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五一章
老夫妇单独住在小村落里, 日常花销并不大。
段冽原本是要留银子,想了想,他干脆用做农活儿的方式, 聊表心意。
他砍的柴木堆满小屋,还把破落的房屋家具都修缮完好。
歇了两晚,段冽带着丹卿, 向老夫妇告辞。
清晨浅淡光辉里, 老夫妇站在歪脖树下, 冲马背上的两人挥手。
丹卿从段冽怀里回过头, 笑着用手回应。
渐渐地,老夫妇埋没在他们身后,彻底望不见了。
段冽打马前行,忽然问:“他们这样的生活, 你喜欢么?”
丹卿没搭理段冽。
因为最近乌七八糟的这些事儿,丹卿对段冽的那点愧疚感,早已消失殆尽。
他自寻了个舒服姿势,直接闭眼睡觉。
如同一只慵懒惬意的猫儿。
低眉望着怀里的小公子,段冽撇撇嘴。
有恃无恐,可能说的就是他这种吧。
半月过去, 段冽带着丹卿, 终于抵达漠北驻军营地。
把丹卿安置在主将营帐, 段冽点了个小兵, 让他密切留意丹卿动向。然后召集将领, 立即展开集议。
丹卿对此神色淡淡, 没什么特殊反应。
主将营帐宽敞,有内外两间。
里面用具齐全,一盆火炭, 把屋内烧得暖洋洋的。
直到啁啁扑腾翅膀而来,丹卿眼底才露出星点笑意,他喂给啁啁一点糕饼碎,然后搂着鸟儿,直接躺在床榻睡下。
这一觉,竟睡到翌日晌午才醒,啁啁已不在营帐内,想必是跑出去玩了。
腹中饥肠辘辘,丹卿走出内室,刚掀开营帐帘子,便见一身戎装的段冽,与另两个男人并肩而来。
“醒了?”段冽斜睨着丹卿,没好气道,“睡得跟头猪似的,还不快来见过刘监军沈将军,再去备些酒菜?”
丹卿不至于在此时跟段冽作对,他行了礼,也不在意对面打量的目光,随即退下。
“这就是王爷您带回来的小哑巴?”
“长得挺普通嘛!身段儿倒是可以,就感觉不大能折腾。”
“没办法,他死皮赖脸一直跟着本王,本王实在……”
丹卿走远了,听不大清段冽的声音。
望着一望无际的驻扎帐篷,还有来来往往的士兵,丹卿终于生出身处漠北的真实感来。
小兵领着丹卿取了酒菜,再同他一道回营帐。
这会儿帐篷只剩段冽,他坐在桌旁,拿着卷兵书,似在研究什么。
丹卿把酒菜摆在桌上,也不搭理他,顾自动筷。
半晌,段冽从书卷抬眼,阴沉沉道:“段璧正在找你,那位刘监军,是段璧特地派过来的。”
丹卿动作顿都没顿一下,该吃吃,该喝喝。
段冽盯他半晌,冷声命令:“不要跟他们有任何接触,没事别出营帐,别逼我把你关进铁笼子里。”
他总是这样吓唬人,很有意思吗?丹卿想瞪段冽。
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丹卿憋着气,指尖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楚府。”
段冽这次竟也没阻拦他,他瞟他一眼:“你家人没事。段璧城府虽深,却不是那等残忍暴戾之人,”似是察觉这话不对味,段冽幽幽望着丹卿,扯了扯唇,口吻凉薄道,“但本王是,所以,你有本事再跑一次试试看?!”
丹卿毫不畏惧地迎上去,他想嘲笑段冽。
原来嘲讽别人,居然是件这么爽快的事。难怪段冽总爱阴阳怪气。
但如今的段冽有些疯狂变态,丹卿没敢真招惹他,他害怕段冽真干出什么不耻的事来。
丹卿埋头进食,他化气愤为食欲,把段冽面前的大碗白米饭也吃光了。
段冽嫌弃地看了眼,没工夫搭理丹卿。
段冽很忙,近年漠北游牧族频频作乱。三年前,这几个游牧族合并,组建成一支新的族群,名叫“契”。
现在段冽的目的是打败契族,瓦解他们内部势力,让他们不敢再南下侵犯大威领土。
丹卿自然知道战争的残酷。
可和平却往往建立在武力之下,很难避免.流血与伤亡。
在某日凌晨的号角声中,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一切都毫无征兆,丹卿猛然惊醒。
他坐在榻上,搂住啁啁,茫然听着遥远处传来的厮杀声。
不同于九重天作战时的修为法器,人间都是血肉之躯上阵。
尽管相信段冽,丹卿依然满怀忐忑。
或许,丹卿不信的,是段冽曲折的命格。
战争已持续两天两夜,无数担架抬着受伤士兵进来,源源不绝。
段冽上战场前,有嘱咐丹卿,不要离开营帐。丹卿左右睡不着,他是医者,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军医呢?有没有闲下来的军医,快来个进王爷营帐!”
一道仓促男声陡然闯进医药营,丹卿正在缝合伤口的手,蓦地顿住。
冷汗顺着丹卿额角滑落,他极力稳住手腕,待处理好士兵伤势,丹卿匆匆跑出医药营,冲进帐篷里。
因为不能说话,丹卿只能在旁人讶异的眸光里,一路闯进内室。
军医正在缝合伤口,而榻上那人,并非段冽。
“谢公子替王爷挡了腹部一刀,伤口很深。”有人在旁边对丹卿道。
丹卿好似松了口气,他站在塌边,望向那位陷入昏迷的谢公子。
神奇的是,他的脸,竟与楚之钦有三分相似!
丹卿微露诧异。
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的脸,丹卿并没什么感觉,只是略有些怪怪的。
外面还有许多伤兵无人看顾,丹卿不好耽搁,很快回到医药营。
从这天起,丹卿再没回段冽营帐,他吃住都留在医药营。困了,就直接裹着被子,在角落里随便应付。
在凡间这几年,丹卿的安生日子属实没过过几天,他好像总是在吃苦。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丹卿鼻尖嗅到极重的血腥气。
但在医药营,这很正常。
丹卿脑子只晃过这么个念头,便又昏沉睡去。
脏乱帐篷里,高大挺拔的男子俯首,他低眉默看丹卿半晌,然后俯身,把人轻轻抱回营帐。
屋里没有点蜡烛,光线暗淡。
段冽褪下染血盔甲,简单洗了把脸,随即坐回床榻边,低眉凝视熟睡的小公子。
战争以胜利而告终,可段冽心底,反而空落落的。
每每历经无数杀戮与死亡,段冽总是迷茫又悲哀。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他生来便是普通人,哪怕穷点也没关系。就像那对老夫妇,在天地小小的一隅,过着安静简单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而不像他,从生下来,就过着前途未知的生活……
丹卿醒来时,手臂酸软。
侧眸一看,竟是段冽枕着他胳膊睡着了。
丹卿本想无情抽回来,但段冽看起来好疲惫,他脸上,甚至流露出婴儿般的脆弱。
丹卿是仙,他以前不懂凡人的苦与悲。
但他现在明白了。
若凡人生来便为仙,其实他们,也可以活得洒脱些的。
得到的越少,历经的苦难越多,欲念便越发坚固。段冽的欲望,会是什么呢。
指腹划过他微蹙的眉,丹卿有些失神。
等思绪缓缓回笼,丹卿俯首,赫然对上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幽深眼眸。
第52章 五二章 他的唇,赫然已被一股清冷吻住……
晋|江独发/五二章
目目相触, 丹卿倏地收回手,食指却被段冽一把捉住。
他力气大,丹卿挣扎不动, 索性静静望着他。
突然醒来,段冽神思还有些恍惚。
他眼前仿佛残留着血流成河的画面,耳畔还回荡着刀戟碰撞、厮杀悲鸣的嘈杂。
段冽眨眨眼, 用力挥去所有幻觉。
然后, 清晰映现在他眼帘的, 便是眼前这位小公子。
他如同生长在天地角落的一棵小树, 或是一株小草。总是那么从容,伸展着属于自己的枝叶。不为世间万物所动。
段冽时常看不透他。
这个人,当真是曾背弃他的人吗?
若非不信鬼神,段冽甚至怀疑, 他是否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
段冽单臂撑起上半身,他微微俯首,用视线认真描绘丹卿的脸。
他戴着人.皮.面.具,并不是段冽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但味道是。
段冽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但很好闻,令他沉迷。
段冽下意识埋首, 把头卧在丹卿颈窝, 深深吸了两口。
丹卿:……
被他温热呼吸拂过的地方, 生出细细密密的痒。
丹卿窘得面颊微红, 他想起身, 离开这间床榻。
“被褥和床单都换过。”段冽突然低低出声道。
他嗓音嘶哑, 懒懒的。还带着那么点儿疑似哄人的倦怠,“那人不是我让他们抬进来的。”
丹卿竟听得懂,段冽到底在说什么。
若能开口讲话, 丹卿兴许会辩驳两句。
他不回营帐,不是这个原因。
但真的不是么?伤重的谢公子占据这间床榻,丹卿不是不可以理解。只是他再回来,这里也没了他的落脚处。
便想着,索性不回。
段冽蹭了蹭丹卿颈窝,像是一只正在标记味道的猛兽:“契族已经投降,我们再在漠北待半个月,然后跟我一起去雁门关,好不好!”
男人声线压得低沉,近在耳畔,如有羽毛扫过,一路痒到心尖尖。
丹卿脚趾忍不住朝内蜷缩,他呆呆的,好像有听清段冽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段冽还半压着他,良久,这位旗开得胜的威武战神,疑似轻叹了声。
这不情愿的语气,竟有些类似不想上学堂的娃娃。
寒冷冬夜,两人紧紧依偎,温度不断攀升。
丹卿怔怔望着头顶,他眼神放空,浅青色的纱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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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威朝与契族的战争正式宣告结束。
这片满目疮痍、洒满鲜血的土地,没有谁能瞬间复原,或许它只能静静等待时间给予的治愈。
为胜利而欢呼的短暂雀跃后,营地上空,笼罩着悲怆气氛。
是将士们在悼念牺牲的英雄。
这两天,丹卿都有些害怕走出营帐,他不敢看那些累累尸骸,更不敢看那一双双悲凉的眼睛。
人间不知轮回更替,凡人把每次的生命都当作唯一,所以他们热烈去战斗,勇敢去爱恨,尽情去伤悲。
无论哪种情绪,他们都酣畅淋漓,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丹卿羡慕他们。
后面几天,漠北突然开始下雪。大地被厚厚的雪包裹,仿若正在酝酿一场美好的新生。
天气越来越冷,啁啁变得不大爱出门。
丹卿搂着啁啁,一人一鸟蜷缩在营帐,颇有些“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意境。
这样寒冷的日子,那位谢公子谢映,竟不顾伤势,前来营帐找过段冽好几次。
他披着狐裘,孤身站在雪地,脖颈大圈白绒随风摇曳。与漫天皑皑白雪,倒是相得益彰。
丹卿告诉他,段冽不在。
谢映微笑道谢,仍固执候在营帐外。
如此弱不胜衣的模样,脆弱得像是一团透明冰晶,轻触便碎。
谢映模样生得并不差。
虽与楚之钦对比,相隔甚远。
但谢映病着,脸颊消瘦苍白,唯独唇色似染了胭脂般红。
这样的小公子,在硬邦邦的男人堆里,确实看着楚楚动人。
这么来回几次,丹卿再蠢,也明白谢映的意思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窝在帐篷,和啁啁共享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等半时辰,再用钳子取出埋在炭盆的红薯,一人一鸟分着吃,真暖乎!
战后的大部分问题,都归朝廷处理。
段冽每天早早出门,绕着营地走一圈,哪怕只是同士兵们说两句话,亦能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
到后来,段冽显然也有避着谢映的意思。
谢映并非普通将士,他是西雍人,父亲是老凉王生前得力干将,马马虎虎算是和段冽一块儿长大。
积雪厚重,长靴踩在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段冽视野佳,隔着老远,便看到候在他营帐外的男子。
浓眉紧蹙,段冽烦不胜烦。
脚步也跟着戛然而止。
林行紧随其后,跟着顿住。
林行也来漠北了,只是此前一直跟随西雍部队行动。
仗打完后,他便像从前一样,回到段冽身边伺候。
遥望着那抹几乎被湮没的羸弱身影,林行笑道:“谢小公子倒真是个痴情人,王爷有所不知,从前在西雍,谢小公子总爱偷偷关注王爷您,只是碍于封珏公子,他才不敢同您亲近。”
“是么?”段冽口吻寡淡。
“是啊!那日战场上,谢公子处处挡在您身前,还不足以证明他的用情至深吗?”
