晋|江独发/一一一
六界之中, 修为有强弱之分,身份却无贵贱之别。
容陵从不认为,九重天太子的血统有多尊贵, 青丘小狐狸的身份又有多卑微,背景与地位,从来不是衡量一份感情的标准。
自始至终, 容陵在乎的是丹卿这个人, 而不是那些世俗的看法。
他一直以为, 丹卿只是一只来自青丘的普通小狐狸, 然而事实却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衡山之巅,云雾缭绕。
一袭白衣的容陵立于悬崖边,眉峰紧蹙。
近来魔域肆虐人间,容陵一直率军驻守于此。
古树下, 容陵手持玉简,又细细浏览一遍其中文字,这才毫不犹豫地将之销毁。
寒风凛冽,正是人间冬月。容陵望着雾茫茫的远方,黑眸也泛起几点诧异的涟漪。
经查证,原来丹卿的真实身份是青丘少君, 而狐帝宴祈, 便是他生身父君。
这层关系并非见不得人, 为何九重天都鲜少知晓狐族少君的存在?
弑神之地发生的一切, 以及丹卿的种种异样, 就像一柄随时都会坠落的利剑, 始终悬在容陵心尖。
如果不将一切彻查清楚,容陵一直不能心安。
思忖片刻,容陵找到同守此处的诸葛云, 嘱托道:“诸葛神将,我临时有事离开片刻,这里暂且交给将军看顾,劳烦您了。”
青丘位于泗水上源,前往途中,容陵不免有些神思飘忽。
身为天庭储君,他对青丘自然有一定了解,当年宴祈接任狐帝之位后,便从一个游手好闲、红粉遍地的纨绔公子,迅速转变为励精图治的青丘明君,自古以来,浪子回头的故事都是一桩美谈,宴祈当然不例外。
那些年,天帝天后也没少拿宴祈的例子,以激励当时顽劣的容陵。
少年容陵自是不屑。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的回:“待儿子到了狐帝那般稳重老成的年纪,说不定就会修身养性。父君母后且耐心等着吧!”言罢,潇洒地一挥长.枪,就遁了个无影无踪。
彼时,年少轻狂的容陵不知,改变他一生的变故即将到来。
无论人或是仙,不遭受点坎坷,似乎很难改变长久以来的秉性。
容陵因痛失长兄,所以才扛起那份重责,狐帝宴祈呢?他是否也曾经历过什么?
自继任青丘帝位,宴祈常年深居简出,身边并无妻妾环绕,也再没传出什么风流韵事。
按照所查资料来看,丹卿应是在宴祈继任狐帝数百年后出生。
那么,丹卿的母亲是谁?为何完全查不出她存在过的痕迹。
容陵神色逐渐凝重。
这百年,无论青丘,或是宴祈,都没发生什么引人注目的重大事件。
倒是继任狐帝前,宴祈曾率天军镇压过归墟恶煞。
归墟乃封印恶煞之地,定期清除归墟煞气,是天族自成立以来便遵守的规矩。
那年为首的领将正是宴祈。
天族卷宗记载,仙历玄渝一万五千年,在突如其来的归墟暴动里,宴祈因携带狐族至宝通窍书,而幸免于难。
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浩劫,三万天兵有去无回,宴祈是唯一幸存者。
可惜的是,宴祈虽平安归来,记忆却遭受严重损伤,归墟发生的一切,他全然记不清了。
再后来,便是容廷请命进入归墟,镇压煞气。
然后他的生命、他的灵魂,永远永远留在了那里。
清风徐徐,忽地吹来几片花瓣,自容陵脸颊凉凉擦过。他蓦然回神,这才意识到,青丘境到了。
不同于九重天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青丘目之所及,皆是灵动可爱的自然风光。一座座山峦,仿佛成色极好的巨大翡翠,大大小小的湖泊镶嵌其中,澄澈如明镜,倒映着满幕天色。
望着这清新明朗的景色,容陵仿佛看到了丹卿那恬淡的笑脸。
一时之间,容陵也不知,究竟是此境蕴养出丹卿悠然的性子,还是他爱屋及乌,因着喜欢丹卿,便也觉得青丘与丹卿的气场味道都是一致的。
经守境使者通传,容陵很快被迎到碧玺殿,拜见狐帝宴祈。
容陵到时,宴祈已候在殿中。
岁月的沧桑不曾在宴祈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却为他双眸注入了睿智与阅历。单单一眼望去,容陵便知,这位青丘狐帝不容小觑,今日所言所行,他势必要好生斟酌。
心中如此想,容陵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他上前两步,以小辈之礼,客客气气地拱手拜见。
宴祈微微侧身,略避过容陵的见礼,这才带着几分无可挑剔的笑容道:“太子亲临青丘,实在有失远迎!来,快请坐。”
久经俗事,宴祈分寸感拿捏得极好,既不显过分热情,也不失东道主的礼仪。
请容陵落座后,宴祈指着面前的黑釉盏,和蔼道:“青丘产的紫笋茶,太子要是口渴,可浅尝一口,看是否符合你的口味。”
容陵顺着宴祈的话品了茶,自是道“好”。
宴祈也很官方地回:“能得太子喜欢,是青丘荣幸,若不嫌弃,稍后太子请捎些茶叶带回去吧。”
两人都是久居高位的神仙,对明面上的你来我往,都极熟稔。
只要愿意,他们能源源不绝地把这种气氛延续下去。
然而今日,容陵显然是沉不住气的一方。只是青丘与九重天各自为政,容陵与狐帝宴祈仅有数面之缘,谈不上熟络。所以容陵虽心急,也不得不做做样子,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宴祈端坐主位,不露痕迹地扫了两眼容陵。
这位天族太子的行事作风,宴祈一直颇为欣赏。待人处事上,他虽延续了先太子的宽容温和,却比其兄狠辣果决,听说这些年,好几桩连天帝都极为棘手的大事,全是由这个年轻的太子解决的。
不过欣赏归欣赏,公事还得公办。揣度片刻,宴祈不动声色道:“魔主屠浮出山后,行事十分猖狂,如若天族有什么需要青丘出力的地方,太子直言即可。”
容陵心知狐帝误会了,他理了理衣袖,起身恭敬道:“多谢狐尊慷慨仗义,不过眼下局面,九重天尚应付得来。晚辈今日过来,其实是另有要事向您请教。”在颇有城府的人面前,过多试探只会招来负面效果,容陵没有过多修饰,他躬身深深一拜,这才道,“事情是这样的,晚辈想从您这里,了解更多关于丹卿仙人的事情,还望宴叔伯成全。”
这声叔伯的意义非同小可,宴祈品茶的动作戛然一顿。
时间仿佛定格了两息,这才恢复流动。
“太子快快请起,你身份尊贵,怎能行如此大礼?”说完这些,宴祈瞬间变脸,他猛一拂袖,愠怒道,“太子不用如此客气,你实话实说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是不是在九重天招惹出了什么大麻烦?又或是他愚笨无礼,得罪了哪位尊者?唉,我早让那不孝子回青丘,他偏不识趣,还说什么天族正是危难时刻,不愿离去,就他那可怜兮兮的几两道行,能顶何用?别给诸位尊者惹麻烦就不错了。瞧,果然被本君道中,他呀,就是个无用的蠢东西!”
来前容陵也曾猜测,丹卿身份尴尬,在青丘的日子或许不好过,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丹卿的处境竟会艰难至此,就连生父宴祈,都不给他足够的尊重与信任。
听着那些恶劣的话,一股火气直往容陵头顶涌,几乎湮没他所有理智。容陵本就是护短的人,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此时面前站着的是宴祈,容陵也绝不允许他贬低辱没丹卿半分。
“丹卿仙人的品性,您这个做父君的,难道还不清楚?他最是害怕给旁人造成困扰麻烦!有什么委屈难处,一贯是忍了又忍的。这样善良的丹卿,怎能用修为强弱来判定他存在的价值?若人人都以强弱分善恶,这世道想必早已魍魉横行、苦厄不堪。狐帝您认为呢?”
容陵直直盯着宴祈,双眼几乎要喷出火焰,涉及丹卿,他总是容易失控,也很难遮掩自己的情绪。
宴祈当然听出了容陵的阴阳怪气,嘴角笑容骤然冷却,他审视着容陵,不咸不淡道:“丹卿性格木讷、不擅交际,没想到在九重天当值这些年,竟也有了不少长进,能得殿下如此赞美和维护,是他的荣幸。”
容陵余怒仍未消,也懒得再与狐帝虚与委蛇。
宴祈既然不重视丹卿,自有他重视喜爱,谁稀罕区区一个狐帝了?
得知宴祈态度后,容陵的尊敬便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本想甩袖就走,但到底还留了两分理性,于是他淡淡道:“晚辈此番前来,是想向狐帝道谢。前些日子,容婵贪玩误入弑神之地,丹卿为救舍妹,遂跟着闯了进去。”
提及弑神之地,宴祈有一瞬色变,但他掩饰得极好,可这点破绽,还是被容陵敏锐地捕捉到。
也正是这点破绽,突然点醒了容陵。
容陵一直都是极聪慧的人,可无论他多睿智冷静,事关珍爱之人,总会乱了分寸。
是了,如宴祈这般道行深沉的人物,就算再不满,又岂会轻易在他面前流露情绪?
方才宴祈是故意出言轻视丹卿。
为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又或是想掩饰什么?
高手过招,细节往往决定成败,宴祈在容陵面前失了态,大势已去,此时再拿腔作调也是多余,他扯了扯唇角,低声问:“公主和……丹卿,可有受伤?”
这话终是有些当父君的样子了,容陵回道:“阿婵几乎丢了半条命,”停顿两息,容陵蓦地抬眼,一字一顿道,“丹卿无碍。”
大殿寂静,许久无声。
窗外正值日落,暗影缕缕袭来,宴祈的眸子几乎凝成深不见底的漩涡。
弑神之地的凶恶,众所皆知。如此危机,丹卿居然分毫未伤,谁能不心生疑窦?
宴祈当然明白容陵的言外之意,可笑的是,他竟给不出任何答案。
在这个缜密聪慧的天族太子面前,宴祈甚至无法说谎,因为任何谎言,都会被找出破绽。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吗?
宴祈闭了闭眼,那些被他封存的过往记忆,就似鹅毛大雪般,来得又凶猛又突然。
仍记得,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正在处理族中琐事的宴祈,心口莫名一烫。然后,他就这么感知到了丹卿这抹嫡亲血脉的存在。修成宴祈这般强悍的仙者,尤其是狐族,对血脉都有一种天然感应力,当后代呱呱坠地时,宴祈便会知道,在这苍茫六界,终于出现了他的一点延续。
可关于这个孩子的一切,宴祈却是全然不记得。他不知道他为何有这个孩子,亦不知他母亲是谁。
而他唯一丢失的记忆,是在归墟。
寻到小小的孩子后,宴祈并没有任何激动喜悦的心情,他有的只是不解,以及如临大敌。
因为丹卿出现那日,恰逢天族秘密封锁了一桩大事。
身为狐帝,宴祈若是有心,多少能探出几分天家内幕。
那时先太子容廷刚陨落不久,九重天也是愁云惨雾,忙得不可开交。
在这当口,谁都没想到,天帝次子容陵竟会盗取秘钥,与玩伴顾明昼一同擅闯归墟,寻找亡兄遗骨。
待九重天有所察觉,已是几日后。
天帝气急攻心,又恐小儿遭遇不测,一连呕了好几口鲜血,天后也顾不得病弱的身体,哭着要进归墟寻回容陵。
众仙赶来时,两个少年已经出了归墟,许是运气好,他们都毫发无伤,当大人们询问起缘由,两个孩子也是稀里糊涂,不知为何就被传送了出来。
多事之秋,天帝为少生变故,遂将此事全部压了下去。
但该有的惩戒天帝绝不会心软,当日容陵就被押到思过崖,足足关了两百年禁闭。
此后九重天的动向,宴祈是完全没心思打探了。他抱着襁褓里小小的丹卿,整日魂不守舍。
好几次,他都想狠狠心,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交出去,可看着小婴儿粉嫩天真的笑脸,宴祈始终踏不出那一步。
他总是不断地想起,想起初见丹卿的那副场景。
彼时,他追随血缘感应来到万灵山,依稀有看到少年顾明昼腾云离去的背影。
他浑不在意,急急忙忙朝山南行去。
终于,在瀑布旁的山坡上,宴祈找到了那只幼狐。
它就像一团软糯白云,蹲躲在一簇草丛里,透过枝叶罅隙,它迷茫地遥望着天空,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很快,这只小狐狸察觉到宴祈的存在,它扭头朝他望过来,眼神是如此的明净,比宴祈见过的所有宝珠都璀璨夺目。
那一瞬,宴祈心跳竟如擂鼓。
他是他的孩子!是他世间唯一的血脉。
哪怕宴祈猜出他身份古怪,却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
他会把孩子好生藏起来,不让人任何人知晓他的真实年岁。他会帮他抹去所有古怪。修为难以长进没有关系,他只希望这孩子一生顺遂无忧无灾;天劫迟迟不降也不怕,他拜托司命干预一二便是;父子不睦,丹卿以为他对他全无关爱,宴祈也并不在意。比起关系亲近遭人生疑,倒不如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不重视、不在意这个孩子。
大抵是掩藏了太多太多年,久到宴祈都有些忘了当年的恐惧不安。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那个连他也不确定的真相终会浮出水面,不是吗?
