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一章 你要不要和我成亲?


    晋|江独发/六一章


    雨后深夜, 寂静至极。


    丹卿难以抑制的轻笑声,似是温柔涟漪,一圈圈, 在橘黄光辉里,快乐地氤氲开来。


    听得段冽耳朵生出细微的痒。


    薄被下,段冽情不自禁攥紧掌心, 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丹卿清亮的笑声, 如同裹了蜜糖的刀, 一刀刀, 无比尖锐地剐着他心窝。


    又甜又痛。


    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段冽睁开黑黢黢的眸,他瘦骨嶙峋的面庞,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吓人。


    死气沉沉地看着丹卿, 段冽语气冰寒如雪,神情亦是毫无感情的森冷:“滚!”


    丹卿怔了怔,笑容逐渐僵硬在嘴角。他像是意识到段冽在说什么,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笑意重新聚集在那双漂亮星眸里。丹卿温和地回:“好,那你早些休息, 我马上出去。”


    给段冽掖了掖被角, 丹卿拂开竹帘, 走出草屋。


    雨水浸透了泥土, 黏糊糊的。丹卿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地上, 避免鞋底粘上污泥。


    空气里缠绵着松木气味, 丹卿仰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嘴角止不住上扬。


    段冽醒过来了。


    他终于成功迈出离开黑暗世界的第一步。


    丹卿心中五味陈杂,他当然知道这有多不容易。正因为明白, 所以丹卿心潮澎湃。


    疼惜段冽的同时,丹卿也深深为他感到自豪骄傲,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啊!看似无坚不摧,实则善良又柔软。丹卿知道,段冽他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铜墙铁壁,他会受伤、会难过,也会心碎。但他绝不会沉沦在地狱悬崖底,他会一步一步,勇敢地爬上来。


    风含着湿气,有些冷。


    丹卿用掌心摩挲着双臂,给自己取暖。


    不过只要想想草屋里的段冽,他的血液好像就沸腾起来了。


    一面竹帘相隔,丹卿侧首望着草屋。


    他嘴角含着盈盈笑意,好似能穿透阻碍,望见床榻之上的爱人。


    草屋里,段冽同样没睡,他面无表情看着那扇帘子,神色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忽然大了。


    段冽像是预感到什么,睫毛忽然颤了颤。


    身体里的那团火又席卷而至,段冽疼得略微弯腰,很快,他漆黑眼瞳被火焰点亮,散发出可怖的猩红。


    死死抓住床榻木柱,段冽咬紧牙关,忽然,他指腹触摸到一个个凹陷进去的汉字。


    是《般若心经》。


    段冽身体一震,尔后苦涩地扯了扯唇角。


    这些都是“楚之钦”为他做的。


    真是难以想象,他究竟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雕刻出那么多文字。


    从他们分别的那夜起,这个人,好像就一直在陪他吃苦。


    这种苦,真的会有尽头吗?


    额头冷汗涔涔,段冽狰狞地闭紧眼,他试图赶走那些朝他走来的影子,他们都是曾在他生命里留下累累伤痕的人。


    薄唇翕合,段冽强迫自己诵念《般若心经》,试图抵抗无边无际的苦海与恐惧。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渐渐地,段冽手上鲜血染红木柱心经,因精神极度痛苦,他竟丝毫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


    可惜,段冽终是没能撑到最后。


    他的意志与意识,再度被黑暗侵占。


    丹卿冲进来时,段冽正在疯狂自残,他手臂不知被什么划出好几道血痕。


    一旁油灯倒在地上,差点把屋子烧起来。


    丹卿已经习惯面对各种突发状况。


    将银针刺入段冽穴位,丹卿揽住晕倒的段冽,为他仔细包扎伤口。


    处理好伤势,丹卿拨开黏在段冽额头的湿发,他抚摸着他凹陷进去的眼眶,俯首吻了吻他唇角,许久许久,丹卿都没能起来。半晌,空中响起一道含着哽咽的声音:“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你会好的,真的!一切会好的!”


    后面几天,段冽偶尔清醒。


    清醒的时候,段冽总是不说话,他安静望着窗外,神色漠然。


    丹卿比谁都清楚,段冽一直都很骄傲优秀,这样的人,本就拥有更强烈的自尊心。


    或许,段冽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这幅狼狈落魄的样子,尤其是他。


    甚至段冽还会出于本能地厌恶自己。


    然而,这些并不是他的错啊!


    这日午后,丹卿抱着小筐新鲜采摘的野果,主动坐到段冽身旁。他择出一颗最红的野生钙果,小心翼翼递给段冽:“很甜的,你尝尝好吗?”


    自始至终,段冽都望着小窗外,丹卿的话,他仿若闻所未闻,眼里也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丹卿举着果子,良久,酸涩地把手收回来。


    空气寂静,就连啁啁,最近都不再闹腾叫喊。它乖乖蜷缩在窝里,像是在降低存在感。


    丹卿难过地咬了口李子,竟然一丝甜味都没有,酸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


    丹卿一直埋首吃李子。


    他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是默默地吃着。


    突然,段冽幅度很轻地侧首,用余光悄悄打量丹卿。


    明媚暖阳里,丹卿四周笼罩着淡淡的纤尘,它们飞舞着,衬得他如同梦幻世界里走出来的人。


    如此的不真实。


    他脸颊,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淤痕。


    段冽压根想不起,哪些是他有意打的,哪些又是他无意撞到的。


    他脖颈,也交错着大片小片的暧昧痕迹。有的颜色很深,泛着浓郁的紫红。


    此时撩开他衣袖衣襟,是不是全身上下,都不再拥有一块白皙无暇的肌肤?


    段冽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他有想过,在清醒时,赶走“楚之钦”。


    哪怕冷暴力也好,哪怕用各种尖锐的话讽刺也好,但是,段冽说不出来。


    他没办法对着这样的“楚之钦”,说那些刻薄到骨子里的话。只要看到他受伤隐忍的表情,只要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只要听到他内疚哽咽的道歉。段冽就觉得,他不配做人。


    段冽不想看到现在这样的“楚之钦”。


    曾经的“楚之钦”是什么样子呢?


    大多时候,他似乎都显得没心没肺,明明也没什么真本事,却天不怕地不怕,总是从容又淡定。


    可如今呢?不知什么时候,他眼里有了瑟缩和谨慎,他时常小心翼翼观察他,仿佛他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瓷器,轻轻一碰,就得碎了。


    其实这些日子,段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挺了过来。


    若问他恨么?自然是恨的。


    那夜的真相,对段冽而言,不亚于地裂天崩。


    他的人生,诚如段封珏所言,不过是场荒诞又可悲的笑话。


    他一生都在追逐爱与温暖,却好像从未真正把爱与温暖握在手中。


    如果没有中毒,段冽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他或许会拽着那些利用他、欺骗他的人,共同奔赴地狱。


    哪怕将这个世界彻底毁灭,为他陪葬,也没关系。


    凭什么大家都生活在这片土地,别人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有称兄道弟的朋友,有恩爱两不疑的伴侣,而他生命里,却只有数也不数不清的灾难?


    不,他贫瘠又悲哀的生命里,好像还剩“楚之钦”。


    段冽太疲惫了,疼痛和大量黑暗的回忆,逐渐掏空他所有精力。


    段冽不想再反复分析,最初的最初,“楚之钦”究竟带给他多少伤害。他这个人,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看得见,现在的“楚之钦”,为他牺牲了多少。


    也许段封珏骂他骂得没错,像他这样缺爱的人,就是可怜又爱犯贱。


    前一刻,段冽还在憎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下一刻,他便觉得,也许他前半生的痛与悲,都是为了换取这一颗真心的到来。


    因为切实拥抱到了这点温暖,这世上便再没什么,不能让段冽释怀。


    所以,现在的段冽,宁愿拽着这个世界沉坠。也不舍,让这颗真心,陪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段冽收回落在丹卿身上的视线,含笑遥望天空。


    窗外太阳是多么灿烂啊!


    好像只要新的一天开始,所有阴霾都会自动消失。


    段冽心知肚明,他永不会好了。“楚之钦”的路,却还很长。


    最可怕的是,他说不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深夜,疯狂地亲手杀死“楚之钦”。


    “阿钦,”段冽突然动了动苍白薄唇,他嗓音很轻,含着砂砾般的嘶哑,“你要不要和我成亲?”


    “……”


    手中半颗钙果倏地掉落,胭红汁水在丹卿浅色衣摆,留下一抹显目的色彩。


    丹卿怔怔望向段冽,他双唇也沾染了汁液,红得妖冶:“你说什么?”


    段冽侧首低眉,金色阳光打在他鼻梁,他似是笑了,眼中迸发出属于从前那个段冽的飞扬与自信:“阿钦,你愿意和我结为伴侣吗?”


    丹卿傻乎乎望着段冽,他疑心自己听错,又或是迷症了。


    这么久以来,段冽除了让他滚,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然后现在,他居然说成亲什么的,也不怪丹卿匪夷所思,甚至以为在做梦。


    丹卿埋首,他呆呆拿起一颗野李子,囫囵喂到嘴巴里。


    是甜的。他前面吃了那么多,全部酸得要命,这颗却是甜的。


    那么,眼前这一切,果然都只是虚构出来的幻象吗?


    丹卿眼眶泛出淡淡的红。


    抱着一筐果子,丹卿心里又酸又涩。


    他怎么会臆想出这样的画面呢?


    有些羞耻,有些害臊,也有些……无法掩饰的开心与雀跃。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辈子,想必段冽都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丹卿缓慢咽下甜甜钙果,他抬眸望向瘦得快脱相的段冽,点了点头,没什么矜持和犹豫道:“好,我们成亲。”


    第62章 六二章 新婚夜。


    晋|江独发/六二章


    答应成婚后, 丹卿淡然拂开竹帘,去外面生火煮茶。


    炉灶里,柴木烧得火星噼啪, 一壶冷水即将沸腾时,丹卿迟钝凝滞的思绪,突然在此刻反应过来。


    似乎并非他的幻觉, 一切, 好像都是真的!


    段冽说, 他想跟他成亲。


    阳光铺天盖地袭来, 晒得丹卿脑袋一阵眩晕。


    迟来的心跳声,砰砰砰!如擂鼓,仿佛将要从他胸腔蹦出来。


    丹卿呆呆捂住心口,望向那扇紧闭的帘门。


    微微张开唇瓣, 丹卿用力呼吸,尽管如此,他仍有些喘不上来气。


    段冽居然会主动提出,与他成亲?


    丹卿傻站在树冠荫凉下,许久没动。


    直至沸水顶得茶盖啪嗒响,丹卿才陡然回神, 他下意识去碰茶壶, 被烫到, 才想起该用厚布捂着。


    把茶壶放到一旁, 丹卿神色依旧怔怔然。


    他实在不明白段冽的想法, 但成亲, 他自然是愿意的。


    丹卿早就考虑好了,在凡间,他约莫还有大半年寿命, 等命格大限到来,他就立即返回九重天,再以真正的身份下凡,陪段冽过完他这一生。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丢下段冽的。


    如阳光冲破阴霾,丹卿脸上终于浮现出灿烂笑颜。


    内心一旦拥有明确目标,日子便有了盼头。丹卿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开始筹备他和段冽的成亲礼。


    最近,人间因战乱动荡不安,物资匮乏,丹卿小心翼翼骑着马,到附近镇上买了些红枣花生和喜烛。


    喜服在这小地方,是订制不到了。


    丹卿烦恼半天,干脆捣出红李汁和鲜花汁,把他和段冽的两件白袍染红。


    统共染了四五次,才做出漂亮的大红色。


    丹卿美滋滋地把它们晾在竹竿上,让太阳晒干。


    透过这片耀眼的红,丹卿好像已经看到,他与段冽圆满的未来。


    丹卿不会算吉日,思量再三,他巴巴跑去问段冽,可有什么讲究。


    段冽刚熬过蛊罂魔花的一阵发作期,他神色倦怠,身体斜靠在榻上,两缕额发还湿哒哒的:“我没有忌讳,不管定在哪天,那天肯定都是极好的日子。”段冽声音喑哑虚浮,含着轻浅的喘,但他说话语速较慢,所以很稳。


    窗外阳光洒进来,段冽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但他说话的时候,是看着丹卿眼睛说的。


    丹卿心尖,像是被羽毛轻微挠了下,他喜欢段冽看他的专注眼神,很喜欢很喜欢。


    莫名生出些赧然,丹卿低低垂眸,竟不舍离开,哪怕只是相隔十多步的距离。


    迟疑片刻,丹卿忽然俯身凑近段冽的脸,迅速亲了亲他唇角。


    丹卿向来不擅长主动。


    羞得不敢再看段冽的眼,他匆匆起身。到底顾忌着脸面,丹卿没跑出去,只略略加快了些步伐。


    小小草屋,很快恢复如常。


    那道身影,像是一抹绚烂至极的光,猝不及防闯入段冽眼帘,又迅速消失不见。


    段冽静静坐了会,他慢动作抬手,用指腹触了触唇角。他吻印在这里的温度,还没有褪去,当然,它也永远都不会再褪去。


    丹卿把喜被染好的时候,他与段冽准备成亲了。


    成亲前夜,许是兴奋,丹卿如何都睡不着。


    见榻上段冽没有动静,丹卿悄悄点了油灯,蹲在角落里,给楚铮写信。


    楚铮是楚之钦亲生父亲,丹卿做楚之钦的时日虽不长,却深深感受到了楚铮的父爱。尽管,他已不是原来的楚之钦,但在明天这个重要的日子,丹卿心底有些话,满得快要溢出来。哪怕信不能寄出去,他也想写出来。


