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机械女声从扩音筒里一遍遍循环响着。
关闭手机公放,丁篁垂眼面无表情地挂断,然后抬头看向梁嘉树说:“如果你再来骚扰我们,下次我会拨通那个真的号码。”
对面男人脸色因为他刚才的举动明显变得僵硬。
丁篁知道自己赌对了。
毕竟梁嘉树表现得再怎么不正常,也不会拿他一直那么在乎的事业开玩笑。
所以丁篁进一步说道:“你曾经当导师选中出道的那个小歌手,他找上我们的录音还在,我想公开出去就算不会让你身败名裂,但给你一直苦心经营的人设搞点破坏应该还是可以办到的。”
他已经明晃晃地亮出手中的筹码。
丁篁觉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梁嘉树应该暂时会被逼走了。
果然对面男人听完,收敛起脸上所有表情,双眼沉黯地低下头去。
静默半晌,梁嘉树说:“好,我知道了。”
深冬的寒风凛冽且割人。
丁篁目送男人耷拉着肩头的萧索背影一步步离开,最终在医院门口坐上返回南华市的车。
车子启动前,隔着车窗丁篁表情平静地和梁嘉树对视。
自从男人出现后,梁嘉树一直没有再戴眼镜,轮廓锋利的眼型此时像把生锈的匕首,黑沉沉的没有光亮。
望着车子启动远去,鲜红尾灯悄无声息地没入一片车流之中。
丁篁不知道的是,其实并不是自己那句威胁起了作用。
而是梁嘉树的心乱了。
因为亲眼看着丁篁站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对着电话说出他们两人已经离婚的消息,还有丁篁说现在的他让人感到虚伪。
梁嘉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戴着假面示人,甚至整个人仿佛已经和那张面具融为一体。
可如今,如果这副伪装的样子不再被丁篁接受,那他还能用什么手段,让丁篁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让丁篁重新给他一个家,一个恒久不变的容身之处呢。
脱掉这层人皮吗?
望着窗外飞速后掠的模糊色块,梁嘉树开始陷入大片时间的沉默。
而另一边,丁篁也在沉思。
亲手送走了麻烦的源头,在走回病房这一路,丁篁内心却并没有感到轻松,恰相反,他脸上一副心事重重。
丁篁想,梁嘉树之所以能够精准地确定位置,然后千里迢迢找过来,说明那次通话之后,他还是在暗处安排了人手盯着他们,而且这么长时间都没被自己和谈霄发现。
一方面可能因为他们两个最近的确放松了警惕,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梁嘉树刻意提前叮嘱过。
总之无论如何,这样别有用心的监视都让他感到烦躁且愤怒。
他不可能继续忍受活在别人眼皮底下,过着受制于人的日子。
而且梁嘉树虽然这次暂时回去了,但如何说得准下次他会不会继续过来纠缠。
约定的三个月时间到期后,青年该怎么安顿,自己怎么做能让他不被梁嘉树控制……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丁篁清楚认识到,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回到病房后,丁篁去接了杯温水摆到床头,整理好情绪在床边的陪护椅上坐了下来。
打量着他的神情,病床上额头裹着纱布的青年试探着问:“他回去了?”
“嗯。”丁篁点点头,抬眼对上谈霄的视线。
两眼目光坚定且直白,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丁篁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当初和梁嘉树是怎么约定的,你答应了他什么,他会愿意给出三个月的时间?”
闻言谈霄神色顿了一下,接着耸耸肩,用一派轻松的口吻说:“也没什么,就是答应他三个月后我会去做整容,然后听他安排到国外某个小岛上过完这一辈子。”
丁篁沉默片刻,再开口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想做吗,整容?”
没等谈霄回答,他率先补充道:“如果你不想的话就不做,我可以让他同意。”
言外之意青年可以自由做出选择,剩下的他会去和梁嘉树抗争。
但谈霄笑了笑说:“我无所谓。”
他的确无所谓,因为不用等到约定的三个月时间结束,自己就能和这副皮囊说拜拜了。
只是他一直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丁篁这件事。
而丁篁听完沉吟几秒,说:“好吧,整容先不谈,但之后你的去处我可以保证,不会让你再受梁嘉树的控制。”
毕竟傻子都知道,所谓将人送去国外某个小岛,只是方便梁嘉树更加严密地监视和掌控青年,而丁篁自己要做的,就是利用现有时间为他谋得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的身份,以及一方可以自由生活的世界。
这样看来,整容可能确实是有必要的。
“真的啊,那我得好好想想以后要干什么了。”青年挑着眉梢语气生动道。
看着他,丁篁也不由联想到自身,当真正摆脱梁嘉树之后,他自己想要过上怎样的生活。
复出?发新专辑?参加节目或是开演唱会?
暂时还没有头绪,不过丁篁唯一确定的是,他想继续和青年在一起。
没准之后拥有了新的身份,青年可以去演戏,自己也重新回归娱乐圈打拼,他们都在各自喜欢的领域播撒着真心与力量。
到那时,他应该可以不再暗恋,而是毫无负担地将喜欢说出口了吧。
大约是被想象中关于未来的图景鼓舞到了,丁篁内心变得轻盈雀跃,勾着嘴角一时不小心将真实想法喃喃说出口。
“希望到时我们还能像这样……”他双眼出神地说,“每天都在一起。”
空气莫名变得十分安静。
意识到自己说出声音的一刻,丁篁整个人僵住了。
因为那句话听上去简直不亚于告白,而且距离这么近,对方一定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丁篁内心疯狂打鼓时,病床上的青年忽然低咳了一声,说:“小竹老师,是不是该吃饭了,你饿吗?”
“啊……有点。”丁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中午他们谁都没有吃饭,打车便直奔医院,此时太阳西斜已经快到晚饭时间,肚子空空瘪瘪的仿佛失去了知觉。
可刚才那句话……
抬头对上青年如常望向他的双眼,目光清澈干净,不掺任何杂质。
丁篁一颗心忽然沉沉下坠。
他意识到,对方在转移话题。
其实不止一次了,这样被回避的感觉。
曾经生活中一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此时在脑海里变得鲜明起来。
刻意避免和他有过密的肢体接触、对视时率先移开的目光、悬停在后背的手掌、一句不被听到的“吃醋”……
曾经让丁篁动心的,那双侵略性十足的炽热眼神。
好像也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所以,他对自己,可能真的只是单纯粉丝对偶像的喜欢吗……
“我、我去买饭回来。”
丁篁说完,匆忙起身走出病房,动作间流露出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
而望着他仓促的背影,谈霄埋在被子下的手无声地紧了又紧。
他知道丁篁察觉到了,但他也知道,自己注定无法回应这份感情。
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丁篁,自己距离摆脱这具身体的时间不多了,他可能……没办法再继续陪着他了。
可此刻谈霄确定,丁篁从以前的阴影中走出来后,自己的存在就变成了一个累赘。
或许找个时间,悄悄从丁篁身边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藏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静静等待灵魂回归原本的身体。
如果他真的倒霉到家,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那么对于丁篁来说,不知情会不会更容易忘怀。
望着窗边最后一丝落日余晖,谈霄目光深邃幽远,凝着仿佛看破生死的默然。
次日,办理完出院手续,丁篁和谈霄坐车回家。
一路上,车厢内的气氛莫名有些僵硬滞涩。
他们两人坐在后排,各守左右两端,谈霄望着车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样子。
额头纱布在出院时已经揭掉了,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还有些泛红发肿,他默默拉低冷帽边沿盖住伤口。
在出租车开进小区门口时,有道身影忽然从车窗外一闪而过。
谈霄眯了眯眼,眉头皱了一下。
他和丁篁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地爬上五楼,黄铜钥匙旋动,丁篁打开防盗大门走进去。
谈霄却停在门口,朝着丁篁背影语气如常地开口道:“小竹老师,我去修一下手机。”
丁篁闻言回头看他,谈霄拿出手机晃了晃:“昨天掉下楼梯的时候好像摔坏了,一直黑屏开不了机。”
“哦,好……”丁篁点点头,说完没再看他,脚下拐弯直接进了卧室。
目光尾随丁篁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门后,谈霄有点无奈地挠挠眉毛,轻叹口气。
看来还是在躲他。
等等吧,先让时间缓和一下,他现在有别的事要做。
谈霄退后一步,沉重的防盗门在眼前闭合,发出闷闷的一声。
他转身下楼,原本轻松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冷凝沉肃。
谈霄绷着下巴,放轻脚步,一声不吭地走到之前在小区门口时匆匆一瞥,看见的那道略有眼熟的人影身后。
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鬼鬼祟祟,一眼就被发现了。
谈霄直接伸手拍上那人肩膀,等对方转过头来,他模仿着梁嘉树的语气笑着说:“伍斌?你在这干什么?”
身材短粗的方脸男人看到他后,标志性的三角眼瞬间亮了起来,目光里透出明显不怀好意的兴奋难耐。
“哟,这么巧,”他咧开嘴,笑得一脸别有深意道,“好久不见啊,大明星。”
第62章 第62章原来他真的从来没有看清……
“你来有事吗?找丁篁?”谈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说道。
伍斌含笑地说:“不是啊,我来找你。”
“找我?”谈霄不动声色地摆弄着手机,留下几道衣服布料摩挲声。
伍斌笑得更开了:“对啊,你这反应不会是真应了那句话吧,贵人多忘事——”
说着,伍斌声音骤然拉近,哑着嗓子说:“你不会忘了,当年你都让我干了些什么吧?”
静了几秒,谈霄轻嗤一声,没开口接话。
伍斌却像是被那声轻笑刺到敏感的神经,呼吸频率明显逐渐加快。
“你想装不知道?”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阴恻恻地说,“姓梁的,当初可是你主动找到我的,你查到我以前带头欺负过丁篁,也知道丁篁怕我,所以私下里来买通我,趁他回家乡开演唱会时准备一份‘大礼’,好让他在舞台上出丑……”
伍斌语速越说越快,一条一条地罗列道:“来接我的司机是你派的没错吧,进到后台休息间的特权也是你联系经纪人给我开的,甚至vip坐席票和那张海报都是你叫人送到我手里的,怎么,现在想装作你什么都没干过?”
“等等,信誓旦旦说是我做的,”谈霄有恃无恐的声音响起,“所以你是有什么证据吗?”
伍斌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古怪讥讽地哈哈笑了两声,说:“梁嘉树,你该不会是好人装多了,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狗屁君子吧?我手里的证据你不是都亲眼见过,那些聊天记录我可是有好几个备份,不然你也不可能乖乖给我打那么多的钱啊。”
“哦……好吧,”谈霄语气平平地说,“所以你这次来,是又想找我要钱?”
“啪”的一声,是按响打火机的声音。
伍斌抿着烟,嘴里含混说道:“本来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也没再想起这码事,但那天好巧不巧让我在酒吧撞上丁篁,后来我又溜了回去,刚好看见你坐在台下。”
他长长吸了一口,吐出白烟悠悠地说:“所以嘛,只能算你自己倒霉,这两天过年我刚好有空,想着来丁篁他家这边碰碰运气,结果没想到还真让我碰上了。”
“行,懂了,”谈霄停顿片刻,问,“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没有我就先走了。”
“……什么?”
像是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伍斌一慌,不由自主拔高声音道:“你什么意思,真听不明白还是假听不明白?”
“听明白了,”谈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的意思不就是想再敲我一笔吗,那我也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青年声音随之变大,坦荡直白地说:“钱呢,我没有,你手里的证据呢,你爱怎么发怎么发。”
“你说什……”
伍斌惊诧的话还没说完,被谈霄打断接过去。
青年用无所谓的口吻继续说道:“你想发多少个平台呢,都随你,我这边的建议是越多越好,最好你大大小小各个平台都发一份,让人删都删不过来的那种。”
说完,谈霄转身利落干脆地走了。
伴着脚步声,伍斌落在他身后急惶的威胁越飘越远。
“咔哒”一下,录音结束。
谈霄抬头看向丁篁,说:“大概过程就是这样,我刚才在楼下录的。”
静了静,面前的人对上他双眼,丁篁目光单纯疑惑地问道:“可你不是说自己的手机摔坏了吗?”
谈霄:“……”
“嗯……”他别过脸轻咳一下,声音渐弱地说,“那个……我在进小区时就看见他了,怕提前告诉你会让你担心,所以……”
话未说完,丁篁静静看着他,说:“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莫名的,触及丁篁的眼神,谈霄一下子明白这句话不止是在说伍斌的事。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谈霄垂下头,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
丁篁收回视线,眼睫落下遮挡住眸中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昨天那句不算告白的告白已经有了回答。
没关系。
他想,保持着现在这样的朋友关系就够了。
丁篁整理思绪,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开始复盘刚才录音的内容。
除去一开始得知真相的冲击,让他感到最难以置信的是,如果伍斌口中所说都是真的,那岂不是代表从很久以前,梁嘉树就在有意给他设下圈套。
那么后来,更多他自以为的“挫折坎坷”,其中会不会也藏有梁嘉树的手笔……
丁篁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曾经的枕边人,难道也是亲手把他推向悬崖边的人?
一旦怀疑的种子落下,丁篁脑内渐渐浮现出一系列相关的疑点。
那些他以为全是由于自己心态问题导致做出的错误选择,其实在面临选择之前的每一步,好像都藏有蹊跷的诱因。
他能回想到最早是在那次跨年晚会登台前夕,自己忽然被爆出“无视粉丝、冷脸耍大牌”的黑词条热搜,从而心态受到影响发挥失常,可现在仔细回忆,拍到他绷着表情的那条后台工作通道,一般是不允许粉丝进入的,而且当时和那拨人擦肩而过时,丁篁并没有发觉有摄像头对准他,只以为是几个普通的工作人员……
后来这次失误成了粉丝要求解绑的契机,丁篁内心动摇之下接受了梁嘉树推荐的祛斑治疗。
这是他做的第一个错误选择。
本该是组合上升期的黄金时间,因为他个人问题,梁嘉树也跟着推掉通告陪他一起治疗。
要求解绑的粉丝对梁嘉树被“拖累”的呼声越来越高,无形中给丁篁增加更多心理压力。
在治疗效果并不理想,身心都因为连轴转的巡回演唱会安排而过于紧绷的情况下,梁嘉树对此心知肚明,却在他回北钟市的那场演唱会上故意找来幼年霸凌自己、给自己留下心理阴影的人……
之后旁观他的焦虑失声、自闭消沉,直到公司提出解散组合,集中力量单捧梁嘉树。
当时因为梁嘉树拒不配合惹恼了高层,两人面临一起被雪藏封杀,丁篁只得拿着自己闭关期间写的十几首歌,加上主动提出愿意退居幕后继续为公司效力,只为换取梁嘉树的前程。
这是他做的第二个错误选择。
如今回看,丁篁忍不住想,那会不会也是梁嘉树“以退为进”的一步棋呢。
不然为什么后来在组合解散的记者会上,亲手将他推落的人依然在众多媒体面前高调求婚,只为将他彻底绑在身边。
丁篁做出第三个错误的选择,从此沦为梁嘉树专属的写歌机器。
一步一步,他在这块精心设计的偌大棋盘上越走越错。
难以想象,将他当作棋子的人,背后藏匿着怎样幽深阴暗的一颗心。
丁篁终于后知后觉,原来他真的从来没有看清过梁嘉树这个人。
他仿佛身陷楚门的世界,这么多年一直活在梁嘉树为他量身打造的人工布景里面。
勤勤恳恳,自责自厌,直到再也榨取不出一丝价值后,被一脚踢开。
所以,如果真要算起来的话,他其实应该感谢当初好几年萎靡不振的自己,让对方终于肯放过他。
但如今为什么又会缠上来?