第112章 一一二 你说你也是命苦,偏偏遇上我这……
晋|江独发/一一二
殿内一片死寂。
宴祈再没说话, 他神情恍惚,忽悲忽喜,仿佛沉浸在某些重要的回忆之中。
容陵也不开口催促。
他站在植株垂落的阴影下, 面容看似平静,可那双漆黑眼瞳里,却铺满了山雨欲来的凝重。
果然, 丹卿身上是藏有秘密的。
容陵忽然有股强烈的预感, 这个秘密之大、之重, 或许将影响他们今后的每一个抉择, 甚至是未来的命运。
黑夜犹如一张偌大的网,悄无声息地将容陵笼罩其中,密集得叫人有些喘不上来气。
移步来到窗侧,容陵闭上眼, 试图借晚风的清冷,来缓解此时的焦躁。
终于,宴祈开口了。
他目光徐徐落在容陵身上,言语颇有几分试探考察之意:“太子今日过来,究竟是以何种身份站在这里,又是以何种立场, 同我说这些话?”
宴祈语气虽严厉, 但也充分展示出了他的诚意。
他直接将话挑明, 坦荡且磊落。同时也是在向容陵暗示, 他们能否深谈下去, 是否有必要继续深谈下去, 全看容陵此番回答。
容陵心知肚明,他拱了拱手,如实道:“狐帝有所不知, 我与丹卿结缘于凡间渡劫期,返回九重天后,我们二人经过一番思虑,都有意再续那段从未结束的缘分。”
短短几句,虽言简意赅,却也利落有力,显然是有意在他面前宣誓他二人的决心。
宴祈听罢,足足震惊了好半晌,这才逐渐缓过神来。
容陵他……他与丹卿竟……
宴祈心下既觉荒谬,又觉合情合理。
是了,如果这两孩子之间没半点猫腻,堂堂九重天太子,又何须过问一个小仙人的琐事?难怪丹卿也是铁了心,就不肯老老实实回青丘。
宴祈倒不是那种封建狭隘的人,在他看来,男人跟男人相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象是容陵,那就绝对不行。
越想越恼,宴祈冷冷瞪着容陵,突然哪儿哪儿都看他不顺眼了。
因着这番变故,宴祈也不屑于再顾忌彼此的身份,他由着本心,直接明嘲暗讽道:“太子年轻气盛,当真有魄力得很!只是有一点,本君需得好好提醒殿下,您莫不是忘了您九重天太子的尊贵身份?天族储君位高权重,婚嫁之事,怕是由不得自己作主。若本君所料不假,你与丹卿的关系,天帝天后定然还不知情吧!”
宴祈不善的态度在容陵意料之中,遂也谈不上失落或是失望。
如宴祈所说,天帝天后确实尚不知情,毕竟他与丹卿刚坦诚相待,眼下正是培养感情与信任的时候,实在不适宜多生事端。
若匆匆忙忙便将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惹来非议事小,容陵主要是害怕,怕丹卿在一重又一重阻碍下后悔退缩。就连狐帝宴祈,今日若不是想向他打探丹卿身上的古怪,容陵也不会这么快就来拜访。
等了许久,宴祈都没能等到容陵的回应,不答显然就是默认的意思。
宴祈心下已是不满,再瞅容陵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便更来气,不愧是未来的天帝,不仅魄力非凡,面皮也非一般的厚实。都已经被他毫不留情戳穿底子了,他竟还能沉得住气,着实不要脸得很。
他是不是压根就没把丹卿当一回事?
他有为丹卿深思熟虑过吗?有计划过他们的将来吗?
他是在玩弄丹卿吗?
在宴祈气上加气前,容陵及时开口道:“狐帝莫恼,晚辈绝没有轻视丹卿,也没有不看重这份感情的意思。”不知想到什么,容陵忽然笑了笑,本就是芝兰玉树的天之骄子,此时疏朗一笑,眉目流转间,皆是独一无二的迷人风采,也难怪哄骗得了自家那呆头呆脑的狐狸崽子。
“你笑什么?”宴祈冷哼一声,不满道。
容陵摇摇头,回了句“没什么”。
他笑着看向宴祈,眼神坦诚澄净。
这个高高在上性情孤傲的九重天太子,大抵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毫不遮掩地剖开自己骨肉,试图将灵魂深处的纹理都清清楚楚摆出来,让宴祈看个究竟。
他道:“不瞒宴叔伯,其实晚辈对丹卿一直抱有歉愧之心。自渡劫结束回到九重天,大多时候,我待丹卿都是理智大于情感。是退还是进,该退一尺还是一丈?该进一寸或是一厘?我都曾在心中推演敲算了不下于千百次。最终,促使我决定和丹卿在一起的原因,也没多伟大多冠冕堂皇,我只是满足自身的利益与欲望罢了。舍弃丹卿回到原定轨道的那条路,固然能走得轻松,却寂寥无趣。与丹卿在一起,便要面对无数险阻艰苦,但我乐意这么选,自始至终,我首先考虑的都是我自己,而非丹卿的意愿,所以面对丹卿时,我始终都有些感到抱歉。但正因如此,我比谁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我踏出去的每一步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怎会辜负丹卿呢!辜负他,便是辜负了我自己。”
说这些话时,容陵唇角流淌着淡淡的笑意,他声音不高不低,就着吹来的夜风,莫名有种难以让人抵抗的温柔。
许是性格原因,他的温柔不像水,而像高山、像峻岭,坚硬且又富有安全感,仿佛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任时光转移,亦不改初心。
宴祈听得心里不由有些震撼。
为仙者,岁月漫长,谁都不是几十岁几百岁的毛头小子。
冲动或许是爱情来临时最直接的表现方式,可激情褪去后呢?像他们这样的神仙,只有不断斟酌思量,把利益得失翻来覆去的盘算清楚,最终才能得出最无悔最无惧的那个答案吧!
他明知他们的路有多难走,仍是毅然决然。
如此这般,宴祈又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就算依然不看好,宴祈却也不忍再泼他冷水。
事已至此,宴祈便决定不再隐瞒容陵。
这些年,宴祈独守秘密,将所有担忧恐惧都烂在肚子里,辛苦倒是其次,关键他能瞒多久呢?如果不能永远守住秘密,多个值得信任的人出谋划策,也是好事。细细思忖一二,宴祈这才严谨道:“说来可笑,就算我是丹卿的亲生父亲,但他身上的秘密,我也是猜测居多,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接下来的时间,宴祈说说停停、停停说说,他把寻到丹卿的始末,以及替丹卿抹去疑点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容陵。
尽管匪夷所思,容陵还是强忍诧异,没有打断宴祈的叙述。那一句句在他耳边回响的话语,是如此荒谬离奇,它们犹如骇浪般,在容陵心中卷起万丈高,有倾覆高楼大厦之力。
如果把所有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那么显而易见,丹卿来自归墟。
他的生母竟在归墟?
归墟荒芜,煞气浓重,如何长期生存?
狐帝宴祈好巧不巧的失忆,又是否另有隐情?
原来,宴祈感应到丹卿的时间节点,与他和顾明昼离开归墟,居然是同一天?
容陵脑子转得极快。
一旁宴祈似想起什么,嗟叹道:“若不是丹卿身份蹊跷,不易声张,我当时是想向殿下和顾将军打探一二的。如果我没猜错,应是机缘巧合之下,丹卿被明昼将军带了出来,那时它不过是只巴掌大的小幼狐,周身气息极弱,与普通狐狸幼崽无异,明昼将军和殿下当时又年少,许是没有多想吧。”说到这里,宴祈眼睛一亮,急忙问,“太子与顾将军是一道儿入的归墟,你对丹卿还留有印象吗?事实与我推测的是否一致?”
容陵背脊猛然一僵,他怔怔盯着半空,像是失了魂。
忽然,他抬手扶额,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那笑眼里,俱是惊喜和不可思议。
不,不是顾明昼。
小小的雪团幼狐,其实是少年容陵先遇到的,也是由他抱着出来的。
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
彼时狂妄的少年突闻长兄噩耗,如何都不肯接受,遂想方设法潜入归墟。也是当时的九重天一团乱麻,这才叫他轻易得了逞。
少年容陵和少年顾明昼是相伴长大的好兄弟,有难同当,所以那次的祸,顾明昼坚定地要陪容陵一起闯。
不料刚进归墟,两人便被煞气冲散。
后来容陵才知,顾明昼压根没能顺利进入归墟,一开始,他便被煞气扫荡击中,晕倒在了归墟最外围。
于是容陵独自在归墟闯荡。
这里灰蒙蒙一大片,有数不尽也散不去的阴霾。
风不知打哪儿刮来,细细碎碎,跟长满獠牙的兽嘴似的,一点点将意志与仙力全部吞噬干净。
少年容陵自诩与众不同、天赋异禀,可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里都失效了。
他很快晕倒在荒地,薄唇干枯,面色发青。
因为仙力流失得所剩无几,他身体仿佛都变得单薄而瘦小。
少年容陵试着起身,四肢却提不起一丝气力。
就连呼吸,此时都变成了最珍贵的奢侈。
生平第一次,容陵体会到消亡的滋味。
他好像快要死了。
原来神仙是会死的,就像他阿兄,他是不是也要像阿兄那样,永远把灵魂留在这里?
少年容陵一直浑浑噩噩,介于迷糊与清醒之间。
后来,是掌心莫名出现的一点痒意,让他找回仅剩的求生欲。
他努力撑开眼皮,慢慢望去。
贴在他掌心的,居然是一只毛茸茸的幼崽,是狐狸么?还真是有够小巧瘦弱的,莫非打娘胎里就营养不良?
可它怎会出现在归墟?
少年容陵一凛,随即放松下来,他想,大抵是他闯进归墟时,被那股强大激流卷进来的无辜生灵吧。
真是作孽啊。
他自己找死便算了,竟还害了这只可怜的小幼崽。
“你这么小,是不是才吃两天奶?都没好生睁眼看过这偌大世界吧?”少年容陵扯了扯干枯的唇,一说话,就有鲜血自唇瓣溢出来,他苦笑两声,自言自语道,“小狐狸啊,我要不再努努力,争取把你给带出去?可怎么办,我实在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小狐狸啊小狐狸,你说你也是命苦,偏偏遇上我这个煞星,如果咱们这也算缘分,定是一桩孽缘吧……”
小幼崽团子应该是听不懂他话的。
但它爬着爬着,居然凑到少年容陵颈窝旁,然后用两只细软的小爪子,轻轻抱住了他。
它的绒毛真软啊!也特别特别的暖。
第113章 一一三 他不知打哪儿冒出一股勇气,忽……
晋|江独发/一一三
少年容陵抱着虚弱的小奶狐, 在归墟里不停地走,累了他便席地而坐,稍稍恢复精神体力, 他则继续往前。
少年容陵不知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他将去往何处。他只是纯粹的不想认输,他死也要死在寻找兄长遗骨的路上, 而不是原地。
年轻的生命, 仿佛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 在这片荒芜之地, 一点点消逝。
尽管自身难保,容陵还是会从干涸的丹田里,拼命挤出几丝仙力,投喂给奶狐狸。
它可比他脆生多了, 那么瘦弱的一小只,好像随时都再也醒不过来的样子。
多半时候,这只狐狸都在他怀里睡觉,且睡得万分香甜。
少年容陵总是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探它鼻尖的呼吸。
感知到少年容陵的触摸后,小狐狸会耸耸鼻子, 亲昵地向他靠近。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丸子, 使劲儿往少年容陵怀里拱, 只露出一侧粉嫩的耳朵尖。
若故意用手挠一挠, 它便抗议似地把耳朵扇来扇去, 脾气委实大得很。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呆子啊!它怎能睡得这般熟?还对周围没有一点防备之心?
少年容陵都不知该从哪儿开始吐槽, 转念又想,或许是这狐狸太小,压根搞不清楚目前状况!
是了, 若非他任性狂妄,非要闯一闯归墟,这只小奶狐,大概还在它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吃奶吧!它本不必吃这趟苦的。
于少年容陵而言,小狐狸大概就是苍茫大雪中的一簇炭火。
他不需要它同他说话,也不奢望它能帮上什么忙,在这看不见希冀的归墟里,它的存在和陪伴,便胜过一切真理。
后来,他们是怎么离开归墟的呢?
彼时容陵以为他们运气好,如今再想,却颇有许多值得深思与推敲的疑点。
碧玺殿内,容陵与狐帝宴祈彻夜相谈。
容陵告辞离去时,天际已露出一抹鱼肚白。
理清前因后果,他心中可谓是百感交集。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与丹卿便有渊源,原来转动他们命运的齿轮,早就谱写好了开端。
缘分一词说来轻巧,却当真妙不可言!
此刻,容陵本是要回衡山的,但他心底莫名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思念,他忽然好想见一见丹卿。
他无比迫切地,想要看到他的脸,还想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
倘若丹卿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过去,一定会非常不可思议吧!他也会感到开心吧?就如他一般!
可惜,容陵不能说。
那些秘密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真相又有多沉重,在驱散丹卿周身的迷雾前,姑且先让他做一只没心没肺的傻狐狸吧。
平安无忧、快乐顺遂,是狐帝宴祈对丹卿的盼望。
容陵同样也是爱着丹卿的人,他理应接过狐帝肩上的胆子,将这份最美好的祝愿,一路传承守护下去。
***
弑神之地事件后,容婵与丹卿的关系突飞猛进,她时常在晴雪岛小住,同丹卿聊天解闷儿。
容婵一贯心性简单,容陵说什么她便信什么,直到今日,她都以为是容陵出现及时,这才从弑神之地将她和丹卿捞了出去。对于丹卿的异样,因容陵刻意隐瞒,她自是丝毫不觉。
“丹卿,这烤肉什么时候能吃啊?”藏锋阁廊檐下,容婵双臂抱膝,坐姿乖巧,她眼巴巴儿盯着太虚盾上的肉片,十足十的小馋猫模样。
晴雪岛常年飘雪,夜里没有阳光,较白日阴冷许多。
丹卿披着件绀青斗篷,与容婵如凡人般,守在火堆旁。
晚风徐徐,吹起丹卿帽檐白色的绒毛,像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素雪。
“快了。”丹卿手持蒲扇,轻轻催动火苗。他嗅了嗅溢出来的肉香,有些不自信地看了眼对面容婵,提前声名道,“公主,我厨艺一般,远不及太子殿下,你还是别抱太大期待才好。”
“都说你叫我阿婵就行,一直公主公主的,多见外啊!”
