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氏娱乐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时分。
华昭抱着一摞签约合同的文件夹上车,想等丁篁回来让他横向对比参考一下再做决定。
街边霓虹闪烁,轿车安静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路面上。
正当华昭阖眼靠着座椅准备休息片刻时,前排司机冷不丁开口道:“小姐,刹车好像失灵了。”
闻言华昭猛地睁开两眼,下意识拧紧眉头望向车内后视镜。
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当时好在车速并不算快,在司机刻意地撞过几个街边障碍物后,终于有惊无险地停了下来。
之后她和司机都被送进医院检查了一番,所幸两人没有严重的骨折和内伤,只是有些轻微脑震荡。
华昭当晚没有回家,遵照医嘱留院观察一晚。
她有意和身边的人打过招呼,让他们按住消息别对外声张,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然而等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不知怎么回事,车祸的事已经完全暴露出去,还明晃晃地挂在热搜上,医院楼下黑压压地堵了一圈记者。
华昭刚起床电话就被打爆了,她索性直接关机,没过多久助理走进病房悄悄告诉她说,丁篁来了,此刻正被记者围在下面,长枪短炮地怼着问有关他离婚的八卦。
于是华昭又立刻派人下去把丁篁接上来。
“哎我没什么事,你怎么还专门过来了,”华昭身穿病号服靠着床头,朝刚走进门口的丁篁挤眉弄眼,“怎么样,昨晚的告白,成了吗?”
丁篁没接茬,而是直直走到床边。
他将华昭上下打量一通,肉眼所见范围内没发现有什么伤痕,才口吻严肃地问:“伤到哪里了,怎么会出车祸?”
望见对方脸上明显一副压抑着后怕的神情,华昭没再逗嘴,端正姿态和丁篁简单说了一遍昨晚的经历。
“所以我感觉这热搜上得就很邪门……”
华昭还在纠结是谁走漏的消息,丁篁却沉吟片刻问道:“汽车检修报告出了吗,怎么会突然刹车失灵。”
华昭回道:“还在派人查。”
丁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去找医生了解华昭具体受伤情况,得到没什么大事的回复后才算暂时放下心来。
中午华昭拉着丁篁吃了顿营养餐,之后没留他太久便放人回去了。
因为在她身边,偶尔会看见丁篁露出一脸心不在焉、归心似箭的神情。
问过之后才知道,那个借用梁嘉树身体的青年最近状态不太好,丁篁没说太详细,只说对方可能没有多长时间就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他这些天想陪在那人身边。
华昭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也明白丁篁低落的情绪不是自己能够解决的,她特意派了个司机载丁篁回去。
离开之前,丁篁又回了趟别墅,说要看一眼肉松,顺便带点换洗衣物。
华昭记得他们走出医院是在下午三点多,手机四点零五分时收到了门禁开锁的提醒,她通过门口监控看到丁篁走进室内。
而一个多小时过去,华昭本以为丁篁早该回到那处乡村小院,可她接到了司机的来电。
对方说,已经在地下车库等待丁篁许久,一直没有见人下来,丁篁电话也打不通,司机不敢贸然进别墅找人……
华昭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顾不得医嘱,她一边让助理办出院,一边给保姆阿姨打电话,问她有没有见到丁篁。
隔着电话,阿姨语气诧异地回道:“丁先生早就走了呀,我看着他坐电梯下去的。”
蓦地,听完手机里传出的消息,华昭心神一晃。
“所以,他是从别墅里失踪的?”
凌晨夜色浓深,华昭对上视频里青年冷厉深邃的一双眼,不自觉扣紧手心。
她不愿承认这个现实,却还是不得不点头道:“再精确一点的话,应该是从电梯内到地下车库的这段路。”
对面青年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想了想问:“有查过监控吗。”
华昭点头:“有的。”
她从丁篁进门之后的监控开始查起,没有见到他自己走别墅的身影,但是记下了在丁篁后面分别有两次人员进出。
一次是提着垃圾袋的保洁人员,一次是推着推车来更换新鲜蔬菜水果的帮厨。
她已经叫人去联系那两个工作人员,可一个休假了,另一个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听完她这边的线索,视频中的青年看着镜头问:“报警了吗?”
