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一二一
容陵不在衡山的日子, 都是丹卿在照看顾明昼。
顾明昼的同族亲人皆已陨落,独他活在世上,从前每每受伤, 都有天后、容婵悉心照料。如今出了退婚这档子事儿,顾明昼心中有愧,自然不愿再多麻烦她们。
出于多方面考虑, 容陵只好把顾明昼带回衡山。
这些缘由, 容陵都有和丹卿解释清楚, 似是忧心他介意。
丹卿倒觉得容陵想得有点儿多。
曾介意他与顾明昼多般牵扯的人, 到底是谁来着?
且不提顾明昼是他恩人,作为半个医仙,丹卿也没有对病患置之不顾的道理。
这日晌午初过,丹卿如往常般, 来到顾明昼休养的房间内。
站定在床榻前,丹卿略施灵力,将紫红色固魂丹碾作薄雾,再引导着,渡入顾明昼身体。
经过最近些天的调养,顾明昼神魂稳固了不少, 只是人还没醒, 想来应当也快了吧?
丹卿正这般想着, 榻上男子就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与容陵完全不同风格的眸子。
容陵的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 虽常含清润笑意, 但黑瞳深处, 却是凉薄的、桀骜的。这似乎证明他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并不会真正把世俗放在眼底。
顾明昼却与之相反,乍看锋芒毕露、不易接近, 若细心去探寻,在凌厉的背后,明明藏着绵软温和。或许在顾明昼的骨子里,是个向往温暖也珍惜温暖的人。
目目相触,顾明昼陡然看到站在床侧的丹卿,神情明显怔了怔。
好半晌,他才垂低了眸,默默不言。
丹卿也始料未及。
气氛固然有些尴尬,但丹卿面上的喜色依然真诚灿烂:“顾将军你醒啦?你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顾明昼略微别过头,似乎不敢直视丹卿的眼睛,他低声道:“多谢,我已经好多了,容陵呢?他伤势如何?”
“他没有受伤……的吧?”丹卿也不蠢,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原先肯定的语气,忽然变作惊疑。一双焦切的眼睛,也直愣愣望着顾明昼,仿佛在等他为他解惑。
顾明昼一愣,面露苦笑道:“我当时已经陷入昏迷,不清楚后面发生的事,他没受伤就好。”
丹卿松总算了口气,还好,不是容陵故意欺骗他。
“容陵他现下不在衡山,顾将军如果有什么需要,直接使唤我就行。”丹卿又贴心道,“将军不如再休养会儿吧,我去给你取些灵露来。”
顾明昼只有颔首道好。
目送丹卿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明昼无力地扯扯唇,自嘲一笑。
看来容陵和丹卿的感情,比他想象中都要更好。
容陵受了那般重的伤,却不肯告诉丹卿,自是怕他忧心。
而丹卿呢?
仅凭他的只言片语,他便有所察觉。
若不是满心满眼都装着容陵,又怎会如此敏锐?
他终究是彻彻底底的错过了。
顾明昼闭上眼,心脏仿佛被软刀子切割着,钝钝的疼。
四周无声,正适合他独自消化这份不甘。
可不知怎么,顾明昼忽然就想到了在魔域时,屠浮对他说的那番惊心动魄的话。
他心跳莫名加快。
越是一遍遍告诫自己,那些都是谎言,是恶意挑拨,可顾明昼心里的疑团,越是不可控制地逐渐扩大。
对所谓的族人家人,顾明昼并没有任何实质记忆。
仅有的了解,他都是从旁的神仙前辈那里得知。
据说,顾氏也曾是极煊赫的仙族之一,他们是九重天最得力的支柱,世世代代辅佐天帝,在天界有着不可取缔的地位。
顾明昼的父亲顾殊,更是天帝容渊的知己与左膀右臂,在容渊当太子时,两人关系就极为密切。
这般世族,一夜之间,满门凋零。
除了表面缘由,其中当真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吗?
顾明昼脑袋都快炸开。
自小到大,天帝容渊对他视如己出,天后亦百般疼爱他,他们不是他爹娘,却给了他类似亲生父母之爱的陪伴与教育。
顾明昼怎能轻易相信屠浮的说辞?
但换种思路,因他打心底将容渊一家视作亲人,便更容不得一粒沙子。
既如此,索性回九重天问个清楚明白吧。
猛地掀开被褥,顾明昼一阵头昏目眩,想来是神魂还没彻底稳固,他扶了扶额,也不在乎身体情况,直接默念法诀,瞬移回天庭。
却不曾想,去紫薇宫的路上,竟遇见了从宫里出来的容婵。
顾明昼蹙紧眉心,正不知所措,容婵一双美目,已恶狠狠瞪住了他。
顾明昼非常了解容婵,在小孩儿心性的容婵眼里,退婚事小,丢脸事大。毕竟神女们都是相互来往的,大家拥有大把漫长岁月,有闲情有金银又有身份,是以拼起尊严体面来,可比凡人斤斤计较得多。
其实当初退婚,顾明昼之所以没有太大的顾虑,便是认清了容婵这点。
他知在容婵心底,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真的意中人。
“顾神将好大的威风,如今见到本公主,都装视而不见啦?”容婵拿捏着帝女的款儿,斜睨了眼顾明昼,见他病恹恹的,浑身都透着一股诸事不顺的丧气,既觉大仇得报,又有些不那么舒坦,“瞧你这幅模样,可见与我退了婚,过得也不怎么样嘛。”
顾明昼苦笑道:“是啊,所以公主也不必觉得失了颜面,没有同我成婚,是公主的福气,能有幸与公主长相厮守的命定之人,一定还在后头。”
“这用你说?”容婵眼眸又瞪大了些,“我自会找到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夫君,你且等着瞧吧。”
顾明昼有些想笑,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揉揉容婵的头,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可袖中手刚探出,顾明昼便又藏了回去,他不改宠溺地望着容婵,低声道:“好,我等着。”
容婵瞥了眼顾明昼掩在袖子里的手,眼睛莫名一阵发酸。
她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帕子,清咳两声,蓦地望向别处道:“那什么,你既决然与我退了婚,无论今后日子过得好与坏,事事顺心与否,都该更坚韧更笃定才是,否则你将我颜面踩在脚下也要执意退婚的行径,究竟算什么呢?顾明昼,你可别让我都瞧不起你。”
说完,容婵一刻也不久待。
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反而更像不好意思。
微风迎面拂来,空气里好似还残留着少女身上的清香。
顾明昼弯唇一笑,眼眶微微发酸。
不知怎么,他迈往紫薇殿的步伐,竟也突然变得滞缓迟疑起来。
不等顾明昼下定决心是走或留,天帝慈爱的笑声已落到他耳边。
“昼儿回来了?”
顾明昼转过身,天帝容渊正含笑望着他,“你随阿陵去魔界的事,我都知道了。昼儿,你不过大阿陵几月,不必这么纵着他。以后他要去哪儿,自己去便是,你别管他。你哪回没被他坑得遍体鳞伤?怎么就不长教训呢?”
顾明昼笑了笑:“小伤罢了,其实容陵次次都比我伤得重,关键时刻,他也一直把我的命,看得比他重。”
容渊冷哼道:“你不用替他说话,既是他诓你,本就该如此。”说着,又含笑换了个话题,“阿婵方才可有为难你?她小孩子心性,万一说了难听的话,你也别放在心里。”
顾明昼忽然有些怔忪。
天帝对他向来亲切,不像同容陵说话时,语气要么强硬,要么冷冽。
或许人总是贪心,顾明昼仍记得,幼时他曾同容陵悄悄说,他羡慕天帝对他疾言厉色时,容陵那不理解且觉得他仿佛有病的眼神。
容陵当然不懂他的心思。
其实那会的顾明昼不过是在想,倘若他生父生母尚在,他的生活想必也缺不了训斥与挨揍的日常吧。
“天君多虑了,阿婵没有为难我,”顾明昼收回纷乱遐思,笑道,“阿婵其实很通情达理,是个心善的好姑娘。况且是我害阿婵颜面尽失,她本该恨我才是。”
容渊叹了声气,摇头道:“不,你俩没错,你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是我不该只顾自己想法,便勉强你们。”说着,容渊语重心长道,“天后那儿,自打你退婚,便很少过去看她,她不止一次埋怨我,说我把她最孝顺的孩子也亲手推远了。昼儿,天后一直不大赞成你与阿婵的婚事,不止是因为疼爱阿婵,也是在为你考虑。我与天后成婚前并没什么感情,她是自己经历过,所以希望你和阿婵的婚事至少能纯粹如意,不掺杂太多其它因素。”
顾明昼低头,默默红了眼眶。
“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好。”
顾明昼鼻尖酸涩得厉害。
他知道,此时他只要转身离开,有些话,他可能这辈子都没勇气再提。
“容叔,我想问你一件事。”蓦地鼓足勇气,顾明昼突然改用幼时的称呼唤容渊,他发红的眼,也直直抬起,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器宇轩昂的男子,“在魔域时,屠浮跟我说,顾氏全族是因为要救容叔你的命,才尽数陨落,这些话,是真的吗?”
气氛仿佛顿止了。
容渊静静望着顾明昼,没有皱眉,没有愤怒,更没有立即反驳。
他的眼神又深又远,仿佛能跨越漫长时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顾明昼没来由的一阵慌乱,他急道:“我本不信,可我知道,容叔是真的曾命悬一线,那个节点,顾氏一族,我……”
“屠浮没有骗你。”容渊打断顾明昼磕磕绊绊的话语,他看着他,眸光似不忍,却仍不避不让道,“是真的,那会儿我身中奇毒,药石无医,眼见死期将近,九重天皆束手无策。你们顾氏族人,却拥有一门独家秘传,便是以献祭逆转时光。你父亲为救我,与你祖父长跪于族人面前,请求他们协助开启阵眼。因为需要的能量过于庞大,族人共同商定,以抽签方式,选出一个孩子,做氏族最后的传承。你父亲祖父本不打算将你放在候选之列,但族人不允,谁知最后被抽中的,恰恰就是刚出生不久的你。”
“骗人,你是天帝,这里是九重天,怎会有解不了的毒?”顾明昼陡然提高声量,他眼神悲戚地望着容渊,下意识后退,拉开与他的近距离。
“那毒特殊,对方又是……”容渊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顾明昼,缄默不再提,只道,“昼儿,我那时一直昏睡,若我知道你父亲打算,绝不会应允。”
顾明昼已然呆滞,他眼珠僵硬转动半圈,呆呆落在容渊身上,似哭似笑地问:“你真的不会应允吗?你真的无辜不知情吗?”
容渊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昼,似乎也很有些受伤。
“你是天帝,你的命金贵,顾家整个氏族的命便该为你献祭,说不定你心底是这么想的吧!难怪呢,难怪你会对我那么好,”顾明昼失魂般低声呢喃着,“小时候,什么珍贵的、独一无二的东西,都是我先容陵拥有,容陵他……是不是也知情?所以在我忍不住向他炫耀你对我的爱时,他才能不妒不嫉,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定他还在心里偷偷可怜我,每次危急时刻,他都把我的命看得比自己重,他是在替你还我们顾氏几千条人命的债,对不对?还用容婵,你们……”
“昼儿,”容渊猛地大喝道,“你冷静点,阿陵阿婵他们都不知情。”
“是吗?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信任你了。”
顾明昼眼眶蓄满水意,面前的容渊也开始变得模糊。
或许他从没真正看清过他。
这是他视作父亲的人,他的养育恩,于一个对爹娘毫无印象的人来说,比天重,比地厚。
他也曾偷偷想象,如果容渊是他亲生父亲,该多好。
原来这世间,真的没有爱是无缘无故的。
那么长的年月,他以为的温暖,究竟几分是怜悯,几分又是愧疚?一旦明白他得到的宠爱基于无数族人的牺牲,而他甚至还在为这份爱沾沾自喜或拈酸吃醋时,顾明昼便觉得,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昼儿,你先冷静冷静,改日我们再谈,好不好,我……”
容渊的话还没说完,顾明昼已然决绝转身,消失在缥缈云烟处。
望着空空如也的身前,容渊终是难掩疲惫。
孩子们果然都大了。
容渊忽然怀念,怀念廷儿尚在时,怀念阿婵尚在襁褓时,怀念阿陵昼儿四处招惹是非时的那段岁月年华。
天大地大,顾明昼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他无处可去。
他就像是一条被遗弃的狗,再也没有家了。
或许,他本来就不曾拥有过什么家,是啊,那只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家罢了。
顾明昼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他整个灵魂都是恍惚的,遇见了什么人,旁的神仙对他说了什么话,他全然没有印象。
“顾将军,你到底去哪儿了!”一道声音突然在他耳畔埋怨道,“你身体还没复原,怎么到处乱走呢!虽说散散步是好事儿,但你下次能与我先讲一声,再出去吗?我真的找你许久,还险些以为是我把你给弄丢了。”
真吵啊。
顾明昼涣散的眸光逐渐收拢,然后聚焦在一张生机勃勃的脸上。
好熟悉的眉眼,他以前似乎总是看到这样鲜活的表情。
原来是丹卿!
那只曾默默为他做了许多傻事的丹仙小狐狸。
“顾将军,我们回屋吧。”丹卿也觉碎碎念过了头,颇有些不自在,主要人是容陵交到他手上的,若出了什么差池,他真是没脸见容陵。
“好。”
丹卿在前,领着顾明昼往山上行。
一路顾明昼的气场都偏低迷,丹卿悄悄回头看了两眼,不由十分愧疚。
他一定是被他凶巴巴的模样吓坏了吧?
把顾明昼安置到屋子里,丹卿递去一杯温神的灵露饮。
顾明昼安静地一口一口喝着,很快见了底,丹卿又满上一杯,见顾明昼依然喝得乖巧,他心中莫名有种难以言明的满足感,就像在养可爱的宠物般。
容陵绝对不会有那么听话的一天吧?就算他听他的话,也总是带着独属于他的霸道蛮横劲儿。
“不好意思啊顾将军,我刚刚实在是心急,才对你出言不逊,你别介意。”丹卿赧然赔罪道,“因为我很担心自己过于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给别人添麻烦。若是你再晚回来一刻,我真的只能联系容陵了。”
顾明昼动作戛然一顿,他好不容易平静的眼眸再生浓雾,掩住了那些明明灭灭的晦暗。
“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丹卿。”就在丹卿即将转身时,顾明昼突然开口唤住他。
“嗯?”
顾明昼定定看着丹卿,一股莫大的冲动,以及道不明的恶意,怂恿推动着他终于开了口:“你确定,你真的喜欢容陵吗?”
丹卿微愣片刻,然后直视着顾明昼,点了点头。
“可他不是段冽,你不过是把对段冽的喜欢,延续在他身上。”
“就算延续,我也只在他一人身上延续。”
顾明昼轻笑,似是不屑:“你们相处的日子还短,等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容陵跟你真正喜欢的样子完全不同。在人间,你是段冽的唯一,除了你,他什么都抓不住,所以他拼了命爱你,你们的那段爱情,只是风雨凄凄山河飘摇里的昙花一现。可这里是仙界,是九重天。他容陵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天赋名誉和出身,疼爱他的父母、和睦的兄妹,还有崇拜他仰赖他的芸芸众生,他不仅什么都有,且样样都是最好的。这是他最大的幸运,却也是最大的不幸。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免费的,容陵得到过多少,便要偿还多少。他不会再豁出所有去爱你,就算他想,他也不会。因为他的身后有父母有妹妹,有芸芸众生。你凭什么与他们争?日后若遇到什么大事,你信不信,容陵第一个能舍弃的,就是你。”
丹卿抿唇看着顾明昼,袖中双手已握拳。
他是真的生气了。
也终于明白,顾明昼此番竟是存了心抬杠,破坏他和容陵的关系。
“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争。”
丹卿眼睛红通通的,多半是因为气得不轻。
他本来懒得跟顾明昼争论什么,不稀罕浪费那个口舌,可又实在放不下堵在心里的这股子窝囊气。
“顾将军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丹卿不看他,板着脸投向窗外。
衡山已入夜,墨染万里。
丹卿清润的嗓音流淌在风里,不卑不亢,也没有愤怒不甘的情绪,“我一直都晓得我有几两重,我修为天赋都不佳,也没什么追求抱负,更没为仙界做出什么大的贡献。这样的我,不过是阴差阳错,才和容陵走到一起。如果有朝一日,当真遇到什么难关,容陵为我弃父母、舍苍生,我才会觉得他可怕。每种爱都值得被尊重,不该分出胜负。容陵就算舍我,也只是因为他不欠我罢了,这不能代表我在容陵心里的位置就真的低。”
顿了顿,丹卿看向神情冷凝的顾明昼,言语终于多了几丝气恼,“顾将军也知我和容陵刚相处不久,说出这般话,真是煞风景。诚如你所言,凡间种种厄难,确实有推波助澜之效,楚之钦和段冽的爱情,可能因为在乱世,所以显得分外动人。毕竟凡人短短一生,实在仓促,所以爱也轰轰烈烈,恨也荡气回肠。神仙却不同,岁月对我们来说,是那么漫长,自该循序渐进,一步一步谨慎地走。就因为我和他如今走得顺,没发生什么大风大浪,你便要泼我凉水,让我因为未来还没发生的事,或许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而心生退却吗?”