容婵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烤肉上,她眼瞳亮晶晶的,摆明了没信丹卿的话,“我二哥一看就不是做厨子的料儿,倒是你性子温和细腻,经你手的食物,就算难吃,想必也难吃不到哪里去吧!”
丹卿微微脸红:“不瞒公……”被容婵俏眼一瞪,丹卿当即改口,“不瞒阿婵,我对自己的厨艺,曾经也十分自信。直到尝过殿下亲手做的料理后,这才自愧不如、自惭形秽。”
“不至于吧!”容婵瞥向那片得极薄极漂亮的肉,火光里,肉片色泽金黄,焦香扑鼻,怎么看都不像是难吃的样子。容婵支着下巴,思索道,“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要求太高啦?我这人不挑嘴的,再说有神器太虚盾加持,你这次的烤肉,肯定好吃的!”
容婵如此期待,丹卿实在不好意思再泼她凉水!说来惭愧,他的厨艺,那可是进鹰祖秘境都无法逆袭的存在啊!
又等半盏茶功夫,烤肉终于够了火候。
容婵迫不及待拿起一串灵肉,她呼呼吹了两口,便往嘴里塞。
旁侧,丹卿欲言又止,都想捂住不忍再看的一双眼睛了。
果然,烤肉一触及味蕾,容婵秀眉便猛然蹙起。
她难以置信的“唔”了声,当即就想把食物吐出去。
忍了又忍,容婵这才苦着脸,将肉片囫囵咽下去,“不、不错!就是还有进步空间。”容婵讪笑两声。想她九重天备受宠爱的小公主,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如今为了顾忌丹卿的自尊心,也是收敛了不少。
丹卿哪能听不懂容婵的意思?
一时间,丹卿有些沮丧,又有些好笑,也难为容陵一直忍受他这差强人意的厨艺了。
“那个,丹卿,我突然想起,父君给我布置了功课,我就先……”容婵忌惮地望着那些肉,生怕丹卿硬要她吃,已然决定施展她最强的开溜大计了。大抵是不好意思,逃跑前,容婵决定把容陵给卖了,如果他们家姓容的,一定要选出一个人吃这烤肉的苦,那就还是让容陵来吧!
“丹卿,稍后我同二哥传讯,让他回晴雪岛一趟,你俩许久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说,今夜雪色甚好,最适合煮酒品肉了!如此静夜,你二人把酒诉相思,多浪漫呀。”
“不用,想必殿下此时正忙……”
丹卿哭笑不得,他正欲婉拒,夜空的雪,忽然间下大了。
一袭单薄白衣的容陵,此刻便出现在了庭院中。
他没有用仙术阻挡雪花的亲近,它们簌簌降落在他肩,温柔且无声。
飞雪洒了满天,那抹挺拔的身姿,就像是易碎的一抹幻象,孤身立于寂静苍茫处。
是幻觉么?可那熟悉的五官,又如此生动。
他嘴角轻轻勾起的弧度,仿佛有融化万年寒冰的力量;他漆黑眼眸泛起的波澜,好似能把万物都深深吸进去。
丹卿望着那抹清隽身影,不知怎么,竟看得有些怔忪,久久不能回神。
不见时,丹卿不觉时光漫长,乍然相对,才发现,他与容陵已经两月未见了。
容陵自然是忙的。
他当然是理解的。
只是……
容婵后知后觉,也发现了身后容陵。
她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绕了一圈,本是有心调侃,想道一句“本公主还在这儿杵着呢,你们就不能收敛一二”,忽然又觉悻悻然。
人家有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这个“孤家寡人”,不凑热闹也罢。
思及此,容婵衣袖一挥,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婵是何时离开的?”待丹卿回神,容婵所站处已空落落,他窘迫地摸摸鼻尖,颇有些羞耻,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带了些嗔责,“你怎么不留留她?”
“留她做什么?”容陵显然是有了喜欢的人,便忘了亲妹。他拂去衣间雪,走到架起的火堆旁,直接霸占容婵的位置,眼梢一抬,尔后施施然开口,颇有些故意逗弄小狐狸的意味,“留她看一些非礼勿视的画面,或是非礼勿听的声音吗?原来你喜欢这样吗?”
丹卿被容陵理所应当的口吻搞得面红耳赤,容陵当真愈发喜欢作弄他了。
他们相处向来是守礼的,哪曾逾矩?
容陵他每次都爱占口头上的便宜,是算准了他脸皮薄,没胆量反驳么!他次次敢说却不敢付诸行动,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他倒是说话算话试一次啊!
等等,他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丹卿简直被自己的腹诽惊呆。
一定是他太生气,以至于气到大脑都模糊了。
丹卿不肯服输地回:“我留阿婵,再吃些烤肉。”
“……”
容陵忍了忍,终是忍笑失败,短促笑声自他唇间溢出,低低的,闷闷的,纵然音色好听得不行,但多多少少有些在丹卿伤口撒盐的意思。
丹卿当真有些恼,他拿起一串烤肉,作势要自己解决干净,却在即将入口时,被容陵出手拦住。
容陵轻轻握住丹卿的手,力道拿捏得当,他雪白的袖摆,伴随动作略下垂,露出一截苍劲手腕。
容陵这人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优越的地方,连他手臂鼓起的筋脉线条,都是极漂亮利落的。
“别气了。”容陵倾身朝丹卿俯过去,他眼里蕴着笑,尾声似含着轻飘飘的气音,像是在以不熟悉的姿态哄最心爱的人。言罢,就着丹卿的手,容陵忽然将那并不美味的食物,尽数吞入自己腹中。
他进食的动作不算快,亦不算磨蹭。
丹卿睁大眼,震惊之下,一时居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两人相贴的掌腹,温度逐渐攀升。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丹卿能看到容陵眨动的睫毛,再往下,是他被油渍染艳的唇,还有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无论是凡间的肃王段冽,或是鹰祖秘境里的薄野冀,又或是近在眼前的容陵,从没有嫌弃过他的食物。
丹卿当然明白其中象征的意义。
食物事小,重要的是人。
他们不嫌弃的,一直都是他。
鼻尖微酸,丹卿满腔动容,他不知打哪儿冒出一股勇气,忽地凑近容陵,飞快吻了吻他嘴角,一触即离。
这一刻,风雪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丹卿心跳奇快,但他却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见容陵面无表情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丹卿顿时有些犯怂,他支吾半晌,灵机一动,挺起胸膛,巧言善辩道:“我这是为了替你兑现你说的话,就非礼勿视,还有非礼勿听那句。是你自己说的,不能让阿婵看见……”
容陵轻笑了声。
丹卿未说尽的话,彻底湮没在长长的吻里。
岛屿银装素裹,雪光幽幽泛着清冷。廊檐下的那对男子却毫不所觉,在他们眼眸里,风是暖的,夜是热烈的,雪亦是灿烂的。
第114章 一一四 我就是不要面子尊严,但我还有……
晋|江独发/一一四
“丹卿, 我如今驻守在衡山,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一吻之后,容陵的呼吸明显变得紊乱, 许是动了情,他流转的眼波里,泛起点点涟漪, 像是被风吹乱了平静, 再没有往日的克制与隐忍。
被这样炽热的眸光一直注视着, 丹卿哪里好意思!他本是把头埋得低低的, 都不好意思去看容陵眼睛,这会儿听他这般说,丹卿再也顾不上赧然,他立即抬起头, 面露喜色道:“你真愿意带上我?”
容陵被他烂漫的模样逗笑,莞尔道:“自然愿意,如果可以,无论去哪里,我都是愿意把你带在身边的。”
“咳咳……”
丹卿略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他一双眼睛扫来扫去, 就不知该往哪儿看。
这种裹了无数蜜糖的话, 似柳絮落在耳廓, 有种臊人的痒, 还一路痒到了他心尖尖上。
尤其容陵说得正儿八经的, 面上毫无羞耻之色, 究竟怎的做到的?为什么他就没办法保持镇定呢!他总觉得胸口那颗心脏,仍在到处乱撞,如被雷击, 如被电触。总之就是不得安宁。
仿佛能读懂丹卿的内心疑问,容陵弯了弯唇,他好整以暇地俯身,替丹卿整理不知不觉歪斜的衣襟,低声道:“以后你会习惯的。”
“习、习惯什么?”丹卿下意识拍开容陵的手。说话就说话,又动手动脚干什么?还靠他那么近,丹卿完全有理由怀疑容陵就是故意的!这般想着,丹卿防备地睨向容陵,像是在警惕他的下一个举动。
容陵再也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他知道丹卿可爱,却不知他竟这么可爱。
忍住想亲亲他眼睛、鼻子、嘴唇的冲动,容陵收回那只不规矩的手,略挑眉:“真要我说?”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声音压了又压,仿佛在同他说什么见不得光亮的悄悄话,“也不是不行,就怕某人又羞得不敢抬头见人。”
“……”丹卿一滞,脸颊烫得不行。他磨叽半晌,终是从鼻腔里哼出几个闷声闷气的字语,“那你别说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
“我们什么时候走?”转移话题什么的,丹卿最擅长了,他匆匆指着檐廊下的太虚盾,正色道,“我得收拾收拾东西,譬如它。”
容陵哪能不懂丹卿的小心思,他顺着他道:“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即刻出发。”
这么高效率的吗?丹卿眼睛迸发出极亮光彩,来不及同容陵细说,他激动地一转身,马上掐诀把火焰熄灭,又随手往太虚盾扔了两个清洁术,再利落收进乾坤袋里。
“我去卧室厢房再取些物品,你等等我,很快的。”
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得老远。
夜色靡靡。
容陵倚着漆红梁柱,目送丹卿在落雪里走远。
很快,他瞳孔里再寻不见那抹轻快的背影,容陵弯了弯唇,仍定定望着那方向……
不到半盏茶功夫,丹卿就把自己打包好了,他满脸的开心无从掩藏,眼角嘴角也一直呈现自然上扬的状态。
“就这么高兴?”容陵祭出仙剑,与丹卿御风而行。
“嗯。”他们已经飞离晴雪岛,从高处往下看,岛屿像是氤氲着缭绕雪雾,十分漂亮。丹卿回首看了眼晴雪岛,重重点了点头,复又低喃道:“你别看我没多少朋友,其实我还挺害怕孤单的。晴雪岛虽好,但过于与世隔绝。可我喜欢独处的同时,也喜欢看别人热闹。唔,我这种心理是不是怪矛盾奇葩的?”丹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偷偷瞟向容陵清晰的侧脸轮廓,心底略忐忑,他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说了太多废话,容陵会觉得无聊又扫兴么!
丹卿从小到大的经历,容陵从狐帝那儿听说了个大概。
他知道丹卿被狐帝隐藏了两百年,就关在无人知晓的秘密空间里。宴祈种种行径,虽是为丹卿好,却也对丹卿的性情造成极大影响。
他孤僻内向,却喜欢看旁人美满热闹,只因那是他灵魂深处的憧憬吧。
他从来都是一只内心丰富,却缺乏安全感的小狐狸。
“丹卿,有些事,我对你感到很抱歉。”容陵回头看丹卿,神色颇为懊恼,“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待人处事方面,早已学会理智谨慎。但不知怎么,只要碰到跟你有关的事,我就很容易做出极荒谬的决定。在凡间做段冽那会儿的出格行为,我还能用凡胎肉身做借口,如今却是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了。”
他苦笑一声,“我将你安置在晴雪岛,明面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实则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控制欲和嫉妒心罢了。我不希望你和顾明昼再生牵扯,我甚至也会担心害怕,怕你舍我选他。丹卿,我为我的独断专行向你道歉,我总是习惯掌控全局,不喜欢事情超出预想范围。说白了,就是狂妄自大吧,我以后会尝试改正。你若觉得我哪里不好,尽管说出来,我不能保证一定能立即做出改变,但我绝对会多加注意。”
丹卿听得一愣一愣的。
容陵说完好半晌,他都呆呆看着容陵,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游模样。
在丹卿认知里,容陵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很矜贵高傲的人,那种气质深深烙印在他骨子里。哪怕他谦虚地和下属商议仙务,哪怕他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可孔雀就是孔雀呀,天鹅就是天鹅呀!他们才不会真正向谁低下头颅呢!
这样的人,高高在上是理所当然的,谁叫他独具一格与众不同呢!无论他多傲慢狂妄,因为他足够强大特殊,那些缺点便成了无伤大雅的小事,所有人都可以无条件的去体谅容忍他。
但这样一个拥有无限特权的人,居然会对他说,他愿意为他改正。
丹卿知道,容陵并不是说说而已。
因为他已经向他低下高昂的头颅,就算是神仙,要剖析自己内心的阴暗并坦然承认,也是极不容易的。
丹卿吸了吸鼻子,低头浅然一笑。
他心中忽然充满了真实感,先前与容陵说开后,他双足像是踩在云上,总觉得一切都很虚幻。
但此时此刻,他脚踏实地了。也对他和容陵的未来,多了几分自信。
“其实我和顾将军没什么,那些谣言多是误传。”丹卿努力掩饰内心的小雀跃,在意的人为自己吃醋,没有谁能不欢喜的吧?丹卿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你可以问我的嘛,你问我,我又不是不告诉你,干嘛故意折腾我?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或是讨厌我呢!”