“报了,但是失踪没超过二十四小时,那边还不能受理。”华昭说完脸色有些颓败萎靡。
人是在她这边消失不见的,她理应要负最大的责任,这也是华昭一开始不敢告知谈霄的原因。
大半个晚上她一直都在四处奔波,有一丁点线索就会顺着深入查下去,可最后无一例外都断了。
心底有个不好的答案越来越清晰,华昭感觉快崩溃了,精神压力大到不堪重负,最终只得联系上谈霄向他说明一切,以期能得到不同视角的助力。
谈霄低头扫一眼自己手腕,剩余不到二十三个小时。
他抬眼望向屏幕,先让华昭稳定一下情绪,然后冷静地分析道:“你我现在都知道最有嫌疑和动机的人是谁,如果真的是梁嘉树干的,这就像一个连环陷阱,从你前一晚出车祸起,身边很可能已经被安插进了他的人,提前对你的车动过手脚,之后再爆热搜,引出丁篁去探视,趁丁篁回到别墅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暗处将他绑走。”
华昭目光凝深:“我也是这样猜的,但……”
“但从丁篁失踪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梁嘉树并没有主动联系你提要求,”谈霄眯了眯眼,眸光泛着冷意,“最差的可能是他正带着丁篁离开,不过对于我这个‘隐患’,他不太可能会放手不管,所以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在等。”
“等?”华昭眉间夹出褶痕,思索着说,“你的意思是,他在等我告知你这件事,然后我们两个正常情况下一定会碰面……”
“对,”谈霄接过话道,“通过他要特意引出丁篁来推测,梁嘉树应该还不知道我藏身的地方,如果你主动来找我,他可以跟踪,如果我去找你,他可以提前在你住处周围堵截。”
华昭恍然大悟:“所以他绑了丁篁却不向我提条件,其实是在钓你出现!”
谈霄说:“目前这也只是猜测,你现在还在别墅里吗?”
华昭答没有,她举起手机环扫一圈:“我带着肉松搬到另一处公寓里了,这边安保条件还可以,不过我猜身边可能还是有梁嘉树安排的人。”
“嗯,”谈霄点点头,“总之我们先不要见面,等会你换个小号打给我,随时保持通话。”
华昭眼神沉定下来,思路逐渐清晰:“好,我这边会继续沿着监控拍到的那两个人往下查,时间到了就去找警方。”
谈霄和她想的一样。
如今华昭在明处,而他就要暗中当那把最出其不意的刀,狠狠划烂梁嘉树的春秋大梦。
希望这次……不要让他等得太久。
……
丁篁意识悠悠转醒时,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被什么东西蒙了起来。
贴在嘴巴上的大概是块胶布,丁篁闻到明显刺鼻的塑胶味。
大脑还有些晕晕沉沉的,黑暗中他感受到自己两臂背在身后,手腕被捆住,整个人大概是靠坐在墙边的姿势,两腿向前平伸,脚腕并在一起也用绳子紧紧捆着。
丁篁呼吸几次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回忆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是他刚走出通往地下车库的电梯,迎面有道高大的黑影像堵墙一样直直撞上来,接着一双有力的手紧密捂在他的口鼻处,丁篁受惊不自觉喘了口气,挣扎几下很快没了意识。
能对自己做出这样事情的,除了梁嘉树丁篁想不出第二个人。
过不久,室内响起一道男声证实了他的猜想。
根据周围静谧的环境,丁篁感知到自己应该正处于一个房间里面,而梁嘉树人声响起的位置距他不算远,可能只是房间内外的距离。
屏住呼吸丁篁没有乱动,保持着低垂脑袋的姿势,假装自己仍然处于昏迷中,同时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梁嘉树讲电话。
虽然梁嘉树没有开免提,但好在室内很安静,丁篁隐隐约约可以听出电话对面正在向他汇报一些信息。
那是道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声线,简短且快速地说:“仓库里面的人已经提前布好了,还没发现有人去找那个女的,边境那边在催了,我们还等吗?”
仓库、女人、边境……
一番话听得茫然不解,丁篁只好将捕捉到关键词在心里暗暗记下来。
室内静默片刻,梁嘉树对手机那端的人回道:“我心里有数,你让人继续盯着华昭那边,可以在仓库高处单独安排一个人,必要时提前出手也没关系。”
女人……华昭?
丁篁垂头默默想道,梁嘉树派人盯着华昭做什么,还有仓库和出手又是什么意思……
正在复盘推测他们对话中一些隐晦字眼,忽然丁篁耳尖一动,听到梁嘉树挂了电话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小竹?”
男人试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丁篁敏锐感到有气流拂动,梁嘉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接着动作柔缓地一点一点撕掉贴在他嘴上的胶布,然后又取下戴在丁篁脸上的眼罩。
是继续闭眼装下去,还是睁开眼直面梁嘉树,丁篁犹豫两秒,缓缓掀开眼帘。
“醒了怎么不吭声,嗯?”
男声低哑温柔,丁篁缓过眼前一开始的模糊,逐渐看清梁嘉树含笑注视着他的含目光。
太假了。
丁篁内心顿感一阵恶寒。
他绷着脸没接话,先是扭头打量四周的环境。
的确如他所料,自己正身处一个房间内,虽然没有开灯,但丁篁扫到对面墙壁上熟悉的装饰画后,一瞬间明白自己被梁嘉树关在了哪里——
是当年大学毕业后他们合租的那套公寓。
严格来讲,这处房产还是归属于自己的,所以梁嘉树的行为现在不仅涉及绑架,还有私闯民宅。
丁篁抬头对上男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牢牢盯紧他的双眼,傍晚昏暗天光透进窗口,让对面那双狭长眼睛显得越发幽深,而其中偶尔闪过隐含兴奋与焦渴的光亮,让丁篁本能察觉到一股危险。
镇定心神,他率先开口问出第一个问题:“我昏迷了多久?”
