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一章 如果都被你糟蹋完,可就没了。……


    晋|江独发/四一章


    汤是淡淡的奶白色, 丹卿低眉吹了吹。一圈圈水波,随即荡漾开来,显得漂亮美味极了。


    丹卿单手捏开段冽下巴, 动作很轻。


    紧接着,他舀起一勺鱼汤,小心翼翼地, 喂到段冽嘴巴里。


    这么些天, 丹卿照顾人的经验, 与日俱增。


    一口汤罢了, 自然不在话下。


    果然,半滴汤渍都没从段冽嘴角渗出来。


    全被他喝下去了。


    丹卿露出自豪的笑容。


    他嘴角翘起的弧度,在漫天霞光照耀下,尤为动人。


    仿佛受到鼓舞, 丹卿加快速度,一勺一勺,不断喂进段冽口中。


    丹卿甚至都在考虑,以后每天,他是不是都可以捉些鱼,给段冽煲汤呢?


    毕竟段冽身虚体弱, 总吃干巴巴的泡饼, 以及肉干煮的粥, 不利于调养身体。


    他昏睡许久仍未醒来, 或许就是吃得太糟糕了吧?!


    晚霞弥漫在天边, 化成灼红色, 仿佛快要烧起来。


    此时此刻,鹰雕连红果果都不吃了。


    它蹲在野桃树下,昂着脑袋, 傻傻注视着丹卿与段冽。那睁得圆溜溜的小眼珠,竟能品出些目瞪口呆的意味。


    喂完整整一碗,丹卿满足地给段冽擦拭嘴角。


    紧接着,他用缺口大碗装了满满一份鱼汤,放到啁啁面前,笑眯眯抚摸它脑袋:“啁啁真乖,别客气,这些全部都是你的了。”


    鹰雕差点被丹卿的笑容眩晕。


    它垂下脑袋,默默盯着碗里的汤,那汤里倒映出的鹰雕,也同样默默回望着它。


    傍晚温度适宜,很适合透气。


    丹卿给段冽披了件外袍,随即忙碌开来。


    趁天色还未黑透,他要整理的东西太多,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黄昏,破庙。


    来回忙碌的青衫公子,静静靠树休憩的玄衣男子,还有活泼的断翅小鹰雕。


    他们仿佛组成一幅意境优美的乡野水墨画。


    恬静,且隽永。


    然而,段冽的内心,此时却一点儿都不平静。


    一股古怪且难以形容的味道,突然在他舌尖爆裂开来。它们就像一场来势汹汹的烈火,席卷了整座森林,并将所有可燃之物烧成灰烬。


    起初,对于这碗鱼汤,段冽其实并未品出什么。


    他的味觉,因这场重病而变得迟钝。


    丹卿喂给他的,说是鱼汤,和水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但渐渐的,渐渐的……


    似乎哪里不大对劲了。


    会不会这根本就不是鱼汤,


    而是一碗材料丰富的毒药呢?


    段冽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不,他就装作毫无意识地,把鱼汤吐出去算了。


    但那也太……


    段冽后半生的颜面与自尊,不允许他如此自甘堕落。


    忍忍吧!


    段冽,你可以的。


    你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不曾经历?什么苦难挫折没能跨越?你绝不会拜倒屈服在这么小小一碗鱼汤之下。


    是的,绝不会。


    在夜幕袭来前,丹卿把段冽背进破庙,安置到榻上。


    将鹰雕唤入屋内后,丹卿放下竹条编织的帘子。


    这座破庙的门损坏严重,已无法修缮。丹卿用翠竹和藤条,编了一块帘子,用以遮风挡雨。


    夜浓如墨,小小破庙里,蜡烛散发出暖黄色光晕。


    丹卿坐在烛火下,细细择药草。


    他时不时掩嘴打个哈欠,然后努力睁大眼睛,甩甩头,赶走四面八方涌来的瞌睡虫。


    但丹卿还是太困了。


    终于,他的头无意识往右偏,轻轻靠在斑驳柱子上。


    那如瀑般的青丝,伴随动作滑落到他胸前,小幅度地摇曳数下,归于沉寂。


    世界沦于黑暗。


    夜风似乎都无法侵入这方静谧的空间。


    草塌上的段冽,终于忍无可忍地,试探着睁开双眼。


    他目光徐徐挪动,望向靠柱而眠的青衣小公子。


    丹卿整张脸都埋没在阴影里,唯独一点挺翘鼻尖,被打上淡微的烛光。


    许是烛火本就温柔。


    将他衬得仿若夏日晴空里,那片绵软的云。


    又或是旖旎春风里,舒展懒腰的蔷薇花瓣。


    段冽静静望着丹卿,有那么片刻,他甚至遗忘了唇舌间,那股古怪的浓郁鱼汤味儿。


    回神之际,段冽向来俊美的脸颊,也染上几分狰狞。


    段冽完全有理由怀疑,这纯粹是楚之钦的报复。


    这人千里迢迢赶到这间破庙,不辞辛劳将他救下,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心眼。


    譬如,用这种难喝至极的鱼汤,不断荼毒折磨他,直至将他的意志力全面击垮。


    慢动作地掀开大氅,段冽起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一面起身,他一面密切留意丹卿的反应,防止他中途醒来。


    眼下,段冽迫切地需要一碗水。


    前所未有的迫切。


    途经丹卿身边时,段冽下意识垂头,那人睡得酣甜,毫无反应。


    草窝里的鹰雕却不知何时醒来,它睁着小豆豆眼,与偷摸摸的主人面面相觑。


    段冽当即竖起食指,在苍白唇间比了个噤声动作。


    啁啁:……


    因为身体虚弱,段冽走得极艰辛。


    鹰雕犹豫片刻,跳出草窝,亦步亦趋跟在主人身后。


    寻找好半晌,段冽才看到盛水的器皿,一个盖着木板的罐子。


    段冽迅速舀了满碗水,因为太担心被楚之钦“抓包”,段冽喝得非常迅速。


    喝完,也顾不上擦嘴,便要匆匆回草塌。


    怎知鹰雕突然啄住他衣摆,竟不准他离开。


    段冽趔趄两步,撞到木桌,发出“砰”的声响。


    这声音不算太重,但委实算不得轻。


    空气凝滞。


    段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紧张地抬眸望去,已然做好最坏打算。


    烛光下,靠在梁柱熟睡的丹卿,突然动了动。


    许是姿势不舒服,他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梁柱,把半边脸颊贴在上面。然后,又一动不动了。


    段冽无语,抽了抽嘴角。


    他俯首瞪着鹰雕,无声斥责两句,然后意会地再取一碗水,放到它面前。


    果然,鹰雕不再拦段冽,而是顾自埋头饮水。


    作为一只鸟,啁啁也觉得自己过得好生艰辛。


    傍晚,在丹卿灼灼注视下,它逼不得已,也喝了几口鱼汤。


    本来就只是意思意思一下,可意思意思的后果,真的很让这只鹰雕承受不起。


    直到重新躺回草塌,段冽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荒谬,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到底在干什么?为何非要装昏迷不醒?为何担心被楚之钦看到他的行为?


    那碗鱼汤,但凡他睁眼拒绝,不就可以不再遭罪了吗?


    段冽薄唇抿成直线,眼底闪过几丝懊恼,还有不解。


    但最终,夜色把他的眼眸染得幽深。


    或许,是他害怕面对这样的“楚之钦”。


    或许,是他心底藏了太多的无法理解。


    或许,是他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态度,怎样的口吻,再一次认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疲惫的身体,终于拽着段冽沉沉睡去。


    翌日,段冽自然醒来,四周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破庙空荡荡,段冽脑中陡然滋生出一个想法,若是楚之钦已然离去……


    是不是也挺好?


    可惜,丹卿没走,他只是进山捕鱼去了。


    今儿丹卿的目的很纯粹,他甚至做了个渔网。


    奇怪的是,啁啁每日都屁颠颠跟着他跑,今天若非丹卿眼尖逮着它,它定然躲在旮沓角落,不肯出声。


    “啁啁,我们以后每天都要捕鱼煲汤,你知道么?”


    进山路上,丹卿背着竹筐,如往常般,同小鹰雕闲聊,“这样你家主人才能早日醒来。”


    鹰雕:“啁啁啁……”


    丹卿:“你答应得可真痛快,真乖。”


    鹰雕:“啁啁啁……”


    丹卿用手抚摸乱蹦的鹰雕,微笑道:“莫急莫急,我已经走得很快了。”


    鹰雕:……


    啁啁绝望了,它躺平了。


    晌午过后,丹卿拎着六条两指长的鲜鱼,以及小半筐野菜,满载而归。


    今天阳光不算烈,加上树下荫凉,丹卿便走进破庙,把段冽背出来。


    这样忙碌的日子,丹卿并不觉疲累,反而有种从未体会过的快活。他嘴里哼着仙乐小调,麻利地生火、洗罐子。


    然后撸起袖子,准备开始煲汤。


    经过昨日的“成功”,丹卿显得很自信。


    他承认,他手艺与专业的厨娘厨师差距很大,谁叫他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呢!


    不过,普通狐狸与普通人的厨艺,想必相差不大。


    反正营养在就行了。


    毕竟他可不是为了满足区区口腹之欲,才给段冽煲鱼汤的。


    丹卿“如法炮制”,他烧开一锅水,把剖洗的鱼端过来,准备一股脑全部倒进锅里。


    一切都很平常,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接下来的那瞬间,将注定这一刻,并不平凡。


    叶片打着旋儿落下,丹卿耳边,冷不丁传来沉痛短促的两个字,是男人喑哑的嗓音。


    “且慢。”


    一阵裹挟着暖流的风吹来,丹卿怔怔抬头,僵硬地望向树下玄衣男子。


    参差斑驳的阳光下,段冽紧闭许久的眼,终于在此时睁开。


    许是脸颊过于清瘦,便显得那双眼愈加深邃,如磁石般,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段冽没有看丹卿。


    似是有些别扭,他视线投向别处,眉头轻蹙:“你过来。”


    丹卿刚走几步,忽然意识到,他手里还端着鱼,于是重新退回去,想把鱼先丢进沸水里。


    “楚之钦!”段冽目光登时落在丹卿脸上,眼里窜出两朵小火苗,“放下鱼,你!过来。”


    丹卿被段冽吓一跳。


    他其实有点不甘心。


    他的水沸了!此时放鱼,是他领悟的煲鱼汤诀窍之一!


    不敢直视段冽愤怒的眼眸,丹卿只好把鱼放在一侧,不安地朝他走去。


    他们之间的矛盾,那些不堪的过往,还有对段冽的愧疚和亏欠,突然如潮水般涌上来。


    丹卿呼吸越来越艰难。


    他明白,这些日子,他自以为是的平静与美好,都要被彻底撕碎了。


    当表象褪去,夹杂在他们之间难以抚平的沟壑,将彻底暴露出来。


    “扶我。”


    “啊?”


    “扶我起来。”段冽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丹卿没胆忤逆,便搀着段冽,疑惑地把人扶到灶台旁。


    段冽对鱼汤已然生出心理阴影,短期之内,最好看都别看。段冽沉思片刻,指挥丹卿:“去那边,削几根一头尖细的竹签来。”


    丹卿怀疑自己听错:“啊?”


    段冽静静看着丹卿,他纯真的脸上毫不掩饰,写满了疑惑。


    “我马上去。”见段冽眉梢挑高,丹卿一溜烟儿跑到桃树旁,那里还剩些他先前编织竹帘的竹子。


    一口气削了十多根,丹卿好脾气地问段冽:“够吗?”


    段冽颔首:“回来,把这些鱼串在竹签上。”


    丹卿又想“啊”,可刚张了张嘴巴,便迅速咽回去。


    似是不情愿,丹卿步伐缓慢,他走到段冽身旁,动作迟缓地拿起一条小鱼,串到竹签。


    一连串了三条,丹卿望向段冽,满脸不舍,双眼祈求。


    段冽坐在凳子上,拄着一根木头,面无表情下达命令:“继续。”


    看着仅剩的几尾鱼,丹卿徐徐伸出去的手,猛然收回来,他认真望着段冽,又委屈,又莫名很有底气道:“就剩这么几条鱼,如果都被你糟蹋完,可就没了。”


    第42章 四二章 但凡是个男人,就不可能忍受这……


    晋|江独发/四二章


    段冽都给气笑。


    他微抬下颔, 示意丹卿动起来,别叽叽咕咕瞎磨蹭。


    丹卿很绝望,他已经据理力争过了。可没办法啊!段冽的脾性委实固执。


    也罢, 他是病人。


    只要他高兴,这几条鱼,权当送给他糟蹋吧。


    丹卿听从段冽吩咐, 往鱼肚塞丁香叶、扶留藤, 以及山上摘的野花椒。


    最后他把酸甜野果捣烂, 淋在鱼身。


    这鱼明摆着是要作废的, 却还要耗费如此之多的材料,里面甚至有些,是丹卿原本打算入药的。


    每抓起一些用料,丹卿的心就要抽疼片刻。


    偏偏段冽总用眼神示意他, 不够,不够,还不够!