“若所有事一开始都能靠沟通解决,何来那么多曲折起伏?”
丹卿想起在凡间无意看过几卷的话本,恍然道:“也是,凡人看的话本一概如此,你不说,我不说,误会重重,可真揪心啊。”
容陵好笑:“当局者迷,况且面子尊严这东西,不到关键时刻,是很难丢弃的。”
丹卿怀疑容陵在说他自己,他侧眸望天,忍笑道:“对对对,某人既要面子又要尊严,我就是只狐狸,才没有那些麻烦的东西呢。”
这话容陵难以苟同,他把丹卿的脸转过来,捏了下他耳垂,佯怒道:“你没有?你若真没有,就该在回九重天后抱着我大腿,哭着喊着求我负责。”
丹卿险些笑喷,他试着想象了那副场景,顿时乐了:“我就是不要面子尊严,但我还有骨气的呀。”
“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丹卿细细和容陵掰扯,“我心里若还念着你,就会粘着你缠着你,这便是毫无面子和尊严。我若决心放下你,那就是骨气。这两样都很决绝的。”
容陵一怔。面前这张清秀的脸庞笑得天真,嘴巴里说着轻描淡写的话语,像是把自己曾经的心境全部一语带过。
他忽然很心疼。
做楚之钦时,丹卿是没有尊严面子的,他倾尽一切,成全了段冽和楚之钦的人生。做回丹卿后,面对他的冷待漠然,还有种种物是人非,他无力改变,便只能守住自己最后的骨气。
真神奇啊。
归墟初遇时,他并不知,他怀里抱着的那只小狐狸,有朝一日,竟会成长成这样勇敢又自爱的丹卿。
“你莫名其妙笑什么?”丹卿说完,才察觉容陵一直看着他,眼底晕着旖旎暖色。
容陵轻咳一声,扶额作困扰状:“没什么,我刚只是在想,以后我身边,是不是要多一只撵也撵不走的小跟屁虫了?哦,不对,不是跟屁虫,是狐狸!真苦恼啊!”
“你想得美!”面对容陵赤.裸.裸的促狭,丹卿自是不能让他得意,他信誓旦旦道,“以后我会做一只有面子要尊严的狐狸。”
容陵失笑:“哦,懂了,不是你想缠着我的,是我求着你粘我的。”
丹卿觑他一眼:“我现下去衡山,本就是你提议的。”
容陵挑了挑眉梢,等等,这事儿确实是他提议,可到底是谁开心得找不着北,一眨眼功夫就把自己打包好并催促他启程的?
与小狐狸斗嘴虽别有情趣,但却没必要不依不饶。
丹卿能在他面前舒适随意的说话,证明他已经彻底向他敞开心房,容陵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一切都在变好,他相信,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对了,我得跟阿婵说一声,告诉她我去衡山了,免得她空跑一趟晴雪岛。”说着,丹卿从随身储物袋里取出传音蝶。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要好了?”这传音蝶可是容婵的小宝贝。
丹卿目送传音蝶飞远,回头望着容陵,狡黠一笑:“托某人的福,毕竟我和阿婵都是被他禁过声的可怜人,这同道中人嘛,总是很容易统一战线的。悄悄说一句,阿婵对那人的怨念,似乎比我都要深呢!”
容陵哭笑不得,可以啊,他不在的日子,这两人恐怕把他的老底儿都翻烂了。
若无其事地一颔首,容陵道:“既然如此,你们是不是得好好感谢那人?大礼就算了,就随便备份薄礼吧,譬如以身相个许什么的。”
丹卿:“……”
好吧,与容某某人比厚颜无耻,他和容婵属实都是婴幼儿级别,真真太嫩了呀!
第115章 一一五 你本就是我的人。
晋|江独发/一一五
去衡山的路上, 容陵帮丹卿梳理当前仙魔形势。
近些年,魔族势力不断扩张,一些原本保持中立的族落, 相继投靠魔界。正因如此,魔族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他们四处点火、引发祸乱, 搅得六界乌烟瘴气。九重天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譬如容陵, 便奉天君之命驻守衡山, 以顾明昼为首的仙界将领等,则率援军增援各方受难地。
丹卿听得非常认真,还时不时露出困惑的小神情,等容陵停下, 他才表明自己的看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将六界搅得不得安宁,对魔主屠浮有什么好处?”丹卿望向容陵坚毅的侧脸。越分析局势,他心底越不安,声音也不由沉闷了些,“屠浮大张旗鼓, 阵仗看似凶猛, 可九重天应付得并不吃力, 屠浮是另有目的吗?他会不会故意掩人耳目, 私下却筹划着别的谋算?他的目标该不会……”
“担心我?”容陵一抬眸, 便撞上丹卿忧虑的目光, 他心中暖意融融,嘴上却玩笑道,“屠浮唯一的儿子死在我兄长手中, 我兄既已陨落,他的仇恨自然转移到我身上,说来我的处境确实不乐观。”说着,容陵揶揄地看向丹卿,“既然丹卿仙人如此挂怀我的安危,今后便劳烦仙人好生保护本君了,最好寸步不离、如影随形的那种,如何?”
怎么说着说着,又贫嘴占他便宜?
好在丹卿已经十分适应容陵的套路,他睨一眼这位玉树临风的小天君,淡然问:“有酬劳吗?请我做护卫可不便宜的。”
容陵状似为难:“金银财宝过于俗套,灵丹妙药本就是仙人的长处,不如事成后,直接把我当成谢礼赠给仙人吧!”
丹卿就知道容陵的坑在这儿等着他呢,他哼了声,毫不犹豫拒绝:“不要,这样我很吃亏的。”
容陵挑眉不解:“怎么说?”
丹卿端着一脸理直气壮的从容,耳根却悄悄染上绯色胭脂红:“你本就是我的人,不是么?”
容陵怔了怔,好半晌,嘴角才晕开难以抑制的笑意。
掩袖清咳两声,容陵向丹卿作了个揖,正儿八经道:“倒是我思虑不周,一时失言了,还望仙人莫要着恼。”
“神君客气。”丹卿也似模似样地回以一礼,然后假装镇定地看向别处。
气氛顿时变得暧昧。
容陵察觉到丹卿的赧然局促,有意缓解他尴尬,便转移话题道:“阿卿你看,今晚月色是不是很美。”
丹卿先看了容陵一眼,见他嘴角弯弯,眸中盛满璀璨,这才仰望苍穹,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今夜的风特别温柔,月光星光交织成迷离的胧雾,天地尽染旖旎。
美是美的,可这种美并不特殊。
大抵最动人的从来不是景,而是陪在身边赏景的人吧!
丹卿又悄悄望了眼容陵,因为有他在,司空见惯的景色,才能变成无与伦比的唯一!
他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只要想到这点,丹卿便觉得心尖酥酥麻麻,如有电流划过。
此时此刻,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共享这一刻缱绻。
抵达衡山后,丹卿稍稍矜持了那么一小会儿,当真豁出颜面,亦步亦趋跟在容陵身后,积极履行起“护卫”职务。
容陵知丹卿懒散,是个不爱揽事儿的快活神仙,如今没日没夜当他小尾巴,显然是真牵挂他安危。
被保护在意的滋味固然不错,但丹卿总是一脸正气凛然地守在他身侧。那模样过于可爱,搞得容陵老是下意识看他,误事尚不至于,但下属们已经颇有微词,往常他们汇报公务,三两句话就能完事,如今却要翻来覆去不停说好几遍,再这般下去,容陵觉得,他以实力闻名的声誉可能不保,说不定还会传出“太子殿下耳朵不好使了”的古怪闲言。
“丹卿,你过来。”
这日,与诸葛云等人议事毕,容陵瞧了眼笔挺挺候在帐外的小狐狸,朝他招手道。
“请问神君有何吩咐?”丹卿面不改色走到容陵跟前,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
容陵哭笑不得:“你回去休息吧!先前是我同你玩笑呢,四周都是天兵天将,我哪儿需要你贴身保护?再说以我实力,就算魔主屠浮亲自出手,我也并非没有招架之力。”
“谁说我留在这儿是为了你呀?”丹卿扁扁嘴,不服气地小声嘀咕,“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容陵只当他嘴硬,似笑非笑问:“哦?那你这般劳心劳力不吃不睡到底是为了谁?”
丹卿瞪他一眼:“总之不是为了你,我只是好好守着我的私人财产,与你何干!”
“……”
容陵眨眨眼,私人财产?指的是他?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丹卿脸颊都已经涨红,他恼羞成怒道:“不要装蒜,你分明就有听见的。”
“真没有。”容陵无辜得很,他一步一步,慢慢地,不疾不徐地朝丹卿逼近。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在狭小空间里,犹如水波般漾开一圈圈纹路,然后将猎物围困在他以温柔铸造的网里,无处可逃。
“不骗你,我刚刚有些走神,依稀听你说好似说了私有财产,什么私有财产啊?谁是谁的私有财产呢!阿卿?”
容陵这声“阿卿”唤得缠绵悱恻、百转千回,仿佛在刻意拨弄人心弦。
谁能抵挡神君殿下的美颜攻击呢?反正丹卿不行。
如此形势,丹卿属实有些扛不住,他连退两步,拔腿就跑:“那什么,我、我炼两炉丹后再回来,再见。”
一溜烟功夫,丹卿就跑不见了。
衡山地势高,丹卿掀开帐帘时,有冷风扑面灌进来。可容陵却不觉寒凉,因为他的心一片炽热。
笑着摇摇头,容陵转身回桌案,拿起九州舆图细看。
然他脑海之中,仍不断浮现出丹卿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
足足冷静半晌,容陵的注意力才能集中于舆图,其中注红的诸多区域,是魔域已经下手的地方。无论怎么看,这些红点都如散沙般毫无规律,实在难以揣摩背后之人的阴谋或意图。
如丹卿所说,魔域似乎只是在给九重天使一些不痛不痒的绊子。
这些诡异奇怪的地方,容陵早已察觉,只是那会儿他心绪杂乱无章,直到与丹卿言明心意,他才终于恢复以往的敏锐清醒。
魔主屠浮,或许当真在铺一盘极大的局。
他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他,是容家人,就连九重天,或许也在他报复之列。
这一切,都与屠浮其子屠烬相关。
因修行功法之故,屠浮子嗣单薄,屠烬是他唯一的后代,屠浮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偏宠娇惯又溺爱非常。若不是屠烬作恶多端,且情势凶险,容陵不认为,他的兄长容廷当时会把事情做得那般绝。
屠烬死后,屠浮大闹九重天,与天帝展开一场旷世大战,最终屠浮败北,狼狈逃回魔城,至此闭关到近日。
如今屠浮出关,一改往日冲动暴躁的行事风格,倒真有些令容陵不安。
多事之秋,丹卿身世也颇多疑点,容陵确实有些害怕,他害怕他护不住丹卿,也唯恐丹卿牵扯其中……
更深夜浓,无边的黑暗,仿佛化作嶙峋怪手,把容陵困在其中。
他双眸被墨色覆盖,古井般深不可测。
放下手中九州舆图,容陵闭目叩了叩桌案,然后猛地睁开。
事已至此,与其静观其变,倒不如抛出诱饵,改被动为主动,彻底摸清屠浮的底。
数月转瞬即逝。
容陵率领的天兵鲜少闲着,他们与魔域斗智斗勇,成功守住人界太平。
丹卿也一直留守衡山,陪在容陵身侧。
不过从昨儿起,丹卿便发觉容陵有些心不在焉,似在等待着什么。
身为九重天二把手,容陵每日都能收到不少传信,也会回复许多消息,想必这些都是九重天公务,是以丹卿从不主动过问,他老老实实炼他的丹、守他的“私人财产”,小日子过得很充实。
这日刚入黄昏,容陵便破门而入,他直接揪起正准备炼丹的丹卿,语速略赶:“丹卿,随我去兰陀境。”
据丹卿所知,兰陀境是顾明昼值守的境域,所以,是顾明昼出事了么?丹卿心底发慌,又不知该怎么向容陵打听,顾明昼、容婵,还有容陵与他,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终究还是比较尴尬。
容陵一睨丹卿面色,就知他在想什么,独自闷了片刻,他淡淡道:“放心,顾明昼没事。”
丹卿松了一口气,他讪讪抬眸,莫名心虚:“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顾将军曾对我有恩。”
容陵本来没什么芥蒂,但丹卿这么一说,他口吻便不自觉带了几丝阴阳怪气:“哦?是么!知恩图报以身相许什么的,果然是经久不衰的桥段呢。”
好酸啊。
丹卿闻到了好浓的醋味。
他扇了扇鼻尖,有心卖力解释,可丹卿有自知之明,他向来不怎么会说话,万一让容陵更生气,岂不是得不偿失?