丁篁记得自己收好衣服,给肉松梳了会毛,然后大约在下午四点半左右去坐电梯到地下车库。
如今看着外面天色,感觉起码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
然而梁嘉树的回答让他整个人一瞬间身体僵在原地。
对面男人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语气轻淡随意地说:“差不多一天吧。”
……一天?
丁篁缓慢眨了下眼,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
心跳陡然加快,他第一瞬间想到的是,自己离开那处农家小院时,握着青年手腕认真和他说等自己回去。
可是现在,算上昨天,对方的时间差不多只剩几个小时了,他还好吗……
丁篁忽然奋力挣扎起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艰难转动手腕试图扩出一点空隙。
可麻绳勒得死紧,没过多久手腕便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不用看也知道皮肤应该红了一大片。
丁篁顾不得疼痛,满眼焦急愤然地直直瞪视梁嘉树,嗓子里压抑着低吼说:“你快点放开我!”
对面男人脸上的柔和神情始终没有丝毫变化,依然笑意吟吟地看他挣扎,半晌才状似怜惜地轻轻叹息一声:“小竹,别白费力气了。”
梁嘉树低醇的嗓音与室内空气共振,像大提琴一样缓缓拉响,他满眼专注地凝视丁篁说:“等我把横在我们之间最后一个问题处理掉,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一起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说着,梁嘉树眉目间露出向往愉悦的神情,他视线上抬,望着半空虚无缥缈的空气,兀自陷入遐想道:“我们从边境出去,到了公海上,就再也没有人能抓住我们,到时我们可以去国外定居,或者就像以前在海岛度蜜月时那样,买个私人小岛住下来,当做重新开始,好吗?”
望着眼前男人用一副温情柔和的样子认真做着计划,丁篁忍不住露出难以理解的眼神,摇头喃喃道:“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闻言梁嘉树勾起嘴角,轻轻抬起手,下一秒猛地用力捂住丁篁嘴巴,然后无视他的挣扎,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在丁篁惊愤疑惑的目光中播出一串号码,随手点开了免提。
听着几声长长的等候音过后,咔哒一声,对面接起,扩音器里随即传来华昭明显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梁嘉树……”华昭咬牙切齿地说,“你把丁篁带去哪了?!”
梁嘉树轻嗤一下,开口语气一改在丁篁面前的温柔,不带感情阴恻恻地说:“丁篁现在是在我手里,如果想要我放人的话,可以,但你要用另一个人来换。”
“另一个人?”华昭反问道。
“别装傻,我知道你能联系到他,”梁嘉树声音越发沉冷,“告诉那个偷了我身体的贼,要想丁篁平安无事地回去,那就让他自己来找我,今晚十点,南郊仓库。”
男人唇缝张合,一字一顿缓慢地说:“别迟到,我的耐心非常有限。”
话音落下,不等对面回答,梁嘉树利落挂断通话。
丁篁看着他转回身,放下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眨眼间又切换出温情脉脉的神情。
“你……”丁篁皱眉开口,大脑同时在飞速运转。
结合之前梁嘉树通过电话吩咐在仓库里安排人手、对华昭的监视,还有边境对接人的催促,丁篁觉得有条线在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梁嘉树等了一天才给华昭打电话,如果单纯想要换人,为什么刚才还在设想以后带自己从边境偷渡出去,而且他说要单独在仓库高处安排一个人,必要时可以提前出手……
越想越不寒而栗。
丁篁抬眼,一眨不眨盯向梁嘉树,语气笃定地说:“你没有真的打算换人,你只想把阿霄也抓起来,然后杀人灭口,是不是?”
对面男人听完先是笑了,他低头从喉咙深处涌出几声闷沉古怪的笑,接着再抬起头,看向丁篁的双眼里欣赏与惋惜交杂,梁嘉树叹息着说:“小竹,你真的很聪明,但是你现在这么聪明,我为什么会感觉有点受伤呢。”
说着他脸上竟真的露出黯淡表情,低垂眼帘自顾自道:“明明你以前对我毫无防备的,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怀疑,现在让我见到你这么敏锐聪明的一面,是不是也代表,我弄丢了你的信任呢……”
丁篁看着他的眼神像看一个说胡话的疯子。
他想把自己被捆住的手脚举给对方看,说你现在已经绑架我了,还在这里谈什么信任不信任?