第122章 一二二 他用自己的方式,始终理解着他……
晋|江独发/一二二
月末星稀, 夜色暗涌。
容陵站在檐下两盆兰草旁,整个人仿佛已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隐去了周身气息。
是以屋内正在对峙的二人,并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夜明珠的光晕, 不断从花窗缓缓洇出,在空中划出几道光柱,依稀能看清飞舞其中的细微粉尘。
容陵站在僻静角落, 他黑黢黢的一双眼眸, 透过罅隙, 牢牢锁定那张情绪激烈的脸庞。
原来丹卿动起怒来, 竟是这般模样。
记忆之中,容陵似乎鲜少看到丹卿生气。
他称得上一只脾性温和的狐狸,能把他惹急眼的事儿屈指可数。
或者说,在容陵印象里, 丹卿并不擅长争论或吵架,大多时候,他都选择隐忍,只委屈的把所有情绪,都藏在他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眸之中。
但这一刻,丹卿没有忍。
他不仅不忍, 甚至还回以长篇大论来反击。
其实, 在顾明昼说出那番尖锐的言论时, 容陵便已陷入绝望的深渊, 因为他无法否认, 他怎么否认呢?
顾明昼字字句句都在理, 他了解他所有软肋,也明白他不能背弃的责任。
他抛出的每一记重锤,都生生扯开了他与丹卿不敢触碰的那层纱布, 纱布之下,全是鲜血淋漓的伤口。
容陵苦涩地想,连他都没有办法辩驳的一席话,丹卿定会无措又难过吧?
他会不会红了眼眶?
他会不会对他失望透顶?
他会不会来找他寻个答案……
容陵甚至苦中作乐地想,如此也好,丹卿若来追问,他们索性就顺势分开吧。也省得他挖空心思,还要故意去说一些让丹卿伤怀的话。
然而就在容陵不抱任何希望时,丹卿却勇敢地站出来,用实际行动狠狠打了他的脸。
丹卿怎会这样的好呢?
他的思路,全然不顺着那条死胡同走。
他用自己的方式,始终理解着他、信任着他。
哪怕有可能最终被他放弃,他亦不卑不亢、无畏无惧,还对他们的未来满怀赤诚与热情。
容陵没办法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他胸膛正在跳动的那颗心脏,仿佛被滚烫星河溢满,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
他目光完全没办法从丹卿脸上移开,那红润唇瓣张张合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让容陵激动澎湃的力量。
原来,丹卿比谁都能说会道,也比谁都看得清楚明白。
在他懵懂迟钝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容陵突然觉得好生骄傲,这是丹卿,是他的丹卿,他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璞玉,是他闪闪发光的无价之宝。
不知不觉,容陵眼底已盈满水渍。
隔着雾濛濛的水汽,容陵望向那抹坚韧的瘦削背影。
从前,他自负的以为,他定可护丹卿周全,他能将他护在羽翼之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丹卿都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永远保留天性里的那份纯粹烂漫。
但现在,容陵没有信心了。
丹卿的真实身份,就像一道晴空霹雳,砸得容陵束手无策。
他第一次如此恐惧,不仅恐惧丹卿受到身体上的威胁与伤害,也害怕他的心随之堕入深渊。
谁知那道神秘封印之下,究竟封存着什么呢?
那样沉重的仇恨,容陵出于自私,并不想让丹卿来背负。
若丹卿再同他在一起,他早晚会因他九重天太子的身份,而成为别人的肉中钉、眼中刺。
暗箭总是难防,一旦丹卿受到更多关注,身份曝光的几率,自然也会大大增加。
容陵不想冒险,他也根本冒不起这个险。
寒风迎面袭来,冷得容陵的心都在发颤。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他和丹卿竟会像话本里故意设计的桥段般,成为宿命里的对敌呢?
一次又一次,命运似乎还是不肯好好善待他们。
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容陵负重前行,彻底融入夜色中。
他越走越远,背影是如此的萧索孤寂……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屋内,气氛如同凝了寒霜。
丹卿一鼓作气说完自己的想法后,怒意也消去大半。
他望向战神顾明昼,神色稍缓道:“顾将军,其实我不太懂你讲这些话的目的,我们曾有误会,我也深知对不住你,可这份愧疚我实在没有办法偿还。我已经决定了,往后要和容陵一起走下去,那就不该再跟你生出牵扯。只是你与容陵之间的情意牵绊,比他和我更深更久。我原想着,如果你我能化解过去的尴尬,不让容陵为难,那就再好不过。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又或者说,顾将军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丹卿思索着,留有余地道,“接下来,我会拜托诸葛将军那边的小仙照顾你。若有朝一日,顾将军气消了,不怪我了,那小仙就请将军喝酒吧!”
说着,丹卿朝顾明昼盈盈一笑,算是给足了台阶。
顾明昼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丹卿,忽然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显而易见,他是因为容陵,所以不想把事情闹得过于难看。
又是容陵啊……
明明容陵拥有的已经足够多,可为什么连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握住的温暖,也会舍弃他奔向容陵呢?
难道幸运的人便会一直幸运,而悲惨的人,则一直深陷悲惨无法逃离么?
这世道,果然从没有公平可言。
丹卿离开没多久,大抵还不到两时辰,诸葛将军那边的小仙便来找他,说顾神将又不见了。
放下正在练习的未成形木簪,丹卿蹙眉起身。
他抿了抿唇,拂去袖间木屑,然后给容陵传讯。
只是等到天际露出鱼肚白,丹卿也没等到容陵的回复,他便以为,容陵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
对于顾明昼,丹卿到底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
而且,他眼下才察觉,顾明昼方才的状态,似乎有些古怪。
他是九重天赫赫有名的战神,素来虽有“凶神恶煞”的威名,却不是真的嗜血冷情。
容陵去魔界时,他既能豁出性命义不容辞相伴,又怎会背地里那样说容陵?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藏着什么不对劲。
丹卿颇费了番功夫,终于从容婵那儿讨要到可联系顾明昼的玉简。
值得一提的是,容婵让仙鸟把玉简送来时,还给丹卿留了欲言又止的一番隐晦规劝。
譬如做人不可三心二意,譬如北边某个神仙,他吃着碗里的同时,又看着锅里的,结果到最后,他碗和锅都没有了,又譬如……
丹卿被容婵逗得忍不住直笑。
这位小公主看来是真心把他当做了朋友,否则早该向她亲爱的兄长告状了吧?
丹卿速速回了句:“公主安心,小仙最擅长从一而终了。”
待仙鸟将他回信带走,丹卿也顺利联系上顾明昼。
不过他只回了丹卿寥寥几字,“星羽涯。”
想来是他现下所在的地名吧?
星羽涯,这名儿倒是有些陌生。
丹卿思索半晌,面色陡然一变,如果他没有记错,那里应该是顾明昼族氏的居住地。
在氏族陨落前,顾明昼的亲人族人都生活在星羽涯。本来,顾明昼也该在那里快乐地长大,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前往星羽涯的路上,丹卿给容陵传讯报备了行踪,以免他回来衡山,却找不到他们的人。
加速腾云,丹卿花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抵达星羽涯。
星羽涯比他想象中大,一座座琼宇林立于仙雾里,气势极磅礴,哪怕四周有些荒芜,也能从考究的布局装饰上,看出当年氏族的兴盛繁荣。
丹卿循着气息寻觅过去,终于在酒香味最浓郁的十八孔桥桥底,找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顾明昼。
顾神将可真是阔绰得很。
就连买醉,喝得也全是千金难求的极品佳酿。
丹卿瞥了眼东倒西歪的酒坛,惋惜地摇摇头。
随即走上前,丹卿蹲下身,对抱紧酒坛不松手的顾明昼道:“明昼神君,你还醒着吗?”
“唔,唔。”顾明昼唇间溢出含糊不清的呢喃,尔后睁开眼,冲丹卿没头没尾的笑。
丹卿颇无语。
他认命地去扶顾明昼,心想,等容陵回来,他一定要把这照顾好兄弟的差事,彻底交还给他。
召来软绵绵的云,丹卿刚要把顾明昼扶上去,顾明昼却已然认出了他。
他愤怒地甩开他手,踉跄着倒退,像哭又像笑地质问道:“你不是也不要我了么?为什么还要来?你既要容陵,那便滚,你们都滚得远远的,骗子,你们全是骗子,滚,通通都给我滚……”
顾明昼情绪逐渐激烈,似濒临疯狂。
与此同时,狂风大作,天地倏然阴暗,竟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九重天战神的功力,岂可小觑?
丹卿正要翻找抵御法宝,顾明昼已经冲过来狠狠抓住他手,他眼神狠戾凶猛,面目也变得狰狞。丹卿始料未及,他被这股强大修为压得死死的,完全无法反抗。
“你不是很可怜段冽吗?那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你该爱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才是最需要同情的人,你知道么?我就像个傻子,被他们蒙在鼓里团团耍。丹卿,你不要跟容陵在一起,你跟我走好不好?你以前明明喜欢的是我,怎么能突然喜欢他?你为什么要喜欢他,不可以是他,你重新喜欢我,好不好……”
强压下,丹卿呼吸越发急促,手腕也被攥得生疼。
顾明昼他好像已经疯了。
丹卿奋力挣扎,试图唤醒他理智,但顾明昼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他像一头失去人性的野兽,不停宣泄着自己的痛苦,浑然不顾形势。
就在丹卿再难坚持时,一股春风化雨般的力量陡然从天而降。
它扫尽四周所有的昏暗,也将丹卿从顾明昼手里解救出来。
阳光恢复明媚,丹卿精疲力竭地正好倒入熟悉的怀抱,他并不意外地仰起头,果然看到了容陵,尽管无力,丹卿还是勉强冲容陵弯唇一笑:“你来啦。”
看着强颜欢笑的小狐狸,容陵喉结滚了滚,喑哑地回了声“嗯”。
抱起丹卿,容陵冷冷睨了眼被他毫不留情击昏的顾明昼,终是忍着翻涌的情绪,略施术法,将他一起带离此地。
回衡山后,丹卿昏睡了半宿,他神魂弱,被顾明昼没轻没重地一番冲撞,自是有些损伤。
但丹卿醒来后,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那股痛苦了,他被顾明昼捏伤的手腕,也褪去红肿,无论怎么翻转,一点儿都不疼。
应该是容陵帮他治好的吧?
笑着掀开薄被,丹卿刚要下床,容陵恰好推门而入,他手里还端着些糯唧唧的甜糕,想来是为他准备的补偿慰问品。
丹卿趿拉着鞋,高兴迎上去,顺势没心没肺地捻起一块糕,急急咬了口,还不忘评价道:“又酥又甜,真好吃。”
容陵脸上没什么太大起伏,他静静看着丹卿故意耍宝,不知为何,忽然就悲从中来。
第123章 一二三 分开也不至于撕破脸面。……
晋|江独发/一二三
容陵转过身, 把糕点放在桌上,借以避开丹卿投来的目光。
他眼神是如此的干净、澄澈,仿佛晨光照射进山涧清泉, 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守护这份纯真,而不是伤害。
“是我不该让你和顾明昼有太多接触,对不起, 险些害你受伤。”容陵语气凝重道。
“你也没想到会这的样嘛。”
丹卿向来很容易理解别人的难处, 也非常擅长消气。
在他世界里, 最生气的后果也就是与那人减少来往、再不接触。可顾明昼显然还不到这个地步。那晚顾明昼虽说得过分, 后来又险些失控伤他,但人的感情很复杂,一两次的摩擦,就能彻底否认过往累积的好感吗?
在丹卿心里, 对顾明昼始终都有一层美好滤镜,他不愿将他想得不堪。
“其实你把顾将军带回衡山,托我照顾他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因为这代表你信任我,也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吧?”
丹卿看向容陵, 眼睛亮亮的, 似乎含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小雀跃。
容陵闻言一怔, 心弦仿佛也都被这番话拨弄得颤了颤。
丹卿这厢却完全没有撩了人的自觉, 他在容陵身后眯起眼睛, 正儿八经道:“比起我, 顾将军倒有些怪怪的。以我对他粗浅的了解,他似乎不是这样冲动莽撞的人,而且, ”丹卿委婉提示道,“他最近的言行举止,也跟以前不大相同。”
容陵仍有些心不在焉:“我已经把他送回九重天养伤,等他伤好,我再找他细谈。”
丹卿乖巧应好的同时,又小步绕到容陵身前,他用手捻起两块精致糕点,一块自己吃,一块殷勤地凑到容陵唇边喂他。
容陵别开头,微蹙眉峰:“你自己吃。”
“你尝尝嘛,很好吃的。”丹卿手中那块精致的梅花糕,已然触碰到容陵唇珠。
“我说了让你自己吃。”
丹卿显然没料到容陵反应那么大,一时愣在原地,有些错愕。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交,容陵也察觉自己眼神过于凌厉,他蓦地别开头,蹙紧眉心。
丹卿颇有些尴尬,他悻悻收回手,索性把两块糕都塞进自己胃里,大概吃得着急,糕又干腻,直噎得他捶胸跳脚狼狈找水。
容陵看不过眼,连忙递去两杯灵露。
丹卿哪还顾得上什么形象?他痛苦且含糊地道了声谢,便急着喝水。
容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下却莫名郁结。
再看“咕咚咕咚”喝完灵露又一脸无辜把空杯递给他示意他再斟满的呆萌狐,真是无奈又气恼。
把玉壶塞给丹卿,容陵头也不回地走到窗下,吹冷风平息情绪。
眼看着容陵走远,似乎颇嫌弃他的样子,丹卿心里也怪郁闷的。
他又不是故意出丑。再说了,容陵到底气什么呢?他真是好不理解。
“丹卿,”容陵凝望着黑夜,突然在寂静中开口,“我们还是不合适。”
“啊?”丹卿正将玉壶归位到桌案呢,脸上尤带着傻乎乎的笑,“你不会因为我吃相难看,就说我们不合适吧?”
容陵眉头几乎皱成叠峦山川,他情绪本就沉到谷底,偏丹卿插科打诨状况频出,实在令他心乏,又有股说不出的烦躁和恼恨。
他知道,错不在丹卿。
他只是气自己无用,怪命运刻薄,还怨丹卿总这样迟钝。
日后离了他,他这般性子,被欺负怎么办?也这样晕乎乎始终游离在状况之外吗?
夜色与屋内夜明珠的光辉,仿佛将容陵的脸分割成两种色彩,一半明,一半暗。
他深蹙的眉,绷紧的下颌线,抿得直直的唇,还有周身凛冽的气场,无不说明,他是认真的。
他是真觉得,他们不合适了。
丹卿笑容逐渐凝固在嘴角。
他执着地望向容陵,可容陵连正眼都不屑于施舍给他。
丹卿脑子仿佛灌满了浆糊,根本没办法仔细思考。
他像所有被提出分手的一方,不可置信且无法理解地问:“为什么呢?”
容陵还是没看丹卿,他声音被无边墨色洇得冰凉,不含一丝温度:“你上次和顾明昼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丹卿似是终于明白容陵待他冷淡的缘由,他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彻底散去,丹卿又不解了:“是我有说错什么话,招惹你不开心了吗?”
那晚丹卿情绪起伏过大,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他自己竟都记不太清楚了。
“不,你什么都没说错。”
容陵终于直面丹卿,他目光落在他脸上,不复往昔柔软,只剩漠然,“你说得很对,我很感谢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但对我来说,这些却都是负担。”
“那你要我怎么办?”丹卿默了默,实在是很有些委屈,委屈得都不想再看容陵的脸,这样子的容陵,丹卿忽然觉得陌生,“难道我应该胡搅蛮缠,让你不顾其他,只把我看得最重吗?”
“你知我不能事事以你为先。”
丹卿猛地抬起头,眼眶微红道:“对,我就是知道,所以我都说不介意了,你还要我如何?”