容陵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丹卿的“狡辩”,险些气倒。
“都是过去的事,你有话直说,我绝不生气。”
容陵板着脸道。
说实话,容陵自己都觉得他这番话,像是在拼命说服他自己。丹卿自然就更觉得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扯了扯容陵袖子,卖好道:“知恩图报是真的,以身相许你可不许乱说。我从前笨笨呆呆,你是知道的,我那会儿一门心思想对恩人好,不自觉就对顾明昼做了许多越界之事,九重天之所以传出那些言论,追根到底,其实是我不好,顾将军很无辜。但下界渡劫经历楚之钦的人生后,我才明白,爱分许多种,打一开始,我对顾明昼就不是情爱。”
容陵也不是真想揪着这些过往不放,但他又很难控制自己的阴阳怪气。
低眉瞥了眼丹卿拽着他衣袖的手,容陵轻哼道:“你是明白了,顾明昼却陷进去了。”
这话正正戳中丹卿脊梁骨,让顾明昼心生误会的那些事,全是他亲手做出来的,他的诸多“报恩”,如今都成了顾明昼认定他曾对他动情的证据。丹卿一方面百口莫辩,一方面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歉疚。
惹得丹卿难过后,容陵才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
他理了理情绪,宽慰道:“阿卿,我与顾明昼打小相伴,你放心,他不是狭隘的人,他只是比谁都更珍惜别人给予他的善意。当初与阿婵订婚,他也是存着向天君天后报恩的心思。”容陵握住丹卿的手,旁的话再没有多说,容陵了解顾明昼就像他了解自己,顾明昼有他的纠结与野心,有他的大义与欲望,他的每一步抉择,其实都很不易。
能为丹卿选择退婚,对顾明昼来说,也是他勇敢做自己的第一步。
其实这是好的开始。
“总之,顾明昼与阿婵取消婚约,我比谁都乐见其成。你也无需过于自责,时间会抚平一切。你我两情相悦,也不存在对不起谁,懂么?”
丹卿缓缓点头:“那我们赶去兰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容陵蹙起眉头,他有下没下摩挲着丹卿的手,眸色深远道:“前些日子,我心底隐隐有个猜测,便与顾明昼秘密在兰陀布了个局,若屠浮上钩,那我探究的方向大抵就是对的。”
“什么猜测?”丹卿被勾起兴趣,大大的眼睛含着大大的疑问。
容陵对丹卿极富耐心,他剥茧抽丝般细致道:“紫葵草的异样你肯定还记得,它是上古时期便存在的草植,魔域用它做文章曾让我们吃过大亏,显然,魔域想利用上古神息对付九重天,但这么多年过去,世间不可能存在大量上古气息供他们驱使。”
“假如不存在,屠浮会蠢笨到浪费大量时间吗?”
容陵轻笑:“他自然不傻,既如此,便说明他有别的途径与方法,而且还很有几分把握。或许,某处秘密之地藏着大量未发掘的上古气息?又或许,他正在想办法制造。”
丹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不会吧,若屠浮真能制造上古气息,毁灭九重天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
话题逐渐变得沉重。
容陵颔首不语。
其实他还有许多有待求证的想法,譬如源族人的存在是否属实,譬如源族人是如何从天地之主走到灭亡的,又譬如,归墟当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吗?
关于归墟由来,容陵曾旁敲侧击向天帝打探过,然他父君一贯深藏不露,说话也真真假假,又或半真半假,反倒容易把容陵引入歧途,容陵便懒得再问。
再者,丹卿身世的秘密,除他与宴祈,容陵没打算让第三者知情,在他父君面前,多说多错,容陵不想让他觉察出任何蛛丝马迹。
第116章 一一六 仙人再给个机会吧。
晋|江独发/一一六
兰陀境域四季如春, 是一座巨大的百花城,其中又以海棠最为出名。
刚入境,便能闻到空气里的馥郁花香。
“要不, 我就在外面等你?”站在九重天驻营地前,丹卿小声同容陵商量。
“好,在城东海棠林深处, 有间双层小木楼, 建造得很是雅致。兄长在时, 时常和靳南无过来小住。”容陵知丹卿还没做好面对顾明昼的准备, 也不勉强,说着,他展平右手,一块碧绿色玉牌立刻浮现于他掌心, 那上面还刻有一个极隽秀的“陵”字,“这里面有我注入的一抹神息,你拿着它,可以任意进入我的所有领地。”
丹卿一愣,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小心翼翼接过玉牌,用指腹摩挲了两下, 嘴角抿开笑意。
“那我先到街上买两壶海棠酒, 等你回来一起喝。”
“好。”容陵颔首应道。
两人就此暂别。
容陵独自去见顾明昼, 丹卿则在繁华仙街闲逛, 他不仅买了几坛特产酒, 还打包了不少香甜果子。因为心情好, 丹卿也没把它们丢进乾坤袋,他就这么一路手拎着,在喧嚣却不吵闹的笑声里, 沿着河流向东慢慢前行。
相比于人间,兰陀境域的战况较为平缓。
容陵与顾明昼见面后,先交换了彼此近况,这才进入正题。
“按照你说的,消息已经用可靠渠道传到魔域。但屠浮那边,并没什么动静。”顾明昼蹙眉,“你会不会猜错了?上古时代的六界是什么样子,我们虽不十分清楚,但有点可以肯定,天地蕴养的灵气仙气是逐渐递减变弱的,任他屠浮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在今时今日制造出上古气息,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容陵也不着急辩驳,他面上没什么起伏,一贯的从容淡然。
似乎只要不涉及丹卿,他的情绪永远都能平静如水。
“往往概率最低的,就是事情真相。”容陵与顾明昼并肩站在屋檐下,庭院几树红海棠开得正绚烂,落下大簇大簇的斑驳花影,他面色也被笼在暗色里,“你可曾见过这般沉得住气的屠浮?自他出关,从未公开露面。惯爱吠叫的狗,突然止了声,除了落荒而逃,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成竹在胸。”
顾明昼眉目紧锁,屠浮与九重天的仇恨不共戴天,容廷斩杀其子,天帝又打得他颜面扫地,这份屈辱,只要屠浮不死,就不可能罢休,所以——
“你向天君禀明过么?假如猜测是真,九重天也得想办法阻止或防备。”
“没有。”
“你怎么不说?”
“顾明昼,”容陵突然侧眸看他,“你有没有觉得,他怪怪的。”
“谁?”顾明昼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难道容陵指的竟是?他一副“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天君?他哪里古怪?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容陵沉吟片刻:“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瞒着不说。”
顾明昼显然不赞同:“你最近压力是不是很大?如果衡山人手不足,我可以拨些天兵天将助你。”
容陵朝顾明昼投去淡淡一瞥,像极了鄙夷。
顾明昼勾勾嘴角,心情莫名放松下来,他们这样的相处,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从前。
“反正局已经布下,是真是假,很快便能水落石出。但我认为你抛出的饵,怎么说,过于怪诞荒谬,而且你居然还敢扯谎到弑神之地,以及什么上古神息,如果你这假设打一开始就是错的,怎么办?”
“若是错的,我反而高兴。”
顾明昼闻言怔住,他认真打量容陵一番,口吻肃然了几分:“容陵,你是不是从弑神之地发现了什么秘密?又或当真带出了某物?”
容陵摇头。
他绝不会把丹卿的异样告诉任何人。
至于设局一事,容陵也知漏洞百出,因他本就困在重重迷雾,他都糊涂着,如何给出清晰的诱饵?
恰恰因他什么都不懂,屠浮才能放松警惕大胆行动。
容陵此举目的,也不过是想试探屠浮的意图罢了。
“我先走,有异动随时联系我。”
“你这就回衡山?”顾明昼望着容陵离去的身影,蹙眉问。
“不,这几日我暂住海棠林。”
顾明昼刚想问他为何不干脆留在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
容陵步履渐慢,然后驻足:“如你所想,丹卿也在这里。”
气氛戛然凝结。
顾明昼的眼神渐渐冷却:“这些日子,你故意将丹卿藏着,就是为了不让我找到他?”
容陵一点都没有做了不耻之事的羞愧模样,他颔首道:“顾明昼,我渡劫回来后,一直没能和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但以你能力,我和丹卿的那些交集,想必你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了。”
顾明昼没有否认,他讽笑一声,反问道:“容陵,你渡的劫还少么?”
“可这次不同。”
“那是因为你还没渡过情劫。”顾明昼声色俱厉,“我不过稍稍比你晚了一步,凭什么?”
见顾明昼动气,容陵反而笑了笑,他坦荡道:“事已至此,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会认为是我横插一脚,阻挡了你和他的缘分。”
顾明昼冷眼觑他:“不是么?我和丹卿的缘分,早在你之前。”
是么?换做以前,容陵必须承认这点,可与狐帝宴祈相谈后,容陵才知,他和丹卿认识得比谁都早。
想起丹卿,容陵眉眼不禁染上几分暖意。
“顾明昼,如果你在丹卿下凡前认清自己,不应承与阿婵的婚事,或许丹卿真会稀里糊涂和你在一起。可为仙那么多年,你最是清楚,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哪怕它微乎其微,也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论你如何选择,是甘心放下,还是与我竞争,我都奉陪。”
海棠花随风摇曳,疏影横斜。
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无需声张显摆,自有矜贵高傲的气势溢出,那是骨子里的,既是与生俱来,也是后天蕴养而成。
这番话,多像一个胜利者的宣言啊。
他已经赢得丹卿的心,当然有资本自信。
顾明昼望着气定神闲的容陵,悲哀地扯了下唇,生来就是鸿鹄的他,当然不懂燕雀屋檐躲雨的心酸。
这些年,天君一家真心待他,容陵早年那般嚣张跋扈,也会顾忌他自尊,偶尔让让他。
顾明昼感激的同时,也憋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哑火,他是想同容陵竞争的,但他不管怎么拼命,就是不能凭实力胜出。扪心自问,假如丹卿移情的不是容陵,而是别人,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不甘了?
当然,他在意丹卿,不仅仅是为了这些。他是真的很想好好珍惜丹卿,容陵容婵的善意对他来说,有温暖,更有压力。
似乎只有丹卿,一直在他不知情的角落,默默守护着他,不求索取,不求回应。
蓦地攥紧手心,顾明昼突然想质问容陵,你以为这就是结局了么?
九重天小天君的身份,能容许你顺着心意为所欲为么?你与他能得善终么?
但以顾明昼现在的立场,他没办法这么说。因为失了格局的同时,也会暴露他作壁上观的阴暗内心。
……
容陵回海棠林时,门前小方桌已经摆好酒与食。
丹卿正蜷缩在躺椅上,大抵嫌日光刺眼,他还用雪绫罗把眼睛给覆住。
容陵静静站了会儿,无声坐到桌前。
瓷盘里装满各种花式的点心,海棠花顾自簌簌落个不停,大抵它也知道它并不讨人嫌吧。
美景纷纷,心中人也触手可及,所谓圆满,想来也不过如此。
容陵给自己斟了杯酒,就着睡得正香的丹卿,喝得竟也十分香甜。
丹卿并没有睡得太沉,大约半时辰后,他迷迷糊糊一睁眼,就看到正背着他偷偷喝酒的容陵。
走到容陵身边,丹卿拎起酒壶摇了摇,好家伙,都空了一半。
“我专程等你回来一起喝呢,你怎么不叫我啊?”
容陵好笑:“你是怪我喝了你的酒,还是怪我没叫醒你。”
“就不能都怪么?”丹卿嘟囔道,他用袖摆把凳子上的落花扫落,眉眼微微下垂,分明是很正常的神态,容陵却好似能瞧出那么一丝委屈。
“抱歉,下次一定先叫你。”
丹卿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那流转的眼波也沁出几分狡黠:“可我没有真怪你啊。”
容陵很会接话题,但就是太会接了:“那你当我也没真道歉。”
丹卿不笑了,他看容陵一眼,迅速把美酒美食都收进乾坤袋,一脸平静同他道:“跟你喝酒肯定很没意思,我还是留着回九重天和云崇道友一起分享吧。”
丹卿转身走的时候,竟不忘把容陵握在手心的酒杯接过去,然后将剩余酒液仰头饮尽,当真一滴都不给他留。
容陵:……
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容陵起身追上丹卿,软声求和:“仙人再给个机会吧,跟我喝酒其实挺有趣的,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是谁?”丹卿瞥他一眼,摆明了不信:“神君喝醉了会跳舞、会唱曲儿吗?”
容陵满脸拒绝且嫌弃:“自然不会。”
“可云崇道友会,他跳的还是霓裳羽衣舞,转很多圈的那种,厉害吧!”
“……那就……我……也会吧。”
“我不信。”
“……”
天色渐暗,晚霞与海棠遥相辉映,红得仿佛要烧起来。
小楼时不时传出笑语声,若有人路过细听,大概也只能评价一句“不失童真烂漫”吧。
夜色渐浓。
被黑暗笼罩的角落里,一身寻常散仙打扮的中年男子,独自御剑于半空,似在绕圈飞行。
他周身仙气并不强盛,脸上佩有麒麟面具,只露出一双冷幽泛绿的眼眸。
此人正是魔域之主,屠浮。
“尊者,可有什么感应?”屠浮仿佛自语般问。
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突然回复他:“没有,那仙界小儿恐是在诈你,我们回魔域吧。”
向来目中无人的屠浮,态度竟罕见的恭敬:“是。”
掠过大片海棠林时,沉寂许久的沙哑声陡然开口:“且慢。”
“尊者有何吩咐?”
屠浮耐心等了会,忽听那沙哑声道了句“奇怪”。
“哪里奇怪?”屠浮立即警惕地逡巡四周。
沙哑声似乎也很迷惘,他喃喃地,充满疑惑道:“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方才那一瞬间,我怎会感应到同族的气息?”
第117章 一一七 什么大事都不要发生。
晋|江独发/一一七
“想必是我感应错了, 这世间不会再有源族人。”
屠浮料想也是,他俯视着偌大海棠林,眼神一晃, 忽然就想到了爱子屠烬,魔城也有大片海棠花,烬儿便是在海棠盛放的时节出生。
他捧在掌心万般宠爱视若珍宝的烬儿啊!
