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三一章
端王府, 被人从诏狱抬回来的楚之钦,始终昏迷未醒。
厢房内,太医细细把完脉, 回禀段璧道:“小公子除了脉象虚弱,并无任何病症,下官会开几服补血养气的药, 每日两顿, 给小公子煎服即可。”
段璧颔首道谢, 命仆从送走太医。
站在榻边, 隔着窗外漫天霞光,段璧静静凝视这张苍白脆弱的脸。
不知想到什么,段璧忽然生出些迷惘。
他曾以为,楚之钦心性单纯, 想法全写在脸上,尤其是对他的喜欢。
后来,段璧在楚之钦眼里,再寻不到那种纯粹的爱慕。
一枚不再执着于他的棋子,理应让它发挥最大价值。
得知段冽对楚之钦有多在意后,段璧便明白, 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终于到来。
他与肃王, 本就隔着上代人的血海深仇。
当年, 段璧虽小, 某些记忆却似烙印在骨子里, 时常在梦中重现。
封闭暗室里,他可怜的母亲,被几个粗使婆子用力按住, 一碗碗毒汤,拼命灌进她喉咙。
他娘死了,才能给段冽他娘腾出位置,才能让那个心狠薄情的男人登上皇位。
段璧从小就知道。
心中有多恨,表面就该有多和善。
无论伪装多久,段璧却有自知之明,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处处布满沟壑,需要很多很多的欲望,方能填满。
他越是复杂龌龊,就越是喜欢心思简单的人。
那夜,当楚之钦慌慌张张、又期待欣喜地把密信呈给他时。
段璧恍惚间,又看到了曾经的楚之钦。
那个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楚之钦。
整整一夜过去,楚之钦从昏睡中醒来。
许是受惊过度,他身子羸弱,需每日喝药调养。
可无论如何滋补,心痛的老毛病却无法根治。
端王怜惜楚之钦,待他前所未有的好,好到后来,哪怕在书房与幕僚商议要事,亦不曾避讳。
“回禀殿下,”幕僚睨了眼磨墨的楚之钦,见段璧没有支开他的意思,便直接道,“陈公公那边有消息递来,说宫里那位的身体,已显现出端倪。”
段璧扯扯唇,饶有兴致地在山河图上添了一笔亮色,他嗓音含笑,无比温和:“让他们不必操之过急,按照原计划,徐徐图之,若有危险,可随时终止延迟计划。”
幕僚也很高兴,他顿了顿,似是不解:“听闻殿下前些日命人在外散布谣言,说肃王很有可能无罪释放,这是为何呀?这肃王怎么可能被轻易放掉。”
段璧低眉作画:“钓鱼罢了。”
幕僚挑眉:“哪里的鱼?”
段璧答:“西雍。”
幕僚奇道:“西雍那等荒凉之地,殿下何须上心?当年朝廷与突厥大战,西雍元气大伤,恐是无法再生事。”
段璧弯了弯唇,他搁下画笔道:“肃王回京,已六年之久。”
幕僚不屑:“没了他的西雍,更是不值一提。”
段璧轻笑:“肃王人虽离开西雍,心却未必。在入京前,没人了解肃王,他当真是那等跋扈嚣张的性格吗?”
幕僚讶然:“殿下意思是……”
段璧的眼睛,仿佛被夜色浸透:“若西雍真有猫腻,肃王只有两种下场,才能让那边放心。”
幕僚意会:“要么死在狱中?要么掌握在自己手里?”
段璧心情属实不错,他浅笑道:“等着吧。”
灯火微微摇曳。
楚之钦正在磨墨的手,戛然而止。
又来了。
那股锥心的痛意,密密匝匝,间或传来。
楚之钦紧咬牙关,在端王段璧面前,他努力强忍着,不敢露出分毫。
**
窦公村,一家农舍大院里,林行一行人已枯等月余。
自肃王入狱,他便紧急传信给封珏公子。
可封珏公子次次都让他们静观其变,莫打草惊蛇。
他们等得起,肃王如何等得起?
这日晌午,密信再度传来。
林行本没有报以期望,出乎意外的是,信中内容与往日迥然不同,封珏公子竟准许他们行动。
林行总算松了口气。
他虽效忠于老凉王和封珏公子,但与肃王相处这六年,林行深知肃王没有野心,封珏公子所忌惮的事情,压根不会发生。
所以,林行由衷希望,封珏公子能解开心结,善待为西雍付出良多的肃王。
在京蛰伏六年,京城里的西雍势力虽薄弱,但关键时刻,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七月下旬,林行得到最新消息,廷尉诏狱需修缮,肃王段冽将于明日,暂且转移到别的诏狱。
运送肃王的途中,朝廷防卫定然严密。如果行动,他们还将面临无法预见的意外,倒不如直接在今夜行动。
作出决策后,林行等人开始秘密筹备。
酉时初,另一边的端王府后院。
楚之钦与段璧正在用晚膳。
端王进食向来细嚼慢咽,今日却比往常迅速,他很快停箸,笑着对楚之钦道:“阿钦,今夜我有要事处理,你自己在书房看看书、画会儿画,累了就早些歇息。”
楚之钦红着脸,乖乖应好。
他起身将段璧送出院外,在那抹温润背影即将拐角时,楚之钦鬼使神差般问:“殿下,今晚您要忙什么?”
段璧也有些意外,他回以一笑,倒没准备瞒着,只隐晦道:“鱼该上钩了。”
夜色袭来,因胸口时不时传来痛意,楚之钦早早洗漱睡下。
但他睡得极不安稳,总是猛然睁开眼睛。
这些日子,连楚之钦自己都很迷茫。
他仿佛得了梦游症。
有时猛然醒神,发现竟站在廊下。
有时霍然睁眼,发现手里居然握着一块平平无奇的雪卵石。
最离谱的是今晚。
怔怔望着无边夜色,以及陌生的街道,楚之钦陷入极大震撼中。
他难道又犯迷症了么?
这里是……
望着周遭环境,楚之钦皱了皱眉,此处竟让他感觉有些熟悉。
他试探地走至街尾,终于恍然,右转再往前走一会儿,便是关押肃王的大牢,他上次坐马车来过。
真晦气啊!
夜风迎面拂来,楚之钦抱着双臂,既恐惧又懊恼。
他匆匆转身,欲回端王府,不远处,忽然传出偌大喧哗声,疑似走水。
楚之钦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双脚,竟已朝喧哗处急奔而去。
等来到诏狱大门口,看到端王段璧惯用的马车时,楚之钦这才惊觉,原来二殿下也在里面。
进进出出的狱卫提着水桶,忙于救火。
楚之钦想到里面的端王段璧,担心的不得了,顾不上自身安危,他捂着口鼻,迅速奔入诏狱大院。
浓烟阵阵,四处都是在说话喊叫。
一团嘈杂里,猛然传来刀剑撞击的铿锵声。
恍惚中,似有人叫唤着“刺客、劫狱”等字眼。
楚之钦颤抖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循着后门找去。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二殿下他必然在那里。
果不其然。
楚之钦一眼就看到了段璧。
他一袭紫藤色长袍,肩披云纹披风,被护卫围在中心。
四周皆是污浊,唯独他清澈干净,他挺拔地立在那里,格外与众不同。
楚之钦的目光牢牢钉在段璧脸上,半晌,仓促地望向周围。
两方兵马已然交手。
火光照亮黑夜,被黑衣刺客护在身后的那抹狼狈身影,是肃王段冽吗?
心脏又传来尖锐痛意。
楚之钦捂住胸口,他疼得略微弯腰,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前方混乱的局面。
苍穹被火光照得橘红。
被林行等人护在身后的男子,是如此的落魄虚弱。
他周身布满触目惊心的伤,大大小小,显然动过数次大刑,就连双手,都很难找到一块完好皮肤。
但当他抬起那双嗜血的黑眸时,却没有任何一个敌人,再敢轻视他。
段冽薄唇紧抿,面无血色。
半盏茶前,当林行等人冲进牢狱时,段冽便知,他们已经落入圈套,可为时已晚。
局势紧迫,段冽望了眼高高在上的端王段璧,沉声道:“弓箭。”
半空蓦地划开一道暗红色弧度。
段冽伸出手,稳稳接住半空抛来的弓箭。
后撤半步,他拉弓放箭,一道道箭矢如雨,朝段璧疾速而去。
尽管重伤在身,可他射箭的准头,依然没有退步。
场面顿时大乱。
护卫们忙着保护端王,对段冽等人的追击有所松懈。
林行搀住段冽,速速跑向早已安排好的退路。
可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几队侍卫骤然出现,从四周将他们堵在中间。
林行冷汗涟涟。
他终于明白,进地牢时,肃王为何会用那种嘲弄又无奈的眼神看他。
他们中计了。
肃杀之气无限蔓延。
夜空忽然飞来一只鹰,稳稳落在段冽脏污的左肩。
段冽皱眉,低头睨着鹰雕,没好气道:“滚。”
鹰雕与他对视,歪了歪脑袋,仿佛没有听懂的样子。
段冽眼神幽黑,薄唇里,似乎溢出两个字,“蠢货”。
夜空寂静,连蝉鸣鸟鸣都已绝迹。
林行望向对面密密麻麻的朝廷兵马,一股绝望,在心底油然而生。
无论形势如何,他们西雍人,都不能束手就擒。
咬紧牙关,林行猛地带头冲向前方。
段冽单手执剑,跟在暗卫们身后。
他形销骨立的单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又久久都没倒下。
无数侍卫疯了似地冲向他,飞溅的漫天血色花瓣里,段冽始终坚.挺。
以寡敌众,局面越来越惨烈。
受伤的林行,与好几个暗卫都被朝廷活捉。
段冽这边也是危机重重,千钧一发之际,鹰雕展翅跃起,狠狠啄向他身后偷袭的侍卫。
帮段冽解燃眉之急的同时,一道阴寒剑光同时朝鹰雕刺来。
刹那间,凄厉鸟叫声,划破天际。
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鹰雕软软跌落在地,它左边翅膀,已被利剑齐根斩断。
段冽蓦地回首,眼瞳充血,怒吼道:“走。”
鹰雕踉踉跄跄,拖着残翅,在地上狼狈逃窜。
穿过人群时,一个侍卫看到它,狠狠啐了句“畜生”,他正要抬脚将它踩死,却忽然被一股力气撞开。
那抹青色身影动作很快,他俯身捡起残鹰,将它紧紧抱在怀里。
侍卫微愣,随即,剧痛袭来。
他下意识垂眸,却发现,他的胸膛,不知何时已被利剑刺穿。
空气里,血腥味浓郁。
一袭青色薄衫的纤瘦公子抱着鹰雕,正欲迈步,身体却陡然僵硬。
脖颈冰凉,一柄利剑正抵在他喉间。
剑刃尤在滴血,很快染红他浅色衣袍。
青衫公子怔怔回过头。
兵荒马乱里,他冷不丁撞上一双黑沉沉的厉眸。
段冽嘴角淌着污血,他阴骘的目光,并未在“楚之钦”身上逗留,而是冷冷望向周遭,用众人能听得到的嘶哑声调道:“告知段璧,再敢动手,我手中这颗项上人头,即刻坠地。”
第32章 三二章 让你们看守,我不放心。……
晋|江独发/三二章
那个夜晚, 苍穹之下,拱桥之上。
手握陨思丹的丹卿,想了很久很久。
他喜欢段冽吗?
或许喜欢。
但这种喜欢属于什么, 丹卿并不确定。
数千年的光阴,丹卿在乎的人,属实不多, 在乎他的人, 便更少。
他向来了无牵挂, 就连战神顾明昼, 亦只是他生命之中,极微弱的部分。
他盼着顾明昼好,愿意为他满世界搜罗美好的物件。
但他从不期望顾明昼的回应。
丹卿讨厌失控,拒绝任何打破他平静生活的人或事。
早知下凡渡劫, 会惹出这些让他忧思的意外,就算狐帝宴祈坚持,他也不愿意渡这个劫。
可事情既已发生,便不能回溯时光。
他到底该怎么做?
算了吧!