是因为看到他重新振作,又开始作曲唱歌的样子,所以想继续从他身上捞取好处吗。
丁篁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谈霄,同时也提出想要求证的意愿。
他想知道,给别人傻傻当垫脚石的自己,曾经被蒙在鼓里无从得知的那些真相。
只是说出口容易,真要去探查却很难实现。
毕竟他退居幕后多年,已经彻底远离了梁嘉树的事业圈子。
曾经组合时两人起码还有共同的经纪人,但梁嘉树单飞之后,经纪人只需要单独带梁嘉树,而他身边只留下一个负责对接商务的助理。
后来结了婚,专门只为梁嘉树写歌,他们之间连助理都不需要了。
去年丁篁和原公司合约期满不再续约,目前完全是个自由人。
这也意味着他没有资源没有圈内人情往来,和前公司很难搭得上线,更何谈追溯陈年往事的真相。
但谈霄听完,抱着胳膊斜斜挑了下眉,他说:“那还不简单?”
他让丁篁翻出梁嘉树助理的联系方式,然后直接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随着等候音响起,丁篁看着青年腰身挺直,收敛神色,眉目间迅速模仿出梁嘉树的样子。
电话甫一接通,谈霄撩起眼皮,看向屏幕对面的人镇定开口道:“我手机丢了,原来的卡补办需要时间,最近有什么事先打这个号码联络我。”
说完,他把自己的手机号报了出去。
对面的助理姓陈,从出道时便一直跟在梁嘉树身边。
当梁嘉树成立个人工作室后,他由公司内部系统正式转到梁嘉树手下,独立负责大大小小的业务对接和人际关系往来,自然也知道梁嘉树和丁篁私下里已经离婚的事。
此刻看到视频中两人又在一起的样子,陈助理心里难免划过一丝疑惑。
不过他不会对老板的私事多嘴,听完对面的话后,便也明白这些天为什么一直联系不上梁嘉树。
所以没等“梁嘉树”开口,陈助理率先说道:“老板,公司副总这些天打不通你的电话,让我联系上你之后给你传个信,因为之前你说要延长假期的事他一直想找你聊聊,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和他一起吃个饭?”
屏幕这边,谈霄和丁篁对视一眼,丁篁无声点了下头。
几年前梁嘉树入股公司成了股东之一,和公司高层往来密切,而副总正是当年提议要解散“竹与树”的人,和他接触没准能挖出一点当年的真相。
于是谈霄对着手机答应道:“行啊,你替我和他约时间吧,我这几天都有空。”
“好的。”
对面陈助理又复述一遍刚才记下的新号码,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谈霄朝丁篁眨眨眼:“坏了,我现在真成梁嘉树了。”
丁篁浅浅勾了下嘴角,随即又不由自主皱起眉头,开始替他担忧之后见到梁嘉树的熟人,如果露馅了怎么办。
“没事,一般人其实不会想得那么离谱,顶多只会觉得是我记性不好,”谈霄朝丁篁扬了扬下巴,“而且那些万能糊弄句式我都熟,你还不知道我的演技吗?”
看着青年自信的样子,丁篁也便没再说什么。
而谈霄站起身走到窗前。
明明是大白天,房间内依然拉着窗帘,不难猜到是因为梁嘉树可能还在暗中派人监视他们。
谈霄歪头指指窗外:“你说,咱们要不要给外边那些苍蝇放点烟雾弹。”
“什么……意思?”丁篁茫然地望向他。
窗帘前面,青年背光的身形利落挺括。
谈霄看着丁篁,“啪”的一声打个响指。
他说:“我建议可以分头行动。”
第63章 第63章“你大爷的,我还以为你……
谈霄说完,丁篁差不多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不确定梁嘉树派来监视他们的人还在不在,但保险起见,老房子这边肯定不能再继续住下去。
而且等陈助理那边确定好见面日期,他们需要抓住梁嘉树还未察觉异常的这段真空时间,借用他的身份尽可能去探查更多真相,掌握更多证据。
所以综合看下来,分开行动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一方面,当谈霄偷偷飞往南华市时,自己这边需要人手帮助,假装出青年还在身边的样子,蒙蔽暗处盯着他们的眼睛,为谈霄接触公司高层争取时间。
另一方面,他也需要尽快确定一个新的住处,一个不会被人监视的,防护严密且安全性更高的住处。
几乎下意识的,丁篁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和他相识十几年,是他最好的朋友,只是他深陷低谷期再也写不出歌之后,有意减少了与对方的联络,如今不确定她是否还愿意接自己的电话……
“你说的是华昭?”听完丁篁的想法,对面青年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要找她帮忙?”
“嗯……”丁篁点点头,随即感到有些奇怪地反问道,“你知道她?”
谈霄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勾起嘴角说:“小竹老师,你是不是偶尔会忘了我是你粉丝这件事。”
丁篁:“……”
的确忘了。
笑了笑,谈霄继续说道:“当初你作曲、华昭作词,两人合作写了那么多首歌,在老粉心目中,你们两个才算得上天作之合,压根没后来的梁嘉树什么事,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她。”
仿佛被青年的一番话勾起回忆,丁篁想了想,的确,他认识华昭的时间比梁嘉树还要早几年。
当初他上高中时,开始在网上发布一些自弹自唱的视频,其中有翻唱,也有他自己的原创曲目,但原创的曲子大多都没有填词,所以传播度也十分有限。
从高中到大学,丁篁坚持发了几年才渐渐积累起一定粉丝。
直到大二下学期,他偶然创作出的一首纯音乐登上了视频平台首页,热度飙升的同时,有位ID名叫小花的网友私信他,说给他的曲子填了词。
不止有热度最高的那一首,还有好几篇为他以前作曲写的歌词。
当时看到那些词,丁篁越看越觉得惊喜。
最基本的音韵契合自然不必说,内容方面平实简单,却有画龙点睛的感觉,将原本隐藏在曲目中的无形情感用具体凝练的文字表达出来,甚至有的已经超出曲子本身,延展出了更丰富、更深层的含义。
所以进一步和小花接触后,丁篁知道了她本名叫做华昭,比自己小两岁,虽然主业还是个学生,但副业已经做了好几年自由作词人。
两人自此一拍即合,开启了深度绑定的创作关系。
那几首填词的作曲被丁篁重新录制了弹唱视频,一经发布瞬间登上热门榜单,之后歌曲的传唱度也显著提升,雪花似的飘来不少合作邀约、经纪公司的橄榄枝,还有人直接提出愿意买断歌曲版权。
丁篁对这些一窍不通,华昭则显得镇定许多,她问清丁篁不愿露面的意思后,便独自全权负责和外部对接各类事项。
看着那些交际往来的聊天记录,丁篁讶异于她娴熟的话术,结果华昭告诉他,她自己家就是做这些的。
圈内鼎鼎有名的华氏娱乐,是她家的产业。
因为知道丁篁社恐,华昭并没有借着两人近水楼台的关系,劝他进入娱乐圈,相反充分尊重他的意愿,在丁篁选择和梁嘉树组合出道时也没有过多干涉他的选择。
只是后来因为签了梁嘉树推荐的公司,华昭明面上不方便再直接帮他,但丁篁被网上骂战缠身的那段时间,华昭即便身在国外进修,依然借用家里的资源暗中帮他缓和了好几拨舆论冲击。
丁篁十分珍视他们彼此之间相知相惜的关系,即便天各一方,每年也会特意准备礼物去看望对方,直到因为那场演唱会后丁篁急性失声,对登台有了心理阴影,后面再也写不出歌时,他陷在自闭消沉的状态里,渐渐和华昭也减少了联络。
他们仿佛是左右手,看到华昭,丁篁便会不由自主想起曾经一起创作写歌的日子,反观现实,只会让他更加深刻感受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挫败。
所以离婚前几年,无论善意恶意,丁篁把所有来自外部的探查和关心全部与自己隔离起来,几乎断绝了一切社交。
此时望着手机上许久不曾拨打的号码,他心底敲起鼓,生出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长长的等候音悬挂在耳边,丁篁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大约十几秒后,电话接通,但对面并没有说话。
丁篁也没有开口确认,仅仅听着沉默的呼吸声,已经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正是华昭。
他张了张嘴,本想打声俗套的招呼,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于是就这样各自对着手机安静半晌,丁篁忽然感觉肩膀被身旁的人轻轻撞了一下。
他抬头望过去,看见谈霄朝他抬起手掌,四指并拢和拇指捏在一起,做出像鸭子嘴巴一样的手势,反复开合几次。
意思在催促他主动开口。
丁篁收回目光,不自觉捏紧手机。
他小心地清了清嗓子,声线绷紧道:“小花,我感觉自己最近好了很多,你怎么样,还好吗?”
没有回答。
丁篁垂着眼睛,坚持地轻声说:“不好意思,那么长时间没和你联络……”
顿了顿,他低下头去:“我这个朋友当得好像太失职了,对不起。”
认真且诚恳的语气,仿佛给那三个字增加了额外的重量。
过了片刻,电话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吐息。
紧接着,华昭一如既往豪迈又泼辣的声音响起,她说:“你大爷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丁篁:“……”
果然,小花还是那朵霸王花,一点没变……
预感到即将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丁篁提前关掉公放,在谈霄看好戏的眼神里被骂得连连点头。
终于华昭发泄完了,喝口水缓了缓,冷不丁地问:“所以你现在还跟着梁嘉树在外面度假呢?”
瞥一眼身旁的青年,丁篁犹豫几秒开口道:“其实我最近遇到一件超现实的事,说来话长,等见面时我再详细和你说……”
之后他简单告诉了华昭自己可能正被人监视的事,还有需要瞒过暗处的眼睛,和谈霄分头行动的计划。
华昭虽然听得疑惑,但丝毫不影响她答应帮忙时的干脆利落。
次日徐助理打来电话告知谈霄,和副总的晚餐定在了两天后。
与此同时,华昭派来的人也正在赶往北钟市的路上。
丁篁和谈霄用一整天的时间将老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他把两人一猫的行李分别装好打包,按照华昭给他的地址提前寄过去。
当晚后半夜,天色一片漆黑,谈霄独自一人前往机场,出门前还特意换了一身从未穿过的衣服。
丁篁躲在窗帘*后面悄悄撑开一条缝隙,看着青年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道路尽头。
等天色大亮,谈霄落地南华市时,丁篁接到他报平安的电话。
“没发现有人跟着,从通道出来时也没被别人看见,放心吧,”青年声音透过听筒稳稳地传到丁篁耳中。
“好的,那你先休息下吧。”丁篁没再叮嘱更多,放下电话没过多久,他这边也如约等到华昭的人上门。
今天北钟市天气还不错,阳光晴朗明澈,丁篁带着肉松,身边跟着和梁嘉树身形差不多的人,一起光明正大走出居民楼。
他们需要坐车前往海东市找华昭会和。
一路上,漆黑的车窗贴膜让人无法窥探到内部的样子,司机载着他们谨慎地饶了几圈,确认没有被跟踪后才拐入另一条路。
华昭家住一片独栋别墅区,安保极为严格,丁篁坐车进入华昭家地库,随后坐内部电梯直接入户,全程没有再暴露行迹。
当电梯门打开的一刻,看到华昭靠墙而立,正抱着胳膊微笑地看他。
丁篁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
折腾了一天,窗外已经挂上深邃的夜幕。
明晃晃的别墅内,一组懒人沙发上,丁篁和华昭正相对而坐。
“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有两个梁嘉树?”
华昭睁大眼睛比出两根手指,看看左边的说:“跟在你身边年轻的那个是假的,他顶替了真梁嘉树的身份,正在南华市找你前公司的副总套话。”
说完她又转头看看右边的:“而真梁嘉树在前几天被你威胁一通后,回到你们那套婚房里继续等着三个月的约定时间到期,不过目前处于谁都打不通电话,和外界失联的状态?”