美好记忆浮上心头, 屠浮眼底的怅然瞬间转化成戾气。
察觉到屠浮汹涌的怒意, 那粗粝嗓音冷笑一声:“你急什么?我都没急。你们祖先噬我族血肉之仇, 至今已逾百万年。偷来的这盛世繁荣, 窃取的这满身灵骨,享用得还挺不错吧?你们也该知足了。”
屠浮回过神,垂眸低声道:“尊者喜怒。”
被称为尊者的人讽笑一声:“怒?我不怒,我凭什么怒?被你们封印在归墟、被你们残杀于弑神之地的无数魂灵才该怒!”
屠浮闻言皱眉, 这位尊者嘴上说着不动气,话语间蕴含的杀意,竟震得海棠林忽起一阵疾风。
到底是源族人,曾呼风唤雨、主宰万物的天地之主。哪怕只剩这么点儿残魄,真发起火来,也能对这些低阶生灵产生影响。
屠浮不禁喜上眉梢:“尊者的功力似乎又增强了些。”
“哼, 若我魂魄再齐全几分, 哪用得上你?”
“尊者说得对。”屠浮殷勤道, “照尊者这般速度, 不久之后, 您定能洗刷族人之屈, 重登天地之主。”
“阿谀奉承之辈。”那声音不耐道,“快回魔域,少啰嗦。”
屠浮也不生气, 他态度依然恭敬:“是,谨遵尊主之命。”
身为魔帝,屠浮向来居高临下,旁人对他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他何曾如孙子般被这么数落过?
无数强者大能中,屠浮也只曾在容渊手里吃过亏。
然今夕不同往日,以他修为,若想为烬儿复仇,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他唯有借助源族残魂的力量。
源族人的仇恨已积攒数百万年,一旦点燃那簇火苗,便可燎原六界。
无论这抹残魂想做什么,是想屠尽仙魔,还是抹杀这片天地,屠浮通通不在乎。他只要容陵死,要容渊死,要他们容家人魂飞魄散、不得善终,他要他们为伤害烬儿付出惨痛代价……
月明风清,夜色仿佛都晕染了醇厚酒香。
海棠树下,容陵看着匍匐于桌案的丹卿,失笑摇了摇头。
先前还嚷嚷着让他起舞唱曲儿的人,这会倒是睡得乖巧香甜。
静静看他片刻,容陵伸出手,用指腹触了触他丹卿酡红的脸颊。
“唔。”许是有些痒,丹卿咕哝一声,他无意识拍开容陵的手,还特地换了个姿势,又美美睡着了。
容陵哭笑不得,本来他还打算豁出颜面,当真为他舞一曲剑意。
只可惜某只狐狸不胜酒力,这可就怨不得他了。
仿佛惋惜般嗟叹一声,容陵起身,正欲把丹卿送回厢房,一阵古怪的簌簌声,突然朝他耳畔袭来。
容陵陡然回头,眸色犀利。
海棠花树摇曳起伏,摩擦出细碎响动声。
短短一瞬,便重归寂静。
是屠浮么?
容陵盯着这片海棠林,眉目紧锁。
“你说屠浮昨夜潜入了兰陀境?”
翌日,天军营地内,顾明昼与容陵再次见面。
顾明昼原想否认容陵的话,但转念一想,屠浮的修为仅次于天帝容渊,如果屠浮亲自行动,并有意隐匿踪迹,连他都难以察觉,莫说旁的值守将领了。
至于容陵……
顾明昼这才意识到什么,原来不知不觉中,容陵的实力竟已进阶到如此地步了么?
神色复杂地抬眸,顾明昼看向站在窗下的清隽男子。
他脊背笔直,眉目微敛,仍是不动声色的模样,顾明昼却知道,容陵正在烦恼。
“嗯,那抹气息是屠浮没错,虽然微弱,但我能确定。不过……”
容陵没有继续说下去,昨晚海棠林一闪即逝的异样,他认为有些诡异,不似与屠浮有关。
顾明昼自然不知容陵在想什么,他道:“你谎称在鹰祖秘境发现蕴含上古神气的灵植,已秘密交给兰陀境境主照养,然后屠浮就来了,所以你的猜测是对的?屠浮就是在找上古神气?倘若是这样,那他为何进都没进兰陀殿?兰陀殿已设重重阵法,他不可能来去自如。”
容陵回:“因为他知道这是假的。”
都不用近距离观察,就能确定是假的么?顾明昼蓦地轻笑出声,眼睛里蓦地闪烁出跃跃欲试的斗志:“容陵,假如真像你猜测的那般,今日的魔主屠浮,倒是不容小觑了。”
容陵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回九重天一趟。”
说完,立即消失在原地。
顾明昼一怔,摇了摇头,随即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那片红海棠。
容陵已经离开,他要不要去见丹卿一面?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
天君寝殿位于北天中央。
穿过几重天门,容陵直奔仙岛林立中的紫薇宫。
他到时,天君与天后正站在仙池边喂鲤鱼。
两人说说笑笑,虽没有十分浓烈的情意,却也一直相敬如宾。
天后看见容陵,立即高兴地朝他招招手:“正跟你父君提到你,你就出现了。要不同母后回宫坐坐?把阿婵也唤来。这孩子还使小性儿呢,怎么都不肯出天宫赴宴,这都过去多久啦,还说怕退婚的事让四海八荒嘲笑!”
容陵看了眼容渊,给天后请安道:“阿婵孩子心性,再给她一些日子吧。儿臣今日来,是有事情向父君请教。”
“好,你们一个个都嫌我唠叨,我这就离开。”天后嗔一眼容陵,佯怒般领着仙子们款款离去。
仙池水雾缭绕。
没了投食的天后,红鲤鱼们纷纷远去,似乎也不怎么愿意亲近这对父子。
空气安静许久,容陵才硬邦邦道:“父君还是打算什么都不说么?”
容渊背着手沿拱桥下行,笑回:“你果然还是改不掉从前的急性子。”
容陵抿抿唇,瞥了眼走在身前的那道背影:“父君应该知道屠浮的图谋,你为何不阻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六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你为何眼睁睁看着魔域滥杀无辜,却无动于衷?”
“阿陵,你到现在还不懂么?就算你日后坐上天君之位,你也不能干扰天道轮回。有因必有果,生生死死才能造就不灭永恒。所以,学会静观其变,才是你作为未来天君的必修功课。”
“别跟我扯这些。”容陵不耐,“你直接回答我,屠浮究竟打算怎么制造出上古神气,源族人是否真实存在,还有归墟的恶煞之气从何而来?你既说有因才有果,那因是什么?”
容渊蓦地止步,他淡淡睨了眼容陵,似乎不理解他的急躁冲动究竟为哪般。
“阿陵,父君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譬如你最近的变化,父君就不知缘由,接下来我们不如聊聊你吧,这趟渡劫归来,你好像改变了很多。”
容陵面无表情地看着容渊,沉默片刻,他忽然扯了扯唇角:“你现在不说,那就永远别开口。你当真以为我查不到么?”告退前,容陵回头道,“替我同母后说一声,我下次再回来给她请安。”
“阿陵越来越有从前的样子了。”
寂静仙池旁,天后不知何时重返,她含笑望着容陵消失的方向,侧眸同天帝容渊道,“他是储君,那些事,他早晚得知道,你为何不说?”
“你也说他最近逐渐暴露本性,就他那愤世嫉俗的性格,让我怎么提先辈的龌龊事?”容渊闭了闭眼,轻叹道,“若廷儿还在就好了,阿陵终究不适合这个位置。”
天后愣了愣,黯然垂眸。
伤感片刻,她这才定神道:“廷儿已经不在,阿陵阿婵绝不可再出事。你也知他们未来还有大劫,尤其阿婵,你就不能破例一次,出面把事情彻底解决?我心里真的很不安。”
容渊苦笑一声:“你知我不能。不过你也别过于忧虑,屠浮生不出什么大事。”
顿了顿,容渊低叹道,“源族大势已去,如何都不会卷土重来,你又有什么好忐忑的呢?”
天后动了动唇,没有再开口。
她也不懂她在怕什么,或许这就是做母亲的通病吧。
……
海棠林落了整夜的花,天亮时,地面好似铺了层漂亮的绯色毯子。
丹卿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全身每处毛孔仿佛都在吐纳调息,轻盈得不得了。
神采奕奕地掀被下床,丹卿看了眼容陵留给他的讯息,知他又去处理公务,便放心地到海棠林里收集露水。
晨露清凉,刚好可以缓解宿醉之苦。
丹卿足足喝了两盏,才终于停下。
胡乱用袖摆擦干嘴角,丹卿动作微微一顿,莫名记起昨夜的那股奇异感。
也不知是否是在做梦,他恍惚有感受到某种神奇的吸引力,令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莫非是容陵?
难道他就那么饥渴难耐地想要亲近他?
也不晓得他喝醉后,有没有对容陵做出什么不矜持的举动。
大抵不会吧?
云崇仙人说过,他喝醉后一动也不动,最是老实。
可那是以前,他现在心里到底有没有揣着什么坏心思,他自己也拿不准呢……
思绪纷纷扬扬,丹卿不一会儿就把那股异样置之脑后。
他笑着捡起一片海棠花,凑到鼻尖闻了闻,内心由衷地感到舒坦愉悦。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一直平淡和缓就好了。
他就喜欢这样的生活,什么大事都不要发生,偶有波澜,亦能轻松解决!
那样的未来,光想想,丹卿就止不住嘴角流淌的笑意。
第118章 一一八 替灭族仇人做鹰犬的滋味如何?……
晋|江独发/一一八
离开兰陀境后, 容陵的行踪,越发飘忽不定了。
有时候,丹卿上午刚跟容陵联络, 得知他人还在四海境内,待晚上再传信,他竟已身处北荒。
九重天小储君嘛, 忙碌才是常态。
丹卿表示非常理解。
正因为有容陵这些能者多劳的好神仙, 他方能过上优哉游哉的咸鱼日子呀!
只是——
每次回想起来, 丹卿都还蛮担忧的。
那日海棠林里, 容陵神色颇难看,仿佛受了什么挫。
旁的他也没多说,只告诉他,接下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恐不方便时时带着他。
二人长久相处,自不必日日夜夜都腻歪在一起。
丹卿应得十分爽快。
谁知他的善解人意,反倒惹得容陵极不痛快。
最后容陵走时,丹卿扯着他袖摆,半真半假地依依不舍一番,总算让这位挑剔且事儿多的神君殿下稍微满了意。
不知不觉, 已过大半哉。
衡山开始飘雪了。
清晨, 丹卿披着大氅,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树林。左右四顾片刻, 他微微踮脚, 在青松枝上掬了一捧雪。
用阵法将白雪悉心护住, 丹卿召来灵蝶,打算托它将这捧白雪送给容陵。
灵蝶临去前,丹卿心血来潮, 特地仿了句诗提在装雪的香囊上。
最后再检查两番,丹卿才笑着挥挥手,目送灵蝶远去……
收到这份特殊礼物时,容陵正好在魔域外围逗留,还未来得及入城。
望着冰凉凉软绵绵的香囊白雪,容陵忽地轻笑出声,这一笑犹如艳阳破冰,嵌在他眉眼里的风霜也一扫而空,只剩愉悦。
留意到香囊上的诗字,容陵定睛细看,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那上面龙飞凤舞写着“衡山无所有,聊赠一捧雪”,竟是仿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容陵几乎能想象到,丹卿提诗时的俏皮表情。他总是有许多的小心思、小想法,就算没有他,他也可以把日子过得轻松有趣。
与丹卿相处,哪怕日日无事发生,也定然充实有趣。
丹卿这个优点,既让容陵欣赏,又多多少少有些吃味。
因为他太过于贪婪吧。
他不甘心只做丹卿生命里的点缀,他想成为他最特殊的唯一。
握着香囊雪,容陵认真逡巡一圈,可惜此处只有矿石,虽也有些石头生得漂亮莹润,奈何过于靠近魔域,久而久之,它们身上也沾染上魔气。
容陵打消寻些什么回赠丹卿的想法,只与他传了简短几句话,告诉他他一切安好,无须为他担忧。
“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立在容陵旁侧的顾明昼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道。
他视线难以控制地,落在容陵握在手中的香囊上。
他知道,是丹卿,又是丹卿。
每每收到丹卿送来的东西,容陵都会露出这种圆满愉悦的神情。
容陵是如此的坦然,从不刻意避讳他。
看他们两情相悦,顾明昼就像吃了未成熟的果子般,心里酸酸涩涩的,颇不是滋味。
他不禁想,倘若当初没有发生渡劫那段插曲,今日笑颜明媚的人,是不是就该换作他了?
容陵道:“即刻入城吧。”
顾明昼也收回那些苦涩的想法:“好。”
言罢,两人无声无息地,如鬼魅般潜入魔界。
这大半年日子,容陵辗转各地,一直奔波于搜寻真相。
期间,他拜访过青灯老祖和宴祈,还见了靳南无和崖松。
他们也不遗余力地帮容陵四方打听。
人多力量大,自然比容陵单枪匹马强。
然而,就算把所有蛛丝马迹组合起来,仍然只是冰山一角,难以拼凑成型。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能被证明。
既然如此,容陵索性用倒推的方式来思考。
假如源族人真实存在,假如他们曾是天地之主,假如他们拥有主宰万物的天赋,假如他们与生俱来的力量就是所谓的上古神气,假如人仙魔由他们创造,假如是他们把自己的部分力量赋予给了生灵……
在这个前提下进行推演的话,得出的结论便是——源族人才是万物真正的“源”。
那么,将所有继承源族力量的生灵组合,是不是就能模拟出所谓的上古神气?