心里忽然有道声音,弱弱地对丹卿说。
天地皆有规则,凡人各有各的命数。
段冽这一生, 早清清楚楚写在命簿上。
改变段冽原本人生的轨迹, 丹卿很歉疚, 也很自责。他甚至, 愿意想尽办法来弥补。
可同时, 身为九重天仙官, 丹卿明白,天府六宫绝不会肆意改写凡人命格。
楚之钦若能盗走密信,便证明, 段冽他此生,本该拥有类似或更糟糕的劫难。
丹卿可以只在意段冽的这一辈子。
可没有人能替段冽决定,他的下辈子。
今生若顺遂,来生呢?
该受的苦,没谁能够逃脱,段冽自然无法例外。
不如就让所有一切,都恢复如初!
让丹卿消失,让真正的楚之钦归来吧!
或许,这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
……
那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丹卿都困顿在黑暗里。
他的命格载体——楚之钦,正在为他走剩余的路。
可是,为什么段冽会入狱呢?为什么他没有离开京城呢?
为什么一切的一切,都跟云崇仙人说的不一样呢?
丹卿听到段冽用雪卵石同他说话,嗓音是如此的喑哑落寞。他是因为等他,才没有顺从命格的指引,独自留守在京。
丹卿看到段冽如困兽般囚禁在牢狱,那么狂妄恣意的他,被夺走所有尊严和骄傲。他遍体鳞伤,却不肯低下头颅,去舔舐自己的伤口。
还有那一天,段冽看楚之钦的眸光,连失望憎恨都吝啬。
那是真正的绝望,以及放弃。
最后的最后,残酷血月下,他像一株濒临枯死的松,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却仍苦苦支撑着……
丹卿好难过啊。
段冽身上的每道伤口,他流的每滴血,都在向他呈现一个赤.裸.裸的事实。
是你!是你把段冽害成这样的。
段冽对你那么好。
你却轻轻松松转身,选择了置身事外。
真的还要再袖手旁观下去吗?
丹卿,你真的能做得到么?
寂静肃穆的夜,那道浅青色身影,想也没想地冲入刀林剑雨之中。
他匆匆抱起重伤的啁啁,想找个安全地方,先安置啁啁,再去找段冽。
可是冰冷染血的剑刃,已抵在他喉口。
剑尖过于锋利,丹卿感觉到了点点刺痛,它好像划破他皮肤,渗出了血珠。
一刹间。
所有厮杀都归于沉寂。
丹卿怔怔回首,血雾里,他近距离地看着段冽,眼眶突然不受控制地红了。
段冽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是不是都快死掉了啊?
他好狼狈,也好憔悴!
一个凡人,真的可以承受那么多的折磨和伤害吗?
丹卿甚至都害怕,他横在他颈间的剑,会骤然失力地坠下去。
满目紧张中,有人匆忙去通禀端王段璧。
很快,那抹雍容温润的紫色身影,疾步穿过纷纷避让的士兵,向段冽和“楚之钦”而来。
段璧走得太快。
已超越段冽设定的安全距离。
剑刃毫无怜惜地,被段冽往前轻送。丹卿的脖颈,顷刻被割裂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段璧面色阴沉,陡然止步。
他向来平和含笑的脸上,竟浸满寒霜,冷冷盯着那个状若癫狂的疯子,段璧从唇中挤出几个字:“段冽,你想如何?”
段冽扯扯唇角。
他眉眼伤口还未愈合,脸颊上那些斑驳,都分不清是污垢还是干涸的血。
此时轻笑一声,仿佛狰狞可怖的修罗。
仿若施舍般睨了“楚之钦”一眼,段冽薄唇轻启,冷声道:“放了他们。”
指的是林行等人。
袖中双手攥紧,段璧几乎立即做出回应,他命令那些侍卫:“放人。”
侍卫们谨遵指令,松开桎梏林行等人的手。
几个身负重伤的男人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地,回到段冽身旁。
见他们暂时没有性命危险,段冽挑了挑眉,似挑衅般望向段璧,淡然一笑道:“段璧,接下来的选择,你可要好好考量清楚。”
语罢,段冽也不着急,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段璧,徐徐转动手中剑柄,像在挽一记漂亮的剑花。
剑刃泛起的冷光,在丹卿雪白的肌肤一闪而过,亮得惊人。
其中威胁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丹卿并没有动,也没有害怕得瑟瑟发抖。
他逐渐模糊的视线,缓缓从段冽脸上收回。
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段冽,与那夜拱桥上的段冽,简直判若两人。
他眉眼之间,再寻不到半分柔和。
他的脸颊因为过于瘦削,显得格外的冷硬无情。
丹卿垂下眸,用袖摆捂住啁啁断翅的伤口。
许是认出丹卿,啁啁并未挣扎吵闹,它乖乖蜷缩在他怀中,一双豆豆眼,仿佛弥漫着茫然与痛苦。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段璧的心,仿佛随着那柄剑刃,悬在了空中。
他不能放走段冽。
任何人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此时舍弃楚之钦,无疑是最明智划算的选择。
可段璧双手竟在颤抖。
若世上再无楚之钦,还能有谁以一腔赤诚待他?
世间所有尊贵,段璧都已唾手可得。
他最是明白,那些权势,那些利益,皆是世上最冰冷之物。
段璧憎恨它们,夺走他幼时最需要的温度。
可现在的他,也要因为它们,放弃他试图珍惜的那点温度么?
紧紧闭眼,再度睁开时,段璧终于有了抉择。
他抬手,面无表情吩咐下属:“给他们准备充足的马车与良驹。”
“殿下?”身侧幕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段璧主意已定,他看向眼圈红红的“楚之钦”,忍住心口痛意,随即对段冽道:“肃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要你亲口保证,你不会伤害阿钦,并愿意将他完好无缺地交还给我。”
此言一出,不止段冽,就连“楚之钦”本人,俱是感到意外。
段冽的眸光淡淡掠过“楚之钦”,他似乎刚哭过,睫毛上还挂着点点细小水珠。
这才是楚之钦真真正正的样子。
段冽厌烦地偏过头,轻哂一声,嘲弄且不屑的口吻:“他的命,我嫌脏。”
段璧眸色渐厉,可他不愿在这个当口,与段冽逞口舌之快。
定定望着“楚之钦”,段璧露出牵强的笑容,他安抚“楚之钦”道:“阿钦,你别怕,没事的,我很快便去接你。”
丹卿望向二皇子段璧,茫然不解。
其实段冽挟持他时,丹卿都很担心,他害怕楚之钦的分量,根本不足以撼动段璧的选择。
他害怕段冽是真的会死。
可为何段璧……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马车与良驹很快备妥,段冽用剑指着丹卿,示意他同他一起上马车。
哪怕极力掩饰,丹卿亦能看出段冽脚步里的虚浮。
他是真的濒临极限了。
丹卿先上马车,段冽紧随其后。
朝廷兵马在段璧示意下,让出一条通畅的路。
靡靡夜色,队伍匆匆驶出街道,奔向城外。
车马行得极快,偶有颠簸。
车帘卷起,几缕月光从小小窗口漏进来,落在段璧单薄瘦削的身上。
他唇色雪白,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至极,仿佛随时都要闭上,但他始终端坐,保持着猎者的警觉。
丹卿知道,他身为“楚之钦”,没有立场资格说任何的话。
沉默地取出干净帕子,丹卿看着蔫了吧唧的啁啁,为它细细包扎伤口。
丹卿与啁啁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但他和啁啁,也是有情分的。
一只没有觉醒灵性的鸟儿,尚且知道忠诚护主,想必许多人与灵兽,都自愧弗如。
可是,啁啁日后要怎么办呢?
失去半边翅羽,它还能飞吗?
看着怀里懵懂无知的鹰雕,丹卿鼻尖酸酸的。
他忍不住想,如果啁啁知道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它还会奋不顾身吗?
如果段冽知道那夜他不会回去,还会等到天亮吗?
车马虽已驶出城门,段冽却不能掉以轻心。
段璧派出的人马,必然还缀在后头跟着。
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外面的声响与动静。
起初,段冽懒得关注“楚之钦”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不试图逃离,或者心生诡计,他不会再同他说一句话。
但鹰雕在他怀里。
余光视线里,“楚之钦”似乎在给鹰雕包扎伤口。
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骤然在段冽心底泛滥。
他那么的脏。
凭什么染指他的鸟儿?
然而段冽很快意识到,他自身尚且难保,根本没有精力再照顾鹰雕。
就连为鹰雕处理伤口,如今千疮百孔的他,亦无能为力。
眼底闪过一丝自嘲。
段冽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望向车窗外。
从天黑走到次日晌午,队伍只短暂歇过几次。
途中段冽清点人数,重新进行安排。
最后丹卿与段冽,还有另外两人同坐一辆马车。
似是再招架不住铺天盖地的疲惫,段冽找来两根手指粗的绳索,把丹卿双脚、双手全都捆缚起来。
同车两个护卫不解。
其中一个狠狠瞪着丹卿,凶神恶煞道:“殿下,你安心歇息,有我们在,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段冽嗓音嘶哑得不像话,因为伤势,还裹挟着浓厚鼻音。
“此人心术不正,颇有伎俩,让你们看守,我不放心。”
第33章 三三章 生得漂亮的小公子,都这样具备……
晋|江独发/三三章
段冽手法娴熟、动作利索。
他蹲在丹卿身侧, 先给他脚踝系上绳索,再来是双手。
丹卿眉眼低垂,默默看着段冽。
他平静的脸上, 丝毫没有身为人质或俘虏的狼狈与恐慌。
给丹卿捆绑绳索的过程中,段冽始终埋着头,他吝啬于将目光落在丹卿脸上。
一想到曾对这个人动心, 甚至想与他共度此后半生, 段冽就膈应欲呕。
他恨自己眼瞎。
气自己识人不清。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缺爱, 才着了这个人的道。
自那日在狱中见过楚之钦后, 段冽便想把有关他的记忆,全部删除清洗。
他不配再存在在他的脑海里。
马车简陋,段冽人高马大,手脚都很难施展开, 他只能凑合卧在角落,昏沉沉睡去。
能支撑到现在,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层面,他俱已濒临极限。
啁啁仍在丹卿怀里昏睡,动物总是这样,受了伤, 便蜷缩着, 好似睡醒就能痊愈。
现在的段冽, 也变成了这样的小兽。
他遍体鳞伤, 无人倚靠, 只能自己为自己取暖。
山路崎岖, 马车摇摇晃晃。
睡梦中的段冽眉头微蹙,似是不适。
丹卿跟着皱了皱眉。
他忽然想起,段冽在平遥城的那间小院里, 曾为他量身打造过一辆马车,他花了整整三日功夫,每天敲敲打打,大汗淋漓。
当时丹卿还很好奇,一个皇子,做起木匠的活儿来,居然也毫不逊色。
往事袭来,清晰如昨。
真奇怪,一旦开始回想过往,那些装着记忆的匣子便全部自动打开,一桩桩,一件件,争先恐后地浮现在眼前……
次日黄昏,队伍在山脚暂歇。
霞光渐渐消散,暗卫们围坐在两堆篝火旁,吃烤肉和水泡馍馍。
一直到他们吃完,才有暗卫横眉竖眼地丢给丹卿一块馍,以及吃剩的半截野鸡脖子。
那块饼直接被摔在地上,沾满泥灰和落叶。
丹卿看出暗卫的不怀好意,但他确实饿了。
为了活着,丹卿弯腰捡起馍,用衣服把上面的灰土擦干净。
他一口口咬着,需要咀嚼半天,才能把这么硬邦邦的饼咽下去。
暗卫讥讽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丹卿耳根滚烫,鼻尖泛起些许的酸,他下意识抬头,略窘迫地朝段冽望去。
形销骨立的男人坐在篝火旁,仿佛什么没有看见。
段冽面色依然苍白,嗓音喑哑更甚,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暗卫们面前的权威。
“卫六,等他吃完,把他押进马车,系上绳索后出来。”
段冽似乎要部署什么,这次,他拒绝给丹卿任何探听的机会。
叫卫六的男人领命,他直接走向丹卿,也不管他吃没吃完,一伸手,直接抓住丹卿衣领,阴森森地架着他疾步前行。
丹卿还剩大半的饼掉在地上,被迫前行。
他开始有些踉跄不稳,后面努力跟上节奏后,也就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卫六本就不爽,这下更加恼火。
丹卿上马车时,卫六故意往他腰侧狠狠踹了一脚。
这具身体羸弱,哪能经得住这一踹?丹卿重心不稳,顷刻从马车上倒栽下来,狠狠滚摔在地上。
卫六狠狠啐了声:“废物,果然是个只会以色侍人的小白脸儿。”
丹卿躺在地上,疼得双唇发青。
几乎没有任何缓冲时间,丹卿不吭不响地起来,手脚并用,爬上马车。
卫六嫌弃地跟着进来,给他系绳索。
他们不像段冽,系绳索时,他们总是故意折腾丹卿。
丹卿的手腕脚踝反反复复破皮流血,印上深深的一圈红。
卫六很快离开。
丹卿独自抱着膝盖,坐在马车里。
刚刚那番动静并不小,段冽他应该能听得到。
丹卿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丝不自然的血红。
不知为何,丹卿忽然觉得好丢脸。
好像被人拆去所有遮挡物,赤.裸.裸的展现在他面前。
凌晨,丹卿给啁啁包扎伤口时,发现它断翅的部位开始腐烂,似已感染。
啁啁伤得不轻,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攸关性命。
其实不止啁啁,他们这帮人,几乎都身负轻重不一的伤。
丹卿想和段冽谈谈这个话题。
但段冽状况实在糟糕,篝火旁,他背靠粗树,身上披着件轻薄披风,又昏沉沉睡去。
不想吵醒段冽,丹卿只能去找卫六。
在这帮暗卫里,他属于领头人。
丹卿抱着啁啁,把它的伤口展示给卫六看:“它伤得很重,我能不能到山里采些药?你可以跟我一起。”
卫六皱眉,隔得近了,鹰雕身上传出很重的腐朽臭味:“它还能活么?”