段冽似笑非笑,语气听不出明显情绪:“回西雍没几天,你别的本领没学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
林行臊得面色时红时白,他难堪垂首,嗫嚅半天,才找回早已打好的草稿:“谢公子相貌好,性格乖顺,是个贴心的人。况且他出身也好,怎么都比您身边的小哑奴强,王爷既然破例留了人伺候,干脆把谢映一道收了吧,也好让封珏公子对您……”
说到这里,林行欲言又止。
寒风刮起地面雪沫,像雾般远去。
段冽望着那片雪,忽地嗤笑出声:“你说段封珏这一天到晚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林行不敢回话,只能保持沉默。
段冽扯扯唇:“谢映你带回去,我不要。”
林行急红了眼,试图让段冽回心转意:“还是收了吧,小哑奴您都要了!谢映各方面条件,哪里比他差?”
段冽冷冷睨了眼林行,似警告。
林行神色难看,他斗胆道:“王爷,您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楚公子?可他不是个好的,谢公子是咱们西雍人,知根知底,而且他与……”
段冽有些想笑,原来他们一开始,就是打着这种主意啊!
可惜,他身边既然有了正主,还犯得着留个不伦不类的仿版?而且他从来都不稀罕多余的陪伴。
这些话,段冽自然不会挑明,他只是抬了抬下颔,用不容置疑的态度道:“赶快把人弄走,以后再见他到处乱晃碍眼,就别怪我不给西雍、不给段封珏留脸面!”
林行默默望着肃王,无奈叹了口气,终是拱手领命。
自此之后,谢映再没出现。
但这出闹剧,不知不觉,竟传遍军营每个角落。
丹卿浑然不知,他在将士圈里,狠狠出了回名,而且还是以小哑奴的名义。
能降服肃王,还让肃王连留个人的心思都不敢有的,那得是多厉害的角色啊!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动身离开漠北前,段冽准备带丹卿出门看看漠北的雪,结果丹卿居然不愿意。
寒冬大雪的天,丹卿面前一盆炭火,怀里一只啁啁,哪儿愿意上户外挨冻?
他手都懒得伸出来,直接用眼神对他说: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
段冽气得半晌没说话。
他早换好衣服,怀里还抱着给丹卿穿的大氅。
再三忍让,段冽用脚踢了踢丹卿身下的美人榻:“再给你一次机会,去不去?”
丹卿烦死段冽了,他直接翻过身,脸朝内,用背影面对他。
“行,你不去,我自己去!”段冽扔下大氅,气鼓鼓走出内室,他用力拂开帘子,故意发出很大动静。
丹卿巴不得段冽别吵他,他怕冷,都想冬眠了。
空气恢复安静,丹卿困意渐浓,正欲睡去,一双冰凉的手忽然扯开他绒毯,然后丹卿被胡乱裹上大氅,那人动作蛮横,差点没把丹卿给憋死。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等丹卿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段冽暴力扛出营帐。
冷风扑面而来,丹卿倒吸一口凉气,用拳头猛砸段冽的背。
段冽轻笑,他低沉嗓音回荡在雪天,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谁让你敬酒不吃非吃罚酒,活该!”
正说着,迎面有士兵巡逻而来,丹卿自觉丢脸,顾不得跟段冽作对,他忙用大氅盖住脑袋。
士兵们异口同声:“参见肃王殿下。”
段冽端着架子回道:“不必多礼。”
双方逐渐拉开距离。
离得远了,几个巡逻卫突然窃窃私语:“就说肃王惧内吧!你们看到没有,出趟门都不让小哑巴自己走路的。”
“殿下平常看着挺厉害,没想到关上门,在家里竟如此雄风不振!哼,我王老二错看他了!”
“我张三也错看他了……”
都怪雪天如此静寂,才能让段冽丹卿听到原本不该听到的话。
段冽抽了抽嘴角,淡淡对丹卿道:“你不是拼命挣扎么?下来自己走。”
丹卿立即攥紧段冽披风,传递出誓死都不下来的决心。
段冽:……
段冽自讨苦吃,竟扛了个耍赖的累赘。
一直走出营地,段冽才黑着脸,没好气道:“你还下不下来?”
丹卿麻溜地从段冽身上滑下来,不敢彻底把人惹毛。
天寒地冻,丹卿站在雪地里,穿好乱七八糟的大氅。
许是把段冽折磨了一路,大仇得报,丹卿嘴角挂着浅浅笑意。皑皑白雪里,他眼睛像两颗黑葡萄,闪烁着诱人采撷的光泽。
段冽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他下意识拔步,像个目标明确的狩猎者,向丹卿徐徐靠近。
积雪嘎吱,丹卿警惕地瞅着段冽。
像是察觉到危险,丹卿防备地往后逡巡了眼,刚想跑,却被段冽抓住手腕,踉跄着抵在一株古木上。
树枝积雪经不住这番碰撞,扑簌簌地往下落雪。
丹卿瞪着段冽,跟防贼似的,满脸写着“你又想怎样”。
段冽忽然好笑,他压低嗓音,像是在哄人:“别怕,我给你摘掉面具。”
许是周遭景色美不胜收,段冽笑起来的样子又极具蛊惑性,丹卿就信了。
段冽确实也没说谎。
他温热指腹在他耳边寻找,然后轻轻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皮纸。
每每此时,丹卿就忍不住感慨,凡间技艺真厉害啊!
可惜九重天用不上,否则他真想囤一箱。
丹卿目光还凝在那张面具上,忽地,大片暗色汹涌着朝他袭来。
丹卿微抬下巴,正要抬眸去看,他的唇,赫然已被一股清冷吻住。
段冽的唇是凉的。
他的似乎也是。
随着反反复复的厮磨吮吸,温度一点点攀升,这样灼热的滚烫,真的属于冬天这个季节吗?
丹卿眼睛不知何时闭上。
他身体软得稀里糊涂,手脚止不住地颤栗,如同过了电般。
天地仿佛在旋转。
丹卿晕乎乎的,他总觉得下个瞬间,他就该晕倒在雪地。
但这刻,却久久没来。
反而是熟悉的味道,一直纠缠尾随着他,似乎要同他走到光阴尽头。
丹卿呼吸越来越急,脸颊红得能滴出石榴汁。此时此刻,他已然不能再承受更多,哪怕只是短短一息。
段冽眷念不舍地松开手,隐忍地替丹卿整理,被细汗濡湿的几绺额发。
白皑皑的世界里,一袭素色大氅的小公子倚在树身,双眼紧闭,浑身颤抖。
伴随每次呼吸吐纳,那两瓣饱满的红唇张张合合。
他的气息里,甚至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但凡想到这点,段冽心脏便填满餍足,满得都快溢出来,然后融化整片漠北的雪。
耳畔寂静。
丹卿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他好像喝醉了,四处都是火烧云,烧得他难受。
忽然,一粒泛苦的药丸,被谁喂进他唇中。
丹卿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他刚要用发麻的舌尖抵出来,那人用指腹按住他唇珠,喑哑至极的嗓音似笑非笑:“是解药,不想要吗?”
第53章 五三章 与你同甘共苦。
晋|江独发/五三章
不过是一粒解药罢了, 为何非要用这般暧昧的语气?丹卿觉得,段冽就是在故意捉弄他。
瞪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丹卿一双雾濛濛的眼, 盛满潋滟水波。他的眼神,像一丝丝的花蕊,缠绵、黏稠, 实在很难寻出里面的威慑之意。
段冽情不自禁地, 用指腹压了压丹卿唇珠, 嗓音愈发喑哑:“咽下去。”
丹卿犯不着同自己作对。
他苦着脸, 把涩涩的丹丸吞入腹中。
“苦吗?”
丹卿懒得搭理他。
段冽轻笑,他忽然捧住丹卿双颊,俯首低声道:“那我合该与你同甘共苦。”
说着,再度吻住丹卿被亲得胭红的唇。
丹卿本是要推开段冽, 他有点儿疼了,嘴唇疼,舌尖也痛。
可目目相触的刹那,丹卿仿佛透过段冽含笑的眼,触及到他向他敞开的纯洁灵魂。
尽管被伤害、被背叛,尽管段冽觉得他满口谎言、不值得信任。
尽管他是那样的矛盾, 但段冽居然还是喜欢他。
意识到这点, 丹卿眼睫忽然有些湿润。
其实, 他也喜欢他的。
丹卿无法再自欺欺人, 亦无法再用愧疚抱歉, 来掩盖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当初, 得知段冽并非他的渡劫对象时,丹卿心里尚存几分底气。
他明白,他或许喜欢段冽。但他对他的喜欢, 可能还停留在萌芽初期。
丹卿甚至不能分清,他对段冽的心意,与对云崇仙人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区别。
服用陨思丹期间,丹卿以为他再听不见凡间的声音。
但段冽对他的爱,段冽对他的恨,以及段冽的种种悲欢怒哀,都像最丰盛的营养液,催促他心脏里的那颗绿芽生长。
渐渐地,绿芽舒展开来,它有了主躯干,生长出枝叶,开始拥有自己的思想。
它是段冽种的。
所以它想时刻看到他、跟随他。
丹卿也很害怕。
他一直不愿深入思考,甚至选择这样糊里糊涂的过日子,全因他明白,他与段冽不同。
丹卿想着,万事别分得太清楚,别辨得太明白。这样离开时,还能留有最后的体面与退路。
毕竟披着楚之钦皮囊的丹卿,终将在凡间消失。
段冽也会消失,他不仅是在凡间消失,而是真正的消弭于天地间,再也找不回来。
段冽吻着吻着,意乱情迷之际,忽然吻到一片湿意。
他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停下动作,胡乱给丹卿擦泪痕:“你这是欢喜哭的?还是悲伤哭的?”顿了顿,故意调侃道,“还是疼哭的?”
丹卿垂低头,半晌没吱声。
最后,他红唇半掀,声音沙沙哑哑的,可见被吻得伤了嗓子:“你不是说出来看雪的吗?”
段冽轻咳两声,似有些心虚。
替丹卿系好松垮的大氅,段冽嘴角含着笑:“好,那就看雪吧。”
漠北的雪不比中原婉约,放眼望去,到处铺满雪白,是非常震撼的美。比起九重天的种种盛景,竟毫不逊色。
丹卿看得很认真。
段冽却总是忍不住看丹卿侧脸,他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像在破庙时,他意外从山中采摘的红海棠果儿。
又开始徐徐落雪了,段冽牵起丹卿,并肩离开。
他们走在松软雪地,每行一步,都留下两双脚印。
走到很远,丹卿忽然驻足回首。
雪地里,他与段冽的脚印长长一串,特别清晰,还没有被新雪覆盖。
察觉到丹卿的眷念不舍,段冽道:“若有机会,以后我们再来。”
段冽不是在说假话,却也没有很当真。
他与段璧的君子协议,目前已完成驱逐契族一项。
待收复两座失地,段冽便会依言放弃王爷之位,承受该承担的罪责,贬为一介庶民。
到那时,他会带着丹卿游走在山水间,只要他们在一起,哪儿不是洞天福地?又何须千里迢迢远赴漠北。
丹卿也没有把这句话当真,因为不可能再成真。
但他还是笑着颔首,用认真的语气道:“好。”
丹卿的温柔乖巧,让段冽颇有些受宠若惊。
段冽不擅言辞,也不乐意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
反正只要“楚之钦”留在他身边,不再朝三暮四、心念摇摆,他会对他好,一辈子的好。
五日后,营地兵马分批陆续撤离完毕,段冽也带着丹卿,正式启程。
林行留了下来,与他们同行。
自那日看雪归来,丹卿便重新戴好人.皮.面.具,继续伪装口不能言的小哑巴。
路途之中,丹卿仍与段冽共骑一匹马。
每天,王爷不是欺负小哑巴,就是在欺负小哑巴的路上。
林行缀在后头,看得脑袋直摇。
这哪儿是欺负?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秀恩爱。
因为心里有事,林行话很少。
他总是远远缀在段冽丹卿身后,并不上前打扰他们。
林行是西雍人,西雍是他的家、是他的根。
他早知,封珏公子不喜肃王。
封珏公子想要的,肃王当真不懂么?不,他只是不认可。所以肃王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为西雍创造美好未来。
对封珏公子而言,既然肃王不能为他的宏图大业作贡献,他又何必忍让他、听从他?