“嗯……”丁篁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华昭:“……”
面容年轻明艳的女人盘腿靠坐着沙发,眉头拧出一个死结,她仔细打量丁篁脸上神情,看不出一丝开玩笑的样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华昭说:“那个……虽然我很不想问出这个问题,但是丁篁你老实回答我,你最近有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闻言丁篁笑了。
其实刚才讲述他近半年的经历时,他自己都感觉过于荒诞离谱,所以华昭觉得难以置信也是正常反应。
不过他该怎么证明自己那些遭遇全都是真实的,而非是凭空臆想的呢。
正在丁篁翻找着手机里和青年为数不多的合照时,屏幕一转,忽然切进来一条电话。
来电人正是身在千里之外,独自和公司副总应酬交际的谈霄。
丁篁眨了眨眼,招呼华昭过来一起听。
一片寂静空气中,他深吸口气,轻轻点开了绿色的接通标志。
第64章 第64章“只是朋友。”
这家私房餐厅的包厢隔音很好,仿古式装潢清幽高雅,半封闭式的空间开窗临湖,兼具隐秘性与格调。
露台上微风阵阵,湖面水波盛着皎白月色悠悠晃晃,入眼一团碎光潋滟。
但谈霄此刻没什么赏景的心思,他瞥了一眼倒扣在茶几台面上的手机,提起煮温的酒壶又给身旁的人斟满一杯。
副总比梁嘉树大几岁,顶着一张长年浸淫酒色的脸,当下面皮松弛、目光迷离地趴在木几上,被冬夜冷风一吹,明显整个人看上去更昏沉了。
谈霄收回视线,没直言劝酒,而是自己抬手喝了口杯中热茶。
在赶来赴约的路上,他从陈助理那边旁敲侧击了解到,副总名叫冯袁,是当年娱乐公司成立合伙人之一,手上权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平时是个混的。
关键是梁嘉树和他认识已久,在拉着丁篁签入公司旗下之前,他们两人已经是可以称兄道弟的关系。
所以谈霄也没客气,直接假称自己感冒吃了药不方便喝酒,饭桌上冯袁自斟自酌,没怎么需要他劝就喝成了这副德性。
见到谈霄喝茶,冯袁作为请客的主家自己也跟了一杯,打个酒嗝说:“你之前想延长假期那事我本来已经私下给你过了,但没想到董事那边有冒头的说闲话,不然我也不可能在你度假度一半的时候叫你回来。”
“嗯,知道。”谈霄语气淡淡的。
冯袁瞄他一眼,以为他还是心里不高兴,又自罚一杯,大着舌头劝:“老梁,你也知道这两年公司没扶起来几个新人,俗话说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所以这一大群人还得指望着你……”
谈霄笑了笑:“理解。”
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反着光,挡住他狭长的一双眼,冯袁看不出面前的“梁嘉树”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感觉怎么去度了回假,这人变年轻的同时也变得更喜怒不形于色了。
不行,他得跟公司的台柱子保持好关系。
像是故意找话题一般,冯袁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话说你跟丁篁的离婚通稿打算什么时候发,这次度假为了给外人看,你把他都带上了,也是辛苦你了哈。”
闻言谈霄舔了一圈齿列,皮笑肉不笑地回:“再说吧。”
冯袁胡乱点点头:“也是,最近我看他跟着沾光也上了几回热搜,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说完,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开始酒后必走的一道流程:追忆过去。
望着不远处幽深的湖面,冯袁感叹道:“这么一晃你跟他也结婚七年了,现在我还能回想起来,你向他求婚之前,咱俩一起在他面前演的那出戏。”
冯袁喝了口酒,摇摇头自顾自地笑起来:“你说他也是真的傻,都没找最上面的人确认,就信了我说公司要封杀你们,还主动拿着那么多首新歌来跟我求情……”
谈霄低下头眼眸凝深,不动声色将手机挪近。
“要不是那时公司不愿意放走他,不然你也用不着把自己搭进去,”冯袁咂了咂嘴,换上佩服的语气说,“还得是你啊老梁,为了事业什么都舍得,后来也是你脑子转得快,在他用小号发歌差点翻红的时候,想出让他签独家授权协议,从此专门给你写歌。”
谈霄没应声,垂着眼睛手指一寸一寸用力摩挲茶杯边沿,指腹被挤出白色。
冯袁醉得脑子发懵,已经分辨不出旁人脸色,借着兴头口无遮拦道:“不过仔细算下来你也挺亏的,他撑死也就给你写了两年的歌?后面江郎才尽跟废物有什么区别,你还得继续好好供着他,和我们出去玩都要找掩护,所以我就说,男的跟男的结婚有什么劲啊,他还不能给你生孩子。”
像是想到自己最近被家里频繁催婚的事,冯袁表情变得烦躁不屑,一肚子黑泥正准备跟兄弟大吐特吐时,身旁的人忽然站起身。
逆着光,“梁嘉树”面色模糊不清地说:“想起来有点急事,先走了。”
“啊?”冯袁坐在原位愣愣地张着嘴,半天才反应过来,“喔……好,那、那你快去吧。”
话音落下,面前男人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包厢,冯袁呆坐着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外。
走到餐厅外面,笼罩在脸上的熏醉酒气被冷风吹散,谈霄戴好帽子和口罩,弯腰坐上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车厢内空气安静,一直保持通话的手机另一端也一片静默。
“我靠,我现在信了……”
华昭喃喃出声打破沉寂,脸上表情还处于被刚才听到的信息轰炸过后的茫然震惊。
丁篁垂下眼睫,敛起眸底复杂混乱的情绪,对着手机那端轻声道:“注意安全,落地后有司机在外面接你。”
“好,”顿了顿,低沉男声稳稳地说,“小竹老师,别想太多,等我明天回去。”
“嗯。”隔着电话,丁篁无声点了点头。
放下手机,转头对上华昭的眼神,丁篁不由自主后挪了一下:“……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明亮灯光下,女人两边耳垂上夸张的金属圆环反射着闪耀逼人的亮光,让丁篁莫名想偏头避开。
但华昭不依不饶地凑近,两眼直直盯着丁篁的脸,唇边牵起的弧度越扩越大。
“老实交代——”她笑得一脸别有深意,刻意压低嗓音恐吓地问,“你和那个备注名叫‘阿霄’的冒牌梁嘉树,到底什么情况?”
丁篁绷着下巴空咽一下,目不斜视端正坐直地回答:“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华昭两眼随之露出满满的揶揄,撇起嘴说:“朋友之间说起话来,可不是那种会暧昧冒泡的氛围,还‘小竹老师,等我回来’……”
看她摇头晃脑模仿刚才青年的语气,丁篁两颊无法自控地迅速升温,最终忍不住按着华昭两肩,让她别闹了。
咬了咬下唇,丁篁盯着自己手指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算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只是他这边单相思而已。
仿佛察觉到其中有些弯弯绕,华昭静下来,抱着胳膊想了想,她说:“好吧,现在我信你说的有两个梁嘉树了,毕竟像梁嘉树那种人,不可能会把自己的把柄这么直接送到你手上。”
说完,华昭抬起眼皮望向丁篁:“既然知道了当年是他故意给你设的局,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闻言丁篁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我还没想好。”他说。
当事实真的如自己猜测那样,丁篁反而迷茫了。
可能内心在生出猜疑时已经开启了自动防护,此刻他没觉得太过于愤怒或是受伤。
他只是想,为什么会是自己。
因为他傻吗?因为他孤单太久,渴望温暖、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所以才对梁嘉树的温柔假面毫无招架之力吗?
因为他单纯的信任吗?因为在一段感情关系中理所应当地付出真心,甚至一度把对方当成唯一的亮光,所以才活该被骗了这么多年吗?
因为他是个内心有缺陷的人吗?因为习惯被动地接受感情,舍不得拒绝,所以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为别人瞄准的猎物,被人当成血包、当成垫脚石吗?
在对自己的反思中,丁篁一直失眠到后半夜。
次日谈霄回来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丁篁也是同样的“还没想好。”
“没事,小竹老师想怎么做我都支持。”青年两眼坦荡安然地看着他。
丁篁迎着目光对视两秒,垂下头,感觉脚下好像又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目光一直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逡巡的华昭这时插话道:“那要不我们先去吃饭,边吃边聊?”
丁篁起得晚没吃早饭,后知后觉肚子叫了两声,谈霄只吃了两口飞机餐,此刻也觉得饥肠辘辘。
午饭已经做好摆上桌,三人坐了三个方向。
丁篁坐在华昭和谈霄中间,看到华昭盯了对面青年半晌,还是颇为不可思议地感叹:“好违和……虽然刚才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已经震惊过一回了,但是现在近距离看,完全就是梁嘉树的脸啊……”
闻言谈霄头也不抬地说:“因为我用的就是梁嘉树年轻的身体,他自己都验过DNA了。”
“真的?”见华昭朝自己投来求证的目光,丁篁跟着点点头。
于是华昭眼神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了。
打死她都想不到,有一天这么超现实的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所以你是……重生?穿越?还是借尸还魂?”搜刮着脑内看过的各种网文,华昭胡乱猜测道。
谈霄耸耸肩,说他也不清楚。
“行吧。”华昭有样学样地跟着耸耸肩,之后没再揪着谈霄问东问西,放他回房间休息了。
丁篁则一整天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当晚他坐在一旁,看着睡醒一觉恢复精神的谈霄和华昭打台球,发现两人性格好像很合得来,明明第一次见却不显得生分,倒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于是丁篁放下心,没再给他们当裁判,起身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
望着丁篁的背影走进卧室,华昭俯身一杆把母球利落打进洞,随后直起腰握着台球杆,脸上刚才轻松调笑的表情已经卸得一干二净。
“所以你跟在丁篁身边,算是什么?”她看向面前的“陌生人”,勾起的嘴角尖锐且锋利,“是丁篁说的支持偶像的粉丝?护花使者?还是什么心理按摩师啊?”
虽然用着开玩笑的口吻,但谈霄听出了藏在话里赤裸裸的敌意和审视。
华昭显然没有丁篁那么容易相处,防备心更是强悍,所以谈霄坦荡光明地直接说道:“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我是谁,我只能说,我会一直站在丁篁这边,不会伤害他……”
说到一半,谈霄自己顿住。
静了静,再抬起眼时,谈霄目光坚定地开口:“总之无论我做什么,一定是希望他好的。”
听完回答华昭没有说话,而是直直和谈霄对视。
迎着她的目光,华昭发现对面青年眼珠一错不错,毫无躲闪的意思。
渐渐的,华昭收起身上那股压迫人的气场,但依旧面色冷淡地说:“放心,就算你要做什么不利于丁篁的事,我也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
闻言谈霄欣慰地笑了下,说:“你们两个关系真的很好。”
“那当然了,”华昭立马接话,声调不自觉飘起来,“我和竹老师可是认识多少年了,当年我给他发私信……”
话未说完,对面人点着头赞叹:“不愧是当年我们粉丝心目中的天作之合。”
“什……么?”
华昭一时大脑没反应过来,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
对面青年却继续真心实意地夸道:“因为当时我们粉丝群里都在说,丁篁作曲,你写词,两人配合在一起就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竹花南波万。”
华昭:“……”
坏了,好像遇上真粉丝了。
她转头轻咳一声,面色莫名变得有些拘谨。
那句久远的竹花南波万还在脑中惊雷一般地回响,说的人一身正气丝毫不觉得羞耻,她自己倒快抬不起头了……
华昭声音小了下去,仿佛被雷劈中一般虚弱地说:“嗐……也就,还好吧……哈、哈哈。”
同一时间,回到房间的丁篁迟迟没有睡着。
他辗转反侧地纠结,如果真的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同时也就意味着自己正式和梁嘉树撕破了脸皮。
之后接踵而来的舆论风波和连锁反应,都毫无疑问会将他重新拉回到公众面前,连带着曾经自己那些不堪的回忆都要一起接受审判。
而且最近几个月,刚和借用梁嘉树身份的青年高调且频繁地活跃在公共视野中,不仅可能让大众有受到愚弄的感觉,还很有可能暴露出一些他们平时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让人发现同时有两个梁嘉树存在,青年可能会跟着陷入危险境地。
丁篁心里很乱。
但让过去自己受到的那些不公和陷害任由岁月掩盖,他真的……会甘心吗。
正当丁篁两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时,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是梁嘉树的父亲,梁兀声所在的疗养院号码。
丁篁疑惑地接通——
“喂您好,请问是丁篁先生吗?”
丁篁应了一声。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是这样的……”对面声音略显急切地说,“因为我们一直联系不上梁嘉树先生,他父亲目前的精神状况不是很稳定,刚刚自残闹着要见梁先生一面,所以想问你这边可以和他说一声吗?”
第65章 第65章“梁霄……你终于来了!……
通体漆黑的轿车在路上平滑行驶着,车厢内很静,只有轮胎接触柏油路面细微的摩擦声。
后排座位上,丁篁微微抿着唇,正在给梁嘉树打电话。
手机举在耳边,听了片刻又把手放了下去。
“还是打不通?”坐在一旁的谈霄见状问他。
“嗯……”丁篁点了点头。
昨晚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后,他第一时间尝试联系梁嘉树,但电话那端一如既往的无人接听。
今早起来又打了几次,还是没有接通。
没办法,丁篁不能对长辈坐视不管,只能亲自代替梁嘉树去疗养院看望梁兀声。
谈霄得知这件事后,主动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反正疗养院那边的意思不就是想先把人安抚下来吗,”双臂垫在脑后,青年语气随意道,“既然老头吵着要见梁嘉树,我现在又顶着他儿子的脸,就权当是去献爱心了。”
根据昨天电话中了解到的信息,梁兀声自残只是想要见梁嘉树一面,如果这次不把人带过去,可能真的很难安抚老人情绪,于是丁篁只好答应。
华昭当天有事外出没办法陪同,避免外面人多眼杂,她特意派了信得过的人担任司机,开车送他们两人去位于近郊的那所疗养院。
一路上,丁篁望着窗外有些走神。
“说起来,我觉得有些奇怪。”身旁谈霄忽然出声道。
“嗯?”丁篁慢半拍转过头看他,“怎么了?”
谈霄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梁嘉树是单亲家庭吧?”
“对,”丁篁点点头,“梁嘉树是梁兀声单独抚养长大的,听说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按理说……他们两人关系应该挺亲近的吧,”谈霄摩挲着下巴思索两秒,问道,“可当自己亲爹得了老年痴呆,梁嘉树还能放任一个老人独自在异地城市的疗养院里面住着,他以前就没和你提过要把人接到家里照看吗?”