丹卿颔首:“山中药草多,只要能找出几样,我会努力治好啁啁的。”
卫六嘲讽道:“你该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
丹卿抿唇想了想:“你可以用绳子把我们手腕绑在一起,这样我肯定跑不掉。”
卫六迟疑地扭过头,去看段冽。
丹卿顺着他视线望去,他嗓音沙沙的,像被夜色浸透:“他伤得也很重,只要找到药草,我能治好他,你们我都能治。”
卫六冷笑连连:“你确定你想治我们,而不是毒死我们。”
丹卿平静地对上卫六眼睛,他眸光澄澈,清得能倒映月光:“你知道的,再这样下去,你们中间肯定有人撑不下去。”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若非卫六早已听闻楚之钦的壮举,他都快相信他是个至真至纯之人。
生得漂亮的小公子,都这样具备欺骗性么?
就连被他们西雍人奉为“冷面战神”的段冽,都能被他害得凄惨至此。
卫六神色不断变幻,丹卿眼见不妙,当即道:“采回的药草,用在你们身上前,我都会亲自来试,这样你能放心了吗?”
“你为什么要替我们治病,我们死了,岂不如你所愿?”
丹卿认认真真回:“不,我不想你们死,我希望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尤其段冽,如果他死了,你们还会放我回去吗?”
当然不会。
肃王倘若有个万一,杀了他都不算陪葬,而是赎罪。
卫六稍微放心,但没有马上答应。
穷山恶水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熬下去,情况着实不妙。
尤其肃王段冽。
要不试试?反正情况也不可能再糟糕了。
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无论谁死,卫六心里都不好受,这些日子,他每天看着兄弟们日渐虚弱,却无能为力,委实窝囊。
就算这小白脸儿中途真使诈,中招的也只有他。
他们还有逃的机会。
思及此,卫六面目狰狞地举起剑,恐吓丹卿道:“你要敢耍花招,老子立马……”
丹卿接话:“杀了我。”
卫六:……
丹卿高兴地把啁啁放回马车,然后把手腕递给卫六,催促道:“快点系上绳索。”
卫六愣了愣,仿佛有团火噎在喉口。
这小白脸儿抢他台词干嘛?
卫六没好气地用绳索,把自己左手,以及丹卿的右手,紧紧绑在一起,还打了个死结。
“早去早回,我们现在出发吧!”丹卿望向还未大亮的灰蒙蒙天际,迫不及待道。
再度被抢话的卫六很郁闷。
给值守暗卫交待了声,卫六阴恻恻一笑,猛然拽着丹卿大步往前疾走。
他故技重施,准备让小白脸狠狠摔个跟头。
然而他计谋落了空。
不知小白脸儿早有准备,或是太兴奋,他竟一路小跑。很快,便是卫六被他扯着往前赶。
一路往山林深处行,丹卿用外袍做了个布兜,采了很多随处可见的药草。
譬如九里香、风轮草,还有车前草等。
太阳逐渐从山头升起,丹卿走得脸颊通红,他抹了抹额头密汗,轻喘着气说:“再往前走一段,我们就……”
话语戛然而止,丹卿眼中亮起一簇不可思议的光,他指着对面悬崖峭壁,问卫六:“你快看,那是不是天星草?”
天星草?什么玩意儿?
卫六踮脚往那头张望:“哪儿呢?”
丹卿语速极快:“悬崖山巅,你有没有看到一片闪闪烁烁的星点,那是天星花的光芒。”
卫六两眼茫然,他好像看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丹卿急得一扯绳索:“快快快,翻山过去。”
两人狼狈得像狗,毫无形象地吐着舌头哈气。
丹卿身躯虽单薄,此时却爆发出巨大能量。
天星草啊!
此草多生长在仙地。
早前丹卿曾听同僚提过,人间灵气聚集的福地,也会长出天星草。
比起仙地,人间天星草的药性自然逊色许多,但用在凡人身上,绝对绰绰有余。
道路艰险,卫六都要累死了。
丹卿越疲惫,却越兴奋。
卫六看着身旁精神抖擞的丹卿,气得胃疼。不,他就算是力竭身亡,也绝不能被这个小白脸比下去。
越过山头,当丹卿真真切切地,看到长在峭壁上的天星草时,高兴得差点蹦起来:“真是天星草,卫六,你赶紧抱住这棵古树,用绳索拽着我,我趴下去把它摘上来。”
卫六气都没喘匀,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卫六准备妥当,丹卿趴在崖边,半截身子探到峭壁下,他伸出手指,努力地去够,却总是差那么点儿距离。
“老子不行了,你采到没?”
丹卿哪有功夫搭理卫六,他脖颈青筋都凸起来,额头汗水一滴滴,坠落到崖底。
不行,还是够不到。
全身血液冲到脸颊,丹卿脑袋都有些昏沉。
他晃了晃头,最后只能用脚勾住藤蔓,稳住重心,然后试图用树枝把天星草往上捞,再去摘。
当树枝拨动天星草茎秆,上面的碎花扑簌掉落。
丹卿心疼得快要死了。
好在最后的最后,天星草顺利到手。
丹卿开心得想哭。
他小心翼翼捧着天星草,看都没看快要脱水的卫六:“快,我们赶紧回去。”
卫六:……
两人循着原路,重复翻山越岭,终于回到落脚地。
时至黄昏,丹卿满脸沾染脏污,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拽着绳索另头系着的卫六,像牵着一条垂垂老矣的病狗。
漫天霞光旖旎,驻扎地的氛围却阴森诡谲。
丹卿刚回来,脸上笑容还来不及掩饰,便对上一双冷冷盯着他的黑眸。
第34章 三四章 三日后,我将你留在郢都。
晋|江独发/三四章
枞木高大蓊郁。
段冽站在树冠之下, 分明瘦骨伶仃,却散发出不容人忽视的威势。
他面无表情,眼瞳极深, 黄昏暖色亦无法渗入其中。
丹卿怔怔望着段冽,笑容凝在嘴角。
卫六本想先坐到地上喘口气儿,见段冽满面山雨欲来, 他惊得绷直脊背, 哪还有半分“老弱伤残”的颓态?
卫六心虚得很, 他把头埋得低低的, 不敢去看肃王段冽。
枉顾命令、擅自离队,甚至带走人质,这些都是极其忌讳的大罪。
他不犯则已,一犯竟全部沾染上了。
丹卿心知卫六的难处, 便上前一步,努力把怀中天星花,以及杂七杂八的药草,都展示给段冽看:“卫六只是看着我去摘药草。”
言外之意是,他很尽责,我没跑。
因为两人被绳索绑在一起, 丹卿动时, 绳索也跟着晃了晃。
段冽淡淡睨了眼绳索, 直接无视丹卿, 意味不明地扫向卫六。
此时此刻的卫六, 满身狼藉, 体力不支,哪还有半分.身为暗卫的机警与敏锐?
不知想到什么,段冽眸光更加阴骘, 他口吻冰冷,却含着满满嘲讽意味:“他摘的药草,你认识?你敢用?行,那让他给你治?”
卫六只觉头顶压下一座五指山,都快把他压扁。
起初,卫六并不相信“楚之钦”。
那劳什子的“灵草”天星花,卫六都曾在心里生疑,说不定这是楚之钦耍的花招,能把肃王骗得团团转的人,他卫六估计就一碟开胃小菜,还不够他瞧的。
然而摘取天星草的凶险,实打实存在。
当时情形,稍有不慎,楚之钦便会跌落峭壁,葬身崖底。
卫六左右矛盾,一方面,他确实瞧不上楚之钦;另方面,他又觉得,今日与他相处的这个楚之钦,似乎没那么糟糕。
倘若这些都是楚之钦的伎俩与手段,那他卫六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
卫六思来想去。
最后顶着巨大压力,朝段冽拱手:“属下愿意一试。”
段冽目光在他头顶停顿片刻,轻嗤一声,转身离去,似是默许的意思。
望着段冽单薄瘦削的背影,丹卿有瞬间晃神。
他是肯让他给暗卫们医治的。
段冽那些话,既存着敲打卫六之意,也是在威胁警告丹卿,别试图耍心机玩手段。
丹卿说话作数,但凡用在卫六身上的药,他自己先嚼碎咽下去,然后或煮汤让卫六喝,或磨碎敷在他伤口。
至于天星花,直接服用就可以。
这种带着灵性的仙草,于体质有极大增益,无伤病可强化体魄,有伤则能加速痊愈时间。
但是,绝大多数暗卫都不稀罕。
只有极少数愿意服用天星花。
丹卿没办法,便将剩余的天星花草制成丹丸。
整个晚上,丹卿都守在篝火旁,他用捡来的缺口罐子熬制浓液,再搓成丸子,好生封存。
睡过一宿,被丹卿医治过的人,都有大幅度好转,主要还是天星花的功劳。
又有部分人肯让丹卿看病了。
当然,段冽和另些伤势稍轻的暗卫,仍按兵不动。
丹卿暗暗着急,却也知道,段冽担心他心存歹计,必须留一部分人,以作筹谋。
那些无甚大碍的暗卫便算了,可段冽不行。
牢狱长久以来的折磨,已把他原先强健的底子掏空,他才是最该让他医治的人。
无须把脉,丹卿就能看出,他强撑的这具躯体之下,已满布疮痍。
天亮后,车马再度启程。
丹卿抱着啁啁,经过治疗,它精神已经好很多。
比起失去臂膀的人类,啁啁对这个现实接受得很快。
它只沉默地拖着独翅呆了会儿,便乐观地在丹卿怀中睡熟。
若在天上,当然有灵丹妙药让啁啁生出另半翅膀。
可惜,这里是人间。
丹卿抚摸着啁啁,心底却在想,怎样才能让段冽乖乖疗伤吃药呢?
段冽厌恶楚之钦。
以他孤傲的性子,定然不乐意吃他的药。
很多人把生命看得比尊严重,但段冽好像不是。
他这不是在闹别扭,而是纯粹的嫌弃楚之钦,嫌弃到与他相关的所有,包括药,他都觉得很脏。
怎么就有这样倔的人?