可梁嘉树像是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那些不择手段仿佛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顿了顿,男人恢复一贯笑吟吟的神情,勾着嘴角说:“小竹猜的确实不错,不过如果换成是你,应该也能理解吧。”
他眸光渐深,声音跟着变得沉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偷用你身体的人,就好比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而我所要做的,只是让这颗炸弹从世界上彻底消失罢了。”
闻言丁篁蓦地攥紧双手,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背后攀爬升起。
他知道,梁嘉树这番话相当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整条线索如今在他脑中完整串联起来。
丁篁目光锐利地直射过去:“所以从一开始,你最真实的目的就是想通过我引诱阿霄出来。”
对面男人没接话,只是用好整以暇的目光看着他,仿佛还在鼓励丁篁继续说下去。
埋着头梳理着信息脉络,丁篁一条一条罗列道:“首先绑架我之后,你派人去盯着华昭,因为你猜他们可能会碰面,到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阿霄抓起来,可是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按你预想的那样做,你现在依然不知道阿霄藏身的地点,而偷渡那边的人不停在催你,所以你没时间继续守株待兔,只好主动联系华昭,让她传达交换人质的假消息,即便这样你实际也做了两手准备,只要阿霄出现,他都是死路一条。”
丁篁一口气说完,梁嘉树笑眯眯地给他鼓了几下掌。
然后男人骤然凑近,下巴压住丁篁肩膀,和他脸颊贴着脸颊,动作格外亲呢地蹭了蹭。
略低于自己体温的冰冷面皮相触,丁篁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梁嘉树轻柔黏腻的嗓音附在他耳边响起:“小竹,这次我不允许有任何人阻挡在我们中间。”
男人稍稍后撤,但依然和丁篁之间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几乎鼻尖顶着鼻尖,他说:“就算你要恨我也没关系,这次我一定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再也不会放你离开了。”
丁篁强忍反胃不适,双眼真诚疑惑地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执着于我,是想继续利用我吗?还是你觉得只要囚禁我的时间足够长,总有一天我会接受现状、臣服于你,变得像以前那样对你死心塌地?”
不等对面的人开口,丁篁摇摇头,感觉格外荒谬地扯起嘴角:“说真的,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很可笑,你把别人都当成了什么,没有思想没有感觉的玩具吗?”
丁篁逼视着梁嘉树,目光尖利到几乎萃出恨意,他说:“在你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知道你以前明里暗里对我做的那些事后,你到底还有什么脸,敢说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
“小竹……”
迎着丁篁的目光,像是被他眼中并不常见的激烈情绪刺到,梁嘉树嘴唇无意识抖了两下,一直维持在脸上温和亲呢的表情也有些崩裂。
他垂下头,沉默许久,喉音低笑着呼出口气。
再抬眼时,梁嘉*树狭长眼眶浸着薄薄一层水光,弥漫出猩红颜色。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梁嘉树笑得十分难看,眼珠一错不错执拗地望着丁篁说:“我倒真希望时间可以倒流,让我见到那个年轻的我,这样我就能告诉他,别做那些乱七八糟的蠢事。”
丁篁目光不为所动,抿咬下唇直直和他对视。
梁嘉树抹了把脸,也向后席地而坐,两眼目光飘落在眼前地板上,略有出神地开口道:“的确,我承认,我做错了太多事,而我犯得最严重的错误,是把梁兀声的梦想当成了我自己的,被名利场迷昏了头,野心越喂越大,最后变成一个停不下来的欲望机器……”
梁嘉树说着,伸手窸窸窣窣开始脱下身穿的黑色长裤。
见状丁篁一瞬间绷紧神经,身体向后死死贴住墙壁。
“别紧张。”梁嘉树瞥了丁篁一眼,低头扳起自己一条腿,将腿根内侧的部位暴露出来。
房间内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丁篁看清对方靠近腿根处的皮肤上,布满一个又一个坑洼丑陋的圆形疤痕。
看起来,好像是烫伤……
“这就是我一次都没有在你面前全裸过的原因,”梁嘉树声音低低的,像是难以启齿般沉默半晌说,“因为这些疤痕,让我养成了和别人不一样的性癖,也一直隐藏着不敢让你知道。”
丁篁静了静,眯起眼问:“是被烟头烫的吗。”
其实问出口时,他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丁篁回想起之前代替梁嘉树去疗养院时,梁兀声对当时倒在地上的“梁嘉树”冷眼旁观,还将当成烟来抽的吸管轻轻弹到他身上。
见到丁篁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梁嘉树穿回衣服,重新坐下来扯扯嘴角说:“我知道你去过疗养院,所以我猜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我和梁兀声的父子关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和谐。”