谢映这枚棋子,终究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林行已将这些事写在密信,传回西雍,可他莫名有些害怕,害怕下一封密信的到来……
**
收到漠北来信时,西雍正临近春节。
城楼之上,男人凭栏眺望山河,眼底含着浅浅笑意。
男人很年轻,眉眼狭长,挺鼻薄唇。他相貌谈不上俊美,却富有特色。
比起老凉王富态的身形,段封珏这个做儿子的,显然瘦削很多。
灰袍幕僚隐在檐下黑暗里,声音阴沉:“或许肃王只是不喜欢谢映这款,郡王可换个人再试试。”
段封珏摇头:“没这个必要,直接执行第二个计划即可。”
幕僚蹙眉:“林行与段冽相处多年,他岂能下得去手?况且肃王为人谨慎,他也不一定完全信任林行。”
月明星稀,想来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段封珏仰望天穹,笑容轻松:“阿肆,你可知为何我脑袋空空,文不成武不就,父亲仍放心把西雍交付在我手中?”
幕僚顿了顿:“因为您是凉王唯一的子嗣,是西雍唯一的希望。”
段封珏似乎听到什么笑话,笑得弯了腰。他捂着肚子缓解片刻,细长的眼里,陡然划过一缕亮色:“不,因为我懂人心,最懂段冽的心。”
取出袖中盒子,段封珏递给幕僚,面含春风道:“派人秘密交给林行,告诉他,他老爹老娘和弟妹,正等着他回来过节呢!”
幕僚拱手称是,他捧着盒子转身,很快消失在墨色之中。
夜风裹着料峭寒意,吹起层叠衣袂。
段封珏负手立在长廊,缓缓闭上眼。
这样的夜晚,段封珏忽然想起,幼时阿爹时常训斥他,他说:“阿珏,为父跟你讲过多少次,段冽或许可以成为西雍的一柄锋利宝剑。你为何处处嫉妒他、排斥他?他越出众,越能发挥出更大价值。日后,你莫再刁难欺负他了。”
段封珏那会儿还小,发育又晚,身高只到段冽肩膀,瘦弱得像只竹竿儿。
小小的孩子嘴角噙着笑,认真望着父亲道:“爹爹总说段冽身世凄惨,爹不疼娘不爱,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像从没啃过肉的流浪狗。但凡别人施舍点善意,他便恨不得把全身骨肉都剔下来,双手捧着,赠送给对方。”
老凉王颔首:“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只可惜……”
小段封珏歪着脑袋,天真又残忍道:“爹爹,可段冽他并不是一条狗啊!他是活生生的人。所以怎能用狗的方式驯化他?咱们得用人的方法。”
老凉王好笑,没怎么当真的语气:“阿珏有何高见啊?”
小段封珏眨眨眼:“就是像我这样呀!爹爹对段冽的好,不过是予以温暖爱护,予以关怀栽培。这些说重则重,说轻也轻。但加上一个对他嫉妒羡慕恨的我,效果就不一样了。我越恨段冽比我优秀,越妒忌他夺走爹爹宠爱,越羡慕他散发的才华光芒。他便能时时记着,他段冽得到的温暖,都是从我段封珏手上夺去的,他能有今日成就,都是我段封珏的施舍。他往后得到的越多,享受的越多,越忘不掉这点。他会一直忍让我帮助我,就像怎么飞也飞不远的风筝,我拽拽丝线,他就马上飞回来啦。”
段封珏还记得,他父亲当时看着他的表情,是那样的震惊喜悦。
事情诚如幼时的段封珏所料。
这些年,无论段冽飞得再高、再远,他的魂,始终系在他手指上。
西雍能有今日,多亏有他段冽!
是他出谋划策,是他在京城周旋遮掩,才给西雍足够喘息的时间,然后在暗地里,一步步发展壮大。
甚至在短短几年间,拥有与朝廷可战之力。
可惜啊。
段冽总是如此天真。
他爹说他不爱权势,不执着于夺回皇位,只想让西雍百姓过上富足平安的日子,他怎么就信了呢?
傻瓜!从头至尾,他都只是在像养蛊一样培养你欺骗你啊!
夜色低迷。
段封珏勾了勾唇,他望向远处,仿佛在与段冽隔空对话:“人人都道你聪慧冷硬,实则你最愚笨柔软。你明明有很多脱离命运的机会,可我还没扯动手中丝线,你便自己飞回来了。既然你放不下西雍这点温暖,为何不干脆与我并肩同行?偏偏你毫不贪慕权势地位,又有自己的那点欲望与执念。所以段冽啊段冽,世间岂有双全法?既然这是你无法逃避的宿命,那便用你毕生的荣誉名望,用你生命最后的光与热,来成全我与西雍吧!”
第54章 五四章 你诊你的,我亲我的。
晋|江独发/五四章
威仁帝在位时, 朝廷内忧外患,局势动荡。
定、衢两座城郭,不幸被周边彧国占领。时至今日, 仍未收复成功。
定城与衢城毗邻,若要取衢城,必先拿下定城。
春节后, 段冽带着丹卿, 秘密来到雁门, 于城北客栈落脚。
经过小半月实地考察, 段冽制定出一项大胆且冒险的计划。
在朝廷大部队抵达雁门前,段冽决定率三十余人的轻骑军,夜袭定城,擒住将领莫少北, 打定城一个措手不及。
轻骑军人数虽少,却个个武艺高强,擅迂回包抄。
这晚,数十道黑影如同夜蝙蝠般,在段冽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攀至城墙。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绞杀值守士兵, 一路向定城深处前行。
莫少北住处防守严密, 似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没人知道, 段冽是如何在固若金汤中杀出重围。
但当敌军将领莫少北于睡梦中惊醒时, 才发现, 他的脖颈, 早已被一柄寒芒毕露的利剑抵住。
定城这场战役,段冽赢得毫无悬念,且未废一兵一卒。
衢城却没办法再故技重施, 因为彧国已高度警觉。
朝廷欲扫前耻,只剩硬碰硬强攻这条最后的路。
春三月,万物复苏。
驻扎营地里,丹卿举着小钳子,慢悠悠地往小炉子里添炭。
丹卿正在给段冽煮面。
段冽太忙了,经常忙到饭菜冷却,都顾不上吃半口。
长期以往,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更何况,他身体还不是铁打的。
于是丹卿捡起遗落的手艺,为段冽烹饪充满爱心的膳食。
阳光普照大地,空气暖融融的。啁啁蹲在绽出绿芽的树下,懒洋洋打着盹儿。
丹卿不时用手揉揉小鹰雕脑袋,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面锅里。
肉汤已经煮沸,雪白面条随气泡翻滚着。
丹卿往里面打了两颗鸡蛋,加了些时令蔬菜。
煮面而已,难度系数并不大。
丹卿单手支着下巴,一举一动,皆显得游刃有余。
最后用筷子搅拌两下,丹卿自信地往里面加了些香料。
然后兴冲冲端起小锅,跑进帐篷里。
内室榻上,段冽半躺着,鞋履未褪,似乎就这么睡着了。
丹卿把面搁在桌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叫醒段冽吃面,还是让他好好睡个饱觉。
蹑手蹑脚走近床榻,丹卿无声叹了口气,他替段冽脱下战靴,动作温柔。
乍暖还寒,容易受凉。叠成豆腐块的被褥,放在床榻内侧,丹卿够不着。
他只能弯腰俯身,双手撑在榻上,越过段冽,努力去捞。
指尖正要触及被褥,段冽的身体猛然一阵剧颤,他似做噩梦般打了个寒噤,然后睁开略微猩红的眼睛。
他双眸陡然生出两簇火焰,又盛满茫然。两种神态,极具违和感。
丹卿有被吓到,忙问:“你怎么了?”
段冽反应略显迟钝,他目光徐徐落在丹卿脸上。等待片刻,仿佛才认出他。
“好像梦见不太好的事情。”段冽捏了捏眉心,嗓音喑哑,“具体是什么,却记不清了。”
丹卿松了口气,他轻拍段冽手臂,很老道地安慰他:“哦,梦都是反的。”
段冽被逗得轻笑出声,下意识就想抱住他:“没关系,就算是正的,我这不还有你么。”
丹卿拍掉段冽搂过来的手,嗔他一眼,示意他别动手动脚:“我给你煮了面,还热乎着,快过来吃吧。”
段冽神情顿时变得复杂:“你煮的面?你在哪儿煮的面?”
丹卿眉梢微扬,得意洋洋道:“我用小炉子小锅子煮的,面很香,这次味道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段冽默默看这位小公子半晌,事实上,他很好奇,丹卿的自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到底是丹卿的一番心意,段冽不好辜负。
他忐忑坐在桌前,目光追随这抹纤瘦的浅青色身影移动,竟挪不开眼。
丹卿把面条装在碗里,上面堆满荷包蛋与青菜,看着颇为爽口,亦闻不出什么古怪味道。
段冽咽了咽口水,有被丹卿的淡然自如糊弄住。
或许是丹卿太优雅太招人喜欢了,段冽觉得,他做的面条,也该同他这般招他爱不释手。
举起竹筷,段冽很给丹卿面子,他直接挑起满满一筷,送入口中。
然而段冽的动作,突然有片刻微滞。随即,他面不改色地咀嚼吞咽,一气呵成。
“好吃。”
丹卿眼睛熠熠生辉:“是吧?我就知道,煮碗面而已,定然不难。”
段冽努力笑得自然,继续埋首吃面。
丹卿略兴奋:“这碗面都是你的功劳,多亏你传授我烹饪经验,谢谢你啊!”
段冽:……
吃完面,漱了漱口,段冽又要召集将领继续探讨策略。
本来他抽空回营帐,是想同丹卿亲近亲近,可他唇齿间的那股怪味儿,似乎还未完全驱散。
最后段冽克制地揉了揉丹卿脑袋,离去前,他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丹卿被他笑得云里雾里。
段冽眉眼像是化雪的潺潺溪河,他目不转睛看着丹卿,低低道:“我想说,你做的面条,是真的挺好吃的。”
丹卿信以为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丹卿也很舍不得段冽又去辛苦操劳,便轻轻捉住他袖摆,眼里浸满信任:“那我明天再给你做多点。”
段冽:……
营地的将士们明显察觉,这位素来脾气古怪的肃王,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变样了。
譬如他不再眉头紧锁,譬如他对他们提出的废物建议,不再嗤之以鼻,而是以鼓励安抚为主。
那态度,简直如春风化雨般,温和得不得了。
偶尔,肃王还会出神。
然后微微勾起漂亮的唇角。
因为他笑得过于柔和,反而显得无比诡谲可怖。
将士们如临大敌,此后干活做事更加卖力,生怕肃王的温柔,只是疾风暴雨到来前的征兆。
对于大威朝来说,被彧国占领的衢城,是块极难啃的硬骨头。
攻城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双方在四十多天里,三度试探交手,都未决出最后的胜负。
段冽早已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毕竟定力耐力,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
这些天,丹卿发现,段冽陷入梦魇的频率,明显增多。
他煮了几次安神汤,初期倒是有些效用,后面就再没什么效果。
凌晨,段冽再度惊醒,他呆呆望着头顶,被魇住的时间似乎也长了些。
丹卿随之醒来,他双眼还迷蒙惺忪着,双手已惯性替段冽擦汗,然后轻轻抱住他。
“我好像,又做了噩梦。”
“还是不记得吗?”丹卿拉着段冽坐起来,指腹搭在他手腕,语气慎重,“我再给你把把脉。”
段冽慵懒无力地靠在床榻。
他涣散眸光逐渐聚焦,然后定定落在丹卿脸上。
光线昏暗,他五官轮廓半隐于夜色,透着某种难以令人抵抗的吸引力。
段冽情不自禁靠过去,想吻他饱满的唇。
丹卿气得瞪圆眼睛:“我在给你诊脉。”
段冽像是在耍赖,吊儿郎当没个正经道:“你诊你的,我亲我的,各司其职,互不相干。”
丹卿唇中溢出一声短促冷笑,看都懒得再看他。
段冽可怜兮兮地抿抿嘴。
他胸口莫名有些烦躁,好像只有亲亲丹卿,转移下注意力,才能得以排解。
不过生气的丹卿,段冽实在惹不起。
丹卿眉头紧蹙,他细细搭着段冽的脉,再三摸索。
结果还是同先前几次一样,说异样确实没有,但脉象与正常脉象,也存在些微区别。
“你把你最近吃过的食物,用过的膏药丹丸,都列个详细单子给我。”
段冽反握住丹卿的手,把人搂进怀里,懒懒散散道:“上次不都说了吗?”