丹卿心里又难过,又惆怅。
这日夜里,丹卿趁大家睡着,值守的暗卫又没注意到这边时,他偷偷低下头,用嘴把手上绳结咬开,这种操作自然很艰巨。
可丹卿天天被绑着,再笨,也学会了这种结的打法。
直至腮帮子都咬酸,丹卿双手终于得到解放,他利索地把脚脖子上的绳索也拆开。
揣着几瓶膏药,丹卿猫着腰,小幅度地移到段冽面前。
月光与篝火火光交相辉映,在段冽惨白的脸颊,抹上一层淡淡的红。
丹卿轻手轻脚,自认没发出任何动静。
他悄悄撩起段冽袖摆,堪称神速地为他上药。
因“预谋已久”,丹卿早把药备好。
他把风轮草等磨成药粉,再混入天星花丹丸,做出几小罐简易版药膏。
丹卿从未做过这么冒险的事,他精神高度集中,手脚前所未有的麻利。
尽管如此,当看到段冽臂上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时,丹卿还是有瞬间的震撼。
这已经不像人类的手臂。
那些青紫红肿,甚至是化脓的部位,像魔爪一样紧紧贴附在他手臂,它们狰狞又丑陋,日以继夜地折磨着他。
丹卿睫羽轻颤,有些手抖地把药膏抹上去。
他本已做好面对所有意外的准备,可看着这样狰狞的伤势,丹卿还是很慌,整颗心都开始乱了。
涂完右臂,竟只剩一半药膏。
丹卿有些怔忪。
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丹卿下意识抬眸。
月夜下,段冽毫无波澜的一双眼睛,正淡淡看着他。
除了诏狱那次,段冽看楚之钦的眼底有明确的恨与怒,其余时候,他都好平静,平静到仿佛要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又或者,在那他幽沉的眸子里,再不会有疾风骤雨了。
丹卿唇瓣翕动,他想告诉段冽,他不是故意要害他。
楚之钦的命格被安排得清清楚楚,凡人段冽也是。
他以为,纠正错误,他们便都可以回归正确的轨道。
可是,每每想到这里。
丹卿就呼吸急促,整颗心像是被丝线不断拉扯,沁出稠密难忍的痛意。
区区凡人,究竟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违背命运的指引,做出与之截然相反的抉择。
单这点,丹卿就永远对不起段冽,永远心怀歉愧。
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这样也好,让段冽恨他,恨着恨着,便淡了,遗忘了。
哪怕最后看着他死,段冽也只会觉得痛快吧?
挺好的。
在楚之钦消失前,丹卿会尽自己所能,来弥补他。
眼眶洇开水意,丹卿把掌心攥得生疼,才把泪水全部逼退回去。
他微微别过头,并不看段冽,哪怕尽量作出卑微姿态,可丹卿就不是这样的性格,属实有些别扭:“肃王,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不好?我会尽全力把你们都治好,但你必须说话算话,安全之后,让我活着回京城,可以吗?”
夜风轻抚,段冽擦过药膏的手臂清凉。
这几天,因为身体状况,段冽一贯睡得昏沉。但在“楚之钦”撩起他衣袖时,他意识已然惊醒。
只是这具躯体过于迟钝,久久都无法睁开眼,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段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小心翼翼的动作,甚至于他偶尔的呼吸声、抽气声,他都能听见。
黑暗的世界里。
触感尤为敏锐。
是楚之钦。
脑海里冒出这名字的刹那,段冽无疑是自嘲的。
他似乎从没发现,他的记忆、他的身体,总能轻而易举地识别“楚之钦”的味道。
遗忘说来简单,却并非说说,便真能将他存在过的痕迹,全部彻底抹杀。
还恨楚之钦吗?自然恨。
但段冽有自己的骄傲,他在楚之钦身上栽过大大的跟头,楚之钦是他生命唯一的黑点。
他越是特殊,便越让段冽心存芥蒂。
如何才能保留最后的自尊?唯有若无其事,唯有风平浪静。
他越是歇斯底里,越是狼狈不堪,越是丢人现眼,越让背后的小人洋洋得意。
空气里残存着浅浅药香。
段冽就这样隔着朦胧月色,望着眼神澄澈的“楚之钦”。
他忽然想笑。
实际上,他嘴角的确往上扯了扯。
该如何形容楚之钦呢?他就像是一条狡猾的变色龙!善于随周围环境的变化,随时改变自己的性格和颜色。
怎会有这样的人?!就连见多识广的段冽都困惑了。
诏狱那日,他面对他时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可这些天的处事不惊,亦是毫无破绽。
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又或者,都不是真正的他?
段冽累了。
不愿再想。
短暂的沉默,仿佛一场凌迟。
丹卿见段冽视线掠过他手脚,用早想好的理由解释道:“就算我能解开绳索,我也很难独自一人,安全地返回京城。”
段冽轻笑,他喑哑的嗓音,仿佛在夜色里漾开一抹水波:“是啊,像你这样羸弱娇贵的人,如何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年到忻州,想必也是端王命人一路护送。这点想法,只在段冽脑子里匆匆过了一下,如今再把过往翻出来一件件掰扯,属实挺没意思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涂抹伤药的手臂好受许多。
既然楚之钦识趣,段冽又有什么理由不放过自己?他看着那些脏脏丑陋的伤处,面无表情道:“药膏留下,你可以走了。”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丹卿把药膏放在草地上:“我等下再做些,做完了给你。”
没指望段冽回应,丹卿默默看他一眼,起身离开。即将走远时,丹卿忽然听到段冽在身后道:“三日后,我将你留在郢都。”
第35章 三五章 他侧颜温柔,有种岁月静好的感……
晋|江独发/三五章
翌日上午, 段冽再度召集所有人,于林中密谈。
只留卫六独自看守丹卿。
秋阳带着些些燥意。卫六倚着树身,嘴里叼根狗尾巴草, 懒懒瞅着这一人一鸟。
丹卿盘膝坐在草地,他怀里抱着啁啁,正耐心为鹰换药、包扎。
阳光微风, 仿佛全聚焦在丹卿身上。
一圈圈金色光轮里, 他侧颜温柔, 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卫六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他曾经有个梦想。等西雍不再备受朝廷压制,等百姓不再苦不堪言,他想要娶个软乎乎的妻子, 从此过上平静美满的日子。
面前这个小少爷,除性别为男,与他想象中的妻子一模一样。
当然,卫六有自知之明,他驾驭不住那么漂亮的,中等姿色就成了!
他们那位肃王殿下, 虽含着金汤匙出生, 可他短短一二十年的所经所历, 比他们这些挨穷挨饿的西雍百姓能好多少?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的命运更坎坷、更凄惨。
所以, 肃王能被这样的“楚之钦”吸引、欺骗, 也不是没有原因。
卫六仰头望着高空艳阳,默默叹气。
像他们这种四处飘荡、心无所依的人,比谁都更渴望有个平静的家。
疲倦时、悲伤时, 能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为他们拂去头顶尘埃。
原来强大如肃王,也只不过是拥有世间最平凡的欲望罢了。
只可惜,所遇非人。
卫六看着丹卿,由衷替肃王殿下感到悲哀:“你现在开心了?再熬几天,你家端王就要来接你了。”
卫六说话的口吻,似乎深得段冽真传,十分阴阳怪气。
丹卿垂头继续做事,不搭理他。
卫六轻哼出声:“你说端王当了皇帝,能封你个啥?你一男人,又当不了皇后妃嫔,也不知道图什么。我们肃王,哪里比不上端王那小白脸?还是你们小白脸,都只喜欢小白脸?呵呵,我们肃王如此倜傥美貌,他若真愿意当小白脸,还能有你们猖狂叫嚣的份儿么?”
话似乎越说越不对劲。
卫六戛然而止,莫名生出些恶寒。
丹卿动作突然放缓,端王当皇帝?
这些日子,他们多行走在山野之间,距离朝堂甚远,卫六为何突然讲出这种话?
若有所思地望向林中,丹卿皱眉,难道是段冽推断的吗?
他们离开京城没多久,端王段璧就要当皇帝了?
做楚之钦的那段日子,段璧很多事都不曾避讳楚之钦。他外表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隐忍筹谋多年。
此时上位,并不符合段璧徐徐图之的性格。
莫非是那日私放段冽,所引起的局势变动?
对端王段璧,丹卿没什么多余感想,尤其知晓他乃长留山白帝后。
大家都是来渡劫的神仙。段璧所有幼年的阴影,包括他对欲望和温暖的渴望,都是上天给白帝姬雪年的磨炼,若渡劫顺利,白帝便能堪破停滞多年的无情道了吧!
丹卿带着啁啁在草地走了几圈,段冽等人从林中出来。
不过片刻,暗卫们分为几拨,陆续离去。
到晌午,就连林行卫六也要走了。
林行伤势颇重,在暗卫里,只有他与丹卿相熟。
可这些天,看丹卿眼神最狠戾的人,也是林行。
同卫六离开前,林行一瘸一拐走到段冽身旁,他眼睛都熬红了,作势要跪,却被段冽拦住。
“殿下,是我害了你。”林行还记得在忻州时,肃王便警告他,让他多加留意楚之钦,并推断此人恐是端王派来的细作。
可林行不信,他不止不信,他还妄图改变肃王的态度。
一想到那些愚蠢的话,林行就恨不能狠狠甩自己二十个耳刮子。
段冽面色平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林行都快哭出来:“不,是我,殿下,您凭什么还要放楚之钦回去享受荣华富贵?他不配,杀了他。你如果下不去手,属下来。”
段冽淡淡看林行一眼:“段璧登基指日可待,你明知,楚之钦对他的重要性。此时若杀,等于西雍与他撕破脸。一直以来,防着西雍的是段询,等新帝继位,西雍的平稳安宁也就有了可转圜之地。你这是要葬送西雍期待已久的未来吗?”
林行不甘心道:“那殿下所受的委屈,难道就这么算了?而且我们现在的西雍,何尝没有可战之力?”
段冽神情骤然阴沉,他冷笑道:“回去告诉段封珏,再心术不正,谁都帮不了他,谁也救不了西雍。老凉王在世时,求的只是西雍百年太平,他这个做儿子的,口气倒是不小。”
林行僵了僵,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都离开,只剩段冽与丹卿,还有啁啁。
阳光筛下的斑驳里,段冽从丹卿身旁经过,他并不看他,只无甚起伏道:“上马车。”
丹卿默默跟在段冽身后。
阳光把他影子拉得狭长,丹卿每每将要踩到那团黑影的瞬间,它就又走远了。
还有两天一夜。
段冽就会把他留在郢都。
丹卿真希望时间能别走的那么快。
山野普通药草多,每当马匹劳累,暂停赶路时,丹卿便会在附近找可用的药草,日以继夜将它们分类、处理。
丹卿想继续跟着段冽。
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有些茫然无措,便不停做事,企图转移注意力。
这日傍晚,马车在村子附近停下。
段冽在外言简意赅道:“我去打水。”
马车内,丹卿蜷缩在角落,他面无血色,额间发丝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粘在他苍白的脸颊。
丹卿意识混沌,什么都没听到。
包括段冽回来,问他是否喝水,他也没听见。
段冽又驾起了马车,若想剩余两日内赶到郢都,时间并不宽裕。
皎月攀至树梢,段冽把马匹拴在草地上,让它吃草歇息。
抚了抚站在他左肩的鹰雕,段冽独自在月下伫立片刻,然后回到马车。
似觉出不对劲,段冽掀开车帘,朝内望了眼。
昏暗之中,那团身影无声无息,仿佛熟睡。
段冽披了件大氅,把鹰雕塞在怀里,阖眼入眠。
天将亮时,段冽醒来,他蹙了蹙眉,终是把鹰雕放在大氅上,亲自走进马车。
丹卿仍保持着昨晚的姿势,静静靠在角落。
他病了。
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段冽神情似怒,似暴躁。
他总是病得这么不是时候。
冷冷盯着丹卿,段冽甚至在想,就这么不管不顾,两天内,他会不会死。
平遥城犯的那些蠢,段冽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漠然起身,刚要走,蜷缩在角落的人忽然伸出手,他弱弱拽住他衣角,仿佛梦呓般轻声道:“我难受,段冽……”
段冽嫌弃地一扯衣袖,他手指便无力松开、垂落,再没举起来。
第36章 三六章 吵架吵不赢。
晋|江独发/三六章
一缕阳光破开晨雾。
啁啁蹲在段冽肩上, 它昂着小脑袋瓜,左挤挤右扒扒,希望能扯开车帘, 跳进马车里。
它与丹卿关系要好。
从昨天下午,啁啁就再没见过丹卿。
它想看看,里面那个人究竟在干嘛,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段冽驾着马车, 眉头越蹙越紧。
肩上鹰雕动来动去, 他不耐烦道:“你这么关心他?要不要干脆跟他一起走?去做只富贵荣华的笼中鹰?!”