“你不介意,可我介意。”
“你有什么好介意的?”丹卿无法理解地朝容陵走近,尽管他已经生气,却还是强压着情绪,尽量好声好气道,“若你因为这个对我心存愧疚,大可不必,你又不是我,怎能用你的想法,来定义我的选择呢?”
容陵看着丹卿睁圆的眼珠,以及努力自证的赤诚眼神,喉口蓦地涌来无数酸涩。
有些话,容陵不愿说,但他清楚丹卿,大多事情,他都豁达又宽容,可一旦涉及他真正在意的,他就会变得固执又较真,十分的百折不挠。譬如凡尘时,他明明不必走上那条辛酸痛苦的路,可他却不管不顾,像个冲锋陷阵的勇士,哪怕遍体鳞伤,亦不曾后悔退缩。
他看似慵懒文弱,骨子里的韧性却强得可怕。
这样的他,不会因为几句不轻不重的话,就轻言放弃。
“看来不同你讲真话是不行了。”容陵状似没辙地轻笑一声,他语气也染上几分浮薄,“丹卿,你大抵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反之,有些东西,一旦到了手,或许刚开始还有几分新鲜,但日子稍长,就会觉得乏味枯燥了。”
“你于我,便是如此。”
世界瞬间静止。
丹卿耳畔嗡鸣作响,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这句话一直在脑海回旋。
他于容陵,便是如此吗?
一个得到后却觉食之无味的消遣?
可他怎么不相信呢!
总觉得好离谱,这一切都好奇怪。
丹卿的反应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听到容陵这番话后,他没有愤怒,没有伤心,他只是迷惑地微微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里,容陵凉薄的声音继续道:“对段冽而言,你是唯一,对我来说,却只是锦上添花。初回天庭之际,许是段冽的影响尤在,误导了我判断,所以我便想给那段残缺遗憾,一个最圆满的结局。然而费尽心思得到后,我才发现,我和那些不知珍惜的凡人没什么不同。总而言之,是我腻了,是我嫌弃与你相处太过浪费时间了。一切全是我的错,早知今日,我当初一定不会对你穷追不舍,我会让你回青丘,各过各的安生日子。”
丹卿神情仍是懵的,他呆呆抬眸,看向容陵。
容陵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了耳,也觉得这番话实在很讨人嫌,颇有种“我就是渣得明明白白你能奈我何”的欠揍感。
丹卿确实该生气。
但他脑子似被堵住了,一直没能转过弯儿,便怎么都气不起来。
容陵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同我提,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满足你。”
丹卿不作声,他双眼茫然,仍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
“你日后也不必再回九重天,我们的关系既到此为止,往后还是不要再生牵扯,”
“还有,我之前给你的通行玉牌,劳烦还我,可以吗?”容陵向丹卿解释道,“这玉牌连栖梧宫都可畅通无阻,实在要紧,不适合继续留在你那儿。”
丹卿抬起下巴,看了看容陵,他隽秀郎艳的眉眼,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那碧绿色的小玉牌,丹卿独放在贴身香囊里,取出并不麻烦。
解开别在腰间的浅绿荷包,丹卿握住通体冰冷的玉牌,顿了顿,终是听话地递还给容陵。
容陵没有伸手来接,不过小小一个法诀,他便将玉牌隔空收回。
微寒的风阵阵拂来,丹卿收回空落落的掌心,抿唇不语。
此时,容陵脸上终于生出那么点笑意,仿佛与丹卿顺利划清界限,是件颇值得高兴的事:“需要我派仙使送你回青丘吗?”
丹卿望着他微微上扬的眼尾,缓慢摇头。
容陵看一眼衡山沉沉夜色,体贴道:“更深露重,你明早再启程吧。”
丹卿这回只动了动睫毛,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他们之间,似乎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容陵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忽而顿住,他转回头,对丹卿歉意一笑:“此番多谢你体谅,好在我们相处得不算长久,情未至浓烈时,分开也不至于撕破脸面,否则我对你还真是愧疚难安。”最后,容陵大抵是在给这段过往划上真正的句号,“祝愿丹卿仙人日后所盼皆可得,万事顺遂如意,珍重!”
说完,容陵重拾步伐,再不曾回头。
丹卿一动未动。
他看着墨色将容陵湮没,自己仿佛也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但他与容陵,显然不存在于同一片夜色里。
第124章 一二四 丹卿忽然觉得,他都快不认识容……
晋|江独发/一二四
夜色将明, 那黑白交融之色,恍如雪乳泼进了墨汁。
丹卿形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踏着露气回到屋中。
他迈进门槛, 掀开帘幔,不知看到什么,视线忽而顿住, 一双了无生气的眼, 顷刻间也有了起伏。
原来东南角案几上, 一根将要成型的簪子, 正孤零零卧在木屑堆中。此情此境,瞧着很有几分可怜。
丹卿走到桌案旁,拾起木簪,握在手心。
他掌中力道也由轻, 逐渐变得沉重。
恍惚记得,方才见到容陵那会儿,他发髻佩戴的是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了,粗陋木簪怎与高贵的九重天太子相配?
容陵嘴上说着喜欢,恐也只是随口哄他的敷衍罢了。
丹卿扯扯唇。
他分明不信的, 但不知为何, 最后竟也把容陵的喜欢当了真。
还信誓旦旦想着, 定要做一支最好的簪来配他。
眸色倏然黯淡, 丹卿正欲将木簪化作齑粉, 却又迟迟下不去手。
为什么呢?
容陵将他们这段时间的相处, 贬低得一文不值、一无是处,他本该厌恶埋怨的。
可不知为何,丹卿就是恨不起来。
大抵他还是没能接受。
总觉得这一切发生得过于莫名其妙, 过于不切实际。
此刻再想容陵说的那番话,丹卿竟有荒诞荒谬之感。
最令丹卿不甘的是,他们面对面相谈那会儿,全是容陵在说。
只怪他生性迟钝,当时怎么就像个木桩似的,只知道傻杵着,一句也不知回嘴反问呢?
懊恼半晌,丹卿麻利地收好木簪,出屋去找容陵。
他寻了好久,却没能找到。
正彷徨之际,诸葛神将迎面而来,丹卿还没来得及向他打听,诸葛云瞧见他倒是挺惊讶,当即声如洪钟道:“丹卿小友怎么还在这啊?昨儿夜里,殿下已经将衡山全权交给我负责,我还以为,殿下会一并把你带走呢!”
“他去了哪儿?”
诸葛云似觉得这问题好笑,再看面前小仙人生得眉目如画,跟放大版的玉童一样养眼好看,顿生逗弄之感:“殿下没向你报备啊?反正他是没跟我报备的。”
丹卿哪有闲情配合诸葛云的打趣?他满脸挫败地垂头,跟霜打茄子似的,恹恹一拱手:“哦,多谢诸葛神将,那小仙就先走了。”
话落,也顾不上诸葛神将如何反应,便掐来一朵云,乘了上去。
盘坐在飞云端,丹卿茫茫然看天,不知该去哪儿。
他取出符箓,给容陵传讯,询问他所在地点。
丹卿一共传了五六封。
然后,他从清晨等到日暮,再从黄昏到晌午,直至星辰又铺满苍穹,他依旧没有等来任何回音,此时此刻,丹卿终于生出一些被甩的实质感。
话本里的负心汉貌似都这般。
他们变脸比变天都快,当面对你说和平分手,实则再看你一眼都嫌烦。
丹卿抱膝陷入思绪,无论他如何想象,都很难把容陵和那些书里的薄情郎划上等号。
他想,容陵一定是有苦衷的。
回九重天后,他们在一起也不容易,没道理分得这般突如其来。
如此琢磨着,丹卿索性直接飞往九重天。
反正容陵总是要回栖梧宫的。
他就坐在宫门前的扶桑树下,守株待兔,等容陵回来。
丹卿预想得很不错,实则天门他都没能进。
望着金甲银胄一身庄严的守门天将,丹卿不可置信道:“我是兜率宫的炼丹仙人,二位仙将为何拦我?瞧,这是我的腰牌。”说着,将深紫色的符牌递过去。
两守将眼皮都没抬一下,右边的冷冷道:“你这符牌已失效,过不了南天门。”
丹卿脸上尤带天真:“不可能,你们再瞧瞧吧,我在太上老君座下炼丹已近千年,以往都是随意进出九重天,虽说前段日子有萌生过离开的想法,但我还没走相关程序呢。”
两守将互相对视一眼,本来他们挺笃定,奈何小仙人更笃定,他们反倒不那么笃定了。
左边的犹犹豫豫道:“要不你绕到北天门瞧瞧?”
丹卿把小腰牌收进兜里,冲二位守将展颜一笑:“多谢两位,那我就从北天门进吧。”
言罢,转身离去。
那自信的模样,令二位守门天将都不由疑惑,莫非真是他们这里出了差错?
若如此,也算得上是九重天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可惜的是,南天门的情形再次重现在北天门,后又是东、西。
反正不论九重天哪道门,丹卿皆无一例外地被拒之门外。
幸而守西天门的仙卫蒙靖,与丹卿从前有点儿交情。
见丹卿怔怔站在云雾里,神色恍惚,煞是凄楚可怜,他便悄悄联络了上峰仙将。
上峰回的简洁,只道是栖梧宫那边直接下发的指令。
蒙靖一联想,随即得出结论,想必是丹卿得罪了太子殿下的人,被偷偷整治了。
偌大九重天,光风霁月的神仙纵然不少,但心眼儿比针细的也有。
蒙靖不忍地把丹卿拉到一旁:“太上老君不是很喜欢你吗?以他身份,若能到太子殿下面前美言两句,你肯定就能回兜率宫了。”
丹卿扯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蒙靖拍拍他肩,只差对天立誓般肯定道:“你别难过啊,容陵神君最是宽宥仁慈,这事儿定是他麾下拜高踩低的小仙干的,他绝对不知情。”
丹卿看蒙靖一眼。
蒙靖乃磐石所化,想法简单,天生缺个心窍。
事实上,如果不是容陵示意,谁又敢打着栖梧宫的名义胡来?
将他门门道道封在九重天之外的,正是蒙靖口中清清白白什么都不知道的容陵神君。
接受现实那一刻,丹卿仿佛被当头砸了狠狠三棒,直砸得他头晕眼花、心碎肝痛。
容陵何至于此?
他又不是话本里那等纠缠不休的人,他只是想当着他的面,再梳理一遍事情始末,再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对他们的过往弃之如敝履。
可容陵表面同他说得好好儿的,背地里的手段竟如此绝情。
丹卿忽然觉得,他都快不认识容陵了。
忍着满腔酸楚,丹卿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再抬头时,他脸上只剩倔强与刚毅。
旁的事儿他确实懒得计较,吃亏也愿意认。
可容陵的这个亏,丹卿就算吃,也要吃的明明白白。
“蒙大哥,你方便帮我留意容陵神君吗?如果他回九重天,可不可以……”丹卿也怪不好意思,但他眼下又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你想亲自堵太子殿下啊?”蒙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思考两息,道,“大概没有问题,我与南天门的上官,还有东天门的宵风相熟,他们应该都愿意帮忙,至于北天门……”
丹卿连忙道:“我自己守。”又赶紧道谢,“谢谢蒙大哥,还有你的朋友。”
这一守,便足足守了有小七八日。
北天门来来往往,有时丹卿实在嫌丢脸,就化作原形,躲在高大龙凤柱后。
九重天出入口的仙雾浓郁缥缈,灵气也足,丹卿藏得很是顺利。
像这样枯燥乏味的事儿,从前丹卿是没耐性的,与其说他懒散,倒不如说丹卿认为不值得。
然这次不同,随着时间流逝,丹卿眼眸越来越亮,斗志一日塞一日激昂。
每时每刻,丹卿都瞪着眼睛死盯北天门,半刻盹儿都不曾打过。
什么值得与否,他全然没想过。
终于,这一日到了。
接到蒙靖传讯后,丹卿登时如离弦的箭矢,笔直冲向南天门,生怕去晚一步,就让容陵给飞了。
第125章 一二五 丹卿之所以那样说话,分明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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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卿腾云驾雾赶去南天门, 终是晚了一步。
明霞瑞气簇拥着容陵,即将消失在万道金光处。
“容陵。”情急之下,丹卿张口便喊。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 直震得南天门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此时此刻,出入南天门的神仙皆转过头,齐齐瞪着丹卿, 眸露惊诧。
咦, 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小狐仙?竟敢直呼九重天小天君其名, 当真胆儿肥。
不过瞧着颜色倒是真好, 明眸皓齿、红唇乌发的,不愧是位列仙界颜值排行榜魁首的狐族。
容陵亦有刹那停顿,他分明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那清隽高雅的背影, 没有丝毫留恋,很快便扬长而去。
丹卿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喉口苦得要命,只能傻怔怔地,目送容陵消失在他触不可及的红霓紫雾里。
丹卿想,他现在一定狼狈极了。
否则那些个神仙, 为何都用古怪又怜悯的眼神看他?
还有, 云雾中, 那一座座若隐若现的巍峨宝殿, 丹卿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 竟离他如此的遥远。
眼下场面实在尴尬又稀奇。
几位神仙驻足停留片刻, 见许久无事发生,这才各自忙碌开来。
丹卿却没有动,他双脚仿佛生了根, 就这么死死钉在了原地。
一拨又一拨的神仙进进出出,时间越久,朝丹卿指指点点的越多。
偶有谈论声飘进丹卿耳里,他也双眸呆滞、毫无反应,颇似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假人。
傍晚时分,云崇仙人刚下值,便火急火燎地冲到南天门。
只需一眼,他就在碧沉沉明幌幌的南天门外,看到了丹卿。
他形单影只地站在浮云上,仿佛与周围一切都隔离开来,什么喧嚣,什么热闹,统统与他无关。
丹卿确实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五感似已封闭,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里。
就连云崇仙人在他面前站定,丹卿都没有任何反应。
直至被云崇仙人拽住胳膊往后带,丹卿才趔趄了下,像是突然回神般,他讶然道:“云崇仙人,你怎么来了?”
云崇仙人把丹卿拉到角落站定。
“你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两人藏身在金麒麟天柱后,云崇仙人压低嗓音道,“我方才听一些嘴碎的神仙乱嚼舌根,竟说你得罪狠了小天君容陵,已被他下令赶出九重天,这简直荒谬至极!一定是他们胡乱编造的,对吧丹卿?”
四下无人,云崇仙人又神秘兮兮地最后补上一句,“你们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自丹卿历劫归来,和云崇仙人就没怎么断过联络。
偌大九重天,除容婵、顾明昼,云崇仙人也是容陵与丹卿恋情的唯一知情者。
“是啊,前几天分明还好好的。”
丹卿似乎也很茫然,他视线困惑地落在云崇仙人脸上,又恍恍惚惚没有焦点。
云崇仙人居然没听出异样,他笑得颇欣慰道:“我起先还劝你莫昏了头脑,什么情情爱爱,什么破镜重圆、再续前缘,能别沾惹就别沾惹,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日久见人心嘛,如今瞧小天君也是个靠得住的性子,只要你好,我就能放心了。”
丹卿眼眶瞬间红了个透。
他拧着手指,突然有些无地自容,尤其对面站着的还是最了解他的云崇仙人。
但最终,丹卿还是强忍着屈辱和羞愧,一字一句,把话说了出来:“云崇仙人,能劳烦你帮我向容陵递个话吗?你就告诉容陵,说他若不来见我,我就日日夜夜守在南天门,直到他出现为止。”
云崇仙人陡然色变。
他震惊不已,有待细问,可一看满脸青红交错的丹卿,他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相识至今,云崇仙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丹卿。
此刻的他,卑微又没有自信,却强作坚强冷静。
说出这种话,丹卿内心一定备受煎熬,他虽好脾性,却也有尊严和人格底线,这番话,他是彻底将深埋心底的骨气都给作践了。
“麻烦你了。”丹卿仰头朝云崇仙人笑了笑,依稀仍是从前那幅烂漫模样。可他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自己手指都掐得殷红。
云崇仙人不由鼻尖发酸,若从理性角度思量,他本该和丹卿再聊聊,若事态严重,至少他们得从长计议,以免招惹出无法收场的后果,但——
他怎能忍心?