    夜渐渐深了。


    床榻上,段冽紧闭双眼,额头不断沁出豆大冷汗。


    但段冽极力隐忍,从不信神佛的他,今夜却无比虔诚地祈祷着,祈祷明日顺顺利利,不要生出任何事端。


    翌日,天色大亮。


    第一缕阳光落在草屋窗花和喜字上,还有门帘旁摇曳的两盏红灯笼。


    这些都是段冽清醒时,亲手做的。


    当太阳沿着地平线逐渐升高,丹卿帮段冽穿好红衣,扶他出门。


    然后回草屋,换上自己的喜服。


    晴空万里,段冽站在树荫下,眺望湛蓝天空下的远方。


    他清减许多,原来的衣袍穿在身上,已很有些空阔。风吹来,红色衣袂翩跹,仿佛要飘扬远去。


    段冽神色平静,可那双黑漆漆的眼瞳,却暗藏汹涌。


    身后蓦地传来轻响,段冽似被惊醒,慢动作地回首。


    大片大片金色阳光,纷纷奔向红衣灼灼的小公子,将他整个人都簇拥包围。


    丹卿这些日子也瘦了,便显得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愈加明澈。


    他含笑立在草屋前,虽故作正经,却难掩骨子里的羞赧。


    段冽眼里仿佛燃起一簇火焰,红得妖冶,这与他发病时的样子迥然不同。因为此刻,段冽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嘴角徐徐上翘,段冽目不转睛地看着丹卿。


    此时此刻,段冽即将干涸的生命里,好像绽放出一场华丽烟火。


    太美太美。


    美得他挪不开眼。


    美得他迫不及待去拥抱这场璀璨花火,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一步一步,段冽走到丹卿身前,他牵起他的手,并肩而立。


    婚礼仪式十分简单,但两颗想要紧紧依偎到一起的心,并不会因为仪式的简陋,而打折扣。


    夫妻对拜时,丹卿眼眶生出些湿润。


    他从未想过,他这漫长一生,会拥有一个凡人伴侣。


    若是从前的丹卿听到这些话,必然嗤之以鼻。


    小狐狸懒散孤寂惯了,从不稀罕什么道侣。而一个凡人道侣,更是荒诞荒谬。


    神仙闭个关的功夫,凡人都已经从出生到白发垂髫,两脚即将踏进坟墓。


    图什么呢?


    丹卿如今已能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他图的就是这一刹的耀眼花火啊!


    它在空中盛放的时间,或许只有两息,却可以惊艳他数千上万年的岁月。


    如果不紧紧握住这瞬间的光亮,丹卿知道,他会抱憾千年万年,甚至是一辈子。


    因为,上天入地,他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段冽这样的人。


    伴随最后的礼成,他们现在是天底下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一对伴侣了。


    丹卿眨眨眼,挥去睫毛挂着的泪意,他笑得眉眼弯弯,握住段冽的手不肯松开。


    “委屈你了。”段冽沉默片刻,薄唇颤动,轻轻地说。


    “不委屈,”丹卿粲然一笑,露出白净漂亮的牙齿,可爱之中,又透出些小顽皮,“该是我委屈你了才是。”


    段冽失笑出声。


    他眉眼间的郁色彻底化开,只剩月华般皎洁的温柔。


    丹卿想做一顿丰富的膳食,庆祝他们大婚。


    段冽强撑着意志,靠坐在竹椅里,给丹卿做场外指导。


    完成最后的笋干炒咸肉,丹卿笑着抬眸望去,竹椅里,盖着薄毯的段冽已然睡着。


    他穿着大红喜服,眼睛轻轻阖着,风摇曳着树影,那些参差斑驳,也跟着在他身上晃来晃去。


    丹卿蹲在竹椅旁,单手托腮,静静凝望段冽。


    如果段冽也是神仙,他会不会看他一万年,都看不腻呢?


    笑着背起段冽,丹卿蹑手蹑脚把他放到床榻,随即点燃一支静心凝神香。


    新婚夜,丹卿希望段冽能过得安稳顺遂些。


    趁热吃了些饭菜,丹卿重新回到草屋角落,在油灯下写昨晚没写完的书信。


    作为楚之钦,丹卿想告诉楚铮,现在的他很快乐,身为父亲的他,不必再为他忧虑。


    不知不觉,夜色袭来。


    段冽还睡着,丹卿又等片刻,提灯出门热了饭菜。


    端着热腾腾的米饭进屋,丹卿准备叫醒段冽,让他多少用些再睡。


    “段冽,段冽!”把手搭在薄被上,丹卿轻言细语道,“你饿吗?吃点东西再……”


    触碰到喜被的刹那,丹卿才惊觉,段冽在发抖。


    丹卿立即点燃所有油灯,橘黄光晕下,段冽面色煞白,他额头以及太阳穴的青筋,全狰狞地鼓凸出来。


    他一直在忍着,刚结痂的掌心又被生生抠出血肉,就连唇,都咬破了。


    丹卿眼眶通红,他压抑着鼻酸,飞快从床底拿出绳索和药箱。


    他知道,因为是新婚夜,所以段冽也拼命忍着。


    丹卿把段冽搀起来,试图把他束缚住,以免他继续伤害自己。


    先前,丹卿一直捆绑得很顺利,因为段冽忍至极限时,会给他示警。


    但今夜,一切全失控了。


    就在丹卿准备将粗绳打结,那双猩红可怖的眸,陡然睁开。


    段冽望着丹卿,神色阴狠,他甩开绳索,暴力将丹卿反压在喜床上,双手钳住他纤细脆弱的脖颈。


    噩梦再度上演,丹卿始料未及。


    肺部残留的空气稀薄,丹卿挣扎着喊出破碎的音节:“段、冽,段……”


    段冽掌心的血,染红丹卿脖颈、下颔。


    鼻尖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黑暗世界被红色填满,一切的一切,邪恶又肮脏。这让段冽大受刺激,情绪愈加汹涌起伏。


    有那么一瞬间,段冽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惊恐填满胸腔,他想收手。可那股嗜杀的恶欲,像是横冲直撞的野兽,怎么都不能制止。


    身下的人呼吸越来越薄弱,他弓起的腰背逐渐失力,沉沉坠回床榻。


    段冽眼前血雾弥漫。


    忽然,一滴鲜红的泪,夺眶而出。


    段冽双手颤抖得厉害,他的手仿佛不再受他掌控。段冽拼尽全力,终于,它们像是找到别的泄愤方式,“哗啦”一声,段冽撕碎丹卿衣袍,然后疯狂俯身,去啮咬他的脖颈、吞食他的唇……


    第63章 六三章 看谁的愿望先实现。


    晋|江独发/六三章


    半夜荒唐。


    暧昧泼洒在空气里, 随两人雨点般急促的呼吸声,于暗夜沉沉浮浮。


    晨星寥若,天色渐渐朦胧, 万物尚且沉睡在淡墨色的凉意里。


    小草屋内,喜榻满是狼藉,床头一侧, 段冽无声无息静坐着, 活像一抹黑色幽魂。


    褶皱堆里, 丹卿早已沉沉昏睡过去。他湮没在红色的汪洋大海, 仅露出清瘦的脸颊,以及一截纤长的脖颈。


    那肌肤上的累累斑驳,以及深浅不一的片片淤痕,无不昭示着昨晚的激烈与粗暴。


    段冽低垂着眼, 神思游离。


    许久许久,他睫毛才缓缓眨动一次。


    不得不承认,在蛊罂魔花的控制下,他似乎越来越不像是个人。


    而是一头未经进化的野兽。


    这与段冽想象的很不一样。


    他从未想,在陷入沼泽时,也溅“楚之钦”一身泥。


    又或许, 段冽把自己想象的太过高尚。昨晚, 他似乎并非全然失去理智, 究竟是原始的渴求与欲望占据了主导, 还是蛊罂魔花驱使着他做出这些禽兽行为?段冽找不到标准答案。


    无论如何, 他终究还是把“楚之钦”拉下了地狱。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段冽起身。他动作很轻,兴许是丹卿疲惫到极限,他静静陷落在漫天红色里, 对周遭动静,毫无反应。


    段冽生火烧了壶热水。然后端着盆,坐在塌边,为丹卿擦洗。


    他身上残留着他干涸的血,有他掐吻留下的烙印。他整具身体,都留下他曾存在过的痕迹。


    现在的丹卿,就连呼出的温热气息,都融合交缠着他的味道。


    若是从前,段冽心底只有喜,没有悲。


    但如今,他还有喜或悲的资格吗?


    大抵实在是被折腾狠了,段冽给丹卿脖颈上药时,他只用脸颊蹭了蹭段冽手背,连眼睛都没睁开。


    这种懵懵懂懂的行为,好像只是一种本能回应,亲近且充满信任。


    段冽动作戛然顿住,半晌,他颤抖着收回手,把凉却的面巾,重新在热水里拧干,继续给丹卿擦拭。


    拂晓过后,太阳升起,今天似乎又是个晴朗明媚的好日子。


    丹卿甫一睁眼,便看到经窗洒落的金色阳光,在红色喜被上印出一方灿烂白斑。


    试图起身,丹卿这才察觉身体的虚软无力。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喉口凉凉的,好像有被涂抹药膏,没有那种烧灼的疼痛感了。


    是段冽给他涂的吗?


    一想到这个人,昨晚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便立即浮现在丹卿眼前。


    刹那间,好似千万烟花在他脑中轰然绽放,把丹卿炸得有点儿晕。


    僵硬片刻,丹卿总算回过神。


    涨红了脸,丹卿掀开喜被,吃力地坐起来,左右四顾。


    房间被仔细清扫过了,萦绕着淡淡的花木清香。


    地上也没有他们破碎的喜服,床头,还整整齐齐叠放着丹卿的换洗衣物。


    丹卿窘迫地穿好衣服,起身走到草屋外。


    他清了清嗓,用略嘶哑的嗓音轻唤:“段冽?”


    大清早,他人呢!


    丹卿揉了把酸疼的腰,难免有些想入非非,莫非段冽也害臊?或者,他对他感到很抱歉,所以避而不见?


    丹卿清润的眼眸,不禁染上淡淡阴雾。


    段冽必定是对他感到歉疚的,这种亏欠,不仅仅来源于昨夜种种。


    丹卿不知该如何对段冽说,他的死亡,从来都不是终点。他的死亡,才是。


    所以,只要他不要死,这点苦,他怎么会承受不住?


    时间已经不算早,阳光有些晒人。丹卿刚要去屋后找找,忽见段冽从前方树林里走出来,他手里拎着两捆柴木,缓步朝丹卿走来。


    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丹卿连忙放下揉腰的手,一时之间,丹卿颇有些难以言状的羞耻,他讪讪垂首,都不太敢去看段冽的眼睛。


    经过丹卿身旁时,段冽望了望他红彤彤的脸颊,问:“砂锅里的粥,吃了吗?”


    丹卿“啊”了声,摇摇头:“你煮粥了吗?”


    段冽颔首,从他身边走过去:“热热再吃吧。”


    丹卿小跑着追上去,走得快了,倒显得有点一瘸一拐的:“我帮你拎柴。”


    段冽默了两息,没好说旁的,只道:“就剩几步路了。”


    因为粥是段冽做的,滋味确实更胜一筹。


    里面只放了野菜末,非常清淡,丹卿足足喝了两大碗,这才落筷。


    段冽吃得斯文,他的视线,没怎么落在丹卿身上,显得心不在焉。


    丹卿思索片刻,还是没把真实身份告诉段冽。段冽生来是凡人,不信鬼邪,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


    这阵子,或许是他做得仍不够好。以至于段冽总觉得,他在吃苦。


    同时,丹卿也非常迫切地,希望段冽重燃对生活的期待。


    “我们养几只小鸡崽吧,”丹卿抬眸,迎着太阳,忽然对段冽笑了笑,“等小鸡崽长大,我们就可以吃自家母鸡生的鸡蛋了。”


    段冽神色没什么变化,他点点头:“你开心就好,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丹卿颇有些受宠若惊,他眼眸亮晶晶的,随即规划了下草屋附近的空地。


    譬如哪里可以用栅栏围起来,养小鸡;譬如哪里可以种植蔬菜草药,又或是哪里可以种移栽几株果树。


    阳光下,丹卿笑容恬淡。他手指在空中随意画出的几抹弧度,好似沾染着人间烟火,名曰幸福。


    段冽视线追随着丹卿指尖,嘴角牵起轻浅笑意。


    这样的生活,不正是他一直所期待的么?