啁啁听不懂人话, 但它能辨别段冽的喜怒哀乐。
它豆豆大的眼里盛满迷茫,不懂他的原主人,对他的新主人,态度为何转变得那么快。
以前, 他们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鹰雕老实了,段冽心情却更加糟糕。
他胸口好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心脏沉闷,呼吸杂乱。
往前行了段路,段冽终是僵着脸,将马车驾到桑树下停靠。
他低眉看向啁啁, 摸了摸它的头, 似是在表达歉意。
马车内无声无息, 就像没有人存在。
段冽面无表情望着紧闭的帘子, 冷不丁伸手掀开。
马车空间狭小, 角落里, 一抹浅青色身影蜷缩着。
段冽甚至怀疑,从昨天起,他是不是就保持着这种姿势, 压根没动过。
那人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中,另小半张脸暴露在光线里,肤色冷白,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双眸阖着,两扇鸦羽般的睫毛一动不动,仿佛栖息于此处的蝶。
若非被汗不断浸湿的额发,以及嘴唇的干涸苍白,段冽会真以为,他只是熟睡罢了。
他太安静。
实在不像难受的样子。
段冽走到丹卿身边,用手心试了试他额头温度。
很烫,全身都烫。
段冽不通医理,虽然丹卿布包装有许多药材、丹丸,他却不敢随意喂给他吃。
把大氅铺好,段冽把人弄到上面躺着,然后用冷水浸过的面巾,敷在丹卿额头。
照顾病人是项细致活儿,需极大耐心。
段冽曾以为,他看护病人,绝对做不到什么周到、什么体贴。
可平遥城那段日子,却打破他对自己的认知。
如今场景重现,段冽却心浮气躁,再也沉不住气了。
连续更换好几次面巾,段冽到野外采了些果子,等回来,马车里的人听到动静,徐徐睁开一双朦胧的眼。
他病态明显,额头温度虽降了些,脸颊却显出几分不正常的酡红。
段冽把布包里的药草、丹丸,全拿出来,问丹卿:“你吃哪种?”
丹卿目光迟缓,他视线在段冽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挪到药草丹药上,动了动唇,丹卿刚要说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这具虚弱的身体不断颤栗,像即将被狂风暴雨摧折的一株青草,又像骇浪之上的一艘小船。
他脸颊更红了,眼睫还挂着几颗小小的水珠。
段冽别过头,神态漠然。
等丹卿停止咳嗽,段冽转回视线,继续问:“哪种?”
丹卿用力眨眨眼,等模糊褪去,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他艰难望过去,有气无力道:“左手边,第、第三个竹筒。”
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奔行在野外,丹卿只能用青竹作瓶罐,来装丹丸药粉。
段冽拾起青竹筒子,打开盖儿,俯首闻了闻。
微苦的药香,顷刻扑面而来。
取出一粒丹丸,段冽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蹙起。
盯着丹卿憔悴的脸,他忽然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问:“这是几?”
丹卿有些懵,眼底水波氤氲,他似是不解,但还是乖乖答:“二。”
段冽又拭两次,证明丹卿不是蒙对,而是真有意识后,他不再犹豫,把丹丸粗鲁地喂进他嘴里。
丹卿含着药,等他取水。
可段冽似乎忘了。
把乱七八糟的药草整理好,段冽转身离去,毫不迟疑。
丹卿不敢再麻烦段冽。
药丸一点点在他舌尖弥漫开来,苦得他想哭。
后面两天,丹卿意识时而迷糊,时而清醒。
段冽准时进来给他喂药,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动作与交流。
数千年来,丹卿一直不知寂寞是何滋味。
被狐帝宴祈关在须弥空间的那两百年,他早已学会自娱自乐。
可这两天,丹卿睁开眼,看到空荡荡的周围时,他竟莫名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思绪翻涌间,他会忆起平遥城的短暂时光。
如果没有经历过被悉心照顾的感觉,他是不是就还是从前的丹卿,受伤了委屈了,团成团,睡到睁开眼,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他也依然还是他。
……
抵达郢都后,段冽并没着急联系西雍暗哨。
他找了家普通客栈,把丹卿安置在客房。
从离开京城那夜起,丹卿便时时饱受煎熬,无论是身体或心理,他都处于极其疲惫的状态。
那日,为采摘天星草,更是耗损丹卿大量元气,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病痛日积月累,当身体再承载不住时,便如泄洪般,全面爆发。
丹卿这一病,连续好些天,竟都不见起色。
段冽虽不赶时间,却没闲情陪丹卿浪费光阴。
这日,丹卿刚睁眼,便见段冽抓起披风,冷冷朝他走来,他薄唇翕合:“去医馆。”
“我自己是大夫,没事的,我只是……”
段冽神色不耐。
丹卿看出他眉目里的怒意,咽下没说完的话,自觉道:“我自己穿。”
段冽也懒得帮丹卿穿,他把披风扔给榻上:“动作快点。”
丹卿撑着床板起身,因段冽这句嘱咐,哪怕手脚绵软,他也竭尽全力,让自己速度快起来。
一前一后,两人走出客房,左转,下木阶梯。
段冽步履匆促,丹卿望着他背影,扶着雕花扶手,努力跟上他节奏。
丹卿明白,段冽早不愿同他搅合在一起。
他没扔下生病的他一走了之,已是最后的仁至义尽。
突然,有拨人涌进来,段冽背影模糊在其中。
丹卿心急,欲匆匆走完台阶,却不料与一妇人相撞,她布袋里的橘子沿着楼梯,不断往下滚。
那妇人惊呼:“我的橘子!”
丹卿面露窘迫。
他不知该往前追,还是帮妇人捡橘子。
视线尽头,再寻不见那抹挺拔背影。
丹卿只好蹲下身,他捡起几个橘子,还给妇人。
怎知起身时,头晕目眩得厉害,竟险些狼狈跌倒。
妇人忙搀住丹卿,问:“小公子,你没事吧?”
丹卿摇摇头。
妇人看他生得眉清目秀,就是气色不好,心生同情道:“不好意思啊!怪我着急,我家囡囡想吃橘子,在屋里头等我呢!便没看路,撞到了你。来,这两个橘子送给你吃。”
言罢,妇人也不给丹卿拒绝机会,往他怀里硬塞两橘子,风风火火走了。
丹卿握着半青半红的橘子,走出客栈。
明媚阳光里,段冽正站在挂满果实的石榴树下,似在等他。
他容色出众,气质上佳,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丹卿握着橘子,默默走到段冽身后。他鼓起勇气,想把其中一个橘子,递给段冽。
他脑门却似长着眼睛,在丹卿靠近的刹那,再度拾步往前。
丹卿伸出的手顿在空中,至于这橘子,只能收进袖子里。
熙熙攘攘的街,他们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始终隔着难以跨越的三五步距离。
来到王氏医馆,丹卿已累得满面惨白,他在木椅上坐稳,伸出手,让坐堂大夫把脉看诊。
段冽则像一堵冰冷的墙,无声立在丹卿身后。
对面老大夫诊脉许久,一会儿惊恐瞪眼,一会儿摇头叹息。
他两撇余光,似乎在悄悄打量丹卿与段冽。
丹卿脸上没有表情。
段冽面色更是毫无波澜。
老大夫抽抽嘴角,有些无语。来来回回又诊了会脉。老大夫收回手,欲言又止地望着两人,故弄玄虚道:“小公子你、你怕是,哎……”
丹卿有些好奇:“我没治了,要死了?”
老大夫摆摆手:“那倒不至于,公子你脉象虚弱、精气不足,最近又郁结于心、疲惫过度,致使脏腑衰竭。若再这么严重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丹卿神色淡然,这老大夫言语虽夸张,理却是这个理。
他原先还以为,遇到庸医了呢。
孰知丹卿刚这般想,老大夫突然话头一转,捻着胡须道:“小公子,今日你踏入这家医馆,遇见老夫,算你幸运!老夫有张祖传秘方,千金难求,你若按之服用,半月内,必然生龙活虎。”
丹卿:……
“老夫与你投缘,只要百两,药方你即刻拿走。”
丹卿委实无语,半月内生龙活虎?怕不是仙药吧。
他有心看看那“良方”,免得庸医处处骗人,可莫说百两,就连一两银子,他现在也没有。
一口气没喘上来,丹卿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等缓过劲儿,丹卿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对老大夫道:“老先生,生命贵重,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更何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凡人这一生,功与德,桩桩件件,皆详细记录在册,老天都有在看的。”
丹卿有心提点老大夫,缺德事儿做多了,终会被天道清算。
可这位老大夫却勃然大怒,他操起扫帚,便要把丹卿赶出医馆。
扫帚沾满灰尘,肮脏得很。
老大夫握着它,正要砸向丹卿背脊,段冽蓦地伸手握住,然后用力往前一推,老大夫登时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路人渐渐围上来。
老大夫嚎叫着坐在地上,连连喊痛,还说胳膊都折了。
医馆外,无数指责目光落在段冽身上,更有甚者大声叱骂,还要压着段冽去官府。
丹卿气得手都在抖,他指着地上卖惨的老大夫道:“他才是庸医,是骗子。”
可比起涕泗横流、频频卖惨的老大夫,丹卿和段冽才更像恶人。
围观群众骂得越发难听。
后排路人竟朝他们扔起烂叶石头。
段冽面色阴沉,冷冷盯着路人们,一言不发。
他眼神越凶狠,越激发他们打倒“坏蛋”的正义感。
丹卿自己受委屈、挨骂,倒没什么感觉,可段冽何其无辜。
他努力挡在段冽身前,和众人讲道理,可没人愿意听。
丹卿嘴笨,吵架吵不赢,又还病着,音量也比不过人家。
都快气哭。
第37章 三七章 他不懂他到底气什么。……
晋|江独发/三七章
这场闹剧, 因匆匆抬进来的几位病人,而进入尾声。
丹卿气得全身发抖,情绪已然失控。
部分围观百姓散开, 丹卿红着眼,还想冲上前,同那些恶意辱骂段冽的路人, 好好辩白个清楚。
一只手, 忽然从背后伸出来, 揪住丹卿衣领, 带他穿过人群,离开王氏医馆。
跟风指责的几个汉子,欲拦下段冽丹卿。
可刚伸出手,便撞上一双凌厉的黑眸。
段冽神色阴沉, 眼瞳散发出幽幽森光,仿佛漂浮在夜间的鬼火。
一对上他冰冷可怖的目光,几个壮汉吓得面无血色,竟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生怕遭受报复。
丹卿起先张牙舞爪,还在卖力叫嚷:“谁?放开我!”
后察觉揪住他的人是段冽, 丹卿身体陡然僵硬, 也忘记挣扎, 就这么保持着这个滑稽姿势, 被段冽拎了出去。
他们与两个抬进来的病人擦身而过。
丹卿视线微顿, 落在面色苦楚、哀吟不断的病人身上。
还没看清楚, 双方已然错过。
很快,段冽把丹卿带出这条街。
远离王氏医馆,丹卿情绪冷却后, 才深觉自己刚刚丢脸得很。
他甩开段冽的手,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襟。
丹卿是有些气的。
在他认知里,肃王殿下若开口,那还不阴阳怪气、舌战群雄,把那群翻来覆去只会骂那么几句话的路人秒成渣滓。
可他偏偏一声不吭。
从前怎不知他如此能忍?