    生无可恋腌好鱼,丹卿蔫蔫抽走木柴。


    等灶肚只剩烧得火红的炭块,丹卿把鱼架在上面,开始炙烤。


    炊烟袅袅, 略微呛人。


    小鹰雕拖着翅膀走过来, 蹲在灶台边, 似乎是在等待奇迹的诞生。


    怜悯地看啁啁一眼, 丹卿心道, 奇迹不知有没有, 反正今天是没有鱼汤给你喝了。


    丹卿时不时翻转竹签,以免鱼肉焦糊。


    他内心其实并不抱什么指望,但因为注意力都在烤鱼上, 他与段冽之间的气氛,竟意外和谐。


    这瞬间,他们仿佛回到以前,回到平遥到长安的路途之中。


    那时,哪怕他们日夜处在一块儿,却从不会心生尴尬,不像后来……


    丹卿鼻尖轻微耸动,他飘远的注意力,陡然被一股难以形容的鲜香味,拽回现实。


    怎么这么香啊!丹卿不可置信地盯着烤鱼,表情不断变幻,颇有些精彩。


    丹卿才不想承认,他味蕾有被这股香味刺激到,都情不自禁吞咽了下口水。


    将丹卿神色尽扫眼底,段冽老神自在地坐着,仿若一个运筹帷幄的军师。丹卿与鱼,都是他指点江山的一枚好棋罢了。


    “烤熟了么?”丹卿又翻转了下鱼身,眼巴巴问段冽。


    在楚府生活的时间,丹卿每日吃香喝辣,嘴早被养刁。


    昨儿的鱼汤,丹卿只粗略尝了尝,便没再喝。反正他不是病人,不必补充营养。


    但现在——


    不用补充营养的丹卿,嘴有点儿馋。


    “差不多吧!”段冽觑了眼烤鱼,“再淋些盐肤子汁液。”


    丹卿跑腿的活儿干得极顺溜,他挑拣出竹筐里的盐肤子小果,按照段冽的指示来做。


    “要不,我先替你尝尝?”丹卿犹豫地看段冽一眼,这烤鱼卖相虽不错,但味道属实是个未知数,他怕把段冽娇弱的胃给吃坏了。


    段冽从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嗤,他分明是从下往上仰视丹卿,却自有一股睥睨的意味:“行,你尝尝。”


    刚烤好的鱼滚烫。


    丹卿鼓着嘴,吹了好几口气,这才试探地咬住边缘鱼肉。


    刹那间,辛辣咸香的味道在舌尖爆裂,随即弥漫开来。


    怎么说呢!丹卿觉得,这不可能是他动手做出来的。


    同样都是他的手,有段冽指示,和没段冽指示,差距何至于如此之大?


    丹卿默默又咬住一块鱼肉,缓慢咀嚼。


    似乎很久很久,他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食物。


    做凡人,单单一日三餐,就足够幸福,不是么?


    满足地闭着眼,丹卿认真感受这条小鱼,给他心灵与身体带来的双重愉悦。


    等缓过神,丹卿才看到段冽与鹰雕,正保持仰头的相同姿势,静静盯着他,眼神各有各的意味。


    丹卿讪讪然,他忙递给段冽一串烤鱼,又给啁啁一串。真诚夸赞道:“你厨艺真好啊!”


    段冽扯扯唇,他本想挖苦讽刺两句丹卿的“毒鱼汤”,但一想到到那么难喝的毒鱼汤,他竟喝得面不改色。往日阴阳怪气的本事,便也羞于再发挥。


    这么些日子,段冽一直昏睡着。


    他醒来后,丹卿莫名有些束手束脚。


    段冽似乎不怎么需要他了。


    他不再需要他背,他会自己拄着树枝,虚弱地进进出出。


    因为段冽的清醒,他们日常餐食也有很大改善,凉拌野菜、水煮野芋头、鱼片粥,偶尔还能猎只山鸡煮小蘑菇。


    丹卿每天吃得虽快乐,心头却一直笼罩着淡淡阴云。


    自段冽醒来,他居然从未提及,他俩此前的“恩怨”。


    若说段冽还需倚仗他照顾,不想那么早同他“决裂”,丹卿是不信的。


    因为段冽连骨子里,都是个骄傲的人。


    丹卿总是猜不透段冽。


    所以,他只能静静等待他最终的审判……


    这日黄昏,丹卿趁段冽在外溜啁啁,赶紧用水冲了个澡,进破庙更衣。


    两个人生活,不便之处颇多。


    主要是丹卿很怕段冽嫌弃,尤为自觉。


    但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尴尬的事儿,总会发生那么几件。


    譬如,此刻。


    丹卿刚脱光,还未来得及穿上里衣,竹帘陡然被一只手掀开。


    漫天霞光汹涌地渗进来,丹卿下意识闭了闭眼,只来得及用里衣遮住关键部位。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竹帘已悄无声息地阖上。


    丹卿:……


    夜里,丹卿早早躺进被窝,佯装熟睡。


    只要想到傍晚那桩意外,他就忍不住脸颊发烫。


    虽然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特别不同。但丹卿还是很不好意思,被段冽看到他不着寸缕的身体,也就跟被剃光毛发的狐狸差不多意思吧。


    太羞耻了。


    丹卿把脑袋埋进薄毯里。


    他一直睡不着,隐约能听到段冽辗转翻身的声音,很轻。


    夜半,丹卿迷迷糊糊睡着时,段冽仿佛起身了,似是去喝水。


    但段冽今儿晚上,喝水的频率是不是比往日高太多?前几夜,他根本就没醒过吧!


    等段冽再次喝水回来,丹卿揉了揉惺忪睡眼,勉强撑起上半身。


    他嗓音半是倦怠、半是喑哑地问:“段冽,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月色细密地洒进来,微光里,墨发披散的小公子懒懒坐着。


    他朦胧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段冽。


    那么直白,那么毫无掩饰,那么自然随意,与清醒时的闪躲与不安迥然不同。


    心脏仿佛被电狠狠过了下,段冽脚步戛然而止。


    段冽怔怔看着丹卿,全身僵硬。


    这一瞬,时光好似错乱,面前的楚之钦,与曾经那个令他心动的那个楚之钦,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其实段冽也说不清,为何那时就忽然喜欢上了。


    楚之钦皮相虽出众,但他一直都看不上这位楚小公子,可不知何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直到此刻,段冽才忽然察觉。


    他贪恋的,可能就是楚之钦这种,懵懂不知的脆弱与温柔。


    他所有的胆大与心细,所有的敏感与胆怯,所有的调皮和可爱,所有的勇敢和无畏,都带着这种懵懂不知的天然魅惑力。


    仿佛每种样子的他,都发自内心,都是他的真性情。


    段冽喜欢楚之钦,不仅仅是想保护他,拥有他。


    也是喜欢同他相处时的自己。


    楚之钦那么的真,他便也无从虚伪。


    可笑的是,段冽现在完全分不清,眼前这个皎洁脆弱的小公子,究竟是虚妄,还是现实。


    丹卿掩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和力气道:“你能不能坐到我身边,我想给你号个脉。”


    始终凝视他的段冽皱眉,蓦地垂下眼帘,嗓音嘶哑道:“睡吧。”


    语罢,径直回到自己床榻。


    丹卿有点小烦闷,他半夜方睡着,很困的。


    段冽他就不能稍微配合他!让他省省心么?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声,段冽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刚转头,便见丹卿掀开薄毯,脚步虚浮地朝他这边走来。


    那人显然还没彻底清醒。


    做事全凭直觉和一时心性。


    段冽也有些恼,他身体里的躁动本就还未安全平复,思绪同样乱七八糟。


    这个楚之钦,偏偏要搅得他不得安宁是不是?


    “我没事,”段冽口吻带了火气,“你回去睡你的觉。”


    丹卿声音还是软蔫蔫的:“我只是想给你号个脉,很快的。”


    段冽把手腕藏进大氅里,姿势十分抗拒:“不必。”


    丹卿:……


    “你刚刚不肯配合我,我现在都主动来你塌边了。”


    “我求你来的?”段冽阴阳怪气道。


    丹卿被怼得瞬间清醒,或许夜晚容易催生助长各种情绪,丹卿好气啊!他作势去扯大氅,一副霸王硬上弓的强横模样。


    反正甭管怎么样,今儿段冽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不给他号个脉,他就枉为九重天的小神仙。


    “楚之钦,你是不是有病?”


    “我没病。”


    “没病的人能疯狂抢我大氅?”


    “你才有病,你讳疾忌医。”


    “你给老子滚!”


    “段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啊!我告诉你,我是看你病得可怜,才天天忍让你,你千万别不知好歹啊!”


    “楚之钦!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丹卿此时已然占据上风,大部分大氅,都被他抢在了手中。


    楚之钦娇脆的体质,与全盛时期的段冽,确实无法抗衡。


    可谁叫现在的段冽雄风不再呢!


    丹卿怕他才怪!他嘴角那点得意的笑,差点没气瞎段冽的眼。


    “我说,我要不是看你病恹恹的,才不会送上门给你看诊。我们做医者的,也是有尊严的好么。”


    看着月光下咬牙切齿的段冽,丹卿颇觉痛快,他就是对段冽太好,他才如此蹬鼻子上脸。


    纵然他曾对不起段冽,可一码归一码。


    段冽不能总仗着他心虚,便无理取闹啊!


    丹卿底气十足道:“你乖!早点从了我,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段冽胸膛震动不停,他气疯了,牙齿都在打颤。最令段冽无法忍受的是,他竟在丹卿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藐视和碾压。


    但凡是个男人,就不可能忍受这种挑衅!


    第43章 四三章 到底是互相喜欢,还是两看相厌……


    晋|江独发/四三章


    丹卿已然抢走全部大氅。他把大氅帅气地往旁边一扔, 眉梢流淌着愉悦。


    段冽闷不吭声坐在榻上,薄唇紧抿,面色潮红。一副备受屈辱的模样。


    这幅明明快气死, 偏偏却无能为力的倔强,让丹卿忍不住想笑。


    丹卿好开心啊!


    他还没见段冽吃过瘪呢!


    真想用手指,戳一戳他轻轻鼓起的腮帮子!


    不知手感, 是否像热腾腾的包子那样绵软呢?


    许是被得意冲昏头脑, 丹卿恶向胆边生, 竟真的付诸了实际行动。


    丹卿伸出食指, 猛然俯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戳了戳段冽半边脸颊。


    一触即收,生怕被逮。


    因为怂得太快, 讲实话,丹卿都没试出啥具体手感。


    但他指腹,隐约还残留着,那股绵软的暖意……


    “软软的,”丹卿壮着胆,给出评价。然后以高高在上的视角, 朝段冽伸出手, “好了, 言归正传, 把手腕给我号脉。”


    段冽一双墨眸, 涌动着幽深的危险气息。


    他冷冷看着丹卿, 忽然从鼻腔里,发出一记几不可闻的轻嗤。


    不知联想到什么,段冽终于纡尊降贵般, 缓慢抬起右臂。


    那截玄色袖摆,伴随他动作,徐徐垂落。露出男人苍劲、横亘着疤痕的手腕。


    丹卿矜持地抿唇笑笑,他觉得,今夜可真是他的高光时刻。


    都值得载入“楚之钦”的生涯册录了。


    难掩兴奋,丹卿嘴角弧度不断扩大。到底担忧段冽的自尊心彻底破碎,丹卿清咳两声,努力保持身为医者的专业与严肃。他一边握住段冽的手,一边情不自禁道:“这样才乖嘛!你若早些从了我,何至于演变成如今针锋相对的局面。我本是见你似有隐疾,才多有担忧,你不领情便罢,竟……”


    丹卿废话前所未有的多,段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好脾性地冲他笑了笑。


    这笑容颇为晃眼,本就生得芝兰玉树、貌若潘安的人物,不笑还好,一笑便将星辉月光都比了下去。


    得亏段冽在京城名声糟糕至极,这才没迷了那些贵女公子们的眼。


    丹卿有瞬间出神。


    等他反应过来,段冽早已反握住他手。


    丹卿呆住,眨了眨眼。


    紧接着,在段冽不怀好意的恶劣笑容下,丹卿被一股蛮力,狠狠拉扯着摔在段冽身上。


    这人强悍惯了,哪怕身体虚弱,也保持着猛兽的自负与凶狠。


    岂容路过的小野兔小狐狸恣意放肆?