    段冽以为,是他在努力完成丹卿的愿望,原来,却是他在替他实现人生夙愿。


    十月这整月,丹卿与段冽都很忙。


    段冽清醒的时间不多,保持理智时,他都竭力帮丹卿干活儿。


    这日,太阳西斜。


    小片斜山坡上,丹卿奋力刨坑,终于挖起一株小果苗。再看另头的段冽,已经挖了两株。


    丹卿笑着拍去膝盖泥土,往段冽那儿走:“桃树苗够了,咱们再去找几株橘子树吧。”


    深秋,落叶凋零,许多灌木尖刺零散铺在枯草里,稍不注意,就会中招。


    丹卿刚落脚,步伐骤然顿住,面颊闪烁着痛苦。


    “踩到什么了?”段冽皱眉,他疾步走来,握住丹卿右脚脚踝,然后替他拔出一根颇长的足底尖刺。


    “倒也不是特别疼。”丹卿嘴硬地摆摆手,浑不在意道,“不耽误走路,你瞧,我能……”


    说着,大大咧咧往前迈步,然后疼得面色瞬间狰狞。


    段冽似是有些生气,他冷哼了声,把手中果苗递给丹卿,不容置疑道:“我背你回去。”


    丹卿立即婉拒,以段冽现在的身体,背起他或许没问题,但下山的路很长:“你适当扶我就……”


    丹卿的话没能说完。


    他刚抬头,便撞上段冽黑黢黢的深邃眸光。他只是静静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却胜似千言万语。


    一股酸涩突然涌上心头。


    丹卿明白,他们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怕他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底却早已认定,段冽不再是曾经的段冽。


    他不能依靠段冽。


    他不该带给段冽负担。


    他这样的想法,段冽怎能感知不到,他会伤心吗?


    丹卿垂眸,支吾道:“我最近吃胖了,若是重,你记得把我放下来!”


    段冽岂会不懂丹卿的意思。


    难为他每日吃苦遭难之余,还要照顾体恤他可怜的自尊心。


    段冽轻笑,自他带给“楚之钦”伤害的那日起,他的骄傲与自负,他的尊严与羞耻,便早已荡然无存。


    至少在“楚之钦”面前,它们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下山的路很长很长。


    段冽背着丹卿,走过道道蜿蜒小路,从晴空艳阳,走至绯霞染红半边天。


    段冽的眼睛,不知不觉,染上烈火般的猩红。


    他视线间或模糊,需用力咬住舌尖,用疼痛来唤醒混沌偏激的神识。


    喉口腥甜。


    浓郁的铁锈味,充斥在段冽唇齿间。


    他忍着作呕的难受,把鲜血尽数吞咽入腹,不愿背上的丹卿起疑。


    段冽清楚认识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新婚夜后的清晨,段冽其实在悬崖边站了许久,如果那晚没有发生预料之外的一幕。段冽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结束痛苦的同时,他的灭亡,也是放丹卿自由。


    他舍不得,让他陪他磋磨太久。


    每每看到丹卿满身的伤痕与风霜,段冽都会憎恨自己无用。


    但是……


    至少他不该在那时死。


    “阿钦,”段冽艰涩开口,一缕血液也顺着他嘴角渗出,“你那日说的计划,我们已经完成了。”


    丹卿双臂环住段冽脖颈,轻笑道:“嗯,等回家,我们就把桃树橘树种下。”


    霞光照亮山脚下的小草屋,他们终于快走到家。


    丹卿小心翼翼问:“你累吗?”


    段冽又吞咽了口血沫,他眼睛红得都快烧起来:“不累。”


    丹卿心知,他是累的。


    但段冽不说,他便佯装不知。


    将脑袋埋在段冽颈窝,丹卿闭上眼,仿佛呓语般轻轻地说:“段冽,你知道祈福节吗?我上次下山,听到镇上村民说,再过几日,就是他们本地的祈福节!到那天,他们会挑选一株茂盛漂亮的古树,在枝上系满红绸,再写上心愿。若诚心祈福,愿望就会得到实现。段冽,我们也去找一株属于我们的祈福树吧!然后写上彼此的愿望,打个赌,看谁的愿望先实现,好不好?”


    良久,有温热的风,把男人低沉轻柔的话传到丹卿耳畔,只单单一个字,“好”。


    第64章 □□章 唯一真实的明灯与信仰。……


    晋|江独发/六.四章


    朝廷与西雍之间的战争, 已持续数月。


    战火目前集中在西北等地,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少匪徒盗贼趁虚而入, 假冒官兵甚至起义军,搅得民间大乱。


    哪怕在这渝州小小城镇村落,也蔓延着恐慌的氛围。方圆百里, 家家户户囤积粮食, 关门闭户, 都心惊胆战地熬着日子。


    段冽策马奔行在荒凉潦倒的街道, 眉头渐渐蹙紧。


    他纵然是要死的,但“楚之钦”得好好活下去,这世道动荡不安,他的阿钦如何能安稳度日?


    时至今日, 段冽早已放下过去,更不在乎段封珏究竟是死是活。


    事实上,在段封珏决定叛乱的那日,他与西雍的下场,便早已注定。


    朝廷现在虽被打的措手不及,看似处于下风, 但赢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段冽想帮一把朝廷, 让胜利的那天提前到来。


    因为, 他要他的阿钦, 活在没有颠沛鲜血的盛世太平之下。


    他要他未来的日子, 平安顺遂、繁花似锦。


    一路疾行, 段冽走进当地驿站。


    驿站里,值守驿卒趴在桌上,正无精打采地打哈欠。


    段冽把腰间鱼符与几封书信递过去。


    许是他形销骨立, 病恹恹的。驿卒压根没当回事儿,他懒懒睨了眼段冽,直至看到鱼符级别,这才愕然起身,结结巴巴道:“金、金色的鱼符,你、你是……”


    段冽声音很低:“快马加鞭把信送到长安,越快越好,明白么?”


    驿卒呆呆颔首:“明白。”


    此地距长安约一千多公里,八百里加急把信送到段璧手中,只需不到两日功夫。


    西雍所有的实力与战术,没人比段冽更了解,毕竟那些都曾是段冽的手笔。自己攻打自己,难道还不容易么?


    望了眼天色,段冽在驿卒震惊的注视下,离开驿站。


    他步履虚浮,难掩周身疲惫。


    今日丹卿进山采摘药草,大约酉时初回来。


    段冽便匆匆走了这一趟,此时,他还得加急赶回去,以免那人因看不见他,而惊恐担忧。


    段冽昏昏沉沉骑上马,一路强忍着,艰难前行。


    所幸马儿识路,它跟丹卿下山采买过几次,故而有惊无险地把段冽载了回来。


    踉跄跌下马,段冽全身都在颤抖。


    他强忍住嗜杀的欲望,半爬到床榻,服下丹卿留给他的药丸。


    这种药能让段冽陷入昏睡,对身体有一定副作用,是丹卿不在家时的权宜之计。


    夕阳西下,丹卿背着满篓药草,急忙赶了回来。


    他放下竹篓第一件事,便是冲进草屋,去看看段冽。见他吃了药好生睡着,丹卿终于松了口气。


    揭起被褥,丹卿怔怔望着段冽惨白的脸,伸手拨开他濡湿的额发,然后替他擦身更衣。


    他一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抱着衣物,丹卿默默望向段冽寂静的睡颜。


    有时候,丹卿其实觉得自己很残忍。


    哪怕段冽痛苦到极限,他也在用他的方式,一步步将他套牢,不准他生出什么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死亡和活着,于段冽而言,究竟哪种才是真正的解脱?


    丹卿不能深想。


    很多事情,想多了,日子便没法再过下去。


    段冽醒来时,正值凌晨深夜。


    丹卿还没睡,他坐在火盆边,在制作丹丸。


    哪怕这些药丸,对段冽的病情,用处并不大,但丹卿还是做得一丝不苟。


    火光把丹卿脸颊烤得通红。


    他忽然微微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那样子可爱又懵懂,像极了雪白软糯的小动物。


    每每此时,段冽心底便滋生出许多矛盾想法。


    他想,他合该早点去死,给丹卿自由。


    可段冽又舍不得去死,他总想在新的太阳升起时,多看一眼丹卿朝气蓬勃的脸。大概正因为他懦弱又眷念,所以才一日日,拖延至今。


    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他多苟延残喘一天,对丹卿的伤害与折磨,便多一天。


    掀开被褥,段冽缓步走到丹卿身旁,两人在火光中,默契地相视一笑。


    段冽轻声道:“阿钦,明天我们做汤圆吧。”


    丹卿擦了擦额头薄汗:“那你教我做,我不会。”


    段冽点头:“好。”


    丹卿似想起什么:“对了,你有看到我放在桌下的竹盒了吗?”那里面,放着丹卿写给楚铮的家信。


    段冽颔首道:“我今天清理了下屋子,见它无用占位置,便扔了,很重要么?”


    丹卿微愣,随即摇摇头:“不重要,确实挺占位置的,扔就扔了吧。”又笑着问,“你怎么突然想吃汤圆啦?”


    月光下,段冽含笑望着丹卿,眸光深邃且温柔:“很早就想同你吃一顿汤圆,却总是忘记。”


    丹卿眉眼弯起:“没关系,这次有我帮你记着,再不会忘了。”


    段冽半晌才应和,他声音很低,似是有种莫名的眷念:“嗯,再不会忘了。”


    丹卿此前囤积了不少粮食,包括糯米粉。


    第二天下午,两人在草屋外摆了张桌子,开始揉面、包汤圆儿。


    馅料用的则是上次剩的红枣花生等。


    丹卿上手很快,只要他不自作主张,往食物里胡乱添加莫名其妙的配料,倒也勉强能入口。


    不多时,一颗颗被搓得浑圆的雪白丸子,便可可爱爱地摆在盘子里了。


    丹卿眼睛都在放光:“我要吃你亲手做的汤圆。”


    段冽没有意见,很好说话的样子:“嗯,那我吃你做的。”


    他做的汤圆,也不知能不能入口。


    丹卿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忘记手上有面粉,下意识捋了捋额发。然后就听段冽轻笑出声:“小花猫。”


    丹卿有点气,他本要把段冽变成“大花猫”,想了想,轻哼道:“我不同你计较。”


    段冽笑声很低,如同春夜软风,撩人而不自知:“嗯,阿钦自然是舍不得我受苦的。”


    几抹红霞悄悄爬到脸颊,丹卿很有些不大自在。


    他与段冽的相处模式,大多是靠行为表达,鲜少语言腻歪。


    丹卿抿了抿唇,藏住上扬的嘴角,埋下头,卖力地继续搓圆子。


    月上柳梢。丹卿与段冽各自吃完满满一大碗汤圆,幸福地坐在火盆旁。


    丹卿拿着根树枝,拨弄烧红的木炭。


    大抵吃得太饱,困意格外汹涌。


    丹卿小眯了一会会,再睁眼,身旁就没了段冽。


    陡然惊醒,丹卿倏地起身,惶然四顾。


    “我在这里,”男声轻柔,透着似有若无的宠溺,“阿钦,过来。”


    丹卿蓦然侧眸,皎洁月辉下,段冽坐在树下石桌旁,正笑着朝他招手。


    桌面上,搁着壶酒,以及两只小瓷杯。


    丹卿怔怔走去。莫名生出些不安:“你哪儿来的酒?”


    段冽避而不答,他单手执壶,动作优雅地斟了两杯酒,风中,他玄色袖摆摇曳,像怎么捉都捉不住的黑蝴蝶。


    淡淡桂花香溢出来,盈满空气。


    丹卿面色仍是呆愣愣的,他睫毛轻颤,一动不动地望着段冽。


    段冽没有躲避他的眸光,但也没有久留。


    低眉望着两杯清香的酒液,段冽薄唇轻勾,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稀松平常:“阿钦,你愿意和我一起死么?”


    丹卿僵在原地,头脑大片空白。


    鼻尖涌入大量酸涩,丹卿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


    段冽不想活了。


    他早就不想再活了。


    是了,一直是他在勉强段冽,是他一直在无声地求他别死。


    段冽看他可怜,所以忍着万般痛楚,眼睁睁拖着破落残败的躯体,为他在人间勉强苟活。


    作为凡人,身中蛊罂魔花,却能坚守到今日,没有彻底沦为丧失自我的恶鬼。


    还不够证明段冽对他的心意么?


    月光倾泻而下,在他们面前,横亘着漂亮的一道道莹白月华。


    丹卿忽然笑了,他不知道,换做旁人,是否会责怨段冽的这句话。但他不会。


    穿过一道道月华,丹卿走到段冽身旁,他拾起其中一杯清酒,义无反顾地饮尽。


    他愿意跟段冽同生共死。


    可是怎么办?


    他的死亡并不是终点。


    所以,他们不能一起过奈何桥,不能一起喝孟婆汤,不能一起遗忘彼此。


    尽管丹卿面前是望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但他无怨无悔。


    段冽垂着眼,不敢看丹卿,也不敢让丹卿看清他通红的眼眶。端起酒杯,段冽背过身,颤抖着喝下去。


    天地仿佛静止。


    树下,段冽与丹卿并肩依偎着。


    段冽仰望满天星辰,含笑道:“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丹卿也跟着笑,笑里透着绝望与悲哀:“不会的。”


    段冽似是有些失望,他不再看那些星星,转而将目光投向无尽黑夜,轻声道:“阿钦,其实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和你一起走遍锦绣山河,看尽春花冬雪。但是……”


    “我知道。”丹卿猛地闭上眼,他知道段冽这段日子有多痛苦,他知道他熬得有多艰辛。


    所以,丹卿愿意放手,送他离去。


    他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


    段冽扯扯唇,突然间,他五脏六腑如被刀绞,几近窒息。


    是毒性已然发作。


    疼得冷汗涔涔,段冽靠在树背,不敢再去触碰丹卿的身体。


    他想说,如果仅仅只是这般痛苦,他当然还可以再承受下去。


    可他的阿钦,凭什么要陪他吃那么多的苦?