既然丹卿打定主意,哪怕豁出所有,也要见容陵一面,身为好友,无论对与错,他自然都该帮他一把。
“好,我这就去找容陵,你在这里等我。”
云崇仙人深深看丹卿一眼,立即转身入了南天门。
丹卿绷紧的背渐渐松懈,他无力地倚靠在天柱上,闭上疲惫的眼。
于他而言,尊严面子其实不那么要紧。
无论如何,他都得再见容陵一面。
这一面,是定要见的。
急急穿过南天门,云崇仙人掐来云,紧攥着双拳,直奔栖梧宫。
他面色不佳,同栖梧宫仙侍交流时,自然很不受待见。
栖梧宫仙侍听命的是下任天君,寻常神仙看见她们,谁不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她们头一回碰着这么个脸黑如墨的,倒也稀奇,既然对方无礼,她们也没必要笑脸相迎,于是其中一个冷冷道:“我们殿下正忙着处理要务呢,仙人若有急事,可先向天枢宫禀明,再由度厄星君禀报给殿下。”
云崇仙人明白,像他这种小仙,除非与容陵有私交,一般没有必要或资格面见小天君。
于是他道:“既然殿下忙碌,我就在此处候着。”
几个仙子瞪云崇仙人一眼,她们虽厌恶他不知礼数,但心底清楚,自家殿下向来不拘泥身份高低。她们若闹出事端,最终辱没的还是容陵的好名声,思及此,几个仙子都不再搭理云崇仙人,沉默散去。
栖梧宫乃储君居所,门庭之高、之气派雄伟,仅次于天帝的紫薇宫。
云崇仙人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宫墙,心里不住牵挂南天门外的丹卿。
这傻狐狸,关键时刻偏犯倔,也不知变通,他就这样大喇喇杵在南天门,岂不是凭白遭人笑话非议么?
可这便是丹卿。
他直白简单得就像一张纸,不着半滴墨。
他的这份勇气,是问心无愧,也是敢于做自己的纯粹。
像丹卿这样漫不经心又好说话的,大多时候都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然而一旦作出什么选择,他就真的能义无反顾、绝不退缩。
云崇仙人足足等到后半夜,才等到容陵迈出栖梧宫。
顾不上规矩,云崇仙人径自上前,在数丈外拱手拜道:“天枢宫纪云崇,有话想对殿下说。”
他声音洪亮高亢,从栖梧宫上空飞过的神仙都听到了,容陵不得不止步回头。
云崇仙人和丹卿的关系,容陵自然清楚。
他挥退周围仙侍,明知故问道:“仙人何事?”
云崇仙人抬起头。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容陵四分之一的侧脸。
栖梧宫外有一株万万年的扶桑树,容陵此刻就站在这棵茂密绿叶下。神光托着他的倒影,星辰银河也纷纷入他怀。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不沾人间点污泥。
九重天人人都说,容陵神君是个温润亲和的好殿下,其实这话只是恭维居多吧?
毕竟像他这样的身份气质,随便对谁轻轻一笑,都像是纡尊降贵的施恩。
容陵的心,应该很冷很冷才对。
否则怎能硬得下心肠,这么欺负丹卿?
云崇仙人压下所有负面念头,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只道:“殿下,丹卿一直站在南天门外,他说,若殿下不肯见他,他便一直守着不离开。”
容陵没有立刻回应。
一阵风来,扶桑叶随风飘落,容陵伸出手,正好有一片稳稳落在他掌心。
片刻后,容陵终是开了口,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明显情绪:“他这是在威胁本君么?”
云崇仙人错愕至极,待反应过来,他浑身气得直发抖,忍不住辩驳道:“丹卿才不是这种人,小仙也很奇怪,能把这样老实良善的丹卿逼到如此地步,他心里究竟又承受了多大的委屈与不平呢?”
容陵蓦地笑了笑,月色即将消散,疏疏浅浅的几缕,落在他眉宇之间,将他眸光也氤氲得清清冷冷。
“云崇仙人,你既是丹卿故友,便替本君好生劝劝他。本君和他已平和分开,又何必再纠缠不休?本君当日说得清楚且明白,他并无异议,既已接受,为何出尔反尔还赖在南天门不走,甚至以此威胁本君,这是什么道理?请你转告丹卿,我对他确实心存歉愧,也愿意补偿,若他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本君即可,本君会竭力满足他。但如果他存心利用这段过往与本君为敌,闹得九重天人尽皆知,那就休怪本君不念旧情了。”
云崇仙人早知容陵肯定不是善茬,此番回击恩威并施,俨然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丹卿身上。
但他的一面之词就是真相吗?比起这个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太子,云崇仙人当然更信任丹卿的秉性。
“丹卿所求不过是想见殿下一面,殿下为何不敢见?”
云崇仙人此时总算回过了味,他审视着容陵,忽而扯了扯唇角,索性将胸中不满通通发泄出来,“当初丹卿早已释怀,是殿下硬攥着不肯放手,你是九重天太子,身份尊贵,就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吗?丹卿有血有肉也有心,他不像殿下,要的时候甜心蜜意,不要的时候就挥挥手,走得头也不回。丹卿今日所作所为,难道不是一个伤心人的正常反应吗?殿下与他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怎还能将他想得那样恶毒?殿下到底是真不懂,还是不想懂,丹卿之所以那样说话,分明就是舍不得殿下。”
不等云崇仙人说完,容陵便急促转身,仿佛怕被发觉什么端倪般,只留一抹挺秀背影。
云崇仙人来不及捕捉容陵的神情,他只听到容陵好似叹了声气,那嗓音太轻,云崇仙人无法确定是否存在。
微风拂来,将容陵低沉的嗓音吹散,飘飘渺渺,像陷进了雾里。
“再见一面两面三面,结果也不会改变,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可丹卿……”
云崇仙人尤要辩驳,一抬头,扶桑树下哪儿还有容陵身影?
原来说完最后那句话,他就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云崇仙人默站须臾,终是步履沉重地回到南天门。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丹卿竟已不在此处。
第126章 一二六 他在疯狂恨过怨过之后,还是惦……
晋|江独发/一二五
半时辰前。
丹卿尚在南天门等待云崇仙人的好消息。
这回丹卿颇有底气, 那番话,只要云崇仙人成功带到,容陵必会见他一面。
容陵不是想同他一刀两断吗?他不是想将这段过往掩埋风沙吗?丹卿知道, 他彻底拿捏住了容陵的弱点,但凡容陵还在意他九重天太子的良好形象,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不过, 即便容陵肯来, 多半也是恼羞成怒而来。
再见面, 他们恐怕将彻底撕破脸面。
后悔吗?
丹卿问自己。
可一时半会儿, 他心里居然找不到答案。
出乎丹卿意料的是,他等来的竟不是容陵,而是狐帝宴祈。
来人身系墨紫色暗纹轻裘,帽檐一圈雪白狐毛, 腰束玉带,玉带上面还镶嵌着各种玛瑙宝石,虽说整体装扮过于奢华艳丽,但那张俊颜却能压住所有的珠光宝气。
“随孤回青丘。”宴祈甫一出现在丹卿面前,便开门见山,用惯施命令的语气道。
丹卿一怔, 面对这位父不像父、君也不像君的英俊男子, 他下意识垂低了头, 喃喃问:“父君怎知我在这里。”
“你说呢!”宴祈语气顿时凛冽三分, “若孤不主动找你, 你还准备在天庭门外呆站多久?来来往往诸多神仙灵怪, 不知要传出多少绘声绘色的‘故事’,你是嫌青丘的脸面被你丢的还不够多吗?”
“九重天并无人知晓我与父君的关系。”
“不巧,孤前些日刚向外公布你狐族少君的身份, 从今往后,你就留守青丘,帮忙打理族中琐事。”
丹卿自是诧异,他抬头看宴祈一眼,眉头微皱。
狐帝今日所言所行,委实令丹卿不解,不过他也没时间多想,只推脱道:“我与人相约此处见面,待见过后,我再返回青丘。”
宴祈神色陡然变得晦暗不明,眸中也涌动着丹卿看不懂的黑色漩涡。
他盯着丹卿足足看了许久,蓦地开口道:“你不必再等,你等的人不会来。”
这话宴祈说得极轻描淡写,于丹卿而言,却无异于一场天崩地裂的飓风骤雨。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宴祈,眼底的错愕与震惊是如此浓烈,最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张褪尽血色的脸,被深深的失望所覆盖。
有什么在丹卿眼底湮灭了,也有什么在他心间破碎了。
他清亮的眸中,徒剩无尽荒芜。
宴祈别过头,不忍注视丹卿受伤的眼神,许是父子血肉相连,他竟也能感应到丹卿的痛楚。
原来他如此钟意容陵吗?
可若这份喜欢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危机呢?
是否放弃,才是最明智的抉择?
宴祈不知丹卿会如何选,毕竟他还太年轻、太单纯,正是以为能凭一腔热血对抗世界的无知年岁。
“丹卿,”宴祈双手负在背后,为了击碎这孩子所有的指望,宴祈把话说得何止是绝情,“你应能猜到,容陵为何联系我,又为何将你行踪告知于我。他既已对你无心,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再纠缠不休,让容陵难堪恼恨的同时,也会将你的狼狈与丑陋尽显无疑。你记住,你是青丘少君,纵然我不是个好父亲,但青丘也曾护你千年平安无忧,你如今为了一份不值得的感情,是要将整个青丘的颜面都踩进泥泞之地吗?”
丹卿动了动唇。
他想反驳,忽然又无话可驳。
青丘于他,纵然没有太多归属感,但宴祈说得确也合情合理,出身是他如何都抹不掉的存在,他以为他只是在丢自己的脸,原来,他背后还有青丘,他竟连豁出所有的资格都没有。
“好,我回去。”丹卿双手紧攥成拳,直至指甲嵌进血肉,竟也毫无知觉。
他余光轻轻略过紫雾缭绕的天宫,终是没再回头。
这一刻,丹卿不得不从混沌中清醒。
容陵当真视他如洪水猛兽么?他心狠绝情的背后,大抵是完完全全的不留恋、不在乎。
丹卿不想再把自己困在牛角尖,也不愿继续思考容陵变心的理由,又或是不停为他决绝的行为设想隐情。
连日以来所受的委屈与羞辱,以及一厢情愿的挽留,都在这瞬间化作无穷无尽的恨意。
丹卿恨容陵,恨他主动招惹,又迅速抽身而退,恨他这般戏耍他都不够,甚至不惜搬出狐帝和青丘来折辱打压他。丹卿当然也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无用还没出息。
既要分开,也该他丢弃容陵才是,那晚见面,他为何沉默?他为何不用这世间最冷酷的语言回敬容陵?那枚容陵送他的玉牌,他或许该狠狠砸向他面门,砸得他头破血流,砸得他肝肠俱断,砸得他也尝一尝他千万分的苦痛之一。
丹卿一贯迟钝,什么情绪都比旁人来得晚。
对容陵的这份恨意,他延迟了好些日,以至于爆发时,汹涌湍急得仿佛泄洪,那一股股犹如巨兽的水流,带着睥睨之势,摧枯拉朽般,将村庄树木全部销毁,整个世界都沦陷于名为仇恨的暴雨中。
丹卿蜷缩在洪流深处,他像所有被情郎抛弃的可怜人,哭红了眼睛,也气红了心肝。
他是负面情绪的集合体,他恨得都快丧失了自我。
从青丘回来后,丹卿便一直闭门不出。
他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屋里,门窗紧锁,不闻声响。
宴祈在廊外徘徊三五次,终是没有打扰。
云崇仙人接到狐帝请柬,匆匆赶来青丘时,看见的正是丹卿这幅形容憔悴的模样。
他抱膝坐在漆黑角落,头微微靠着梨花木矮柜,面色苍白如纸,偏嘴唇殷红似血。
云崇仙人定睛细瞧,才发觉,原来那是真的血痕。
是丹卿反复咬破嘴唇,留下的斑驳伤疤。
云崇仙人又是气恼容陵,又是心痛怜悯丹卿。
他长叹一声气,转身走到窗前,支撑起两扇窗棂,让阳光洋洋洒洒地渗透进来。
可惜阳光再和煦温暖,也抚平不了丹卿深陷黑暗的心。
他睫毛低垂,鸦羽般漆黑,无甚波澜的眸子深处,蕴含着点点暗红色的火焰。
云崇仙人蹲到丹卿身前,拿起他抱膝的右手,果不其然,掌心亦有道道被他掐伤的血痕,深浅不一。
“你折磨自己,他就能回头多看你一眼吗?”云崇仙人本不想刺激丹卿,可他胸中实在有气,只恨不能骂醒这只蠢笨狐,“你可知没了你,他过得有多快活?今儿百花宴,明儿赤帝君孙子的满月酒,后日还要参加新任龙君的即位大典。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群人拥簇着他吹嘘遛马,他早把你抛到九霄云外,你却躲在这里为他伤害自己,丹卿,你就不能长长出息吗?咱们又不差,咱们优秀着呢,凭什么吊死在他这棵无情树上……”
云崇仙人苦口婆心地劝导不停,听到容陵最新动态,丹卿眼底终于浮现一丝裂痕,他控制不住地咬紧下唇,刚结痂的伤口立即涌出鲜红血渍,那颗正在胸腔跳动的心脏,也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恨。
他真的恨极了容陵。
当这股恨意无限蔓延,蔓延到这具躯体再也承载不住,丹卿就必须做点什么,譬如用痛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鲜血顺着丹卿嘴角淌下,衬着那惨白的脸,触目惊心。
云崇仙人戛然住了口,任他如何蠢笨,也看得出丹卿状态不对劲。
“丹卿!”云崇仙人慌忙替他擦拭。
丹卿却避开了头,他瘦得很快,分明几日不见,衣袖早已空阔,原先饱满的脸颊也显出纤纤骨感。
最令云崇仙人痛心的是,丹卿纯真烂漫的气质消失了,如今的他,周身萦绕着抑郁沮丧,甚至还有挥之不去的戾气。
丹卿默然看着窗外葱郁,忽又把头埋入膝盖。半晌,有哽咽嘶哑声从他唇齿间溢出来,带着浓厚鼻音,倒不难听,只是那语气,听着怪让人难受的。
“当日重返天庭,我本想与他划清界限的。”
“我明白,我全明白。”云崇仙人一时慌了手脚,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笨拙地轻拍丹卿背脊。
“都是他……”
“对,都怪容陵居心不良刻意招惹,并非你的错。”
“不,我也有错,怪我意志不坚。”
“话不能这么说,你只是……”
云崇仙人说不下去了。
像容陵那样出众的神君,自带魅力光环,天下又有几人能抵挡住他的殷勤示好?
更何况,渡劫时期,丹卿对段冽的用心,没有谁比云崇仙人更了解。
再续前缘的诱惑,真能拒绝吗?
无论重来多少次,丹卿恐都难以抵御。
“丹卿,你听我说,辜负这段感情的是容陵,你不要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云崇仙人虽未历经情爱,但为爱寻死觅活的人,他见得多。如今丹卿情伤过重,又被容陵步步逼到绝路,自是又恨又悔,“丹卿,你恨他吗?”云崇仙人忽然问。
丹卿死寂的神情终于生出变化,他漆黑眼瞳隐隐生出一簇暗火,不知不觉,也攥紧了手心。
“那你骂出来吧。”云崇仙人道,“你既恨他,索性将所有怨怼全都宣泄出来,这样就能好受多了。”
“可我……”丹卿茫然地眨眨眼,他从未骂过人,不知如何开口。
“别怕,我先给你起个范儿!”云崇仙人霍然起身,他清清嗓,挺起胸膛,卯足了中气,掷地有声地突然朝窗外大喊,“容陵你这个寡情薄意的伪君子,你徒有其表内心龌龊,你敢做不敢当,你仗势欺人,你手段狠辣。我祝你日后腾云遭雷劈、干架忘仙诀、钱财散尽、孤苦终老、断子……”
轰隆隆——
一道惊雷陡然劈闪在窗外,闪电足有手臂粗。
云崇仙人骂得正起兴,悚然一惊,不由倒退两三步。
晴空万里,忽起巨雷,庭院那棵常青树俨然化作齑粉,丹卿望着窗外,忽然面无表情地扯扯唇,笑得嘲弄又绝望:“天道竟也帮他。”
云崇仙人几乎不敢看丹卿颓然的神情。
“没关系,咱们不提他名字就成。”云崇仙人仍是壮着胆,试探地冲窗外骂道,“既如此,那就诅咒所有欺辱丹卿的人都断子绝孙、不得善终。”
微风晃动枝叶,窸窸窣窣,阳光穿插期间,筛下斑驳。
风平浪静。
云崇仙人得意一笑:“果然指桑骂槐才是正道,丹卿,你也试试。”
丹卿动了动干枯的唇,反复数次,终究什么都没能骂出来。
他最是知道,容陵在意的是什么,他誓要守护的这苍生,他庇爱的家人与子民,这些大抵都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既要辱骂诅咒,也该冲着容陵最脆弱的软肋。
可丹卿做不到。
哪怕他对容陵的恨意,已浸入骨髓,甚至都快溢出表皮,但祸不及他人,丹卿没有办法把恨转移到无辜的人身上。
黯然垂眸,丹卿眼底暗雾聚拢,他哑声道:“我想让他也尝尝这样的……”
“这样的什么?”许久等不到后话,云崇仙人小心翼翼问。
丹卿蓦地无力一笑,笑自己悲哀又凄凉。
他既想容陵尝尝与他同样的痛苦,希望他恋慕上另一人,又惨遭那人抛弃,满腔真心被碾碎成泥。
可凭什么呢?凭什么容陵还能喜欢上别人?
