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七一章
崇德一年, 民间郎中楚之钦采集草药时,被荒漠突如其来的一股龙卷风带走。
边塞村民搜寻三天三夜,始终没有找到楚郎中的尸首。
半月后, 席卷边境的这场恐怖时疫,有效得到控制。
村民为感激楚之钦的贡献与牺牲,自发在沙漠立了座石碑, 特此纪念他, 并以鲜花和食物不断虔诚供奉。
九重天。
睁开眼的瞬间, 丹卿甚至以为, 他只是做了场漫长而曲折的梦。
无论段冽,还是楚铮、楚之钦,俱是他梦境之中的虚拟人物。
就连那些或悲或喜的情绪,好像也隔了层浓雾, 不再那般鲜活真实。
丹卿迷惘地走出无妄门,抬眸望去。
一座座仙岛与辉煌宫殿,悬浮于云间。仙人御空飞行,与展翅翱翔的仙鸟擦身而过。
丹卿怔怔望着那万丈金光红霓,以及无数祥瑞之气,下意识闭上眼睛。
为什么他会生出一种, 这里是虚妄, 而梦境才是现实的错乱感?
睫毛不安乱颤, 丹卿竟有些, 不愿面对这绚丽的九重天。
如同失了魂魄, 丹卿呆呆前行。
驻守天门的兵将目不斜视, 捧着仙果酒酿的仙子,鱼贯从丹卿身旁经过,留下银铃般的笑声与清脆话语。
她们的关注焦点, 自然还是历劫归来的天族太子。
“你们有没有觉得,容陵神君回来后,变得有些冷漠?昨晚我和青梨送蟠桃到天后宫殿,侥幸偶遇太子殿下,他竟没有冲我们笑。”
“许是那场苦厄劫过于伤情,神君还未完全抽离情绪吧!”
“此言有理,也不知殿下如何堪破苦厄劫的,换作我,估计连初级苦厄劫都熬不过去。”
“容陵神君岂是你我等朽木能比拟的,真希望从前的殿下早日归来!他只要对我微微一笑,我可以美上一整年呢!”
“你就一年?我能开心十年好吗?!”
……
仙子们嬉笑调侃着走远。
丹卿站在琉璃珊瑚树旁,面色倏地惨白。
丹卿并不蠢笨,做楚之钦的时候,他心里眼里只有段冽。
那会儿,段冽的病情令他心力交瘁,丹卿没有精力思考其它。
苦厄劫?天族太子?蛊罂魔花?
这些词,突然在丹卿脑海串成一条线。
一个荒谬的猜想与答案,呼之欲出。
丹卿慌忙把它掐灭,匆匆奔跑在缭绕仙雾里。
大抵做凡人太久,丹卿竟忘记腾云。
他不停狂奔,仿佛在宣泄内心的惊慌无措。
直至途中,丹卿看到站在他身前的云崇仙人。
目目相触,只剩沉默无限蔓延。须臾,云崇仙人召来仙云,送丹卿回青黛殿。
“容陵神君,也刚历劫归来吗?”半晌,丹卿突然神色平静地问。
云崇仙人身体一僵,微微皱眉道:“嗯,太子的凡间命格,由六宫星君直接撰写,我们这等小仙人,事先俱不知情。”
丹卿面容依旧没什么起伏:“那他渡劫还顺利吗?”
云崇仙人扯了扯唇,回道:“顺利,怎么不顺利?他成功化解了苦厄劫。回归那日,天生异象,日月同辉,九重天甚至还下了场浩瀚的灵花雨。”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到抵达青黛南殿,丹卿也没重新开口。
站在自家院落前,丹卿险些遗忘开启的禁制,他陌生地一拂袖,挥开结界,步入房中。
云崇仙人紧随其后,笑着说,“丹卿,你想喝酒吗?我为你精心准备了接风的灵酒,今夜我们通宵畅饮可好?”
丹卿迟钝地摇摇头,笑得有些呆板:“不好意思,我戒酒了,浪费了你的心意。”
云崇仙忙挥手:“没关系没关系,那我今晚留下陪你,我们许久没见,肯定有很多话题聊。”
丹卿仿佛没有听到,他逡巡着简朴居室,陌生的感觉是如此强烈。
真奇怪,他分明在此住了数千年,为何没有任何的眷念与熟悉?
“丹卿。”看着小狐狸呆呆木木的样子,云崇仙人有些难过。哪怕他早已有所预料,可还是不知所措。
缓慢走到门框旁,丹卿望向庭中银杏树,他捂住心口,红唇微启,有些茫然道:“怎么办?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云崇仙人大步上前,急忙捉住丹卿手臂:“你哪里不对劲?”
丹卿睁着一双大而空洞的眼,困惑又不安:“我忽然觉得,凡尘那段经历,更像是我的一场梦。属于我的所有记忆与情绪,仿佛都被无形的透明屏障隔开,它们明明存在,可我伸出手,却怎么都不能触碰到。”
在凡尘的那些日子,他曾炽热虔诚地爱慕着段冽,也曾为他的离去而心如刀割。
他曾为他心如鹿撞,也曾为他哭泣神伤,受尽相思之苦……
可这些深刻偏执的情感,好像被什么困住了,怎么都挣扎不开。
云崇仙人微愣,随即了然:“应该是天命在点醒你,你是神仙,凡尘短短数年,只是你漫长生命里的沧海一粟,你不该被它捆缚。”
丹卿想笑,天命吗?它凭什么替他做选择?
嘲弄地轻扯唇角,丹卿转过身,语气自然:“我好累,想睡了。”
“你睡,我守着你。”
丹卿感激云崇仙人的好意,可他并不需要。
读懂丹卿眼底的坚持与笃定,云崇仙人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想找人聊聊天,我随时都在。”
丹卿微笑:“谢谢你。”
厢房恢复寂静。
平躺到床榻,丹卿闭上双眼。
似睡非睡间,他仿佛进入一个玄妙的境界。
看着那些透明屏障,丹卿疯狂扑上去,他不停使出攻击术法,将它们一一擦拭清除。不知用了多久时间,终于,属于他的悲伤与欢笑,全部汹涌奔回他的神魂里。
丹卿蹲在苍白的世界里,如获至宝,他喜欢这些情绪,特别特别喜欢。
哪怕痛到深入骨髓,哪怕疼到五脏撕裂,那也是他甘之如饴。
没有谁能轻易把他的段冽夺走。
夜深了。
丹卿盘膝靠在门框旁,他望着摇曳的银杏叶,对自己说:
这样的结局,也不算糟糕不是吗?
段冽终究要消散在天地之间,他能成为高高在上的容陵神君,真是再好不过。
至少再没人能肆意欺辱他、利用他。
段冽变成了容陵。
但是,容陵终究不是段冽。
丹卿望着天穹银河,嘴角含笑,他很庆幸,他在凡间活了足够久。
日复一日,丹卿终于把思念段冽这件事,养成了习惯,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会放下他,甚至遗忘他。
因为段冽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不需要特别记起,反正他永远存在。
天色渐明,丹卿梳洗毕,在前往兜率宫的途中,检查了番历劫收获。
丹卿很清醒,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仙人,靠渡劫跳级晋升,或走上仙生巅峰这种事,丹卿想都没想过。
事实证明,他果然很有自知之明,此番渡劫,竟是全然无事发生。
摇头失笑,丹卿正要加快腾云速度,忽见天际拂来一团祥瑞紫气。
不过瞬息,冷清氛围被热情湮没,四周不知打哪儿冒出大堆神仙,他们俱盯着那团祥瑞,摸约是想沾沾太子殿下的福运喜气。
丹卿脊背微僵。
不管看得多通透,领悟得多彻底,在现实面前,那些自以为是的坚强与清醒,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心脏钝痛,丹卿疼得全身都在抖。
他的段冽,就在那具身体里!
可他没办法进入容陵神君的记忆沧海,去搜寻那一粒尘埃粟米。
眼眶酸胀,丹卿睫毛低垂,始终没有抬头。
仿佛只是短暂一息,又仿佛过了漫长光阴,容陵神君终于离去。
丹卿许久才挺直腰,他神色如常地来到兜率宫,安安分分履行分内职责。
此次渡劫归来,仙魔两族的矛盾似乎又加深不少。
战神顾明昼刚与三公主订婚,便又率天兵远战,而仙界几大境域,纷纷爆发争乱,已有不少战将领命前去镇压。
自开战,丹丸需求量随之急增,兜率宫众仙忙得脚不沾地。
狐帝宴祈曾来讯,催促丹卿回青丘,被丹卿暂时以战乱为由婉拒。
许是炼丹炼得疲惫,各处将神又临时增加不同种类的丹丸,太上老君气得一甩拂尘,用抓阄的方式,把兜率宫仙官们分派到战地,直接到天兵天将眼皮子底下炼丹去。
丹卿与白檀仙人抽到苍玉境域。
徐君迁同如柳仙子抽到荻花境域。
就说巧不巧吧,苍玉境域乃战神顾明昼的地盘。荻花境域本来与文昌帝君无关,怎知原战将突然在厮杀中感悟,要突破了,弯弯绕绕的,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份差居然要劳烦文昌帝君亲自出马。
出发前,丹卿抱着炼丹炉,偷偷观察徐君迁。
但凡他流露出一丝尴尬或不情愿,丹卿都会主动上前,同他交换战地。
可惜,徐君迁面含微笑、言行得体,端得是无比从容淡定。仿佛他曾主动拥抱文昌帝君,并哽咽伤情这回事,都乃无良仙人杜撰。
丹卿莫名生出无限感慨,他想替徐君迁高兴,又有些替他感到悲哀。
他如此风淡云轻,是否已放下凡尘过往,将那些过去都视作浮云了呢?
还是他也认识到,文昌帝君是文昌帝君,并非凡尘的恩爱道侣?
丹卿万万没想到,抑郁的竟不是徐君迁,而是他自己。
既然徐道友连文昌帝君都能坦然面对,他和战神顾明昼,又有什么可避讳尴尬的?
历经凡尘那段情爱,丹卿早已明白,他对战神顾明昼,只有感恩崇敬,他盼着他事事都好,唯独没有半点儿爱慕之心。
况且他们是去炼丹,又不是结交游玩,兴许都没有碰面的机会。
天气晴好,鸟群南飞。
丹卿同白檀仙人腾云驾雾,往苍玉境域而去。
第72章 七二章 你快去救救他。
晋|江独发/七二章
丹卿白檀一到苍玉境域, 立刻被安排到后山院落。
一张张传讯符纷沓而至,上面不是写着“急需回灵丹五百枚”,便是“凝血聚气丸一千颗”。
丹卿与白檀面面相觑, 俱是苦笑。
反正他们来苍玉境域的职责,便是炼丹。一人一狐也没多说什么,当即祭出炼丹炉, 开始轮流值守。
苍玉境域的气候, 与旁处迥异。上午还是细雨朦胧, 下午则艳阳高照。
丹卿盘膝调息半时辰, 睁开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眸。
望了眼窗外雾雨,丹卿来到隔壁炼丹房,与白檀仙人换班,继续炼丹。
一炉清心丹正要炼成之际, 丹卿忽然收到一封新的传音符。
指尖轻触雪白光点,丹卿本以为又是新的任务指令,不曾想,一道熟悉的男声,顷刻回荡在丹卿脑海,语气威严且冰冷:“烦请炼丹仙官来主营一趟, 有要事相商。”
居然是战神顾明昼?!