    笔直地摔在草榻上,丹卿疼倒不疼,就有些懵圈。


    似乎预感到事情大有不妙,丹卿顾不上眩晕,卖力蹬着腿,试图爬起来。


    结果段冽一下子压在他身上,双手用力钳住他手腕。


    丹卿顿时慌了,它像误入猎人陷阱的小动物,下意识朝窗外哀嚎:“救命!”


    这莫名其妙的求救,把段冽给逗乐:“谁来救你?”


    丹卿:……


    丹卿的眼睛,被段冽垂落的发丝给挡住了,他拼命摇晃脑袋,把那缕墨发甩下去。


    失去视线阻碍后,两人视线,在近在咫尺的半空,戛然对上。


    四周仿佛凝滞。


    洁白月光下,丹卿清亮的眼,怔怔望着段冽似笑非笑的墨眸,整个脑子都有些傻。


    丹卿懊恼死了。


    怎么就没让段冽的头发直接糊他满脸呢?


    丹卿准备装死。


    这是他面对窘迫时,能瞬间想到的逃避伎俩。


    可丹卿还没顺利闭眼,段冽的手,猝不及防地朝他伸过来,然后捏住他两边脸颊,像扯棉絮一样,团来团去。


    丹卿惊恐地瞪大眼睛,大概太过震惊,都没想起自己的双手,已经恢复自由,能挣扎反抗了。


    他这呆滞傻样儿,成功取悦到段冽。段冽又捏他脸颊半晌,终于舍得从丹卿身上下来。


    痞气地歪坐在丹卿身旁,段冽用膝盖撞了撞丹卿的腰,并好整以暇伸出右手腕儿,拖腔带调的,像是在调戏隔壁家的小青梅小竹马:“啧,还号不号脉的啊?”


    丹卿脸颊被揉得通红。


    当然,还有一半是羞恼的。


    号脉?他真是想得美啊!


    丹卿气愤地一蹬腿,准备帅气起身,大模大样地从段冽榻上离开,留给他一抹潇洒不羁的背影。


    结果——


    真是太过高估楚之钦这具身体的素质了呢。


    丹卿眼睁睁看着自己上半身弹起,幅度还没到九十度,便如树下掉落的果子般,迅速倒回草塌。


    一切发生的太快,丹卿并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他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满满都是对人生的质疑与绝望。


    可想而知,段冽的嘲笑声有多猖狂。


    他最后似是故意压制,低了许多。


    丹卿觉得,他还不如哈哈大笑,这么遮遮掩掩的,有本事就别笑啊!


    手脚并用,丹卿狼狈地从榻上爬起,疾步离开,头也不回。


    回到自己草塌,丹卿一股脑儿躺下,用薄毯死死捂住脑袋。


    没关系,没关系,丹卿,别担心,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睡吧!睡吧!


    丹卿将要把自己成功催眠之际,一记短促轻笑,陡然在暗夜里响起。


    丹卿:……


    后半夜,丹卿都不知是如何睡着的。


    翌日,天色大亮。


    丹卿难得赖了会床,大约早起已成习惯,他这懒觉睡得颇不安稳。


    拥着薄被,丹卿撑起上半身,他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然后迷迷蒙蒙起身,更衣洗漱。


    口里含着粗盐水,丹卿靠在破庙门槛,望向破庙外的好天气。


    灿烂满目的金色阳光,让人心情都不由愉悦起来。


    丹卿眼底含笑,鼓了鼓嘴。


    忽然,段冽带着啁啁,蓦地从野桃树下经过。


    似有所觉,段冽侧眸朝丹卿望来,很快又收回视线。


    但那一闪即逝的微表情,丹卿绝对没有看错。段冽嘴角的确向上翘了翘,哪怕弧度很浅,浅到不仔细看,压根都无法察觉。


    但笑了就是笑了。


    丹卿脊背僵硬,仿若被雷电劈中。


    昨晚那些不可思议的画面,如飞刀般,纷纷打着旋儿朝他袭来。


    双脚钉在原地,丹卿久久无法动弹。


    偏偏祸不单行,他用来漱口的粗盐水,竟在惊慌失措之际,不小心吞了下去。


    丹卿先前笑容有多明朗,此刻就有多苦涩。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细细算来,丹卿与段冽在小破庙,已滞留了十多天。


    段冽的身体,日复一日,恢复得比丹卿想象中要快。


    自那夜后,丹卿简直觉得自己颜面无存,能避着段冽,他自然处处避着。


    这天清早,丹卿便带着啁啁,去山里挖药草了。


    段冽本来就不怎么搭理丹卿,这两天,丹卿避着他,他更懒得给他多余眼神。


    一时之间,最困惑的是啁啁。


    啁啁作为鸟,十分不明白,人类的关系为何如此错综复杂!


    那两人一会儿在夜里搂搂抱抱,一会儿又在白天里避之不及。


    真的很没有道理。


    到底是互相喜欢,还是两看相厌,他们能给它一句准话么?


    丹卿今天在山里走得颇有点远,直至晌午,他才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筐,往回折返。


    岂料上午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乌云密布了。


    这天气,真是比人的关系都还复杂诡谲。


    丹卿预料将下暴雨,匆匆四处寻觅,最后带着啁啁,躲到一处小山壁底下。


    果不其然,摸约两盏茶的功夫,手腕粗的闪电垂直劈下,巨大雷鸣声震得地面都在颤动。


    狂风席卷,暴雨如豆,气温陡然降低。


    丹卿蜷缩在山壁角落,抱紧怀里的啁啁。


    不知段冽此刻回破庙了么?丹卿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身体稍微痊愈后,每天都在破庙周围打转。偶尔还能用弹弓,猎些倒霉的小兔子小野鸡,给他们加餐。


    冷得打了个寒颤,丹卿气鼓鼓地想,段冽又不傻,他难道还会站在外面淋雨么?他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操心自己和啁啁呢!


    “没事没事!别害怕,我们待在这里很安全。”丹卿一边宽慰啁啁,一边从竹筐里拿出披风。


    清晨雾气湿冷,丹卿出门时会带上披风,这下倒是能起到些许保暖作用。


    暴雨越下越大,从山壁洞口往外看,乌沉沉的天,仿佛都要倾塌。


    此时此刻,破庙里,段冽正站在窗下,望着几乎沦为炼狱的这片天空。


    他眉头紧蹙,很有些恼火。


    小小一间破庙,都快被药草填满,他还每天跑出去挖挖采采,是准备他病个一年半载吗?


    窗外,暴雨疯狂地从天而降。


    “嘎吱”,庙前的野桃树竟被狂风暴雨,折断半边枝叶。


    段冽面色比这坏天气,好看不了多少。


    他在狭窄的破庙里,来回徘徊,心头陡然生出一股阴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然而雨势太大,段冽根本出不了门。


    默默坐在破庙里,段冽低垂着眉。


    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越来越黑,让人无法辨认具体时辰。


    大概一个时辰后,闪电雷鸣逐渐褪去,暴雨却没有消减的征兆。


    忽然,段冽睫毛猛地一颤,他怔怔抬头的瞬间,山林某处,陡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坍塌了。


    第44章 四四章 段冽心底滋生的无数欲望与恐惧……


    晋|江独发/四四章


    段冽没有点蜡烛, 小小一座破庙,沦陷在无边无际的昏暗之中。


    那声巨响后,世界归于沉寂。


    段冽仿若失忆, 他忘记自己坐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个呼吸来回,又或许已经很久很久。


    像是突然回魂, 段冽猛地起身, 他就这么孤身冲进暴雨, 在看都看不见的汹涌水幕里, 踽踽前行……


    山壁洞穴。


    丹卿把啁啁塞进怀里,决定冒雨回破庙。


    等这场雨停止,怕是已到夜幕。


    刚刚山体崩塌的巨响,把向来淡定的丹卿也吓得够呛。


    总觉得, 好像离他们并不远。


    再者,夜里的荒山,危险重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即刻动身回破庙。


    想到这里,丹卿不再犹豫, 他舍下竹筐与药草, 捂着啁啁走进暴雨中。


    风雨总是模糊视线, 好在丹卿方向感强, 他反复揉走睫毛上的水珠, 努力走在折返的路上。


    山路泥泞湿滑, 丹卿避开悬崖峭壁。尽管小心又小心,丹卿还是打滑摔了几跤。


    手掌磨出几道伤痕,雨水很快冲走鲜血, 只留下微微的刺痛。


    啁啁从丹卿怀里钻出头,它担忧的啁鸣声,瞬间被风雨吞噬,丹卿却明白它意思。


    把它小脑袋重新塞进怀里,丹卿笑了笑:“我没事。”


    走着走着,他们竟走到方才事故的现场。


    望着这满目狼藉,丹卿面色难看,还有瞬间的失神。


    天灾人祸想必便是如此,作为他渡劫命格载体的楚之钦,当寿命走至尽头,是不是也会在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骤然停止呼吸?


    万万没想到,事故竟真的发生在他们走惯的路上。


    沉默停驻,丹卿在心里诵念度亡经,为那些因此而丧命的生灵默哀片刻,然后调转方向,绕路离开。


    转身的刹那,丹卿系在脖颈的披风,突然散开。丹卿还未来得及反应,披风便如一片鸿毛,随风飘走。它眨眼掉落在坍塌碎石间,又被强风刮着吹到悬崖边树枝上。


    丹卿蹙了蹙眉,只能惋惜地加快步伐。


    大约又过半时辰,丹卿带着啁啁,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看到那座风雨飘摇之中,依然屹立不倒的小小破庙。


    难怪人和动物,都那么期待有个专属于自己的家。


    丹卿从前不懂,因为他没有家。


    青丘不算他真正的家,九重天更不是。


    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觉得,自己终究要离开,不必太过眷恋,更不必付出太多真情实感。


    神奇的是,这么一座小小破庙,竟让丹卿内心涌现出淡淡的暖意。


    是因为这里的每张桌、每张床,都由他亲手布置么?


    还是因为每次出门,他都牢记着,破庙里仍有人在等他?


    是啊,段冽还在等他。


    丹卿抱紧啁啁,最后一段路,他突然又有了精神,是跑着回去的。


    这时,雨势稍微小了些。


    破庙大门的竹帘高高卷起,并没有放下。


    瓢泼大雨斜斜倾入,把地面都淋湿。


    屋里重量轻的东西,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丹卿插着野花的破陶罐,也不知何时砸在地面,满地都是碎渣与零散花瓣。


    段冽呢?


    丹卿喊了几声,久久得不到回应。


    他身体还未彻底痊愈,每次都在破庙周围行动,这次不应走得很远才对。


    莫非雨势太大,段冽临时寻了处安全地方躲雨?


    丹卿把啁啁放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给它擦羽毛。


    “啁啁啁。”丹卿总是擦拭同一处,鹰雕吃痛,闹起了意见。


    “对不起。”丹卿抱歉地抚摸着啁啁,他目光涣散在半空,显然还没有完全回神,“不行,我得出去找找。啁啁,你自己待在屋里,别乱跑。”


    叮嘱完鹰雕,丹卿刚落脚,都没顾上喝口水,就又湿淋淋跑了出去。


    丹卿先到段冽常去之处找了一圈。


    他不停呼喊他的名字,毫无反应。


    雨倒是越来越小,丹卿内心,却难以言喻的焦灼。


    那么糟糕的天气,段冽会不会摔倒在什么地方,已失去意识?


    他身体本就虚弱,临时昏倒在大雨里也有可能。


    想来想去,丹卿都觉得,段冽现在肯定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他再不找到他,可能他就得死了。


    也是过于慌乱,丹卿显然忘记,段冽的命格本不该止步于此。


    怎么可能四处找不到人呢?


    伴随找过的地方增多,丹卿越发着急上火,他气得眼泪快掉出来。


    段冽这人真是,眼看将要落雨,不知早些回家么!不知他会担心么?