丹卿很认真:“上次你给的并不详尽,这次要事无巨细。”
段冽把玩着他一绺墨发,忽然坏笑出声:“哦,那我一天亲你几次,拉你几次手,是不是也都要写得清清楚楚啊?”
丹卿恼了火。
他正要发作,段冽已经及时觉悟,他乖觉地举起双手:“明白,理解,没有异议。”
丹卿还想说什么,营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叫:“殿下,不出您所料,彧国的人终于憋不住偷偷行动了。”
段冽眼底猛地划过两簇亮色。
当即下榻更衣,段冽难掩激动,离去之前,他笑着对丹卿道:“待在这里别动,乖乖等我。等这场战役结束,你以后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第55章 五五章 就算是爬,我也会爬着去见你。……
晋|江独发/五五章
槐花盛放的季节, 段冽率领的大威军告捷,成功从彧国手中夺回衢城。
至此,被敌国强占百年的定、衢两城回归大威怀抱。
段冽率兵入城那日, 被奴役百年之久的百姓自发相迎。
他们把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无数百姓哭着笑着,欢欣着、雀跃着。还把采摘的鲜花, 纷纷抛向为首的段冽, 以及那些可爱英勇的将士们。
整片晴朗天空, 响彻高亢激昂的叫喊声, 经久不息。
“肃王威武!大威军威武!肃王威武!大威军威武,肃王威武……”
段冽驱逐契族,并先后收复定、衢两座城郭的荣耀,使之声名空前鼎盛。
四海百姓, 无不尊崇感激这位肃王殿下。
但凡提及段冽,人们的眼睛瞬间点亮。
他们侃侃而谈,毫不吝啬用各种言辞,来称赞溢美这位神勇无双的肃王殿下。
战争结束,诸般善后工作,徐徐展开。
段冽带着丹卿等人, 搬进衢城。
他们暂住的, 是彧国太守在此建造的府邸。
春暖花开, 段冽坐在书案前, 隐约能嗅到淡淡花香。
丹卿清早从花园里剪了几枝芍药月季, 斜插在墙角雪白的瓷瓶里。
段冽视线微抬, 像是在看那些粉粉娇娇的花,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他粗糙的右手掌心,转动着小小一盒药膏。
这是西雍常用的止血生肌膏, 西雍将士,几乎人人皆有。
数月前,林行交给他几盒。
段冽一直都在用。
月前,丹卿初次检查他药品时,这盒止血生肌膏便经了他手。
并没发现什么问题。
思绪飞远之际,檐下传来轻浅脚步声。
丹卿端着几碟菜肴,沿窗而来。
他手里捧的,都是当地有名特色菜。譬如黄芪煨羊肉、酱梅肉荷叶饼,还有半炉鸡等。
段冽不动声色地把药盒收入袖中,起身,与丹卿面对面用膳。
美食在前,丹卿吃得津津有味,他一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难得的是,今儿段冽也分外安静。
待吃饱喝足,丹卿心满意足地落箸,望向段冽:“你给我列的食物单子,还有最近用药,我都细细核对检查过,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你还有遗漏的药品需要补充吗?”
段冽蹙眉,似乎又开始走神。
丹卿等待片刻,然后在段冽眼前晃了晃手,好笑道:“你在想什么?怎么魂不守舍的。”
段冽目光落在丹卿脸上,回以一笑:“在想你刚刚提的问题。”
丹卿最近心情不错,加之段冽脉象并无大问题,他便松口道:“算了,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等衢城的事处理完,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往常鲜少在人间走动,五湖四海的许多稀奇药物或病症,我都不太了解。过几日,我们去找民间大夫,让他再为你诊诊脉。”
段冽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晌午天儿热。丹卿陪段冽喝了杯茶,便回房间歇息。
四下静寂,段冽重新拿出那盒药膏,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眉心拧起。
若是药膏里有毒,想必瞒不过丹卿的眼睛。所以,它里面的猫腻,是什么?
其实这些日子,段冽身体倒没有旁的不适,只是情绪不稳定,入睡便做噩梦,偏偏又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他与林行虽相处多年,但林行是西雍人,在他与段封珏之间,他选择段封珏并不奇怪。
假如药膏当真有问题,段封珏究竟想要做什么?
段冽苦思冥想,始终无法寻找出正确答案。
他的命?亦或是,他们想控制他?
段冽忽地扯扯唇,一个人,如何才能控制住另个人?
这世上应该并无这样的邪术。
而且,段冽不信,有谁能够掌控他的心与意志。
下午,段冽召林行过来谈话。
绚烂阳光里,段冽坐在翘脚凉亭下,似在闭目养神。
林行垂着头,沿小径疾走。
将至凉亭,林行抬眸望去。葳蕤草木后,隐约可见那抹熟悉的玄色。
林行怔了怔,脚步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陡然闪现出许多画面。
被帝王召回京城的那一年,肃王还是个青葱少年。他眼里藏着不加掩饰的恨,以及年少的意气。
林行那会儿比段冽大不了多少,他听从封珏公子吩咐,与暗卫们从西雍到长安,跟随在肃王身边。明面看似保护,实则更像监视。
这六七年来,大多时候,林行都伴随肃王身侧。肃王从不当他是暗卫、是仆从,他待他更似朋友。
但他林行,从来都不配做肃王的朋友。
西雍才是他的家。
封珏公子,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默默在心里告诫自己,林行闭眼酝酿片刻,终是拔步向前,来到段冽身旁。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段冽睁开漆黑的眸,他没看林行,只淡淡道,“我与段璧的君子协议已完成,待此事了却,我与西雍,与大威朝廷,再没任何关系。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情,想让你转告给段封珏。”
“殿下,您可以亲自同封珏公子说,”林行忍住难堪,低声道,“封珏公子上午已经抵达衢城,稍作休整,就会来到这里。”
短暂的意外之后,段冽唇中蓦地溢出一声轻笑。
林行埋低脑袋,臊得脸颊通红。他能听出,肃王语气里的讥诮。
段冽斜睨了眼林行,扯扯唇角,不咸不淡的口吻:“行,那便让他来见我。”
夕阳橙红,洒在段冽散漫却自负的脸上。他深邃眸子里,仿佛含着几缕嘲弄。
却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段封珏。
林行动了动唇,眼神悲哀。
此时此刻,他不知肃王若远走高飞,是否还能飞得出这座城。
但封珏公子所言不虚,肃王并不会走。
哪怕他明知他们可能对他不利,他依然没有防备。
除了肃王骄傲到骨子里的性格,剩下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大抵是他对西雍、对老凉王的感情。
在肃王心底,他从没把封珏公子当作过敌人。
哪怕封珏公子从小到大,一次次地捉弄他、欺辱他。
有时候,林行会想,值得么?
老凉王的那些付出,真的值得肃王殿下不遗余力的回报吗?迄今为止,肃王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随便换个人,大概都很难做到这步。
或许,这也正是封珏公子有恃无恐的原因!
太阳西斜,厢房榻上,丹卿仍睡得香甜。
半时辰前,丹卿醒来过一次。
许是春季容易犯困,丹卿辗转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竟又睡了过去。
寂静中,似乎有人推门而入,随即关门落锁。
那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丹卿听到动静,挣扎片刻,终于睁开惺忪的眼。
原来是段冽。
拥被起身,丹卿懒懒望向窗外,有些讶异道:“怎么都近黄昏了?”
许是睡过头,丹卿脑袋昏沉,一点儿都不清醒。
段冽面上没什么表情,一进门,他便匆匆打开衣柜,给丹卿打包衣物。
“我们要走了么?”丹卿满脸疑惑,他趿拉着拖鞋起身,小尾巴般跟在段冽身后。
段冽一回眸,便看见这位月白睡袍的小公子。
他墨发睡得凌乱,几根睫毛也翘了起来,显得呆呆的,特别可爱。
若非时机不合适,段冽真想俯首亲亲他。
“是你先走。”把包袱和啁啁塞到丹卿怀里,段冽牵住丹卿,快步走到博古架旁。
伸手握住小小的麒麟雕刻品,段冽驱使它,左右分别转动三五次。
然后,嵌在墙壁壁面的一扇暗门,陡然朝两侧开启。
丹卿看得目瞪口呆。
段冽笑道:“我当日杀进府邸时,就发现了这条暗道,所以安排你住进这间房。”
丹卿意识瞬间清醒,他抓住段冽衣袖,神色肃穆:“你是不是有危险?”
“算不上危险,是段封珏来了,我想让你先走。”
“既然如此,那我与你一起。”丹卿望着段冽,眼也不眨,语气笃定,“你不同意,就证明你心里有鬼。”
段冽摁了摁眉心,不知该喜悦还是该烦恼。
他知“楚之钦”素来聪慧,有些事根本瞒不住,索性坦诚道:“阿钦,你听我说,这条暗道直通关西街,那儿有家名叫来瑞的客栈,你在里面等我。等我处理完事情,定然去找你。”
丹卿固执地仰着下巴,定定凝视他:“我们不可以一起走么?”
段冽摇了摇头。
他与丹卿同行,能不能平安离开衢城,尚且是个问题。
再者,他与西雍、与段封珏,有着难以言说的纠葛与宿命。
无论段封珏心底憋着什么主意,段冽都没办法决绝转身。
面对段封珏,段冽似乎已经习惯忍让、包容。
段封珏对他的恶意,并非没有缘由。
或许他的存在,夺走了本该属于段封珏的很多东西。甚至于老凉王的死,被段封珏算在他头上,也不是毫无逻辑。
当年,如果小段冽死在前去西雍的路上,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不会发生。
都怪少年段冽年轻不知藏拙,以为凭自己一手之力,便能扭转乾坤。
结果呢?西雍百姓非但没能安居乐业,反倒让帝王注意到西雍,进而生出杀心,间接害老凉王与将士们战死沙场。
那一条条英魂,都是段冽背在自己身上的债。
所以段冽比任何人都希望,西雍好,段封珏也好。
思绪复杂,段冽在心中默默叹了声气。
俯首望着丹卿,段冽亲昵地捏了捏他鼻尖:“就这么不信我?阿钦,我实话同你说,让你先走,并非事情有多危急。而是我不敢让你冒一丁点儿的凶险,只有你安安全全的,我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丹卿脑子有些乱,他紧紧抓住段冽衣袖的手,并没松开。
事情果然太顺利了。
从攻打契族,到夺回定、衢两城,一切顺利得如有神助。
段冽的命格,不是注定多舛吗?会不会他所有的厄难,都将在此时揭开序幕?
“阿钦,若真遇到事,你留在这里,只会是我的负担累赘,”看着丹卿茫然无措的眼睛,段冽狠下心道,“你能帮我什么?”
丹卿明知段冽故意激将他,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凡间这个“楚之钦”,能帮忙的地方,确实少之又少。不拖累段冽,或许就算是帮了大忙。
“殿下,封珏公子正在花厅等您。”寂静中,林行颇为复杂的嗓音,赫然从门外传来。
段冽拧眉望了眼木门,迅速捂住丹卿的唇。随即轻笑一声,他在丹卿耳畔温柔低语道:“别怕,只要我没死,就算是爬,我也会爬着去见你。”
言罢,不给丹卿反应时间,段冽把人推入暗门中,马上关闭机关。
暗门关闭的速度很快,丹卿抱着啁啁,只来得及看段冽最后一眼。
待墙面恢复如初,段冽理了理袖摆,若无其事般,开门走出厢房。
第56章 五六章 没有人爱你啊!