丹卿匆匆腾云而去, 经通传, 他顺利踏入战神顾明昼房间。
水润空气里, 顾明昼端坐书桌前, 他指腹捏着颗褐色仙丹, 仿佛在认真研究什么。一抬眸,看到丹卿的刹那,顾明昼显然很讶异:“是你?”
丹卿略有些窘迫, 他看了眼顾明昼指尖丹丸,拱手行礼道:“见过神君,敢问神君,可是小仙炼制的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顾明昼很快醒神,他注意力回归丹丸本身,蹙眉道:“仙丹本身没有问题,可不知为何,天兵天将服用你们在苍玉境域炼制的丹药后,伤势并没有明显好转。”
“怎会如此?”丹卿难以置信,又急忙追问,“旁的境域可有这般现象?”
顾明昼眸含赞许,似是觉得丹卿反应很快:“目前并没有。”
此时正是细雨与艳阳交换时刻。
朦胧褪去,整片苍玉境域,被金色阳光笼罩其中。
丹卿垂眸沉思,几缕薄光洋洋洒洒渗进来,落在他隽秀眉眼。
顾明昼忽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丹卿,与曾经的丹卿,仿佛很不一样。
“明昼神君,既然仙丹无甚药效,我与白檀仙人可否暂停炼丹?接下来几日,我们想在苍玉境域四处走走,兴许能找到一些相关线索。”
顾明昼收回视线,颔首道:“没问题,你与白檀仙人小心为上。”
丹卿拱手道谢,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走。
望着微微拂动的门帘,顾明昼摇头失笑。
关于丹卿的记忆,顾明昼还停留在虹桥那日。当时,愧疚难堪的小狐狸满眼歉意,他姿态放得很低,一副都是他对不起他的模样。
而现在,这位兜率宫仙官行事利落,面对他,从容又淡定,仿佛早已放下昔日芥蒂。
当然,他们之间的那点小纠葛,委实也算不上什么芥蒂。
丹卿将此事告知白檀后,两人俱是神色凝重。
仙丹失效,问题既不是出在他们身上,那形势就颇为严峻了,极有可能是苍玉境域出了问题。
当夜,丹卿与白檀离开后院,到苍玉境域各地侦查。
他们主要负责察看当地药草植物,其他方面,想必战神顾明昼已有所行动。
丹卿白檀是兜率宫炼丹仙官,常见的六千五百多种仙草,他们背得滚瓜烂熟,至于旁的罕见植物,他们却了解不多。
把陌生仙草带回后院,丹卿与白檀细细研究,始终没发现任何异样。
两人一合计,决定连讯太上老君,向他请教。
可不知为何,丹卿的传讯符竟无法飞出苍玉境域,白檀亦是如此。
他们好像被困在了苍玉境域。
再无法与外界联系。
渐渐地,白檀仙人越来越虚弱,他的仙力正在流失,且仙力流失的速度成倍加剧,仿佛被什么吸走了般。
两万天兵天将与战神顾明昼,同样不能幸免。
反观丹卿,竟是所有神仙中,受影响最小的那一位。
夜色浓黑,顾明昼召来丹卿,他面色苍白,状态不佳。作为境域内修为最高的人,战神顾明昼所受的影响,显然最为严重。
丹卿忍不住猜想,莫非是他修为太弱?可他与白檀仙人的境界,分明相差无几。
“此地诡谲,我驻守苍玉境多域日,竟没发觉任何异常,再拖延下去,两万天兵天将恐会随我折损于此,”顾明昼望着丹卿,刚毅的面容写满不容置疑,“接下来,我会动用秘术,将你传送到苍玉境域外,你抓住机会,努力向九重天传信。”
丹卿微怔,虽不知为何,但在众仙之中,他确实受影响最小,也是最适合传信的人。
“听闻秘术皆有反噬,你把我送出苍玉境域,会怎么样吗?”丹卿有些不放心地问。
顾明昼愣了愣,唇角随即漾开一抹笑意,比起方才的刚烈,他声音忽然多了几许柔和:“放心,我会等你回来救援我们。”
此时此刻,丹卿却笑不出来。
他对战神顾明昼,纵然不是爱慕之情,却有着难以忘怀的初心,他是真的希望战神什么都好。
所以丹卿无法分辨,顾明昼这句话,究竟是在安慰他,还是在欺骗他。
“那你答应我,你和所有仙人,都会平安等我回来。”
晚风徐徐,苍玉境域的夜晚特别静谧,空气中,还缠绵着淡淡药草清香。
顾明昼静静看着丹卿,嘴角弧度不自觉加深,心底也涌出一小股暖流,他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不愿再浪费有限时间,丹卿深深看了眼顾明昼,猛然闭眼:“我准备好了。”
话落,顾明昼屏退杂念,双手飞快掐出繁复诡秘的仙诀。
一道道黑金色光芒溢出,它们相互纠缠绵延,在半空绘出奇特的图案。伴随顾明昼空灵幽远的一声“去”,丹卿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下,顷刻消失在苍玉境域。
再睁眼,丹卿已在苍玉境域结界外。
顾不上逡巡四周环境,丹卿立即召来祥云,正要踏云直上,一抹挺拔的月白身影,戛然出现在前方梧桐古木下。
丹卿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生怕只是他的错觉。
那人,好像真的是容陵神君!丹卿难掩惊喜,他疯狂奔行而去,大声唤他道:“容陵神君!”
容陵淡淡看着丹卿,直至他走近,他薄唇才溢出轻轻的一声“嗯”。
其音低沉,如天籁般悦耳动听。
奈何丹卿这会儿毫无欣赏的闲情,他仿佛看到救星,激动地一把抓住容陵袖摆,急急道:“苍玉境域出事了,是战神动用秘术将我传送到这里,你快去救救他,还有所有的境域仙灵。”
第73章 七三章 现在你满意了?
晋|江独发/七三章
空气有瞬息的凝结。
容陵眼瞳漆黑, 仿佛蕴含暗夜所有的特征,幽深且凉薄。
丹卿虽慌张,思路却清晰:“他们的仙力全部在流失, 情况越来越糟糕,容陵神君,你有什么救他们的方法吗?还是我们即刻动身回九重天?明昼神君快要坚持不住了, 关键最后, 他还动用秘术将我……”
不等丹卿说完, 容陵倏地从他手中抽回衣袖, 他面无表情转身,独自朝苍玉境域而去。
丹卿微愣,匆忙跟上:“殿下准备直入苍玉境域?”
太子容陵修为高深,天赋可媲美上古尊神, 然而苍玉境域的形势,同样不可小觑。
生怕容陵轻视境域现况,从而判断失误,丹卿焦灼不安地解释,“明昼神君说,他驻守苍玉境域数月, 竟没发现任何异样, 可见此地诡谲至极。殿下, 我们是不是回九重天比较稳妥?”
战神顾明昼、战神大人、明昼神君……
容陵只觉得, 短暂片刻, 他耳边总是回荡着这重复的词句。
夜风阵阵, 容陵衣袂翩跹,步履不断加快。
丹卿小跑着追在容陵身后,见他主意已定, 丹卿不由生出些担忧:“殿下,您到底有几成把握?”
容陵陡然止步,他望着丹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容陵神君标志性的儒雅浅笑,口吻似乎也很温和:“不是你让本君去救人?你若不安,可以自己先回九重天。”
丹卿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委实不错。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篮子里,容陵神君去救人,他立即上九重天报信,倒是万全之策。
“殿下,那我便先回九重天了?”丹卿看似在征求容陵意见,实则已然决定和他分道扬镳。这句话,只是出于客套礼貌罢了。
容陵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他喉口溢出短促的轻笑声,似讥讽,似嘲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衣袂带起的风,微微吹起丹卿的发。
那声低沉的笑,在丹卿耳边漾开一圈圈涟漪。
整个人如遭雷劈,丹卿转身的步伐亦戛然而止。
尾椎骨传来酥酥麻麻的触电感,他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险些站立不住。
刚刚……
是段冽吗?是他的段冽吗?
等丹卿反应过来,他居然不受控制地奔向容陵,伴随容陵撕裂虚空的动作,两人被一股强烈的吸力,同时纳入苍玉境域。
身形稳稳落在湿润草地,容陵瞥了眼呆住的丹卿,似是有些意外。
掸了掸衣袖不存在的纤尘,容陵收回视线,于细雨中踱步向前。
天色朦胧,雨丝落在丹卿脸颊。
冰凉的寒意,从肌肤表皮一直渗入肺腑,丹卿陡然惊醒,心中满是懊恼,他到底都在做什么?
苍玉境域遭此劫难,战神顾明昼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动用禁术,将他送出苍玉境域。顾明昼把最后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可他呢?他居然因为一己私欲,又浑浑噩噩重新回到苍玉境域,还把太子容陵也牵扯进来,倘若他们遭遇不测,他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丹卿攥紧手心。
他恼自己是非不分,恨自己那一瞬间仿佛魔怔,竟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容陵走出数丈远,步履忽然顿住,他回眸望向雨中的瘦削男子。
天色阴沉,容陵眉宇似乎也融入这股阴霾,他看着快要哭出来的丹卿,薄唇微启,声冷如冰玉:“你放心,本君既然敢进来,便有万全把握。战神顾明昼,还有两万天兵,都不会出事。”
雨丝如线,密集地缠绕在心尖,容陵莫名生出些憋闷,他扯扯唇,撇开目光,“现在你满意了?”
丹卿眼眸倏地点亮一簇希冀。
他擦了擦脸颊雨水,忽然有点想哭,又有些想笑。
细雨霏霏,丹卿周身都萦绕着水汽。
分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可神韵却如出一撤,就连睫毛眨动的频率、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一般无二。
面前的这张脸,与凡尘楚之钦的面容,在容陵脑海里,逐渐融为一体。
感受着微雨凉意,容陵忽然想起凡尘那个“楚之钦”,在生命最后的尽头,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是否仍在拼命挣扎?是否仍努力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容陵出神的功夫,丹卿已经走到他身旁,他眼底满是真诚:“幸好殿下有万全把握,倘若殿下因此受到什么伤害,我纵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的。”
眸光微动,容陵低眉看着丹卿,眼神略柔软了些。
目目相触,丹卿终于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暧昧逾矩。
他眼前的如玉男子,终究只是天族太子容陵,而不是他的段冽。丹卿装忙地看向远处,转移话题道:“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是去找战神他们吗?”
容陵身体微僵,随即扯扯唇角,留下寡淡至极的“随你”二字,便腾云朝东南方飞去。
丹卿有些懵,他今日遇到的容陵神君,与传闻中温润体贴的容陵神君,怎么有些不一样?
是他不配得到容陵神君的关爱吗?