    他还年轻,他还有大把的光阴与未来。


    段冽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他讨厌带给“楚之钦”伤害与痛楚的自己。


    段冽曾以为,遇到“楚之钦”,是他不幸人生中的一桩“不幸”之一。


    后来,段冽才懂得,原来,他竟是他荒诞生命里,唯一真实的明灯与信仰。


    可惜,今后的人生,他再不能替他保驾护航,再不能占有他清澈明净的笑容。


    第65章 六五章 他的用心良苦,你切莫辜负。……


    晋|江独发/六五章


    静夜, 濒临枯竭的玄衣男子,被月辉笼罩在银色的海里。


    他疼得青筋毕露、面目扭曲,终是再难压制, 段冽猛地咳出大团血沫。


    伴着这记动作,一连串咳嗽声接踵而至。


    他的每声咳嗽,都狰狞痛苦到极致, 仿佛要活生生地把内脏都咳出来。


    丹卿陡然僵住。


    段冽喝下的那杯酒, 以及, 他饮尽的那杯酒……


    仿佛意识到什么, 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丹卿眼里夺眶而出。


    它们就像夏日暴雨,来得汹涌且急。


    身旁,段冽已痛得腰背佝偻。


    他强撑着身体, 不愿在弥留之际,给“楚之钦”留下过于痛苦难看的印象。


    丹卿侧过头,他怔怔望向段冽,颤栗不停的手,还未触碰到段冽身体。便听段冽用支离破碎的嗓音,祈求道:“别看我, 阿钦, 别、别看。”


    说着, 段冽一边剧烈咳嗽, 一边急忙拖着残体, 试图躲开丹卿的目光。


    可他此时的身体, 已是强弩之末。


    昏黄橘光下,段冽背影是如此急切、狼狈。


    他像失去全部尊严的猛兽,无助又倔强。


    此时此刻, 他心中仅仅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别让丹卿看到他濒死前的丑陋模样。


    丹卿难以承受地捂住嘴,迅速别过头。


    他眼眶里的泪,如同断线珠子,永没有停止的尽头。


    嗓音撕裂,丹卿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我不看,我没看了。”丹卿用力去擦脸颊泪痕,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只能哽咽着重复道,“我没看,不看了,呜呜,你别躲。”


    两人背对背,丹卿眼前早已模糊不清,他极力忍着啜泣,悲哀地仰望天穹。


    先前还温柔的月光,此时却化作最残酷的刀,一刀一刀,锋利尖锐地插在他心肺上。


    耳畔,段冽呼吸越来越粗重,他似乎笑了,像是在表扬丹卿做得很好。


    虚弱无力地靠在树上,段冽只觉身体轻寒,他好冷,他想最后再看一眼“楚之钦”。


    但,还是算了吧。


    反正“楚之钦”的五官轮廓,已深深烙印在他灵魂里。


    只要他想看到,他便能随时随地,清清楚楚地看到。


    段冽艰难地扯开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


    他目光凝聚在荒芜的夜空,眼也不眨地望着。


    然后,他的阿钦便出现了。


    他看见阿钦微笑着,用小鹿般纯净的眼神望着他。


    他还朝他走来,亲了亲他额头,笑着对他说:“不痛了,不痛了。”


    下个瞬间,段冽就真的,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他圆满地阖上眼,轻轻地,再没有遗憾地说:


    “阿钦,我死后,把我骨灰,葬在山顶那、那棵扶桑树下。”


    “忘、忘记我,好好活着。”


    “再见了,阿钦。”


    ……


    深夜仿佛偌大的黑洞,把万物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丹卿双臂抱膝,把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


    他瘦削的肩,乃至全身,都情不自禁地抽动着。


    这场雨,真的下的好大。


    丹卿衣服湿透了,全身都咸咸的。


    一夜之间,天气便彻底转凉。


    深秋的罡风,把满枝满枝的残叶都吹落,徒留光秃秃的躯干,屹立在寒意中。


    段冽死后的第二天,丹卿仍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傻傻坐着。


    好像他只要不回头,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直至晌午,啁啁扑腾着半扇翅膀,偎依到丹卿脚边,丹卿才深刻意识到,往后余生,这偌大天地,再无段冽,再也没有了。


    从这天起,丹卿睁着大而空洞的眼,没掉一滴泪。


    他冷静地给段冽擦拭嘴角血渍,为他换上干净衣物、为他梳洗头发,然后用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焰,将段冽遗留的肉.身化作骨灰,装进陶罐里。


    两日小雨过后,丹卿抱着骨灰坛,往山顶而去。


    他神情呆滞,眼神亦没有焦距,好像从段冽离开那刻起,他的灵魂,便也跟着一同湮灭了。


    秋阳破开层层云雾,筛下淡淡暖光。


    一阵微风拂来,丹卿似是回神,不知不觉,他原来已抵达山顶。


    山顶有棵年代久远的扶桑树。


    它孤零零盘踞在山头,树身雕刻着一道道岁月亘古的沧桑。


    丹卿曾对段冽说,要把这棵树,当作他们的祈福树,挂满红绸与心愿。然后再比一比,看他们谁的愿望最先实现。


    此刻,丹卿像是看到极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怔怔望着那棵挂满红绸的扶桑树,眼底尽是喜悦与悲伤。


    抱紧怀中骨灰坛,丹卿踉跄地奔向它。


    山顶风大。


    一根根红绸随风舞动,姿态缠绵。


    丹卿仰起头,仿佛站在红绸涌动的世界里。


    它们上面俱写着字。


    丹卿握住其中一根红绸,呢喃着念出来:“愿阿钦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


    丹卿忽地轻笑出声,他又拽住第二根红绸,上面写着:“希望阿钦所求皆如愿,所盼皆所期。”


    第三根:愿阿钦事事顺遂、与光同行;


    第四根:期盼阿钦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第五根:祝福阿钦前路似锦;


    第六根:愿阿钦……


    丹卿忽地闭上眼,嘴角牵起满足的弧度。


    风拂动红绸,时而触摸丹卿的脸,时而擦过丹卿的身。


    就好像段冽仍没有离去,他就站在他身旁,用他沉默的爱意,无声地将他团团包围。


    丹卿把骨灰坛埋在祈福树下,然后用小瓷瓶装了一点点,贴身存放在他心口处。


    不舍下山,丹卿直接靠着扶桑树根,坐了下来。


    他可以一天都不吃不喝,只静静地用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些摇曳的红绸。


    啁啁偶尔会叼些坚果,放在丹卿身旁。


    紧接着,用它那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望着丹卿,仿佛在监督催促他吃下去。


    丹卿倒也吃。


    他用小砖块敲开核桃,把核桃肉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有时候,丹卿会望着扶桑树,自言自语般地,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他说:“先走的,怎会是你呢?”


    他说:“其实,我的名字叫丹卿,你应该唤我阿卿。”


    他说:“这场赌约,便让你赢好不好!”


    他说:“我会尽我所能,努力活下去的。”


    ……


    丹卿不记得他在扶桑树下坐了多久。


    直到某一天,杵着半截树枝的楚铮与楚翘,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就像是场虚幻的梦,如此的不真实。


    丹卿沉默地望着他们,一声不吭。


    楚铮低眉望着“楚之钦”,周身都萦绕着疲惫与沧桑,最后,他只简单说了句:“我们来接你回家。”


    丹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被段冽扔掉的家书,原来并没有真正丢弃。


    丹卿笑了笑,他撑着扶桑树起身,带他们回小草屋。


    丹卿原本想收拾些行李,楚铮却拦住他动作,淡淡道:“他要你什么都别带。走吧,我们现在就下山。”


    楚翘接收到楚铮的目光示意,搀住丹卿,便要带他转身。


    丹卿怔了片刻,全然没有反抗,他只指着啁啁说:“这鸟,得同我在一起。”


    啁啁倒也乖觉,马上扑腾过来。


    下山已是黄昏时分。


    几人坐上马车,绯色霞光里,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蜿蜒山道,越走越远。


    接下来的日子,丹卿乖巧坐在车里,他搂着啁啁,安静地望向窗外沿途风光,神色始终平淡。


    从段冽离去的第二天起,他是真的,再没掉过一滴泪。


    楚铮与楚翘面面相觑,眼底俱藏着担忧与不安。


    一路走出渝州,丹卿才发觉,眼前繁荣平和的景象,与他前段时间下山看到的画面,迥然不同。


    楚铮解释道:“西雍战败,段封珏身死,战争已差不多结束。”


    丹卿颇有些意外,但仍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仿佛世界如何,皆与他无关。


    楚铮缄默片刻,低声道:“是肃王,他将战略与策谋全写在信中,让邮驿快马加鞭送至长安,所以,西雍才能这么快耗尽气数。”顿了顿,楚铮继续道,“肃王让黎民百姓免受颠沛流离之苦的同时,也是想让你好好活在在繁华盛世之下。阿钦,他的用心良苦,你切莫辜负。”


    丹卿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垂低眸,用手抚摸啁啁身上的羽毛,一下又一下,无比轻柔。


    次日上午,他们马车行至偏僻郊外时,意外偶遇一名早产妇人。


    那妇人本是在别院小住调养,后察觉身体不对劲,便匆匆赶往城中府邸,奈何时间却是来不及。


    丹卿听着妇人撕裂的哭喊声,犹豫片刻,放下啁啁,走出马车。


    丹卿虽是男子,然形势刻不容缓。那妇人的夫君咬咬牙,红着眼眶朝丹卿弯腰一拜,哽咽道:“劳烦大夫了。”


    虽没有接生经验,但丹卿是医者。


    他冷静指挥着奴仆,有条不紊地施展开来。


    整整两个时辰,一道婴孩嘹亮的啼哭声,终于响彻云霄。


    夫君抱着皱巴巴的孩子,又哭又笑地蹲下身,让妇人好生瞧一瞧。


    温馨喜庆的气氛里,丹卿独自站在旁侧,他怔怔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忽然泪如雨下。


    这世间,无数人正在新生。


    可他的段冽死了。


    上天入地,前世今生,再不会有段冽这个人了。


    ……


    同一时刻,天庭正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奇观。


    一声声龙啸凤鸣,不绝于耳。万道霞光与瑞彩齐绽,将九重天照耀得五彩斑斓。


    天生异象,日月同辉。


    磅礴灵力化作花瓣,纷纷扬扬地坠落。


    仙人们震惊咋舌地穿梭于灵雨中,那片片花瓣,缓缓没入他们身体。当场所有仙人,无不修为大增。


    光雾氤氲的尽头,一抹姿容出尘的雪白身影,伫立于云端。


    静立片刻,他沉默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仙视线里。


    第66章 六六章 楚郎中一看就特别宠妻。……


    晋|江独发/六六章


    天枢宫外, 云崇仙人冷冷望着这场花瓣雨,周身寒意凛然。


    尉离仙人站在云崇仙人身侧,压根不敢动弹。


    纵观九重天, 所有上界诸仙,皆贪婪吸纳着花瓣里的灵力。


    唯独他二人傻杵着,仿若异类。


    沉默太久, 尉离摸了摸鼻尖, 终是讪讪开口:“真没想到啊, 事情居然被你料中, 原来肃王段冽,当真是九重天大能的渡劫载体,而且他还是天族太子容陵,哈哈哈。”


    尉离干笑几声, 试图化解尴尬的气氛。


    可惜,云崇仙人只淡淡觑他一眼,面色愈加深沉。


    尉离很是窘迫,他思量片刻,好言相劝道:“云崇道友,你该明白, 一切皆有缘法。南斗六位星君, 并非刻意偏袒维护容陵神君。毕竟段冽身中蛊罂魔花, 他们也没出手干预不是么?”


    尉离闭嘴尚且无事, 这一开口, 仿佛点燃了炸药桶。


    云崇仙人倏地讥笑两声, 他眸含鄙夷,不屑道:“是啊,他们若早日将太子容陵召回, 能有今日这般盛世奇景?天族太子能顺利斩破虚妄?他能摆脱蛊罂魔花的控制?他能成为顿悟苦厄劫的千古第一人?”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


    尉离惊得左右四顾,忙用眼神央求他低调些。


    云崇仙人眼神阴郁,浑然不顾:“苦厄劫无边无尽,凡下界历此劫者,只需经受苦难锤炼即可,无须堪破顿悟。呵!他容陵神君不愧是九重天的明月骄子啊,天赋异禀、资质超凡暂且不提,就连气运,都无人可匹敌!倘若那些先神历经苦厄劫时,能如他这般,撞上这么只笨头笨脑的傻狐狸,想必这千古第一人的名号,怎么也轮不到咱们这位天骄神君头上吧?!”


    尉离见云崇仙人言语刻薄,满是挖苦讽刺之意,颇有些脑仁疼。


    知他只是太过忧心丹卿,这才话语偏激,尉离遂劝道:“现在说这些亦无用,你还是亲自下界,将小狐狸接回来再说。”


    云崇仙人撇过头:“我不去。”


    尉离纳罕道:“你这是为何?你气恼归气恼,莫把气撒在丹卿身上啊!”


    云崇仙人像看白痴一样,冷冷觑着尉离:“你懂什么?”


    尉离确实不明白,他满面茫然,有心请教一二。


    云崇仙人直接将落在肩头的一片花瓣碾碎,面无表情道:“丹卿现在回来,你让他情何以堪?他都还没从苦痛中醒神,便要被告知,他只是成全容陵大道的一块小小基石?他在凡间历经的所有悲与痛,所有欢笑与眼泪,都不过是容陵锤炼心性感悟天道的一段虚妄?你若是他,你该如何自处?”