晋|江独发/五五章
自西雍回京, 段冽与段封珏,再没见面。
六七载的光阴,把曾经的两个少年, 都变了模样。
时至黄昏,段冽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步入花厅。
厅堂窗下, 负手而立的瘦削男子听闻脚步声, 蓦然回首。
满目霞晕里, 高大挺拔的男子跨入门槛, 仿若踏光而来。
明明灭灭的暗影褪去,那人深邃的五官轮廓,终于清晰显现在明亮处。
望着那个英俊出尘的男人,段封珏扯了扯左唇角。
数年不见, 段冽果然没有长残,还是跟以前一样出类拔萃。
段封珏打量段冽时,段冽也在默默审视他。
这人少年时期总是阴沉沉的,惯爱歪着左唇角笑。看人尤其看他时,眉梢吊得老高,像只嫉妒成狂的黄鼠狼。
直到现在, 段封珏的微表情都一如既往, 没有丝毫改变。
“你来这里做什么。”段冽开门见山问。
段封珏神态随意, 毫无身为客人的自觉。他走到桌案旁, 从盘里拿出颗炒花生, 慢条斯理地剥开壳儿, 把花生米喂进嘴里。
“来拜托你帮西雍完成最后一件事。”段封珏笑吟吟道。
段冽面无表情看着他。
段封珏吃完花生米,拍了拍手,如老友重逢般, 熟络地问:“段冽,我之前听说你喜欢了个男人,长得跟谢映有两分相似。我原本还打算你能跟谢映好,这样也方便我日后做事嘛!不过现在倒是不需要了,因为你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优秀厉害百倍。”
霞光渐暗,段冽望着段封珏,神色始终平淡。
仿佛无论段封珏说什么,都不能激起他胸中的怒意。
段封珏轻笑转身,他撩起袖摆,优雅地点燃香薰与蜡烛。
火光驱逐墨色,香烟如云般缭绕散开。
段封珏收起笑脸,他背对着段冽,不咸不淡道:“真好啊!你能驱逐契族,并先后夺回定衢两城,真是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段冽,被天下百姓尊为神明的感觉如何?一定很不错吧!我从西雍沿路来衢城,遇到了很多人。上至官僚富绅,下至平头百姓,无不对你敬仰推崇。就连大街小巷的流浪乞儿,都知道你名字,他们口里还喊着什么‘战神降世,佑我威朝’,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说到这里,段封珏仰头大笑起来。
他五官生得本就不大气,眉眼细长,唇很薄,颧骨有些高。
此时此刻,段封珏笑得歇斯底里,眼泪都已笑出来,像是走火入魔。
似乎笑够了,段封珏用袖摆擦掉眼角泪痕,他吸了吸鼻子,正要说话,不知想到什么,又捂住肚子笑了半晌。等稳定情绪,段封珏这才冲段冽摆摆手:“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在想,若我爹九泉得知你今日成就,恐怕也得笑得肚子痛吧!哈哈哈!”
段冽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丝烦躁。
他把袖中药膏掷在桌案,冷声道:“段封珏,我不知你又在玩什么把戏,但我不可能像个傀儡,任你差遣。欠西雍的,欠老凉王的,我如今都已还清。从今往后,我与西雍,与你,两不相欠。”
“真的还清了吗?真的两不相欠了吗?”段封珏似乎又想疯狂大笑,但他努力忍着,所以声音显得尤其古怪,“可是,你根本不欠西雍什么啊!”
看着段冽无语又莫名的模样,段封珏再度捧腹大笑,他边笑,边指着段冽的脸,右手用力拍打桌案。
静静注视段封珏耍疯,段冽眉头紧蹙,耐心逐渐消失殆尽。
不知为何,他今天似乎有些奇怪,情绪起伏比往常大。
察觉不对劲,段冽正欲转身离开,段封珏骤然止住笑,他在他身后,幽幽开口道:“段冽,你知道吧?皇位本该属于我父亲,是段询不折手段,抢走了它。所以,你凭什么以为,我爹会把仇人的子嗣,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呢?”
终是忍无可忍,段冽猛地回过头,厉声警告道:“段封珏,他是你父亲,你发疯也该有底限。”
段封珏这次笑不出来了,他怜悯地望着这个男人,由衷替他感到悲哀。
到这时,他还在替害他最惨的罪魁祸首说话。
段冽的人生,是有多可悲多可笑啊!
他生在皇室,却活得不如一条狗。亲爹眼里只有权势,亲娘对他没有丁点关爱。他小小年纪被驱逐到荒凉封地,半路还差点因为宫女内侍的苛待,而命丧黄泉。这世上,唯一对他流露善意的人,是西雍老凉王。
可是,所有汹涌袭向他的恶意,都是真的。
这世间,唯一照亮他的温暖灯火,却是假的!
屋中香雾越来越浓,段冽捂住额角,头莫名绞痛。
许是动怒,他眼瞳泛出点点猩红,看起来有些可怖。
段封珏凉薄地别过眼,平静道:“段冽,这些年,你当真以为我嫉恨讨厌你吗?你错了,没人会排斥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你应该很难想象,从你到西雍的第一天,你就已经成为了我父亲的猎物。你想想,像我爹这种困顿封地、濒临绝路的人,哪怕拽住一根浮萍,都当做救命稻草。只是没想到,他随便拽住的你,居然不是一般的稻草,而是一柄锋利尖锐的宝剑。于是他兴奋地想把你培养成复仇工具,他处处待你好,为你搜罗全西雍最好的先生剑客,骑射御礼样样不落。他希望你能成为他手中的刀,指哪刺哪。但他那套路数不行,像你这样自负骄傲的人,怎会甘心成为别人的刀?你太有主见,你永远都成不了一柄单纯的利器。所以,怎样才能让你无论飞得多远,都飞不出西雍呢?”
窗外黑透了。
段封珏恶劣的笑容,在烛火下,始终挥散不去。
段冽头愈来愈痛,耳畔的声音,像是从遥远天外传来,带着重重回音。
但落在他耳畔的每个字,却又出奇清晰。
段冽不笨,他学什么,向来一点就透。段封珏的意思,他不可能听不懂?但是,怎么可能?
指甲不知不觉嵌入手心,鲜血一滴滴坠落在地。段冽像是感觉不到痛,指尖甚至触到森森白骨……
耳旁,段封珏还在说:“一只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可怜虫,哪怕从指甲缝里漏出点善意给他,他都将之视作天上星月,紧紧捧着捂着,生怕摔了。”
段封珏说,“缺爱的人总是喜欢犯贱,其实不过是场自己感动自己的笑话罢了。”
段封珏说,“你就该有点自知之明,你的世界既然生来黑暗,凭什么以为还能遇到光亮?”
段封珏说,“认命吧段冽!西雍能有现在,都是你的功劳。就用你生命最后的余热与花火,来为西雍铺一条锦绣之路!也好全了你这场悲剧又荒诞的人生……”
屋中香气缭绕。
段冽如同置身迷雾,他血红着眼,想找条出路。
往前,段冽忽然看到母亲,她半吊在空中,像挂在树梢的断线风筝。她眼底满满都是恨意,凄厉痛恨道:“都怪你,都怪你和他,是你们毁了我一生!你们赔我的一生。”
段冽仓惶后退,看见段询坐在龙椅,他满脸不耐,神情漠然又冷酷:“得了这种病,还不赶快给朕赶出宫去?贱人留下的种,就是不干不净,死了才好。”
他向左逃,老凉王突然出现,他眉目慈祥地牵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却陡然揭下面具,露出恶鬼般的白骨骷髅,然后伸出利爪直取他心脏。
段冽头痛欲裂,他捂着脑袋,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转。
一张张充满恶意的脸,将他四面包围。他们不停地控诉、叱骂。
他们说:认命吧段冽!你生来就不配拥有爱!没有人爱你啊,你这只可怜虫……
段冽无处可逃,他咆哮着,怒吼着。
他眼瞳彻底沦为猩红,红得仿佛能滴出鲜血。
望着疯疯癫癫的玄衣男子,段封珏后退数步,他面无表情拍了拍手,屋顶突然降下一个铁笼子。
它精准将玄衣男子囚在其中。
香薰燃着,段冽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死死抓住囚笼铁柱,神经兮兮地望着周围,面色时而惊恐、时而恼怒,还不时落泪哭喊。
那绝望悲痛至极的模样,让人不忍侧目。
“不愧是蛊罂魔花!”段封珏收回视线,他扯了扯唇角,嗤笑道,“居然能让段冽这么个意志坚定的人,都沦陷在阿鼻地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过也幸亏对象是段冽,他看似冷硬坚强,却善良又软弱,说到底,他只是个被俗世情感所困的可怜人罢了。”
幕僚不知何时出现,他站在段封珏身后,担忧道:“郡王,刚收到消息,献花的人突然从西雍消失了。”
段封珏眉梢微挑,似是愤怒,但很快,他冷笑道:“跑了就跑了,咱们手里的够用就行。今晚你们给肃王熏染整夜,第二天上午,把他拉到衢城最繁华的街道,让全城百姓好生看看,他们视作神明的战神殿下,究竟被大威昏庸朝廷,残害成了怎般凄惨模样。”
幕僚拱手称是。
段封珏冷眼望着囚笼里的段冽,然后转身面向窗外,他做作地以袖擦泪,轻微哽咽道:“段询当年不仁,篡夺皇位,谋害无数忠良。有其父必有其子,二皇子段璧心胸狭隘,容不得战神出世夺他光芒。遂以剧毒摧残肃王,使其状若癫狂。这样卑劣不义的朝廷,早已腐朽不堪。但凡英勇贤能之士,俱该举起手中旗帜,为铁骨铮铮的肃王,为功勋显赫的这位大英雄,讨回一个公道。”
……
深夜,乌云沉沉,挡住皎洁弯月。
丹卿倚在客栈窗侧,遥望形同鬼魅的幢幢树影。
他的心跳,突然变得有些快。
丹卿恨不得即刻回到府邸,回到段冽身旁。
可是……
他至少应该给段冽一点信任,他那么厉害,不仅武艺高强,头脑也聪明,他不会轻易被打倒的。
再等等吧!等天亮,他可以佯装路人,在府邸周围打探打探情况。
后半夜,丹卿几乎没怎么睡着。
天亮后,丹卿迅速起身,他换上不曾穿过的新衣,戴上帷帽。
稍作遮掩,这才独自离开客栈。
从关西街到府邸,并没有近路可抄。
丹卿顺着道路弯弯绕绕,差不多要花两炷香时间。
拐角时,一辆疾行马车突然冲出来,差点撞到丹卿。得亏他反应灵敏,才急急避让开。
清晨微风拂过,马车内的熏香淡淡挥散出来,落到丹卿鼻尖时,已经浅到几不可闻。
这种香,怎么古里古怪的,似乎透着股难以言说的邪气。
丹卿蹙了蹙眉,也没有时间深思,他加快步伐,小跑着往深巷奔去。
第57章 五七章 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家。……
晋|江独发/五七章
日头升高, 地面洒满斑驳树影。
丹卿藏身在茂密灌木后,时刻留意府邸动静。
两个小厮守在门口,约莫一个时辰过去, 始终无人进出。
这座前彧国太守的府邸,在段冽率军夺回衢城后,已然成为他们暂时的落脚点。
就在昨天, 相关朝廷官员还频繁出入此地, 与段冽商议诸般公事, 哪有如今这么沉寂。
一定是出事了。
丹卿悬在嗓子眼儿的心, 倏地往下沉坠。
就在这时,一个暗卫模样的人走出来,他站在门口张望片刻,同守门小厮讲了几句话。
转身进去时, 暗卫似有所觉,往丹卿方向冷冷扫了两眼。
他本欲过来探个究竟,身后似乎有人叫住他。他迟疑两息,终是折身走回府邸。
形势不容丹卿再逗留,望了眼这座气氛诡谲的府邸,丹卿抿抿唇, 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
一路快跑出深巷, 丹卿疾步而行, 直至走到广阔大街, 他这才警惕地往后望了眼。
见没有人跟着, 丹卿稍微放慢速度。
街道人烟稀少。
比往日冷清太多。
丹卿没有心思关注这些, 他满脑子都是那座莫名其妙的府邸,以及昨日段冽跟他说的话,他说, 段封珏来衢城了。
西雍封地的郡王段封珏,按照辈分来说,是段冽的堂弟。
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段封珏对段冽,甚至还颇有嫌隙与忌惮。
这些年,段冽全心全意为西雍筹谋,可谓殚精竭虑。
他万事以西雍为先,就连被囚死牢,亦没有出卖西雍,而是选择独自承担罪行。
丹卿不懂,为何段封珏不喜这样的段冽。他为西雍做的,难道还不够多么?他的诚意,难道还不值得被信任么?