干站须臾,丹卿掐来祥云,追向天际那抹即将消失的白色身影。
落于苍玉塔顶端,容陵足尖轻点顶尖琉璃玉,他一身白衣,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丹卿不敢离他太近,落于附近。
远远望去,容陵似悲悯俯瞰众生的神佛,皎洁清泠、高不可攀,周身没有一丝温暖的烟火气息。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族太子。
是水中月,亦是镜中花。
不知不觉,丹卿竟看得有些出神,他试图在容陵身上找到段冽的影子,但没有,一点都没有。
这样也好,容陵与段冽,本就是两个人。
只需一眼,他便能清晰分辨出他们的区别。
又到太阳与细雨交替的时辰,始终静止的容陵蓦地动了。
他周身散发出仙力,那灵气是莹润的月华色,很快,一缕缕月色与阳光交汇结合,在苍玉境域织出无数漂亮丝线。
丹卿看得瞠目结舌。
他知道容陵厉害,却不知他竟如此了得。
如今整片苍玉境域,都弥漫席卷着他的神魂。
最奇特的是,丹卿忽然看到无数股粗细不一的仙力,从九重天落脚的空桑山溢出,然后涌向遍地生长的紫葵草。
丹卿大骇。
他们的仙力,怎么都被紫葵草吸走了?
此前他与白檀仔细研究过,紫葵草明明没有任何异常。
这时,漫天月华陡然化作利刃,朝紫葵草猛烈攻去,蕴含毁天灭地的威势力量。
紫葵草张牙舞爪,发出婴儿般尖锐凄厉的哭笑,其声诡谲,震得丹卿神魂都在晃荡。就在丹卿快要坚持不住时,他鼻尖蓦地拂来淡淡的雪夜寒昙香,霎时之间,痛楚全然褪去,丹卿神魂恢复清明,整个人舒服地如同泡在月下温泉里。
是容陵神君?
丹卿朝苍玉塔望去,那抹身影白得不染纤尘,傲然独立。
哪怕是在战斗,看起来仍有种闲庭漫步、扫雪煮茶的怡然意境。
漫山遍野的紫葵草相继哀嚎,然后化为齑粉,湮灭于天地间。
无数仙力回流,重新注入空桑山。
丹卿看得目瞪口呆,与此同时,那股困住苍玉境域的无形屏障,也跟着破碎了。
淡金色阳光笼罩大地,苍玉境域终于恢复如常。
丹卿不解地望向容陵,当然,现在并非寻求答案的最佳时机。腾云落到容陵身侧,丹卿问:“殿下,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容陵面无表情回:“无碍。”
丹卿松了口气:“那天兵天将们,是不是也都没事了!”
容陵颔首。
丹卿忽然想到什么,皱眉道:“不好,我得先去看看明昼神君的状况。”刚转身,丹卿又回头,匆匆问,“殿下,秘术反噬的情况可严重吗?”
容陵静默看着他,黑黢黢的眼眸毫无波澜:“本君不知。”
丹卿心生尴尬,也是,就算容陵神君修为高深,也不代表他无所不知。
拱手道别,丹卿乘云落入空桑山,徒留一道淡青色余影。
容陵负手站在塔尖,一阵罡风拂来,他嘴角沁出淡淡鲜血。
刚渡劫归来,无极菩提境尚未稳固,又强行施展极其消耗魂力的大道术,容陵此时的身体,比动用两次秘术的人都更脆弱。
更别提,他曾一次次干预命格,强行救下凡尘楚之钦,备受天道反噬。
但是,有什么好说的呢?
反正,在那人眼里,他又不是段冽。
拭去嘴角血痕,容陵莫名有些想笑。
天上人间,果然是不一样的。
转身欲走,容陵眼神微微闪烁,临时改变了主意。
空桑山。
诸仙灵力回归,皆盘膝打坐。
丹卿匆忙赶到顾明昼房间,把虚弱苍白的战神扶到榻上。
顾明昼有些好笑,他不太理解丹卿的行为,神仙并非凡人,不需要靠睡眠恢复身体健康。
但莫名的,顾明昼没有开口拒绝。
他自小被天帝收养,一直都在照顾别人,好像很少体会被照顾的滋味。
丹卿从乾坤袋取出灵丹,递给顾明昼。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塌边,保持安全距离。
顾明昼吞下药丸,问:“是容陵来了?”
丹卿颔首:“我刚出苍玉境域,便意外遇到容陵神君。”
顾明昼感慨微笑道:“凡尘短短一段劫,他竟能突破无极菩提境,可见他始终心如明镜,道心坚固。”
丹卿回以一笑,双眸不由失去焦距。
丹卿也没想到,他与容陵的初次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势之下。
他们之间,完全没有想象的尴尬和窘迫,也没有想象的怅然与难过。
自然得仿佛他们从未以另一种身份,曾相识相知,并深深相爱过。
第74章 七四章 为何唯独对他格外刻薄?……
晋|江独发/七四章
黄昏袭来, 丹卿失神的面庞,笼罩在暗灰色光晕里。
他像一缕恬淡的晚风,徐徐吹到顾明昼身边, 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有些话,顾明昼很想问问丹卿,心内却有道声音, 不停阻挠他。
仿佛只要逾越这条界线, 某些事, 便再不能回到从前。
“我们很早以前, 是不是就曾见过?”终是没能克制住心底欲望,顾明昼开了口。
他深深凝望着丹卿,把困扰数日的话,全部讲出来, “三千年前,我初次率天兵出征,惨遭埋伏,身负重伤,跌落黑墨崖。后来,浑浑噩噩之中, 有个法力低微的小仙找到我, 他一路背着我, 在魔界重重搜查下, 将我安全带回九重天。那人……”
顾明昼话语微顿, 半晌, 他几乎是笃定的口吻,“是不是你?!”
丹卿整只狐狸都有点呆。
三千年太久,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不清。关于这件事, 丹卿也仅剩微末的印象。
他只记得,那段路程十分凶险艰巨,顾明昼又病得神志不清,他们差点就被魔界的人发现。
所幸最后,他们顺利返回到了天界。
“果然是你!”顾明昼目不转睛地望着丹卿。丹卿的心思,大多数时候都写在脸上,并不难猜。
唇角牵起笑意,顾明昼神色复杂道,“我清醒后的那两年,一直都在找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若非我突然有所察觉,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丹卿挠了挠脖颈,很想点头说是,毕竟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
但看顾明昼颇为介怀的样子,丹卿把要说的话咽回去,讪讪道:“如果我说,我当时正巧在崖底,明昼神君你信么?”
顾明昼面无表情看着他,摆明了不信。
丹卿略有些尴尬,只好避重就轻道:“我们都是仙人,理应互帮互助。我相信,假如明昼神君遇到这种情况,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
丹卿说得理直气壮,顾明昼却忽然想笑,他深邃的目光,依然定定落在丹卿脸上。
丹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况且,他对战神顾明昼,本就不是无缘无故的好。
“丹卿仙人,”半晌,顾明昼似是喟叹一声,他蓦地扯扯唇,嗓音极轻,含着淡淡的迷惘与失神,“你这样让我……”
话未说完,一股仙力陡然荡入院中,强势逼近,不容忽视。
是容陵!顾明昼立即止住话语,他收回那些遐思,望向窗外,表情严肃:“你是何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丹卿微愣,等他有所顿悟,一转头,便见身披月华的雪衣男子出现在厢房。
容陵没有看丹卿,他平静眸光望向榻上的人:“你伤得很重?”
顾明昼清咳两声,以掩饰内心的窘迫。比起用一人之力挽回苍玉境域的容陵,顾明昼实在没脸在这儿装柔弱、享清福。
他从榻上下来,迈步时,丹卿上前虚扶了他一把。
顾明昼看了眼丹卿,嘴角含笑:“谢谢。”
丹卿回:“不用谢。”
屋内气氛似乎有短暂的冰封。
容陵静静望着他们,目光落在丹卿搀扶顾明昼臂弯的那双手,眸色冰寒。
顾明昼重新对容陵道:“你还没说,你是何时察觉苍玉境域的异常。”
容陵薄唇紧抿,他视线在丹卿身上扫过,神情漠然而寡淡。
这一眼的意思,不言而喻。
顾明昼也领会到了,他微微蹙眉,为丹卿说话道:“丹卿仙人并非外人,是他离开苍玉境域去找的你,所以不必特意避讳他。”
容陵嘴角轻扯,弧度浅到不易察觉,似含着讥讽。
也不知他是在嘲弄顾明昼的这句话,还是轻视丹卿本人。
丹卿捕捉到容陵细微的表情变化,脸颊滚烫,都快烧起来。
他只觉一股热血冲向脑袋,又是羞愧又是尴尬。
容陵针对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都怪他迟钝,怪他没有自知之明,无论战神顾明昼,亦或是太子容陵,都是他企及不上的大人物,他凭什么厚颜留在这里?
丹卿埋低头,拱了拱手:“不耽误两位神君商议要事,小仙告退。”
语罢,竟是不等他们反应,便夺门而出,匆匆腾云消失在院子里。
屋内独剩顾明昼与容陵。
顾明昼收回望向夜色的视线,不认同地看着容陵:“你待九重天的仙人,一贯宽容大度,为何唯独对他格外刻薄?”
容陵反问:“有么?”
顾明昼颔首:“有。”
容陵施施然一笑,他直直看着顾明昼的眼睛:“那你呢?你对九重天的仙人一贯淡漠,为何唯独待他不同?”
顾明昼噎住,略有些心虚。
有些决定,顾明昼还需深思熟虑,就算是相伴长大的容陵,他也不能完全敞开心扉。
“你是对丹卿心存偏见么?因为那日他和我的对话?”顾明昼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笑道,“你放心,丹卿不是那等轻浮之人,他并非心悦于你,他当时讲出那些话,有他自己的原因。你若是因为这件事对他存有芥蒂,还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
“你的面子?”容陵笑得毫无温度,口吻甚至染上几许不耐,“你难道不觉得,我们浪费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多?言归正传吧。”
顾明昼点点头,也没察觉容陵的不对劲。
他只当局势紧迫,容陵情绪受到影响。
容陵确实心不在焉,他语气淡淡地告诉顾明昼,魔界屠戮少径山的原因,或许与苍玉境域这桩变故有关。
魔界可能在研究某种吸取仙力的诡术,最先在少径山做实验,后来结果并不理想,又或是留下某种证据,所以魔界干脆毁灭少径山。
顾明昼不解道:“紫葵草是仙界最普遍的草药,兜率宫两位仙官曾细细探查过,并无不妥。”
容陵颔首:“正因如此,才可怕。”
顾明昼心内袭来森森寒意,偌大九重天,又有几人拥有容陵这样辨别的能力?有朝一日,当四海八荒遍地俱是充满危险的仙草,他们定然防不胜防。
“我已向九重天传讯,暂停战事,开启仙地防御大阵。”容陵负手望向窗外,面容苍白,“待找到原因,探清魔界背后的目的,再开启不迟。”
顾明昼面露疑惑:“屠浮对仙界恨之入骨,他的目标应该就是为屠烬复仇。”
容陵沉默半晌,低声道:“屠浮很清楚,复仇这件事有多难,仙界怎会让他如愿以偿?魔界如今的一连串动作,倒像是在为复仇走什么恶毒捷径。”
夜渐渐深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再无言语。
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仙界各地陆续开启防御大阵。
防御大阵并非牢不可破,若魔界攻击,屏障亦会破碎。是以天兵天将仍驻守原地,及时修补阵法。
容陵为研究紫葵草,也暂且留在苍玉境域。
他倒不是全无线索,只是有待查证。这日上午,容陵命人去请兜率宫的医药仙官,然后望着昨日留下的两株变异紫葵草,陷入沉思。
不多久,白檀仙人来到书房,拱手向容陵行礼:“小仙见过太子殿下。”
容陵眼睫微抬,只看到白檀一人。
不知为何,容陵突然很想笑。
但他黑黢黢的眼眸,如古井般深幽,里面寻不出半丝笑意。
白檀眉眼低垂,只觉上方传来一股极强威势,压得他都快喘不过气。
奇怪,太子容陵分明是九重天最最宽厚的神仙,怎会突然变得这般具备攻击性?