丁篁想了想,答:“没有。”
当年他和梁嘉树组合出道后,因为签约公司在南华市,所以两人直接从海东市搬了过去,婚后也一直定居在那边。
而梁兀声确诊阿尔茨海默症是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
当时梁嘉树事业正值上升期,某天回家只是简单告知了丁篁这件事。
他说梁兀声已经在海东市住了大半辈子,各种朋友关系都在那边,轻易不愿意离开,所以只得给梁兀声找了家疗养院,还叮嘱丁篁不必单独过去看望,因为老人生病情绪不稳定,容易受到刺激。
这么多年过去,丁篁只是偶尔在梁嘉树的携同下一起去探视过几次。
在他印象中,作为老一辈歌唱家的梁兀声,一直都是兼具威严与和蔼的样子。
几十年前梁兀声出了场严重车祸,事故夺走了他的双腿还有原本高歌猛进的歌唱事业,从舞台上退下来的梁兀声虽然一直与轮椅为伴,但整个人依然精气神十足,面无表情时不怒自威的气场一度让丁篁有些怕他。
不过后面随着慢慢接触了解,他发现梁父其实待人温柔和善,面对小辈也从来不摆什么架子。
当时丁篁觉得,梁嘉树风度翩翩颇有教养的样子,大概就是受了梁兀声的熏陶。
他还记得自己与梁嘉树在海岛举办婚礼时,梁兀声虽然人未前往,但特意拍了庆贺视频发过来,对着镜头笑眯眯地祝他们两人百年好合。
本就亲缘薄浅的丁篁对梁兀声其实是抱有亲近心思的,奈何婚后不久梁兀声就生了病,有梁嘉树的叮嘱在前,丁篁后来自己的状态也越来越低迷,于是很少再和老人家有过接触。
这次蓦然接到疗养院的电话,得知梁兀声自残的行径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但这么多年丁篁从来都不知道,一时只感觉恍惚莫名,有些缓不过神。
没过多久,轿车缓缓驶入疗养院的大门。
丁篁和谈霄下车朝着中央那栋主楼走去,没走几步便遇到了赶来迎接他们的护理长,也正是昨晚给丁篁打电话的人。
“梁先生、丁先生,两位这边请。”
护理长引着他们一边向陪护病房走去,一边和他们简述梁兀声的状况:“昨晚梁老师打过镇定后睡了一觉,刚才醒来观察精神情绪都算稳定,不过还是一直念叨着要见梁先生。”
迈上楼梯,护理长带着他们拐入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冷白色的墙壁让长廊显得幽深空寂。
嵌在墙上一堵堵铁门在冬日黯淡的阳光下,莫名透出压抑阴森的感觉。
走廊上安静异常,偶尔能听到铁门后面传来几声砰砰的撞门声。
丁篁有些心慌,不由自主朝前面的青年靠近几步。
领路的护理长回头朝他们抱歉地笑了下,说:“住在这栋楼的病人情绪都不太稳定,不过每个房间都有专人看护,两位别担心……好了,就是这间——”
说着,护理长走到一堵铁门前停下来,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哗啦啦一阵金属磕碰的声响过后,门开了。
丁篁跟着谈霄走进去,第一感觉是阴冷。
这是一间背阴的屋子,独扇窗户正对大门,上午时间窗外反光一片明亮耀白,但没有一束光直射室内,所以反而衬得整个屋子越发暗沉。
窗下就是病床,梁兀声正闭眼躺在上面,两边胳膊还被黑色的束缚带捆着。
老人脸色青白,明明六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满头白发。
循着记忆中上次见到梁兀声的样子,丁篁感觉他一下子苍老太多,甚至让人有些不敢认。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
浑浊眼珠扫到站在床边的丁篁后,先是流露出茫然疑惑的目光。
丁篁心里一顿。
梁兀声没说话,表情麻木地继续转动双眼,等望见丁篁身后的谈霄时,习惯性地继续看向下一个人,可目光移动到一半堪堪停住,又立马转了回来。
盯着面前的人,老人一动不动无声看了许久。
渐渐的,梁兀声眼睛越睁越大,空洞的眼底也慢慢生出了光亮。
这几年受疾病折磨,梁兀声十分消瘦,窄长的脸颊上只挂着薄薄一层皮,此刻咧开嘴角撑起笑容,嘴边堆叠出好几层褶皱。
他张开嘴,声音干枯沙哑,丝毫听不出当年身为歌唱家的气韵,反而带着一股兴奋又古怪的哭腔。
梁兀声啊啊地叫着说:“梁霄……你终于来了!”
丁篁莫名感到一阵心揪,错身给谈霄让出位置。
谈霄配合地走上前,站在床边垂眼扫视梁兀声的胳膊。
之前自残的划痕看起来不算深,但裸露在外的伤口很长,看起来足够唬人。
“怎么把自己划伤了?”他模仿着梁嘉树的语气问道。
梁兀声紧紧盯着谈霄,脸上笑得有些痴傻地说:“想、想儿子。”
谈霄拉了把椅子干脆在床边坐下,陪着老人说了几句话。
一旁的护理长见梁兀声能正常交流对话,观察情绪也没有要变得极端的趋势,于是给他解开了束缚带。
“那你们先聊,有什么事可以按床头的呼叫铃,外面值班的人听到会立刻过来。”护理长说完转身走出病房,给他们留出单独说话的空间。
梁兀声抬起手,让谈霄搀着他起身坐到轮椅上,单薄胸膛上的骨架随呼吸上下大幅度地起伏着。
缓了几口气,梁兀声旁若无人地摇动轮椅,独自转到窗前,两眼专注地望向停在外面枯枝上的麻雀,出神表情仿佛被吸引全部注意力的孩童。
丁篁和谈霄对视一眼,心里猜测梁兀声的病应该已经发展到了中重度,喜怒无常,且心智退化明显。
就在房间陷入一片安静时,梁兀声看完麻雀转回头,目光再次扫到丁篁。
老人眼神十分迷惑,抬手指着丁篁转向谈霄问道:“他是谁?”
没等谈霄开口回答,梁兀声又忽然皱紧眉头,一脸烦躁厌恶地说:“快出去,这里不让别人进来,梁霄你快给我赶走他!”
说着,梁兀声随手抓起窗台上的花瓶,眨眼间狠狠朝丁篁掷去。
眼前一花,塑料制品摔在自己脚边,炸开一声崩裂的脆响。
丁篁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看梁兀声脸颊憋得通红,又要开始闹脾气,不依不饶地嘶喊着让谈霄把人赶出房间。
见状,丁篁短暂地和谈霄对了下眼神,自己转身暂时退到门外。
借着墙壁的遮挡,他悄悄支起耳朵,听到屋内谈霄渐渐把老人情绪重新安抚平稳。
不过隔着一段距离,有些听不清两人在小声说着什么,没过多久,丁篁却忽然听到“咚”的一声闷响。
心里一跳,他连忙探头向里面望去。
结果看到原本站在轮椅旁的青年此刻侧倒在地上,整个人背对着他,佝偻腰背呈现出半蜷缩的样子。
而梁兀声稳稳坐在轮椅上,刚才一脸亲呢依赖的样子完全一扫而空。
老人背着光面色发暗,垂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人,目光冰冷像看一团死物。
正当丁篁想立刻冲进去时,眼角忽地一动,定睛发现是谈霄用背在身后的手掌,朝他几不可见地轻微摇了摇。
按捺着胸膛里快速跳动的心脏,丁篁屏息靠墙,静静看着屋内。
只见梁兀声摇着轮椅凑近,抽出别在轮椅侧面的拐杖,先是戳了戳躺倒在地上的人。
紧接着,那根雕龙攀凤的紫檀木棍,携着一股劲风狠狠打在谈霄腿上。
“再给我装!”
梁兀声破口狠声骂道。
第66章 第66章“姓梁的这回算是凉凉了……
“还没打你,轻轻碰一下就倒了,装什么装?”轮椅上的老人面沉如水,以睥睨的姿态盯着地上的人,冷肃目光中满是严厉审视,“让你只练三个小时的发声已经算是体谅你了,结果你还敢给我偷懒?”
丁篁微微咬着下唇,没敢轻举妄动,不动声色地靠着门边默默观察。
梁兀声抽完那一棍后,摇着轮椅慢慢晃到病床旁,拈起床头桌上杯子里的吸管,动作娴熟流畅地衔进嘴里,然后凭空做出用打火机点烟的动作。
他眯缝着眼睛,吐了口并不存在的烟雾,没有看依旧倒在地上的人,而是望着虚浮半空凉凉开口道:“现在我对你要求严格,都是为了以后你站上舞台时不会被人看笑话,你是我梁兀声的儿子,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呢?”
老人沙哑粗噶的声音在空寂房间内幽幽回荡,他说:“总有一天,你要成为一代当红歌星,站在舞台上,替我把那些没唱完的歌继续唱下去。”
梁兀声转到谈霄身边,从轮椅上半俯下身凑近,伸手卡着青年下巴说:“梁霄,你记住,这是你生下来唯一的作用,如果有一点达不到我的要求,你就什么都不是,明白吗?”
没等到地上人的有反应,梁兀声直起腰,眼神轻蔑地把手中吸管弹到谈霄身上:“废物。”
轮椅转了过去,梁兀声背影冷硬,声音阴沉地开口说:“再加练三个小时,这次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一秒钟偷懒,梁霄,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说完,梁兀声自己转去窗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没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动,室内陷入一片死寂,正当丁篁开始疑惑倒在地上的青年为何迟迟没有动静时,视野中那道背影忽然抖了一下,接着谈霄缓缓坐直身体,扶着脑袋晃了晃,然后从地上站起身。
青年低着头,动作不甚在意地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灰尘,拍打声音吸引了梁兀声的注意。
老人扶着窗台回过头来,望见好端端站在空地中央的青年,神色明显一怔。
苍老脸上滑过略显迷茫的神情,之后没过几秒,面部线条舒缓下来,恢复成平日如常的样子。
仿佛根本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他一边摇着轮椅朝谈霄靠近,一边聊家常般温声问道:“小霄,你跟那个丁篁告白,他答应你没有?你想参加的那档节目制作人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等会把他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之前你不是说要利用丁篁脸上长的红斑搞搞噱头吗?”
一席话说到后面,站在门外的丁篁双眼不由自主睁大,只感觉脑内“嗡”的一声。
当年那档选秀音综,让他戴着面具上台……难道不是节目组的主意?
屋内梁兀声还在自顾自地说道:“不过你也看见了,有人脉才好办事,之前你频繁回学校跟着那个丁篁,一直想和人家制造偶遇机会,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结果你连我给你介绍的饭局都敢推掉,还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是吧?”
梁兀声说着伸出拐杖虚空点了点对面青年:“告诉你,别以为你现在长大了我就没法收拾你了*,以后要是再让我发现一回,照样给我滚去禁闭室,听见没有?”
被人指着面门谈霄表情不为所动,只是眯起眼睛挑着话里的重点反问道:“我?跟着丁篁?”
梁兀声放下拐杖,从鼻子里哼出一道不屑的气声,说:“是啊,就是你,当初兴冲冲跟我说发现学校里有个学弟是网上有名的原创音乐人,当时人家都不认识你,你就说要借他的名气和作曲实力送你出道。”
顿了顿,梁兀声向后靠着轮椅,上下打量一通眼前的人,勾起嘴角笑得颇为满意道:“你有这份野心挺好的,既然现在已经把人攥到手里了,后面要炒cp赚热度你们年轻人比我熟,反正我能帮的也有限,以后的路靠你自己摸着走了……”
老人的话音飘散在空气里,之后丁篁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走出疗养院的。
一下一下,他只记得自己心跳的声音异常沉重空荡。
直到坐上车,丁篁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谈霄在另一侧关上车门,扭头望过来,目光沉肃中透着关切。
“还好吗?”他问。
丁篁摇了摇头。
想说没事、还好。但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还好。
他其实有些庆幸,今天能亲自替梁嘉树来看望梁兀声。
梁父病得厉害,陷在错乱的时间里,将眼前青年认错成了梁嘉树,把曾经的情景片段重新复现。
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吧,所以梁嘉树才不允许他单独过来探望。
不然面对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漏勺”,自己可能早早识破了他的真面目。
刚才梁兀声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丁篁忍不住想,所以从最初开始,梁嘉树路过湖边的那次“偶遇”都是蓄谋已久的。
假的,全都是假的。
原来过去没有一丝温情留给他。
记忆里想要亲近的和蔼长辈也是联手吸他血的帮凶。
有太多的人,在他面前演戏。
过去十年的追梦路上,丁篁不仅泯灭自己,还失去了唯一至亲,当时梁嘉树是他自以为的知音、朋友、伴侣,所以他愿意并希望能和他再有一个家。
可实际所谓的家只是个纸搭的房子,里面装满了虚情假意。
当两人差距越来越大,他不停掏空自己试图去填补空隙,殊不知那也是假的,是伪造出来的,下面其实接着一个口袋,让人把他所有的付出都心安理得地拿走了。
昨夜他习惯性地自我质疑,可今天经过疗养院这一遭,丁篁想起他一直没有学会的课题:爱自己。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很想抱抱那个二十岁出头,却两手空空的自己。
想让他再坚定一点,再自信一点,别被一时的温柔接近迷惑眼睛。
要和他自己站在一起。
当轿车启动拐出小路时,望着后视镜里越缩越小的疗养院,丁篁拿起手机,按了几下拨通华昭的号码。
“喂,小花,麻烦你帮我找个律师,”丁篁面色平静地开口,“我要起诉之前公司在合同履约期间的不公平对待,还有——”
顶着身旁青年望过来的目光,他声音沉肃坚定道:“我还要起诉梁嘉树,收回曾经给他的那些独家授权。”
几天后。
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上午,丁篁单方面官宣和梁嘉树离婚的词条火速窜上热搜。
紧随其后的,还有#梁嘉树出轨#、#梁嘉树录音#、#梁嘉树渣#等热搜……
一众网友上班上学的摸鱼时刻,群情高涨地纷纷加入了火热吃瓜一线。
根据被爆录音中的信息,网友翻出了录音主角和梁嘉树“定情”的那档综艺。
很快,有人贴出他们两人在镜头角落里眉来眼去的八倍镜截图,还有各种暗戳戳的互cue和肢体接触。
一个上午过去,甚至有网友详细整理出了梁嘉树和小歌手从定情到翻脸的时间线。
一时间,各种声音议论纷纷。
有人说早就看出当时那两人的互动不太对劲,有人冷嘲热讽“爱家好男人”的人设终于翻车,还有人怀疑这波爆料加上之前夫夫二人高调旅游其实都是在炒作。
而梁嘉树的粉丝因为正主暂时没有发声回应,依然忠心耿耿地相信他,四处为他征战回护,还试图向丁篁身上泼脏水。
丁篁的粉丝体量虽然不及梁嘉树,但这么多年保持着很高的粘性,顿时开启反击模式。
就这样舆论风向变得七嘴八舌乱糟糟的,到了中午,一批水军忽然出现,短暂带领了节奏。
那些营销号持着差不多的话术,质疑出轨信息的真实性,并将矛头焦点开始向丁篁身上引。
“哟,看来你前公司坐不住了啊。”
沙发上,华昭滋溜溜地吸着果汁,怀抱零食津津有味地刷着手机。
丁篁正坐在地上专心给肉松梳毛,避免被各方电话骚扰,他今天特意关了手机,沐浴阳光面容显得平静淡然。
他事先已经给之前旅游遇到的朋友们打过招呼,没说得太详细,只是让他们尽量保护隐私,别沾染这滩混水。
看了眼坐在一旁单人沙发上谈霄,丁篁见他举着手机表情也很淡定,应该没被人打扰。
但丁篁不知道的是,如果他此时稍稍挪一下位置,就能看到青年挡在屏幕后的两根拇指飞快按动,一串串反击的文字被他通过好几个小号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
没过多久,华昭接了通电话,放下手机后转向丁篁道:“舆情监测那边的人说,现在差不多可以发第二条录音了。”
之前谈霄假扮梁嘉树去找公司副总冯袁套话的内容,全被丁篁一字不落地保留了下来。
就当他同意让华昭发布出去时,网上小歌手忽然顶着骂声主动站出来道歉,并且爆出更多关于梁嘉树出轨的实锤信息,还控诉他通过权势雪藏自己的行径。
于是舆论渐渐又倒向丁篁那边,不过下午三点左右,一条关于丁篁之前演出失误的视频莫名冲上热搜高位。
之后一窝蜂涌现出考古他以前的发言、冷脸照片,以及各种真真假假,或是造谣或是确有隐情的信息,意图通过营造“不完美受害人”的身份,模糊大众关注焦点。
好在他们这边早有所料,华昭启用自家的账号矩阵,先后将梁嘉树买通伍斌和他联合公司副总给丁篁下套的事爆了出去。
夜幕降临,三人静静等待梁嘉树那边的舆论反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丁篁这边爆出信息后不久,一些他们完全不知情的信息也渐渐跟着浮出水面。
有梁嘉树私联粉丝的记录、出没私密俱乐部的照片、公司内部员工的爆料,甚至还有人说,南华市某知名烂尾楼背后也有梁嘉树的参与……
仿佛墙倒众人推一般,一桩桩一件件,经过几小时的网络发酵,让梁嘉树平日的人设遭到彻底反噬。
而且因为爆料中有涉及非法经营、官商勾结等敏感问题,不久之后有关部门也发布了跟进调查的公告。
一天的闹剧渐歇,在网上残留余热的哄闹中,梁嘉树本人的账号却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一条登录提醒。
丁篁感到有些奇怪,甚至觉得这场舆论战比他预想之中要顺利太多。
“我查了查,后面那些信息来源挺杂的,估计是以前跟梁嘉树有往来的在做利益切割吧,”华昭放下手机伸个懒腰,语调轻快地说,“反正不管怎么样,姓梁的这回算是凉凉了!”