    尉离微怔,他向来不通情爱,懂得着实没有凡人飞升的云崇仙人多。


    此时听完纪云崇的话,尉离心底颇不是滋味,他望着这些纷纷扬扬的花雨,蹙了蹙眉。


    花瓣飘逸优美,是九重天从未有过的盛世奇景。


    可其中蕴含的每一股灵力,是否都由小狐狸的血泪幻化而成?


    若没有丹卿,太子容陵自然无法堪破迷障,更不会渡己渡人,直接晋升无上菩提境。


    云崇仙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丹卿若是糊涂便罢,他糊涂的话,指不定还会把对段冽的爱,移情到太子容陵身上。当然,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九重天谁人不知,先太子容廷与冀望山少主曾经的恋情,一直为天帝天后所不容。所以容陵神君与小狐狸,也基本没什么可能。”


    尉离沉默,在容陵之前,天族确实是有位先太子,乃容陵长兄容廷。


    而那段恋情,亦确实存在。


    只不过在容廷进入归墟并寂灭前,便已同冀望山少主分开。


    一时无言,好半晌,云崇仙人低叹道:“算了,不提这些也罢,毕竟丹卿最是清醒,他心知肚明,段冽已经死了,他爱的人已经消弭于这片天地间。如今他执意留在凡间,只因那里还残留着段冽存在过的痕迹。所以,还是等丹卿情绪稍微缓过来,再回九重天吧!那时的他再得知真相,或许能释然些!”


    尉离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是能轻易就释然的事情么?


    转念又想,所幸神仙岁月漫长,这几千几万载,不知多少情爱执念,都葬送埋没在了时间长河里。


    他们做神仙的,终究都会将诸种欲念全看淡吧!


    二人并肩望着眼前景象,再无言语。


    花雨悠悠扬扬,就像一场美丽的馈赠。


    可深藏在其外壳之下的残忍,又有几人能看清。


    伴着这场灵雨,太子容陵历劫归来的消息,极快传遍六界。


    众仙利用灵雨修炼完毕,这才聚在一起,用各种惊才绝艳的词汇,来赞美太子容陵的强大与无敌。


    要知道,上古诸神下凡历苦厄劫时,都没能化解苦楚怨怼,并放下芥蒂,造福众生。


    但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他做到了!


    众仙不无感慨,这真是天族莫大的福音啊!


    有朝一日,待容陵太子继位,势必迎来一个强大更甚以往的新九重天。


    同一时刻,栖梧宫。


    一袭雪白云纹锦袍的男子,漫步行在深宫之中。


    人间不比九重天,能将四季之景,皆容纳呈现在同一画面里。


    前方,拱桥之上正在落雪;仙池旁,百花争艳。


    容陵走过满地金黄银杏叶,负手望向林中翩翩起舞的仙萤。


    轻盈微风拂来,一瓣玉兰落在雾气氤氲的水池,漾起淡淡涟漪。


    容陵目光随即落在湖面。


    一圈圈水波很快消逝,河面恢复原状,静如明镜。


    渡劫归来的瞬间,无数记忆汇流成河,在容陵脑海里,形成一汪深不可测的海洋。


    事实上,这并非容陵初次渡劫,他修炼速度快,短短数千年,已历经三次劫难。算上段冽这一生,统共四次。


    前几次的历劫记忆,容陵已然模糊不清。


    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与何人有过交集或恩怨……


    那一段段短暂画面,仿佛无人问津的角落石子,经漫长岁月所风化,连痕迹都快被抹去。


    这次呢?


    它是否也如那昙花一现的浪花,逃不开湮没于海底深处的宿命?


    “二哥!”少女银铃般娇俏的嗓音,突然破开云雾,打断容陵沉闷的思绪。


    容陵侧眸,小帝姬含笑朝他奔来,那层层叠叠的橙红色渐变裙裾,在空中划开一道漂亮云彩。


    行到容陵身前,容婵挽住容陵手臂,喜得眉眼如月:“二哥,你归来时,我恰好在凤凰台参加流觞曲宴。二哥你是没瞧见,各族女仙看见灵花飘落时,个个激动仰慕的样子。哼,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她们家兄长突破无极菩提境了呢。”


    容陵回以淡笑。


    容婵忙不迭追问:“听父皇母后说,你在凡间居然中了蛊罂魔花?定是那魔族利用肮脏手段,窥见你凡间命格载体,遂生歹计。”


    容陵心不在焉回:“这些琐事,无需你忧心。”


    容婵呶呶嘴,然后促狭一笑:“行吧,我不管你们的这些恩恩怨怨。不过有桩要事,却是我管得上的。”


    说着,取出用月老红线制作的剑穗,递给容陵:“母后说了,待你历劫归来,便要着手定下天族太子妃的人选。二哥,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容陵面色漠然。


    容婵毫无所觉,仍是笑吟吟的模样:“你若有中意的,那就再好不过。母后松了口,只要你喜欢,身份低微些背景单薄些,都有商量的余地。”


    容陵眉心仿佛打了结,他冷淡道:“此事容后再议,我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容婵怔住,她缓缓松开挽住容陵的手,退后两步,认真打量他半晌,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二哥,这次历劫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容陵身体一震,须臾,他捏了捏眉心,如往常般低笑道:“无妨,只是有些乏累。”


    容婵欲言又止,他刚突破无极菩提境,正是灵台清明仙力充沛时,怎会疲惫?


    看破不说破,容婵体贴道:“那我先回琼月殿,你好生歇歇。”


    容陵颔首:“嗯。”


    容婵转身,秀眉微拧。


    她年幼那会儿,少年容陵桀骜不驯,众女仙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倾心于容陵神君的人,自然数不胜数。只是……


    容婵忽地回眸,笑着对容陵说:“二哥,你近来有去冀望山探望南无哥吗?”


    容陵没有躲避容婵的眸光,他直直与她对视,薄唇微启:“并未。”


    容婵悄悄把轻颤的手藏进袖摆,面容甜美:“那你下次去的时候,带上我吧。我好久没见过南无哥了。”


    容陵未置可否。


    容婵福了福身子,召来祥云,眨眼不见踪迹。


    栖梧宫恢复寂静,容陵面无表情站在桥畔,许久未动。


    时间悄然流逝,周遭万物都在流动,纷扬的花、飞舞的萤、还有随风缥缈的云雾……


    一切的一切,无端让容陵生出些燥意。


    他倏地闭上眼,尔后转身,与那些定在半空的花瓣、云雾,擦肩而过。


    ……


    人间,正值寒冬凛冽之际。


    荒芜枯黄的世界里,丹卿蹲在避风口,匆匆吃了几口冷饼子饱腹,然后把啁啁塞进袄子里,背起药筐,往下游村子走去。


    走进村口牌坊后,丹卿熟稔地摇了摇铜环,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


    一路摇晃过去,毫无回应。


    丹卿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他穿着灰扑扑的袄子,下巴缩进毛绒围脖,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途经一家农户,两个中年妇女从里面拉开门,冲丹卿喊:“诶,小郎中,五虎村那个李大伯的病,是你治好的吗?”


    风太大,丹卿听不清,他绕过干涸的水塘,走到近前。


    他刚要问她们说什么,一张口,吃了满嘴寒风,呛得咳嗽连连。


    两个妇女好笑,忙招呼他:“小郎中,快到屋里来烤火,咱们边烤边说。”


    丹卿腼腆笑笑,也没什么顾虑,跟着她们进屋。


    两月前,随楚铮回长安的路上,丹卿想了很久,他不知好好活着,是该怎样活着。


    但他知道,绝不该无所事事,整日枯坐在家中。


    可惜,丹卿只会给人看看小病。


    所以,丹卿考虑一段时间后,决定成为一名游医。


    他这人,没什么大本事。段冽希望他好好活在繁荣盛世下,而他的存在,估计只能为这繁荣盛世点缀几朵小花。


    起初,楚铮楚翘并不放心。


    丹卿每日走街串巷,他们便远远缀在后头,不肯回京。


    后来,楚铮见“楚之钦”好好的,也没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深思熟虑后,楚铮愿意尊重他的选择。


    作为父亲,除了守护与爱,或许,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放手。


    小小一间农舍,虽淳朴简陋,却足够遮风挡雨。


    能在这样苦寒的日子里,坐在火堆旁喝口热茶,就是家的滋味了吧。


    丹卿一进屋,才发现,火堆旁围坐着一圈人。


    将他迎进屋的林娘子搬了张椅子,让坐定的人东挪挪西挪挪,腾出点空位置。


    丹卿道了谢,挤坐进去。


    刚坐稳,热茶和香喷喷的烤红薯,就被塞到丹卿手里。


    陡然进入温暖内室,丹卿冻得通红的脸开始发烧,颜色更深了。


    众人以为他面皮薄,发出不含恶意的哄笑声。


    丹卿这下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他问:“诸位乡亲,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一个微胖妇女笑道:“不急不急,你先吃两口热乎的,咱们随便唠唠嗑再说。”


    盛情难却,丹卿剥开红薯薄皮,趁热小口小口吃着,他动作斯文,人又长得特别秀气好看,还是郎中,几个婶婶阿婆瞧着,不由动了心思。


    “楚郎中,你年纪轻轻的,应该还没成家吧?”


    丹卿咽下食物,笑着回:“阿婆,我成家了。”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敢置信。


    牵红线的心思虽然暂且歇下,但好奇是大罗普众的通病。


    有人继续问:“楚郎中什么时候成的家啊!”


    丹卿笑得温和:“有段日子了。”


    “楚郎中生得一表人才,你家那位的相貌,肯定也特别标志。”


    “嗯,他很好看的。”


    屋中顷刻哄笑连连。


    “瞧瞧楚郎中,夸起自家夫人,还真一点儿都不害臊哈哈!”


    “楚郎中一看就特别宠妻。”


    “是啊,楚郎中你在家,该不会什么都听夫人的吧?”


    丹卿不懂他们为何笑得那般开怀。


    他回忆半晌,摇头道:“谁有道理,就听谁的。”


    “若是夫人向你撒娇呢?”


    “……”


    丹卿被问住。


    以段冽为人,用武力取胜的概率,比撒娇的可能性,肯定高多了。


    而且,他完全无法想象段冽撒娇的样子。


    见众人眼睛冒光地盯着他,丹卿硬着头皮,讪讪答:“那,便听他的吧。”


    话落,又引得大家好一阵轰然大笑。


    第67章 六七章 特别想他。


    晋|江独发/六七章


    丹卿同村民们聊了会天, 言归正传,替他们把脉探病。


    这些热情淳朴的村民们,以劳作为生, 日积月累的大小毛病不少。譬如肩痹病、髋痹病,以及肺痨等。


    丹卿为他们一一看诊,有的药材他没随身带, 便道明日再送来。


    每到新的地方, 丹卿都会宿在当地客栈, 停留半月左右。


    这日深夜, 简陋床榻上,丹卿忽从梦中惊醒,他眼神迷茫,似还沉浸在梦境中。


    痴痴望着帐顶, 那两扇鸦羽般漆黑的睫毛,仍沾染着点点湿润。


    怔愣半晌,丹卿倏地侧眸,朝窗外望去。


    不知何时,夜空开始飘雪。


    轻盈的白羽纷扬降落人间,仿佛能洗涤所有的尘埃。


    丹卿点燃油灯, 披了大氅, 倚在窗口, 独自欣赏这场孤寂又苍美的雪景。


    看着看着, 丹卿忽然就想起漠北的雪。


    还想起白皑皑世界里, 段冽鲜活又英俊的面庞……


    雪下得有些大, 天亮时,积雪已淹没脚踝。


    丹卿没出门摇铃行医,他给啁啁喂了早餐, 坐在桌旁,誊写药方。


    摸约巳时初,梁阿婆和王老汉的小儿子匆匆赶来,请丹卿去治病。


    原来今儿一大早,王老汉上山砍柴,一不小心,把腿给摔断了。


    丹卿拎着药箱,也不耽搁时间,冒着大雪,随王小山赶到王家村,替王老汉把腿骨接上。


    因为错位的程度不算严重,若恢复得好,不会留下后遗症。


    丹卿走时,一家老少千恩万谢,还拼命往丹卿怀里塞了篮土鸡蛋。


    梁阿婆非常喜欢丹卿,极力邀请他来喝小儿子的喜酒。


    王小山快成家了,新娘是隔壁村的苗凤儿,吉日就定在后天。


    望着王小山害臊的大红脸,丹卿轻笑出声,见推辞不过,他爽快地应承下来。


    到了这天,丹卿拎着贺礼,来到挂满大红彩带的王家。


    他被王小山一家当成贵宾,安置得极细心。


    乡里婚事办得热闹,有不少好玩喜庆的习俗。


    丹卿坐在宴席,周遭俱是一张张眉开眼笑的脸。


    大家都很开心,丹卿望着幸福的新郎新娘,也不由弯起嘴角。


    晚膳席半,王小山腼腆地挨桌敬酒,许是受周围气氛影响,还有看客起哄,丹卿没禁住劝,不知不觉,便多饮了几杯。


    胃里仿佛燃起熊熊烈火,丹卿被酒气熏得面颊酡红。


    他笑得傻乎乎,喝到后面,丹卿竟主动拎起酒壶,频频给王小山送祝福。


    什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说一句,他便主动喝一杯。


    王小山为人实在,只好陪着丹卿一起喝。


    最后还是王小山哥哥看不过眼,赶紧过来解围。


    给王小山使了个眼色,王老大把丹卿揽到桌旁,亲自招呼他:“楚郎中,嘿嘿,您是不是也想您媳妇儿了啊?”