好在两息后,那股威压顷刻消失不见,否则白檀是真吃不消了。
“怎么只有你?”须臾,容陵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回禀殿下,小仙们不知要一起来。”白檀试探道,“不如小仙立即向丹卿仙人传讯,让他也过来?”
“不必。”容陵回得很快,语气冷漠,“你去那边,把紫藤草的相关属性和特征,全事无巨细地写下来。”
白檀望了眼远处的蒲团和矮桌,老老实实走过去。
后院。
丹卿坐在门槛,呆呆望向漫天的朦胧细雨。
昨晚太子容陵轻飘飘的那一眼,让丹卿有些自尊心受挫。
丹卿一直都知道,他与太子容陵,犹如云泥之别。无论修为,亦或是身份。
从前的小狐狸才不在乎这些。
他浑浑噩噩过着自己的日子,咸鱼又悠闲。
可现在,哪里好像不太一样了。
丹卿实在没想到,容陵的那记眼神,竟会给他带来那么大影响。
他是故意不和白檀仙人一起去书房。
他忽然不敢再见太子容陵。
容陵和段冽,怎会完全不同呢?
或许丹卿早已习惯段冽的好,更被他养成恃宠生娇的性子,便再受不得任何的委屈。
连续几天,白檀准时前往容陵书房。丹卿则缩在院子里,要么炼丹,要么发呆走神。
丹卿原想先回九重天,但白檀仙人每天都很疲惫。若是旁的事,丹卿定然愿意分担,可这件不行……
他还没做好见容陵的准备。
面对白檀仙人,丹卿心虚又惭愧,哪里好意思说自己先走。
自返回天界,丹卿再没睡过一次囫囵觉。
夜半清醒,丹卿倚着窗框看了会星月,索性出门走走。
空桑山很美,丹卿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要走向哪里,更不知要走到何时。
绕过一条悠长青石阶,丹卿刚要融入葱郁小径,一抹暗色光影追上丹卿,落在他身旁。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明昼问。
因为境界差别,丹卿没有感知到顾明昼的接近,他吓了大跳,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回头望过来。
月色铺满小径,丹卿一袭青衫,站在皎洁里,眼神无辜又清澈。
顾明昼莫名生出种“不该唐突他”的懊恼,不等顾明昼率先道歉,丹卿已礼貌回复:“我在散步。”
深更半夜散步?顾明昼哭笑不得:“那我陪你走会儿。”
丹卿愣了愣,支吾道:“唔,我准备回去了。”
顾明昼顺着他的话说:“行,一起走吧。”
第75章 七五章 听从太子容陵差遣。
晋|江独发/七五章
树影婆娑, 丹卿与顾明昼并肩而行,踩过一片片摇曳光影。
丹卿步履微快,尽管这里是苍玉境域, 但他与战神顾明昼,还是不适合走太近。
毕竟先前几次会面,他们都有正当理由, 如今情况却不同了。
“原来夜晚的空桑山, 竟是这样美。”顾明昼看向旁侧青衫男子, 嘴角含笑, “难怪你喜欢深夜散步。”
“确实很美。”丹卿尴尬附和。
顾明昼欣赏着四周景色,感慨道:“突然发现,我这些年,似乎从未留意过身边的风景。”
“战神东征西伐, 自然无暇寄情风月。”丹卿嗓音像是一阵温和的风,他眼神真诚,完全没有顾明昼常见的那种虚伪与殷勤,“有劳战神辛苦守卫仙界,我们这些闲散小仙人,才能活得如此自在。”
顾明昼眼底沁出细细密密的笑意。
这句话过于温暖, 仿佛能抚平他在战场遭受的苦难与伤痛。
“可惜, 我没你想象中那般好。”顾明昼低眉, 生出些怅然与羞愧。
族人覆没后, 顾明昼孤苦伶地活着, 自幼寄养在九重天。
他站到战场上的理由, 根本没有丹卿想象的纯粹,也没那般大义无私。
丹卿不解道:“战神何出此言?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么!”
顾明昼定定望着丹卿,胸腔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倾诉欲望:“如若我说, 我只是想为自己谋功名地位,你还会认为我很好吗?”
丹卿忽地轻笑,他驻足望着顾明昼,认真道:“以前常听仙人们说‘仙凡有别’,可小仙以为,九重天的神仙与凡人并无不同。大家都有欲望与所求,除生老病死,凡人有的欲望,神仙其实都有!哪怕最无欲无求的仙人,也得修行,他们为何修行?难道修行不也是诸种欲望之一吗?”
顾明昼还是初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愣神。
丹卿仰头望向皎洁明月,语气自然又随意:“存在即是欲望本身。有欲望怎么了?只要不做坏事,不伤害他人,它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存在。更何况,”丹卿笑着看向顾明昼,莫名有点灵动的可爱,“战神大人因欲望而做出的举动,都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所以,你当然是个很好的神仙。”
顾明昼没想到,丹卿的一番长篇大论,最后只是为了告诉他,他很好!
蓦地转身,顾明昼背对着丹卿,眼眶微微泛红。
这数千年,顾明昼也曾自我怀疑,也曾担心,他走的并不是那条坦荡正确的道。
可他没有退路。
他倔强地一直朝前走,不敢同别人剖析内心,生怕惹来鄙夷与轻视。
直到此时此刻,有道声音肯定地对他说:你当然是个很好的神仙。
顾明昼没办法告诉丹卿,他到底有多欣慰,有多感动。
他不像容陵,出生便拥有全部。
就连站在容陵身边的资格,顾明昼也得自己争取。哪怕错了,这条路他也必须走到底。
但现在,丹卿说他没错。
顾明昼忽然觉得,这一刻,他不再孤寂。
两人并肩走回仙院,丹卿拱手告退。
顾明昼叫住他,面色柔和:“今晚和你聊天,我很开心。”
丹卿礼貌回:“是小仙的荣幸。”
顾明昼笑着问:“你每晚都会散步吗?”
丹卿摇头:“只是偶尔出门走走。”
顾明昼颇为失望。
为避嫌,丹卿不想再久留:“天色已晚,小仙先回屋了。”
待顾明昼颔首,丹卿毫不犹豫转身,走向月华铺就的小径。
苍穹繁星闪烁,那撇青色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尽头。
顾明昼嘴角含笑,他在原地站立许久,竟是有些不舍离去。
小楼雅居,容陵站在窗下,将那两人的动作尽扫眼底。
月夜清风,美景佳地,他们倒是好兴致。
光影黯淡,模糊了容陵双眸,探不清其中的波澜。
翩然转身,容陵扯扯唇,忽地一拂袖。
窗与门,霎时紧紧关闭。
什么清风什么明月,都被拒之门外,但容陵的心绪,却不受控制地乱了。
翌日上午,丹卿刚炼完一炉丹药,走出房门,便见白檀站在檐廊伸懒腰。
他毫无神仙姿态地舒展双臂,很是惬意的模样。
丹卿忍不住想笑,若是旁的神仙,他自然不会讶异,只是白檀为人庄重,时时都散发着端方矜持的气场,所以……
瞧见丹卿,白檀当即身体僵硬,随即不自然地从半空收回双手。
他面色尴尬,佯装淡定道:“你昨晚又睡觉了?”
丹卿点头:“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白檀来到丹卿身旁,他轻咳两声,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满足道:“我昨晚睡了四个时辰,方才刚醒。”
丹卿惊讶地睁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白檀被丹卿的傻样儿逗笑,一本正经道:“我如今总算明白你钟爱睡懒觉的原因,果然比入定舒服多了。”
见丹卿还呆瞪着眼,白檀摆摆手,同丹卿细说原委。
原来这几天,白檀大多数时间都在容陵书房办差,疲惫暂且不提,压力更是如山大。毕竟太子容陵要求极严格,而白檀在药理炼丹方面偏弱,本就不如丹卿。
仙界植物药草多到数不胜数,白檀连常见的六千多种都记不全,更别提那些没登记入册的。
容陵殿下一句“收集全部与紫葵草习性相近的植物”,白檀就慌得六神无主。
他又是翻阅典籍,又是实地考察,最后呈上去的,连白檀自己都不满意,容陵又岂会看不出他的勉强?
这回,他算是把兜率宫的脸都丢尽了。
白檀苦着脸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历劫回来的容陵神君,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
丹卿心神一震,鸦羽般漆黑的睫毛轻颤,他没忍住地问:“哪里不一样?”
白檀瞥了眼丹卿:“你没感觉出来?”
丹卿僵硬地挤出一抹笑意:“我以前很少看见容陵神君,对他的事,知之甚少。”
白檀颔首:“哦,你来九重天晚,又恰逢容陵神君镇守归墟数千年。”说着,白檀摇摇头,语气似乎很无奈,“也罢,就算太子没去镇守归墟,按照你这懒散蜗居的性子,百年到头,定然也见不到容陵神君一回。”
细雾般的雨斜飞入檐廊,丹卿心里着急,他迫切知道答案,却也不好催促得太明显:“那殿下他哪里不一样呢?”
白檀重回话题:“怎么说呢,以前吧,容陵神君特别温润,无论身份尊卑,他都态度和善,嘴角常年挂着微笑。但现在明显不一样,这几天,我与容陵神君共处一室,险些快疯!总觉得殿下他情绪阴晴不定,哪怕对我微笑,我也怕得瑟瑟发抖,更别提他冷若冰霜时的模样。”
丹卿默默望着连绵细雨,莫名有些失望。
他原以为,太子容陵的变化,与段冽有关。
“这场苦厄劫着实厉害,太子容陵虽顺利堪破化解,但影响似乎也不是没有。”
白檀顾自说道,“还好容陵神君已返回九重天,不然我……”
“你刚刚说什么?”丹卿陡然回神。
“太子容陵今早已离开,你不知道?”
丹卿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哪里有资格了解神君们的行踪?
后面白檀仙人说了什么,丹卿全没听清。
他呆呆看着天空,等反应过来,身旁空无一人,白檀仙人不知何时已离开。
没有容陵的苍玉境域,对丹卿来说,仿佛自如了些。
可每个深夜,丹卿辗转反侧时,仍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容陵,想起段冽。
在梦里,段冽含笑拥抱他时,他的脸会忽然变成容陵。
在梦里,容陵冷冰冰看他时,他的脸,又在瞬息间成为段冽。
他们明明不是一个人,为何他频频做这样的梦呢?