这些念头只在丹卿脑海一扫而过,便彻底消失。
丹卿最关心的是段冽,他担忧他的处境,他害怕段冽如今孤立无援。他苦思冥想着,期望能想出些办法,帮帮段冽。
思绪游离,丹卿魂不守舍向前,途经贩卖杂货的小摊儿时,耳边忽然听到一阵低语交谈声。
丹卿本是不甚在意,可他们谈话的内容,好似提到了段冽。
小木质推车后,糖人老伯坐在板凳上,他摆弄着手里糖人,遥望四周,纳罕道:“今儿街上,怎么到处都看不到几个人,真是稀奇得很。”
旁边的杂货摊主兴致不高,他语气蔫蔫的:“老伯您还不知道吗?大家都去柳巷钟鼓楼那边看热闹去了。”
“什么热闹?今天好像不过节啊。”
“哪里来的什么节啊!”杂货摊主哀叹连连,神色悲壮道,“哎,您不去看也罢,可怜得很!我刚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见糖人老伯当真不知情,杂货摊主既惋惜又不忿道,“肃王他疯了。”
“啊?肃王!帮咱们赶跑那群贼子的肃王?他、他怎么疯了?这、这不可能。”糖人老伯瞪大浑浊的眼,他急得绘到一半的糖人都不管,猛然站起身,语无伦次道,“前、前两天,肃王不、不还走在咱们大街上!那样子,多神采多威风!”
杂货摊主望着糖人老伯,又是一声长叹:“我骗您作甚?您刚说街上人少,那是因为他们都赶去柳巷了,他们和您一样,都不信肃王疯了,非要亲眼看看才肯相信。”
糖人老伯呆呆的,眼圈泛红道:“那么好的人,怎么就突然疯了?我不敢相信。”
杂货摊主嗓音轻浅:“谁又愿意相信呢!据说肃王中了奇毒,那样英武的大将军,就这样被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去的时候,听说肃王刚从府邸跑出来,正在街上到处发疯,嘀咕着谁都听不懂的话。护卫们想把他带走,可他攻击性强,护卫怕伤着他,一直没能顺利近身。现在也不知道……”
“你说谁疯了?”
杂货摊主刚说到高.潮,话头陡然被横插进来的男声打断。
那人来势汹汹,瞬间扑到他眼前,把杂货摊主吓了一跳。
拍了拍胸口,待缓和情绪,杂货摊主抬头望去。
面前男子头戴帷帽,脸藏在纱帘里,看不清具体样貌,依稀是个年轻公子。
这位公子声线清泠,语气却生硬。说这句话时,他明显含着怒气,又难掩尾音的恐惧颤栗。
看来又是个不知道肃王已经疯了的人。
杂货老伯望着丹卿,情绪低落:“是肃王,肃王他疯了。”
“不可能。”男声回得斩钉截铁,还含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杂货老伯何尝不懂这位公子的心理,大家都一样,大家都不愿意相信。可真相就是真相。
杂货老伯沮丧地摇摇头:“是真的。哎,肃王现在可能还在柳巷,公子你要是真不信,你可以……”
话未说完,便见这位瘦削的小公子像疯了般,拔步就往街头疾奔。
他速度极快。
眨眼就消失在街角。
春末,正午艳阳已有初夏的毒辣。
丹卿奔驰在寂静的街,他心脏狂跳,“噗通噗通”,仿佛都快蹦出来。
将至邻近柳巷的铜锣街时,丹卿忽然听到嘈杂无比的声潮。
嗡隆隆的,皆是人声。
丹卿脚步有瞬间停滞。
然后丹卿跑得比刚才更快,帷帽纱帘随风扑到脸颊,他无暇拂开。
耳畔是越来越剧烈的声潮,丹卿脑海里,却重复放映着杂货老伯的话。
他说:肃王疯了。
怎么可能?!
丹卿绝对不信。
昨日黄昏,他才与段冽分别,当时段冽那么温柔地看着他。他说要他信任他,他还说除非他死,否则就算是爬,也会爬着来见他……
丹卿鼻尖止不住地泛酸,假的,全是假的。
可是,这里为什么有那么那么多的人。
他们为什么都要聚集在这里?
丹卿还没走进柳巷,堪堪只到铜锣街中间,便望见那片乌泱泱的人群。
衢城百姓把道路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交头接耳,他们神色悲凉,他们指指点点,他们皆望着柳巷那边的方向,不知在愤慨叱骂什么。
丹卿脑袋仿佛被吵得炸开。
他怔怔望着人潮,双腿一阵虚软,险些踉跄跌倒在地。
一股不好的预感,仿佛盘旋在阴雨天的乌云,把丹卿整个人都笼罩住。
不,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丹卿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段冽,绝对不可能是!
狠狠咬牙,丹卿不知打哪儿又生出股力气,他攥紧双拳,猛地冲向人群。
捂着帷帽,丹卿拼命从缝隙往前挤,他机械般的沙哑嗓音,不断重复:“抱歉,借过,请让一让。”
被丹卿撞到的人骂骂咧咧,却忍着没有动粗。
这样悲怆的场面,所有百姓都堵得慌,没心情招惹是非。
丹卿声音越来越嘶哑。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空洞而茫然的状态。
身处声浪中心,四面八面传来的话,像极细的刀丝,一声声,不断拉扯割裂着丹卿的身与心。
他们说,肃王真惨啊!衣服都破了,眼睛红得吓人,哭哭笑笑的,一会儿凶神恶煞,一会儿抱头认错,真是可怜又可怕。
他们说,老天真是不公,像肃王这样神勇无双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他们还说,什么老天不公,你刚没听见吗?肃王是被朝廷害的,是皇帝和太子害的。你忘记肃王母族被灭的事了吗?他们就是看不得肃王好,他们生怕肃王抢走他们的位置……
丹卿喉口如被烈火燎烤。
他想大声反驳,不,你们都是在胡说。
一路推攘拥挤,丹卿衣衫凌乱得不像话,头顶佩戴的帷帽亦不知所踪。
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像是卯着一股劲儿,只为证明他们全是在胡言乱语。
段冽才没有疯,他才没有变成你们说的那样!疯的是你们,是这个奇怪的世界。
不知艰难前进多久,丹卿终于挤到前面。
从人群罅隙里,丹卿隐隐约约,看到了那抹模糊的狼狈背影。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从丹卿湿润的眼帘,一闪而过。
尽管那人落魄得不像话,满头长发像疯子般散开,言行举止都癫狂古怪。
但是……
丹卿眼眶赤红。
他想怒吼、想咆哮,可他张大了唇,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段冽呢?
四周骤然陷入死寂,丹卿再听不到任何嘈杂与声浪,他眼里只看得见那抹孤寂蹒跚的身影。
他的段冽,怎么在受这样的苦?
他那样优秀骄傲的人,怎会像小丑一样,被那么多人围观指点?
他本该鲜衣怒马,肆意地笑着,然后在无数鲜花与掌声中,去拥抱属于他的荣耀与名誉。
在段冽的世界里,不该有同情,也不该有怜悯。
他不需要。
丹卿如同魔障般,痴痴朝段冽追去。
他的样子太疯狂太极端,任何被他碰到撞到的人,都吓得够呛,甚至还有人,主动避开他。
丹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撞到了人,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眼里,只有段冽单薄无助的样子。
他想着,他得快点追上段冽,然后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家。
“段冽,段冽……”丹卿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他颤抖的唇不断嚅动着,一声又一声,努力呼唤他的名字。
终于,那抹彷徨的身影戛然止步。
他神经质地转回头,露出苍白脏污的面庞。像是听到什么声音,那双猩红可怖的眼搜寻一圈,然后把视线,定定落在丹卿身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段冽顿了短短两息,突然向丹卿疾步走来。
第58章 五八章 那他为段冽做一回恶鬼,又有何……
晋|江独发/五八章
人潮汹涌, 丹卿下意识伸出手,笑着迎接这个面目全非的段冽。
他想告诉段冽,没事了, 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哪怕现在他们还没有家,但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建造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一个温馨美好, 任何风雨阴谋都无法侵袭的家。
阳光炽烈, 大片大片耀眼金芒里, 段冽步履极快。
他离丹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丹卿嘴角笑容不自觉扩大, 他指尖正要触及那截玄色袖摆,段冽却忽地抬起手臂,与丹卿的手擦肩而过。
那短暂瞬间,丹卿只能看清段冽凄厉愤恨的脸。
他恶狠狠瞪着他, 如一头癫狂猛兽,突然伸出利爪,用力钳住丹卿脖颈。
因为用劲过大,加之力的惯性。丹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扑倒在地。
段冽随他摔在地面,手劲丝毫不减。
周遭哗然, 百姓悚然尖叫, 纷纷避让。
一时间, 场面鸡飞狗跳。
丹卿后背直直砸在地面, 比起剧痛的身体, 脖颈无法忽视的那股窒息感, 更为致命。
下意识捉住段冽青筋毕露的手,丹卿已然喘不上来气。他努力瞪大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段冽近在咫尺的脸。
乌泱泱百姓把他们围成圈, 没有谁敢上前制止。
丹卿躺在滚烫地面,面颊涨红,连挣扎的力气,都在一点点消失。
四周被茫茫白色占据,丹卿什么都看不清,他双唇颤抖,试图呼喊段冽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肺部存留的空气愈加微薄,丹卿抽搐着,眼角倏地滑出一滴泪。
段冽不为所动,他紧紧掐着丹卿修长的脖颈,眼瞳猩红、神色悲绝,状若煞神。
男人喑哑至极的嗓音,像是摩擦着粗糙砂砾,从遥远天外传来:“为什么背叛我?密信,月夜,为什么,为什么,背叛……”
口齿不清的词语,从段冽唇中接连溢出。
他眼睛血丝密布,眼眶却蓄满热泪。
他是那么的凶狠,又如此的脆弱。
“背叛,背叛,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段冽头痛欲裂,他想抱住将要炸开的脑袋,却不愿松开禁锢丹卿脖颈的手。
这人是坏人,他和他们俱是坏人。
他们利用他、背叛他、抛弃他,他们恨不能拆分他的血肉骨髓,一口口,喝得点滴都不剩。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爱他?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伤害他?
或许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他的存在永远惹人生厌,他是不是不值得世上任何一颗真心的对待?
段冽时而凶狠,时而瑟缩。
他神经兮兮地望向周遭,那重重人影,仿佛游走在他黑暗世界里的恶鬼。
昨晚彻夜的恐惧,再度席卷而至。
段冽苍白的唇,发出含糊不清的嗫嚅哽咽声:“错了,呜呜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吗?呜呜……”
人群喧哗,几个护卫急得满头大汗,他们试图拨开人群,来到丹卿段冽身边。
今晨,这群护卫奉命跟在肃王身边,以担心伤害肃王而不敢制止他的借口,行押送肃王游街之实。
但人命是万万不能闹出来的,这对制造舆论十分不利。
护卫们神色慌张,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从人海辟出一条顺畅的路。
见肃王死死掐住的男人都快断气,几个护卫再顾及不得。他们冲上去,蛮横粗暴地把段冽拉起来。
段冽自幼习武,此时神智紊乱,战力更是强大。
护卫们抓手的抓手,扯腿的扯腿,有个护卫见段冽始终不肯松手,气急之下,竟狠狠朝他手腕踹了几脚。
段冽吃痛,像猛兽般低吼了声,双手略微松动。
抓住这个机会,护卫们对他拳打脚踢,总算在慌乱之中,成功制住肃王段冽。
生怕回府邸途中再生事端,护卫们拿出粗绳,绑住段冽手脚,一路严防死守,把人拉扯着往回赶。
围观百姓不忍直视。
他们捂着嘴,眼里闪烁着泪花,却不约而同地,随着段冽狼狈被捆缚的步伐,慢慢跟上去……
有几个好心人,匆忙把丹卿抬到树下,以免他被踩踏至死。
树荫里,面容清隽的年轻公子面色惨白。他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抽搐颤栗,眼眸虽阖着,眼角泪水却不停渗出来,染湿了鬓发。
中年男人语气惊恐:“他会不会是要死了?他抖得好厉害。”
女人也怕得不行:“找个大夫,快,快去找个大夫。”
“这个时候到哪找大夫?给他把衣领扒开,透透气。”
“哎呀你会不会扒衣服,走开让我来。”
……
耳畔嗡鸣,喉咙火辣辣的痛,丹卿全身虚软,提不起一丝气力。
就连掀起眼皮,他此时竟都办不到。
其实,被段冽掐得快失去意识的时候,丹卿还能听到周围声音。
他听到段冽泣血般的控诉,他听到那些人打他踹他,他听到巨大的声浪逐渐远去。
段冽被他们带走了。
丹卿好恨!为什么他现在是个一无是处的凡人?