    他那破身子,能走多远的路?他白日滞留在遥远深山,且都踉踉跄跄赶了回来,段冽他就不能让他省省心?


    不论怎么想,所有猜测都指向恶劣的结果。


    丹卿鼻尖酸涩,他有种蹲下去缓缓情绪的冲动,可没有时间再供他挥霍。


    衣摆积满水,又沉又累赘。


    丹卿不察,跨步时被绊了下,摔进脏污泥洼。


    闷不吭声从坑里爬起来,丹卿擦了把脸,抬头望向远处,突然,他似野兽般嘶吼着,朝高空大喊两声“段冽”。


    这举动,既像是发泄,又像是在祈求微末的回应。


    可终究还是石沉大海。


    丹卿弯下腰,用双手去拧衣摆里的水。


    水声哗哗,他眼里似乎也有某种晶莹的东西,融了进去。


    只沮丧了两息,丹卿便直起脊背,重新出发。


    本是要往前走的,不知为何,丹卿蓦然回头,心头莫名滋生出某种预感。


    细雨纷纷。


    一个形容狼藉、裹满污泥的男人,静静站在丹卿身后。


    衣料紧贴他身躯,漫天乌沉里,他瘦得像根竹,仿佛破碎得千疮百孔,又还顽强地挺立着。


    段冽太安静了。


    他面色苍白依旧,眼神深幽如常。


    除去青紫薄唇,以及前所未有的狼狈。丹卿竟无法从他身上,再寻出一丝异样。


    丹卿张了张嘴,喉口烧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段冽到底在他背后站了多久?


    哪怕只是短短刹那,他也该喊他一声,告诉他,他没事,他就好好站在这里。


    可段冽呢?


    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站在他背后。


    他是不是还将他发疯绝望的样子,全部尽扫眼底?


    丹卿眼底冒出了火,他觉得他像一只困兽,狰狞地四处冲撞着铁笼,想要歇斯底里,想要癫狂,想要拽着世界一起毁灭。


    但最终,丹卿只是默默看了眼段冽,转过身,朝破庙的方向而去。


    他步伐不快,却很稳。


    实际上,丹卿双腿气得在打颤。


    可他极力掩饰着。


    直至丹卿即将走出视线尽头,段冽才握了握掌心,艰难跟上去。


    段冽眼里的这片天地,混乱且颠倒;他耳畔的所有声音,模糊又杂乱。


    只有那抹浅青的影子,是如此清晰真实。


    睫毛颤了颤,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段冽都已然疲惫到极限。


    可他双脚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它沿着那人走过的痕迹,执着坚定地追寻着。


    段冽右拳始终攥得很紧,那团静静躺在他手心的披风碎布,湿得都能滴出水。


    也不知是雨,还是他渗出的汗。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破庙。


    段冽进门前,丹卿已经在收拾满地狼藉。


    看了眼丹卿,段冽加入整理的队列之中。


    破庙里,只有啁啁是最舒服的,它羽毛大多干了,又扒拉翻找出丹卿藏的干肉硬饼,囫囵吃了些,精力已经恢复七八分。


    它扑腾着翅膀,一会儿提醒丹卿,桌下还有陶罐碎片。一会儿跑到段冽脚畔,给他爱的贴贴。


    没有人理它。


    啁啁小黑豆眼里,盛满不解与悲伤。


    它好像,猝不及防地,失宠了。


    把破庙拾掇干净,两人像是有某种不必言明的默契,各自走到一隅,换各自的衣服。


    丹卿心头仍然憋着股气。


    他自认没有丝毫的错,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心里甚至有股不切实际的担忧和期盼。


    或许,段冽会为他牵挂担忧。


    但是,他没有。


    没有便罢!丹卿可以理解段冽对他的憎恨芥蒂,不是这么点时间就能化解的。


    可段冽他真的有点过分。


    他知道他在找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不出声?


    现在大家都安全了,他虚伪地说句“你没事吧”“你还好吗”,丹卿也不至于气得想跟他划清界限,或是干脆找个湖跳了回九重天。


    换上干净衣物,丹卿擦完发,直接放下竹帘,回到草塌睡觉。


    他视段冽如同隐形人,段冽显然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两人就这么在屋檐下形同陌路。


    啁啁最郁闷了。


    它凑过去贴了贴丹卿,可他紧闭着眼,睫毛分明还在颤,就是不理鸟。


    啁啁委屈地过去找主人,段冽倒是没忽略它,他低眉,一下一下抚摸它脑袋。


    但主人明显魂不守舍,每一次抚摸,都很敷衍,根本没有爱。


    算了!啁啁决定独自爬回鸟窝,用睡眠治愈自己受挫的小心灵。


    夜渐渐深了。


    丹卿与段冽陷入熟睡。


    两人都是羸弱气虚的身体,就算经得住暴雨疾风的摧残,也委实经不住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深更半夜,不少被吓到的小兽们,都开始出来行动。


    “嘎吱”,窗外传来踩动细枝声,段冽紧闭的眼皮,突然剧烈抽搐。


    他像是身处噩梦中,迫切想要醒来,却被梦魇拽着不断下坠。


    终于,他吐出大口浊气,猛然睁开黑漆漆的眼。


    怔愣片刻,段冽扭过头,望了望微弱天光中,那点拢起的身形。


    似是不够确信,段冽掀开大氅,赤脚走到丹卿草塌边。看了许久,段冽走到窗下,倚墙而立。


    天色浓黑。


    只能看到近处一幢幢的墨色树影。


    它们岿然不动,像此刻,段冽心底滋生的无数欲望与恐惧。


    是在这里停留太久了么?


    他似乎已经变得不像自己。


    为什么,在突然看到楚之钦的那刹那,他竟有种虔诚感激上苍的念头?


    他分明不信命,也不信虔诚便能换来上天的垂怜。


    但那刻,除了这个念头,段冽什么都没有。


    他只觉得,楚之钦没有丧命在那场山体崩塌,真好!他还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真好!


    第45章 四五章 管什么真话假话,他只允许他说……


    晋|江独发/四五章


    第二天, 丹卿与段冽都感染上了伤寒。


    破庙外的灶台,被昨天的疾风骤雨摧毁。


    经过一番修修补补,丹卿煮了两锅汤药。他也不喊段冽来喝。不过这人倒是自觉, 见药熬好了,便自己过来喝了个干净。


    他们的一日三餐,逐渐被段冽包揽。


    每次, 段冽都会给丹卿留满满一大份食物。


    两人就这么冷战了四五天, 互不理睬、相安无事。


    这日晌午, 段冽不知打哪儿, 摘了许多黄澄澄的肥柿子。


    他坐在半残野桃树下,冲出门便左转的那抹青色背影道:“过来吃柿子。”


    丹卿本不想去。


    但段冽难得服软,委实不易。他若一级台阶都不顺着下,岂不是真要冷战到地老天荒?


    丹卿扭扭捏捏转身, 走过去落座时,已换上大大方方的表情。


    竹筐里的秋柿个个饱满,小拳头般大小。


    丹卿寻了个看起来汁水多的,轻轻剥开一点皮,斯文地吮吸着。


    段冽并没有吃,他盘坐在岩石上, 等丹卿拿起第二个, 才徐徐开口:“你跟着我, 是不是还有什么目的?”


    丹卿手指正在剥柿子皮, 闻言, 动作戛然而止。


    段冽音色低沉, 如微风拂过耳畔,似乎不含任何怒意:“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或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说,只要能给你的,我都给。”


    丹卿怔怔抬眸。


    段冽没有闪避,他正面迎上他清润的眸光。


    安静空气里,还缠绵着柿子的软甜香气。


    丹卿就知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段冽才不是想跟他关系破冰,他只是想跟他把账算清楚,然后……


    然后他就会甩掉他。


    丹卿蓦地望向别处,深秋时分,那些满地的凋零落叶,终于积攒出悲凉的氛围。


    丹卿心里有些难受。


    可能相处时间越长,越容易滋生出一些奢望。


    譬如段冽会原谅他;譬如段冽会发现,他和楚之钦还是有那么些不同。


    现在,丹卿是真的有些想回九重天了。


    但是,面前这个段冽是凡人。


    经此离别,他们往后,便永无相见之日。


    就算日后,丹卿有缘再见段冽转世,那也不是现在的段冽了。


    赌气诚然一时爽快,可他真的不会后悔吗?


    丹卿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本事帮凡人段冽逆天改命,就算能,篡改他的命格并非什么好事。


    丹卿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做自己想做的事。若他能在段冽受苦受累时,给他一点慰藉,便也不虚这场相识相知的缘分。


    “你就当是我先前对不起你,所以这些日子,才想办法弥补你。”丹卿扯了扯嘴角,“我不需要你的偿还。”


    段冽忽地轻笑出声。他在地上拾了根枯草,拿在手里把玩:“你不用着急推脱,我没在试探你,也不是开玩笑。”


    丹卿深深吸了口气,他真想把手里的柿子丢回筐里,早知如此,他不吃他的东西。


    两相沉默,大约安静的时间有点久,段冽看向“楚之钦”。


    他坐在斑驳光影里,头垂得很低,天生比别人红艳两分的唇,紧紧抿着,仿佛一种无声的抵抗。


    段冽始终不曾动气,同时,他也拒绝让自己联想过多。


    毕竟这几天,他想的已经足够复杂。


    “你先前拼尽全力,所求的不过是段璧的青睐与爱慕,我愿意成全你。待你拿走你想要的,即刻回长安。往后,我们不必再见。”


    “真心话吗?”丹卿很没有底气,弱弱的问。


    回答丹卿的,是段冽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嘴角弧度再没垂下:“楚之钦,你到底想要什么?先得到我的心,再糟践它。然后得到段璧的心,又不再将它当回事。你是立志当红颜祸水?还是不搅得天下大乱,便不得安宁?如果是后者的话,抱歉,我没那个闲情与功夫,为了区区一个你,去争得四处血流成河。”


    这话有那么些许的重。


    或许,在段冽看来,属实合情合理。


    但对丹卿来说,确实有些沉重了。


    丹卿苦涩地说:“其实段璧他在乎的不是我。”


    剩下的话,丹卿没办法明说。


    二皇子段璧,在乎的是那个满脑子都是他的楚之钦,他喜欢的是那份纯粹和简单。但凡楚之钦眼里能多看看关心他的家人,他在段璧那里,就失去了所有价值。


    一个只对我好只看得到我的人,我也会对他好。


    段璧是这么想的。


    或许,情感本就不分什么低贱高贵。


    丹卿之所以放不下段冽,不也是因为,段冽曾对他付诸过全部真心吗?


    “三日后,我带你到附近城镇,然后我将离开这里。”


    段冽站起身,阳光绚烂地铺陈在他背后,丹卿努力地去看,还是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你再考虑考虑。”段冽声音是如此平静,言罢,他转身离开,毫无犹豫。


    夕阳西下,秋风瑟瑟,丹卿抱膝坐在野桃树下,久久没动。


    他考虑什么呢?