    丹卿醉得晕乎乎的,似没听懂,他嘀咕着重复了声“媳妇儿”,心底纳闷,媳妇儿是什么?他有媳妇儿吗?


    看着这醒目又熟悉的满堂红,丹卿慢半拍意识到,哦!媳妇儿就是伴侣的意思吧,那他的媳妇儿,是段冽没错了!


    想起段冽,丹卿心里就难受,五脏六腑俱撕裂开来。


    他抿直嘴,右拳用力捶打着心口,颔首道:“想他。”嫌两个字不足够表达,又低声补充道,“特别想他。”


    丹卿眼眶瞬间泛红,把整桌客人都看愣。


    王老大怔了怔,暗道糟糕,都怪他混账,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楚郎中与尊夫人分隔两地,自然时时刻刻都惦念着她。


    桌上,有妇人小声耳语:“楚郎中真是好男人,你瞧,他都快哭了。”


    “是啊,做他妻子肯定特别幸福。”


    王老大好一阵手忙脚乱,他赶紧给丹卿斟酒赔罪,半是劝慰半是哄道:“喝酒喝酒,楚郎中我敬你,咱们喝醉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丹卿伤情地端着酒杯,认真瞅着王老大,纠正他的话:“你错了,喝酒,只会愁上加愁。”


    王老大尴尬得不行,他正要撤走酒,却又见丹卿睁着雾濛濛大眼,委屈巴巴道:“但我就是想喝。”


    王老大:“……”


    哭笑不得地与丹卿碰杯,王老大心道,喝醉的楚郎中,与平日淡然守礼的楚郎中,倒是很不一样。


    此时,人间霞光漫天,已至黄昏。


    九重天却是青天白日。


    栖梧宫,容陵静静伫立于拱桥,始终未动。


    他面容沉着,眉梢却拢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纠结。


    迟疑半晌,容陵终是挥袖拂开一面水镜,以法诀连接凡尘界。


    水波漾开层层涟漪,镜面恢复平静的瞬间,映现在容陵眼帘的,便是眼前这幅景象。


    “楚之钦”穿着半新的淡青色袄子,在乡野喜宴上大喝特喝,凡是前来敬他酒的,皆来者不拒。


    他顶着酡红的脸,一双潋滟水眸,仿佛映着大簇桃花色。


    一直喝到散席,宾客相继告辞,丹卿才消停地趴在狼藉桌面,像是睡着了。


    两个庄稼汉笑着同他说话,他嫌吵,咕哝了声,把头转向另一边,继续睡。


    王老大没办法,他用牛车把丹卿送回客栈,然后给丹卿简单擦了脸,盖上厚重褥子。


    好在喝醉的楚郎中非常安静,不吵不闹,只闭着眼睛睡觉。


    又等半时辰,王老大困得哈欠连连,见楚郎中睡得熟,遂放心地赶着牛车,匆匆回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榻上丹卿突然皱了皱眉,被胃部的烧灼感痛醒。


    他踉跄起身,一时腿软,跌在床底,摸索着爬起来,丹卿张口就喊:“段冽,我想喝水。”


    这句话,也只是潜意识过过嘴罢了,丹卿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到底说了什么。


    倚在桌旁,丹卿灌了两杯凉水,总算好受些。


    他揉揉眼睛,推开房门,走进院子。


    乡下的小客栈,住客极少。


    丹卿吸了吸鼻子,蜷缩着坐到石凳上。


    雪后天晴,今晚月亮特别圆、特别亮,但夜风仍裹挟着凛冽寒意。


    丹卿穿得单薄,他像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就算冷得发抖,也不知回屋添件衣裳。


    掌心摩挲着臂膀,丹卿唇色泛白。


    他思绪陷在混沌里,当身体越来越冷,他神识逐渐清明起来。


    酒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丹卿扁扁嘴,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他平日没那么脆弱的,更不会啪地一下打开,装满段冽全部回忆的匣子。


    丹卿每天都会想段冽,但丹卿很聪明,他只想一点点。这样很好,他既能正常的过日子,又能重新走一遍他和段冽相识相知的人生。


    但现在不行了。


    有关段冽的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住。


    所有画面汹涌地撞入丹卿眼睛里、脑海里。


    颤抖着取出贴身存放的小瓷瓶,丹卿紧紧攥在掌心,鼻尖酸涩。


    他讨厌段冽。


    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凡人?为什么他可以靠死亡脱身?


    他最讨厌他了。


    因为这一点儿都不公平。


    埋首于膝盖,丹卿双肩止不住地颤栗,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他忍不住想,现在的段冽在做什么呢?他会不会已经走过奈何桥,他会不会已经顺利转世。


    段冽丢下他,成为另个陌生人了吗?


    可是他还停留在原地。


    他还得活在这寂寂人间……


    寒风拂来,丹卿哽咽着抬起头,他像是察觉到什么,眼也不眨盯着那棵扶桑树。


    “段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丹卿赫然起身,魂不守舍地,直直朝扶桑树而去。


    皓月当空,无数月华洒落人间,像极了他们生死相隔的那一夜。


    盐白月色里,叶影婆娑。


    扶桑树下,容陵望着逐渐逼近的“楚之钦”,一时竟无法动弹。


    迎面而来的小公子眼眶通红,衣衫如此单薄。寒风里,他脆弱得像是易碎的琉璃。


    许是刚回归九重天,对人世间的经历,容陵仍记得清清楚楚,比段冽都更清楚。


    因为他现在是神仙。


    仙凡终有别。


    容陵能切身感受段冽的万般情绪,他的痛,他的不舍,他的遗憾,甚至是他的爱。


    可他,不再只是段冽。


    他是容陵,能克制住那些欲望的容陵。


    二人目目相触,容陵微怔,旋即恢复淡然。


    “楚之钦”能看见他?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丹卿,九重天兜率宫的青丘狐狸,宴丹卿。


    容陵蹙眉盯着宴丹卿,略有些不解,他神魂仍未归位,理应看不见仙诀护体的他。


    况且,他如今并非段冽的模样。


    容陵正想着,便见丹卿与他擦肩,直愣愣走到扶桑树后。


    那儿扎了个草人,是客栈主人防鸟雀用的。


    月光把稻草人的倒影拉得狭长,很像挺拔男子的身影。


    丹卿步伐顿住。


    他站在扶桑树下,显然已看清。


    时间仿若停止。


    容陵默默望着丹卿背影,随即走到他身旁,漫不经心地侧眸望去。


    他满脸都是泪。


    容陵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痛,他当即转过头,动作略有些狼狈。


    闭了闭眼,容陵缓缓松开袖中不自觉攥紧的手心。或许,他现在也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但时间,会告诉他正确的答案。


    容陵挥退那些繁杂的情绪,拔步朝反向离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忽然,丹卿用袖摆擦了擦眼泪,轻声说:“你不是让我忘掉你吗?我决定了,等我明天醒来,我就要忘掉你了。反正,你现在也不记得我了。”


    容陵没有回头,他面色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起伏。


    他只顿了顿,尔后消失在人间月夜里。


    倔强地望着圆月,丹卿眼底的泪,非但没有止住,反而流个不停。


    为什么会那么痛呢?


    丹卿捂着心口,痛得弯下腰。


    是他错了。


    他要收回那些赌气的话。


    他当然不会忘记段冽,他也根本就没有忘记他的能力。


    第68章 六八章 答案,究竟会是什么呢?……


    晋|江独发/六八章


    自那夜后, 丹卿再没碰过酒水。


    他带着啁啁,游走在这片锦绣山河,努力过好每一天。


    冬去春来, 枝头缀满绿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丹卿写了封家书,托近期到长安的商队, 帮忙送至楚府。


    前些日子, 新皇登基, 民间十分热闹。


    段璧到底还是得偿所愿了。


    楚铮离开时, 曾对丹卿说,现在所有的选择权,都在你自己手上,万事朝前看, 一切都会好的。


    丹卿不知段冽与段璧,是否达成过什么约定。总之,段璧再没找过他麻烦。


    无论如何,丹卿都希望白帝姬雪年,能顺利渡过这场凡间的劫难。


    春季,是各种病情的高发期。


    丹卿无论走到哪里, 都很忙碌。


    就在丹卿忙得焦头烂额之际, 啁啁也病了, 是肺部内脏出了问题。


    丹卿大受打击, 他开始整日整夜地闭门不出, 疯狂寻找治疗啁啁的方法。


    可啁啁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 它极少进食,饮水也少。


    大多数时间,它都静静蜷缩在丹卿怀里, 难受时,它会不停抽搐喘气,像是无法顺畅呼吸。


    丹卿经常彻夜失眠。


    他抱着啁啁,呆呆望向窗外,眼神空洞而麻木。


    丹卿知道,啁啁的生命已然走至尽头。


    他终于没办法自欺欺人,就算排斥抗拒,丹卿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那个寒冷的冬天,丹卿曾这样送走段冽,如今,他又要再次送走啁啁么?


    丹卿没有哭,他轻柔地抚摸着啁啁,笑着说:“你总是乖巧,因为段冽不在,所以你便要去寻他吗?你怕他孤单,所以着急去陪他吗?”


    丹卿想说,那我呢?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多陪陪他?


    其实,他真的真的,很需要他们。


    夜深,万物皆沦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


    丹卿睡不着,他如昨夜般,搂着啁啁,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郎中!楚郎中!”忽然,丹卿临时租住的小院子,被人拍得砰砰作响,“楚郎中,你在吗?求你开开门,楚郎中!”


    漆黑卧房,没有点灯。丹卿静默地坐在窗下,怀里睡着气息微弱的啁啁。


    院外,男人哭喊道:“楚郎中,我家囡囡生病了,她肚子痛得厉害,冷汗直冒,还不停呕吐。村里的胡大夫出了远门。楚郎中,楚郎中,求你帮忙,救救我女儿,求你了……”


    耳畔嘈杂声声,丹卿眼珠迟缓地动了动,他像是听清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忽地扯扯唇,丹卿勾出一丝凉薄的笑。


    他们都在求他救人,这些日子,丹卿确实很努力,也非常尽力。


    可段冽死的时候,有谁能帮他救救他的段冽?


    现在,啁啁也要死了。


    又有谁能帮他救救啁啁?


    他医治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他深爱的、他珍重的,一个个,终究接连离他远去。


    这世间,到底有谁能大发慈悲,来帮帮可怜无助的他?


    丹卿眼眶猩红,心底仿佛积累了无数恨意。


    他不知该恨谁。


    他只是悲哀又疲惫。


    他累了。


    就这样吧,让一切都毁灭吧。


    院外,中年汉子执着地用力拍打木门,他哽咽着用力喊:“求求你,楚郎中,我知道你在家,对不起,我也不想深夜打扰你,可是囡囡真的病得很严重,楚郎中,我可以给你银子,我,呜呜……”


    中年汉子抹了抹眼泪,绝望地想,或许,楚郎中并不在家。


    他与楚郎中没什么交情,但村里的人,无论老少,都很喜欢楚郎中。


    他们说,楚郎中是个好人,不仅医术高明,诊金收得也不多,他是这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大善人。


    仰头望向漆黑的夜,中年汉子重新振作精神,不,他还不能放弃。


    现在,他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找大夫,只求老天保佑,让囡囡多撑一段时间。


    中年汉子正要拔足狂奔,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简陋门框旁,青衣男子面色苍白,看起来消瘦又颓废。


    中年汉子毫无所觉,他兴奋地抓住丹卿手,又哭又笑道:“楚郎中你在啊!真好。”


    丹卿点点头,没有耽误时间,直接随中年汉子往他家疾行。


    今夜月光很浅。


    丹卿步履匆匆,将要走远,丹卿像是预料到什么,猛地回眸望向院子,心底仿佛空了大大一块。


    中年汉子口中的囡囡,果然病得不轻。丹卿到时,她已经痛得意识模糊。


    囡囡娘亲正在照顾她,哭得眼眶红肿。


    丹卿上前,把脉并询问,最后诊断出,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腹部绞痛。


    查清源头,丹卿为小姑娘做了紧急救治,然后留下药方药材,转身离开。


    丹卿走得很快,到最后,他几乎飞奔在乡野小径。


    一路跑回院落,但时间还是来不及。


    床榻上,蜷缩在被褥里的小鹰雕,身体仍留有余温,却再没有任何的心跳声。


    它死了。


    丹卿怔怔望着毫无声息的啁啁,忽地轻笑出声。


    颤抖着把啁啁捧入怀里,丹卿用脸颊蹭了蹭它柔软的羽毛。


    它真的去找段冽了。


    丹卿眸光逐渐失去焦距,缄默许久,他轻声说:“那你可要快些飞,否则,就追不上他了。”


    丹卿眼眶干涸,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啁啁,像是下意识的动作。


    此时此刻,在丹卿看不见的身侧,十二三岁的少年望着他,似乎想抱抱他,宽慰他。


    然而少年的手,只是虚影,两相碰触的瞬间,他的手陡然穿过丹卿的身体。


    夜风似乎停了两息。


    一抹月白身影,随之出现在狭小简舍。


    少年有所察觉,侧眸望去。


    窗下,容陵负手而立,他周身气质,比月色都更皎洁。


    少年有些讶异,连忙抱拳向容陵行礼。


    容陵面容沉静,他望着少年,淡声道:“你该走了。”


    少年闻言,不由轻蹙眉头。他如今只是逗留在凡间的残魂,得速速升天,否则会对神魂产生不好的影响。可是……


    少年看了眼哀伤的丹卿,心有不忍。


    这个凡人,真的好苦的。


    他不知道,他深爱的伴侣,只是下凡渡劫的神明。


    他亦不知,他怀里搂抱的小鹰雕,也不会真正面临死亡。


    他们短暂的生命,只是设置好的劫难。


    可这个凡人,却不得一次又一次,面对真正的生死离别。


    往后余生,他究竟该怎么活?