倘若他拥有仙力,在段冽受苦受难的瞬间,他或许会气得失去理智,然后让那些欺辱段冽的罪魁祸首和帮凶,通通烟消云散,彻底湮灭于天道轮回。
段冽有多痛有多难过,他们就活该以百倍以千倍来奉还。
可惜,他只是个没有用的凡人。
又是一阵剧烈抽搐后,丹卿赫然睁开眼睛。
他眸子黑漆漆的,像没有星与月的暗夜苍穹,没有一丝起伏波动。
这副死气沉沉的可怕模样,把正在替丹卿打扇的男人吓得够呛。
男人问:“你没事吧?”
丹卿没有看他,他仿佛一具没有知觉的僵尸,再感受不到阳光雨露以及人性的美好。
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丹卿目不斜视地走出苍翠树下,那单薄背影,萧索又决绝。
大街空落落的,渺无人烟。
仿佛刚刚的嘈杂汹涌,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虚梦。
但丹卿知道,那不是梦。
段冽生病了。
很重的病。
是蛊罂魔花。
当段冽向他走来的那刻,丹卿便已辨明。
他身上的香味,来自于蛊罂魔花。
此花生长在魔域,丹卿不知,人间为何会有这种脏污恶毒的东西。
但去年夏天,丹卿也曾在人间寻到一株天星仙草。
所以,丹卿不敢随便臆测它的来历。
只是这种蛊罂魔花,并没有所谓的解药,一旦被沾染,便很难再摆脱它的控制。
它攀附在人身体里,彻底摧毁神识,激发出人心最恐怖最畏惧最难忘的恶欲。
就连神仙沾染上蛊罂魔花,亦只能靠超强意志力来压制,有的神仙虽然成功克服,道心却遭受了或多或少的损害,再难修复。
凡人不是仙,他们没有修为去抵抗,他们的生命那般短暂,如何能修炼出超脱的心境?
丹卿凛冽黑眸里,忽然闪过几丝绝望。
很快,它们消散无踪,恢复死寂般的幽暗。
在衢城百姓相送下,神志不清的段冽,被护卫带回前彧国太守府邸。
就在这天,肃王被当今朝廷残害的消息,不胫而走。
它们如同长了翅膀般,飞过重重峻岭,飞过汪洋河流,传入大威朝每个人的耳朵里。
夜色幽静,月亮仿佛泛着淡淡的红,无端叫人害怕。
自彧国贼子被赶跑,这些被压迫剥削的大威子民,都得到了解放。
陈阿六就是其中之一。
他烧得一手好菜,原先一直在彧国太守府邸当厨子,每个月领着难以糊口的微末银钱。
陈阿六不想给彧国人做饭,但不做全家都得死,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肃王把彧国贼子从衢城赶跑,暂居这座太守府邸,陈老六便自愿留下,开开心心地掌管后厨,给神勇无敌的肃王殿下做菜吃。
可他还没做几天呢!
哎……
晚上,陈阿六做完几十人的晚饭后,又专门煲了补身汤,托护卫带给疯疯癫癫的肃王殿下。
那陌生护卫冷冷瞥他一眼,嗤了声,也分不清什么意思。
陈阿六胸腔憋闷得慌。
他匆匆行在夜路里,想赶回家抱抱婆娘孩子,温暖一下拔凉拔凉的心。
往常婆娘都会点盏微弱的灯,等他归家,今日怎么黑咕隆咚的?
陈阿六纳罕地推开门,唤了声“茹娘”,然后摸索着点燃油灯。
火苗升腾的瞬间,屋子被照亮。
陈阿六笑容亦僵硬在嘴角,只见斑驳墙角里,茹娘与两个孩子被绳索捆缚,他们嘴里捂着绢布,不知为何,意识已有些迷糊不清。
而一身寒意的青衣公子,正手持冰冷宝剑,静静凝望着他。
陈阿六吓得冷汗直流,他唰地跪下来,还未来得及磕头求饶,一道清泠漠然的嗓音已然传来:“想个办法,明日将我悄悄带进府邸。”
陈阿六猛地抬头,他脸色苍白,眼神担忧地直往妻儿身上瞟。
青衣公子别开目光,面无表情道:“待我明日成功入府,我会给你他们的解药,以及大笔银钱。你可以带着家人,离开这座是非之地。”
陈阿六全身都在颤抖,他半信半疑。
可妻儿性命掌握在此人手里,他不得不听命于他。
其实,丹卿是认识陈阿六的,他是个老实人,做的饭菜很好吃,尤其那道酱梅肉荷叶饼。
之前与段冽住在府邸时,丹卿同他打过好几次照面。
但褪去人.皮.面.具的丹卿,陈阿六却是认不出了。
自知此招卑劣恶毒至极,与那些残害段冽的人没什么不同。
但丹卿实在没有办法!
既然这人世间充斥着无数魑魅魍魉,那他为段冽做一回恶鬼,又有何妨?
解开茹娘孩子身上的绳索,丹卿看着陈阿六踉跄奔来,便默默站到窗下,望向那轮染上血红的残月。
第59章 五九章 如果他没有认错渡劫对象就好了……
晋|江独发/五九章
翌日清早, 陈阿六赶着牛车,来到府邸后门。
他车厢装满物资,有大米蔬菜, 以及酱香酒、酸菜各两大坛。
例行检查的护卫拦下陈阿六,他厉色抬了抬下巴,示意陈阿六把薄布揭开。
陈阿六诚惶诚恐, 有些畏惧地把遮阳布取走。
护卫用剑鞘拨开蔬菜堆, 又把酒坛拆封, 美美地深吸两口, 仿佛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到最后的酸菜坛子时,护卫本想把剑刃插进去。然而酸菜味儿太冲,这一剑刺下去,武器岂不是都要报废?
护卫犹豫两息, 随即挥挥手,示意陈阿六赶紧把车拉到后厨。
此时此刻,丹卿就藏身在其中的酸菜坛子里。
待四下静寂,丹卿从坛内爬出来。浑然不顾满身的臭味,丹卿摘掉头顶酸菜,对陈阿六道:“解药与银票, 不在我身上, 待我办完事, 会告诉你具体位置。”
语罢, 丹卿简单擦洗, 换上杂役服。然后把一粒雪白丹丸含在舌下, 拿起扫帚,去庭院打扫。
每到一处地方,丹卿都会在井中投毒, 并点燃慢效迷香。
这种迷香与毒,皆由丹卿亲手调制,不易察觉的同时,也很难配出解药。
许是丹卿佝偻着腰、低眉垂眼的,而且身上还萦绕着怪味儿,往来护卫嫌脏,顶多匆匆看他两眼,并未生疑。
日头渐盛,府中开始用午膳。
厨房煮饭洗菜的水,皆来自府内几口井。
整个上午,丹卿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只在听说段封珏已出府邸时,蹙了蹙眉。
众人用午膳时,丹卿趁机找到陈阿六,他给他一粒解毒药丸,并告诉他,银票与他家人的解药俱在来瑞客栈,即刻便可去取。
办完这些,丹卿再等片刻,随即拎着剑,堂而皇之走在这座偌大宅邸。
府中构造丹卿了如指掌,不过段冽关押于何处,他尚不确定。
沿路搜寻,若是遇到仍有抵抗力的护卫,丹卿避开致命部位,长剑直刺而去,毫不犹豫。
丹卿神色平静,每次出剑都果决而精准,下手绝不留情。
渐渐地,他衣袂与脸颊都染上点滴血斑,像是朵朵妖艳红梅。
烈日灼灼,瘦削男子提剑而来,仿佛一尊遇神杀神的玉面修罗。
但神奇的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有种极具违和感的干净。
尤其那双眼,哪怕被阴翳覆盖,亦不能湮没最初的澄澈。
“楚、楚之钦?”细如蚊蚋的嗓音,突然从里屋传出。
廊檐下的丹卿漠然望去,是林行,在林行身旁,已然有四五个中招昏倒的暗卫。
丹卿跟没看见似的,继续朝前,没走几步,丹卿撤回步伐。他跨入门槛,将剑抵在林行脖颈,语气森冷:“段冽在哪里?”
林行艰难张了张口,因中毒已深,他似要晕厥:“肃王在、在……”
丹卿拿出小瓷釉瓶,在林行鼻尖晃了晃,面无表情道:“不想死,就在前面带路。”
林行意识稍微清醒,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丹卿,似乎对这副模样的“楚之钦”大受震撼。在林行印象里,“楚之钦”柔软脆弱,哪怕心思歹毒,亦没有举剑杀人的勇气。
没时间容他多想,林行旋即起身,领着丹卿拔步往前。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途中,丹卿淡淡问。
林行怔了怔,他惭愧埋首,沉默片刻,终是开了口:“肃王他,原来一直都是老凉王复仇的工具,当年殿下来到西雍……”
抵达囚禁段冽暗牢时,丹卿总算听完整个故事。
凉薄地扯扯唇,丹卿冷笑出声。
原来竟是如此。
难怪段冽他会变成这般凄厉模样。
尽管段冽从未言明,丹卿却清楚。老凉王与西雍,是段冽这十多年来,努力活着的信仰与目标。
然而就在段冽以为,他终于能放下重担与责任时,有人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骗局。
人人皆清醒,唯你这颗入局的棋子真情实感。
丹卿难以想象,得知真相的刹那,段冽有多绝望。他是否会对他的人生,都产生质疑?
一个从未享受过爱与温暖的孩子,老凉王与段封珏怎能舍得,用这样恶劣残忍的阴谋利用他?
丹卿紧攥长剑的手指泛白,他用力踹开门,当看到铁笼里蓬头挂面、伤痕累累的段冽时,丹卿胸中怒意达到最高峰。
他举高利剑,把锁扣劈得火星四溅。
笼中段冽被惊醒,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看丹卿。
巨响声声,他仓惶又警觉地往后退,直至蜷缩到角落,然后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丹卿鼻尖酸涩,他忍住满腔愤慨,用力劈开锁链。
这种状态的段冽,丹卿没法顺利带走。取出银针,丹卿迅速将段冽刺晕。
冷冷望了眼摊在地上的林行,丹卿很想很想,让他们全部都死在这里,但是……
丹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嘴角划过一抹自嘲的笑。
把解毒丹丸塞进林行嘴里,丹卿留下解毒方子,口吻漠然:“你即刻出门搜集药材,天黑前给他们服下解药,便可保住性命。”
语罢,背着段冽,持剑匆匆前行。
回到曾经住的厢房,丹卿打开暗室机关,迅速带段冽来到关西街。
车马丹卿早已备好。
把段冽放进马车,丹卿摸了摸乖乖等着的啁啁,挤出一丝笑,自言自语般承诺道:“以后,我们就可以再不分开了。”
黄昏晚霞满天。
丹卿给段冽换了衣物,便赶着马车,径自出城。
日以继夜地赶路,丹卿鲜少休息。
他害怕有人追上来,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他们已经榨干段冽仅剩的价值,不是么?
丹卿替段冽委屈,替他不公,上天为何要给他这样的苦难?他明明是个善良柔软的人,只有真正至诚的人,才会被欺辱至此。
可是,没有人能给丹卿一个答案。
晌午时分,丹卿把马车停靠在河岸边。
把两个水囊打满,丹卿迅速回到车厢。
他扶起昏睡的段冽,准备用针灸让他醒来喝水,再稍微吃点儿东西。
段冽情绪太不稳定,丹卿暂时想不出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只能常燃清心静神香。
每日,丹卿都会让段冽清醒一段时间,其余时候,他必须昏睡。否则,丹卿没办法赶路。
银针将要刺入肩部穴位,怀中男子蓦地睁开猩红血眸,他阴沉沉地看着丹卿,蓦地伸出手。
丹卿反应不及,被段冽反客为主,死死压在身下。
这次段冽没有掐丹卿脖颈,他只是疯狂抓住丹卿肩胛骨,不住地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背叛他,为什么不爱他。
望着声嘶力竭、神色痛苦的段冽,丹卿眼底蓄满悲哀。
被段冽双手钳住的地方,很痛,但这点痛,不敌段冽这短短二十年,所经历的千分之一。
时至今日,丹卿终于明白,他从前的想法大错特错。
他曾以为,这场认错渡劫对象的过失,影响固然大,但并没有那么大。
单论此事,或许确实如此。
但丹卿认错的渡劫对象,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段冽。
段冽的人生,太苦了。
生他的父母从未给予过他温暖与爱,他信任的朋友背叛他,他视作父亲的人利用他,他心怀愧疚的人一直都在戏耍他。
而本不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丹卿呢?