丹卿想,或许在他潜意识里,他还在不断妄想,妄想段冽没有消失,有朝一日,他会重新归来。
容陵离开后,丹卿与战神顾明昼偶遇过几次。
渐渐地,丹卿不再出门。
他好像恢复到以前的生活,做完自己该做的,便发呆睡觉,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与他无关。
小半月过去,丹卿忽然收到太上老君的召唤,太上老君命他即刻返回九重天,说是有新的任务指派给他。
与白檀道别,丹卿临走之际,给战神顾明昼传讯。
于公于私,他都该向战神阐明原委。
丹卿没什么可收拾的,把丹丸药材整理归类,丹卿关上房门,正要腾云离去,一转身,竟见战神站在庭院古树下。
顾明昼近日都穿便服,褪去玄冰铠甲的战神,少了几许肃杀嗜血的意味。
其实他和容陵年纪相仿,也是仙界难得一遇的骄子。
含笑望着丹卿,顾明昼道:“你要回九重天?怎不早些和我说?”
丹卿拱手施礼:“小仙也是刚接到太上老君的指令。”
顾明昼轻轻一声叹息:“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走。”
丹卿愣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斑驳叶影下,顾明昼眼中透着似有若无的柔情:“丹卿,我们九重天上再见。”
如今的丹卿,早不再是未经情爱的懵懂小狐狸,就算战神先前的那句不舍并无不妥,可现在他的眼神……
心中大骇,丹卿压下惶恐,极力维持自然道:“太上老君催得急,小仙便告退了。”
顾明昼深深望着他,点了点头。
匆促腾云离开,丹卿一次都没回头。
他有种预感,战神仍站在空桑古树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卿脑中一团乱麻,他懊恼极了,或许,他本就不该来苍玉境域。
战神顾明昼与三公主已订婚约,而三公主容婵,还是容陵的妹妹。
丹卿越想越不安。
三公主,勉强也算是段冽的妹妹,不是吗?
回到九重天,丹卿立即上太清仙境,拜见太上老君。
发须皆白的老者坐在殿中,正自己同自己对弈。
见丹卿过来,太上老君执着黑棋,笑眯眯道:“你等会去栖梧宫报到吧,接下来一段时间,你便听从太子容陵差遣,随他调查苍玉境域紫葵草一事。”
第76章 七六章 丹卿差点以为,是容陵故意针对……
晋|江独发/七六章
从太清仙境离开, 丹卿整个人都是懵的。
栖梧宫乃太子殿宇,他去栖梧宫办差,岂不相当于日日与容陵抬头不见低头见?
丹卿试图婉拒, 太上老君却没耐心听他找理由,他赶着去上清仙境,同灵宝天尊把昨天未定胜负的棋局下完!
见丹卿面色郁结, 太上老君略有些心虚, 他和蔼地拍拍他肩, 笑眯眯安抚道:“丹卿啊, 你若有什么难处和不妥,直接同太子容陵说吧!殿下秉性宽和,是个很好说话的神仙呢!”
语罢,瞬息间就没了踪迹。
独留丹卿站在缥缈仙雾里, 摇头苦笑。
犹豫片刻,丹卿召来祥云,速度极慢地往栖梧宫挪去。
路上,丹卿搜肠刮肚,寻了一箩筐理由,这才稍微沉住气。
抵达栖梧宫, 丹卿在引路仙童带领下, 来到容陵所在的流真雅苑。
“殿下正在书房等您。”说完这句话, 小仙童福身告退。
站在空荡荡庭院, 丹卿顿觉头大。
硬着头皮, 丹卿撩起衣袍, 拾步走上台阶。
站在古朴厚重的大门前,丹卿眉头微蹙,许久没动。
忽然, 两扇门自动打开,里面响起一道空灵幽远的悦耳男声:“进来。”
是太子容陵。
丹卿微愣,尴尬至极。原来容陵早就知道他来了么?
挥去脑中杂念,丹卿闭了闭眼,认命地走进去。
栖梧宫的藏书量十分恐怖,入目皆是装满典籍的扶桑古木书架,书架足有十余丈高,仿佛直入苍穹。
丹卿找到容陵时,他正孤身站在书架下,右手握着卷古书,看得极认真。
许是在自家寝宫,容陵装束颇为随意,他一袭素色锦袍,墨发未用玉冠束起,如瀑布般垂落在身后。
浅金色薄光经窗洒进来,像小星星般,在他黑发俏皮地跳跃着。
察觉自己似乎注视容陵太久,丹卿蓦然回神。隔着较远距离,他向容陵遥遥一拜:“兜率宫小仙官丹卿,见过太子殿下。”
容陵侧眸看向丹卿,他手中那卷古书倏地腾空,飞到书架高处,落回原本位置。
“不必多礼,”容陵声色寡淡,他踱步走来,途经丹卿身边时,低声道,“本君先带你去你的居处看看。”
丹卿微惊,急忙拱手道:“稍等,殿下,小仙有话对您说。是这样的,小仙才疏学浅、经验不足,恐难以胜任殿下的重托。”
容陵步履未停,口吻听不出明显情绪:“丹卿仙人无须妄自菲薄,你是太上老君亲自择定的人选,他对你赞赏有加,本君相信他的眼光。”
丹卿仍不死心,他支吾片刻,低声道:“可小仙真的不适合,对了,”眼睛一亮,丹卿像是找到救星,极力推荐道,“殿下可以召回如柳仙子,如柳前辈乃花仙,具备小仙没有的优势,擅沟通灵植心意,殿下如果找如柳仙子,定然事半功倍。”
藏书阁大且空阔,丹卿说话似乎都有回音。
气氛陷入沉寂,行在前方的容陵徐徐顿步,他背影挺拔,隐约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势。
丹卿跟在后头,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丹卿仙人,”沉默良久,容陵终于开口,他面无表情回眸,冷淡道,“你是真认为自己才疏学浅?还是单纯不愿看见本君?你很介意凡尘的那段过往吗?”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目目相触。
半空漂浮着微光纤尘,丹卿怔怔望着容陵深邃的眉眼,身体如同过了电,呼吸陡然急促。
容陵倏地扯扯唇,黑眸如覆冰深潭,深得望不见底:“你若介意,大可不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用极力将差事推诿给旁人,你口中所言的如柳仙子,未必有空闲。既然你不愿,本君自然不会强求,丹卿仙人请回吧!慢走不送。”
气氛降至冰点。
丹卿没想到,容陵竟会那般直接。
他把凡尘那段过往,就这么毫无掩饰地,坦白讲了出来。
口吻自然得那仿佛不是他的劫难。
是啊!渡劫只是渡劫,并不能证明或代表什么。
容陵肯定这样想。
他明明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丹卿搞不懂自己,为何他莫名生出了别扭,又为何总想避着太子容陵。
是他错了吗?是他还未摆正心态吗?
“回殿下,小仙从未耿耿于怀,”沉思自省片刻,丹卿垂着眼,忽然轻笑一声,洒脱道,“过去已然过去,关于那段红尘历练,小仙并不曾遗憾或心存芥蒂,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方才是小仙思想狭隘,陷入了死胡同。还请殿下谅解小仙的一时失言,如若殿下还愿意相信小仙,小仙定努力不辜负殿下的期望。”
丹卿清润的嗓音在偌大宫殿回响,态度大大方方,没有丝毫作伪。
这全然是他的真心话。
容陵忽然想笑,他薄唇微动,竟生出种质问丹卿的冲动。
既然他看得这般透彻,那凡间的“楚之钦”,为何临死仍眷念红尘?
在命格指引下苦苦挣扎求生的“楚之钦”,真的是他宴丹卿么?
还是回到九重天,他便有了新的寄托与未来,短短凡尘数年爱恋,与漫长的几千年情愫相比,委实算不得什么,是吗?
容陵袖中右拳紧攥,他抿唇拂袖,祭出一只仙力而化的蝶,冷冷道:“灵蝶会引你到住处,往后一段时间,你与旁的仙人,都在雍涵殿办公。”
丹卿闻言大喜,来栖梧宫的仙人,竟然不是只有他吗?
思及此,丹卿颇感窘迫,他害怕的不过是和容陵独处罢了,若早知有别的仙官,他定然不会当着容陵的面出丑。
“谢过殿下,小仙告退。”丹卿高兴地随灵蝶走出藏书阁,脚步匆匆,再未回头。
目送丹卿消失在长青树下,容陵面如冰玉,长睫许久未眨。
他曾以为,他才是站在至高点的一方,所有选择权,皆在他手中。
扯扯唇角,容陵自嘲轻笑。
原来,他只是被表象迷惑了吗?
段冽死后,那般认真偏执的楚之钦,曾动摇过容陵的决心,也曾撼动过容陵的意志。
结果到头来,竟是他误入迷途。
他欲向前走时,那人仍痴守在原地。
他回头驻足,犹豫着是否要等他的瞬间,那人却早已越过他,毫不迟疑地奔赴远方……
随灵蝶弯弯绕绕,丹卿看了眼自己暂居的住处,十分满意,然后又跟着灵蝶来到雍涵殿。
里面已然有几位仙官在互相攀谈,看到丹卿,他们很热情地冲他打招呼。
一番寒暄,大家都知道了彼此身份。
丹卿右手边的两位仙官,都擅阵法符箓,左手边几位,也各有所长。
等人到齐,容陵终于翩然出现。
他穿着浅湖色滚边锦袍,头戴发冠,腰佩紫玉,全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
论姿容气质,太子容陵着实配得上任何溢美之词。
丹卿随诸仙起身,抱拳行礼。
容陵唇角含笑,嗓音如春日清泉般滋润着人心:“诸位仙人都是本君贵客,往后不必多礼。”
作为高高在上的天族太子,容陵待人和善公平,并不倨傲,九重天的仙人们,对他都颇为推崇服气。
容陵的目光扫过众仙,并没有在丹卿身上逗留。
丹卿略略松了口气,这回,倒是他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些,太子容陵摆明是要组建团队,而非单独召他办差。
脸颊臊得微红,丹卿埋头,努力在人群中降低存在感。
容陵很快步入正题。
在场诸仙,皆领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差事。
丹卿的任务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并非很难,他只须将紫葵草研究透彻,探寻它的秘密。
日落,九重天被漂亮的橘色淹没。
丹卿一整天都没离开雅间,他与诸位仙人,各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互不干扰。
专心盯着养在花盆里的紫葵草,丹卿指尖溢出一丝仙力,丝丝缕缕的雾芒渗入紫葵草,被它尽数吸收。
但被吸走的仙力,却不知所踪。
丹卿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见容陵。
他到的似乎并不是时候,太子寝殿内,袅袅琴音飞扬而出,轻快又明朗。
小仙童笑道:“天后生辰在即,三公主正在苦练贺寿曲,此番是特地过来向殿下请教。”
丹卿下意识问:“殿下擅音律?”
小仙童诧异地扫了眼丹卿:“殿下幼时曾拜西天琴佛为师,是佛神的关门弟子,仙人居然连这都不知道吗?”
丹卿有些尴尬,他这才发现,关于太子容陵,他所知晓的,远比他自以为的都更少。
小仙童与有荣焉道:“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我们殿下不会的。”
看着小仙童崇敬的眼神,丹卿配合地笑笑,比起段冽,容陵真的拥有很多。
他应该生活得很幸福。
他有完整的家庭亲人,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利,还有数不清的拥趸者。
如果段冽也拥有那么多,他还能成为他的唯一吗?