闻言丁篁也不再纠结,嘴角挂起一抹笑意,用力地点下头:“嗯。”
他们三人守了一天,此刻精神终于稍稍放松下来,凑在一起吃了顿庆祝的夜宵,之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
夜深人静时分,丁篁躺在床上有些失眠。
情绪还在兴奋和紧张中游移,和梁嘉树撕破脸皮的这一步,目前看来走得还算平顺。
之前几个月他和谈霄外出留下的各种踪迹也没有引起大众怀疑,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一点。
窗帘下方地板上映着一块皎白月光,望着那点光亮,丁篁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他和梁嘉树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时间不早了,该睡了,明天是个新的开始,他还要和律师继续做后续的对接。
这样想着,丁篁缓缓闭合双眼。
然而一片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让人心头一跳的震铃声。
来自他摆在床头的手机。
丁篁撑起身查看,见到屏幕上来电显示赫然写着:梁嘉树。
第67章 第67章“这个真实的我,小竹现……
对面打来的是通视频。
丁篁想了想坐起身靠着床头,同时按亮一旁的台灯。
接通视频后,屏幕上显露梁嘉树端坐在镜头前,他把手机拿得很近,画幅只截到他脖子以上的部分。
不过从边边角角的背景中,丁篁看出他貌似还在别墅里,通明灯火将男人的脸照得纤毫毕现。
视频中梁嘉树面部打理得干净整洁,没有戴眼镜,头发自然地搭在前额上,蓄得稍微有些长了,虚虚挡住一半眉眼。
不知是额发在他眼下垂落的阴影,还是本就没有遮盖住的黑眼圈,让男人精心修饰的仪表中透出几分异样的违和感。
看着他,丁篁总觉得和以往那副矜贵优雅、风度翩翩的模样不太一致,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只是从梁嘉树平静的表情中,他没有看出对方要发怒刁难的架势,难道……他还不知道今天网上那些风波吗?
这样想着,丁篁主动开口问道:“你看到网上的消息了吗?”
“嗯,”梁嘉树点点头,“看到了。”
男人唇边笑容弧度逐渐扩大,视线柔柔款款盯着他说:“放轻松,小竹,我不是来跟你兴师问罪的。”
闻言丁篁眨了下眼,没再说话,默默看着他等待下文。
梁嘉树轻笑了声:“我找你是想说,你寄到别墅的包裹我收到了。”
顿了顿,男人声音越发低柔地说:“小竹,三个月还不到,怎么现在就舍得把身份证还给我了?”
听着梁嘉树古怪亲呢的语气,丁篁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缠绕上来一直攀进耳朵,让人莫名生出一股不适感。
他搓了搓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坐直身体不卑不亢看着他道:“因为等你出庭时会用到。”
“哦?”梁嘉树表情饶有兴趣,“听意思,你打算和我在法庭见?”
“对,我正在和律师准备起诉资料,过不久你应该就能收到法院的传票了。”丁篁视线平稳沉定地回道。
“好啊,”梁嘉树语调上扬地说,“那我很期待了。”
男人话音落下,手机两端一致静默几秒。
就在丁篁觉得对他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打算抬手挂断视频时,梁嘉树在那边忽然叹了口气。
别墅内,明亮的灯光照不透男人狭长幽深的眼底,他一动不动盯着丁篁说:“小竹,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的……”
“什么?”丁篁眉头不由自主皱起来。
梁嘉树说:“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无论是那些歌曲的版权,还是前公司的道歉,我可以把所有证据都交到你手里,让你胜诉,让你从过去的经历中翻身……”
闻言丁篁神情变得越发怀疑,不知道梁嘉树这又是在玩什么新把戏。
但梁嘉树对着镜头,一脸诚恳地兀自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小竹,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直接给你,毕竟今天——”
他说着垂下眼眸,勾了勾嘴角吐出一句让丁篁全身僵住的话。
梁嘉树说:“在你那两条录音后面的爆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丁篁蓦地双眼睁大。
“哦不对,”梁嘉树补充说道,“烂尾楼那个是徐司栎让他爸给我做的局,我猜他应该是去找你们了,结果碰一鼻子灰回来,所以才想要借机报复吧。”
愣愣看着屏幕里的男人,丁篁有一瞬间短暂的失语。
梁嘉树笑眯眯地看着他:“既然小竹想要我一辈子在娱乐圈里抬不起头,那我就顺势帮你再添一把火。”
“你……为什么?”丁篁喃喃问出口的一瞬间便有种直觉,问题的答案只会让自己更加惊悚。
果然对面梁嘉树放慢语速,幽幽开口道:“小竹,上次你不是说,我一直在用虚假的样子面对你……”
男人视线如有实质般穿透屏幕,向丁篁直直射来,他声音低哑地问:“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丁篁嗓子干涩发紧道。
“现在你看到了,我所有的秘密和阴暗面都毫无保留地向你摊开了,所以——”梁嘉树看着他,眉目神情异常温柔,“这个真实的我,小竹现在可以接受吗。”
丁篁心里咯的一下,还没回答,镜头忽地一晃,变成从上而下俯拍的角度。
梁嘉树举高手机,让丁篁可以清楚看到他正坐在地板上,周围是一堆自己留在别墅里的东西。
有衣服、床单、没带走的乐器,还有好多他们两个以前的合照,被梁嘉树冲印出来密密麻麻摆了满地。
男人仿佛用这些东西亲手搭建了一个堡垒,而他此刻正坐在里面,目露痴迷地望着自己说:“小竹,我好想你啊,好想马上就见到你。”
闻言丁篁手心泛潮,不由自主捏紧手机。
梁嘉树却两眼忽地一亮,声音抑制不住兴奋地说:“要不这样吧,小竹,我和他互换好不好?”
不等丁篁接话,屏幕里的人独自陷入幻想,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让那个谁继续当梁嘉树,我可以一辈子都躲在暗处,隐姓埋名地跟着你,做你见不得光的情人,这样好不好,小竹?”
“啪”的一下,丁篁切断了视频。
沉寂安静的室内,慌乱的心跳声拍打着耳膜,不知继续下去还会从梁嘉树口中听到什么疯话,丁篁莫名后怕地关掉手机扔到了一旁。
之后他没有向谈霄和华昭说起这通深夜来电,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着。
这些天丁篁明显开始忙碌起来,在华昭的安排下,先是接受了华氏娱乐旗下的独家采访,面对镜头亲口承认离婚事实,解释之前高调出游只是跟在梁嘉树身边取证,还揭露了当年梁嘉树一系列刻意接近并利用自己的真相。
同时他也与律师在持续对接中,丁篁只有两个诉求,一是判定前公司违约并要求赔偿,二是证明当时和梁嘉树签下的独家协议存在欺诈行为,不具有法律效力,他要收回所有歌曲授权。
这天丁篁和律师从律所走出来,准备一起去吃个午饭。
路上车开到一半,前排司机忽然说出声道:“丁先生,我们好像被人跟踪了。”
闻言丁篁心中一紧,下意识望向后视镜。
正午时分,马路上排着车队长龙车,一辆辆颜色不一的汽车有序排列,如同甲壳虫一样在太阳底下统一反着光。
丁篁起初没有辨别出来,当司机有意带着他们拐过几条街区后,他发现有辆黑车一直稳稳地跟着他们,像道影子般甩脱不掉。
反光的挡风玻璃让丁篁看不清坐在里面的人,不过好在他们一直处于市中心的繁华地段,车前车后都衔接紧密,那辆车始终没能找到靠近的机会。
丁篁坐在车上冷静地给华昭拨去电话,没过多久,华昭那边派来的几辆保镖车将他们包围在中间,一路护送进别墅车库。
下车后,丁篁抱歉地和律师说饭局改天再约,然后让司机先将律师送了回去。
早早等在地库的华昭目送车尾灯离开视野,转头看向丁篁问道:“怎么回事?”
这时谈霄也从暗处角落里走出来,在丁篁身旁站定,同样无声地看着他。
一时间,空寂的地下车库只有他们三个人。
对上身旁青年的视线,丁篁忽然发现,刚才那位律师和谈霄的身高体型都很相近。
哦不对,应该是和梁嘉树的身形相似。
蓦地,仿佛被一道亮白刺眼的闪电横劈大脑,丁篁想起来之前梁嘉树在电话里说的那句“互换”。
该不会是……
昏暗的光线中,丁篁面皮一下子绷紧。
“怎么了?”见到他神色变化,谈霄走近一步挑眉问道。
丁篁的思绪很乱,虽然还不确定这次是不是梁嘉树在搞鬼,但看着眼前的人,他很难不去朝着最坏的方向设想。
如果梁嘉树的意图是将青年抓去当替罪羊,那自己要怎么做,才能保证青年的安全……
丁篁沉默异常地回到别墅里,将谈霄和华昭叫到一起,向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嘶……”华昭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好像还真有这个风险。”
她想了想分析道:“毕竟只有梁嘉树知道他的存在,又知道你这些天肯定会经常出门,所以很可能专门瞄准了你的身边,而且他已经知道你们都住在我这里,保不准以后会不会暗中把什么人安插进来……”
丁篁皱紧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他明白华昭的意思。
毕竟一个已知的藏身地点就是最好的靶子,百密尚有一疏,就算安保再严格,也抵挡不住可怕的人心。
而最近频繁在外活动的自己等同于明晃晃的坐标,很容易让人跟着确定谈霄的位置。
一旦不在他身边,那十有八九就在别墅里。
所以如今的局面是他们在明,梁嘉树在暗,丁篁思来想去,觉得最保险的做法是切断自己与谈霄明面上的联系,然后将人秘密安排在一个地方,先藏起来,避过眼下的风头。
“但是要把他藏在哪呢?”华昭颇感棘手地挠挠头。
放太远了出什么事不能及时反应,放太近了被发现的风险也高。
都说大隐隐于市,但这位的脸本身就是最大的bug,即便单独找个地方让他住进去,从此不出门,由自己这边派人定时去送物资,但时间久了难免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
丁篁两手撑着下巴也陷入了沉思,其实最理想的是有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无人知晓,不需要外部支援,青年就可以自给自足。
就在一片无言的僵滞中,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一直没加入他们话题的青年冷不丁开口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
第68章 第68章“我听说,梁嘉树的逮捕……
谈霄和华昭是在清晨跟着换班的安保人员一起离开的。
他们混在人群里,特意穿着和旁人一致的工作服,戴着帽子没入熹微的晨光中。
“再去睡会儿吧,不用一直陪着我们。”
青年低低的含笑声从听筒传入耳中,丁篁揉了揉眼睛,站在窗边望着他们两个的身影渐渐缩成小黑点。
“不要,”丁篁开口,拒绝得很干脆,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放心,我要一直听着你们到那个村子里。”
昨天谈霄说的藏身地点位于南华市近郊一个村庄里,地处山脚一带,近些年村里的原住民大多都搬进了市区,人烟稀落,位置隐蔽且僻静。
听青年的介绍,以前他老家就住在那边,后来即便家里人搬走了,也没有卖掉原来的老房子,而是改造成了一处农家院,偶尔周末会接待一些从市区过去体验田园生活的游客。
他事先和管理人已经发过信息,房子近期不会再对外出租,里面水电燃气都通着,粮油充足,甚至日用品都不用多带,在那边独自生活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恰好冬天村子里没什么游客,原本留下来的村民之间住得也不算近,所以谈霄悄悄搬进去,一时半刻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华昭听完当即自告奋勇担当司机,趁着天刚蒙蒙亮时,和谈霄乔装打扮一番出了门。
丁篁由于不方便露面,只能和谈霄一直通着电话,一路听他们从启程出发到驶达目的地,全程大约开了一个多小时。
不过由于贸然出现的汽车太过显眼,而且谈霄接下来要绕的那条路只能步行,于是华昭将人送进村口后没敢停留太长时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头返回了。
丁篁这边始终没有挂断电话,他听着青年下车后拐上一条僻静的小路,听筒里不时传来踩碎干枯树叶的脚步声。
一时间,两边都没有开口说话。
伴着冬日早晨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青年走路时稳稳的呼吸落进自己耳畔,让丁篁生出一种对方离他很近的错觉,然而实际上,青年独自藏在山村里的日子还不知要过多久。
心里想着,丁篁忍不住开口说:“我会尽快把和梁嘉树的事都处理清楚的,这段时间先委屈你了……”
不料对面听完,忽然“噗”的一下,谈霄笑出声道:“小竹老师,我回自己的家有什么可委屈的。”
提起这个,丁篁眨了眨眼,不由好奇地问:“话说你是从那里出生长大的吗,住了多久啊?”