就算只是假设,丹卿也满心抗拒。
容陵他活该孤苦一辈子,再也无人爱他、珍惜他。
他这样冷心冷肺的人,也不许再喜欢旁的谁。
“没关系,我替你骂,我骂得不够狠时,你帮我补充。”
云崇仙人不再勉强为难丹卿,他撩起衣摆坐到丹卿身旁,掰着指头开始诋毁容陵,从外貌到性格,从言行再到身份,将他数落得一无是处。
丹卿抱膝静静听着。
只是目光不知何时,又逐渐失了焦。
云崇仙人在青丘待了多少日,就骂了容陵多少天,他骂累了,便拉着丹卿去品尝青丘当地美食,吃饱喝足后,又寻一风景优美地,继续当着丹卿的面咒骂容陵。也难为他形容词丰富,掌握的贬义词足够多,这才能翻来覆去骂出许多花样。
丹卿何尝不知,云崇仙人是在用这种方式宽慰他,他也明白,不该继续为不值得的人伤心。
丹卿很努力地忘记容凌。
然而有些事,一旦刻意为之,反而愈演愈烈。
被分手后的情绪起伏,大抵都是有固定流程的。
先是无法相信对方的绝情,再到心如死灰,然后恨之入骨,如今想来又是到了念及对方旧好的阶段。
许多时候,丹卿看着热闹熙攘的街道,看着恩爱说笑的青丘道侣,以及记忆里相似的树、相同的糕点,他都会自然而然地思及容陵。
他们也曾相谈甚欢,容陵也曾为他亲手烘焙甜糕,为他擦拭嘴角残余的饼屑。
天冷飘雨时,容陵依然像在人间那般,为他添衣撑伞。
还有一次,他们不知为何吵了嘴,谁都没让着谁。不欢而散后,丹卿很有些害怕,那会儿他与容陵刚在一起不久,丹卿想着,容陵与段冽到底有些区别,段冽尚有几分孤傲,也不是回回都肯轻易向他服软。容陵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若他不肯迁就,他们是不是就要散了?
丹卿又是委屈,又是着急。
就在他决定放下身段去求和时,却看到墙角抱鹤花瓶里,插着几支红艳艳的糖葫芦。
那糖葫芦上还刻上了笑脸,以及哭唧唧的小表情。
容陵画得可好看了,丹卿拿着糖葫芦,仿佛看到一颗颗圆滚滚的团子迎面朝他扑来,都不忍下嘴。丹卿哪里舍得吃呢?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糖葫芦包裹在阵法里,丝毫都不许它融化。
瞧,容陵其实也会哄人的。
且颇擅长。
但以后,容陵再也不会哄他了。
……
樵歌道是青丘最繁华之地,相当于人间市集。
狐族相较其他族群,最擅长调香、制作胭脂眉黛等装扮之物,一路走去,除兜售零嘴儿吃食的,就属各式各样的香粉膏最多。
云崇仙人十分感兴趣,左闻闻、右摸摸,一抬头,对面店铺里,还有只炸了毛的狐狸正躺着在做保养,所谓保养,就是给毛发敷上精油香膏,再认真梳理按摩,让毛毛变得柔顺且富有光泽。
云崇仙人两只眼睛直直盯着,看得都走不动道了。
天晓得,他有多喜欢毛绒绒。
不知丹卿幼时可否也会精心护养一身皮毛呢?
思及丹卿,云崇仙人猛一回头,这才暗道糟糕,丹卿居然并未跟在他身后。
他急急返回,循着原路寻找。
好在狐族都喜招摇风,个个儿簪珠佩玉,手里摇着一把风流扇,好似身上不超过三种斑斓色,就无颜出门般。
一袭青袍日益清减的丹卿,在这样一群骚包狐狸里,自然格外醒目。
“丹卿,”云崇仙人快步行到他身侧,总算松了口气,“你怎的呆站在此处?”
丹卿呆滞的眸缓缓转动,待回神,他迅速揉了揉眼眶:“没什么,你不是还想吃狐婆婆煮的小银鱼馄饨么?我带你去。”语毕,丹卿抢先走入人海,那单薄瘦削的背影,仿佛风再大些,就能将他吹散。
丹卿步履极快,因他不想被云崇仙人看到他现下狼狈的样子。
事到如今,丹卿也是知道丢人的。
容陵如此待他,他在疯狂恨过怨过之后,还是惦念着容陵的好。
若排选没出息排行榜,他约莫能拿到第一名吧!
自嘲一笑,丹卿闭了闭眼,在天旋地转中顾自向前。
这些日子,丹卿看什么都灰蒙蒙一片,他的嗅觉味觉也莫名变得迟钝。
时光的流逝,对从前的丹卿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轻快,如今这日子,过得怎就那样慢?丹卿好想再睁一开眼,已是百年后,这样,他对前尘往事,对容陵,是否就能洒脱许多?
与云崇仙人逛到日暮,当夜一回家,丹卿便大病一场,随即陷入漫长的昏厥。
云崇仙人给丹卿投喂了十全大补丹,然而亏损的气血虽易调养,人却久久不见苏醒。
狐帝宴祈亲自看过后,对云崇仙人道:“你放心吧,丹卿没有大碍。难为你这阵子特地留在青丘陪他,天枢宫仙务也繁忙,你若不便,就先回仙宫,丹卿醒了我再告知你。”
云崇仙人是特地告了假的,如今假期已到尾声,该回天枢宫了,但他实在放不下丹卿,又细细追问道:“丹卿何时能醒?我原以为他这几天想开了些,看来是不愿我操心,这才强颜欢笑与我周旋。也怪我,明知他羸弱体虚,还拽着他四处乱跑。”
宴祈眉头始终簇着。
透过窗,他看向躺在榻上毫无意识的丹卿,恍恍惚惚间,仿佛看到了小小的丹卿,宴祈轻声一笑,语气里似乎还掺杂着怜爱与自责:“丹卿幼时,也总爱这般。负了伤,受了委屈,从不诉苦,只团成一团,沉沉睡去。有时睡十多天,有时数月,甚至几年,待他睡醒,就又恢复从前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仿佛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云崇仙人这下顿悟了,原来这是丹卿修复自我、疗养内心的方式。
可这法子太傻。
傻得过于令人心疼。
“他这回得睡多少年,才能抚平内心承受的伤害?”云崇仙人讽刺地扯扯唇,“大约需要很多年吧。”
宴祈眸色暗涌:“或许于他而言,不失为一件好事。”
“是么?”云崇仙人与宴祈的思绪显然不在同个区间,他沉默须臾,道,“或许吧,但愿丹卿再醒来时,能放下那个害他伤痛至此的人。”
……
栖梧宫。
容陵独自站在登云台,此处风大,将他衣袍舞得猎猎作响,可他却浑然不觉。
已过去三月有余了。
距离他最后一次在南天门看见丹卿。
容陵没有刻意去数逝去的日子,但不知为何,他脑子却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天,容陵不曾让自己有片刻停歇,他忙得脚不沾地。可时间能安排得密不透风,思想呢?
那日丹卿恳切又悲凉的目光,一直深深烙印在容陵心底,始终挥之不去。
其实,容陵早知丹卿守在天宫外,隔着重重云海,他遥遥一望,便知那撇单薄的影子是丹卿。
他在等他。
这个迟钝的傻瓜,终是回过了神。
事实也如容陵所料,丹卿怎会轻易放弃呢!哪怕他那番绝情的话并无多少破绽。这世间情爱总是易碎,不爱了,才是最最伤人,也是最最有效的分手理由。可惜丹卿却没能就此放弃,在反应过来后,他终是追到九重天,誓要当面同他问个究竟。
丹卿有多孤勇决绝,容陵便有多怯懦心虚。
与其说他不愿见丹卿,不如说不敢。
丹卿纠缠得越狠,豁出去的越多,容陵就越是心如刀割。
那些全是丹卿不加掩饰的真心,他为他不惜做到如此地步,这叫容陵如何还能有勇气,再当着他的面,去重复那些伤人的话?
所以他只能躲,唯有躲。
可他要躲到何时呢?
一直躲到丹卿再也不想见他,再也不在乎他的那一日吗?
第127章 一二七 他为他寡淡无趣的漫漫岁月,点……
晋|江独发/一二七
登云台之上, 滔滔云海翻涌。
“殿下,凫丽郡有异。”容陵麾下仙师李霞轩忽而来禀,“经苍龙阁多方查探, 近来失踪的仙人,有一部分在凫丽郡留下了魂魄碎片。”
容陵收回纷乱思绪,拾阶走下登云台, 微蹙眉头, 问:“魔域可有什么动静?”
李霞轩回禀道:“除频频扰乱仙域各地, 不曾有其它异样。”
容陵思量着道:“你率一支重羽军, 即刻前往凫丽郡,”不知想到什么,容陵忽又改变主意,“也罢, 本君亲自走这一趟,你且留守天宫,随时等候指令。”
李霞轩拱手称是:“属下遵命。”
凫丽郡乃仙界边陲之地,四面都是深不可测的黑崖。此地物资丰富,盛产高阶矿石,而这些晶矿, 又是锻造仙器、神器不可或缺的原料。
居住于凫丽郡的仙民大多资质平平, 他们主要依靠开采晶矿, 来换取更多的修行资源。
这样一座素来低调的仙郡, 怎会与陆续失踪的仙人有关?亦或是, 魔域也搅合其中?
容陵原以为, 那些不见踪影的仙人,都已被魔域掳走。
屠浮意图创造上古神气,就必须大量掠取不同种族的灵息, 然后不断将它们糅合组成,直至试验出最接近上古神气的力量。
魔域的野心勃勃,天帝容渊压根不放在眼底,对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容渊显然十分推崇信任。
但不知为何,容陵总是无法放下心中戒备,有一粒不安的种子,悄无声息在他心底发了芽,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滋养这株幼苗不断生长。
临去凫丽郡前,容陵决定先走一趟青丘。
这些日子,容陵私下没少和狐帝宴祈联络。
丹卿沉眠的消息,容陵便是从宴祈口中得知。时至今日,也只有在丹卿毫无意识的情形下,容陵才敢逾越那条鸿沟,悄悄去看一眼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夜幕沉沉。
青丘藏经阁内,狐帝宴祈正在翻阅卷宗。
说来也巧,就在丹卿回青丘前两日,宴祈竟意外发现一批记载源族纪闻的古籍。
因上任狐帝喜好务农,时常搜集种植类书卷,所以藏经阁专程打造一方天地,供其使用。
而这些泛黄残缺的古籍,就这么随意地夹杂其中,多年无人在意。
夜明珠散发着莹玉光辉,整座藏经阁亮如白昼。
宴祈手里拿着张损毁了三分之一的残图。
这图描绘的画面,很像某种部落祭祀。画中景致倒与人间颇为相似,群山拥簇间,乌泱泱的人们在田地绿林欢呼雀跃,一身披霓裳羽衣的女子翱翔于半空,她素手掐作莲花印,双眸紧阖,粉唇微微上翘。画中阳光明媚,清风拂动青绿,好似所有美好都蕴含其中。
宴祈专注地研究着画中女子。
下一刻,画中女子突然睁开双眼,那美眸盈盈,巧笑倩兮,顾盼生辉,竟像是在看他!
整幅静止的画卷,因女子的粲然一笑,莫名变得生动起来。
宴祈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他好似能闻到青草与花卉的芳香,亦能感受阳光的温度,他胸膛鼓动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前所未有的澄净明朗。
画中世界瞬间活了过来,它似乎也拥有生命。
那深埋于卷轴的时光恢复转动,涓涓细流般淌过山涧,从中渗透出的每一分力量,都能度化人世间的所有尘埃悲苦。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或许只是短暂一刹,宴祈如梦初醒,忙低头去看。
画卷女子轻阖双目,仍是先前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画中女子到底是谁?
莫非方才那一幕,只是他的幻觉?亦或是画卷中蕴含的灵力已随时间消残,无法再重现画中景象?
宴祈眉头深锁,握住画卷的手不自觉收紧。
宴祈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这些记载着源族纪闻的卷轴,定是上任狐帝特地寻来。虽然书卷收录的只是一些民风杂事,但背后涉及的真相,不言而喻。
倘若没有丹卿的出现,有生之年,宴祈哪怕有幸发现这些“证据”,大抵也不会多看一眼。
毕竟他身中非死不可解的禁蛊之术,脑海再也没有那段记忆。
当年归墟,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他父尊不惜对他动用禁术,也誓要封存的过往,他是否还有追究的必要?
颓然长叹一声,宴祈将画卷精心收好,他正欲拿起一册书卷,四周平静的气流,陡然漾起难以觉察的波动。
竟有人私闯青丘大阵?好生大的本领!
宴祈眼神一凛,复又想到什么,弥漫于他周身的腾腾杀气,顷刻褪去。
月上中天,盈盈似水。
容陵站在丹卿独居的小庭院,他孑然一身,背后是大片大片漆黑的夜幕。
那浓郁的墨色,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影吞噬殆尽。
数月不见,这位九重天太子也清减不少。
拢袖咳嗽两声,宴祈站定在容陵背后,静默须臾,这才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夜黑风高,殿下以这种形式大驾青丘,实在令孤惶恐!”
其言含讽,大抵是在表达对容陵强行破阵的不满。
容陵旋即回身,他拱手向宴祈行晚辈礼:“狐帝见谅,是晚辈唐突了。”说着,容陵眸光微转,他幽幽望向半开的那扇花窗,视线停顿片刻,这才黯然低喃道,“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看丹卿。”意识到举止过于失态,容陵强打精神,勉强扯了扯唇,向狐帝解释道,“身为九重天太子,我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还望狐尊莫要见怪。”
宴祈撇了撇嘴,他神情虽不悦,却并未再追究。因为宴祈心里清楚,容陵偷偷摸摸地来青丘,也是为了掩饰他与丹卿的关系,从而保护丹卿。
谁都曾青春年少,在宴祈的记忆里,他过去的风花雪月,多是逢场作戏。虽未经历过情深,不过宴祈也能理解男男女女的“为爱消得人憔悴”。
但理解归理解,却觉得很没有必要。
再开口时,宴祈的语气多了几许语重心长,他深深望着容陵,意有所指道:“殿下,你能事事以丹卿为先,并悉心替他考量,作为父君,我很感激你的付出。但有些话,我须提醒你,既下定决心,就该言行一致,当断则断。这是为丹卿好,也是对你自己负责。你可有想过,丹卿迟早会忘了你,他将来或许还有更美满的姻缘,介时你待如何?别到最后,丹卿洒脱遗忘,而有的人还固执停留于原地,或许,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悲哀。”
容陵浑身一怔,整个人如雷轰顶,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错愕惊慌。
显而易见,他从没设想过这点。
若有朝一日,丹卿另有所爱,他该如何?
容陵只需稍稍设想这种可能性,就感到背脊僵冷、胸口窒闷,快要崩溃发疯了。
他愿意抽身远离丹卿,却不代表,他甘心放丹卿再去爱旁的人。
可假如呢?假如未来某一天,丹卿对旁的人言笑晏晏、芳心暗许,他能洒脱给予祝福吗?不,他想他的心一定会泣血。
宴祈也知真话残酷,他暗叹一声,不忍直视容陵猩红的眼:“长痛不如短痛。希望今夜过后,殿下莫再过多牵挂丹卿,也莫再向我打听丹卿的消息,更别像今日般到访青丘。”
言罢,转身欲走。
寒风吹动落叶,天地间,仿佛奏响一首悲怆乐曲。
一道嘶哑至极的男声,就这样在黑夜中突兀的响起,“那便留我在原地吧。”容陵惨然一笑,满目荒凉,“我宁愿留在原地。”
“殿下,你这又是何苦?”