他也背叛抛弃了他。
在无形中,丹卿也化作其中一把利刃,狠狠插在段冽本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如果他们没有相遇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认错渡劫对象就好了。
丹卿泪眼模糊地望向段冽,假若一切都循规蹈矩顺着命格指引,今日段冽是否就可以少受些苦?至少,在段冽的记忆里,不会重复上演那日他决绝离开的画面……
泪水染湿鬓发,丹卿颤抖着,举起右手,把银针送入段冽体内。
咆哮纳罕的男子渐渐失力,他薄唇动了动,最终瘫倒在丹卿怀里,像是安安静静地睡去。
丹卿半晌没能动。
良久,他无力地伸出双臂,把段冽紧紧抱在怀里。
丹卿想说对不起。
可是,这三个字是多么的苍白又无用。
……
同一时刻,九重天。
以天府宫为首的六宫已然大乱,司命星君火急火燎前去拜见天帝。
因太子容陵的渡劫命格早被打乱,这些日子,司命星君等人并未时刻留意凡间动向。
加之两界流淌时间差异大,待司命星君察觉不妥时,太子容陵在凡间的渡劫载体,已然沾染邪恶的蛊罂魔花。
太微玉清宫。
司命星君连连告罪,他面色急切,对高座雍容华贵的中年英俊男子道:“天君,不如即刻将太子神魂召回九重天?蛊罂魔花烙印在天道轮回之中,无法销毁,倘若及时回宫,辅以秘宝,太子的道心与修为必然不会遭受影响。”
天帝容渊不愧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他竟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仿佛在沉思什么,容渊指尖轻叩金色盘龙扶手,良久无言。
司命星君忍不住催促:“天君,天上一天,凡间一年呐,再犹豫,就又十天半月过去了啊!太子等不了了啊!”
容渊似笑非笑道:“本君的儿子,本君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司命星君欲言又止,他倒不是害怕被问罪连累。
而是太子容陵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已排得上偌大九重天战力前十,若有个差池,岂不是暴殄天物?
容渊慢条斯理地走下玉阶,他来回踱步,终是作出决定,在司命星君期盼跟随的眸光里开口:“不必,姑且让他受着吧!这点苦都承不住,将来如何做天帝?”
第60章 六十章 他分不清,这到底属于亲近还是……
晋|江独发/六十章
丹卿驾着马车, 一路向南疾行,试图找到那座他们曾居住的小破庙。
如果想建造一个独属他与段冽的家,那里再合适不过。
可惜, 小破庙路途遥远,段冽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住。
思及此,丹卿当即放弃旧地, 直接在渝州落脚。
这些日子, 西雍欲反, 各地接连掀起风浪, 接下来的凡间,恐不太平。
但这些,都同他们毫无关系了。
丹卿在镇上买全药材与生活用具,驾着马车, 直奔偏僻山林。
背着段冽,丹卿临时找了处山洞,暂作落脚之地。
点燃两盏油灯,丹卿把段冽放在铺好的床榻,为他盖上薄毯。
隔着昏黄光晕,丹卿坐在段冽身旁, 静静凝望。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丹卿用指腹, 细细描绘段冽瘦削的脸庞。
他清减好多。
颧骨有些硌人。
但没关系, 在他眼里, 他永远都是最光鲜好看的男子, 谁都匹及不上。
夜深,洞穴外蝉鸣声声,几只萤火虫在月光下跳舞。
丹卿望了眼夜空, 然后俯首握住段冽温热的手,口吻轻柔:“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所以,即使痛苦,也请努力撑住,好吗?”
这夜,丹卿整宿未眠。
他握着木炭,在油灯下写写画画。
蛊罂魔花确实没有解药,但丹卿不想、也不能放弃。他得让段冽活着,且活得像个人样。
把记忆里驱邪的药草都记下来,丹卿搜空脑袋,将可能有用的方法,也全部细细罗列记录。
天微微亮,丹卿已生好火,他煮了锅简单的野菜咸鱼粥。
如何让段冽进食,是个极困难的问题。
许是针灸控制的次数多了,段冽已生出抗性,并不是每次都管用。
到后来,丹卿必须用绳索捆绑住段冽,防止他伤害他、伤害自己,又或是神志不清地试图逃走。
看着段冽这幅样子,丹卿心里实在难受。
他始终记得,初下凡时,见到段冽的第一眼。
那天,艳阳灼灼,日光穿过枝叶罅隙,于空中形成无数白芒。
身骑玄马的锦衣男儿郎,就这样闯入丹卿眼帘。
烈马金羁,弓背霞明,披风猎猎,墨发飞扬……
他整个人仿佛在发光,如同悬挂于天上的那颗耀眼太阳。
可现在,这颗太阳,被乌云掩盖住了所有光芒。
丹卿吸了吸鼻子,赶走脑海里的那股沮丧。给自己打气,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
端着温热的粥,丹卿来到段冽身旁。
待取走穴位银针,段冽眼皮倏地一阵颤动,须臾,睁开黑眸。
他黑沉沉的眸光,一开始并没有焦距。渐渐地,蛊罂魔花发作,他眼瞳逐渐染满猩红,里面填满各种各样的情绪。
那些愤怒、恐惧与自我厌恶,铸成最坚固的囚笼,将段冽困在其中,任他如何嘶吼挣扎,都无济于事。
若非被绳索束缚,此时此刻,段冽想必又会恶狠狠朝丹卿扑来。
这样歇斯底里的段冽,其实丹卿已见过许多次。
可丹卿心底的痛楚,并不会因习惯而减少,只会愈演愈烈。
每每看到段冽备受折磨的样子,丹卿五脏六腑都疼得快要破碎了。
但他必须撑住。
艰难喂了几口粥,丹卿又给段冽吃了两颗益元丹。
再度让段冽安静昏睡,丹卿揉了揉啁啁小脑袋,嘱咐了句“好生看守你主人”,便提着剑与斧头,离开洞穴。
丹卿在山中寻觅片刻,砍了不少柳木、桃木,以及柏树木。
这些都是辟邪木,有驱秽之用。
接下来的月余,丹卿睡得很少。
他尝试配制解药的同时,不断在柳木桃木上雕刻《般若心经》,一笔一划,皆含着丹卿满满的虔诚与心血。
七月底的时候,丹卿的小草屋搭建成功了。
里面每根木头,都刻满《般若心经》,就连给段冽的做的木碗、木筷,也不例外。
楚之钦白皙细嫩的手,短短月余,已粗糙得像个农夫,满布厚茧与伤疤。
做神仙的时候,丹卿虽没什么亲情缘和朋友缘,他总是孤零零的,但修炼非常顺利,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当然了,丹卿觉得现在的自己,一点儿都不苦。
他心里很欢喜,尤其住进小草屋的段冽,状态似乎比以前好了那么些许。他便觉得,就算再辛苦百倍,只要段冽好,也是划算的。
从八月第一天起,丹卿开始给段冽泡药浴,药材都是他从山中挖来调配的,泡半个时辰即可。
药汤寒凉,可以与蛊罂魔花的火阳属性相克。
也正因如此,段冽需要承受极大的痛苦。
每次泡药浴,段冽都十分艰巨。
哪怕身体被捆缚着,段冽亦会发出困兽般凄厉的喊叫,他身体难受,自然想要逃出来。
丹卿拼尽全力,把段冽钳制在药汤里,每日半个时辰的药浴,都如同一场激烈的战斗。
到后来,段冽看浴桶的眼神,比看丹卿都更充满恨意。
丹卿顶着被段冽手肘撞淤青的左眼,苦中作乐地想,挺好,等段冽恨的东西多了,他就是这些里面最可爱的了。
半个月后,丹卿开始加重药材剂量。
煮得浓黑的药汤,散发出苦寒的味道。
这日下午,泡到中途的段冽全身滚烫,他情绪陡然爆发,激烈的反应竟比以往强烈好几倍。丹卿即便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压不住剧烈挣扎的段冽。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浴桶猛然被打翻,浓黑药汤洒了满地。
丹卿被段冽撞得狠狠摔在地上,他脑袋砸到岩石,鲜血淌出来,疼得半晌都看不清东西。
模模糊糊中,段冽不知怎么挣开了绳索。
他把绳子狠狠甩在地上,猩红眼眸寻找半晌,拿起桃树下的斧子,作势要把浴桶劈烂。
丹卿捂着鲜血横流的头,踉跄起身。
这个刻满心经的浴桶,丹卿做了好久,要是坏了,又得从头再来。
丹卿不敢离段冽太近,只能站在他身后几丈处,弱弱道:“别劈,求你了。”
听到声音,状态癫狂的段冽,动作居然顿住。
他回过头,阴晴不定地瞪着丹卿。那模样,好似随时都能发怒,或做出出格的举动。
时间仿佛停止,晚风浅浅,段冽鼻尖,忽而嗅到一股腥甜的,且极具诱惑力的味道。
段冽蹙了蹙眉,他像是受到什么蛊惑般,握着斧头,一步步,朝丹卿所在的位置逼近。
丹卿眸光悚然,下意识趔趄后退,直至脊背撞到桃树躯干,再无处可逃。
头顶阴影袭来,段冽已然站在他面前,极具存在感。
他那双游走着红丝的黑眸,仿佛涌动着暗潮,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丹卿心脏狂跳,鲜血顺着额头滴下来,落在他唇角,像一点妖冶的红梅花瓣。
此时此刻,丹卿想的是,倘若他死了,是不是可以顺利返回九重天,取些秘宝仙药来治段冽?
只是破坏因果轮回,乃天地所不容。
如果他被抓走受刑,段冽又该谁来照顾?
丹卿思绪紊乱,难掩悲伤。
他不敢面对接下来的情景,遂紧闭双眼,把选择权,彻底抛了出去。
四周寂静,丹卿预想中的疼痛,久久未至。
睫毛乱颤,他正欲睁眼,唇角忽然穿来一点温软濡湿的触感。
好像,有什么在舔他。
丹卿大惊,徐徐掀起眼皮。
“砰”地一声,斧头随即砸落地面。
段冽眼神痴迷地按住丹卿肩膀,他从他唇角,一路舔到额头。
吮吸吞咽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丹卿脸颊爆红,他不敢动,他甚至不懂段冽究竟在干什么。
段冽舔舐了许久。
然后把头轻轻靠在丹卿肩窝,似是睡去。
黄昏袭来,绯色霞光里,丹卿背靠桃木,他睁大眼睛,呆呆缓了许久,才把段冽背回小草屋。
犹豫良久,最终丹卿还是给段冽绑上了绳索。
药浴自然得继续。
段冽反应一如既往的大,但丹卿发现,段冽似乎不会伤害他了,至少不会想要他的命。
几天后又有一次,段冽意外挣扎开绳索,他血红着眼,直接把丹卿扯进浴桶里。然后扑上来,疯狂吻他咬他,扯他的衣服。
段冽的这种行为,丹卿很难界定。
他分不清,这到底属于亲近还是报复。
半个月下来,丹卿身上到处都是淤痕,尤其脖颈到胸前锁骨那一块儿。
转眼便是九月。
尽管从表象来看,一切仿佛都在变好。
但丹卿清楚,不管是药浴,还是心经,还是他努力制作的药丸,都解不开蛊罂魔花的药性。
就连压制,都做不到。
段冽总是阶段性的发疯。
他蜷缩在角落,哭哭笑笑,他的世界里,有电闪雷鸣,有疾风骤雨,有冰雪连天。
丹卿与他近在咫尺,却再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雨夜,段冽又发病了。
丹卿抱膝坐在地上,眼里也跟着下起了雨。
折腾大半夜后,段冽终于安静下来,丹卿擦干泪痕,把日渐消瘦的男子背起来。
刚把段冽放回床榻,丹卿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嗓音,很轻很轻,像是雨滴落在枯叶的声音,他说:“你走吧。”
有那么个瞬间,丹卿几乎以为,这是他的幻觉。
怔怔望着疲惫阖眼的段冽,丹卿捂住嘴,他难掩兴奋,只能尽量压抑着情绪,轻轻推攘段冽手臂,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把美梦惊醒:“你说什么?”
“你走吧。”朦胧灯火下,男人没有睁眼,他苍青薄唇翕合,发出冷漠至极的声音。
“你就只有这句话跟我说么?”
段冽声音虽微弱,却再真实不过。
丹卿忽地轻笑出声,他眼也不眨地望着段冽,漫天喜悦扑面而来。丹卿太高兴了,高兴得都不觉得,这句话到底有多难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