    倘若不是命格限制,少年都想留在凡间,陪他度过这一生。


    “他来自青丘狐族。”容陵蓦地开口道。


    少年眼睛一亮,似有些不可置信:“他也是来渡劫的?”


    得知真相,少年再无担忧,他小心翼翼望向容陵,似在判断他的态度。


    在人间凡尘,他与“楚之钦”,是两情相悦互相爱慕的道侣,以后呢?


    看着芝兰玉树的月白男子,少年莫名有些失望。


    眼前这个端方优雅的容陵神君,与从前的容陵神君,仅有些微的异样。


    他好像比从前,更加的冷漠。


    果然,渡劫只是渡劫而已么?


    少年最后望了眼丹卿,眨眼消失在凡间。


    也罢,既然大家都是仙,那渡劫的意义,想必都是一样的。


    卧房恢复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容陵望向丹卿,不知不觉,便静静看了许久。


    他呆坐在床榻,鸦羽般乌黑的两排睫毛,久久都没有颤动。


    不知为何,容陵忽然就想起,下凡渡劫前,他与他的数次相遇。


    那是一只看起来有些傻,也有些懵懂的雪狐狸。他身上,有种难以捉摸的游离孤僻感,与九重天格格不入。


    此时再忆起昔日种种,竟有些说不出的荒诞感。


    容陵揉了揉眉心,忽地扯唇轻笑,像是在嘲笑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怎会演变成这般束手无策的局面?


    在这天地安静的小小一隅,没有任何眼泪,没有一丝啜泣声。


    容陵却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无数悲伤。


    周围空气,仿佛都是那人一片片破碎的真心。


    容陵忽然有些无措。


    比起声嘶力竭的哭喊,这样的沉默,反而更让他难以忽视。


    于容陵而言,渡劫从都不是什么虚妄。


    只是它存在的价值与重量,对每个神仙来说,都不一样。


    在仙人漫长的岁月里,记忆与经历,如同浩瀚苍穹里的尘埃。


    没有什么是永恒,没有什么会亘古不变。


    看着始终未动的丹卿,容陵转身望向窗外孤月。


    他的命格大限,即将到来。


    他如今虽保留着做神仙的记忆,但到底是凡人之躯,或许等他做回真正的宴丹卿,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容陵弯了弯唇角。


    竟也生出些久违的紧张。


    答案,究竟会是什么呢?


    春寒料峭的夜晚,丹卿独自枯坐整整一夜。翌日,他找了块山清水秀的福地,把啁啁埋在广阔林间,然后启程。


    这次,他是真正的一个人独行了。


    艳阳高照,丹卿从胸口取出小瓷瓶,灿烂阳光下,瓷瓶折射出璀璨光芒。


    丹卿笑了笑,眉眼弯弯,他把瓷瓶捂在心口,温柔地说:“我知道,其实你一直都在陪着我。”


    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永不会孤寂。


    初夏来临时,丹卿正在一个小村庄落脚。


    算算时间,距离云崇仙人所说的“楚之钦”大限,已经不远。


    丹卿情绪很平静。


    这种平静,并不是他不会真正的死亡。


    事实上,丹卿还想继续活着。


    哪怕段冽已经消失,哪怕啁啁也不在,丹卿仍愿意活在人间。


    因为这里有段冽曾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丹卿活在凡尘一日,好像就能拥抱到段冽,他不止活在他的记忆里。


    那个冷冰冰的九重天,只有丹卿,没有段冽。或许,也不会再有一心一意思慕着、想念着段冽的“楚之钦”。


    第69章 六九章 一切都是上天的指引和安排。……


    晋|江独发/六九章


    天热蝉噪, 丹卿在荷塘采了片荷叶,盖在头顶,匆匆赶路。


    到曲塘村陈阿婆住处时, 丹卿已被烈阳晒得满面通红。


    陈阿婆见他热汗淋漓,忙从井里取出冰西瓜,用刀切开, 递给丹卿一大块。


    这瓜熟得很透, 瓜瓤亮红, 里面还镶嵌着一颗颗乌黑的瓜籽。


    一口咬下去, 果然清甜又解暑。


    丹卿吃得酣畅,陈阿婆含笑望着丹卿,她爬满皱纹的脸,尽是慈爱。


    吃完一块西瓜, 陈阿婆再递给丹卿一块。


    丹卿确实热得不行,便也没客气,他道了声“谢谢阿婆”,斯文地继续吃起来。


    树荫下,陈阿婆的老伴儿,正歪坐在轮椅上, 他双眼轻阖, 似已睡着。


    前年, 阿公挑水时摔伤, 引发中风, 下半身瘫痪, 再不能走路,日常都是阿婆照料。


    这样的夏日,似乎连猫猫狗狗都没什么精神, 它们蜷缩在阿公脚边,毫无防备地露出腹部。


    丹卿望着这幅温馨恬静的画面,内心燥热仿佛也散去不少。


    擦了擦嘴角,丹卿笑着对陈阿婆说:“阿婆,这次的药与上次略有差别,效果应该好些。您还是同之前一样,早晚熬煮,让阿公服用就好。”


    陈阿婆连连道谢:“你上次的药就很管用,劳烦你了楚郎中。”


    歇了半时辰,丹卿告辞。


    他拜别阿婆阿公,临走之际,还撸了把肥嘟嘟的三花猫。


    那猫儿慵懒地半睁开双眸,瞄了眼丹卿,一点都不认生。


    丹卿笑得眉眼弯弯,挥手向陈阿婆告别,丹卿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唐朋夫妻赶着牛车过来。


    唐朋热情招呼丹卿道:“楚郎中,快上来,我们可以把你捎到前头栈桥。”


    丹卿也不客气,他撩起衣摆,直接上了牛车。


    太阳西斜,三人说着闲话,不多时便到栈桥处。


    接下来,双方就不同路了,丹卿道完谢,跳下牛车。


    坐在前面的唐朋皮肤黝黑,笑起来牙齿白得晃眼。望了眼河岸上的长长栈桥,唐朋好意提醒丹卿道:“楚郎中,你过桥小心点儿,前几天大暴雨,河水上涨不少。昨天王大娘带着孙子过桥的时候,不知怎的,差点就栽了下去。”


    目送唐朋夫妻走远,丹卿拎着药箱,走上微微摇晃的栈桥。


    水风迎面而来,说不出的凉爽惬意。


    丹卿莫名有些毛骨悚然,他戛然止步,垂首望向河面。


    河水碧幽,风吹起一圈圈涟漪,不断向周围扩散。那深邃的湖水,竟看得让人喘不过气。


    丹卿当即撤回脚步。


    他决定改道而行,从山那边绕过去。


    这些时日,丹卿一直过得非常小心。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许,“楚之钦”的命格大限就快到来。


    丹卿还不想死。


    他不想屈服于天命,可既定的结局,真能违抗吗?


    前不久写给楚铮的家信,大概没到长安。


    丹卿害怕自己遇难,在信中,他告诉楚铮,他是九重天下界渡劫的神仙。此番历劫完毕,不久便要重返天界,希望他不要太难过。


    这种话,丹卿不知楚铮是否会相信。


    但若能减轻他的悲伤,便也足够了。


    霞光绯红,丹卿拄着树枝,走在荒山里。只要他绕过前面山坡,再走段路,就离住处很近了。


    这里的山,丹卿并不陌生,他时常来挖药草,山里没什么猛兽,觅食的兔子和黄鼠狼倒是挺多。


    正走着,身后忽地传来一片窸窸窣窣声。


    丹卿扭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想来应该是藏在草丛里的兔子。


    攥紧手中树枝,丹卿神色不由变得凝重。他想,大概是他过于紧张,所以才犯了疑心病。


    无论如何,谨慎小心点总没错。


    丹卿加快步伐,他时不时转头,检查周边情况,以防发生任何意外。


    可是就在丹卿审视周围时,他右脚陡然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心,猝不及防摔进深坑里。


    掉落的瞬间,丹卿什么都来不及想,他闭着眼,极力护住胸口的小瓷瓶。


    “砰”地一声,丹卿重重砸落坑底。


    无数尘土枯叶随之坠落,丹卿全身剧痛,还有他的右脚脚踝,似乎是断了。


    趴在坑底,丹卿足足缓了一杯茶时间,意识才稍微清醒。


    他颤抖着撑地坐起来,然后仰头望去。


    坑很深,竟有一两丈高。


    顶着乱蓬蓬的发,丹卿苦笑着摇了摇头。


    千防万防,到最后,竟像是他在自讨苦吃。


    如果他没有临时反悔,此时顺利走上栈桥,是否还会出现意外呢?


    会不会无论他选哪条路,结果都相差无几?


    丹卿猜不透天意。


    他只能狼狈地拖着腿,找到药箱,再寻出纱布与合适的木头,自己替自己正骨。


    汗水混着额头血液,源源不断地淌下脸颊。


    丹卿痛得面色惨白、嘴唇发青。


    简单处理好伤势,丹卿疲惫地靠着土壁,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漆黑深夜。


    许是身体难受,丹卿竟感觉不到饥饿,他望着筛入坑底的一抹浅淡月光,尤为焦灼。


    曲塘村的人会来寻他么?


    他们若误以为他掉进了河里,该如何是好?


    丹卿很慌。


    他握紧手心小瓷瓶,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问:“你说,我会死在这里吗?”


    四周寂静,没有人回答他。


    丹卿闭上眼,段冽的脸,顷刻间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是如此的清晰鲜活,仿佛从未离他远去。


    紊乱心跳逐渐恢复正常,丹卿很快找回主心骨。再睁开眼时,他又是那个淡定从容的丹卿了。


    整整一夜,丹卿睡睡醒醒,天亮后,他密切留意外面动静,但凡听到窸窣声,他便拼命拍打坑壁,大声求救道:“外面有没有人?救命!救命!”


    反复十多次,丹卿嗓音嘶哑,口渴难耐,却毫无所获。


    夏日炎热,缺水的滋味委实折磨人。


    丹卿嘴唇开始起皮,他不敢再肆意喊叫,如今就连求救,也必须得省着用。


    一天一夜过去。


    两天两夜过去。


    丹卿终于明白,他可能等不到救援了。


    坑底能食用的野草藤蔓,都已经被丹卿咀嚼咽下去。


    这里没有阳光照射,植物稀少。


    他要死了吗?


    丹卿憔悴地动了动唇,此时此刻,他似乎连握紧瓷瓶的力气,都在一点一点消失。


    他是如此难过,可他眼眶却是干涸的,流不出半滴眼泪。


    太短了。


    他留在凡间的日子,太短了不是么?


    黑暗之中,丹卿仿佛看到了那株扶桑树,看到月光星辰之下,无数红绸正在迎风飞舞。


    那一笔一划书写的汉字,全是段冽对他的祈盼与祝福。


    段冽到死也没再怨恨过谁。


    他把他生命最后的光亮,全部赠送给了他。


    那夜赴死,段冽也是不想再拖累他。


    其实这些,丹卿都是明白的。


    现在,他只是想再多争取一点,独属于“楚之钦”与段冽的时间。


    他只是想让扶桑树上的红绸,摇曳得更久一些。


    他只是不想那么快就放下段冽。


    他还想存在于他曾存在的世界里,一直思念他、爱慕他……


    丹卿撑着坑壁,徐徐起身。


    寻觅一周,丹卿拆掉右腿木板,尝试抓紧坑壁微小的凸起,忍痛往上攀登。


    指甲塞满泥土,掌心被刮出一道道血痕,骨折的地方似乎又错位了。


    丹卿浑然不顾,不断寻找合适位置。


    坑壁泥土偏松软,丹卿离地半丈时,他抓住的凸起陡然崩裂,砰地一声,丹卿摔回坑底。


    但这条路,显然还是可行的。


    丹卿笑着擦去额头冷汗,拖着骨折的腿,继续尝试。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


    丹卿眼底没有沮丧颓败,只有越战越勇的决心。


    他宁愿战斗到死,也不要静静躺在这个黑暗角落,用最悲哀的方式和段冽说再见。


    又一次摔回坑底,丹卿右臂被划伤,涌出大量鲜血。


    丹卿把伤口凑到唇边,面无表情把血喝了进去。


    唇齿腥甜,满满都是铁锈味。但丹卿太渴,他甚至还想多吸点。


    从清晨到黄昏,所有的不屈不挠,皆以失败告终。


    丹卿落魄地跌坐在坑底,蓬头垢面、满身脏乱。


    他衣服上全是血花,唇瓣也是。


    平躺在地面,丹卿因为失血过多,视线模糊不清。


    他呆滞地望着那片圆形天空,衣袍下的右脚踝,早已扭曲变形,再不能支撑他往上攀爬。


    神奇的是,丹卿全身都是伤,可装有段冽骨灰的小瓷瓶,在他妥善保存下,竟完好无缺。


    无力扯了扯唇角,丹卿呢喃般道:“你不是要我平安顺遂活下去吗?怎么办,你许的愿望,看来不能灵验了呢!”