宴祈步履微顿,终是摇了摇头。
说完,宴祈飘然远去,天地间,又独剩容陵一人。
掩在袖中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容陵闭了闭眼,他几乎用尽气力,才能重新汲取力量,继续往前。
拾步登上台阶,容陵推门步入厢房。
时隔数月,容陵终于又见到丹卿熟悉的容颜。
大抵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哪怕许久不见,容陵也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
素白纱帐轻盈如雾,丹卿就如同一粒璀璨明珠,安眠于这方小小天地。
窗外无论晴雨,这里始终安宁平静。
真好。
容陵痴痴看了丹卿好半晌,他喉结艰难滚动数下,苦涩的话语这才顺利从唇中吐露出来:“阿卿,你是不是恨透了我?”容陵自嘲一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别恼,也别生气。我如此伤你,将来定会遭报应,或者说,我已然遭到了报应。”
执起丹卿温热的手,容陵握了很久很久。
直到此刻近在咫尺,容陵才恍然明白,他们今后的距离有多遥不可及。
“对不起,别怨我自作主张,也别怪我心狠绝情。我知道,比起一厢情愿的瞒着你,你更喜欢坦诚相待,与我同甘共苦并肩面对。我原也这般想,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我俩意志坚定,必能战胜一切。但……”
时间悄无声息地逝去,容陵终于从怔愣中回神。
察觉握住丹卿手的力度有些大,容陵猛地松开,歉疚道:“抱歉,有没有弄疼你?”
替丹卿轻揉着手指,容陵看着他恬静的睡脸,嘴角笑意终于染上几许温度。
“阿卿,你知道么?其实我也会怕。”
容陵像是在同丹卿谈心,声线温和又轻柔,“你会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原来像我这样刚愎自负的人,心中也有许多恐与惧。”
冲丹卿笑了笑,容陵沉吟道,“年少轻狂时,我确实无所畏惧。直到长兄意外陨落,再也回不来,我才惊觉,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洒脱无羁。我以为我是仙上仙,超脱世俗之外,了无牵绊,也不畏惧生死寂灭。事实证明,我修行得远远不够。漫漫年月,我也会害怕,害怕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心中惦念牵挂的那一张张脸。阿卿,你权当我胆怯自私吧,比起种种难以想象的恶果,与你分开,已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我们都好好活着,总强过你生我死,或我生你死,对不对?”
“我不想再留你一人,去重复人世间的苦厄孤独。”
“说来不怕你取笑,阿卿,我远不如你坚强。”容陵眼眶酸红,他猛地垂下头,掩饰般将额抵在丹卿手背,他声音喑哑道,“比起我死你生,我更畏惧失去你,我完全无法想象,失去你,我该如何独自存活下去。阿卿,你父君方才问我,若你今后移情爱上别人,我待如何。”
说到这里,容陵眼底涌出足以毁天灭地的杀伐戾气,周身气势凛冽骇人。
他咬牙切齿道:“我想杀了他。”
“无论你爱上谁,我都容不得他。”
“但……”
容陵视线回落在丹卿白皙的脸上,他眸光呆滞,不复方才凶狠,只剩满腔无奈与凄苦,“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如果你能好好活着……”
容陵再说不下去。
有温热的液体,如滚烫星火般,溅落在丹卿手背,又顺着筋络滑入丹卿衣袖。
“阿卿,我得走了。”
“我们,就此别过吧!”
“从今往后,我将只存在于你望不见的阴影角落,默默陪伴这你,守护着你。”
月明千里,故人来又去。
空落落的厢房,万籁俱寂。
忽然,床榻上沉睡的男子动了动指骨,却未能睁开眼睛。
这场突如其来的昏睡,于丹卿而言,更像一座埋葬逝去爱情的坟冢,也是他深陷泥潭挣扎求救的信号。
每每身负重伤,丹卿都会把心藏起来,用这种逃避的方式疗愈自己。
多年以来,从没人试图唤醒他,也没人陪伴守候在他身侧。
一次次自黑暗中睁开眼,当看到身边空无一人,丹卿便知道,天大地大,没有人是他倚仗,也无人为他撑腰,更无人予他牵挂与爱。
年少被狐族孩童耻笑捉弄时,丹卿也曾试图向宴祈寻求庇护,但他忘了,他只是一个母不详、不受宠爱,甚至不被承认的私生子。渐渐地,丹卿不再指望任何人,他性子淡脾性好,但凡被人争抢的东西,他都笑着袖手旁观。
是他不想要吗?
不,丹卿知道,是他要不起。
久而久之,丹卿再没有任何想要争取的人或物。
直至遇到段冽,直至遇到容陵。
丹卿终于懂得被偏爱被在意的滋味。
段冽的爱明目张胆,张扬又热烈。丹卿自己或许都没发现,他与段冽是同道中人,他们都不曾被真心以待,所以他们渴望一颗滚烫的心。而容陵呢?得天独厚的容陵应有尽有,他被爱意浇灌长大,身上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信念,他强大且坚韧,又富有理性,若容陵说想要一人,那定是深思熟虑,定是不容置疑,定是权衡利弊后依旧不改初心。
没有谁,能够抵抗这样的容陵。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无论段冽,或是容陵,都是他的心之所向。
沉眠中,丹卿像个旁观者,他一遍又一遍梳理过往,如剥丝抽茧般,探索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当所有脉络都清晰可见,丹卿才发现,容陵于他,竟是那样的独特重要,容陵甫一出现在他生命,便自带光环,最是与众不同。
他为他寡淡无趣的漫漫岁月,点燃了一簇星火,就在小小火苗即将茂盛时,容陵却又无情将它捻灭。
为何他要如此折磨他呢?
恍恍惚惚间,丹卿仿佛听见容陵的声音,也触及到那抹令他眷念的温度。
是容陵吗?他来见他了么?
丹卿好想醒来,去亲眼求证一番,可他又实在害怕失望。
他早已习惯身旁空无一人,若这次再绝望,定是他的不可承受之痛。
事实上,丹卿一向很擅长放弃的。
再难再痛,也不过是花的时间更久、更久一些。
既然容陵如此决绝,不如他索性也放弃吧!在放手之前,他就躲在这方龟壳里,直到伤口结成丑陋的痂,不再畏惧示人,他便敲碎那厚厚的茧,用笑容,去坦然迎接更多的伤疤。
或许,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哪怕他的心,正一刻不停地抽痛着。
但没关系,终将过去的。
丹卿抱紧瑟瑟发抖的自己,试图规劝自己放弃。
可是,他好想看到容陵的脸,假如容陵改变主意,万一容陵当真守候在他身侧,他是否就要错过唯一的机会?
丹卿好生纠结,他急得满头大汗,最终,这股迫切想见容陵的冲动,战胜所有踌躇,哪怕几率再渺茫,丹卿也不愿让希望从指缝溜走。
睫毛迅速眨动,榻上沉睡的男子挣扎几番,总算睁开那双湿漉漉的眼。
丹卿仓皇四顾。
没有……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月光似白盐,散落在床前,也洒在丹卿血淋淋的伤口间。
丹卿眼神空洞地望着满屋清冷,忽地轻笑出声。
笑着笑着,已泪流满面。
果然是他过于不自量力了。
容陵并没有来。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丹卿睁大一双死气沉沉的眼,自言自语道。
“你不死心,又能如何呢!”
宴丹卿,你当真要放弃吗?
丹卿在心里问自己:放弃容陵,就像曾经你放弃过的所有希望与期盼,也没有关系,也无所谓的吗?
丹卿抱着膝盖,就这样陷入苦思。
可是,假如不死心,他到底还能如何呢?
除了呆呆坐在这里自怨自艾,大抵他还是可以尝试着做些什么的。
侧眸望向窗外,丹卿很慢很慢地眨着眼。
怎么办,他还是不想相信,容陵会如此待他。就算容陵果真不要他了,那又怎样?
至少,容陵曾不顾一切地走向他。
明知未来路途艰辛,明知背后诸多阻碍,容陵也曾无所畏惧地跨过高山深海,披星戴月地步步朝他踱来。
那份盛大的感动与喜悦,丹卿永远铭记于心。
尊严和面子,丹卿一贯不放在眼里。
容陵既能在那时豁出一切,他又有何不可?
这次便换他主动争取吧!
就像容陵当初向他伸出手那样……
下定决心后,丹卿豁然开朗,原来这才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哪怕痛过恨过,他始终不愿放弃的。
虚弱的身体重新焕发出力量,丹卿掀被下榻,低眉看了看只着单衣的自己,思及什么,丹卿赤足来到雕花衣柜,从中翻找出一件簇新的绯色长衫。这是回青丘后,狐帝宴祈专门为丹卿量身定制的系列新衣,其风格极符合青丘族的大众审美,精致中透着招摇,又不乏风流飘逸。
饶是丹卿病体欠佳,面色惨白,也被这灼灼浓艳衬出几分桃花颜。
丹卿穿戴整齐,到底舍了与之搭配的精奢珠玉束腰。
丹卿向来素净低调惯了,不喜出头争艳。猛然改变风格,如同换了个人。那微微上挑的眼尾,从前分明不觉蛊惑含情,如今眸光轻扫间,竟像是看谁都仿佛在刻意撩拨心弦。
丹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青丘。
待宴祈察觉出异样,已是三日后。
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宴祈怔怔站着,眼中情绪复杂。
整洁被褥上,平放着一张纸,是丹卿的字体。
“等我做完想做的事,我会回来的。”
灵力幻作的素纸,在宴祈掌中化为乌有,宴祈望向窗外,轻喃道:“非不撞南墙不回头吗?你和他,是不会有结果的。”
宴祈佝偻着背,缓缓坐在空榻上。
不过短短一两年,宴祈好似苍老了几百岁,眉目间亦不复从前的恣意洒脱。
宴祈知道,他对丹卿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慈父,也不必在此时装出爱子如命的样子。
丹卿从年幼小小一团,成长到如今懂事乖巧的好模样,全是他自己的功劳。他待丹卿素来淡漠,除了给予他一方容身之处,他鲜少关怀教导他,更不曾为他撑腰,做他的倚仗。
一路以来的伤与痛,是丹卿独自杠过来。
他这个父亲实在做得不称职,但从多年前的那一天,他懵懵懂懂将丹卿抱回来的那刻,所求所愿的,不过是他余生平安。
他唯愿延续他血脉的孩子,能平凡地、平静地,好好活下去。
如今仍是如此。
第128章 一二八 若即若离懂吗?撩拨他一下,然……
晋|江独发/一二八
魔域。
地宫深处。
无边无垠的黑暗里, 上千根麒麟柱高耸其中,无数仙魔妖被藤蔓捆缚在柱子上,他们表情僵滞、浑浑噩噩, 俨然丢失神智的模样。
藤蔓粗壮柔韧,俨然是变异的紫葵草。
猩红诡魅的光点,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闪闪烁烁。
那是紫葵草正在吸食俘虏者身体内的能量, 然后源源不断向阵眼输送。
其中, 每三根麒麟柱, 为一“子阵”, 诸多子阵为母阵提供养分。汇聚而成的新力量,则被藏匿于魔域的源族残魂吸纳汲取。
经过这段时间的滋养修行,源族残魂已成功修炼出几分实体,不必再依附于魔主屠浮身上。
地宫之上, 诡魅森森的母阵中央,依稀能看到半透明的一抹身影盘坐着,正是闭目调息的源族残魂。
屠浮面无表情站在角落,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半透明的人影,神色晦暗不明。
对这抹源族残魂,屠浮也曾心存怀疑, 在源族残魂主动找上门时, 屠浮仔细盘问过他的底细, 譬如姓甚名谁, 过去在源族又是什么身份背景等等。
彼时, 无形无影的源族残魂咯咯一笑, “他”声音粗粝又喑哑,等笑够了,“他”这才阴沉沉道:“吾没有性别之分, 至于名字身份背景,倒是有很多,你想听么?”话虽然这么说,“他”却没有等屠浮回复的意思,顾自讲了下去,“吾叫江慧,是一个失去丈夫孩子的普通源族女人,吾永远记得,为了逼吾失去斗志,他们亲手在吾面前,把吾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吸食成人干;吾还叫张岿生,只是个小小的一城之主,在划破夜空的厮杀屠戮声里,吾率领全城源族百姓上阵御敌,连续三天三夜的战斗,吾亲眼看着一条条干净整洁的道路,被鲜血染红。吾杀红了眼,却怎么都杀不尽那一个个丑陋贪婪的恶魔,最终,吾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吾还是个年仅七岁的小孩,家人们都唤吾‘佑佑’,吾每天都活在家人的疼惜宠爱里,如果没有意外,吾会无忧无虑的快乐长大。直到某一天,灾难来临,全家八口为了保护吾,宁死不屈,吾被塞在重重法阵庇护的柜子里,为了不被发现,吾把自己的嘴都咬烂了,泪水混着血水的味道真令人作呕啊!眼看着那些恶魔即将踏出门槛,去毁灭屠戮下一个家庭。忽然,其中一个恶魔发现了吾,他举手示意同伴暂停,随即,他们迈着浑浊的步伐,朝吾走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震得吾头顶的天空仿佛都在摇晃碎灭……”
那年,被源族施与恩惠,手把手创造出的几个低阶种族,因贪图源族与生俱来的力量,终于露出尖锐爪牙,动了歹念。
他们利用心软仁善的源族首领与祭司们,摸索出对付源族人的方法,他们意图歼灭源族,取而代之。
可源族实在太强大了。
他们只好先对老弱病残下手,又或是利用年幼子女,逼迫强大的源族人束手就擒。
一片片祥和安宁的土地沦为烈狱,源族圣女浴血而来,她号召仅存的源族人团结一体,共同御敌。
源族圣女聪慧敏锐,她的一出出计谋,让几个低阶种族为争夺利益而频频内乱。
多么可笑啊,源族人还没死绝,这群人已经在为源族神力的分配权而大打出手。
他们的自相残杀,成功给源族争取到修生养息的时间。
但源族人伤的伤、残的残,加之低阶种族吞噬了大量源族血肉,实力暴增。哪怕源族竭尽全力,战斗到最后一刻,终究还是不敌。
恨意让死去的源族人阴魂不灭,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天道,天道能轻而易举毁灭吗?
最终,为彻底阻绝源族复生,这些低阶种族把源族最后的故乡封锁,这便是如今的弑神之地。
而散落于世间的源族残魂,在其后千年岁月,也被一一捕捉,用层层法术禁锢于归墟。流亡在外的残魂何其多,就算他们倾尽全力,终究有所遗漏。渐渐地,当年的低阶种族日益壮大,自然也不再畏惧这些残魂。
此后每隔几百年,或是数千年,每当封印于归墟的源族残魂卷土重来,就又被实力最强的仙界出兵镇压,反反复复,似乎永无止境。
屠浮听完残魂这番话,终于放心。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而是由诸多残魂凝结而成。
“他们”的仇恨,比他只多不少,既然他们拥有共同的敌人,结成同盟,当然百利而无害。
魔域的实力,向来略逊于仙界。
到屠浮这代,更是不济。
与源族残魂合作后,屠浮发现了更多可能性,其中最令他欣喜的便是紫葵草。
谁能想到,平平无奇的紫葵草,在经年以后,竟还保留着对源族人的敬仰与遵从。
起初,屠浮在仙域各地结阵,只为最大程度激发紫葵草沉睡的力量。
待紫葵草苏醒,他们便可利用紫葵草作媒介,吸取几大种族的灵气,糅合成上古之力,待源族残魂修得真正的大道,可御万物,又何惧仙界?
屠浮信心十足,以至于容陵擅闯魔域,得知了紫葵草的秘密,他都没放在眼里。但这也加快了他们的进度,与源族残魂商量后,屠浮开始针对性地大量捉捕几界精英,匹配修为后再结阵。
为谋大业,就算是牺牲魔族自己人,屠浮也毫不心软。
不幸的是,他们显然高兴过早。
源族残魂虽已成功修出几分实体,但越继续往下修行,“他”越感艰巨。
是紫葵草淬炼出的力量仍不够纯粹吗?“他”苦苦思索许久,终于领悟。
构成“他”身体的每一分魂魄都蓄着满满恶意,他们拼命抵抗万年风霜的摧残,苟存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唯有报仇雪恨才能纾解他们受尽苦难的心。
可悲的是,欲御万物,必须纯粹向善、仁义宽厚。
原来“他”再也无法复仇了吗?事到如今,他们源族谁心里不怀着强烈入骨的恨?