倘若当真如此,魔界的四处腥风点火,便不再是单纯寻衅,或是在给九重天使绊子了。
他们极有可能,是为了收集不同种族的血脉之力。
但这些,终究只是容陵的一种假设与分析。
无论推翻它,还是认可它,都需要确凿证据。
所以,容陵决意冒险入魔域。
自小到大,容陵闯过的所有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的所有勇,顾明昼都参与其中,这次当然不例外。
虽然丹卿的出现,让他们生平第一次有了隔阂,但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情分。
毕竟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
……
夜色迷离。
泠月下的魔城,被一层暗雾笼罩。
街上魔修来来往往,他们并非都生着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其中大部分与仙凡没什么两样。
不同之处是,神仙讲究清心寡欲,在道德标准内行良善之事。魔修却不喜规则束缚,一旦过于放纵,便易生祸乱。
做人也好,为仙为魔也罢,掌握好度,都能得善终。
然魔界因性情之故,常掀风浪。譬如屠浮之子屠烬,他仗着自己是魔域少主,常以凌辱弱小、欺男霸女为乐,陨落于他手的无辜生命更是不计其数,一桩桩罪过,委实罄竹难书。
死于容廷手中,本是屠烬咎由自取。
可屠浮却不曾反思半分,只将全部错误推给九重天。
有因则有果,如今,屠浮为了复仇,又想掀起更大的风波了吗?
越过一片片妖冶花树,容陵和顾明昼不露声色地靠近魔殿。
魔殿守卫不算森严,但护阵阵法非常繁复高明,上面还留有屠浮的一缕魔气。
若有人强行闯阵,屠浮会第一时间察觉。
顾明昼侧眸看了容陵一眼,容陵会意,随即颔首点头。
多年前,屠浮直接打上九重天,很是猖狂。今日此行,容陵也没打算真能瞒天过海。
被发现就发现吧,兵分两路便是。
他与顾明昼的默契乃长年累月积攒而成,届时他们一人声东击西掩人耳目,一人直捣黄龙打探虚实,事毕,再会合力抗屠浮,虽胜算不大,至少可确保性命无忧。
“我拦屠浮,你负责搜寻。”容陵向顾明昼秘密传音道。
顾明昼摇头拒绝,他虽一直和容陵暗暗较高低,对容陵也颇不服气,但顾明昼其实比谁都清楚,容陵实力在他之上。
容陵也正是知晓这点,所以才把危险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我拖延屠浮,你入魔殿寻找线索。”顾明昼道,“这是你的推测与分析,我至今仍对这个判断半信半疑,自然不如你嗅觉敏锐。”见容陵迟疑,顾明昼轻笑一声,语气淡淡,“你可是不信我?容陵,我虽不及你在修行上天赋异禀,却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击垮的泛泛之辈,你莫要小瞧了人!”
见顾明昼语含激将,容陵弯了弯唇,也不再推辞,转而专注寻求破阵之法。
片刻,伴随一声“破”,法阵顷刻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一股极骇人的强烈魔气,如泰山压顶般,疾速朝他们这边袭来。
容陵早已不见踪影,顾明昼看了眼空荡荡的身后,笑着祭出本命神器,争取为容陵拖延更多时间。
……
魔城建筑风格冷硬厚重,与九重天的辉煌庄严迥然不同。
站定在一处角落里,容陵望了眼黑压压的魔雾,当即分出数缕神魂。
这些神魂如丝线般蔓延而去,顷刻掠向远方。
有分神收集所见所闻,不多久,容陵就对魔城的分布了如指掌。
然后,他在魔城地宫发现了紫葵草,遍地的紫葵草,以及似有若无的上古神息。
说是上古神气,其实倒也不算准确,因为它蕴含的气势力量非常淡,远不及仙力。
容陵眉头紧锁。
地宫法阵更为诡谲严密,他尝试多次,仍一筹莫展。
时间紧迫,顾明昼并不能阻拦屠浮太久。
实在担心顾明昼的安危,容陵索性以心血为引,强行将坚固法阵破开一个小洞,迅速带走阵中一株紫葵草。
前方大殿外,顾明昼和魔主屠浮已经交手两次。
与天帝容渊的那场大战,令屠浮受伤惨重,至今都没彻底复原。但区区一个九重天神将,屠浮还不至于放在眼底。
不过数招,顾明昼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口吐鲜血。
狼狈地从碎石堆里站起来,哪怕面染殷红、形同魍魉,但顾明昼的眼神依然充满坚韧正义。
他背脊已然痛得佝偻,周身气势却凌厉不减。
倏地抹去嘴角血沫,顾明昼五指收拢,更加用力地攥紧手中红缨枪。
如此行径,仿佛在向屠浮宣告,若想离开,除非他死,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屠浮喉口不由发出一声轻蔑冷笑,他最是厌恶九重天这些神仙,冥顽不化、虚伪至极。
他们总是用所谓的规则道德,来束缚内心最真实的欲望,无论做什么,他们都打着正义的旗帜,杀烬儿时,便也如此。
想到烬儿,屠浮怒意暴涨,即将动手时,他看着誓死固守的男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眼中莫名闪过一抹玩味。
“你是……顾氏一族的后人?有趣,哈哈,实在是有趣。”
大笑声中,屠浮倏地闪现到顾明昼身前,他扼住他咽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双不屈的眼睛。
屠浮突然很想,很想把这双眼睛踩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于是他低声道,“顾家小儿,替灭族仇人做鹰犬的滋味如何?真是可怜啊!这世上居然还有像你这样可怜的人,哈哈哈!”
“你到底在说什么?”顾明昼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怒喝道,“休要胡言挑拨。”
屠浮冷声道:“你若不信,回去问容渊便是,你就问他,用顾氏满门换来的性命,如今坐得可还安稳否?”
“闭嘴。”明知是陷阱,顾明昼仍是怒不可遏。他手中红缨枪再度出击,火花迸射,直击屠浮要害。
屠浮一时得意,疏于防备,竟受了些轻伤。出于下意识的反应,他也朝顾明昼击出狠戾一掌。
眼看那团黑雾即将击中顾明昼,一抹雪色衣袍戛然出现,及时将重伤的顾明昼救下。
第119章 一一九 哪怕遍体鳞伤,也想在重重迷雾……
晋|江独发/一一九
容陵的出现, 犹如天边升起一轮皎皎月,漆黑暗沉的夜,也因他而瞬间点亮。
只见他护在顾明昼身前, 衣袂翻转间,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的招,便已化解屠浮的这掌凌厉攻势。
严格说来, 容陵与容廷并不相像, 气质也截然相反。
但看着气定神闲的容陵, 屠浮就想起了容廷, 还有他惨死的烬儿。
仇恨烧红双眼,屠浮哪儿还顾得上什么隐忍?又或者什么大计?他暴喝一声,将全部内力注入战斧,气势汹汹, 直斩容陵面门。
顷刻间,魔城地动山摇。
惊雷滚滚坠落,狂沙扑面而来,风声亦化作尖锐凄厉的呜咽,盘旋于高空久久不散。
魔城内外一些实力不济的魔修,当即七窍流血, 暴毙而亡。
沸腾硝烟里, 屠浮光速逼近容陵, 他一双淬了寒光的眼睛, 比毒蛇更冰凉。
容陵面容凛冽, 不闪不避, 持剑迎战。
二人武器皆非凡品,几度交击,火光四射, 仿佛溅开了遍地星河,但这种美景却能要人命。
又过几招,眼见容陵比想象中耐打,屠浮冷笑一声,改而催动周身魔力,以气血描绘出一幅幅堪比烈狱刀山的杀符,将容陵困于光怪陆离的诡异雾霾中。
黑雾源源不绝,如同闻见骨血的饿狼,纷纷扑向容陵。
饶是容陵处事不惊,此时也略微蹙了眉。
屠浮倒退数步,冷眼旁观。
此杀阵乃他闭关多年的潜心研究之作,尽管未完善,威力已不容小觑。
像容陵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困在其中,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屠浮虽不至于到此地步,但也颇费了些心力。
但他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
“蠢货,我只允你试试他功力,你竟想置他于死地?”那熟悉的喑哑嗓音气急败坏道,“打草惊了蛇,你还想不想让整个九重天为你儿子陪葬?”
屠浮面上怒意若隐若现,但他还是忍耐着道:“尊者放心,死不了的,既然他敢自投罗网,自然要给他些教训。如此一来,容渊定会为他半残的儿子伤透脑筋,此举岂不更有利于我们……”
正说着,一道璀璨白光陡然击破杀阵,直奔浩瀚苍穹。
黑雾中心,被困的容陵仗剑为笔,竟以其人之道还以其人之身。他用屠浮同源的招式,绘日月星辰来抹杀无边戾气,又绘壮阔山河,来倾覆所有的黑暗……
屏障一片片皲裂破碎,如尘灰般湮灭。
那雪衣男子岿然立于光芒处,眉目坚毅,俨然正义的化身。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屠浮喃喃不可置信。
他这厢还在瞠目结舌,那厢容陵已捞起遍染猩红的顾明昼,趁机消失在坍塌的魔城废墟处。
此番打斗,顾明昼被屠浮伤得很重,容陵哪里又真如他表现得那般若无其事?
但他仍强撑着为顾明昼输入大量仙力,一股股纯粹的淡蓝色灵气自容陵掌心溢出,一一抚平顾明昼狰狞的伤口。
容陵没回九重天,而是带顾明昼回了衡山。
魔界那股异动自然有影响六界,昨夜人间乌云蔽月、山雨欲来,百姓皆惶惶然,还以为要出什么大灾害。结果到最后,竟有前所未有的奇景出现,只见那斑斓星月与巍峨山河,犹如画卷般延绵展开,比海市蜃楼都逼真几分。
定是仙人显灵了!
不明缘由的百姓纷纷磕头祈祷,丹卿却知不对劲。
他直觉与容陵有关,心底很是惴惴不安,只恨不得立即冲到魔界一探究竟。
就在丹卿准备付诸行动时,容陵便把不省人事的顾明昼带了回来。
丹卿本职炼丹,战时也能充当医仙,他替顾明昼仔细探了探,外伤都已经治好,损伤的经脉也被一股极强大仙力复原。
不必说,定是容陵。
“他神魂被魔气冲击得有些不稳,这个不好急治,为了稳妥,只能悉心调养些日子。”
丹卿说完,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容陵,既有些安心,又有些狐疑:“你有受伤吗?”
容陵正要说话,喉头莫名烧灼,他将腥甜的血尽数咽下,表情从一开始的不动声色,陡然变得狰狞痛苦,还用手捂住了心口:“有,我疼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劳烦仙人将我背回床榻,再替我擦药疗伤喂丹可好?”说着,伸出另只颤抖的手,巴巴儿去够丹卿衣裳。
丹卿被容陵这番做作姿态逗笑,气恼地拍了下他掌心:“别闹。”
容陵挺直脊背,楚楚可怜:“可我真的疼。”
丹卿怕他真伤了,忙道:“那我替你瞧瞧。”
容陵狡黠一笑,猛地收回手:“骗你的,阿卿怎么那么好骗?难怪只要我哄一哄,就能把你骗到手。”
丹卿:……
他就知道结果是这样,瞪一眼容陵,丹卿转身继续照顾顾明昼,等他把战神安置妥当,再去找先行离开的容陵,竟已不见他踪影。
还是诸葛云转告丹卿,说容陵有事去了九重天,很快就回来。
仰头无语望天,丹卿踢了下脚边石子,神色颇有些气恼。
他自认还是挺深明大义的一神仙,虽说与容陵关系亲密,但他也没有强求容陵告知他紧要仙务,可出了这般大的事,他总要解释一二让他宽心吧?
他难道不知他会担心他么?
事实上,容陵还真不是自愿去九重天的。
他是被天帝直接用仙术召回,抗都抗拒不了的那种。
此时紫薇宫,天帝容渊正大发雷霆,若不是顾念容陵受伤,恐是要动武。
“你是不是疯了?”容渊在大殿踱来踱去,每绕一圈,便狠狠瞪一记容陵,“你看看你这幅样子,像话么?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敢情都喂了狗,如此冲动莽撞,和当年目中无人的你有什么区别长进?你胆大妄为便罢了,还敢拉着昼儿给你垫背,若他出事,我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容陵垂眉不语,若不细看,说不定以为他在闭目养神。
“我有些事情不告诉你,一是不到时候,二是没有必要。你为何如此执迷于这件事?甚至都已经变得不像你自己。”容渊怒不可遏,“你今日若能说出个青红皂白,我通通告诉你又有何妨?”
容陵睫毛蓦地一颤。
是啊,他如今的鲁莽轻率和冒失,确实与做九重天太子时的作风完全不同。
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他竟在毫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擅闯了魔界。
可他又能如何?
他什么线索都不知情,推测靠蒙、行事靠赌,他就像一只飞蛾嗡嗡乱撞,哪怕遍体鳞伤,也想在重重迷雾里撞出几分清明。
因为容陵没法再等,无论他如何粉饰太平,都不能掩盖内心深处的恐惧。
容陵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这或许是置于险境而不知时,身体出于本能的一点警醒。
丹卿的异样,一桩桩、一件件,若揭晓,就算他与狐帝联手,想必都难以掩盖。
究竟什么秘密能古怪如斯呢?偏偏唯一的知情者宴祈,好巧不巧失了忆。
当局者或许迷,但容陵远比宴祈思虑得多。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傻子。
“我在魔域发现了这个。”容陵抬起头,他掌心蓦地浮出一株紫葵草,“父君,我曾在鹰祖秘境听过一个故事,传言鹰祖薄野冀的诞生,是结合了源族人的精血气息,以及不入流的秘辛禁术。所以鹰祖才能在他那个时代呼风唤雨、所向披靡。而鹰祖的最终陨落,就像他的诞生一样,大部分原因,都归咎于源族遗留的精血气息的缺陷。”
“据说,源族曾是天地之主,万物随他们差遣,翻云覆雨亦在他们一念之间,而他们本性淳朴烂漫,常怀悲悯仁慈之心,于是在他们垂怜下,逐渐出现了人仙魔的祖辈。可人心易变,贪婪欲望就像丑陋的蠕虫,不知不觉蚕食人心,使之变为恶魔。”
“岁月更替变迁,一千年,一万年,什么都能改变,什么都能掩埋。就如同凡间的帝位之争,胜王败寇,史书归胜者书写,一代代这么传承下去,假的似乎也成了真。”
“可为什么只有这株草没变?”