    段冽不知道,他现在要考虑的,仅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返回九重天,要么死皮赖脸跟在他身边。


    丹卿低眉看了眼柿子,视线逐渐有些飘。


    这回,丹卿想选得恣意些。


    愧疚纵然是他跟着段冽的部分原因,可最关键的是,他想多见见他。


    过了这辈子,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的段冽,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启程离开破庙的日子,开始倒计时。


    丹卿不舍地望着这一花一草一木,平生初次,他是那么的眷念、那么的彷徨。


    当然,丹卿没有让自己久久陷在这股伤感里。


    他给啁啁做了个挂脖项链,是用楚之钦腰带上的红绳编织的,还挂着一块磨得小巧的玉石。


    玉石里,有丹卿费尽心力,制作的追踪阵法。


    阵法效用低微,只能留存十日左右,且不能相距太远,否则就感应不到了。


    “啁啁,”丹卿抚摸着鹰雕脑袋,恳求道,“看在我俩的交情上,帮帮我。”


    把红绳系在鹰雕脖颈,丹卿笑了笑,“小心些,起码十日内,不要弄丢它。”


    鹰雕懵懂地抬起豆豆眼,蹭了蹭丹卿的手。


    虽不知它是否能听懂,然而眼下,丹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啁啁身上。


    三天转瞬即逝。


    清晨,两人共乘一匹马,离开这座暂居二十来日的破庙。


    一直到走远,丹卿还是情不自禁回首,频频去看那座,即将消失在蓊郁葱绿之中的小破庙。


    但段冽一次都没回过头。


    他甚至陡然加速,驱使马儿跑得飞快。


    丹卿毫不防备,狠狠撞在段冽背上,又因惯性,即将往后仰倒。


    下意识伸出双手,丹卿猛地环住段冽的腰。


    一时之间,两人身体都有些僵硬。


    丹卿缓过神后,改用手抓住他衣服。


    察觉丹卿动作,段冽薄唇抿成直线。他那双承载太多心事的黑眸,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愁。


    作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很符合段冽脾性。


    但过程,远比他想象中艰巨许多。


    从出生,段冽便知,他不招人喜欢。


    因为老凉王的善待,所以段冽似乎都快忘记这点。


    可他不该天真自负到,认为这世上会有那么个干净美好的小公子,愿意以一腔爱意善待他。


    段冽吃过亏,上过当。


    便不再拥有那份不知者无畏的勇气。


    或许,究其原因,是他骨子里的自卑在作祟,他不敢爱了。


    关键,对方还是段冽无法揣摩透彻的人。


    段冽曾经感受过楚之钦的真挚,所以他义无反顾,他无怨无悔。


    后来,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楚之钦的绝情与狠心。


    现在,他又体会到了楚之钦的满腔赤诚。


    真真假假,反反复复。


    段冽不敢赌。


    他若要楚之钦,便是公然与段璧作对。


    段冽从未觊觎那个位置,他不愿西雍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而随时都能改变心意的楚之钦,当真喜欢他吗?又或者玩弄人心,是他乐此不疲的游戏?


    傍晚,两人抵达临近城市。


    段冽给丹卿订好客栈,留下钱袋:“你考虑好了么?”


    丹卿抱着包袱,指向啁啁脖颈的项链:“这是我送给啁啁的纪念物,你莫摘。”


    段冽蹙眉。


    不回应,自然便是应了。


    丹卿埋头盯着地面小石子,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反正段冽一走,他是会跟着一起走的。


    段冽静等片刻,逐渐失去耐心。无边月色里,他尽量不去看丹卿的眼睛:“你能找到我,也不是毫无手段之人。自己想想办法,早些回长安,与你喜欢的人……”


    说到这里,段冽喉口像被鱼刺卡住,每个字,都需用尽全身气力。


    然后段冽眼前,蓦地闪过,那日狂风暴雨里,他呆呆站在满目疮痍里,看着破碎披风时的画面。


    爱也罢,恨也罢。


    在那个瞬间,他痛到极致的心,已然替他做出抉择。


    “回去好好过日子吧!”段冽扯了扯嘴角,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我也会好好过我的日子。”


    丹卿总觉得这话听着不大痛快,心里闷闷的,酸酸的。他反驳道:“我才不会回去找段璧。”


    段冽弯了弯唇,不知在笑谁。


    丹卿自然觉得段冽在笑他,他又恼又气,一脚把小石头踢远:“你是不是傻?我真的不会回去找他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觉得什么都尽在你掌握之中,你现在,真的有用心感受过吗?”


    夜色渐浓,两人站在客栈门口,身披星辉。


    段冽太疲惫了。


    他不想争执,他觉得,他再不离开这里,他就要信了。


    然后失去理智,成为一头只凭野性行事的猛兽,将这个满嘴谎言的小公子,牢牢囚禁在身边。管什么真话假话,他只允许他说他想听的话。


    第46章 四六章 成婚。


    晋|江独发/四六章


    段冽到底还残留着一线理智, 他不敢再回头,打马飞奔而去。


    丹卿目送他行至长街尽头,随即买了匹马, 又用段冽给的钱袋,在小食巷置备了大包零嘴儿。


    然后一边啃糕点果脯,一边优哉游哉跟随。


    小日子过得委实惬意。


    段冽哪有丹卿那般滋润。


    他心事重重, 饭顾不上吃, 水没有心情喝。


    每每看到鹰雕脖颈挂着的小玩意儿, 眼神就不自觉放空……


    段冽后悔了。


    伴随距离的不断拉远, 这股噬心蚀骨的痛,逐渐加剧,愈演愈烈。


    途经披霞镇,段冽猛然勒马。他调转方向, 疾行折返。


    彼时,丹卿正在披霞镇郊外的小茶肆歇脚。


    他不敢追段冽追太紧,一定的安全距离,还是需要保持的。


    茶肆娘子赠送了小碟山核桃,丹卿正鼓着腮帮子,用锤子猛敲硬核桃, 听三两茶客探讨朝堂之事。忽然, 他手腕佩戴的小玉石开始发烫, 且越来越烫, 简直滚烫!


    丹卿吓得忙解开腕绳, 丢到茶桌。


    怎么回事?莫非阵法出了问题?


    不对不对, 这种程度的烫,难不成,段冽就在附近?!


    嘴里的核桃都顾不上咽, 丹卿惊得左右四顾,匆忙寻找可躲避之处。


    这不瞧便罢,丹卿竟看见密林里冲出一记暗色。黑色的马,玄色衣袍的男子。


    他们速度极快,眼看便要冲到茶肆。


    果不其然,是段冽!


    丹卿心急如焚,额头直冒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丹卿抓起玉石,倏地矮身,神速般钻进桌底。


    正聊得慷慨激昂的茶客们:……


    丹卿蹲在桌底,拼命做口型,示意他们别看他,求求了。


    然而茶客们哪里懂,他们个个惊掉了下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丹卿。


    丹卿急得快上火。


    他双手合十,拜托他们正常点,把尊贵头颅转回去,别看桌底,快露馅了啊!诸位大爷们!


    不知是否上天听到了丹卿祈祷。


    这帮茶客大爷虽没明白丹卿意思,但玉石的温度渐渐降低。


    证明段冽已然走远,他的目的地,并非这间茶肆。


    丹卿精神总算得以放松,他毫无形象坐在桌底,拍了拍胸口,如逃大劫。


    若被段冽知道,他一路偷偷尾随,那后果……


    丹卿压根不敢设想。


    玉石温度很快恢复正常,丹卿捏着它,眉头微蹙。


    段冽是突然改变行程路线了么?还是半途遗忘或弄丢什么东西,想回去找找?


    那他得跟上段冽才行。


    丹卿正要爬出桌底,忽然,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好安静。


    似乎从玉石恢复正常起,茶肆便过于沉寂。


    那些好奇打量他的目光,骤然间消失。


    丹卿像是预感到什么,忽地侧眸。


    从桌底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绣着祥云仙鹤的深紫衣袂,以及那双月白的登云翘头履。


    仅仅这些,便足以证明,来人尊贵显赫的身份。


    “阿钦,我找你,已许久。”


    男人温润的嗓音,如春日傍晚的风,徐徐落在丹卿耳畔。


    丹卿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大感意外。


    太阳攀着树梢,徐徐升高。


    远离朝堂的简陋茶肆里,段璧撩开衣袍,自如地端起一杯粗茶,浅啜半口。


    丹卿站在他身侧,瞄了眼乌泱泱的侍卫。


    他们把这间茶肆,团团包围住了。


    段璧似未察觉丹卿的眼神,轻笑道:“这里的茶虽涩了些,却别有韵味。阿钦若喜欢,让茶肆娘子多备些茶叶,咱们带回京城去。”


    丹卿笑得牵强,这几天,他听了不少朝堂之事。


    月前,今上重病,遂拟旨册封段璧为太子,暂代朝政。


    段璧刚走马上任,各地纷纷闹出时疫,而西北要塞,也频频有蛮夷作乱。


    不少流言,直指二皇子段璧,称他德不配位,这才引起天灾人祸。


    无论朝堂争斗,亦或民间传言,丹卿都无甚兴趣。


    倒是此前,丹卿与济世医馆大夫研究的药方,听说在时疫里,起了关键作用,这点很让丹卿欣慰。


    思绪回笼,丹卿睫毛微垂,不解地望向段璧侧脸。


    段璧如今公务繁忙,有必要对楚之钦牵肠挂肚么?甚至还不远千里,追到此地。


    丹卿真心搞不懂,白帝的这个命格载体,到底在想什么。


    若说段璧爱楚之钦,想必只有楚之钦会信。


    丹卿不是楚之钦,而他,本该是楚之钦的。


    “殿下,”丹卿斟酌着言语,轻声道,“我不想回长安了。”


    段璧优雅地放置茶杯,他含笑望向丹卿,满面都是无可挑剔的宠溺:“阿钦,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已命钦天监择定吉日,下个月,我们就成婚了啊。”


    丹卿:……


    丹卿被强行押着,坐在前去京城的马车里。


    他摸着手腕冷却的玉石,心都凉了。


    段璧就坐在他旁侧,他手持公文,似乎看得认真。


    察觉到丹卿目光,他蓦地抬眸,温声体贴道:“可是累了?行到前面城镇,我们便去驿站休息。”


    丹卿眼神格外复杂。


    他面前的这个段璧,其实与段冽迥然不同。段冽看似无情阴狠,实则是心软善良之人。


    而段璧呢?


    他表面待谁都如沐春风,可他胸腔那颗跳动的心,好像是冷的。


    比起感性的段冽,丹卿相信,理性的段璧,更能意识到楚之钦的异常。


    从察觉丹卿与楚之钦的不同后,段璧便慢慢放弃了他,不是么?


    他甚至可以利用楚之钦,来对付段冽。


    后来,那个心心念念只看得到他的楚之钦,又回来了。


    于是,段璧珍之重之。


    丹卿不知,司命星君谱写的命格里,楚之钦与段璧究竟是哪种关系。


    就目前来看,楚之钦只是段璧填补童年阴影的工具,段璧他需要的是,不掺杂任何杂念的专注与爱。


    “殿下,你应该清楚,我不是以前的楚之钦,我眼里没有你。”丹卿决定直面话题,“心里更没有你。”


    “可你就是阿钦,不是么?”


    “不,从前的楚之钦已经死了。”


    段璧终于放下公文,他嘴角噙着笑:“阿钦,你还在怪我利用你?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当时以为,你是真的爱上段冽。今后,我必会千倍百倍弥补你。阿钦,为了你的安全,我甚至愿意放过段冽,这难道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心意!况且自古以来,从未有迎娶男太子妃之闻,我为你,破了老祖宗的例!你总该信我了吧?”


    丹卿苦涩道:“殿下,但我已经不是你的楚之钦,你何苦困着我,没有意义。”


    段璧淡然轻笑,自负道:“你自然是阿钦,就算你现在不是。我的阿钦,也肯定会回来。”


    这番话,谈得丹卿委实憋屈得很。


    作为凡人,让他们理解这种神怪志异之事,的确勉强。


    丹卿无法解释,他与楚之钦,虽出自本源,却根本不是一个人。


    就像段璧只是白帝的分身,且还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分身。


    若白帝记忆尚在,定然能理解他。


    大家俱是情非得已渡劫人,何苦为难彼此呢!


    凡事留一线,九重天也好相见啊。


    车马一路朝长安奔行。


    丹卿想尽办法,试图逃离。


    奈何段璧的亲卫,如铜墙铁壁,丹卿连一丝缝隙都撬不开。


    长安在即,丹卿总算放弃无谓的挣扎。


    他日日沉默,无论段璧如何搭话,皆置之不理。


    终于,在回京城的前一天,段璧收到急信。


    他状似不经意的,同丹卿提及:“阿钦,段冽已回西雍,他同我谈判,若他能平定蛮夷之乱,并收回皇祖父在位时,被夺走的定、衢两城。待我登基,便下旨减轻西雍沉重不堪的赋税,恢复封地该有的所有待遇。你觉得,这项买卖如何?是否划算?”


    丹卿睫毛颤了颤。


    但他还是静静坐在角落,不予回应。


    段璧面上笑意不减,眼底却覆上一层冰冷严霜。


    原来他的阿钦,又把该放在他身上的全部心思,转移到了别人那里。


    “暂不论划算与否,且先让段冽去做。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不是给两句空口承诺,事情便定能如他所愿,对吗?”


    说到最后,段璧好脾气地看向丹卿,似在询问他的意见。


    丹卿攥紧袖中手心,把头偏向另边,明显的抗拒姿势。


    段璧陡然生出些恼意。


    他不懂,事情分明不该如此。


    江山皇位,权势尊贵。只要段璧愿意,他即刻便能取来。


    他只想在拥有这些至寒至冷之物时,妥善保存他想要的仅有一点温暖与美好,错了吗?