难怪啊,难怪仙界压根不将他放在眼底。
想到这里,源族残魂几近绝望,但他不能在屠浮面前露出马脚,否则,他一定会沦为弃子,屠浮这老东西阴险狡猾,必不会再鞍前马后地听命于他。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
那厢,屠浮对这些毫无察觉,他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复仇大计而沾沾自喜。
大批的仙妖魔被紫葵草吸食完灵力后,须由屠浮处理痕迹。
魔族自己的人,处理起来倒也方便,直接烧了躯体碎魂便是,仙族却略棘手。这些仙人的魂魄中嵌有私密追踪术法,若强行摧毁,一旦主体陨落,必将叫人察觉,甚至可能引得仙界追踪而来。
如今屠浮的重中之重,是为源族残魂的修行作护法。
若他们的计划被仙界知晓,定当功亏一篑。
思来想去,屠浮终于想出一个法子,也找到一处暂能掩盖秘密的绝佳之地。
风和日丽,艳阳当空。
容陵已然顺利抵达凫丽郡。
两三百年前,容陵西行途中,曾路经凫丽郡,他依稀记得,凫丽郡仙风淳朴,居民勤恳向上,是所有仙地里,唯一一座与人间相似的城郡。
彼时,容陵不觉凫丽郡有何特殊,如今懂得人间烟火的弥足珍贵后,再临此地,颇有些感慨万千。
入夜,容陵用神识扫荡城郡一圈,却没能找出古怪之处,想来是对方早有防范。
几经辗转,容陵陆续在郊外又发现几片崭新的灵魂碎片,这些魂魄碎片极其脆弱细微,存留时间不过短短二十多个时辰,正因力量薄弱,才能不被敌人察觉。显而易见,若非行到绝路,没有哪位仙人愿意生生剥离出魂魄,只为留下些许线索。
连续调查几天,事情初露眉目。
容陵锁定了几座矿地,而这些矿地,建在深不可测的黑崖之上。
近年,凫丽郡在陡峭黑崖发现一种难得的仙矿,用之可锻造极品神器,但其开采难度大,保存时间也短。
为了最大程度锻造出神器,许多锻造大师直接搬到矿地旁,同时亦有许多人慕名而至,一时间,凫丽郡聚集了四面八方的修者,仙妖魔皆有。
但凡牵扯到极大利益,就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容陵深知九重天太子的身份非但无用,还会多方受阻,他便利用幻术改变样貌外形,作为一名劳作的采矿者,成功混入其中一处矿地。
一连四五天,容陵都在勤勤恳恳挖矿。
这里的矿工具备一定仙力,在仙界挖矿,使用的自然不是蛮劲,而是灵力。
“给,这是今天的补灵丹,别着急,人人都有。”矿地上,每天都有管事发放丹丸,以补充耗损殆尽的元气。
容陵也领到一小瓶,里面装有五颗。
这种低阶药丸常服伤身,但矿工酬劳极其可观,有灵石和修炼资源两种薪资形式,大多数修者,所图皆是后者。
容陵望了眼四周正在吞服的矿工们,也仰头吃下两颗丹丸,随即催动灵力,继续挥动手里的镐子。
梆梆敲敲声不绝于耳,容陵穿着一套灰不溜秋的短打,他身形瘦弱,眉眼普通,隐在一群矿工里,并不惹眼。
休息时间,容陵暗暗观察一番,特地来到一群高声热聊的矿工里,佯装期待又好奇地问:“诸位大哥,我来这儿都好几天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下黑崖深处啊?”
几个矿工都是老手,他们笑眯眯地看着“新人”容陵,也不奇怪,越是黑崖深处,挖取仙矿的几率越高,酬劳亦是愈加丰厚。
有矿工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声道:“这么心急干嘛?上赶着送命投胎吗?”
黑崖深处的险峻与危险,容陵这些天略有耳闻,据说那里有千奇百怪的猛兽、不知由来的陷阱,以及不能动用修为灵力的溶洞。
挖着挖着矿,指不定还没意识到怎么一回事,就莫名丧了命。
容陵挠了挠头,略局促道:“实不相瞒,我家娘子修行遇到瓶颈,我想为娘子挣一枚进阶突破丹。”
“哟,看你年纪轻轻的,居然都成了亲,不错不错。”
“小兄弟,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啊。”
“我记得我们上回……”
聊天声此起彼伏,容陵统共没说几句话,已然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原来黑崖深处,每逢半旬才能采挖一趟,次次也都有不少矿工丧命。但因赔偿丰富,也鲜少生事。
若非亲眼所见,容陵绝对想不到,素来低调的凫丽郡,竟暗藏如此多玄机。
自发现可锻造神器的珍稀仙矿,这里便鱼龙混杂、藏污纳垢,一桩桩正当交易的背后,也有百般龌龊勾当,甚至有几处矿地,背地里的操控者,是魔域。这是否能证明,陆续失踪的仙人,大有可能藏在此地?
这几天,容陵也曾试图闯进黑崖深处,但黑崖守卫之森严,超乎他想象。
未免打草惊蛇,容陵决定跟着矿工们,大大方方入黑崖。
那厢,丹卿也通过容婵,成功掌握了容陵去向。
饶是容婵费尽心机,也只知容陵身处凫丽郡,具体方位她实在打听不出来。
对这个消息,丹卿已经很开心很知足了,容陵不在九重天就很好,他若一直躲在天宫,他更难见到他。
启程去往凫丽郡前,丹卿与容婵见了一面。
容婵还挺想随丹卿同去凫丽郡,但她最近一直被天后拘着学习礼仪,实在很难成功溜出去。
“真是的丹卿,我给你传讯那么多回,你居然都不理我?”容婵口吻像是气恼又像是在撒娇,但看丹卿身形清减不少,她也不好再责怪,“对了,你跟我二哥,是吵架了吗?我看他最近怪怪的,也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丹卿微愣,下意识追问。
容婵撇撇嘴,道:“就特别忙啊,栖梧宫旗下有负责打探消息的苍龙阁,还有各司其职的白龙阁、青龙阁等,他每天不是在众阁处理仙务,把下属们逼成陀螺个个转不停,就是在亲自操练重羽军。你是不知道,栖梧宫每天怨声载道,好些个仙人都受不了想跑。”
丹卿徐徐眨着眼,他实在分辨不清,容陵这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容婵一看他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容婵恨不得弹丹卿一个脑崩儿:“你傻呀!你是不是还觉得他很兢兢业业、勤勉辛劳啊?
“他不是一向如此么。”丹卿扯了扯唇角,笑得颇牵强。
“不一样的,”容婵认真道,“我了解我二哥,他寻常也忙,却不是这种忙。哎呀,跟你也讲不清楚,反正我就是知道,他肯定是同你吵了架,心情不好,又不想向你服软,只能折腾自己,把所有时间和思想都填满,这样他就没空想你啦。”
丹卿笑容更加勉强,他欲言又止,原来容婵并不知他与容陵已分开么?
“丹卿,我才发现,你今日穿得好好看诶。”容婵性子开朗心思活泛,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她兴冲冲绕着丹卿打量一圈,眼底流露出看穿一切的狡黠,“让本公主好生猜猜,丹卿你打扮得如此昳丽娇艳,怕是……另有图谋吧?”
丹卿霎时涨红了脸,他想,他确实是有些小心思的,现下被戳破,他也不知该不该嘴硬否认。
“哎呀,你不要不好意思嘛!”
容婵轻笑出声,不知想到什么,她又噘嘴道,“真是便宜容陵了。还有丹卿,你不能过于主动的,你若主动服软认输,还这么纵容他,他定会变本加厉,还把尾巴翘得老高。”小公主显然对这个话题十分热衷,她激情四射地帮忙出主意,“若即若离懂吗?撩拨他一下,然后马上不理他。你千万别被他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震慑到,有的人啊,表面漠不关心,实则心里火急火燎的。我看我二哥啊,就是拿准你是只软柿子。丹卿你要听我的话哦,万万不可着了他的道、如了他的意。”
“你要知道,我这都是为你好,虽然我也很想看我二哥吃瘪啦。”
“此去凫丽郡,你切记按照我说的做。若有什么不懂或不确定的,随时传讯与我,我定帮你出主意。”
“千万别忘了联络我啊!千万哦!”
容婵握着丹卿手腕,恳恳切切地再三叮嘱,这才满意离去。
望着那抹倩丽活泼的背影,丹卿失笑地摇摇头。
小公主这般说风就是风的性子,他哪儿敢告诉她,容陵已决意与他一刀两断呢?
黯然垂眸,丹卿回想着容婵那番话,其实有几句,小公主讲得颇有道理。此去凫丽郡,见到容陵,他若一味服软恳求,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好生想个法子,试探试探容陵?
在丹卿心里,容陵一直都不是敢做不敢认的人。
他如今避他如蛇蝎,行事冷酷,恨不能将他从他的生命里抹除名姓。
不爱之后,像容陵这样端方刚正的神君,也会显露出阴险恶劣的一面吗?
丹卿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他对容陵,似乎仍抱有期待,无论怎么想,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给容陵找理由找借口,这太不客观了。
路上行了三四天,丹卿方抵达凫丽郡。
无论是在青丘做狐狸,还是在九重天做丹仙,丹卿都鲜少出门。
同容陵相处的那些日子,他跟着容陵东奔西走,所去之处,都抵得上他从前外出的总数了。
来到完全陌生的凫丽郡,丹卿毫无头绪。
他神识颇弱,不足以扫荡整座城郡。就算神识足够,不强大到一定的程度,也极容易遭受未知攻击。况且大张旗鼓的寻找容陵,似乎也不妥。
站在来来往往的仙道,丹卿挠了挠头,决定先买一张凫丽郡舆图。
丹卿摸索着,刚找到就近有兜售舆图的小摊儿,好巧不巧,就听到下面这番尴尬的对话。
“老朽瞧这位仙君俊逸风倜傥、气度非凡,莫不是也为锻造神器而来?仙君您请看,老朽这里有直达黑崖的符箓,有《六界锻造大师实录》、《如何辨别真假晶矿》,还有……”
“不必,一张凫丽郡舆图。”白衣仙君冷冷打断。
生意明摆着没得做了,商贩老头儿也摆不出好脸色,他敷衍地丢给白衣仙君一粒黑豆子,怪声怪气道:“输入灵力即可。哟,这位年轻小郎君,您需要点什么呀?”
眼尖地瞅见丹卿,老头儿立即换上一张殷勤的笑脸。
丹卿偷溜失败,只好窘迫驻足,他指着正欲离去的白衣仙君,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同他一样,来粒豆子。”
老头儿都气笑了。
来凫丽郡的仙人,还真没几个像他们这样穷酸小气的,今儿他真真开了眼。
正正经经买完豆子,丹卿揣在怀里,准备走人。
“且慢。”男声突然清清冷冷道。
丹卿迟疑地回过头,指着自己鼻尖,问白衣仙君:“道友是在叫我?”
“嗯。”白衣仙君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他向前走了两步,一张古雕刻画般完美无瑕的脸,也袒露在阳光之下。
“叫我作甚?”丹卿歪着头,很是迷惑不解。
白衣仙君微抬下颔,自报家门:“长留山,姬雪年。”
“哦哦。”丹卿搞半天才意识到,原来这是他名字啊,丹卿忙拱手,“原来是姬道友,幸会幸会,我叫丹卿,很开心今天能认识道友。不过现下我还有急事要办,就不在此多加逗留了。姬道友,咱们有缘后会有期。”
敷衍又不失礼貌地告别,丹卿匆匆转身。
走了没几步,丹卿脑中灵光一闪,又倏地止步。
第129章 一二九 生是无情道的人,死是无情道的……
晋|江独发/一二九
姬雪年?
长留山白帝姬雪年?
他在凡尘真正的渡劫对象?二皇子段璧?
意识到这点, 丹卿的心仿佛都在颤抖,他僵着脖颈,缓缓回头。
大抵过于震惊, 丹卿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唇也略微张开。
阳光落在他脆弱的睫毛上,乌黑若鸦羽。眨动间, 似有星辰光点簌簌坠落。
相比于丹卿的满目惊愕, 姬雪年表现得相当平静。
他好整以暇地行到丹卿身旁, 大大方方打量着丹卿, 然后微启他好看的两片唇瓣:“看来你已经记起我是谁。”随即又淡淡道,“你说话的口吻,与凡间极为相似。加上,你又是狐族。”这话大抵是在解释, 他为何能一眼认出他就是楚之钦。
丹卿面上并没再遇“故人”的喜悦,他讪讪一笑,倍感拘束道:“啊,原来是这样啊!敢问帝君是何时回的仙界?”
白衣仙君口吻轻飘飘的:“托你的福,本君在凡间一直活到寿终正寝,方才回到长留不久。”
丹卿更加无地自容, 他羞愧地垂下头, 讷讷问:“帝君的劫可成功渡化了?”
“已渡。”
“这便好, 这便好!”
丹卿长舒一口气。
不知怎的, 面对姬雪年, 他好生紧张。
情不自禁地揪紧衣袖, 丹卿神情愈发尴尬,一时之间,丹卿也摸不准, 姬雪年会不会找他的麻烦。
迅速偷瞄了眼白衣仙君,丹卿向来识时务,他当即露出极诚恳的表情,拱手向白衣仙君认错道:“还望帝君海涵,凡尘桩桩件件,全是小仙的过错疏忽,若非小仙误认渡劫对象,帝君定然不会吃尽苦头。”
姬雪年抬手示意道:“无碍,本君下凡渡劫,本就是为了吃透爱情的苦。多亏有你,本君才能苦上加苦。”
“……”
丹卿一时竟不知姬雪年是在讲真话,还是在刻意埋汰讥讽他。
姬雪年见丹卿默不作声,颇大度地道:“你放心,本君已知晓事情原委,你是带着上界记忆下凡,这一错便是步步错,归根到底,你也是受害者,所以,日后你不必一直对本君心存愧疚。”
丹卿眼角一抽,反倒被白衣仙君的话噎了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挺无辜的。至于对姬雪年的愧疚,丹卿有是有的,但不多。
“那……小仙就多谢帝君的体谅了?”
白衣仙君微微颔首,颇正经的模样。
丹卿挠了挠脖颈,突然生出有那么一丢丢的窒息感。
这位白帝姬雪年的性情,与凡尘的皇子段璧,当真是极不相同。
与他交流,怎么总有种莫名的怪诞效果呢?
“帝君果然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丹卿生疏地拍了一通马屁,他实在不知该怎么与姬雪年寒暄下去,便想趁机分开,于是丹卿笑着道,“帝君,小仙来凫丽郡有紧要事处理,下次若有幸再见帝君,还请帝君给小仙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且慢。”
怎么又且慢?
丹卿不情不愿地回过头,幽幽望着白衣仙君不作声。
姬雪年被丹卿看得莫名其妙,他道:“本君回长留后,才知段冽乃同期渡劫下凡的九重天太子,是也不是?”
“是。”丹卿仍旧默默看着白衣仙君。
“你一直盯着我看作甚?”
“没什么,只是由衷觉得帝君的这张脸,比凡尘讨喜许多。”
“……”
姬雪年平静的表情,终于生出几许错愕的裂痕。
揣度思忖良久,姬雪年终是一言难尽地开口道:“本君在渡劫前,一心苦修无情道。无奈遭遇瓶颈,为求突破,这才决意下凡体验一段爱恨嗔痴。”
“小仙知道,全知道的。”丹卿配合地连连点头,他姿态十分的乖巧殷勤,很容易让人想到软绵的毛茸茸模样。
姬雪年悚然一惊,险些直接弹出距离丹卿两米远。
等等,他为何全知道?
莫非丹卿从很早之前,就一直暗暗关注着他?
姬雪年眸色几经变幻,锁定丹卿的目光亦变得无比复杂。
自从历经段璧的人生后,姬雪年再回仙界,修为突飞猛进的同时,情绪也变得异常敏感,他尤其听不得男男女女天花乱坠地夸他,譬如什么芝兰玉树、光风霁月、俊美无俦,每每都听得姬雪年肝胆俱颤,拔腿就想跑。反正不管谁夸他,又抱有何种目的,姬雪年都觉得他们就是想蓄意哄骗他谈情说爱。
呵呵!他在凡尘吃的爱情的苦还不够多么?