“嗯……”谈霄回忆着说,“也不算是在这边长大的吧。”
丁篁听到青年呼吸略有加重,仿佛在爬坡,过不久谈霄缓口气继续道:“严格来讲这算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房子,我小时候跟着爸妈住在市区,一般等到寒暑假才会回来。”
“噢……这样啊,”丁篁若有所思点点头,想起对方小时候经常生病住院,如果放假能回到乡下,估计可以久违地体会到自由撒欢的快乐。
下一秒,脑内已经联自动想出画面,仿佛看见一道年幼的身影在田间野地里肆意奔跑。
莫名的,丁篁跟着生出一种向往,十分想看看谈霄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可惜的是,他现在不能跟在对方身边,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望着窗外茫茫的天空,丁篁捏紧手机边缘,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殊不知被对面全部清晰地听进耳朵里。
静了静,谈霄那端冷不丁地“诶”了一声。
丁篁回神,有些紧张地脱口问道:“怎么了?”
谈霄说:“刚才趟草丛的时候好像看见里面有蛇。”
“什么?”丁篁立刻绷紧神经,“你被咬了吗?”
对面没有回答。
丁篁的心跳在一片沉默中越来越快,又开口问了几次,还是没声音。
就在他忍不住要给华昭打电话,让她回去看一下时,手机里忽然传来青年得逞的笑声。
他笑得响亮吵耳,一边笑还一边说:“小竹老师,你是不是忘了现在是冬天,山区里气温低,就算有蛇大部分也都冬眠了。”
丁篁:“……”
忽然很想挂断电话了。
不过被青年打了个岔,丁篁没有再陷入刚才对未来茫然不安的情绪里,而是专注精神,更仔细地听着谈霄那边的声响。
他怕……还有剩下一小部分没冬眠的动物,可能会伤到电话那端的人。
“滴”的一声,大门电子锁解开。
走进室内,谈霄的声音带着一点回音,像是环顾四周一圈后点着头说:“不错不错,看起来收拾得挺干净,不用我再费力了。”
“你到了吗,”丁篁好奇地贴近听筒,“房子里面是什么样的?”
“等会儿啊。”
青年撂下一句便没再开口,不过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丁篁一颗心被钓着,感到越发好奇。
过了不久,手机嗡的一声,屏幕上方显示谈霄发来一条信息。
丁篁点开的同时,对方在电话中说:“你下载一下链接里的那个app,然后再点申请共享。”
按照青年口中的引导步骤操作一通,丁篁手机里多出一个app,可以线上查看谈霄那边的监控。
他点开摄像头的标志,手机页面立刻切换,只见屏幕上显现出监控画面。
监控镜头呈俯视的角度,丁篁看到背景中的那栋老房子内部装潢简洁大方,光线透亮,而正站在监控底下的谈霄被拍得像枚大头钉。
“大头钉”浑然不觉,还朝他连连挥手道:“小竹老师,能看到我吗?”
丁篁忍着笑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于是点开屏幕左侧用于对话交流的按钮,凑近手机说道:“你怎么还自己带了摄像头,这样对着室内拍没问题吗?”
言外之意可能会拍到青年日常起居的隐私画面。
不料谈霄听完,瞪着眼睛回道:“这种时候还在乎什么隐私不隐私的,保命要紧啊。”
没等丁篁接话,他煞有介事地说:“你们可要盯紧了,我门内门外都装了监控,一旦发现有什么异常,你们记得要第一时间来救我啊。”
看着镜头里青年一脸惜命的表情,丁篁忍不住被逗笑。
不过当他按下通话按钮时,语气还是分外郑重认真地说:“好的,我们一定会时刻注意的。”
闻言谈霄满意地勾起嘴角,对着监控举起双手绕到头顶,倾斜上身做了个“比心”的动作。
比完心的“大头钉”对手机说:“那就先不聊了,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还在后悔刚才忘记截屏的丁篁点点头:“嗯,你去吧。”
垂眼挂掉通话后,丁篁切回监控页面,一时有点舍不得退出。
屏幕里那道转身走远的背影越缩越小,丁篁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
抬起的指尖在空气里描摹着轮廓,仿佛代替手指主人双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缱绻温柔。
之后一连几天,丁篁变得十分忙碌。
因为之前网络上的离婚风波将他重新推到台前,外加经过华昭一系列的运作,如今渐渐有越来越多的圈内人士联系上他,还额外收到了好几份节目邀约。
丁篁有意重新在娱乐圈内扎稳脚跟,于是接连赴了好几场饭局晚宴,沉静自然的姿态刷新了许多人的印象。
与此同时,丁篁也一直有在和律师推进着两个诉讼案,目前已经初步将资料提交给法院,预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与前公司和梁嘉树正式对簿公堂。
这段忙得像陀螺般的日子里,丁篁找到一个奇特的“充电”方式——
看监控。
远在乡村小院的青年和他相反,日子十分清闲,作息也十分规律。
清早起床,谈霄先会在院子里做一套身体拉伸,然后回到室内吃完早餐开始整理家务。
临近中午时间,他有时会对着视频教程开发新菜系,有时则偷一偷懒,煮包泡面喂饱自己。
下午青年一般窝在客厅里看书、看电影,偶尔也会打打游戏,刷刷手机,还有把毛巾叠成小动物的样子摆在房子的角角落落里,给它们拍照玩。
夜幕降临时谈霄吃完晚饭,天气不冷的话会坐在院子里看会儿星星,天气冷就缩在室内,对着幕布投影模仿自己白天看过的电影里的角色。
看着青年的日常,丁篁仿佛能看到自己同样擅长自娱自乐的童年。
往往这时,他都会忍不住给谈霄打电话。
因为不想让他一个人感到太孤单。
只是最近这两天,丁篁的“充电主播”莫名显得有些电量不足。
因为他看监控发现,谈霄在卧室里睡觉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即便是在白天清醒的状态下,青年也经常顶着一副困倦的表情,整个人好像进入了冬眠期。
有好几次丁篁透过摄像头,都能看到谈霄直接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偶尔视频通话中,对面的人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丁篁忍不住主动问起他时,谈霄回答说最近在熬夜刷剧,所以睡眠有些不足。
可能……也是因为在屋子里待的时间太久了吧。
作为一个曾经将自我完全封闭的过来人,他知道太久不出门也是会让一个人生病的。
望着屏幕里青年略显苍白的脸色,丁篁不由皱起眉来。
不过正当丁篁计划着怎么避人耳目地将谈霄带出去散散心时,华昭却提前带给他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快来快来!”一回到家,华昭坐在沙发上兴冲冲地朝丁篁招手,“我今天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你猜是什么。”
“什么?”丁篁走到她身旁坐下。
华昭压低声音凑近道:“我听说,梁嘉树的逮捕令下来了。”
第69章 第69章【剩余:3天】
今天窗外是阴天,但丁篁听闻消息的一刻,双眼骤然冒出亮光。
“真的?”他睁大眼睛,面色难掩惊喜地问。
华昭清了清嗓子,目光隐晦又别有深意地看着他说:“反正我是听一个‘系统’里边的朋友讲的,按照他们的效率,如果真的有了逮捕令,那估摸着肯定立马就要去提人了。”
丁篁听完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墙壁上的挂钟。
他问道:“今天有人来送花吗?”
说来奇怪,这些天丁篁忙成陀螺的间隙,还遇到一个诡异的插曲。
因为前不久情人节的早上,他收到了一捧匿名花束。
起初丁篁以为大概是送错了,因为夹在花束里的卡片没有署名,内容是花店*统一印刷的告白短句。
可就从那天起,几乎每天差不多同一时间,丁篁都会收到一捧新的花,雷打不动地由跑腿外送员统一放到别墅区的门禁处。
这样莫名其妙又不自觉让人后背发毛的行径,丁篁几乎立刻联想到了一个人。
可他试过拨打梁嘉树的电话确认,对面还是老样子,一直都处于联络不上的状态。
而今天,距离往常收到花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门禁处却异常安静。
华昭通过室内对讲联络安保人员,对面回复今天还没看到有人来送花。
闻言丁篁思索着说:“有没有可能……是梁嘉树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再顾我们这边了。”
华昭站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不由跟着想象道:“我猜他应该正忙着四处逃窜吧,毕竟之前网上闹的动静那么大,他是公众人物身份敏感,好多人都在等着出调查结果,所以上面动作肯定不会慢的。”
“那是不是——”
丁篁话说一半声音渐小,忍不住想起独自住在近郊山村里的青年,还有他最近无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不受控制般渐渐活泛起来。
而华昭转过身,看了眼他走神的样子,冷不丁开口道:“想去就别忍着了。”
“啊……什么?”
丁篁一时没反应过来。
华昭却一脸“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走近几步说道:“还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啊,天天有事没事就抱着手机看那个监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那边扔了个金疙瘩。”
在女人明显揶揄调侃的声音里,淡淡的绯红爬上丁篁两边耳廓。
他垂着脑袋,有点结巴地说:“你、你都看到了啊……”
华昭感到好笑地嗤了一声:“我不瞎也不傻好吗。”
说完华昭用胳膊肘碰了丁篁一下,促狭地问:“怎么着,看这意思你真对人家动心了?”
“嗯……”丁篁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顺便说道,“不过也被拒绝了。”
“啊?”华昭眨眨眼,半张着嘴问,“你还告白过?”
丁篁尴尬地点头:“……算是吧。”
“‘算是’是怎么个‘算是’法?”华昭紧挨着丁篁坐到沙发上,颇有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没办法,丁篁只能和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自己对青年的感情变化,还有那天在病房里,因为他的“口误”而暴露的心事。
不料华昭听完砸咂嘴,说:“你这就算告白了?那也不怪人家转移话题、模棱两可地拒绝你啊。”
“什么……意思?”丁篁表情懵懵的。
看着对面射来的茫然眼神,华昭就知道这人肯定自己都没搞明白关键在哪。
不过想想也是,从她认识丁篁算起,纵观这位的感情经历,刨去之前那个别有用心的人渣,几乎可以算是白纸一张。
现在乍然主动喜欢上一个人,确实容易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不过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华昭经过那晚在台球桌旁和青年的对话,几乎可以断定丁篁这份感情绝对不止是单箭头。
“你想想看哈……”她揽过丁篁脖子把他拉近,循循善诱地开口,“要知道他现在还顶着梁嘉树的脸,对吧?”
“嗯……”丁篁乖乖点头。
“那如果把你们两个身份互换一下,你跟在一个刚离婚的人身边,用着人家前夫的身体,某天对方虽然没明说,但表达了对你有好感,你第一反应是他真的彻头彻尾喜欢上了你这个人,还是多多少少会受到外表的影响,甚至也有旧情难忘的可能呢?”
“可我和他说过好几次,我能认出来,我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丁篁立刻回道。
“那你告白时有说吗,”华昭直直盯着丁篁双眼,“你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这个顾虑给人家破除掉吗?”
丁篁愣了愣,转回头安静下来。
华昭说:“所以啊,你都不算正式和人家告白过,也没深入聊过这个横在你们中间的‘路障’,你不沟通的话,哪里会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呢?”
“可是,我有点害怕……”丁篁犹豫着开口说,“我怕真的摊开讲清楚后,万一再被拒绝,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那就要看你怎么取舍了,”华昭朝他眨眨眼,“反正现在梁嘉树那边的后顾之忧马上就要被解决了,你当下忍不住想去看他的心,难道不是已经说明了答案吗?”
闻言丁篁陷入沉默。
窗外天色青白,他转头目光放空,仿佛在顺着天际不断延伸,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外面下雪了。
谈霄醒来时,看见窗外已经一片白茫茫。
天幕将暗未暗,地面上的雪光透着幽幽冷调的蓝,谈霄扶着窗台缓慢坐起身,骨头缝里好像还残留着尖酸痛感。
他抬腕看表,记得之前自己是在中午吃饭前失去意识的,而现在已经接近傍晚。
最近他身体的排异反应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倒计时还剩十五天时,那天他跟着丁篁去了疗养院,结果在病房里忽然“发病”。
好在当时房间内只有他和记忆紊乱的梁兀声,倒在地上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之前,谈霄绷着最后一缕意识在背后做出摆手的动作,假装自己正在演戏配合梁兀声,让丁篁先不要进来,以免会发现他的异状。
之后仅仅过了五天,身体又一次发作。
那时正值深夜,他还没单独搬出别墅,在卧室房间里悄无声息地捱了过去。
从间隔二十五天、十五天、五天……时间越来越短了。
空气一片死寂,身体的知觉在一点点回笼,谈霄微微喘息地望着天花板,猜想下次可能只会间隔一天。
而再下次,就是每天。
之后果不其然正如他预料的那般,隔日身体又一次出现排异反应,谈霄头晕眼花之际,意识中渐渐浮现出那枚硕大的发光叶片。
上面黑色的蝇头小字近在眼前,一字一句清晰写着:
【温馨提示:从今日起,直至最后一天,每日本具身体都将出现排异反应,每次发作时间也会有所延长,请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谈霄躺在床上,苍白脸颊还挂着虚汗,他闭上眼,尝试和那枚叶子对话。
他问:“我现在用的这具身体,当使用时间归零后会怎么样?”
细密的黑字缓缓打散,重新开始排列组合:
【借用的身体将自动进入自毁流程,在灵魂脱出后原地分散消解。】
“意思是……到时什么都不会留下吗?”谈霄猜测着问。
【是的。】
发光叶子没等他接着问出下一个问题,叶片上慢慢变幻出两行字:
【届时请务必留意提醒信息,在限定时间内脱离本具身体。】
【当使用倒计时小于一天后,手腕处的数字将自动变为小时制,请持续关注剩余时间。】
谈霄刚刚看完,那两行小字很快淡化隐去,发光叶子没有再浮现出更多提示,接着也一并消失在脑海中。
夜深人静时分,谈霄睁着眼思索半个晚上,次日丁篁遇到跟踪,自动想到梁嘉树意图换人的可能,于是没用谈霄多嘴,便和华昭商量打算将他单独藏起来。
谈霄刚好趁机提出可以搬去自己老家所在的那座山村。
一方面,那里确实适合藏匿。
另一方面,也适合悄无声息地消失。
随着谈霄真正搬入农家小院,起初几天,他还能在摄像头下伪装出平常的样子。
但随着身体排异反应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次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谈霄发现自己整个人变得格外疲惫。
困倦如同穿在身上一件湿透的衣服,沉沉压着他,像带走体温一样慢慢吞噬掉他体内的精力。
所以谈霄经常会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直接陷入昏睡状态。
次数多了,他怕被丁篁透过监控看出异常,于是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而这次醒来,饥饿的肠胃让他不得不走出房门,去搜罗点东西填饱肚子。
不过正当谈霄路过前厅时,距离他不远处的玄关忽然响起一道敲门声。
谈霄动作顿了一下,转身敛起眉目警惕地朝门边靠近。
嵌在门口墙壁上的可视监控屏幕荧荧亮着,他眯眼仔细打量站在门外的那道身影。
乍一看好像是个长发女人,头戴一顶宽檐帽子,遮挡住了大半张脸。
天色昏暗,对方穿着一袭深灰色大衣,身形清瘦,宽松的衣服走势落在腰际被抽带扎紧,勾勒出不堪一握的细窄线条。
谈霄轻咳了一下,切换声线开口问道:“请问你找哪位?”