梁嘉树目光放得悠远,他说:“从我记事起,我没有任何关于我母亲的印象,甚至家里也找不出一张她的照片,每当我向梁兀声问起这件事时,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被狠狠打骂一通。”
说着梁嘉树笑了一下,面色发沉地说:“没人会想到,对外是德艺双馨的老歌唱家,其实私下里对自己的儿子有着扭曲又极端的掌控欲。”
丁篁经过上次在疗养院中看到梁兀声的样子,其实多多少少猜到梁嘉树大概有着一段暗无天日的童年。
但如今亲眼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烫疤后,还是难免感到有些触目惊心。
他绷着脸没有说话,听梁嘉树陷在回忆里继续道:
“在我小时候,梁兀声就是家里不容置疑的最高权威,他要我练多久发声就一分一秒都不能少,因为要保护嗓子,他每天严格限制我的起居吃食,为了抠声台形表,他可以让我站到昏厥,但凡有哪里表现得不如他意,动辄就是一顿带有羞辱意味的脱光体罚,有时他会用烟头烫,有时挥着琴弓抽……”
男人的声音轻淡,莫名显得说出口的话更加残酷骇人。
在亲生父亲变态般的全方位控制中,梁嘉树变得习惯讨好于人。
他渴望能讨梁兀声的欢心,对梁兀声有着近乎斯德哥尔摩情结,耳濡目染下他将梁兀声成为一代歌星的梦想,也当成是自己的人生目标。
梁嘉树从小被梁兀声带着游走于成人间的社交场合,浸淫在名利场中长大,发现自己的皮囊、歌喉,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于是他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像颗被过早催熟的种子,学会下意识看人眼色,懂得如何伪装自己。
内心越是渴望获得夸奖和追捧,对外就越是表现得谦逊有礼、温文尔雅。
他成了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但只有梁嘉树自己知道,那张光风霁月的面皮之下,掩藏着多么疯狂肮脏的野心和欲望。
所以当他在大学阶梯教室里,偶然捡到丁篁遗落的作曲乐谱,进而认出他就是当时网上风靡一时的神秘原创音乐人后,梁嘉树明白,这是上天送到他眼前的机会。
彼时梁嘉树虽然靠着梁兀声以前的名气和人脉一脚迈入娱乐圈,但一直没扑腾出什么水花,想红的心思越烧越旺,当他撞破丁篁的马甲,便开始频繁回到校园,暗中跟踪丁篁并一直悄悄观察他。
渐渐的,梁嘉树发现,丁篁外表虽然看起来冷锐孤僻,实际本人性子单纯软和,是块很好拿捏且未经人染指的珍宝。
简直像撞了大运,他迫切地想要占为己有。
后来在丁篁落水时假装偶遇,他以一个体贴成熟的学长形象,终于如愿以偿接近丁篁和他熟络起来,之后结成组合报名了音综节目,两人合住在一起每天排练。
“说实话,那段日子是我过得最开心、最心无旁骛的一段时光,”梁嘉树看着眼前丁篁,目光如深潭水流静静流淌,“也是我后知后觉,真正开始对你动心的起源。”
因为冒牌货出现后,梁嘉树不止一次透过他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看着他站在你身边的样子,会让我想起我们曾经在这栋公寓里,一起作曲、唱歌、头挨着头吃泡面、躺在地板上午睡……那时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梁嘉树默默看向丁篁说,“你远比我们刚认识时更加生动、可爱、认真排练的样子闪闪发光,小竹,我确认自己那时是喜欢你的。”
丁篁低头错开梁嘉树注视的目光,声线平静道:“但后来你还是把我当成了垫脚石,不是吗?”
闻言梁嘉树也低下头,静默半晌才慢慢开口道:“是,我承认,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当他和丁篁组合即将登上节目,梁嘉树条件反射般生出危机意识。
毋庸置疑,丁篁有超乎常人的作曲天赋,而且亲眼见识到对方独有的光彩和魅力后,梁嘉树相形见绌心里生出嫉妒和不安,他害怕了。
他怕丁篁会抢走自己的风头,怕人气比不过丁篁成为被娱乐圈遗忘的废物,怕费尽心思到头来还是无法向梁兀声证明自己。
所以从登台伊始,梁嘉树便利用丁篁心态不稳、过于在意脸上红斑的弱点,一步步为他定制设计陷阱。
炒作恋情、戴面具、在粉丝群暗示自己的写真单页比丁篁少、跨年晚会找人假扮粉丝抓拍丁篁冷脸的表情、鼓动丁篁去做祛斑治疗,同时暗戳戳引导自己被拖累的风向、巡回演唱会找来伍斌刺激丁篁、组合解散时假装拒绝,联合冯袁演一出公司要封杀他们的戏码……
一步一步,终于在丁篁至亲离世、事业受挫时趁虚而入,得以用结婚将他彻底绑在自己身边,然后故技重施让丁篁成为自己的专属作曲人。
当星途辉煌灿烂,事业如火如荼,昔日明珠为他一人所占有,梁嘉树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
他不再需要向梁兀声证明自己,甚至需要觉得曾经向父亲索爱的行为可笑至极。
梁兀声生病他视为报应,将人随意扔进疗养院里任其自生自灭,从此变成梁兀声开始对他低声下气,甚至后来不惜靠自残换得见他一面。
梁嘉树心知肚明,但故意纵容,有好几次,他带去探望的果篮里其实都藏着利器。
品尝到这种身份地位彻底颠倒的美妙滋味,梁嘉树无法自控地想要更多、站得更高。
“所以当我再也写不出歌,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紧紧抓着你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丁篁双眼放空地喃喃道,“那时你看着独守空居的我,是不是就像看被关在疗养院的梁兀声一样?”