谁都别想妄图拉他下修罗地狱。
谁都别想……
姬雪年越想越不安,瞳孔都在剧烈收缩。
不,他绝不能让丹卿对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如果已经有了,那就必须湮灭之,赶尽杀绝之。
思及此,姬雪年一改风淡云轻的作风,他面颊因激动略透出一点红晕,为表立场,他音量都拔高不少,掷地有声道:“从前本君便认为情爱是一件很很无趣很无聊的事,此次渡劫,为了所谓的情爱,段璧当真疯疯癫癫莫名其妙,行事全无逻辑不说,简直称得上愚蠢至极。由此,本君彻彻底底明白了,情爱就是自我感动、自我折磨、自我摧残!本君早已打定主意,这辈子就算是死,就算是残,也拥护誓守无情道到底。本君生是无情道的人,死是无情道的鬼!”说着,姬雪年一记掌风划过去,劈得路边巨石瞬息化为齑粉,他眼神笃定又凶狠,“若本君违背今日誓言,便让本君今后如这磐石般,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发表完毕,姬雪年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丹卿。
丹卿被姬雪年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何至于此?
段璧这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能得出如此真情实感的领悟?
太可怕了。
丹卿看了眼随风散去的齑粉,讪讪触了触鼻尖,他极其小声地辩驳道:“那什么,修什么道是每个人的自由选择啦。只是情爱虽苦,还是有许多人甘之如饴、趋之若鹜的,所以说……”
“那是他们愚不可及!”姬雪年当即打断,他拂了拂袖摆,意有所指地对丹卿说,“本君观你眼神澄澈,心境明朗,定然不是那等深陷情爱的愚昧之人。”
对不起,我是。
丹卿在心里默默回。
这天是彻底聊不下去了,丹卿光站在姬雪年面前,都深感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蠢蛋。
“那个,帝君,小仙当真有事,我、我想先走了。”
姬雪年见丹卿眸光闪烁,眼底对他仿佛有悔恨恐惧逃避之意,由衷地松了口气。
只要不谈及情爱,姬雪年比谁都正常正经,他收回周身威势,淡然道:“莫急,我来凫丽郡,亦是有要事处理。”
这敢情好啊!
丹卿眼睛一亮,那他们就各办各的紧要事吧。
再见,不,最好是再也不见的那种。
偏偏姬雪年又开口道:“本君有预感,你与我的要紧事,大抵相同。”
“不……可能吧?”应该说绝无可能。
姬雪年微微一笑,信心十足道:“你们青丘是不是也有仙人失踪?提到正事,姬雪年神色变得严肃,“年前,九重天曾向各族各地发布暗令,命所有仙人务必提高警惕,确保自身安危。另外,魂魄未置入追踪术的仙人,亦必须尽快补置。饶是如此,这阵子,仍有许多仙人无故遗失踪迹。我族中堂弟,还有一些长留山弟子,都在失踪名单之列。”
听着听着,丹卿神色逐渐肃穆,青丘政务他知之甚少,但姬雪年话里的利害关系,他当然明白。
这是件非常严重的事。
无论长留山,还是青丘,都属仙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此说来,帝君是循着追踪术,追踪到凫丽郡的吗?”
“并不是。”姬雪年摇头道,“这么跟你说吧,普通的追踪术法如果遇到高人,便可轻易被破除,唯有嵌入魂魄的追踪术,才无可解之法。但这也有诸多限制,只有仙体遭遇不测,追踪术才会立即释放具体的位置信号。诡异的是,时至今日,仙界并未收到任何信号。至于我与我堂弟,是有族中极隐蔽的秘术维系牵连,前些日子,我终于感知到他微弱的气息,指向的地点,正是凫丽郡。”
这事显然比丹卿想象中更严重,更复杂。
丹卿深深蹙眉,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容陵亲自来凫丽郡,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
倘若容陵的目标与姬雪年一致,他又是来寻容陵,四舍五入,他与白帝姬雪年的最终目的,还当真是相差无几。
丹卿眼神不由一亮,跟着姬雪年行动,找到容陵的几率,一定比他像只无头苍蝇乱转的几率大多了。
两人目目相对。
仿佛都在等对方主动开口。
风轻轻拂过,白衣仙君一动不动。
丹卿只能认输,谁叫他有求于人呢?他好声好气地笑道:“既然小仙与帝君的要紧事相差无几,不如结伴同行?当然,这得是在帝君觉得方便的前提下。”
姬雪年满意地回:“本君甚是方便。”
两人顺利达成统一阵线,同行半晌后,姬雪年忽然道:“早知就只买一张舆图了。”
丹卿干笑两声,权作回应。
一路上,姬雪年负责指引方向,丹卿负责查看舆图,姬雪年购买的那颗豆子,自始至终都没有用武之地。
晌午初过,丹卿与姬雪年停落在郊外绿林中。
姬雪年站在堆满落叶的树下,沉声道:“我所能感知到的行踪轨迹,到这里就消散了。”
显然,姬雪年掌握的线索加起来,不如容陵多。
丹卿更是稀里糊涂,他安慰姬雪年道:“可能气息被什么阻绝了吧。不如我们分头行动,帝君负责方圆百里的东西方,我负责南北。两个时辰后,我们再聚集此处。”
姬雪年颔首:“可以。”
丹卿笑道:“这下帝君的舆图便不算白买了。”说着,丹卿指尖指了指浮在半空的舆图,轻轻一点,便出现一个红色圆点,他道,“帝君,我们稍后就在这里会合吧。”
姬雪年认真盯着红点看了片刻,应允道:“没问题。”
说罢,两人暂时分开行动。
丹卿修为低于姬雪年,脚程肯定比姬雪年慢。再加上丹卿性格谨慎,生怕遗漏疑点误事,他几乎把南北方的地图翻了个底朝天,搜查得格外仔细。
回到约定好的地点,天色已暗。
令丹卿诧异的是,姬雪年竟比他速度还慢,莫非他寻到了线索?
这一等就直接等到后半夜。
丹卿又焦急又无聊,他本想同姬雪年传讯,然而他们居然并未交换联系方式。
姬雪年该不会把他给忘了吧?
丹卿坐在地上,思绪乱飞,又或者,姬雪年急于查案,来不及与他会合?亦或是遇到什么危机?
可他是堂堂苦修无情道的白帝诶,修为岂会如此不济?
丹卿设想了万般缘由,唯独没有想过这种。
天际浮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姬雪年终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丹卿面前,不知发生了什么,姬雪年一丝不苟的鬓发都已凌乱,衣摆亦被露水沾湿。
丹卿蔫了吧唧的精神顿时一震,忙起身迎上去:“帝君是不是找到堂弟了?”
姬雪年摇头:“没有。”
“那可是找到新线索,又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都不曾。”
“……”
许是丹卿脸上的哀怨过于深沉,姬雪年侧身避开他视线,淡淡道:“本君甫一出生,便久居长留,修行万年间,更是鲜少离开长留山半步。”
“所以呢?”丹卿不懂话题怎么莫名扯到了那么远。
姬雪年眺望着远方,神色依然淡淡的:“本君对外界知之甚少,尤其地形。”
“……”
丹卿这下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简言之,不就是路痴嘛!
默默看着姬雪年俊美飘逸的侧脸,丹卿无语望天,他忽然无比怀疑自己的决定。
跟着姬雪年,找到容陵的概率,当真比他独自行动的概率高么?
第130章 一三零 再也笑不出来。
晋|江独发/一三零
辗转三四天, 两人总算摸索着来到黑崖。
与姬雪年结伴同行这几日,丹卿全然不愿再回忆其中细节。
这位长留山帝君是个路痴倒也罢了,偏偏他丝毫没有作为路痴的自觉性。
丹卿好心累, 累得都无暇伤春悲秋,更没有时间去思索他与容陵的关系。
若非容婵传讯于他,说容陵还在凫丽郡境内, 丹卿真想同姬雪年分道扬镳算了。
但姬雪年此人怎么说呢?
除去路痴, 为人倒也直接爽快, 心无城府, 还不怎么拿捏腔调架子。
与姬雪年熟稔后,丹卿在他面前竟十分自在,言谈举止,亦不必顾忌避讳。
二人一路追踪, 登至黑崖山顶、
丹卿望着犹如街市般繁盛的画面,疑惑问:“你堂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姬雪年随丹卿所看的方向逡巡一圈,蹙眉道:“有两种假设,其一,他是自主前来;其二,遭人胁迫被带到此处。”顿了顿, 姬雪年又道, “族人说过, 堂弟年前曾无比盼望, 锻造出一柄属于他自己的本命神器。”
丹卿预测的原本是第二种情形, 如今姬雪年这么一说, 他堂弟竟也有亲自来凫丽郡黑崖的动机。
“邬玉性情顽劣,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在外放荡几年再回长留的事, 从前也发生过多次。但这回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之前同你说过,我与他乃一系血脉,有族中秘术作牵引,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隐隐感知到他踪迹。但这次,我再也不能联系上他,偶尔察觉到他的气息,亦十分微弱且极不稳定。”
丹卿了然点头,姬雪年其实还是更倾向于认定,他堂弟邬玉与那些失踪的仙人一样,都是被强行掳走。
巧合的是,他们追踪所到之处,恰恰又是最适合锻造神器的凫丽郡,这便为邬玉的动向,蒙上一层看不透的纱雾。
凫丽郡是仙界有名的矿城。
近年,因在黑崖挖掘出可锻造神器的极品晶矿,诸多修者纷纷前来。
但凡热闹之地,仙来妖往,必定会形成衣、食、住、行等产业链。
原先荒凉偏僻的一座座陡山,平地升起许多小楼,竟比好些声名赫赫的大仙城都热闹。
两人比肩,穿过琳琅满目的客栈、商摊,以及武器等铺子。
丹卿忍不住道:“如果邬玉被困,会是魔域搞的鬼吗?”
姬雪年回:“至少目前没有证据。”
丹卿也明白这个道理,凡事都得讲究真凭实据。
近来魔域频频向仙界挑衅,双方却未大动干戈。无论魔主浮屠如何打算,九重天的意思很明显,不到紧迫关头,他们没必要与魔界开战。
战争总是残酷的,仙界虽强,魔域也没那么弱,真打起来,势必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丹卿拧眉不语,专注地想着心事。
与容陵相处那段时间,丹卿鲜少过问容陵九重天政务,但他也能看出些形势,魔域大抵正在想方设法打败仙界,至于九重天的态度,颇为淡定。
容陵却与九重天的处事方式不一样。
分开前的最后一些日子,哪怕容陵在他面前极力掩饰,但他依然会在不禁意间,流露出淡淡的忧虑焦躁。
容陵他到底在怕什么、慌什么呢?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那片繁华地带。
寒风从深不可测的崖底吹上来,阴森又幽冷,丹卿微微瑟缩了下。
蓦地驻足,丹卿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崖底,轻声道:“如果我们想确定邬玉是否来过凫丽郡,其实很简单。他既有心锻造本命神器,肯定需要购买晶矿,能锻造神器的珍矿可不便宜,数量也稀少。另外,他肯定会和一些锻造神器的大师打交道。”
姬雪年听得兴致不高,丹卿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如果没人见过邬玉,至少我们可以彻底划去这项可能性,那剩下的便只能是后者了。假若邬玉当真被人藏了起来,又能藏在哪儿呢?区区一座凫丽郡,并不特殊,但黑崖的凶恶神秘,哪怕小仙远在青丘,也略有耳闻。”
“你是说……”
“小仙也只是猜测。假如他们掳走大量仙人,达到某种目的后,又不能直接杀死他们,因为这会泄露他们的机密,所以他们只能想法设法遮掩痕迹,究竟如何遮掩呢?说不定个中玄机就在黑崖。”
姬雪年颇意外地看了眼丹卿:“没想到你脑子转得还挺快。”
丹卿摆手谦虚道:“若不是帝君与堂弟之间有秘术牵引,小仙是绝对想不到这点的。”
“这倒也是。”
“……”
姬雪年唇角微勾道:“与本君同行,不亏吧?”
丹卿回他呵呵一笑。
二人说做便做,即刻折返,沿街一路走访。
姬雪年直接用灵力具象出堂弟邬玉的画像,他们几乎询问完所有落脚客栈,以及与锻造神器相关的铺子,结果就是没有任何结果。
但此行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收获。
在此之前,丹卿姬雪年都不了解黑崖的行事规则。一番打探,他们才知道,能锻造神器的晶矿可遇不可求,乃极其罕见之物。为了增加到手几率,绝大多数仙人都是直接赌矿。
所谓赌矿,就是修者出资源或仙灵石,直接包下某处矿地,再请矿工开采。
有些包矿修者甚至会随矿工一起下黑崖,亲自在旁监督开采。
运气顶好的,真能爆出极品珍矿,运气略逊一筹的,也能回本,当然也有倒霉透顶的,那就是包矿者同矿工全部丧命于黑崖,无一活口。
可以说,一入黑崖,一半性命便交给了命运。
时至今日,邬玉体内的追踪术,至少还没有发挥作用,这便证明,他仍未陨落。
丹卿安慰姬雪年道:“只要他活着,就有找出来的希望。”
姬雪年淡淡扫了丹卿一眼:“本君主修无情道,你有空担心我,不如宽慰宽慰你自己。”
丹卿:“……”
姬雪年又道:“你来找谁?可是重要的人?本君提前给你敲个警钟,他们虽还活着,但有没有人样未可知,你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
丹卿有点气:“你别咒他。”
姬雪年轻哼一声:“真话总是不中听。”
丹卿瞪姬雪年一眼,心道,我不这么说,难道还要替容陵谢谢你的“慰问”吗?
两人查到这一步,黑崖已然成为关键线索。
姬雪年行事光明磊落,他道:“我们直接入黑崖,一探便知虚实。”
丹卿无语地看着这位长留山白帝,莫可奈何道:“黑崖不是长留山,能任凭帝君作主。”
“你怕了?”姬雪年信心十足道,“别怕,我能护你周全。”
丹卿好笑道:“帝君渡劫时的身份是皇子,争储夺位,尔虞我诈,历经的劫难应该不少。其实仙界同人间一样,各方势力都需要维持和谐平衡。今日就算是九重天,也不会硬闯,否则不就落了个贪图晶矿神器的名声了么?”
神器之威,可敌三万天兵,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姬雪年心思简单却不蠢:“你的意思是,我们偷偷潜进去?”
丹卿实在没想到,一向闲散惫懒没有大才的他,如今竟也有幸当了回军师,这都要感谢长留山白帝。默默望着白衣仙君,丹卿摇头道:“我们都不清楚黑崖什么情况,帝君白日也听到了,多的是矿团集体遭遇不测,他们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在危难面前仍渺小如蝼蚁。纵然帝君你修为高深,但未知的危险才最是可怕的。”
“那你想怎么做?”
丹卿陷入沉默,按照他性子,此事便不该贸然插手。
今日寻找邬玉线索时,丹卿暗暗留意过周围,随着事情的不断推进深入,丹卿几乎确定,容陵就在此处,他必也会想法设法去黑崖深处。
只是九重天太子的身份与面孔在这里,已然变成累赘,说不定,容陵早就换了身份。
白天与他擦肩而过的众多修者中,有容陵吗?
“我刚打听过,再等两天,就是各个矿团到黑崖深处开采的日子。”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包块矿地?然后随同?”姬雪年面露肯定,“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幸好此次出门,我略带薄产,你看这些够吗?”
说着,姬雪年在八仙桌上亮出随身家底。
丹卿:“……”
其实,丹卿原想说,他们可以去应征矿工的。
看着桌案缩小百倍的灵石山、仙石堆,丹卿简直激动羡慕嫉妒恨,不花自己的银子不心疼,丹卿猛地拍案而起,挺胸豪迈道:“走,包矿地去。”
另一边。
容陵踏踏实实挖了十几天矿,临门一脚,却被另个资历更深的矿工挤了出去。
这种感觉,身为九重天太子的容陵还真没体验过。
被削裁下来的那一刻,这位神君小殿下都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几个与容陵熟识的矿工有意安慰他,想请他喝酒,被容陵直接拒绝。
谁还能有心情喝酒?反正容陵没有。再者,邀他饮酒的几个矿工都已定下名额,容陵都怕自己晚上气不过,直接把他们当中的谁给捆了囚了,然后取代之。
无论如何,这黑崖他非下不可。
就在容陵思虑着对谁下手不那么亏欠内疚时,事情柳暗花明,一人傻仙灵石多的修者突然冒出来,还愿意出双倍高价,临时包下一块矿地。
容陵作为候补者,当仁不让地成为矿工团成员之一。
容陵许久都未曾这般开心过了。
做惯了九重天小天君,什么都唾手可得,不曾想,他竟会在此等小事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只是容陵还没高兴多久,当看到包矿“金主”真容的那一刻,他便再也笑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