    此时此刻,他已拥有保护所爱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再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可为何,他想要的,却变了呢?


    半月前。


    段冽日夜兼程,只花两天时间,便赶回他与丹卿分别之地。


    他匆匆走进客栈,希冀那位小公子懒散些、娇贵些,仍歇在此处,并未急于离开。


    若楚之钦还在,那么,将他囚禁桎梏在他身旁又如何?


    这些日子,他不是一直用行动眼神,向他诉说,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他吗?


    那么,他大可以如了他的愿。


    从今往后,他若再敢看别人一眼,他剜了他眼,他再敢对别人乱动心思,他便挖了他的心。


    段冽是这么想的。


    他彻底决定了。


    可是——


    “楚之钦”不在。


    黑夜沉沉,冷风萧索。


    段冽走出客栈,失魂落魄。


    不知不觉,段冽竟走到那晚,他与楚之钦对峙的常青树下。


    灯笼散发出幽幽光晕,头顶星辉仍然旖旎。


    但他面前,再没有那个气急败坏的小公子了。


    段冽俯首,摸了摸肩头啁啁的脑袋,怅然道:“这就是天意么?”


    啁啁躲开段冽的手,忽然发出啾鸣声。


    这几日,鹰雕总是喜欢喊叫。似乎某天上午,他们途经偏僻茶肆时,它叫嚷得最为厉害。


    可段冽急于赶路,又见它身体并无异样,便没有心思多想。


    寂静深夜,段冽落寞独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再等等吧!


    再等等……


    等事情尘埃落定,他再去绑他,也并不迟。


    第47章 四七章 抢婚。


    晋|江独发/四七章


    丹卿被段璧带回京城后, 一直住在东宫。深宫防卫严密,丹卿插翅难飞。


    他与段璧的婚期,最终定在冬月末。


    临近婚期前三天, 段璧把丹卿从东宫送回楚府。


    丹卿的人虽然回到了楚府,但段璧却不允许他与楚父碰面、交流。


    甚至府中下人,亦近不得丹卿的身。


    知秋院周围, 重兵把守。


    丹卿坐在屋里, 像个被囚禁的犯人。


    窗下软榻上, 搁着宫里精心赶制的喜服, 朱红似火。


    丹卿却提不起兴趣多瞧一眼。


    现在的大威朝,皇帝重病在榻,段璧一手遮天。


    哪怕反对他们成婚的声浪如潮,段璧亦有法子, 让那些朝廷官员闭嘴。


    昔日的二皇子段璧有多温润如玉、光风霁月。


    如今的太子段璧就有多雷厉风行,且他做出的决定,压根不容任何人置疑。


    但丹卿还没有放弃。


    他总想着,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譬如九重天兴许出手力挽狂澜呢!


    毕竟一切的一切都乱了,不是么?


    同一时刻,九重天。


    天机境前, 云崇仙人一袭素袍, 周遭仙雾缭绕。


    他望着凡尘楚府里, 那只愁云惨雾的小狐狸, 眉头不自觉深蹙。


    正欲掐云前去天府宫, 向司命星君禀明, 却见上空飘来一团白云,上头站着同为天枢宫仙人的尉离。


    尉离见到云崇仙人,当即落到云台, 笑道:“你又在观望天机境?不过是渡个劫,你何须为丹卿友人如此牵肠挂肚?”


    云崇仙人摇摇头,他指向天机境道:“你莫急着训我,你自个儿先瞧瞧镜子去。”


    尉离挑眉,拾步走上六级台阶。


    袖摆微拂,镜子里顷刻映出大片喜庆的红。


    尉离抽了抽眼角,顿时有些胃痛:“这这这,白帝怎么要娶小狐狸了?”


    凡间一年,天上一日。


    片刻的功夫,在人间,丹卿都要和段璧举行成婚大典。


    “我先去找司命星君!”云崇仙人哪还顾得上说话,他猛拂衣袖,火急火燎便要走。


    “且慢,”尉离赶紧拉住云崇仙人,无奈道,“你去也无用,你忘记六位星君商讨出的结果了?他们说,既然白帝丹卿的渡劫命格已乱,不如彻底放手,让他们在凡间自由发挥。不论如何折腾,只要结局不变,咱们就无须再为此耗神费力。”


    “怎能如此敷衍了事?”云崇仙人语气愤慨道。


    尉离轻咳:“话不能这么说嘛,乱象已然出现,且六位星君既决定静观其变,便说明,这些变故,可能也是他们因缘造化的一部分。”


    云崇仙人有点气恼:“那我们家小狐狸也太无辜了吧!他根本就没感应到天道召唤,他本不必渡这个劫。”


    尉离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嘛,那个……诶!你快看。”


    尉离蓦地瞪大眼,他目不转睛看着镜子,拼命招手,让云崇仙人快过来瞧。


    云崇仙人绷着脸,来到尉离身旁,他本以为尉离想故意阻止他,哪知镜子里是真出现了变故。


    尉离看得双眼直冒光,他啧啧称奇道:“居然有人来抢婚,他是来抢婚的吧?我的天爷,我活了万把年,还是头次见人抢婚的场面!”


    云崇仙人神色复杂,他定定看着那个明显易过容的玄衣男子。


    是三皇子段冽。


    尉离还在他耳边叽叽咕咕,活像个解说:“这凡人有点意思哦!身手敏捷,头脑也不错。白帝部署的如此密不透风,他居然还能偷偷潜入小狐狸房间。诶诶诶,快看,小狐狸换好喜服了!他模样真俊呐!不愧是以美貌闻名的青丘,男的女的,个个都生得水灵。不过丹卿怎么连去凡尘渡个劫,美貌值都设定得这般高,就该……”


    云崇仙人突然指着段冽,打断尉离道:“你看这个凡人,像是来渡劫的么?”


    尉离险些没缓过来这口气,他皱眉道:“不能吧?!没听说谁要跟他们一道渡劫,就算有同期,也该设定得没有牵扯才是。”


    云崇仙人却没有丝毫松懈:“比白帝位份还高的神仙,有可能吗?”


    尉离看云崇仙人认真,细细思量道:“秘密渡劫的大能确实有,毕竟他们位份尊贵,牵扯也广。若是他们,那范围就小了,如今几方帝君帝神闭关的闭关、云游的云游,都不会在此时渡劫。”


    云崇仙人顿了顿:“天帝那边呢?比如太子容陵,战神顾明昼这些。”


    尉离笑道:“说什么傻话,战神昨儿我还见过,至于容陵神君……”尉离一拍脑袋,“哦,容婵公主刚去月老那儿讨了姻缘线,说要做成玉佩流苏送给她哥呢!而且容陵神君向来低调,百年不见也是常事!”


    “莫非是我想多了?”


    “大抵就是你关心则乱吧。”


    “可我总觉得……”


    “别说了别说了,快看天机境。”


    ……


    凡间,知秋院。


    丹卿径自抱着喜服,走向屏风,他淡淡对太监们道:“你们出去,我想自己更衣。”


    太监们垂眸不语,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丹卿扯扯唇,不再废话,他毫无波澜换上喜服,出来道:“现在可以走了吗?我想一个人再整理整理。”


    左右知秋院周围都是护卫,太监们面面相觑,交换了个眼神,然后行礼退下。


    丹卿坐回桌旁,他烦躁地捋了捋红色袖摆,有些六神无主。


    他留在凡间,自然不是为了段璧。


    可他现在,却受困于此,难得自由。


    怎么办?丹卿顺手拿起桌上的梳子。


    他太茫然,便无意识地靠梳发来排解焦虑。


    一缕墨锻般柔顺的发,被丹卿毫无章法地扯来扯去,哪怕疼得皱眉,也始终不见停。


    “知道成婚日梳发是什么意思吗?”细微且喑哑的嗓音,冷不丁在丹卿身后响起,还似乎含着阴恻恻的笑意,“啧,你就这么想跟他白发齐眉啊!”


    丹卿毫无防备,被幽灵般的声音惊得一个激灵,等等,这是……


    他正要回头,后脖颈一痛,顿时眼前黑暗、失去意识。


    段冽并没有手下留情,他直接劈晕红衣“新娘”,任他蔫蔫倒在椅背。


    纤瘦娇弱的小公子好不可怜,他歪斜地靠在一边,脑袋微微垂下,发丝落了满地。仿佛被人随手遗弃的一朵花。


    在鲜红喜服的衬托下,他就是一整块无暇的美玉,完美得不够真实。


    段冽冷冷看他半晌,忽地弯下腰,面无表情握住他垂落的一缕发。段冽紧紧攥着这缕发,忽地扯唇嘲弄道:“果然是个信口雌黄的骗子呢!”


    两个月前。


    段冽寻找丹卿无果,便启程回到西雍。


    如今的大威朝,周边形势严峻,对朝廷造成极大威胁。从另个方面来说,这也是段冽、是西雍的机会。


    于是,便有了段冽与段璧的君子协议。


    既要开战打仗,段冽自然忙得焦头烂额。


    他要研究舆图,制定策略战术,调配军队,以及选拔将领等等……


    然而,就在段冽率军前往边疆的前夜,他收到一个可笑的消息。


    太子段璧即将成婚,新娘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口口声声,说什么再也不会回去找旧情人的“楚之钦”。


    呵!他楚之钦的嘴,果然是骗人的鬼!


    第48章 四八章 王爷的小哑奴。


    晋|江独发/四八章


    这场婚典, 排场盛大。


    段璧力排众议,命令内务府,一概按照迎娶太子妃的正规礼仪执行, 不准怠慢。


    从前还是二皇子时,段璧温和儒雅,看起来很好掌控。实则那样的他, 都是受局势所迫。


    摆脱桎梏后, 段璧所有行为, 更像在治愈童年的自己。


    幼年的他, 曾亲眼目睹母妃惨遭毒手。


    如今他已长大,那些“大局为重”“牺牲区区一个爱人不算什么”的鬼话,段璧深恶痛绝。


    朝廷官员越反对他迎娶一个男人,反而越坚定段璧守护楚之钦的决心。


    吉时将至, 銮仪卫预备的八抬彩轿,稳稳候在楚府门外。


    楚铮立在檐下迎客,他面上无喜也无悲。


    内务府总管谄笑着迎上前,提醒楚铮,说是时辰差不多了,该请楚公子出来上彩轿了。


    睨了眼内务府总管, 楚铮扯扯唇, 正要转身, 忽听知秋院方向传来惊骇尖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


    “不好, 太子妃屋里烧起来了!来人呐!”


    “快救火啊……”


    一时之间, 场面兵荒马乱。


    看守知秋院的侍卫忙作一团, 他们打水的打水,救人的救人。


    几个侍卫冲进厢房,预备把太子妃从火里抢出来。


    屋内浓烟滚滚, 稍不留神,便灌入口鼻肺。


    侍卫们用手扇走烟雾,四处呼喊寻找太子妃。


    古怪的是,房间明明不算十分宽敞,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侍卫们心急如焚,生怕发生祸事,尤其还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


    “咔嚓”,这时,屋顶上的横梁似被火点燃,陡然断裂,狠狠砸落于地面。


    提水的太监侍卫们纷纷涌进来,人一多,场面就格外混乱。


    仓皇中,一个高大侍卫背着个同僚,匆匆拔步往外跑。


    他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用粗哑的嗓子拼命喊叫:“大夫呢?大夫呢?救救他……”


    侍卫们匆忙望了眼,也分不清这两侍卫是谁。


    想来背上的那个小侍卫,恰巧被断裂横梁砸了个正着,可真倒霉啊!


    这天,整个楚府乃至于长安,都乱了。


    段璧在宫里听闻消息时,更是气得怒发冲冠,摔了满屋瓷器。


    冬阳暖煦,它慷慨地在人间,洒了一片片旖旎的金子。


    此时长安城外,段冽正载着他虏来的“太子妃”,纵马狂奔,直奔漠北。


    作为军营主将,段冽其实并没有什么闲情,来抢这趟婚。


    气就气在,得知段璧将与楚之钦成婚的消息后,接连几宿,段冽竟都没睡着。


    他越想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楚之钦”可恶的模样便越发清晰。


    他那双清澈灵动,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他生来红润,形状还很漂亮的唇。


    还有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嗔……


    白日,段冽拼命操练军队。


    晚上他召集将领,彻夜探讨应变之策。


    那几天,甭管谁,只要看到段冽乌漆嘛黑的脸,下意识就撒腿落荒而逃。


    终于,段冽意识到,他不该如此。


    凭什么?!他凭什么该为一个骗子发狂发疯。千错万错,都是那骗子的错。他合该把骗子捉回来,让他为他撒的谎而付出惨痛代价。


    是的,折磨自己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该受折磨的,是那个满嘴谎言的小骗子。


    紧接着,段冽又是两夜没怎么阖眼。


    他安排好行军路线,让几位将领分别率军前进。


    而他,另有打算。


    彼时,这些天真的将领们,还以为段冽憋着什么惊天好谋略,兴奋得个个摩拳擦掌。


    他们准备跟着战神干番大事业。名垂千古,指日可待!