丹卿忽然鼻酸,想必是不能的。
不多久,三公主容婵在容陵相送下,走出寝殿。
活泼灵动的少女仿佛集万千美好于一身,临别之际,她拉了拉容陵衣袖,撒娇着说了几句什么。
容陵眉宇间有很明显的纵容。
站在檐廊角落,丹卿默默恭送三公主离开。
待容婵远去,丹卿再抬眸,便撞上容陵投来的黑黢黢目光。
此时此刻,丹卿终于理解白檀仙人的感受,他在太子容陵身上,体会到了矛盾的分裂感。有时,容陵非常的温润和煦,有时,他又特别的阴寒凛冽。
譬如现在,他就像冰封万里的孤岛,浑身上下透着拒绝接近的气息。
丹卿差点就以为,是容陵故意在针对他。
打从回到九重天,丹卿似乎很容易滋生自恋的错觉。
他苦笑着同自己说:醒醒吧!你何德何能,哪儿有资格成为太子容陵的“眼中刺”?!
第77章 七七章 一切发生的很快,丹卿就很懵。……
晋|江独发/七七章
丹卿随容陵入寝殿, 他犹豫半晌,担心容陵是因渡劫而产生不良影响,这才情绪无常, 遂抬眸问:“殿下,我这里有几盒伽蓝安神膏,您需要么?”
说着, 从乾坤袋中取出几方檀木盒。
这盒子做工细致、纹路漂亮, 上面还以仙法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四季景。
容陵睫毛低垂, 他目光没落在丹卿掌心的安神膏, 却是在看他纤细白皙的手。
丹卿的手很隽秀,却不女气。根根手指骨节分明,像月光下的小青竹,看似柔软, 实则坚韧。
青丘向来以美貌著称,族人无论男女,皆容色昳丽。
丹卿自然也生得好,只是他身上,没有明艳的攻击性。
加之他性情闲散、喜静。所以在这偌大九重天,存在感并不强。
这样性格的一只小狐狸, 哪怕容陵曾见识过无数复杂人性, 亦难以揣摩丹卿的真实想法。
丹卿右手悬在半空, 略有些难堪。
他慢半拍意识到, 他逾矩多事了。
容陵乃天族太子, 言行举止皆影响着九重天局势, 他的身体状况,更是重中之重,哪里轮得到他送这微不足道的安神膏?
丹卿正要收回安神膏, 容陵忽从他手心接过去。
肌肤相触,丹卿微怔,太子容陵的手,这么冰的吗?
“是不是很冷?”容陵问。
丹卿不知该怎么回应,最后老实地点点头。
容陵声音很淡:“这与我常年修习的道术有关。”
既然容陵这么说,丹卿也没多问,他嘴角漾起两弯弧度:“原来如此,不过只要殿下身体无恙,便就什么都好了。”
容陵摩挲木盒的动作顿了顿。
他一贯如此么?就像凡尘的楚之钦,总把体贴的话说得如此自然真诚。
沉默须臾,容陵问:“你来找我何事?”
丹卿这才记起原本目的,他正色道:“殿下,小仙想了许久,紫葵草只是仙界极普通的花草,灵性不高,若将它比做人,是很迟钝木讷的类型。这种草,很难被蛊惑控制,而且这么大面积的变异,魔界却似做的很轻松。小仙猜测,魔界可能是掌握了某项秘术或秘宝。而且,它们针对的可能只有紫葵草,旁的花花草草,许就无效了。”
容陵看丹卿一眼:“紫葵草在上古时期便存在,传言混沌初开时,它是生长在土地上的第一种植物,生命力极顽强。”
丹卿显然没听过这种说法。
容陵继续道:“千千万万哉光阴逝去,为适应生存环境,大多数生灵都会做出改变,唯独紫葵草,始终保持着原本模样。”
丹卿不由睁圆眼睛:“它居然这么固执的吗?”
容陵嘴角轻扬:“是吧?”
丹卿:……
两人商讨一番,也没得出太有用的讯息。
容陵眉目深沉,似乎在专心思索什么。
丹卿告退时,看到插在青瓷瓶中的一簇鲜花,下意识夸了句:“这芙蓉养得好漂亮。”
容陵回神,随他视线望去,不甚在意的口吻:“阿婵刚捧来的。”
三公主吗?丹卿神情略有些不自然,随即笑道:“殿下与公主感情真好。”
容陵没错过丹卿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想到顾明昼与容婵,还有他宴丹卿,容陵稍稍被抚平的情绪,又堆满沟壑般的褶子。
再看面前这张状似无辜的脸,容陵就莫名来气。
顾明昼与容婵的婚事,容陵打从开始便不看好。
只是情之一字,于他们而言,存在便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伤大雅。
就连当年的天帝天后,也不过是身份背景合适罢了。
因而顾明昼与容婵之间的关系,容陵并不想干涉过多,然而现在……
容陵望着丹卿清隽的侧脸,竟也不知,该从何干涉起。
他自视甚高,自然做不出阴险奸诈的小人行径。
同时,容陵也在清醒的计算判断,他不是早年那个随心所欲的冲动少年,一切行为全凭感性作主。
容陵不愿意做没把握的事,不会让自己走上不归路,更不会让事态恶劣到难以转圜。
他真的想要面前这个人吗?
像段冽那样奉献一切也在所不惜么?
显然,容陵还做不到。
在那方小小凡尘世界,段冽与楚之钦两人的感情,且都牵扯甚广,遑论这偌大天界?
有些考验,段冽和楚之钦能携手抵挡,但九重天的种种桎梏,容陵与丹卿做得到吗?
两情相悦都易生变,更何况他们现在心意并不相通。
指不定这只青丘狐狸,心底早已没有了段冽。
“殿下,殿下?”丹卿连唤数声,见容陵眼神恢复焦距,这才客气道,“如若无事,小仙就先行告退了。”
“倒是想起一桩事。”容陵唤住丹卿,“明日你不必去雍涵殿,辰时来此处寻我,我们去趟冀望山。”
“冀望山?我们去那里做什么?”丹卿有些想不起冀望山是何处,他这些年活得散漫,去过的地方并不多。
“自然是正事。”
容陵端着一张大公无私的俊脸,丹卿便也不好意思多问。
他如今既是在栖梧宫当差,也只好对容陵唯命是从了。
回到暂居住处,丹卿趴在窗下,心头有种微妙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发现,他也不是不能和容陵和平相处。
只要不想起段冽,他就能把容陵当作另一个人看待,一个品行高洁被九重天奉为神明的太子殿下。
容陵无疑是很优秀的人,他若不好,怎会有段冽的诞生呢?
可丹卿还是很思念段冽。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有点霸道有点幼稚,将他视作唯一的段冽。
翌日,容陵捎着丹卿,腾云直入九霄。
短短半时辰,他们便抵达冀望山。
此山乃四海八荒最大的一座灵山,为洹帝所统御治理。
“殿下,我们是来拜访洹帝吗?”
祥云载着他们,缓缓坠落山顶,容陵眼瞳凝成两团漩涡,游走着丹卿读不懂的情绪。
他薄唇轻启,淡淡道:“洹帝常年云游天外,我们来见冀望山少主靳南无。”
丹卿眯着眼睛,思索半晌,没有头绪道:“冀望山少主的名字,小仙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容陵瞥了眼丹卿。
不论四海八荒的陈年旧闻,亦或是近年时兴的绯闻八卦,好像都专门避开了他耳朵似的。
容陵犯不着同懵懂的小狐狸生气,他平静道:“哦,他是我已逝兄长的爱人,准确来说,是前爱侣。”
丹卿:……
语罢,祥云正好稳落地面。
容陵直接穿过防护大阵,走向山巅之上的重重殿宇。
丹卿窘得手足无措,他生平初次懊恼,懊恼自己没听云崇仙人的话,没事就该多了解点九重天人人皆知的常识。
小跑着往前追,丹卿对容陵满心歉意,一不留神,忽地撞上坚硬透明的屏障,竟被反弹得跌坐在地。
一切发生的很快,丹卿就很懵。
容陵也很懵,他望着丹卿额头上的小红包,捏了捏眉心:“抱歉,忘记你解不开护山阵了。”
第78章 七八章 容陵似乎是生气了。
晋|江独发/七八章
察觉有人擅闯冀望山防护阵, 花虫鸟兽幻化的山灵纷纷出动,它们把丹卿包围起来,面目凶恶。
容陵清咳两声, 过来解围道:“他随本君一道而来,并非擅闯者。”
为首的春藤精闻言抬头,她头顶一朵小黄花迎风摇曳, 非常惹眼。上下打量容陵半晌, 春藤精不屑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仙灵?”
容陵:……
丹卿:……
这帮山灵顾自讨论, 七嘴八舌的, 显然没把容陵丹卿放在眼里。
“定然又是南无少主的疯狂追求者。”
“他们真讨厌,我还是最喜欢那条小白龙。”
“你那是喜欢小白龙吗?你是喜欢他带来的灵果和珠宝吧!”
“嘿嘿!一个意思,一个意思。”
“晕倒,他们居然什么都没带!”
话落, 山灵们露出嫌弃的眼神,它们看容陵丹卿的目光,仿佛在看两个没有诚意的“穷鬼”。
丹卿忽然有些想笑,他原以为出糗的只是他,没想到,堂堂太子容陵, 竟也会落得这般下场。
容陵垂眉, 凉凉瞥丹卿一眼, 警告意味十足。
丹卿憋着笑道:“诸位山灵大人, 你们可知, 对面这位大人的真实身份?”停顿两拍, 丹卿微微提高音量,给容陵该有的体面和气场,“他就是传闻中的天族太子, 容陵殿下!”
气氛陡然安静。
丹卿朝容陵挤挤眼,还没来得及向他邀功,山灵们猛然暴怒。
刺猬精咻地拔下两根刺,凶巴巴瞪着他们,打头阵道:“兄弟姐妹们上,咱们打死这两个大骗子,居然敢冒充天族那些坏东西!”
顷刻间,造型奇特的山灵们蜂拥而上。
丹卿瞠目结舌,没有丝毫防备。
数十道攻击瞬息攻来,丹卿正要防守,却被容陵出招轻易化解。
场面混乱之际,一道绯色光芒自山巅拂来,带着明显的威压与薄怒道:“放肆,还不赶紧住手。”
男声含着与生俱来的喑哑,像熟透了的红果,口感沙沙的,极具磁性。
山灵们听到这句话,顿时乖乖停止攻击。
大片葱茏绿意里,红衣男子自山巅踏空而来,飘逸地落在容陵身侧。
正是冀望山少主靳南无。
靳南无相貌妖冶,眉眼狭长,他皮肤很白,眼瞳竟是金棕色。
阳光灿烂,靳南无懒洋洋站在树荫下,红衣随风翩跹,端得是绝代风华。
靳南无先是警示了眼山灵,然后含笑望向容陵,似嗔非嗔道:“小容陵,你大人有大量,别同这帮山灵计较,它们还是几百岁的孩子呢!也怪你数千年没来,莫说他们,连我都快认不出你!”说着,上下端详容陵两眼,点头赞美道,“不错,脸又僵了不少。”
容陵薄唇紧抿,冷眼以对。
挥退懵懂无知的山灵们,靳南无眉梢微扬,他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丹卿身上,既震惊又新奇道:“这是打哪儿骗来的漂亮小狐狸?怎么可怜巴巴坐在地上,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说着,便要动手动脚上前搀扶丹卿。
容陵疾步跟上,一股浓郁仙力自他指尖溢出,无情拍开靳南无的手。
靳南无夸张地甩甩手,哎哟呼痛道:“你这个小容陵!你不懂怜香惜玉便罢了,还不准我帮你疼爱一下漂亮小狐狸吗?”