他们站在树荫里,头顶是散开的蓬勃树冠。
阳光漏下参差斑驳,洋洋洒洒地落在丹卿身上。
他抿着苍白的唇,气出来的面颊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因为整理衣襟的动作含有怒意,丹卿幅度便有些大。
光斑在他身上闪烁游移,略微刺眼。
段冽看着丹卿,面无表情。
他不懂他到底气什么。
百姓人云亦云,同他们吵赢,或者把他们揍到服气,难道很光荣么?
而且,他们骂的并非他,他实在没必要动气,难道他是在为他鸣不平?
段冽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随即恢复深邃。
两人再无交流,默默回客栈。
段冽交待丹卿几句话后,便出了门。
丹卿不知段冽去做什么,许是被气坏,他精神竟比往日好。
只是胸口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丹卿知道,段冽让他老实待在屋内,是恐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可他明明什么想法都没有。
丹卿揉了揉脖子,直接拉开门,没走几步,恰巧隔壁客房的门被打开。
一位穿墨绿长裙的妇女,拿着空木盆走出来。
两人目目相望,皆是愣住。
“是你啊!”妇人笑得和善,“橘子好吃吗?”
丹卿尴尬道:“还没来得及吃。”
屋里有小女孩娇娇软软的声音传出来:“娘?你在跟谁说话呀!”
妇人扭头回:“是刚认识的一位哥哥。”解释完,望着丹卿,不太好意思道,“我家囡囡不大舒服,又发烧又吐的,今早刚去医馆看过,说是伤寒。我现在正要到楼下打点热水。”
丹卿眉心微跳:“在王氏医馆看的吗?”
妇人讶异,随即了然道:“莫非你也去那家医馆看过病?”
丹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直接道:“其实我也是大夫,我能进去给囡囡看看吗?”
妇人面露迟疑,她本欲婉拒。
一个羸弱病态、风吹就倒的小公子,居然说自己是大夫,若医术真高明,怎会连自己都治不好?
可面前这位小公子,眼神如此澄澈,看起来单纯无邪。
无论相貌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十分出众脱俗,委实不像坏人。
“好,那麻烦公子你了,”尽管没抱期望,妇人还是很礼貌,她请丹卿进屋,健谈道,“六月的时候,我带囡囡回了趟娘家,半月前,开始动身回夫家。许是中途坐了船,囡囡不适应,又吹了风,所以才生病吧。”
丹卿不擅与人交谈,从前在九重天,多是云崇仙人负责说,他负责听。
与这位热情的妇人相处,丹卿很自在,因为气氛并不会冷场。
囡囡是个六七岁的小女童。
她裹着毛毯,露出一颗脑袋,正蔫蔫趴在桌旁剥橘子。
听到动静,那双水灵圆润的大眼睛,好奇望向丹卿。
丹卿原身是狐狸,毛发软软白白的,攻击性向来不强。
而楚之钦这具身体,外形更为弱气,根本没有攻击性可言。
小女孩并不害怕丹卿,得到娘亲示意后,她笑容腼腆,轻轻唤了声“哥哥”。
她声音有着小女孩的软甜乖巧,就是有气无力的。
丹卿坐到囡囡身旁。
囡囡掰开剥完的橘子,分给丹卿一瓣,丹卿不好拒绝,笑着接过来吃下。
橘子很甜,微微透出来的酸味很提神醒脑。
有妇人在,都不必丹卿多说什么。
“囡囡乖,把手伸出来,让哥哥为你把脉。”
小孩诊脉的方式与成人颇有不同,丹卿诊了许久。
望闻问切,一项不落,十分详细。
丹卿眉头逐渐蹙起,妇人在旁神色紧张,且带有质疑。
丹卿怕她担心,弯唇笑了笑,可眉眼间的担忧,却始终化不开。
小姑娘是昨晚半夜刚发的病,全身发冷,搂着妇人直打寒颤。
白天醒来,又觉得热,全身都疼,还吐了两次。
一早起来,妇人便带囡囡去了趟王氏医馆,坐堂大夫说是普通伤寒,只开了几服药,方才妇人已煎服一碗,喂给囡囡喝了。
丹卿拆开药包看了看,并无什么不妥。
的确是治疗普通伤寒的药材。
想来那位坐堂老大夫,也不是回回都宰客欺人。
若真对医术一窍不通,早被人砸了医馆。
“公子,这药没问题吧?还有,我家囡囡……”
丹卿回神,他问妇人:“这位娘子,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吗?”
妇人愣住,她摇头道:“除了有些头痛,我似乎没哪里不适。”
丹卿蹙眉道:“可否方便让我号脉?”
妇人怔了怔,旋即颔首。
诊脉片刻,丹卿的面色已称得上极难看。
他想起离开王氏医馆时,抬进去的那些个病人。
“囡囡可能不是伤寒,而是秋疫。我现在要去附近几家医馆看看,娘子你也已经感染,只是还是初期症状。你和囡囡先留在客房,暂时不要离开。等我确定病情,会回来告诉你们结果。”
妇人怔住,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她嗫嚅嘴唇,想辩驳,后背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今晨去王氏医馆前,她们先去的是济世医馆,可济世医馆里的病人有些多,她这才牵着囡囡,转身去了王氏医馆。
难不成,真的是时疫吗?
拖着疲惫病体,丹卿硬撑着走在街上,细细察看附近医馆的情况。
里面均有不同程度的秋疫患者。
普通伤寒与秋疫还是存有不同,初始可能不易察觉,病发后,便很容易区分。
济世医馆的馆主姓金,他刚刚也觉出不妥,已命人去通知府衙。
丹卿对比几家医馆的气氛、以及行医者态度后,试探着向济世医馆表明来意。
得知丹卿也是医者,馆主和坐堂大夫都很欢迎他的加入。
丹卿医术纵然高明,却极依赖九重天的天材地宝。
凡间种种药草,他不如济世医馆的大夫们熟悉。
但双方合作的效率,却出奇的高。
黄昏袭来时,他们已针对秋疫特征,研究出两张药方。
天色逐渐暗淡,丹卿头重脚轻地走出济世医馆。
一阵晚风拂来,丹卿头痛欲裂,全身都打起了寒颤。
怔怔站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丹卿有些茫然。
他很可能也已感染秋疫,这具身体本就体质虚弱,最易受到病邪侵袭。
在济世医馆看诊时,他与大夫、患者皆有防范,但在客栈,他与囡囡却是近距离接触……
那段冽呢?
丹卿努力回忆这几日的画面。
他们落脚的客栈,目前确诊的只有囡囡母女,医馆病患虽多,但对偌大郢都来讲,还未扩散严重。
段冽近日一切正常,他应该还未感染。但他再待下去,就未必了。
丹卿抱紧双臂,埋头往前,步伐时而虚浮,时而沉重。
他想得出神,什么都没看,直至快要走到客栈,才惊觉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
丹卿猛回头。
月色灯影交织处,立着一抹熟悉而挺拔的身影。
也不知,他是何时跟着他的。
段冽冷冷望着丹卿,眼神锋锐,似在斥责他擅自离开客栈。
最终,他只是淡声道:“我已命人送出消息,再等几日,段璧自会遣人前来接应你。”
丹卿点点头:“那你准备离开郢都了吗?”
段冽眉头微蹙,他虽不耐烦空耗时日,可“楚之钦”如此娇脆,他不愿段璧最后接到的是个死人。
除上一辈的恩怨,段冽与段璧并无太多牵扯。
段冽从未觊觎过那个冰冷位置,他只期盼老凉王临死前的愿望得以实现,西雍再不受朝廷针对,西雍百姓安居乐业。
等一切结束,或居山林,做个钓鱼翁;或隐于市,做个普通老百姓。
对段冽来说,都无所谓。
“再等……”
段冽拔步往前,即将与丹卿擦肩时,丹卿猛地退后,避开两三丈远。
这幅古里古怪的模样,显然让段冽不解,他蹙了蹙眉,面无表情看着他。
丹卿用袖摆捂着口鼻:“你能不能让我把把脉?”
段冽面上已有不耐。
丹卿胡扯道:“我最近越来越不舒服,怀疑是你把病气过给了我。”
段冽都快气笑,他避他如蛇蝎,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俩,究竟谁病得更厉害?
段冽突然觉得很疲惫,他不想再与“楚之钦”浪费口舌,遂伸出手腕,让他把脉把个够。
丹卿小心翼翼上前,他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搭在段冽腕上。
诊完脉,丹卿当即往后退,与段冽保持距离:“要不,你今晚就离开这里吧?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而且,你不是联系上端王了吗?”
段冽面寒如霜,满脸山雨欲来。
丹卿别开眼:“我不想再和你待在一起了!”
夜色低迷。
段冽忽地扯扯唇:“我这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是会传染给你的那种?”他轻嗤一声,“楚之钦,你可真够恶心的。”
丹卿垂着眼,在心里道,不,感染时疫,会传染给你的,大概率是我,而不是你。
沉默片刻,丹卿讷讷道:“我等会给你写张药方,以防遇到不测。”
“不必。”段冽嘲讽地睨了眼丹卿,毫无留恋道,“如你所愿,此生切勿再见。“
言罢,牵了马,头也不回地没入漆黑暗夜。
第38章 三八章 他的具体方位,在哪里?
晋|江独发/三八章
段冽是个谨慎的人。
他能察觉“楚之钦”的异常, 却不愿再深究。
自然,也没有深究的必要。
“楚之钦”此人本就拥有两幅面孔,段冽既无法堪破, 不如称了“楚之钦”的心,也如了自己的意,就此再无瓜葛。
离开郢都前, 段冽给暗哨留了口信。
他让他们在端王遣人来郢都前, 好生看着“楚之钦”, 别让他出事。
……
翌日, 郢都府衙迅速行动起来。
医馆确诊的时疫感染者,皆被安置到临时腾出的空邸,隔离治疗。
丹卿昏沉沉睡过一宿后,戴上帷帽, 口鼻系上面巾,来到济世医馆。
让段冽远离是非之地,是丹卿仅有的私欲。
不论他自己是否感染时疫,丹卿都想为当地百姓,尽绵薄之力。
这场秋疫蔓延的很快,但发现及时, 当地府衙也当机立断, 给予了最大支持。
是以各地陆续爆发瘟疫时, 郢都已基本得到控制。
值得一提的是, 丹卿并未感染时疫。
他看诊从无失误, 没想到, 居然在自己身上栽了跟头。
然而丹卿的身体状况,并没好转多少。
每到深夜,丹卿便不禁感慨, 原来被残破躯体拖累的感觉,竟是如此艰难!
这日清晨,丹卿混混沌沌刚睡醒,一睁眼,便见简陋窗侧,伫立着一抹纤尘不染的浅色身影。
再见云崇仙人,丹卿并不感到意外。
他撑床起身,动作十分流畅,并没有前些天的酸软无力。
想来是云崇仙人怜他凄惨,给他渡了些微薄灵力。
“你这趟劫,渡得委实是虐身了些。”云崇仙人走到丹卿近前,先是端详他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牵起点点弧度,“不过丹卿,你若能看到天府六宫那群老神仙,此时愁眉苦脸的模样,想必能畅快许多。”
丹卿眸露不解。
云崇仙人拉着丹卿坐下:“丹卿,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劫难已提前完成,如若没有异议,你现在就可借这场时疫脱身,返回九重天。”
“可我好像什么都没做。”
“阴差阳错吧!”云崇仙人轻笑道,“就连天上那帮老神仙,也没算到是这么个境况!他们原先编写的楚之钦命格,与现在的走向,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好在过程虽曲折,结果却马马虎虎差不离。”
丹卿垂眉不语。
云崇仙人细细同他道:“白帝主修无情道,渡的是万欲劫,爱欲只是其中之一。你做回‘楚之钦’的时日略短,虽欠些火候,不过差不多了。等楚之钦身死,白帝记得的自然全是他的好,他会把这种好无限扩大,铭记于心。毕竟楚之钦身上,承载着凡尘白帝最在乎的纯粹与专注。这是谁都比不了的,尤其他登上帝王之位后。”
气氛沉寂,半晌,丹卿轻声道:“那段冽呢?”