梁嘉树瞳仁猛地颤动一瞬,他没想到丁篁会这么快联想到自身。
但不可否认,当时丁篁事业陷入低谷,开始用心经营起他们的婚姻,变成了主动的一方。
主动给他打电话、主动眼巴巴等他回家、主动洗手作羹汤……
这种身份的对调让梁嘉树立刻察觉,同样是百般殷勤只为换得他一点温柔和爱,和从梁兀声那里体会到的美妙滋味相似,梁嘉树变得越发有恃无恐。
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他都成了名副其实的上位者。
虚荣心和成就感都获得极大满足后,偶然在一档综艺中遇到了颇有才气的学员,他又一次萌生利用的心思,一来二去坐实了出轨……
欲望的确像是无底洞。
越到后来,梁嘉树越像台停不下来的机器。他沉迷追逐于高处的风景和刺激,迷失在声色犬马的名利圈里,渐渐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忘记。
“对不起,小竹,我真的知道错了,”梁嘉树双手用力按着丁篁两边肩膀,眼眶通红地半跪在他面前说,“我不该利用你,不该对你的痛苦坐视不管,更不该仗着你无底线的爱,肆无忌惮地提离婚……”
男人低下头顿了顿,似是艰难开口道:“当你真的离开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多渴望那些声名财富,我追名逐利追到最后,连家都没了,这世界上没有一处让我容身的地方……”
梁嘉树声音里染上哽咽,他说:“小竹,我可能确实醒得太迟了,但我真的是爱你的,真的想和你重新有一个家……”
忽地,丁篁笑了。
抬眼注视着面前殷殷切切、狼狈又忐忑的一张脸,丁篁可以接受,是梁嘉树扭曲又悲哀的成长经历将他塑造成了如今这般摸样,可曾经真实加诸在他身上的那些伤害,只是事出有因就可以获得体谅吗。
丁篁自诩没有那么菩萨心肠。
他只觉得,眼前男人可怜可恨,而且这样幡然醒悟的“爱”,他受不起。
所以微微吸了口气,丁篁冷静异常地看着梁嘉树说:“别自我感动,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只是自私地爱着你自己而已。”
他说完,看到对面从刚才就直直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幽微燃着希冀的光亮一点一点寂灭下去。
空气里仿佛飘着灰烬味道,梁嘉树哑然许久,点点头说:“或许吧。”
他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有理智。
最后梁嘉树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睁着红通通的双眼说:“我知道,我根本不会爱人,但你可以教我啊。”
他脸上疯态愈发明显,一面阴沉又一面情深地盯着丁篁。
“小竹,你不能这样对我,”梁嘉树声音低沉嘶哑,“你不能在给了我那么纯粹美好的感情后,又擅自把它收回去。”
男人伸手抚上丁篁侧脸,拇指一寸一寸摩挲着说:“就好比我原本可以一直当个瞎子的,但你不能让我见到光以后,又把我推回黑暗里。”
“小竹……”他表情似哭似笑,“你这样,和叫我去死有什么区别。”
梁嘉树放低身子和丁篁对视,眼中几乎要凝出如有实质的痴狂。
“救救我好吗,”他说,“小竹,你救救我。”
丁篁:“……”
被那双快要滴血的眼睛瞪得心跳加快,他不愿再看到梁嘉树这副样子。
于是默不作声地别开脸,闭上了眼睛。
正当彼此一言不发陷入僵持时,梁嘉树手机忽然响起一通视频电话。
丁篁隐晦地半睁开眼,想瞄一眼屏幕来电显示,但下一秒,梁嘉树重新给他戴上眼罩,并严严实实封住了嘴巴。
喉咙呜呜地叫出声以示抗议,过不久丁篁听到梁嘉树接通来电。
他这边还没说话,只听对面率先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
“老东西,听说你让我今晚十点去见你?”
扬声器里,谈霄语气悠哉懒散,却故作伤脑筋地“哎呀”道:
“可是怎么办呢,我现在不在海东市啊。”
闻言,丁篁眉头忽地一挑。
第72章 第72章“我叫谈霄。”
“什么意思?”