容陵冷冷望着靳南无,面色阴沉,满眼山雨欲来。
靳南无撇了撇嘴,低声埋怨:“怎么还是同以前一样小气,这么多年,真是没半点儿长进。”
趁两人古里古怪地叙旧,丹卿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俯身轻拍衣袍灰尘。
丹卿不好贸然插话,他乖乖站在旁侧,不时用余光打量这位冀望山少主。
他和丹卿以前见过的神仙,很不一样。
他不那么的端方儒雅,全身还散发着放荡不羁的潇洒。
他真是容陵兄长以前的爱人吗?
也不知,先太子容廷又是哪种性格。
很快,靳南无将他们迎入殿中。
一路上,靳南无努力探出半截身子,与丹卿殷勤搭话。
丹卿是个懂礼貌的好仙人,自是有问有答。
两人说说笑笑,氛围比较融洽。
终是忍无可忍,走在中间的容陵把靳南无抓回来,他薄唇轻启,淡然道:“你挤到我了。”
靳南无好笑:“那咱们交换位置呗!”
容陵面无表情道:“你就不能矜持些、庄重些?”
靳南无突然笑得不行:“哈哈哈,跟你一样吗?”
容陵神情陡然僵硬,忽地加快步伐。
迟钝如丹卿,也察觉,容陵似乎是生气了。
他急急朝靳南无拱手,朝容陵追过去。
阳光越来越炽烈。
靳南无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跟在身后。
微风晃动树影,靳南无看着并肩而行的容陵和丹卿,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他脑海里,也突然涌现出许许多多的往事。
也不知那小狐狸同容陵说了什么,被他戳到痛脚的太子殿下似乎消了气,又恢复无波无澜的模样。
靳南无扯扯唇,还是觉得,生气的容陵才可爱。
当年容廷还在的时候,没少为容陵操心,他总说他这个弟弟性情叛逆,生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没少闯祸,将来指不定会招惹出什么大事。
可容廷不知,每每提及容陵时,他脸上的表情有多自豪骄傲。
偶尔靳南无看着,都会酸溜溜的嫉妒。
前方梧桐树下,容陵丹卿戛然止步,似在等他。
靳南无揉了揉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笑着走到他们身前,看向容陵,靳南无了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容陵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确实有事劳烦你帮忙。”
靳南无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嘴角含着笑意:“去内殿慢慢说,你们难得过来一趟,我总得好生招待招待。否则被你哥知道,他定然得怪我。”
容陵默了默,无声颔首。
丹卿怔怔听着,蓦地埋低头,试图降低存在感。
他忽然觉得,他就不应该待在这里。
靳南无先去准备。
丹卿慢吞吞挪着步,犹豫要不要打破安静许久的局面。
容陵很久没有说话了。
气氛怪怪的,似乎有淡淡的伤感气息,在他们身边无限蔓延。
“你知道天族储君的责任和负担有多重么?”最后,竟是容陵主动开了口。
丹卿摇摇头,没有身处过那个位置,他自然没办法感同身受。就算他现在告诉容陵,他能想象能理解,也不过只是虚浮苍白的自以为是罢了。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容陵意外地看丹卿一眼,“可惜曾经的我自大狂妄,总以为,天族太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只是个身份罢了。”
嘴角轻勾,容陵自嘲般笑了两声,“后来,直至我兄长与靳南无无奈分手,率天兵入归墟,再没有回来。我才知道,这个位置有多沉重。”
第79章 七九章 丹卿不见了。
晋|江独发/七九章
归墟乃坟冢之地, 无数仙魂皆埋葬于此。
据说,里面封印着万恶之源,每隔数千数万年, 恶煞之气便会复苏,重新席卷而来。
为阻止这股力量强大,甚至溢出归墟, 九重天必须深入其中, 将它们尽数剿灭。
容廷入归墟那年, 恶煞之气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率领的仙者全军覆没。
但他们成功了。
恶煞之气并未蔓延,给苍生带来灭顶灾难。
清风晃动树影,丹卿怔怔望着容陵,他神色平静, 目光穿过重重光影,不知望向何处。
丹卿像是被什么刺到,蓦地收回视线。
天帝一职,肩负着九重天的繁荣存亡,其血脉具备上古遗留的优势,代代传承至今, 从未出过差错。
前太子容廷与冀望山少主的悲剧, 似乎早已命中注定。
因为打从一出生, 容廷肩上就承担着使命与责任。
丹卿忽然鼻酸, 他曾以为, 容陵定然比段冽幸福很多。
段冽这一生, 虽短暂却炽如烟火。
容陵的人生,却好像怎么也望不见尽头。
“容廷神君,是怎样的性格呢?”丹卿终是没忍住, 小声问道。
“端方稳重,从不犯错。”
“那他怎么会喜欢上……”丹卿小心翼翼看向容陵,欲言又止。
容陵回望他一眼,淡笑道:“谁知道呢,我也曾质问他,也曾深深厌恶过靳南无。”
丹卿艰难启唇:“现在不厌恶了么?”
容陵负手立在梧桐树下,不知想到什么,淡淡道:“我兄长曾为靳南无九死一生,靳南无也曾为我兄长险些丧命。分手是靳南无主动开口,后来,我哥去归墟前,跪在我面前求我,他说,若他平安归来,求我替他承担守护九重天的责任。”
丹卿猛然抬头,震惊失色。
容陵倒是神色如常,他勾了勾唇,笑得有些荒凉:“可惜,他没回来。”
丹卿平复许久,才压下心中激荡:“靳少主,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告诉任何人。”容陵似是察觉用词失误,补充道,“在今天之前。”
丹卿的心像是被揪起,抽抽的疼。为容廷的孤注一掷,也为容陵的毫无退路。
一片梧桐叶翩然坠落,丹卿抬眸,目光凝在容陵脸上。自回归九重天,这是他初次正大光明地认真看容陵。
虽然丹卿无数次提醒自己,容陵不是段冽,但他看他时,总下意识寻找着故人痕迹。
可此时此刻,丹卿突然无比清晰的认知到,容陵只是容陵,与他是否是段冽无关。
容陵的人生,也如段冽那般鲜活坎坷。
容陵的性情喜恶,不该被谁取缔湮没。
丹卿徐徐垂眸,盯着脚边落叶。
他知道,他的段冽不会再回来了。
没有关系。
只要延续他生命的人平安快乐就好。
可是,容陵会快乐吗?
没过多久,两人被请到紫桑仙苑。
靳南无在露台设山河宴,招待容陵和丹卿。
席上,没人再提那些伤心事,靳南无是个极风趣幽默的人,在他带动下,气氛从未冷场。
“听说你刚历劫回来?”靳南无逮着丹卿说了好久话,这才想起来似的,看向容陵。
容陵颔首。
靳南无蹙眉:“那你可要当心屠浮。”
容陵执着琉璃杯,看了眼正默默吃葡萄的丹卿,突然开口问:“喜欢吃?”
丹卿一颗葡萄还没来及咽下去,他睁着圆溜溜的眼,那漆黑眼瞳,也跟水葡萄似的,闪烁着莹润光泽,无端让人想凑上去,用舌尖舔一舔。
容陵别开眼,抬了抬下巴,指向东南方:“冀望山有片葡萄园,你去摘些,走时可以带回九重天。”
丹卿不傻,容陵这是故意把他支开吧。
不过冀望山的葡萄,确实也比别处好吃。
目送丹卿离开,靳南无坐没坐相地倒回椅背,把玩着琉璃酒杯,他似笑非笑道:“干嘛把他打发走,这只小狐狸,倒是挺听你话的。”
容陵没接他话题,另起话头道:“刚听那些山灵们的口气,你这些年,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受欢迎。”
靳南无挑了挑眉梢,流露出一丝风雅媚态:“怎么?你羡慕嫉妒恨?”
容陵凉凉觑他一眼,半晌,低声道:“他进归墟前,你们已经分开,他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如今已过去许多年,你可以开启你的新生活,不必执着过往。”
靳南无顿了顿,蓦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轻飘飘道:“你们姓容的都那么自恋吗?谁告诉你我对他念念不忘了?”
容陵无动于衷:“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
靳南无收敛笑意,他幽深的目光,牢牢锁定容陵:“那你呢?知道自己不行,就别耽误人家。”
“没耽误。”
“是吗?”靳南无被容陵高高在上,以及“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搞得火大,“你没招惹人家,人家能时不时偷偷看你一眼,一副又心疼又担忧的模样?难道你以为人家对着根木头也能同情心泛滥?”
像是被戳到痛处,容陵面色阴沉,眸含厉色。
靳南无咄咄逼人道:“你在谁面前装腔作势呢?敢做不敢当?还是敢想不敢为?就你现在这心态,迟早得闯出祸事。你哥已经死了,没人替你操心担忧,没人处理那些烂摊子。”
容陵迎上靳南无的目光,不无嘲弄道:“难道是我哥先招惹的你吗?”
天地陡然静寂。
靳南无眼眶赤红,他倏地拍案而起,周身威势爆发,像是要找容陵拼命。
可望着面前岿然不动的白衣男子,靳南无恍惚看到了那个人。
其实,容廷与容陵并不怎么相像,无论性情还是样貌。
容廷是真正的温文尔雅,光风霁月这四个字,仿佛刻在他骨子里,活了那么多年,容廷仿佛连生气发脾气都不会。
许是重担都压在容廷肩上,容陵便格外的张狂叛逆,小小年纪,谁都不放在眼里。
在容廷陨落后,他甚至敢独自闯进归墟……
然而现在的这个容陵,看似已磨去所有棱角,可他骨子里的不羁当真消失了吗?
或许只需一个契机,那些被压抑多年的自我,就会歇斯底里冲出来。
双眼布满血丝,靳南无面色惨白,他闭了闭眼,精疲力竭道:“没错,是我主动招惹的他,是我害他落得如此结局,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重新开始什么新人生,你满意了吗?”
容陵面无表情道:“看,你承认了。”
靳南无忽然笑出声,他颓废转身,身形摇晃不稳:“轮不到你来管我,有时间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别重蹈我和你哥的覆辙。”又问,“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
容陵薄唇轻启:“我要上古凤凰翎。”
靳南无倏地回眸:“口气倒是不小,要它做什么?”