“是否只有它在光怪陆离中守住了本心,仍在等待它最初的主人?”
避开容陵目光,容渊看了眼紫葵草,无声轻叹。
紫葵草的灵气极低,不少仙者认为,再过百年,或许它将彻底失去所有仙力,沦为普通野草。其实,它不是不能为了存活而改变,只是不愿罢了。
事到如今,容渊还有什么好隐瞒?反正事实与他这儿子猜的,也出入不大。
“魔界试图再生源族之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容陵眉峰轻挑。
容渊淡淡道:“天道传承至今,天帝易主都数十次。在屠浮之前,也有魔帝试图借源族残魂,来改写六界秩序。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源族残魂封印多年,已化身最狠戾的穷凶恶煞,他们既失本心,又怎会还是秉性纯良的源族人?他们定是想着复仇,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恢复不了原来的力量,最终,他们只有在不甘和不解里灭亡。”
提及这些他也只是听来的上古过往,容渊何尝不是感慨万千。
“先辈对错与否,都已成定局,不可挽回了。”容渊负着手,苦笑道,“源族想重获力量,只能忘却仇恨,这如何可能?他们残魂被压在枷锁恶阵,一次次被碾碎磨灭,又一次次组合重生,支撑着他们挨过千年万年的唯有仇恨。”
容陵已然震住。
好半晌,他目光呆滞地问:“归墟,就是封印源族残魂之地?”
容渊颔首:“弑神之地乃源族人的故乡。”
顿了顿,容渊又语重心长说,“阿陵,我知你是非分明,但源族残魂已成厉煞,没有度化的可能性了。它们若现世,于六界是灭顶之灾。日后你也无须再劳神,此事自会平息。”
容陵完全记不清他当时的反应,好在容渊颇为理解,想当初他为太子时,听父君这般道来,也是大受打击。
容陵就这么迷迷糊糊被容渊疗了伤,又浑浑噩噩离了九重天,在外盲目徘徊许久,终是回到衡山。
毕竟,他还需再确认最后一件事。
第120章 一二零 让丹卿回青丘吧,你们不合适。……
晋|江独发/一二零
今夜的衡山, 似乎格外清冷幽寂,那一动不动的黑黢黢树影,莫名都显出几分悲凉之意。
容陵在悬崖孤站片刻, 终是转身,向山顶灯火明亮处行去。
丹卿正在屋内炼第二炉固魂丹。
他盘坐在窗下,双眸轻阖, 青衫随意散落于蒲团。
随着内力的不断消耗, 丹卿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面颊也略染薄红。
在夜明珠均匀的光晕下, 他皮肤白皙又轻薄,能看到脆弱的淡青色血管。
空气安静,落针可闻。
容陵无声无息地望着丹卿,他目光仿佛凝在他脸上, 又仿佛早已失去焦距。
约莫半时辰,丹药总算大成。
丹卿睁开眼,刚想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然后就错愕地发现了容陵。
他一身素袍,静静立在明珠旁。那双漆黑的眸子犹如幽深古井,望不见底, 仿佛蕴着无数的谜。
但他向丹卿投来目光时, 那股高不可攀的疏离感顷刻消散, 多了几许烟火气。
丹卿胳膊还半悬在空中, 进退两难, 颇有些尴尬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在刚才。”
默默收回双手, 丹卿怪不好意思道:“我炼丹呢,完全没有察觉到你的气息。”
想到自己现下汗涔涔的模样,丹卿忙用袖摆擦拭额头, 但他抬起的手,忽被容陵轻轻捉住。
容陵取出一方素帕,仔细替他将汗渍拭净。
“那个,你去魔界做什么了?”
两人挨得极近,这样亲密的距离,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丹卿还是有点难为情。
他心跳的变化实在过于明显,砰砰砰,特别有力,频率也增快许多。
望着容陵触手可及的俊颜,丹卿莫名想躲,但似乎,又想离他更近一点。
丹卿甚至还有一股奇妙的冲动,想用指腹碰一碰容陵微垂的睫毛。
他睫毛纤长乌黑,像黑色的羽毛,想必手感应该很好……
“去魔界查点事情。”容陵专注替丹卿擦脸,他指腹偶尔掠过丹卿温热的肌肤,瞬间激起一片颤栗。
丹卿咳嗽一声,顺势接过帕子,好让自己的手忙碌起来,以免当真对容陵做出什么荒谬举动。
两人拉开些距离后,丹卿思绪逐渐恢复如常,他终于有所察觉道:“你手怎么有点凉?”
“是么?”容陵回,“还好吧。”
丹卿思索着说:“许是给明昼将军渡了过多仙力,我等会儿给你炼几炉益气丸,记得按时吃。”说着,歪了歪脑袋,眼睛一亮道,“我记得药囊里似乎还有几瓶益气丸,我先找找。”
容陵颔首轻笑:“不急。”
“找到啦!在这儿。”丹卿翻找片刻,果然顺利找到益气丸,他将碧绿瓶罐塞到容陵手中,又意识到什么,狐疑地盯着容陵上下打量,“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从刚才开始,你眉头就没怎么舒展开,是需要保密的仙务吗?能不能跟我讲?”
此刻容陵也实在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索性承认道:“是有些烦恼,不过不方便跟你讲的太细,你也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唔,这样啊!”丹卿其实不大相信,但容陵都这么说了,他又不能缠着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只能另辟蹊径替他缓解心情,“不如,给你瞧瞧我最近学做的簪子吧。”
丹卿本不想这么快暴露,谁叫他不擅长安慰人呢,也就只能试着转移话题了。
兴匆匆把容陵牵到柜子旁,丹卿从匣子取出一根粗陋木簪,忐忑不安地递给他。
容陵看丹卿一眼,饶有兴趣地接过木簪,放在掌心,慢条斯理摩挲。
簪子是最简单的祥云样式,表面打磨得略欠火候,摸着有些许刺痛感。
丹卿也知拿不出手,他挠着脖颈,窘道:“很丑吧?我这段时间闲得很,就在山中寻了些松木枝,练练手。”
容陵笑着用簪子轻点丹卿鼻尖,打趣道:“是不够精致,但你觉不觉得,它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笨拙的可爱。”
丹卿:……
丹卿非常怀疑容陵是在“指桑骂槐”说他笨。
“送我吧。”容陵握紧木簪,不知想到什么,眸色莫名深了几许。
“这么丑你也要呀!你是在开玩笑么?等等,你认真的?别,你快把簪子还我……”眼见容陵作势把簪子藏到身后,丹卿慌忙去捉他手,可见是真着了急,“这支不行,等我以后手艺精进,再寻上等仙木,刻一支举世无双的簪子送你好不好?你快还我,容陵!你再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怎么就胡闹?我就要这支。”容陵格开丹卿手腕,径直用行动表示决心,他取下发髻原有白玉簪,将木簪挽上去,还展示般地在丹卿面前转了一圈,笑问,“如何?”
丹卿直捂眼睛:“丑得很。”
容陵挑眉:“你说我丑?”
“你故意的是不是?”丹卿好笑,谁说他丑了?说话的空档,丹卿不时瞄向容陵头上木簪,尤不死心地想要暗暗偷袭。
容陵哪能看不出丹卿心思?堂堂九重天太子,若被盗走发上簪可是要闹笑话的,容陵扶了扶木簪,当即往外走:“我找诸葛将军商量点事,你别跟着了。”
丹卿又惊又羞:“你要别着这簪去?你疯了?你快回来。”
丹卿忙追出去,门外哪儿还有容陵身影?他气得就往诸葛云那边跑,又觉得在外面和容陵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只得哭笑不得收回步伐。
也罢,反正丢脸的是容陵,又不是他!
进屋前,丹卿回过头,又留恋地望了眼身后。
黑夜静静流淌着寒松的味道,清凌凌的,丹卿却觉心中暖意融融。
他知道的。
容陵才不是喜欢那支丑簪子呢!
他喜欢的只是他亲手为他做簪子的那份心意。
备受鼓舞地回到桌案旁,丹卿笑着捡起一根木枝,十分刻苦地继续练习雕刻木簪。
他想,他必须再争点儿气,早日制出绝美木簪取代那只丑簪。
容陵那样郎艳独绝的神仙,就该什么都配最好的,他要给他最好的。
无人在意的一隅,容陵并没有如言去找诸葛云。
他取出紫葵草,又将袖中一根青丝化作细雾,引导着将之渡入紫葵草内。
这是方才趁丹卿不注意时,容陵刻意从他衣襟处取来。
暗夜里,紫葵草周身流淌着淡淡灵气,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真好,看来丹卿身上的那道神秘封印,有足够保护他的能力。
只是,它能坚持到几何呢?
……
泗水之上,青丘境。
再见容陵,狐帝宴祈的态度较上次温和,但他一想到容陵和丹卿的关系,又实在笑不大出来。
“你这次有何事?”心思别扭,宴祈的行径也跟着相互矛盾,他淡淡瞥了眼容陵,面上忽晴忽阴,十分诙谐。
若是往常,容陵定然觉得有趣,如今他却无这般闲情。
“晚辈今日来,是为了狐帝失忆一事。”容陵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里没有波澜,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前辈可曾想过,为何您会独独失去归墟那段记忆?”
宴祈神色陡变,是啊,他遗忘的仅有归墟那段过去。
犹记当年,父尊跟他说,同去归墟的唯有他活着出来,这都要感激狐族至宝守护之功。
大难不死,仅仅失去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已是天大之幸。哪怕后来莫名有了丹卿,宴祈也从没质疑过这点,他潜意识里认定,失去记忆,不过是桩意外。
“浮世绘,您定然知晓的。”容陵掌心忽而出现一面精美小铜镜,它像是女子心爱之物,雕刻得巧夺天工,周边朵朵佛莲仿佛即将迎着光惊艳怒放,栩栩如生。“无论身中何种咒法,只要向镜面滴入被施咒者鲜血,都能得到答案。”容陵淡淡道。
“你怀疑我中了咒?”宴祈震惊片刻,怒目而起,“你凭什么这么笃定?黄口小儿,就算你是九重天太子,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莫要在本尊面前班门弄斧。”
容陵不语,任宴祈如何风雨欲来,他只是默默把镜子推到他面前,一副请君一试的寡淡模样。
宴祈气也是真的气。
但他眼底却又极快略过一丝晦暗不明。
最后怒瞪容陵一眼,宴祈猛地拾起浮世绘,将指尖血滴入镜面。
不一会儿,原本平静无波的镜面陡然沸腾,似要蒸腾出血黑色浓雾。
在宴祈瞠目结舌的愕然神情下,浓雾散去,镜面上,如波纹般组成的两个字清晰出现。
“莫忘”。
是莫忘咒!
唯死可破的无解之咒!
说来倒也讽刺,此咒分明代表的是永失永忘,为何要起这般缠绵悱恻的名字?
宴祈连退数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面,生怕自己眼花看错。
容陵倒是平静,仿佛自己只是个漠然无情的局外人,他扯了扯唇间,木然笑道:“那日听前辈提到失忆,晚辈就该意识到不对劲才是。”
“怎会?”宴祈似喃喃自语,又似不解疑问。
容陵静静望着不可置信的狐帝,此时此刻,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怜悯谁。
有些事,当局者迷。
在点破的那个刹那,容陵就明白,宴祈勃然大怒的背后,是惶恐与不安。
宴祈以前不曾起疑,是因信任。
但只要轻轻戳开那层窗户纸,那些古怪之处,就再难以忽视。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唯死可破的恶咒,是如何施展在宴祈身上?
上任狐帝早在数千年前寂灭,真相或许也早已随着他的陨落,而彻底消散在了那年风雨中。
容陵起身告辞。
这一刻,他的心情,不会比宴祈好受多少。
如果容陵来此之前,还曾抱有仅剩的期冀,那么在得知狐帝身中“莫忘”咒的瞬间,他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便彻底碎裂。
丹卿的身份,已经不再需要什么证据了。
寂静中,一道嗓音突然响起。
“让丹卿回青丘吧,你们不合适。”
大殿里,宴祈脊背佝偻着,眼神是如此空洞,却又坚决。
即将迈出大殿的步伐戛然而止,容陵定定站着门侧,没有回头。
他望着眼前新绿盎然的青丘风光,忽地轻笑出声。
宴祈还什么都不知道吧!什么源族人,什么归墟,什么上古神气……
饶是如此,他便已说出这句决绝的话,可见趋利避害,是人骨子里的天性。
容陵忽地闭目,似是被庭院艳阳灼痛了眼。
他为何要答应宴祈?
他难道不该把丹卿放在他身边日夜照看?
哪怕有朝一日身份揭晓,他也会站在丹卿这边,九重天不容丹卿没关系,魔域来抢丹卿也没有关系,他会全力护着他,一直护着他。
本该这样的……
可为何风平浪静的画面这般美好?
比起被命运推向修罗烈狱,比起颠沛杀戮身不由己,果然还是这样干净又纯粹的颜色适合丹卿。
容陵深深看了眼蓝天碧云,重拾步伐。
最后一片衣袂划过门槛的瞬间,狐帝宴祈听到那嘶哑低沉的声音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