梁嘉树声音发寒。
手机那端,谈霄状似认真地叹气道:“意思是我藏的地方有点远,十点肯定到不了你约的那个南郊仓库,你也知道我现在连张身份证都没有,其他更快的交通工具都坐不了……”
“行了,”梁嘉树打断青年絮絮的念叨,沉声问,“直接说你想约几点。”
“零点吧。”谈霄答得不假思索。
默默旁听的丁篁心里一动。
梁嘉树沉默片刻,点头应了。
“好,”对面谈霄立刻接话道,“你说丁篁在你手里,但是口说无凭,我要先确认一下他现在是不是安全。”
梁嘉树嗤笑一声,接着丁篁感觉他走到自己身边蹲下来,隔着眼罩隐约看到面前透进些微光亮,大概是梁嘉树开着闪光灯用手机前置镜头对准了自己。
咽喉处的皮肤忽地一凉,丁篁下意识皱起眉。
梁嘉树低沉的声音随着气流吹拂到耳边,丁篁听见他对手机那端的人说:“确认好了吗,告诉你,别想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
说着,梁嘉树手上稍一用力。
丁篁能感觉出他拿的应该是把匕首,那片锋利的金属陷进自己皮肉里,微微划出一抹痛意。
梁嘉树阴测测地低笑了声,语气透出危险意味,他慢条斯理道:“不然我可以让丁篁一直留在这里,而你,一辈子都别想再看见你的小竹老师。”
丁篁在刀下绷紧身体,一直没有吭声,他微微侧着耳朵表情专注,仿佛在仔细地听着什么。
对面谈霄语气不再玩味,声音沉冷严肃地警告梁嘉树:“把你那把破刀拿远一点,说定了,零点南郊仓库,我不迟到,你也别想偷跑。”
“放心,”梁嘉树眯着狭长双眼微笑说,“别逃跑这句话我也同样送给你。”
说完,梁嘉树挂断电话,起身向房间外面走去。
丁篁还被封着嘴巴蒙住眼睛,他仔细听梁嘉树走远的脚步声。
结合他们两人刚才单独在房间内里呆了那么久,屋外都没有响起任何其他的动静,丁篁猜测公寓内目前可能只有他和梁嘉树两个人,而那些梁嘉树雇来的人手,大概都被他安排去了仓库那边。
眼前一片昏暗,丁篁静下心,仔细复盘刚才在电话中听到的内容。
首先谈霄说藏身地点不在海东市,明显是在诓梁嘉树的,而他这样说的目的,是想要争取更多的时间吗?
可拖到零点再见面是为什么,明明他的身体应该不剩几个小时了……
一想到这件事,丁篁忍不住心里升起淡淡的焦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回忆刚才听到的异常。
当时谈霄和梁嘉树对话期间,背景音中若有似无地夹杂着几声微弱猫叫,如果不仔细听并不会注意到。
但丁篁蒙着眼,听觉变得分外敏感,他一下子认出那是肉松的叫声。
肉松其实平时并不爱叫,除非有人拿着零食或者玩具逗弄。
丁篁感觉很奇怪,通过之前梁嘉树和人打电话时透露的消息可知,监视华昭的人并没有发现她与谈霄有在现实中碰面,那电话中的背景音为什么会出现肉松的叫声?
除非……
丁篁眉头骤松,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谈霄是在给梁嘉树打电话时,同时也与华昭保持通话,并且让她在那边故意将肉松逗出声来。
这样做,明显是在刻意向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可是,猫叫声代表什么意思呢?
房间外,梁嘉树大概又在和他雇的那些人通电话,但是距离太远丁篁听不清。
他将注意力收回来,屏息凝神开始在脑内发散联想一切与肉松有关的信息。
记得自己被绑架前,还专门回别墅看了看肉松。
当时他给肉松剪了爪子,玩了一会逗猫棒,还给它梳了梳毛……
等等。
丁篁身体下意识坐直起来。
梳……毛?
一刹那,仿佛霹雳贯通天灵盖,丁篁想起来了。
当时他为了给肉松梳开脖子上的毛结,特意将它的定位颈圈摘下来随手揣进外套兜里。
恰好,那是一个隐蔽的暗兜,丁篁希望梁嘉树没有趁他昏迷时给他搜过身。
而现在,自己虽然没有穿着外套,但丁篁在之前被梁嘉树摘下眼罩时观察过房间环境,记得自己的外套就披在桌前的椅背上。
咚咚咚咚。
黑暗中,丁篁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起来……
“哇靠,我心跳得好快。”
隔着手机屏幕,看到对面青年挂断电话,华昭深呼出口气。
收起逗猫棒,她蹲下身把肉松抱进怀里,表情略带担忧地看着镜头问:“你说丁篁能察觉到我们给他的提醒吗?”
谈霄耸耸肩:“不确定,但我相信小竹老师的耳力。”
当然他们也不能全部寄希望于丁篁能够想起他带走了定位器,所以暗中找人的行动还要继续。
谈霄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显示剩余三个多小时的数字。
他的时间不多了。
之前即便梁嘉树报出了见面的地点,但谈霄知道,这很可能也是对方给他设下的圈套。
于是他和华昭商量的策略是兵分两路,华钊那边偷偷派出人手潜伏到约定地点,同时借用警方力量继续搜寻丁篁的下落。
而谈霄之前白天出门目标太惹眼,现在终于可以趁着夜色戴上口罩和帽子单独行动。
根据梁嘉树把见面地点定在海东市,给华昭打电话的时间和约定见面的时间相差不过三个小时,他分析对方藏身处很有可能也在市内。
而且谈霄把刚才和梁嘉树的通话视频从头到尾都录屏保存了下来,他调到最大亮度,一帧一帧寻找蛛丝马迹。
尤其在梁嘉树移动手机对准丁篁的过程中,镜头匆匆一扫,短暂收录到背景墙壁的样子。
尽管室内没有开灯,谈霄还是辨认出墙壁上贴的一块块的东西是吸音棉。
难道是梁嘉树以前在海东市的家?