云崇仙人嘴角僵住,似早已料到这出,他叹息道:“丹卿,你当真就那么喜欢他?甚至都为他破了陨思丹的压制。咱们回九重天,做一只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小狐狸,难道不好么?”
丹卿眼神迷茫,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我不知道我对段冽,究竟是什么感情。但破开陨思丹,或许只是我太愧疚。如果没有我,段冽就不必吃那么多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对他的伤害。所以,总想着,能挽回点,便挽回一点。”
云崇仙人扯扯唇。
他极少做这种动作,想必此时也是无语至极。
喜欢与愧疚大有不同!云崇仙人现在都开始怀疑,丹卿到底有没有爱慕过战神。
“你如何挽回?帮段冽逆天改命吗?”云崇仙人头疼,“丹卿,你以前没这么轴啊,下凡渡个劫,怎的渡成了这般性子?”
丹卿苦笑,他现在可能真的太遭人讨厌,他们都不喜欢他了。
云崇仙人看他都快哭,也是左右为难:“丹卿,我实话同你说。段冽有些古怪!上次他违逆命格指引后,天府六宫的星君随即展开密谈。我曾怀疑段冽也是下凡渡劫的仙,若真如此,那他品阶定然比白帝都高。可是,能压白帝一头的仙,委实不多,我细细打听过,毫无所获。那么,既然段冽非仙,会不会是魔呢?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我最终是想告诉你,别蹚浑水。”
丹卿微微睁大眼,显然不可置信。
很快,他恢复如初:“我本就不在乎段冽上辈子是谁,下辈子又是谁。我唯一确定的是,他这辈子只是段冽,不是么?”
云崇仙人终于明白,无论他怎么说,都是“对牛弹琴”。
这只小狐狸,是真的一头栽进去了。
云崇仙人频频揉眉:“总之,你就是不想死,要去找段冽。”
丹卿竟还认真颔首:“我得看到他好,方能安心离开人世间。”
云崇仙人都被气笑了:“他不可能再好了,被你这番耽误,他真正悲惨的命运,这才正式拉开序幕。丹卿,段冽此生所有的伤与痛,本就与你无关。你的出现,并没改变他什么,所以,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丹卿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面色煞白,神色慌乱。
“他会很惨吗?有多惨?现在他还好吗?”丹卿的关注点,显然与云崇仙人想象的不同。
云崇仙人顿时心生懊恼,恨自己嘴快。
丹卿本就不愿回九重天,这下是彻底没了希望。
“丹卿,距离楚之钦真正的命格大限,大约还有两年。这两年内,你确实可以留在凡间,所以,你是真的要去找段冽?执意不悔?”
“嗯,我想去找他。”
云崇仙人恢复冷静,他看着丹卿,不再游说,而是有些心疼:“作为朋友,我尊重你的选择,也愿意帮助你实现最后的任性。可段冽的结局没人能更改。丹卿,如若你日后更加痛苦伤情,莫怨我今日帮你。”
丹卿抿着唇,眼眶已然红透,他点了下头,复又用力点了点头。
云崇仙人别开目光,不忍再看。
他蓦地挥袖,半空顿时浮出一面水镜。
薄云散去,镜面逐渐清晰。
首先浮现在丹卿眼前的,是一座被弃的残破小庙。
画面往内推移,枯草铺就的榻上,躺着一个形容憔悴、面色枯槁的男人。
男人双眸紧阖,一动不动。仿佛已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他就这么孤寂地躺在深山野外,没人照顾,没人治病,甚至不会有人发现……
是段冽。
他居然感染了时疫。
丹卿摇摇欲坠,唇瓣翕合,竟没力气说出完整的字句:“他、他……”
“你以为将段冽推出郢都,他就安全了么?冥冥之中注定的劫难,并不会消失,”云崇仙人淡淡道,“当然,他不会轻易死去!丹卿,你现在怕了吗?如果你无法接受,不如早些放弃,毕竟以后会有更多……”
“他的具体方位,在哪里?”死死盯着水镜,丹卿捂住嘴,颤抖地问。
第39章 三九章 是谁在照顾他?
晋|江独发/三九章
这里是距县城百里之外的郊野。
时至傍晚, 残阳如血,鸦雀纷纷归巢。
一只断翅鹰雕,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来, 它扑腾着半边翅膀,嘴里衔着颗鸡蛋般大的红果儿,走进一座坐落于荒野的颓败破庙。
破庙蛛网密布, 墙面斑驳陆离, 空气里, 还散发着积存多年的霉味儿。
鹰雕衔着红果, 驾轻就熟地,来到枯草铺就的简陋床榻旁,它埋下头,将这颗红果果放在主人身旁。
连续七八天, 鹰雕都会带回好些野果子。
起初,它的主人都会把果子吃光光。
但这两天,积攒下来的果子越来越多。
它们堆积在草窝里,表皮已经开始软烂皱巴,失去了昔日水润鲜亮的光泽。
望着昏睡不醒的主人,鹰雕的小豆豆眼里, 似乎闪过一丝担忧。
它用翅膀碰了碰主人的手, 然后跳到床榻, 蜷缩在主人脚边, 闭上眼睛, 很快睡着。
夜里,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仿佛巨兽愤怒的嘶吼声。
破庙西边的角落, 开始哗啦啦漏雨。
雨水混合着污泥脏灰,汇成斑驳的水流,朝四处蔓延。
鹰雕有些冷,它忍不住离主人更近点。
“咳咳!”男子低沉乏力的两声咳嗽,刚刚传出,便被风雨无情吞噬。
暗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段冽孤身躺在这偏僻一隅,已有八日。
八天了,没有谁经过,也不会再有人经过。
从前几天起,段冽醒来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然后彻底陷入昏迷。
他头总是沉沉的,整具躯体,仿佛困在一方黑暗的匣子里,又像沉在不见天光的湖底。
段冽的人生,似乎总是那么倒霉。
六岁生重病时,他被那些人称作“灾星”,被帝王段询赶去贫苦封地。
如今二十岁的他,依然难逃重复的厄难命运。
十多年过去。
好像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譬如他身边,始终空无一人。
暴雨持续许久,声势终于减小。
淅淅沥沥雨声里,忽然传来一阵雨打芭蕉的脆响声。
鹰雕陡然惊醒,它警惕地睁圆豆豆眼,望向破庙大门。
夜幕里,一抹纤瘦身影,举着片芭蕉叶,牵着马,落魄地小跑而来。
黑夜深沉。
这般画面,委实不真实,仿佛一场虚幻的梦境。
直至那抹纤瘦身影匆匆入庙,梦境才终于照进现实。
纤瘦男子青衣湿透了,他全身上下,“嗒嗒”直往下滴水,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可他眼里的光却很亮,丝毫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与辛劳。
大雨滂沱的夜,什么都看不清。
丹卿把马儿牵进破庙,摸索着,将马背上的两个木箱卸下来,然后从中翻找出烛台、蜡烛。
蜡烛点燃的瞬间,一簇微弱火苗生起,散发出朦胧的橘色光晕。
破庙里太冷太阴暗。
以至于出现这渺小光芒时,世界都因它变得明亮而温暖了。
往烛火扣了个防风罩,丹卿举着它,匆忙四顾。
当捕捉到那抹支离破碎的暗影时,丹卿的心狠狠揪起,五脏六腑都生出撕扯般的痛意。
是段冽。
是无声无息不知在此躺了多久的段冽。
是苦苦等待命运垂怜却无果的段冽。
此时此刻,庙外有多喧嚣嘈杂,丹卿心灵就有多安定宁静。
无论风雨再大,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险阻,这一瞬,丹卿都不再畏惧。
这些天丹卿悬在半空的心,他的慌乱不安,他的夜夜难寐,原来都是在等待这刻的来临。
直至看到段冽,他才从满目漆黑,走到了真正的灯火通明。
迅速换下身上湿袍,丹卿往口鼻系上面巾,疾步上前,把躺在湿地的段冽背起来。
段冽明明比楚之钦高半个头,如今却轻得像片羽毛。
丹卿忍住鼻尖酸涩,把人放到略微干燥的角落。
紧接着,号脉、喂丹药,几乎一气呵成。
忙完这些,丹卿终于有时间跟鹰雕打招呼,他摸摸它脑袋瓜儿,表扬它:“啁啁,你把你主人照顾得很好。”
鹰雕亲热地蹭蹭丹卿掌心,原地跳跃着,仿佛在表达重逢的喜悦。
丹卿用脸贴了贴鹰雕,便继续忙碌起来。
破庙环境太糟糕,实在不利于段冽休养。
找遍破庙能用的残破器皿,丹卿把它们放在漏雨的地方,然后撸起袖子,把乱七八糟的破烂木头堆积起来。
天不知不觉亮了。
丹卿揉了揉酸软脖颈,把使用完的抹布晾到屋外树枝上。
暴雨后的天气,向来晴好。
不多时,太阳便自山头冉冉升起。
丹卿坐在破庙门槛上,吃着啁啁前几天采摘的野果,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
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他,泼洒进破庙,丹卿握着吃了小半的红果,蓦然回首。
他望着段冽依然昏睡的身影,嘴角漾起浅浅弧度……
如果要在这座破庙短期住下,丹卿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
从前在九重天,搬移重物,打扫清洁,丹卿只需捏个仙诀即可。
如今却要吭哧吭哧抱着、扛着,满破庙乱跑,偶尔还白白耗费功夫。
擦了擦额头热汗,丹卿实在难以理解,凡人生命本就短暂,光花在这些事情上的时间,是不是都需要好多?
做凡人,真的挺不值当的。
但是……
夕阳西下,丹卿站在破庙里,看着被自己整理得焕然一新的空间,心里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暖暖的,热热的。
那些为此耗费的时间,竟仿佛都是值得的。
这一整天,丹卿做的事真不少。
譬如破庙残破的瓦片,被丹卿爬到屋顶,用木板遮挡严实了。
譬如太阳晒得软绵绵的干草,被丹卿抱进破庙铺平,再盖上衣服,做成了段冽的专属床榻。
除此之外,丹卿还在破庙门口,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灶台。
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瓦罐里的汤药已沸腾,正哧哧冒出热汽。
忙完余下杂活,丹卿洗净手,用抹布端起药罐儿。
稍凉后,他将药汁倒入碗中,端过来给段冽服用。
“啁啁,那是药丸,不是吃的。”丹卿刚搁稳汤碗,便见啁啁拖着翅膀,正在他摊开的药包里好一通扒拉,有的丹丸甚至都滚了满地。
丹卿急忙起身,试图把啁啁叼在嘴里的药丸子抢过来。
却见啁啁睁大眼,咕噜一下,直接咽了下去。
丹卿:……
好在那只是甘草蜂蜜等揉搓的丸子,想来也不会出事。
丹卿把药包藏进箱子里,瞪它道:“好吃吗?”
啁啁叫了两声,大概知错,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跑,躲到段冽身旁。
今日丹卿收拾破庙,啁啁有意无意捣了不少乱。
它聪明地发现,犯错后,只要马上飞扑到主人身旁,丹卿就只会干瞪着眼,不能拿它怎么样了。
“你倒是机灵,”丹卿没好气道,“等他醒了,我看你还敢不敢再躲。”
话落,丹卿自己倒先愣住。
他目光挪移,定在段冽憔悴得快要脱相的脸上。
段冽醒来,看到他,会高兴吗?
自然不会。
那夜在郢都,丹卿本是随口之言,不料一语成谶。
段冽居然真的病了,还病得这么严重。
他会不会认为,他是真的因为嫌弃他,才与他分道扬镳。
丹卿摇摇头,挥去脑中杂念。
他扶着段冽坐靠到墙壁,用勺子舀起黑乎乎药汁,吹凉了,试图喂进他嘴巴里。
丹卿从没给人喂过汤药。
原来竟是那么难喂的么?