    段冽走的那天,他们默默恭送着,眼里崇拜有之,敬仰有之,期待更有之。


    ***


    乡郊野外,昼夜温差极大。


    丹卿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脖颈痛得厉害。


    他整个人酸软无力,胃里还有些作呕,仿佛刚刚经历了一番颠簸倒腾。


    到底怎么回事?初醒的丹卿,意识还很有些迷糊。


    他抬眼朝四周望去,满目漆黑里,前方小小的火堆,仿佛散发着迷人温暖,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丹卿刚起身,一个男人搂着柴木,从他身侧经过,口吻凉薄道:“醒了?”


    是段冽!


    丹卿欣喜若狂,眼里全是璀璨星光。


    他全记起来了。


    就在他被迫与段璧成婚前,段冽及时赶到,将他救出苦海。


    虽然这个“救”的方式略有些粗暴,但没关系,基于结果的圆满,丹卿觉得他不仅可以原谅段冽!还要多多感谢他。


    丹卿巴巴跟在段冽身后,脸上笑意,如何都掩藏不住。


    他张了张嘴,想喊段冽名字,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丹卿面色微变,他捂住喉咙,试探着再度说话,仍是一记干哑的“啊”。


    他失声了。


    丹卿眨巴眨巴眼,有些懵。


    迅速替自己把脉,丹卿不可置信,他好像是服用了什么药物,可他分明,莫非是……


    丹卿怀疑地望向段冽。


    玄衣男子此时已卸除伪装,人.皮.面.具也被撕下来。露出他原本俊美无双的面貌。


    段冽坐在火堆旁,闲适地往火堆喂了两根木柴。然后抬眸冲丹卿粲然一笑,招手让他过去。


    对段冽,丹卿鲜少防备什么,这次也不例外。尤其段冽还露出这般人畜无害的模样,特别温柔!


    仿佛受到蛊惑般,丹卿乖乖走到段冽身旁,坐下。他用他那双清亮亮的眼睛,满是信任地看着他。


    段冽扯扯唇,眼底仿佛含着嘲弄与讽刺。


    很快,段冽换上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他从胸口摸出面铜镜,递给丹卿。


    尽管不解,丹卿还是礼貌接在手上。


    镜子大抵就是用来照的吧?!


    对着火光,丹卿自然地照起镜子。然后,他与镜子里陌生的自己,面面相觑。


    丹卿今晚迷茫的次数,委实有点多。


    他睫毛轻轻颤了颤,不明白镜子里的人到底是谁,反正不是楚之钦就是了。


    段冽支着头,认真欣赏丹卿的表情。


    似乎嫌弃丹卿过于镇定,他嘴角往下撇了撇,仿若不悦。


    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心情又变得出奇的好。


    丹卿:……


    这般喜怒无常的段冽,他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了。


    段冽蓦地轻笑出声,他拨弄着柴火,低沉嗓音在夜里娓娓道来,透着股盎然的兴味:“记住,你是本王途经王家村时,从土匪堆里救出来的小哑巴。因这场救命之恩,你对本王感激涕零,硬要以身相许。唉,本王岂是此等挟恩图报之人?便义正言辞拒绝了。再者,本王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儿伺候没有?岂会看得上你这瘦了吧唧的干瘪身材?”


    见段冽嫌弃地上下打量他,丹卿脑袋都快被浆糊糊满。


    他呆呆指着自己,王家村?小哑巴?以身相许?


    等等,他是丹卿吧,是九重天兜率宫的炼丹仙人吧,是下凡渡劫来的吧?


    丹卿简直傻了眼。


    而且,段冽为什么要人身攻击他?


    他瘦了吧唧的干瘪身材,也是背着他进进出出破庙很久的。


    段冽含笑的面庞,沐浴在摇曳火光里,竟像恶魔微笑着伸出白骨爪,露出变态恶劣的模样。


    “可惜你是个生性执着的人,又或是被本王美色所迷,竟生生用双脚走着跑着,在本王马后追了几十里路。本王不忍,遂如了你的愿,将你收用在身边。并答应你,视你表现,适当给你个名分。”


    深夜寂静。


    耳畔只有柴火噼啪烧灼声。


    段冽好整以暇地望着丹卿,嘴角笑容分外耀眼。


    丹卿张了张唇,想让段冽再说一次。


    他没听懂,这……


    字与字他似乎都听明白了,但连起来的意思,丹卿怎么都无法理解。


    “行了,你睡吧,今夜念你疲惫,就不需你伺候了。”


    段冽像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挥挥手,示意丹卿随便找个地方,自己蜷缩着睡觉去。


    丹卿脑子好乱。


    他觉得,段冽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他对他似乎比以前好。


    又似乎比从前坏。


    他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就连笑,竟都每每含着阴阳怪气。


    丹卿哪里睡得着?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关键所在。


    莫非段冽害怕楚之钦身份暴露,所以才改变他面貌,并讨来药物,让他短期之内不要说话?


    可是,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能忍住不讲话的呀。


    丹卿捡起一根树枝,他拽了拽段冽衣摆,在地上写字,“你是……”


    第二个字还没写成形,便被段冽一脚狠狠踩住。


    他用脚底碾了碾灰土,就连丹卿手中握着的树枝,都被他踩得碎成几节。


    用力之大,仿若尘土与树枝,都是他段冽的仇人。


    丹卿满面错愕,同时,他也有些被这样的段冽吓到。


    段冽他到底怎么了?


    薄唇紧抿,段冽瞪着这张永远单纯无辜的面庞,努力压抑满腔怒火。


    待情绪稳定,段冽高高在上地俯视丹卿,嘴角泛起阴森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的小哑奴,不会识字,更不会写字,记住了?”


    这一次,丹卿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段冽的恶意。


    他眼底的煞气,像冰雪天里的罡风,仿佛能把万物绞灭成齑粉。


    丹卿怔怔仰视段冽,他眼底有那么多的不解,还有隐约的委屈与受伤。


    丹卿不明白的有很多。


    但现在,丹卿领悟到至关重要的一点。


    段冽潜入楚府,在他与段璧的婚礼前带走他,好像,并不是为了救他。


    一旦认清现实,那些被丹卿视作好意的言语行为,都成了明目张胆的折辱。


    难怪段冽直接将他打晕,难怪段冽喂他吃哑药,难怪他……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在破庙分别后,分明不再剑拔弩张。


    丹卿甚至差点以为,段冽已经快原谅他了。


    夜渐渐深了,凌晨似乎已过。


    丹卿蜷缩在树下,始终无法入眠。


    他忽然不知所措。


    这样的段冽,太陌生,太可怕。


    丹卿甚至怀疑,他是段冽吗?他心心念念想要找到的那个人,是眼前这个段冽吗?


    第49章 四九章 冲面前这尊阴晴不定的大魔王粲……


    晋|江独发/四九章


    翌日, 天还没亮。


    段冽本想叫醒熟睡的丹卿,可他何必对他那么温柔?遂,直接上脚踹了踹丹卿上半身。


    满面惺忪的小公子似是受惊, 倏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段冽从鼻腔哼出一声,示意他日后放机灵点儿。


    主子都起了, 他一个小哑奴, 居然还有胆子睡?!


    丹卿呆呆望着段冽, 有些回不过神。他似乎没睡好, 头好痛,脑子稀里糊涂的,像是在梦游。


    接过段冽丢来的包袱,丹卿揉了揉眼睛, 傻傻跟在段冽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拴马的大树下。


    见段冽利落帅气地上了马,丹卿便跟着上前,试图爬上高大威猛的骏马,坐到段冽身后。


    他们以前,似乎一直是这样的。


    怎知骏马脾气坏得很。


    丹卿还没顺利爬上去, 便被马尾甩痛了背。然后狼狈不堪地, 从马身滑落下来。


    一声嘲弄的短促轻笑, 在丹卿耳畔陡然响起。


    丹卿咬紧唇瓣, 恼恨地向段冽伸出手, 示意他拉他一把。


    段冽居高临下地望着丹卿, 恶劣的话语,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想上来?那你求我啊,你求我, 我就立刻拉你上马。”


    丹卿眼眶都气红了。


    他都已经不能说话了,怎么求?


    昨晚一幕幕,段冽恶劣的言行举止,再加上此时此刻的故意捉弄,让丹卿的情绪有些崩溃。


    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找到他,想到飞奔到他身边,为的就是这番屈辱吗?


    灰蒙蒙的初冬清晨,万物还未苏醒,天地皆寂。


    淡墨般的天色里,段冽无情的眼里,满满是睥睨轻蔑之意。


    丹卿猛地擦了擦眼睛,把即将溢出来的委屈全部拭净。


    他不懂,他到底怎么得罪段冽了。


    如果是曾经的“背叛”,那段冽复仇的反射弧未免太长。


    清晨露气重,单薄瘦削的小公子站在薄薄一层水汽之中,眼睛通红,柔弱又可怜。


    察觉到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段冽抿紧薄唇,猛地别过眼,用糟糕的语气,来掩饰他不该有的心软。


    “磨磨蹭蹭干什么?”段冽冷冷道,“再磨蹭,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


    丹卿气得眼眶泛红,他想还嘴,却又口不能言。


    丢下就丢下,段冽他到底在吓唬谁呀?既然他想丢了他,又何必辛辛苦苦将他虏来?


    摸约是太气太无语,丹卿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他突然抬起右脚,报复性地踹了把段冽悬在半空的腿,又一巴掌狠狠拍在马屁股上。


    骏马吃痛,嘶鸣两声,载着段冽,飞快往前奔跑。


    段冽毫无防备,上半身往后仰,险些从马背跌落。


    段冽浓眉紧蹙,他拽紧缰绳,试图勒马停下。


    然而骏马却没功夫搭理段冽,它卯着劲儿,奋力狂奔。


    眨眼间,一人一马已冲出好几丈远。


    寒风里,丹卿看到段冽扭过头,他死死地盯着他。一双冷眸猩红,仿佛要将人碎尸万段。


    丹卿惶惶然转身,拔足便往反向逃。


    草地湿气重,丹卿鞋履衣摆都被浸湿,他一路不停地小跑着,心里却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冽一定会把他捉回去的。


    可他不想乖乖束手就擒,他心里也委屈着呢!凭什么段冽要这样对待他?


    “驾!”段冽往前奔行长长一段路,总算控制骏马折返。


    循着丹卿的踪迹一路紧追,段冽望着前方空空如也的荒野,气得头疼。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段冽下马,匆匆把马拴在树上,进入密集的荆棘林。


    长刺刮破段冽衣衫,段冽黑着脸,幽深眼眸四处逡巡。


    周遭沉寂,段冽压抑着怒火,淡淡道:“楚之钦,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乖乖出来,本王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既往不咎。”


    半晌过去,空气依然寂静无声。


    段冽攥紧双拳,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他竟是在害怕,害怕真的再也找不到楚之钦这个人。然而段冽最恨的就是这般窝囊无用的自己,过往被楚之钦耍弄的种种,还不够么?


    思及此,段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语气异常凛冽冷硬,“你若不出来,那你最好祈祷,本王这辈子都抓不住你!否则——”


    段冽话并没说完,也没有说完的必要。


    这威胁人的嚣张气势,已然营造得足够恐怖。


    丹卿躲在灌木丛里,脸脏得像只小花猫。


    听到段冽的脚步声渐近,丹卿双臂抱膝,屏住呼吸。


    有一瞬间,丹卿气极地竟想怼回去。


    段冽他到底在威胁谁啊!


    谁是楚之钦了!他才不是楚之钦,他叫丹卿……


    四周依旧静默,许久无声。


    段冽心知那人不可能乖乖出来了。


    拔步向前,沿路走来,灌木荆棘上挂着点点破布,一直蔓延到密林,是楚之钦衣袍的碎片。


    或许,他刻意将他引进另一边的树林?