容陵蹙眉:“有件事,需用它残存的上古气息一试。”
靳南无沉思片刻:“行,我给你,你拿了就走。”
顺利拿到凤凰翎,容陵给丹卿传讯,却半晌得不到回应。
容陵将神识向葡萄园扫去,竟是没有寻到丹卿的气息。
面色骤变,容陵口吻阴冷,似存了两分责问:“你的冀望山有古怪,丹卿不见了。”
语罢,化作一抹流光,奔向葡萄园。
靳南无亦是大惊,急急追上容陵的脚程。
第80章 八十章 十分坦然地又撸了两把。……
晋|江独发/八十章
葡萄园面积宽广, 青绿色藤蔓攀援生长,高耸入云,像一片汪洋的葡萄海。
容陵立在古树下, 神识再度蔓延,一寸一厘,就连旮旯角落都不曾放过。
然而, 结果仍是如出一辙, 四处都没有丹卿存在的气息。
几个守园山灵惊慌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同靳南无道:“回禀少主, 丹卿仙人确实进了葡萄园,并不曾出来过啊!”
靳南无收回指尖灵雾,蹙眉看向容陵:“他们说的确实是实情,冀望山并无外敌侵入, 丹卿应当还在园内。”
容陵闻言,面染霜寒。
雪白衣袂翩跹,他忽地跃上高空,飞快略过一簇簇翠绿。
足足搜寻半刻钟,容陵的脸色,说是冻成千年玄冰也为不过。
这桩意外是在冀望山发生, 靳南无难辞其咎, 他抿唇道:“你身上可有沾染丹卿气味的物件?”
容陵没看靳南无, 沉声说:“还没到动用你心头血的地步。”
当年容廷重伤, 靳南曾取三滴凤凰心头血入药, 如今才过去数千年, 他根基只怕都还没完全复原。
正说着,容陵眸色一凝,他朝空中挥出微末灵力, 却见那团仙雾仿佛撞击到什么,顷刻反弹回来。
容陵连掐数道仙诀,半空随之浮现出一扇阵门。
瞥了眼靳南无,容陵口吻古怪:“你这里怎会有九荒玄冥阵?”
靳南无亦是愣住,九荒玄冥阵委实算不上什么正经仙阵,它有个别名,叫作“荒诞阵”。乃九重天某些神仙闲来无事,研究出来的整蛊阵法。无论神仙还是阵,都很没个正形。
作为堂堂天族太子,容陵看不上这种荒诞阵,也实属正常。
莫非是丹卿摘葡萄的时候,误入荒诞阵,所以受困其中?
不知想到什么,靳南无面色比容陵更为古怪,他慢吞吞道:“你兄长尤爱葡萄酿,这片葡萄园本就是为他而建,自他走后,这里除了我,不曾有外人进来过。”
容陵没能领会言外之意,他一边破阵,一面冷冷道:“所以?”
靳南无揉了揉眉心,轻叹道:“阿陵啊,从前你看到我,哪次不是横眉竖眼?为了让我知难而退,你可没少给我使绊子。这九荒玄冥阵,你以前是不是还挺擅长的?”
容陵微怔,随即面无表情道:“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靳南无扯了扯唇角:“那你可得努力想想,天可怜见,也不知小狐狸现在正在遭什么难。”
容陵神情僵硬。
靳南无忧心忡忡地叹气:“按照你对我恨之入骨的脾性,这九荒玄冥阵至少得有六十六重!九十九重也不是没有可能。”
容陵面色阴沉,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九荒玄冥阵虽不是什么正经仙阵,却极其讲究,十分考验制作者能耐。
首先要做到不被神仙大能察觉,就已极难,更别提阵内的种种整蛊方式,可以说,是修为与想象力并存的技术活儿。
一般神仙,还真没时间和闲情干这种无聊事。
容陵绷着脸,极快破阵,与靳南无一同进入其中。
一直找到第二十三重境,他们才看见丹卿的踪影。
此境天地暗沉,入目皆是无尽灰色,透着一股压抑至极的荒凉。
枯黄草地上,丹卿修为耗尽,化作原形,恹恹盘卧在草地。
它全身毛发乱七八糟,尾部被什么削去小撮长毛,失去往日莹润光泽。就连那双神采奕奕的漆黑水眸,也蒙上一层阴翳,显得呆呆傻傻的。
看到丹卿的刹那,容陵松了口气,他疾步上前,俯身捞起绵软的狐狸雪团子。
一缕绸缎般的墨发,微微擦过丹卿耳尖,带来细微痒意。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眼珠缓慢转动,他颤栗的目光,落在容陵俊美无双的脸上,似是仍未回神。
靳南无望了眼周围,不知该同情小狐狸,还是该替自己庆幸:“此境阵术乃天旋地转,每隔半盏茶时间,这层空间就会急速旋转颠倒,小狐狸恐怕已历经两三遭了吧。”
瞅着软趴趴的小狐狸,靳南无眸含怜悯,这是第二十三重境,此前的二十二重境,也不知小狐狸都遭的是什么罪。
听到熟悉话语声,丹卿甩了甩昏沉脑袋,总算反应过来。
原来不是幻觉吗?是容陵和靳南无找到他了吗?
感动得眼泪汪汪,丹卿从容陵臂弯钻出脑袋,它毛茸茸地望向靳南无,有气无力控诉道:“靳少主,您为什么要在葡萄园安置这种幼稚至极的阵法呢!”丹卿实在是委屈又愤怒,然而他声音还含着沙哑,自然是毫无攻击性可言,“你真的太过分了。”
半个时辰前,丹卿摘葡萄摘得好好的,突然被一股气旋吸入荒诞阵。
初入阵中,开局便是“灰头土脸”,后面还有什么“雨打芭蕉”“万箭穿心”……
里面尽是些滑稽的整蛊恶作剧,还特别伤自尊的那种。
丹卿都被捉弄得没脾气了。
起初几个重境,丹卿特别生气,他恨不能立即离开这里,把设下此阵的人揪出来。
有本事折辱人,有本事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啊。
看着小狐狸委屈巴巴的模样,靳南无似乎想笑,他略有深意地扫了眼容陵,轻咳道:“小狐狸莫要冤枉我,这不是我设在此处的阵法。”
丹卿显然不信,他戒备地看着靳南无,还往容陵怀里缩了缩,试图与这位冀望山少主保持距离。
因着是狐狸形态,这番动作做出来,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容陵脊背微僵,随即恢复如常,神色淡然。
靳南无被容陵厚颜无耻到了,他气不过道:“如此丧心病狂的缺德事,是我这种风流倜傥又善良的神仙,能做得出来的吗?”
丹卿狐疑道:“难道不是靳少主吗?”
靳南无铿锵有力道:“你可以认为我不风流倜傥不善良,但不能认为我这般幼稚。”
“那会是谁?”丹卿睁圆漂亮狐狸眼,心有余悸道,“此人心术不正,靳少主若找出此人,应当避而远之。”
靳南无附和道:“不错不错,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是个毫无器量的小人。”
丹卿颔首:“既然他能在葡萄园设下陷阱,应当是靳少主熟识的友人。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我最讨厌这种假惺惺的人了。”
靳南无有意无意地瞥向容陵,竖起大拇指:“小狐狸说得好!”
冷冷觑靳南无一眼,容陵眸染薄怒。
靳南无却视若无睹,仍与丹卿吐槽的十分尽兴。
下一刻,容陵突然开口,打断他们道:“我们该回了。”
丹卿“啊”了声,有些不舍,他意犹未尽地望向靳南无,口吻尤带憋屈:“靳少主,您日后若是寻到此人,劳烦传讯告知于我。不管他是哪位高人神仙,我今后见到他,必是要避让几分的。”
靳南无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只能靠咳嗽声掩饰。
许是他咳得过于剧烈,丹卿不得不关切道:“靳少主,您怎么了?”
容陵轻嗤出声,皮笑肉不笑道:“大概是废话说的太多,呛着了吧。”
说完,也懒得再同靳南无多言,直接抱着雪白狐狸,乘云直入九霄。
云雾翻涌,丹卿努力挥动前爪,与靳南无道别。
他们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丹卿俯首望着靳南无,直至他化作小小的一个红点,再看不见,这才缓慢收回视线。
不知为何,丹卿突然觉得靳少主有些可怜。
至少,他与段冽,曾有过一世圆满的缘分。
而靳少主与容廷,却永远留存着缺憾,再没有填补的机会。
抬头看向容陵,丹卿用目光细细描绘着他的轮廓。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丹卿莫名觉得,容陵和段冽也不是没有共同点。
他们俱是一样的深邃眉眼、薄唇。鼻梁非常高挺,睫毛虽长但不浓密,显得冷漠又寡情。
起初,段冽也总这般对他爱答不理,他仿佛独自站在世界彼岸,桀骜且难以接近。但后来……
一阵微风拂来,丹卿莫名觉得有些怪怪的。
终于,丹卿迟钝地意识到,他此刻是狐狸形态,正被容陵揽抱在怀里,就像一只柔软可怜的小宠物。
羞耻感汹涌袭来,丹卿耳尖滚烫,他讷讷开口道:“殿下,您把我放下来吧。”
容陵没有异议,他似乎准备把它丢出去:“你能腾云了?”
腾云?丹卿呆住,他瞬间反应过来,牢牢抱住容陵的手,惊慌道:“殿下莫松手。”
好在容陵宽容大度,并不计较他的反复无常,又将他重新搂回怀里。
太子容陵如此好说话,丹卿愈发难堪。
荒诞阵里,他灵力修为耗损严重,此时就连化作人形,也已够呛。
一想都是九荒玄冥阵惹的祸,丹卿便委屈得不行,他蔫蔫道:“殿下,您说这世上,怎会有那般无耻不堪的神仙?阵中种种整蛊术,各有各的恶劣,真难为他能想出那么多坏点子。”
容陵脸听得不红心不跳,还淡然道:“确实。”
丹卿忿忿道:“那人定然是个孤僻变态的老神仙,没有朋友,也没有道侣,天天只能靠这种恶趣味浑噩度日。虽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我还是不想原谅他。”
容陵:……
这趟冀望山之行,尽管有些一言难尽,但收获也颇丰。
容陵发现,紫葵草对凤凰翎残留的上古气息,果然有反应。
倘若以上古气息为引,再辅以旁门左道,控制紫葵草并不难。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容陵握着上古凤凰翎,陷入沉思。余光视线里,小狐狸迈着轻盈的脚步,从蒲团里爬出来,它迷瞪瞪走到容陵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腿侧,似是求抱抱的意思。
这是睡糊涂了?
容陵轻撇嘴角,任由小狐狸蹭了会,似是被蹭得无奈,容陵这才纡尊降贵般俯身,捞起软乎乎的白团子,将它抱在怀里。
睡梦中,丹卿总感觉有股非常柔和温暖的气息,一直在呼唤他。
出于本能,他努力朝之靠近,然后,紧紧抱住。
眼睁睁看着雪团子得寸进尺,容陵蹙眉,他拍了拍狐狸脑袋,试图让它松开他手。
丹卿却有些嫌烦,它狐狸嘴里溢出两声咕哝,不仅不松爪,反而将容陵握着凤凰翎的手,缠得更紧。
天光烂漫,绯色霞云触手可及,整间书房都氤氲着淡淡暖色。
容陵本想把雪团子扔回榻上,一抬手,却不受控制地顿在空中,然后改变方向,揉了揉丹卿绵软的狐狸毛。
许是手感比想象中要好,容陵面色不改,十分坦然地又撸了两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