药汁不仅会从嘴角渗出来,而且还会顺着喉口脖颈,把衣物弄脏。
丹卿默默在段冽肩上搭了件外袍,继续给他喂药。
一直喂到夜幕漆黑,汤药凉却,却还剩大半。
暖黄烛光里,啁啁已经乖巧睡下,就睡在丹卿做的小窝里。
丹卿端来热水,给段冽擦完身,随即吹灭烛火,躺到另侧的床上。
丹卿以为,他不会那么快睡着。
可神奇的是,闭眼的刹那,他便沉沉坠入梦乡。
夜很深。
月光笼罩下的憔悴男子,极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
段冽的意识,时常处于混沌与清晰之间。
他的躯体分明沉睡着,灵魂却脱离外壳,漂浮在半空。
它什么都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感知到周围一切,包括那道熟悉的,却怎么都令他想不起来的声音。
不知是从哪天哪日起,段冽幽暗潮湿的四周,突然涌现出好多阳光。
它们暖洋洋地包裹着他,将他带出不见天日的湖底。
然后,他闻到了草的清香、花的芬芳……
是谁在照顾他?
那人的动作似乎很生疏,勺子经常磕到他牙。
还有几次,他背着他,把他的头撞到了门,应该是门?或者是梁柱之类的硬物。
挺疼的。
段冽心里有些生气。
好在那人总是很诚恳地道歉,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声“不好意思”,还很快为他涂抹清凉药膏。
看在他如此识趣的份儿上,段冽也就懒得同他计较。
但有一点,段冽已忍无可忍,他能不能别总自以为是地瞎折腾他?
他并不想出门晒太阳,或是听黄昏的鸟群唱歌,更不想感受暖风抚过他身体的美好。
所以,能让他安安静静躺着吗?
终于有一天,那人仿佛听到他心声。
他没有把他背出破庙。
段冽的一抹灵魂睡醒时,在头顶到处飘,却闻不到那人的味道。
就连往常同那人叽叽喳喳的那只蠢鹰,也不见了。
真好啊。
段冽心里想,他可算摆脱了那人的控制,也不必被那人和鹰吵嚷得睡不着觉。
他舒舒服服躺着,然而,古怪的是,他竟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
破庙外,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仿佛已有人进来。
段冽手指猛地动了动,眼皮轻颤,终于睁开沉睡许久的一双眼。
第40章 四十章 怎会是他楚之钦呢?
晋|江独发/四十章
睁眼的瞬间, 无数璀璨光芒,大量涌入段冽眼眶。
困顿于黑暗太久,此番又受到强烈刺激, 段冽眼里,甚至沁出一股生疼的湿意。
他很快就学聪明了,先掀开小小一丝眼缝, 等适应光线, 然后再度睁开眼。
那人似乎刚刚进来, 又出去了。
段冽遗憾等待片刻, 滞缓地徐徐转动脖颈,随即,眼底满是讶然。
这间干净整洁的屋子,还是他那日走投无路, 跌跌撞撞跑进来落脚的破庙吗?
段冽疑惑地打量着四周。
前些日子,他病得稀里糊涂,压根没精力注意破庙的样子。
记忆之中,似乎糟糕至极。
处处布满蛛网,就连他咳嗽两声,屋顶都扑簌簌掉落灰尘。
更别提各种腐朽的木头, 以及积满蚊虫尸体的破烂瓦罐。而且, 段冽记得, 那扇小窗, 分明已经破损严重。然而现在, 它被钉上一根根新木, 阳光温柔地照进来,在地面映出横横斜斜的阴影。
是谁把破庙收拾得如此明净?
又是谁给他更换衣物、铺床擦身?
是途经此处的好心路人吗?
总不至于是神怪志异里的那些妖精鬼魅吧。
段冽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并非绝处逢生的喜悦, 也不是对那人无以言表的感激。
而是很不真实,很担心这是场虚幻梦境的忐忑。
这二十年的人生,段冽实在是太倒霉了。
老凉王的点滴之恩,是他生命中仅有的温暖,所以他竭尽全力,拼命完成老凉王交代给他的遗愿。
他不敢再奢求,也不敢再期盼,有谁能在他悲凉的人生里,再注入一丝不求回报、不含目的的温暖……
终于,那轻浅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段冽猛地一怔,试图转头去看。
可他这具病体过于僵硬,像经年失修的一台机械。
动作幅度稍微大点,便能听到骨节噼啪的声音。
等段冽终于成功抬眼,那人却已然转身。
他背对着他,忙碌起了什么,依稀有水流哗哗,还有翅膀扇水的声音。
那人穿一袭微微泛白的青衫,墨发散在后背,身形很是纤瘦。
个头算是高的,依稀是个年轻小公子。
段冽不知那人正在做什么。
伴随着他双手的动作,他浅青色衣袖,很轻地随风摇曳着,像展翅欲飞向屋外的两只蝶。
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不,是好像很熟悉。
段冽莫名有些绝望,他脑子是不是都因这场病,而锈掉了?!
为何他明明觉得,他应该认识这个人,脑海却无法想象出他的面貌,还有他的名字?
申时初。
太阳已然西斜。
今日清早,丹卿便带着啁啁,进附近的山里采摘药草,顺便挖了许多野菜。
正巧小溪里有鱼,就捞了几尾小的。
丹卿还真没捞鱼的本事,他一下水,鱼全跑了,有时候手刚碰到鱼身体,那鱼儿便滑不溜秋地一甩尾巴,反倒溅了丹卿一身泥。
摸约围观得过于生气,鹰雕半扑腾着飞过来,用喙往水里啄,倒还真被它啄出来些。
奈何啁啁只剩半边翅羽,没了从前的敏捷,也搞得全身乌七八糟的。
丹卿匆匆给鹰雕洗完澡,便叫它自己到外面晒羽毛去。
他也该换下沾满污泥的衣服了。
丹卿从角落箱子里翻找出一套干净长袍,便开始解腰带。
破庙狭小,段冽又一直病恹恹昏睡着,丹卿从未避讳过什么。
而且他们两个男人,讲道理,本也不必特别避讳什么?
丹卿动作颇为麻利,这些日子,他已然锻炼出该有的效率。
太阳都快落山,他等会儿还得熬药、煲鱼汤,把今日采集的药草分类整理。
一天,区区十二个时辰,委实不够用。
丹卿越想越着急,褪下的脏衣物,直接层层叠叠地坠在地面,也懒得捡。
反正都是要洗的,不必讲究。
楚之钦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大部分时间,他都像闺秀般蜗居在深宅,也不怎么爱动脑子,日夜都受花草精气蕴养。
以至于他的肌肤状态,虽比不上九重天仙人,却绝不会逊色于凡尘的世家小姐们。
脱掉最后一层遮挡物,便是光洁毫无瑕疵的胴体。
那面光滑的背,仿佛整块白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接近心脏处,有块丑陋狰狞的疤痕。
丹卿全然不知有道目光正在背后盯着他,那人眼神,从最初的震愕茫然,再到窘迫尴尬,最后是破碎复杂……
啁啁似乎在外面叫了两声,有点凶狠。
丹卿探头朝窗外望去,原来是有别的鸟儿飞过来,试图偷菜吃,然后被啁啁凶狠地赶走了。
失笑摇了摇头,丹卿开始穿小衣、中衣,然后套上轻薄的竹青色外衫。
他原身虽是只毛发雪白毫无杂色的狐狸,但丹卿鲜少着白衣,都是青色系为主。
做了楚之钦后,也延续了这个习惯。
系上束腰,丹卿把掩在小衣里的墨发扯出来。
旋即弯腰,拾起脏衣团成团,抱着便往外走。
将要跨出破庙门槛之际,丹卿像是察觉到什么,蓦然回首,往躺在草塌上的段冽望去。
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段冽仍静静躺着,双眸紧阖,还未醒来。
丹卿无声叹了口气,嘴角很快又漾起浅浅笑意。
没关系,他很快便会醒来的。
思及此,再无任何犹豫,丹卿径直离开。
“啁啁啁……”
鹰雕蹲在野桃树枝头,似乎正在向丹卿邀功。
丹卿笑眼弯弯,他从脏衣袖摆里翻出颗红果子,往上一抛,鹰雕便立即含住,囫囵吞进肚子里。
似是没吃够,鹰雕跃下枝头,拖着还未完全干透的翅膀,跟着丹卿转悠来转悠去,像只撒娇黏人的狗狗。
窗外时不时传来男子低浅的笑声。
自然不似女子那般娇憨清脆,却比很多男子轻盈纯净。
鹰雕仿佛很快乐自在,扯着嗓子啾鸣的频率极高。
破庙里,段冽徐徐掀起睫毛。
他眸子里再无迷茫,只剩古井墨潭般的幽深。
是他,
楚之钦。
难怪。
难怪他如此熟悉他的声音与味道,却怎么都记不起。
可能在潜意识里,段冽已将楚之钦这个人彻底抹除。
他根本不会把这些日子,那个悉心体贴照顾他的人,与楚之钦联系到一起。
怎会是他楚之钦呢?
段冽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以为,神怪志异里美艳狐妖出现的几率,都该比他高。
离开郢都后,段冽便一直马不停蹄地独自赶路。
那晚与“楚之钦”的争执,段冽其实并未放在心底。
根据“楚之钦”的言外之意,他已病入膏肓了?简直荒谬至极。
段冽心知,这自然只是楚之钦为了摆脱他,而胡诌的理由罢了。
直至段冽途经霍水镇,身体越来越痛苦,甚至恶化到难以忍受时,他才冷不丁想起“楚之钦”的话。
最终,段冽踉跄着,倒在了这间破庙。
起初,段冽很努力地活着。
渐渐地,他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会就此死去么?
段冽一瞬间联想到西雍,段封珏并无治世之才能,却偏偏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倘若他死了,西雍是否会出事?
如果他能在西雍安稳后再去死,必然无憾了吧!
后来,段冽连胡思乱想的气力都没有。
他躺在这间脏破的荒庙里,仿佛重新在走六岁时的路。
在彻底陷入昏暗前,段冽只剩一个念头,倘若六岁的他,便病死在前往西雍的马车里,是不是也挺好的?
与此同时,破庙前的小灶台上,药汤正沸得热气腾腾。
丹卿蹲下来,抽走两根木柴,改为小火慢熬。
一个灶台委实不够用,所以前两天,丹卿又动手搭了个。
端着几条剖洗干净的小鱼,丹卿来到灶台前,擦了擦额头热汗。
他虽爱极人间美食,却并不愿意动手来做。
当然,丹卿也着实不懂烹饪。
他把小鱼直接丢进煮沸的水里,熟了就往里面加野菜。
煮熟后,丹卿还是饱含期待地尝了尝。
然而,仅仅就是熟了。
“有点儿腥,”丹卿笑着对啁啁说,“咱们可以加点丁香叶。”
啁啁歪着脑袋,小小的眼睛,含着大大的质疑。
丹卿再尝了尝。
紧接着,又往内丢了些乱七八糟的小叶子。
最终,丹卿给这道鱼汤的评价是,能吃能喝,没问题。
丹卿盛了碗鱼汤,又把小鱼的刺全部挑走。
“我去把你主人背出来吃饭。”丹卿有点小兴奋,他往前走了几步,陡然退回来,指着啁啁轻斥,“你不准偷喝,我等下可以再给你装一碗。”
语罢,进了破庙。
鹰雕见丹卿没了影,迅速跳到桌子上,埋首闻了闻。
它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扑腾着半扇翅膀,默默退了回去。
黄昏袭来,漫天都是火红色晚霞。
就连微风都含着淡淡暖意,此时很适合坐在树下,享受上天赐予的这份恬淡。
身为患者,总是睡着躺着也不好,出来晒晒太阳,吹吹暖风,感受大自然的生动,于病情也是有两分益处。
丹卿驾轻就熟地搀起段冽,把他背在肩上。
丹卿走得不疾不徐。
途经梁柱和破庙大门时,他动作分外小心。
“这几回,我可再没撞到你了。”丹卿自言自语般呢喃,似有些暗藏不住的小得意。
一切都是做习惯了的,丹卿将段冽背到石头上坐着,然后回到桌旁,端起鱼汤。
他警惕地看了眼鱼汤,并不见水位降低。
尽管如此,丹卿还是睨了眼啁啁:“你没偷喝吧?”
啁啁顾自啄着野果子,用屁股对着他,没吭声。
丹卿放了心,表扬它道:“这才乖嘛,等会我就给你装一大碗。”
啁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