门外的人听到声音,微微抬手掀起帽檐。
接着,一张过于熟悉的面容映进谈霄眼中。
“是我。”
丁篁对着监控微微歪头,耳边长发受到重力拉扯,丝缕连成柔滑的一面罗绸,垂泄如瀑。
谈霄有一瞬间愣在门口。
偏偏丁篁还毫无自觉地朝摄像头凑得更近,仿佛听不太清门内的声音。
他鬓角有一绺黑发被雪水染湿,打着卷贴在脸蛋上,将皮肤衬得更加细腻莹白,仿若夜色中的一捧新雪。
谈霄恍惚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人迎进来的,只记得回过神来,看见丁篁穿着女装戴着假发站在玄关,进门摘下了帽子,露出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的鼻尖,还有水光润泽的一双漆黑明净的瞳眸。
“……你怎么来了?”
意识到自己好像盯着看了太久,谈霄偏过脸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想来看看你。”丁篁直言道。
他低头换鞋没注意青年的表情,直起身一边打量着房子向里面走,一边说:“放心吧,是小花开车送我来的,没被人发现我们两个出门了,还有这身衣服也是她借给我穿的。”
说着丁篁回身向谈霄张开两手,展示给他看。
谈霄视线在那截瘦腰上匆匆一扫,收回目光端来水壶给丁篁倒了杯热水,坐在沙发前语气如常地问:“你那边怎么样,进展还顺利吗?”
丁篁接过杯子捧在手心,小小地畷饮一口,感觉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天山路的身体终于开始暖和起来。
他把最近的情况简单和青年同步了一下,还告诉他有关部门已经对梁嘉树下发逮捕令的消息。
“那他们动作还挺快的,”谈霄听完抱着胳膊中肯地点了点头,接着看眼手表说,“你应该也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我去弄点?”
闻言丁篁摸摸自己空瘪的肚子,确实饿了。
他微咬着下唇,目光隐含期待地望向谈霄说:“我看监控你最近好像有学做一些新菜,可以尝尝吗?”
对面青年接收到他的目光,嘴角轻轻一挑:“那有什么不可以的,等着,我去做。”
说完,转身动作利落地朝厨房走去。
丁篁手捧杯子坐在沙发上,脑袋随着青年的位移跟着转动。
视线追随着那道挺括俊拔的背影,手心里温热的感觉仿佛一直延伸进心里。
这么多天只能隔着屏幕的想念仿佛终于得到安抚,但他觉得还不够。
丁篁独自在客厅里坐了没多久,又忍不住跟去厨房,站在青年身旁帮忙做一些辅助的配菜工作。
晚八点不到,两人面对面在餐桌前落座。
谈霄做了一锅清炖肉汤,主食是手工卷饼,都是之前闲着无聊跟着视频里学来的。
丁篁很久没尝过他的手艺,外加忙着赶路大半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所以坐下来没过一会儿便把自己那份风卷残云般消灭干净了。
桌对面,谈霄刚吃一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犹豫两秒钟问:“要不……我再给你拨点?”
丁篁抿着唇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用了,你吃吧,我吃饱了。”
之后他没有离席,而是静静看着青年一点一点吃完剩下的饭。
不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丁篁感觉对方的食量好像没有之前多了,而且仔细打量眉眼,总觉得有种隐隐约约的疲惫藏在其间。
想起这些天谈霄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丁篁再次明确这次来探望的真正目的。
吃完饭将餐桌碗筷都收拾干净后,他拉着谈霄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
头顶明亮柔和的暖色调灯光静静流淌,迎着对面青年的目光,丁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长条的计时器。
和当初青年与他做时间交易时用的一样,他将计时器摆在自己手心里,举起来给谈霄看:“我知道一个人躲在这边没办法外出肯定很无聊,我看监控里最近你也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丁篁声音认真且坚定地说:“所以从现在起,未来一天我把自己的时间都交给你,你想去做什么,我可以陪你。”
接着他没等谈霄回话,又补充道:“要是想出门的话也没问题,梁嘉树目前看来应该已经没有精力再管我们这边了,我来之前小花说过,如果有需要,她可以派一些人在暗处保护我们。”
话音落下,空气沉寂两秒,之后丁篁看着对面青年从他掌心里拿起计时器,举到眼前端详片刻,转眼对上他的视线。
谈霄笑了下说:“好,不过不用那么麻烦。”
青年转头望向窗外,雪下了半个晚上,房檐屋顶像盖了块蓬松厚软的棉被,谈霄目光放远说道:“这边入了冬本来就人烟稀少,下过雪后估计更没有什么人出门了,等明天白天,我想去后山看一眼我干爹。”
“干爹……后山?”丁篁闻言心跳莫名加速起来,“你有认识的亲戚住在山上吗?”
按理说这边是青年的老家,有亲戚并不稀奇。
但如果真的见了面,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明天很有可能会知道青年的真实身份……
对面谈霄看了眼丁篁表情,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点破,只是勾着嘴角说:“现在不好解释,不过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说完没给丁篁反应时间,谈霄“滴”的一声按下计时键,手指摩挲下巴思索道:“我想想啊,现在要做些什么——”
之后丁篁在谈霄的安排下,先是体验了用悬挂在客厅吊顶上的巨幅幕布看了一场电影,接着又被领进专门的休闲娱乐室,将里面的桌上足球、飞镖、抓娃娃,还有各种桌面棋牌游戏都玩了个遍。
没想到一间其貌不扬的山村小屋,内部竟被改造得如此年轻现代,难怪会吸引市区的游客专门周末过来。
不过丁篁逐渐发觉,现在与其说是自己在陪谈霄,其实更像是谈霄借着“时间交易”的由头在带着他玩。
临近零点时,屋外的雪终于停了。
谈霄突发奇想要去外面院子里堆雪人。
难得他主动提出想做什么,丁篁自然毫不犹豫地陪他一起。
两人换上外套走出门,先是在院子一角滚出两个大小不一的雪球,然后刨个坑将稍大一些的雪球稳稳当当摆进去,当作雪人的身子。
丁篁抱着小一点的雪球安放在上面,后撤两步端详几秒,又跑回屋里将自己的宽檐帽子拿出来,戴在了雪人头上。
“好了,这样就很完美了。”
他啪啪两下拍落粘在手套上的雪,回头对着谈霄笑眯眯地勾弯嘴角。
上次玩雪还是在安港市,堆个雪人被久违地勾出了童心,丁篁此刻心情和那些雪花一样轻盈。
而谈霄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招了招手。
丁篁不明所以地乖乖走近,下一秒眼前一晃,是青年抬起手轻轻拨弄了两下他额前的头发。
无言中透出亲昵的动作,以及昏暗天光下深邃且极具穿透力的眼神,都让丁篁的身体定在原地。
紧接着,他觉得有冰凉的小雪渣从自己发间掉下来,落在鼻梁温热的皮肤上,很快融化成星星点点湿润凉意。
“冷不冷,要不要回去屋子里?”夜风裹着青年低柔的嗓音吹拂到耳边。
丁篁下意识摇头。
他慢半拍地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觉得时间好像停滞了,天地万物一派安静。
只有自己胸膛左边发出的清晰声响,一下一下,正加速跳动着。
等他回过神时,再去抬头看,对面青年已经转身向前走了。
丁篁快走两步跟上他的背影,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而是一起默契享受着雪后深夜的片刻静谧。
他们并排绕着院子踩出密密匝匝两圈脚印,在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中,丁篁看向身旁青年的侧脸,莫名想到来之前华昭对他说的那番话。
现在……算是适合告白的时机吗。
念头一起,心里好像揣进只兔子,一刻不歇地上下蹦跳,搅得他频频走神。
丁篁边走边忐忑地在肚子里打草稿,默默想着等一会是先问青年之后的打算,还是问他拒绝自己是不是因为介意梁嘉树的身体……
可就当丁篁转过身正要开口时,眼前的身影忽然一晃,接着直直向旁边倒了下去。
“咕咚”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砸在了他的心脏上。
“阿霄?!”
丁篁声音惊惶,匆忙扑过去跪坐在青年旁边。
他三两下扒掉青年脸上的雪,看清对方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模样。
“你怎么了,快醒醒!”丁篁手指颤抖地抓住谈霄肩膀摇晃,可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他立刻俯下身侧头贴在对方胸膛上,想听一下心跳。
但不知是自己太过慌乱,还是谈霄的身体出了问题,竟然一时听不到声音。
丁篁越发不知所措,下意识想直接撸起谈霄外套的袖口,按住手腕试图寻找脉搏。
可就在他将青年手臂翻转过来的同时,借着屋内玻璃窗里透出的淡淡光晕,丁篁看到对方手腕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一行黑字赫然闯入眼底——
【本具身体使用时长剩余:4天】
愣愣地半张着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数字4忽然一动。
【剩余:3天】
丁篁双眼倏地睁大了。
第70章 第70章“丁篁失踪了。”
卧室内,暖黄色的台灯光柔柔映亮一隅。
谈霄靠坐在床头,接过丁篁递过来的一杯温水。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篁站在床边,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双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直直射过来。
谈霄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刚才他失去意识的时间很短,睁眼醒来时看到丁篁半跪在自己身边,一脸焦色地正要打电话。
他及时按住丁篁的手,本想用低血糖之类的小毛病遮盖过去。
可回到屋子里,关上门,丁篁站在他身后冷不丁地问:“你手腕上从四变成三的那个倒计时,是什么东西?”
蓦地,谈霄身形一顿,心里瞬间明白自己的秘密藏不住了。
此刻卧室内分外沉寂,顶着丁篁的视线,谈霄静了静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梁嘉树这具身体我再用三天就到期了。”
“到期……”丁篁接受得很快,低头思索两秒,问道,“那到期之后呢,你会怎么样?”
谈霄耸耸肩:“应该是回我自己的身体里。”
“你自己的身体?”丁篁双眼微微睁大。
“原来你没有……”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声音明显小了下去,“你没有去世吗?”
谈霄对“死”没什么避讳,歪头想了想回道:“大概率还有气吧。”
将近半年的时间过去,关于他出车祸的消息热度已经完全降了下去,就算有心搜索后续报道,也差不多都是在说他成了植物人,可见一直没什么好转。
丁篁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将刚才对话间得知的信息细细梳理了一遍,抬头看向谈霄:“所以你是出了严重的车祸后借用梁嘉树年轻的身体醒过来,而自己原本的身体还处于昏迷状态,是吗?”
谈霄眉梢一挑。
他早知道丁篁敏锐,结合自己以往透露的三言两语,这么快便能抽丝剥茧还原出真相。
于是不由勾起嘴角:“这么厉害啊,小竹老师。”
看着眼前青年脸上一如既往的轻松笑意,丁篁没被他的称赞绕过去,抓着话头继续问道:“那你回去之后呢,经历了那么严重的车祸,你原本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情况,回去之后能正常醒过来吗?”
闻言谈霄眼神飘动一瞬,面上神色如常地张开嘴,刚想回答“可以”。
但没等他发出声音,丁篁忽然凑近用力握住他的手腕。
柔淡的暖黄色灯光涂在他们两人侧脸上,近距离下,谈霄能在丁篁清晰分明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而丁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别瞒我,和我说真话。”
攥在他手腕上的力道暴露出对方紧张的关心,谈霄垂眼错开目光,静默两秒低哑开口。
“我不知道……”他说,“因为我也在赌。”
对面得到回复,按着他腕骨的手指渐渐松开了。
“意思是,能和你相处的时间,可能只有三天了吗……”
丁篁双眼放空地喃喃说完,半晌没有再出声。
空气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谈霄感知到室内气压无形中在持续走低,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
甚至他本意都没想让丁篁知道这件事。
自己专程搬来这栋偏僻的山村小屋,目的就是想等悄无声息地消失后,如果回到原本的身体还是没能醒过来,那等丁篁发现他留下的信,应该过不了多久也能把他放下了。
毕竟他自始至终的身份定位,只是一个陪对方走了一程的粉丝。
没有出格越线,更生生忍住了回应,所以就算中途下车,大概也不会令丁篁感伤太久。
但是现在……
正当谈霄犹豫要不要开个玩笑调剂一下气氛时,丁篁忽然抬起头望着他。
灯光映进对面人的瞳孔里,丁篁眼神定定地说:“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谈霄:……?