    说完这句话,丹卿再支撑不住疲惫,他眼皮渐渐阖上,失去全部意识。


    曲塘村。


    自丹卿失踪后,村民们在河里打捞了两天,都没找到楚郎中的尸体。


    府衙里的人帮忙搜寻一天后,对他们说,别找了,想必尸体冲到下游深处,指不定都飘到了隔壁郡,找不回来了。


    村民们非常伤心,却也明白,楚郎中确实没什么生还的可能性了。


    这天黄昏,唐朋和几个汉子赶去丹卿家,希望找出点线索,好通知楚郎中家人。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去的路上,无论走哪条路,都有意外发生,简直邪了门。


    不是大树陡然倒地挡路,便是翻船,好像成心不让他们去楚郎中家似的。


    唐朋几人面面相觑,终是壮着胆,往山里走,然后,他们发现了深坑,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楚郎中……


    晚霞漫天。


    唐朋几人抬着全身染血的丹卿,小心翼翼把他运下山。


    他们身后,一抹雪白立在蓊郁深处。男子周身氤氲着浅浅月华,光风霁月、容貌出尘,不似凡人。


    而唐朋几人从他身旁经过,皆是视若无睹,仿佛没看见他似的。


    事后,唐朋回忆起这件事,深以为一切都是上天的指引和安排。


    否则,他们怎会刚好路过那个深坑,又刚好看到里面的楚郎中,并顺利把他解救出来呢?


    第70章 七十章 是段冽没能守护住他的“楚之钦……


    晋|江独发/七十章


    晚风阵阵, 余晖被夜色掩没,山与树皆沦为黑影。


    容陵站在大簇芦苇旁,衣袂静止。


    他眉眼疏淡, 看似若无其事,心中却不受控制地漾开一圈圈涟漪。


    容陵知道,他本应袖手旁观, 让“楚之钦”死在天地规则之下。


    一开始, 容陵并不想插手, 可是……


    可是后来, 容陵看见那个瘦削无助的青衫小公子,在命运齿轮下拼命挣扎,就像一只妄图撼树的蝼蚁。


    这只蝼蚁分明清楚,天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何还要负隅顽抗?


    容陵觉得那抹单薄的身影,是如此可笑,又如此的执着。


    他不该被一只蝼蚁扰乱心绪,却偏偏无法转移对他的关注。


    等容陵回神,他已然出现在凡间,站在“楚之钦”身旁。


    深坑空间逼仄狭小, “楚之钦”趴在地面, 遍体鳞伤。他用力喘息着, 鲜血与污泥沾满青衫。短暂休息后, 他瘦骨嶙峋的手, 深深插入泥土中, 拖动着笨重的身体,狼狈朝前。


    “放弃吧。”容陵俯视着这抹蠕动的青色身影,薄唇微启道。


    小蝼蚁却不肯放弃。


    他甚至饮血止渴, 浑然不顾变形的腿脚,毅然决然往上爬,像是在挑战一座不可能逾越的巨山。


    容陵站在旁侧,看“楚之钦”一次次摔下来,又一次次重新尝试。


    最后的最后,他摔回容陵脚边,额角鲜血把泥土都染红。


    他干涸起皮的唇,发出微弱闷哼声。


    像是痛呼,又像是绝望的哽咽。


    容陵弯下腰,蹲在“楚之钦”身侧,一团莹白月华般的仙力,自他掌心飞出,银丝般扼住“楚之钦”脖颈。


    只要容陵轻轻一点意念,“楚之钦”便能彻底摆脱痛苦。


    但那些相互缠绕的银丝,许久许久,都没能做出任何动作。


    容陵没办法忽视“楚之钦”用生命、用灵魂,呐喊出来的祈求,他想活着。


    那他,便让他活着。


    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手段,容陵便让唐朋等人发现“楚之钦”,并将他解救。


    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虽荒谬冲动,容陵却不后悔。


    “楚之钦”如此深爱段冽,他的一腔真心,不该被无视辜负。


    可是,容陵没办法再还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段冽。


    回九重天后,容陵不再压抑避讳,他时刻留意凡尘“楚之钦”的动向。


    躺了整整半月,“楚之钦”方能下榻,他右脚留下轻微后遗症,走路太快的时候,会有点跛。


    容陵虽刚回九重天,需他出面解决的事情却很多。


    栖梧宫访客连连,容陵得配合调查蛊罂魔花一事,也得接待前来贺喜的各族尊客。


    应付完一波仙者,容陵走进竹林,衣袖翩跹,挥出一面水镜。这会儿,丹卿正在教村庄里的小孩如何防范常见疾病。


    容陵批阅公务时,丹卿正在烛火下编写药方。


    容陵抬头遥望无尽银河时,丹卿正把晾晒的药材抱入屋内。


    ……


    转眼,凡间又是半年。


    在容陵帮助下,丹卿有惊无险地躲过几次命格危机,侥幸存活。


    次日清晨,容陵随众仙参拜天帝后,从灵霄宝殿离开,不知不觉,他竟行至虹桥下方的仙池。


    此时此刻,旧景依旧,桥上却空无一人。


    水汽朦胧,容陵视线穿过缭绕仙雾,默默望向虹桥,眼神有片刻的放空。


    他忽然想起,那日,身着一袭青衫,仿若懵懂小道童的青丘狐狸……


    容陵回栖梧宫不久,天帝那边陡然传来召见急讯。


    到紫薇宫时,殿内已经来了好几位天神天将。


    容渊高居天帝宝座,他五官轮廓如刀斧雕刻,俊美非凡,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容渊膝下三个帝子帝女,只有容陵,与他长相最为神似。容廷与容婵的神韵与面貌,都更像天后。


    见容陵进来,容渊只淡淡瞥了眼,随即望向诸位将神:“昨夜子时,魔族破除防护阵,攻入少径山,整座仙山血流成河,无一活物。”


    此言一出,在场尊者俱是震惊。


    少径山只是四海八荒的一座小仙地,上面连个正经仙主都没有,只有些散仙和灵仙落脚,怎会召来魔族大开杀戒?


    而且,山海苍穹图并没有示警。单单这点,便让所有人心头沉重。


    山海苍穹图囊括四海八荒所有地点,一处出现危机,山海苍穹图会立即点亮星束,但昨晚,山海苍穹图失效了。


    容渊等众仙七嘴八舌讨论完,这才开口:“防患于未然,劳烦诸神各择定一座仙山,将一缕神魂附留在山阵。”


    此事毕,挥退众仙,容渊对容陵道:“你留下。”


    殿内寂静,只剩下父子两人。


    容渊面容有所松懈:“你怎么看?”


    容陵平静拱手:“近年仙地战乱不休,许是魔族有意寻衅。少径山和山海苍穹图,可能也是魔族故意转移视线,背后恐有大谋。”


    容渊确实是这么个想法:“只要魔主屠浮在一日,仙魔两界便不得安宁。这些年,他虽闭关,魔族却井井有条,不可小觑。”


    容陵闻言,神色微冷。


    仙魔两族也曾和平共处,后来魔族少主屠烬偷偷炼化数百位美貌女仙,被容廷斩杀于无忧寒潭。屠烬身死道消后,仙魔便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你和阿婵,都是屠浮的目标。”容渊钢铁般的眼神,似崩裂出一丝脆弱,“尤其是你。”


    “儿臣明白。”容陵淡然应声。


    “你母后擅卜卦,但你与阿婵的问路石俱是诡谲变幻,有吉有凶、劫难重重,蛊罂魔花只是开始,往后的路,你做好准备。”


    容陵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在他脑海一闪而逝。


    离开大殿,容陵当即走了趟少径山。


    昔日仙山断壁残垣、遍地尸首,画面看着触目惊心。容陵盘膝抚了一曲安魂调,超度亡灵。


    无数星火般的魂魄飞至上空,逐渐湮灭。突然,有一点微弱如粟米的光点,缓慢飞到容陵身前……


    ***


    人间。


    边地荒凉,白日都有风沙拂面。


    丹卿随当地村民走进荒漠,寻找一种名叫“荆柠”的药植物。


    “楚郎中,只要挖到足够荆柠,就能治好人传人的那种怪病吗?”


    丹卿大半张脸都捂在白色面巾下,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可以的。”他声音不大,却言辞笃定。


    周围几人大喜,个个干劲十足。


    风沙越来越重,众人埋首搜寻,不再说话,免得一开口,就吃满嘴沙子。


    太阳西斜。


    为首男人望向天际霞云,语气严肃:“我们必须马上回去,夜晚里的荒漠最危险,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丹卿背着小半筐荆柠,深一脚浅一脚,随众人折返。


    “楚郎中,你右脚是刚才受伤了吗?要不咱们走慢一点。”有人担忧地问。


    丹卿笑着否认:“没关系,是老毛病,不碍事的,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快些赶回去!”


    荒漠广袤无垠,沙子被白日太阳晒得发烫。


    丹卿双脚灼热,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因为这证明,他还切切实实活着。


    一次又一次,他都成功在绝境中活了下来。


    丹卿曾经很奇怪,他甚至以为,是云崇仙人偷偷在九重天帮忙。


    然而破坏天地规则,所要承担的惩戒,以云崇仙人修为,似乎负担不起。


    或许,只是他生命力太过顽强,所以才能从命运魔爪中逃离吧。


    又或许,是段冽也舍不得他。


    是他在保佑他。


    丹卿眉眼弯如新月,他下意识触摸胸口,却没碰到日夜贴身存放的小瓷瓶。


    戛然止步,丹卿神情大骇,双手在胸膛搜寻半晌,他惊慌无措道:“我东西掉了。”


    前面几人回头。


    为首男人蹙眉,荒漠里丢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很重要么?如果不是……”


    丹卿赫然打断男人话语:“我自己回头找,你们把药草带走,还有,我房里砚台压着一张纸,写的就是药方。”


    把竹筐递给他们,丹卿转身就往回跑。


    几人面面相觑,终是追上丹卿,今夜他们若把楚郎中丢在这里,他必死无疑。


    丹卿既愧疚又不安,但他不能失去最后的倚靠。


    丹卿三番五次赶这些人走,可这些人偏偏死心眼儿。丹卿再顾不得他们,他双手不停刨着黄沙,大脑一片空白,此时,他唯一的念头,便是找回段冽的骨灰,必须找回。


    不知不觉,丹卿双手被砂砾磨得血红,再看周边村民,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是真心实意在帮他的忙。


    站在漫天风沙里,丹卿瘦削身影几乎被黄昏暗色湮没。


    他闭了闭眼,突然哑声道:“不找了,我们回吧。”


    怔怔转身,丹卿独自往前,他眼神呆滞,仿佛被什么抽走魂魄,只剩一具空壳在僵硬行走。


    再见了,段冽。


    这次,是真的真的再见了。


    默默在心中和段冽道别,丹卿不停揉着眼睛,他努力在笑,鼻音却很重:“今天风沙好大,怎么一直往我眼睛里吹?烦死了!”


    村民畏畏缩缩跟在丹卿身后,俱是不敢出声。


    他们谁都没见过丹卿这幅可怕的样子,方才楚郎中蹲在荒漠,眼瞳猩红,像一匹想撕碎荒漠的孤狼。砂砾划破他掌心手背,他全无反应,他非常安静,可这种沉默,比歇斯底里的咆哮怒吼更恐怖,那个瞬间,他们几乎不敢再看楚郎中。


    走出荒漠的那一刻。


    丹卿悲哀地扯扯唇。


    仰望浩瀚苍穹,丹卿笑容无奈,他知道,他再也躲不过去了……


    少径山,容陵凝聚神力,尝试与面前的渺小星火建立桥梁。


    这点魂魄实在过于微弱,稍不留意,便会被他神力吞噬。


    额头沁出细密冷汗,容陵读懂星火传达的弥留意念后,忽然身形一僵,他像是感知到什么,侧眸望向远方。


    心脏似乎被蜜蜂蛰了下,痛感不是太深,却很持久。


    “楚之钦”死了。


    终究是段冽没能守护住他的“楚之钦”。


    山风凌厉,容陵独自站在山巅。


    他身侧也有一株扶桑树,年代更为久远,但它毕竟不是段冽与“楚之钦”的扶桑树。


    容陵仰头望着繁密枝叶,仿佛梦回那段历程。


    那几天,段冽瞒着丹卿,他趁他不在或繁忙时,偷偷爬到山顶,利用碎片时间,把红绸一根根系在扶桑枝木上。


    无论上山还是下山,或是攀树,对当时的段冽来说,都不容易。


    但段冽很快乐,他觉得,这是他出生以来,做的最轻松最虔诚的一件事。


    他很享受,也很知足。


    挂完最后一根红绸,段冽站在扶桑树下,他闭着眼,伸出双手,仿佛能跨越时光与空间,抱到未来的“楚之钦”。


    他微微弯唇,温柔抚摸着丹卿头顶,细声说:“阿钦,别哭。”


    后来,抱着骨灰站在扶桑树下的丹卿。


    真的没有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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