    段冽没心情跟“楚之钦”玩躲猫猫。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抛却反反复复、满嘴谎言的缺点来看,楚之钦确实有些小聪明小机灵,可惜他不该在他面前,耍这种声东击西的小把戏。


    段冽拾起碎片布料,顺着丹卿留下的“线索”,走进前方密林。


    眼见那抹背影入了陷阱,丹卿探出小脑袋,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谁叫段冽总欺负他,这次就换他也“欺负”他一下,让他尝尝其中滋味。


    拨开荆棘,丹卿慢悠悠地走出去,他双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尖,笑眯眯地朝密林那边探了探。


    埋首整理着衣襟,丹卿估摸着段冽还得在林子里受困一些时间,所以他不慌也不忙,甚至还有心情,一片片摘掉衣衫上的枯叶。


    许是乐极生悲,丹卿心情正灿烂之际,一大片暗影,猝不及防地从他头顶袭来,完完全全遮挡住所有的光线。


    丹卿脊背一僵,动作也戛然而止。


    他梗着脖子,虽然没有抬头,但漆黑的眼瞳里,已然闯入一双缎面祥纹的墨色靴子。


    丹卿微微张大嘴巴,然而并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猛地吞咽了下口水,丹卿就像鸵鸟般,把脑袋往衣襟里藏,然后踏着小碎步,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段冽身边绕过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刹,丹卿纤细的皓腕,果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强横的手,狠狠攥住。


    丹卿下意识就想拨开那只手,实际上,丹卿也这么做了。然而哪怕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对方依旧纹丝不动。


    一缕阳光冲破云层,均匀散开。


    丹卿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正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段冽。


    此时丹卿若能说话,大抵会来一句“好巧啊!我们又见面啦,哈哈哈”,但他不能。


    所以丹卿轻轻歪了下头,咧着嘴,冲面前这尊阴晴不定的大魔王讨好地粲然一笑……


    第50章 五十章 是谁昨晚拼命往我怀里钻。


    晋|江独发/五十章


    丹卿的识时务为俊杰, 显然很合段冽的意。


    他是满足了,可丹卿不开心。


    丹卿本想趁机反击一次段冽,杀杀他的威风, 哪知搬起石头砸了脚。


    “以后还跑不跑了?”


    段冽没好气地上下打量着楚之钦,他脏得像只小花猫,脸颊不知在哪儿沾染了灰痕, 左边三道, 右边两道, 再差一撇, 倒也能对称。


    薄唇轻勾,没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段冽已经抬手,用指腹去擦拭丹卿脸上的脏污。


    他动作很轻。


    丹卿怔怔望着段冽, 有些失神。


    他此时似乎是极温柔的,既然如此,他为何又要那般屈辱地对待他?


    目光触及到丹卿雾濛濛的、仿佛含情的眼,段冽浑身一僵,内心无比懊恼。


    他到底在做什么?


    段冽在心里问自己:你被这个人欺骗得还不够苦么?你被他玩弄得还不够悲哀么?你明明清楚,楚之钦他就是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他又在利用他擅长的套路, 来麻痹你所有的理智。他就是个没有真心, 把喜欢他的男人耍得团团转的大骗子。


    思及此, 段冽指腹猛地狠狠用力, 在丹卿白皙的脸颊, 留下极深一道红色擦痕。


    “这是给你的小小教训,下不为例。”段冽退后几步,再也不看那张单纯无辜的脸, “所以,别再挑战我的底线,也别以为,我会再次陷入你编织的陷阱。”


    丹卿疼得忙用手捂脸。


    他真的好痛,眼泪差点都没能收住。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上马。”段冽阴冷一笑,语气凶狠道,“再不听话,就用绳子把你拴在马背,像狗一样在后面跟着跑。”


    丹卿不可置信地看向段冽。果然,方才那昙花一现的温柔,本就是他看错了吧!


    如果段冽对他还存有一丝心疼,又怎会用这种对待奴隶的方式侮辱他?


    松开捂住脸颊的手,丹卿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迈着无力的步伐,来到马儿旁。


    阳光逐渐明媚,打在丹卿瘦削的身形上,他墨发凌乱,段冽这才发现,他后背竟被荆棘划开几道口子,满布血痕。


    薄唇翕合,段冽想说什么,最终却沉默地视而不见。


    这都是他自找的,不是么?


    翻身上马,段冽微微俯身,面无表情地朝丹卿伸出手。


    丹卿扫了眼他苍劲有力的手,疲惫地闭上眼,此时此刻,丹卿什么都不想再去思考。如果段冽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折辱他,那他就如他所愿,做一个唯命是从没有思想的小哑巴好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把手搭在段冽掌心,丹卿不吵不闹,柔顺乖巧得不合常理。


    段冽挑了挑眉梢,颇感意外。


    肌肤相触,带来细微的颤栗。段冽略施巧劲,便把丹卿拽到马背上。


    丹卿低垂着眉,他原以为他们还像从前一样,段冽在前,他在后,可这次……


    段冽居然把他环在了他胸膛里。


    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丹卿心中诧异,想扭头去看段冽。


    但是!他只是个没有思想的小哑巴罢了。


    小哑巴坐在哪里,都无所谓的!


    丹卿抿了抿唇,把腰杆挺得笔直,尽量减少与段冽的接触。


    然而赶路委实疲惫。一路晃晃悠悠,又不必丹卿动脑子,他终于承受不住困倦,歪倒在段冽怀里睡去。


    冬阳不怎么热烈,却有些刺眼。


    段冽放缓马速,低眉望着怀里的人。


    他眉头轻蹙,似睡得并不安稳。段冽想也没想地伸出手,为丹卿挡住耀眼光线。


    一直举到手臂酸软,段冽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又犯了这种蠢。


    “楚之钦”他配吗?他当然不配。


    段冽恼羞成怒,遂猛夹马腹,把马儿催促得飞奔起来。


    丹卿被翻来覆去的颠簸惊醒。


    他眨眨眼,意识逐渐回笼。


    然后不动声色地,又把脊背挺得笔直。


    每到新的落脚点,段冽就会换一匹宝马。


    如果没有丹卿,段冽会像来时一样,每晚只歇一两个时辰。


    但丹卿不行。


    他身子骨脆弱,如果中途染病,反而得不偿失。


    一晃七八天过去,丹卿依旧不能说话。


    某日歇脚,丹卿看到路边有药草,下意识便去挖。


    段冽倚着树身,阴阳怪气道:“你服用的哑药乃苗族之物,用药一百零八种,相当复杂。你若擅自调解,以后真变成了哑巴,活该自己受着,本王可不会对你负责。”


    丹卿懒得搭理段冽。


    反正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没有思想的哑巴而已。


    段冽盯着无动于衷的丹卿,气得冷笑出声。


    行,他现在不止是个哑巴,还成了个聋子是吧?!


    接下来几天,段冽就跟吃了火药似的,他命令丹卿做这做那,把人忙得团团转,还嫌弃得很。


    可丹卿就是不生气。


    他越不气,段冽越生气。


    然后丹卿就更不气了。


    一路向北,气候愈发寒冷,这两日,更是冷得刺骨。


    段冽气归气,还不至于故意让丹卿挨饿受冻。


    眼见夜晚冷得快没法过日子,段冽临时改变方向,决定换条路,往人烟聚集的地方走。


    冬天黑得早,夜幕里,段冽抬起手,轻轻敲响某农户家的门。


    面对丹卿以外的人,段冽还是装得人模狗样,谦逊有礼得很。


    可惜,一连几家,都把他们给拒绝了。


    段冽牵着丹卿和马,走向角落里的农户。


    这里住着一对年迈老人家,他们女儿嫁去别的村落,儿子也搬走,有多余的空屋子,愿意让段冽丹卿暂住。


    段冽再三道谢,他把马拴在棚里,又铺了许多干草,这才带丹卿进屋。


    普通农户家的房子,十分简陋,木桌木椅都少得可怜。


    老夫妇似乎已经睡下,老婆婆披着袄子,举了盏省油灯,蹒跚着向他们走来,问他们需要几间屋子。


    段冽很客气:“谢谢婆婆,我们住一间就成。”


    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她目光和善地看看段冽,又看向丹卿。


    段冽忙道:“不好意思,他不会说话,婆婆您别介意。”


    老婆婆顿觉惋惜,她怜悯地看了眼丹卿,轻拍他手背,像是在安慰。


    丹卿虽不是真哑巴,却感受到了老婆婆的善意,回以礼貌一笑。


    因为天色晚,他们并没多说什么,老婆婆把两人带进屋里,便跟老头子回屋了。


    段冽借着淡淡光亮,把床铺好,同丹卿道:“你先睡,我出去喂马。”


    这些日子,丹卿从没睡饱过,他天天都很辛苦,但段冽比他更苦,至少他还能在马背上打盹儿,但段冽他……


    不过,丹卿才不想心疼段冽。


    谁叫他只是个没有思想的小哑巴呢!小哑巴根本不会心疼人。


    丹卿记仇地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


    这被子填充的是家养鸡毛鹅毛,非常暖和,丹卿静静躺着,不多久,香甜睡去。


    小半柱香后,段冽回屋。


    他站在榻边,默默看了会儿丹卿,旋即褪去鞋袜,轻手轻脚躺到丹卿身旁。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屋外的寒冷,仿佛离他们很遥远。


    第二天,丹卿醒的时候,段冽已经不在。


    丹卿揉揉眼睛,有些懵。


    昨晚他好像抱着个火炉,暖和得不得了,莫非是段冽?


    不,可能只是做梦而已吧!


    段冽能给他抱?他估计一脚就把他狠狠踹到了床底。


    丹卿抽了抽嘴角,简单洗漱,推门出去。


    小院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还夹杂着段冽和老婆婆的笑语。


    是段冽在帮忙砍柴。


    丹卿站在小窗后,悄悄从缝隙里望过去。


    段冽穿着单衣,手里一把斧头,劈柴的动作十分利落。


    他这个人,无论做王爷做将军,还是木匠砍柴,似乎都很成功。


    忽然,他们好像提到了他。


    老婆婆同情道:“他怎么不能说话啦!治不治得好啊!有没有试过什么有用的土方子啊?”


    段冽轻笑:“没关系,他自己并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丹卿:……


    不,他很介意。


    老婆婆摇了摇头,意思是丹卿心里估计是介意的。但怕人担忧,所以藏着不说。


    段冽面前的柴木已堆成小山丘,他擦了擦汗,弯唇道:“比起有些人一张口就是谎话连篇,我更喜欢小哑巴。”


    老婆婆活到这把岁数,深有同感:“这倒是实话。”


    段冽似乎很愿意跟老人家唠嗑,他眼底笑意弥漫:“是吧,尤其那种前头刚说喜欢你,转头就开开心心跟别人成亲的那种人,简直不可饶恕。”


    老婆婆震惊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段冽,明白得很彻底。


    老婆婆多喜欢段冽啊,马上跟着附和:“小哑巴好,小哑巴不会说谎骗人。你说的那个骗子,一定会遭老天报应的。”


    段冽笑得无比灿烂:“嗯,婆婆说的对,他已经遭报应了。”


    窗后,丹卿瞳孔一点点放大,他觉得,他好像偷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等等,谁是骗子了?谁要跟别人成亲了?


    虽然成亲是事实,但那是有苦衷的啊!


    丹卿回到屋里,独自坐在榻上。


    一时之间,他又气又恼,恨不得把段冽脑子撬开,看里面装的是浆糊还是草。


    他都不问问他么?


    审判犯人还得讲究证据,认罪也需签字画押。


    他给他辩驳的机会了么?


    这人万万是做不得父母官的,若他审案,岂不是冤情天天有,肯定都六月飞雪了。


    丹卿越想越气。


    他想把段冽死死捏在手里,揉得他哭喊饶命。


    老夫妇的早饭做好了,段冽来喊丹卿出去吃饭。


    丹卿冷冷看着他,出门时,他直接撞在段冽肩膀上,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


    这底气十足的霸道模样,让段冽也很窝火。


    不知想到什么,段冽恶劣地勾勾唇,故意戏谑道:“某些人还真是表里不一,是谁昨晚拼命往我怀里钻,那投怀送抱的热情,跟今天的冷淡,啧啧!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丹卿面皮向来薄。


    段冽也是认定这点,想治治他。


    哪知赧然羞涩的小公子,竟一改常态。他疾步退回来,猛地一脚踩在段冽脚背,然后抬起下巴,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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