“什么……咳!”猛然被呛了一下,谈霄偏过脸咳嗽,脖子皮肤开始泛红。
“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了。”
丁篁把水杯递过去,面色平静地说完,没等回答便从自己房间里抱来被褥,在谈霄床边打地铺。
谈霄从没见过这样说一不二干脆利落的小竹老师,下意识明智地保持缄默。
夜深了,不知道是不是下过雪的缘故,空气显得过于寂静。
昏暗房间内,窗口透进一抹幽淡的雪光,床上床下,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谈霄望着天花板,慢慢感觉到身体里熟悉的疲惫倦意,如同漆黑潮水般涌上来将他吞没。
床边还有一小块区域孜孜不倦地亮着,是丁篁在看手机。
“小竹老师,”谈霄翻个身,面朝那边低声说,“不早了,休息吧。”
“嗯,”丁篁用清醒如常的声音回道,“你先睡。”
眼皮仿佛涂上厚厚一层胶水,谈霄再也抵挡不住身体的困倦,不堪重负闭上眼睛……
次日天光大亮,外面又在下雪,飘飘洒洒的雪花像从天而落的轻盈羽毛。
按照两人之前约好的时间交易,吃过午饭谈霄带丁篁去后山看望“干爹”。
半路上,排异反应又一次发作,谈霄坐在路旁一棵树墩上缓了许久。
丁篁一直蹲在他身前,见他状态稍微好转后立刻从保温壶里倒了杯热茶递过来。
谈霄不知道自己此刻鬓角渗汗的面孔有多苍白,只知道丁篁盯了他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背对自己,微微偏过脸回头说:“我背你吧。”
谈霄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出声来。
身体已经扛过最难受的那个阶段,四肢逐渐开始恢复知觉,他勾起嘴角用仍然沙哑的声音说:“小竹老师,你这样会让我感觉很没面子的。”
“面子是什么,能吃吗?”丁篁语调平稳,毫不犹豫地回道。
谈霄身体后仰,望着天空徐徐呼出口白气,忍不住摇头笑说:“半年前的你应该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句话会被自己说出来。”
丁篁转回头没有接话,起身拧好保温壶瓶盖,挂回脖子上。
谈霄一边坐着休息,一边把目光放到丁篁身上。
今天丁篁没有穿华昭给他的那件女士大衣,而是穿着自己当初带来农家小院的羽绒外套,袖口和衣服下摆显得有些长,此时胸前还挂着一个硕大的保温水壶,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出门郊游的小朋友。
只是“小朋友”表情明显有点臭。
看起来像是在闹别扭。
丁篁迎着对面的目光,自觉脸上没什么异物,不明白面前青年为什么总用噙着笑意的眼神看自己,明明刚才还是一脸隐忍痛苦的神色。
他把谈霄拉起来,拍掉沾在他衣服上的雪,继续一边向山上走,一边问道:“你是因为身体进入了倒计时,所以才会出现各种不适的反应吗?”
“嗯……”谈霄想了想答,“严格来说,是这具身体在排斥我的灵魂,越到后期排异反应越强烈。”
“‘排异反应’?”丁篁有点难以想象,“那是种什么感觉?”
谈霄举起一根手指打圈比划着说:“就好像身体里有台超高功率的吸尘器,吸住你所有意识疯狂搅在一起,这种时候一般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也丧失了对外部的感知……”
丁篁皱眉回忆刚才观察到的青年样子,根据表征总结般地说:“头晕、恶心、脱力、眼前发黑、出冷汗……”
谈霄顿了下:“嗯……确实这些感觉也都会有。”
“每天都发作吗?”丁篁问。
谈霄点点头:“最近是这样。”
最近……
丁篁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猜测道:“所以你是从搬来这边之后就开始了吗,还有你后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是因为身体经常不舒服?”
“差不多吧,”事到如今谈霄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双手垫在脑后慢悠悠地说,“反正每次排异反应结束后我都会变得很困,就像你之前在监控里看到的那样,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那你现在困吗?”丁篁歪头打量青年的神情。
谈霄耸肩:“还好,可以忍。”
现在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了那股疲乏感,只要不是特别猛烈的困意,一般不会再倒头就睡。
丁篁收回目光,专注脚下没再说话。
旷野中四处一片白茫茫,落雪无声,静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就在丁篁以为可以像这样跟着眼中那道背影走到“白头”时,青年忽然停了下来。
“好了,到了。”
他在前面说。
顺着青年话音,丁篁抬起头,入眼看见面前矗立着一棵高约十余米,粗到两人可以环抱的大树。
仿佛有人专门将附近修缮过,那棵树的周围清理铺设出了一小块平台,丁篁发现戳在一旁的标识牌,凑过去将上面的小字读出声道:“海东市古树名木,树种楸树,树龄一千年……”
等等……
多少年?
丁篁愣愣地抬头,望着眼前这棵枝桠稠密、树冠如倒卵形的千年古木,脑子里忽然亮光一闪。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年道:“你说的‘干爹’,该不会就是……”
“对,”谈霄走近,肯定地点点头,“就是它。”
他伸出手掌覆在凹凸不平的树干上,仰头双眼略有出神地说:“以前我老家这边有个习俗,如果谁家的小孩生下来体弱多病不好养活,就会找棵老树认干爹,以后每次见面都要给那棵树拜一拜。”
说着谈霄低头朝古树鞠了一躬,再直起身时,对着树说:“这次回来因为暂时不能出门,没立马来看您,您老见谅。”
丁篁以旁观的视角来看,感到莫名神奇。
向自然界的实物拜认保爷保娘的地方习俗,他以前外出采风时有所耳闻,听说目的是祈求获得对方的保佑。
想起青年幼时经常无端生病,丁篁脑中自动浮现出一个小孩在父母长辈的带领下,瘦小身影对着古树拜了又拜,此刻视线聚焦树下那道挺括的背影上,他逐渐理解了这样的选择。
“诶,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时身后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斥声。
丁篁和谈霄一起回身望过去。
只见一个面容严厉的中年男人朝他们走近,看模样大约五十来岁,身穿一袭深色的制服,胳膊外侧有两道反光条。
他站到丁篁和谈霄面前,拧着眉说:“下雪封山了知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谈霄从树*下走出来,主动挡在丁篁前面问:“您是?”
对方从怀里掏出证件亮了一下:“护林员。”
说完没给回话的空隙,上下打量他们一眼兀自说道:“要买平安符的话去那边,没什么事就赶紧下山。”
男人指向不远处一栋灰扑扑的挂着小卖部字样牌子的平房,看起来好像把他们当成了普通游客。
丁篁担心停留太久被对方认出来,拉着谈霄从善如流地朝小卖部那边走去。
感受到背后还挂着护林员盯向他们的目光,丁篁让谈霄在门外等着,自己拐进小卖部打算随便买点纪念品应付一下。
不过等他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并没有售货员,玻璃柜台上一溜摆开各式各样的平安符、手串、吊坠挂饰……标价签和收款二维码一应俱全,看来是要人自助购买的意思。
望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丁篁心念一动,从中捡起两根红绳手链扫码付了款。
如同多年以前向古树拜认干爹的那个小孩一样,丁篁此刻也心存希冀,祈愿这小小一圈红绳真的能为那个人带来平安。
从小卖部出来后,护林员果然还站在不远处,丁篁刻意当着他的面拆开包装,将手链递给谈霄让他戴上,接着拉过青年胳膊,转身很快朝山下走去。
半路一边走,谈霄还在一边疑惑地嘀咕:“什么时候开始有护林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而丁篁注意力全放在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上。
他默不作声地等了许久,终于感觉响起嗡嗡两声震动。
拿出来贴在身侧,借着身旁谈霄看不到的角度,丁篁隐蔽地按亮屏幕。
上面显示华昭发来的信息:【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丁篁悄悄舒了口气。
从山上折腾下来时间已经临近傍晚,不知何时雪停了,天空上阴云散开,露出山边的夕照和层层叠叠浓艳稠丽的晚霞。
头顶整片天空都呈现出淡淡的粉紫色,丁篁跟在青年身后,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抬手放到院门上,稍一用力向前推开——
一下子,整个院落的样子暴露在两人眼前。
地面上星星点点的氛围灯从入口一直绵延铺向主屋门前,小路两旁摆满了颜色斑斓的花束,不知从哪搞来了一个专门用在舞台上的泡泡机,此刻正勤勤恳恳地向半空中发射着七彩透明的泡泡。
衬着傍晚柔淡的天光和满院白雪,场景一度显得十分梦幻……
没心思分神注意身前青年的反应,丁篁自己率先愣在了原地。
他原计划是想为今晚的告白搞点氛围的,但因为实在抽不出时间,昨晚只好提前在手机上拜托华昭,趁白天他和谈霄出门时帮忙简单布置一下现场。
然而丁篁没想到会布置得这么……隆重。
一时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架了起来。
“哇……小竹老师,”谈霄迈进院子里,目光新奇地四处张望,“这是你准备的惊喜吗?”。
丁篁无言地埋头跟在他身后,走过一片雪中花海,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关掉那个还在喷吐泡泡的机器。
等谈霄打开主屋的电子门锁,一拉开门,室内点缀着各种彩带装饰的样子,让站在门口的丁篁忍不住又愣了愣。
“对……是惊喜,”他偏过脸承认得很勉强,脚下不动声色朝厨房溜去,“那个……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去准备晚饭。”
说是要准备,其实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现成的烛光晚餐。
不过他觉得不能坐享其成,自己也要出一份力,所以事先让华昭带来了烤箱和模具。
等把蛋糕从厨房里端出来时,丁篁抬眼看到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青年又睡着了。
见状他放下蛋糕悄悄走过去,安静无声地在青年身旁坐下。
静静看着那张沉睡中的面容,丁篁脑子里有一瞬间好像划过无数画面,又好像变得一片空白。
“嗯?你忙完了吗?”
像是察觉到丁篁的目光,青年从浅层睡眠中苏醒过来,声音含混地揉了揉眼睛,随即动作顿住,抬头用力嗅闻几下空气。
原本惺忪的两眼骤然绽出光彩,他转头惊喜地望着丁篁说:“你还烤了蛋糕?”
和青年对视着,丁篁忽然模模糊糊有种感觉:现在就是最恰好的时机。
那些繁复华丽的装点其实都比不上此时此刻,客厅上方暖黄色的灯光静静流泻,他与青年面对面近距离坐着,两人眼中只有彼此的倒影,让丁篁不由自主想开口袒露心事。
“阿霄,”他张了张嘴,神情略带紧张地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聊一下……”
手指不自觉揉捻着衬衫衣摆,主动向人告白的事丁篁以前从来没做过,但是眼下只剩不到三天的时间,青年出现本身于他来说像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之后的事,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所以丁篁只想抓住现在每分每秒,不留遗憾。
像是在心里给自己打足了气,他松开咬着下唇的牙齿,双眼直视对方郑重且认真地开口道:“阿霄,我喜……”
“等一下,小竹老师。”
面前青年蓦地出声打断。
丁篁眨了下眼睛,看到青年目光柔和却坚定地望着他说:“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是……”
青年抬手指指自己耳朵,朝他笑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未来能用自己的耳朵,亲耳听到你没说完的那句话。”
闻言,丁篁立刻懂了。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掐在一起的手指。
是拒绝吗……
好像并不算是,不如说对方更像是给他留了一个希望。
丁篁其实隐隐约约能理解青年的想法,他没再出声,沉默片刻后收拾脸上表情,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一样走去餐桌旁落座,和青年面对面照常吃了一顿烛光晚餐。
但是席上,丁篁明显心不在焉,无意识地自己手旁的酒杯一次又一次斟满。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醉得半趴在桌子上,枕着自己胳膊,双眼目光变得涣散迷离。
这样的场面莫名给他一种既视感,丁篁迷蒙地思索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是和在南华市那晚为梁嘉树庆生一样,也是同样静谧的深夜,青年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来关心地问要不要回房间休息。
这次唯一的不同是,他没有再将对方认错,即便青年依然顶着梁嘉树年轻的脸,但丁篁就是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
“可能因为你看人时,眼神很用力。”丁篁脸蛋压着胳膊,嘴巴受力嘟出来,喃喃自语的声音显得模糊不清。
“用力?”身旁青年没听懂似的反问道。
丁篁直起身,重重点头,感觉眼前画面好像在天旋地转。
但他努力锁定视野里那道摄人的双眸,两颊醺红地直言说道:“就像现在这样,你看着我,会让我感觉你好像在很用力记住我的样子,从很久以前就直勾勾地盯着,一度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那种视线是让丁篁怦然心跳的起因,让他莫名联想到红色的岩石、炙热戈壁、带着粗粝赤裸的意味。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醉后的这一番话,让面前青年两颊也渐渐爬上红晕。
谈霄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喜欢真的无法藏匿,即便闭紧嘴巴,也会通过眼睛流露出去。
好在他坚持嘴硬,好在丁篁懵懵懂懂,好在此刻醉酒的人已经神志不清。
丁篁仿佛终究还是难敌晕眩,身子一歪失去平衡,面朝谈霄直直栽倒下来。
脑门磕在左肩上,鼻尖抵着领口裸露在外的皮肤,灼热呼吸扑洒在上面,勾带起细微痒意。
谈霄垂眸,默默允许自己放纵一刻。
丁篁侧过头,热度从他脸颊传到自己锁骨上,一室安静中,谈霄听见丁篁语气透着哽咽地小声说:“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屋外夜色深邃,谈霄静静凝望着窗口,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身前人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时,谈霄声音低低地响起:“小竹老师,对不起。”
他说:“如果不告诉你的话,没准我们还能再见面,但要是说了就真的没有可能了。”
谈霄本以为丁篁已经睡着了不会听见他的话,但没想到下一秒,枕着他肩膀的脑袋轻轻点了一下。
丁篁喃喃地说:“那你醒来之后,一定要早点来找我,我会等你的,会一直等的……”
话音越说越小,逐渐低弱到再也听不清。
烛火闪烁,对面墙壁上映出两人默默靠在一起的影子。
谈霄低头,恰好看到有颗水珠掉落在他衬衣下摆上,很快洇进布料,消失不见了……
次日,丁篁本想继续留下来陪谈霄度过剩余的时间。
可他清早打开手机,一眼看到华昭出车祸的热搜。
心脏顿时提到喉咙口。
丁篁在客厅里来回不停走动,面色焦急地给华昭拨去电话,对面却一直无法接通。
“你回去看一下吧,”一旁沙发上的谈霄主动说道,“我自己在这边没事的。”
顺着青年话音丁篁看过去,对方大概刚刚又经历了一次排异反应,脸色苍白到有些透明。
分明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联络不上的华昭像根钉子一样深深扎在丁篁太阳穴里。
他走过去在青年身前蹲下,拉过对方手腕翻到内侧,垂眼盯着上面剩余两天的字样,丁篁无声咬了咬牙。
“去吧,不用担心我。”
头顶再次响起青年轻松如常的声音。
瞬息之间,丁篁打定主意。
他五指收拢握住谈霄手腕用力攥了一下,抬起头直视那双眼睛说:“等我,我马上回来。”
“嗯。”谈霄勾着嘴角点点头。
之后丁篁火速离开农家小院,叫了辆车朝着市区方向马不停蹄赶去。
谈霄起初静静坐在屋内等着,后来他发现院子里和丁篁堆的雪人有些化了,于是又出去加固一层。
等到天色渐黑,丁篁没有回来。
谈霄不想错过敲门声,困意上涌也坚持没有回房间。
到了半夜,手腕上的数字跳转成二十四小时样式,谈霄坐在窗下一直望着院门入口。
忽然,置于面前茶几上的手机亮起。
他拿起来,看到是华昭的来电。
莫名的,盯着那方雪亮刺眼的屏幕,谈霄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滑开接通标志,听筒里随即传出华昭惶急中夹着哭腔的声音。
她在那边说:“怎么办……丁篁……丁篁失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