谈霄暗暗猜测着,可看了许久那些吸音棉的排布形状,总觉得莫名有些眼熟。
海东市内的房子,会让他感到眼熟的空间……
蓦地,谈霄想起之前丁篁来海东市照顾骨折受伤的大学音乐老师时,自己曾假扮梁嘉树的样子来找他。
而那一晚,丁篁带他回了当初他与梁嘉树准备组合上节目前,一起合租住过的公寓。
夜空上寒星闪烁,谈霄拉高衣领站在路边抬手招停一辆出租车。
循着记忆报出那栋公寓的地址,望着窗外飞速向后掠去的霓虹街景,冥冥之中谈霄有种预感。
这次他找到了正确答案。
……
丁篁听到梁嘉树打完电话又回到房间,但没有给他摘下眼罩。
脊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因为想起外套口袋里的定位器,丁篁感到自己身体在兴奋地微微发热。
眼前视野虽然一片漆黑,不过丁篁能察觉出对面梁嘉树正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这样下去,他根本没有机会拿到自己的外套。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把梁嘉树支开。
丁篁直起身清了清嗓子,还没出声,对面随即响起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怎么了?”
梁嘉树蹲在丁篁面前,伸手取下他脸上的眼罩和封嘴胶布。
丁篁抬眼对上男人关心的目光,开口语气虚弱道:“我好像有点低血糖,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梁嘉树摇头说没有,他拿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让丁篁选想吃什么。
丁篁选了附近距离最近的店,随意点了份套餐,配送大约半小时。
他刚留意到手机屏幕上方的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了。
在沉默又焦心的等待中,丁篁终于听到梁嘉树手机铃声响起。
因为他们所在的这套公寓有门禁,配送员无法进入,所以梁嘉树让他直接放在楼下,自己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出门去取外卖。
机会来了。
听到防盗门沉沉闭合的声音,丁篁立刻曲起两腿变成跪姿,再艰难地靠墙站起来,一蹦一蹦地跳到桌子旁。
外套就搭在座椅靠背上,他半弯下腰,用脸颊去贴了贴衣服内侧的暗兜,感受到一块质地坚硬的异物。
定位项圈还在里面!
丁篁大喜过望,双眼泛着亮光,利用肩膀隔着衣兜布料抵住项圈,然后埋下头张开嘴,用牙齿一点一点将项圈叼了出来。
心跳在加快,丁篁靠着桌腿坐下来,松开嘴让项圈掉到地板上。
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淡淡月光,他看清定位器背面的开机键,随即半转过身,用背在后面的双手抓起项圈,拇指精准按住凸起的按钮,用力下压——
“滴滴”两声,开机的提示音和玻璃窗被人从外拉开的声音同时响起。
丁篁愣愣地望过去,看见一抹高挑身影从窗口利落地跳进来。
下一秒,对方抬起头,五官暴露在月色中,丁篁双眼微微睁大。
“阿霄……”他喃喃出声。
谈霄穿着一袭黑衣,抬起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动作很快地走到丁篁身边。
他先是上下将丁篁打量了一通,确认除了脖颈处一道浅浅的划伤外,没有其他伤痕。
丁篁看着他语速飞快地小声说:“梁嘉树刚刚出门去取外卖了,你怎么上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嗯,”谈霄点点头,掏出把小刀一边割捆在丁篁脚腕上的绳子,一边说,“我猜你可能在这套公寓里,想着先过来看一下,刚才在窗外我已经给华昭发过信息,她在仓库那边,现在正带着警察赶过来。”
丁篁闻言思索片刻,曲起两腿没让谈霄再继续割下去。
“不、不行……”他摇着头拒绝道,“你先下去躲起来,别让其他人发现你的存在。”
“华昭他们从南郊仓库赶过来起码还要一个多小时。”
谈霄说着撸起袖子给丁篁看,声音沉哑地说:“小竹老师,我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
丁篁一瞬间失语,哑然地张了张嘴。
“让我把你救出去,好吗?”青年看着他笑了笑。
丁篁默默不言地放平双腿,低着头,感觉心里既嘈杂混乱百转千回,又沉寂空荡静如止水。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还能做什么……
正当丁篁垂着脑袋双眼放空时,“砰”的一声,面前忽然响起一道可怕的闷响。
丁篁打个激灵,立刻抬头望去。
眼前画面仿佛变成了慢动作定格镜头,刚才还蹲在他身前青年,像被一下子抽干力气,身体软绵绵地朝着旁边倒了下去。
而在他身后,缓缓露出一个手拿棍子的黑影。
视线一寸寸上抬,丁篁和梁嘉树温柔含笑的目光在半空相接。
“你……”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发抖,丁篁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说,“你根本……没有出门?!”
……
世界很静。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色。
谈霄意识转醒时,还没睁开眼,发光叶子在脑海中幽幽浮现。
上面细密的黑色小字提醒他,剩余最后十五分钟,可以开始灵魂脱离。
谈笑问:“最晚可以等到什么时候?”
【倒计时最后一秒。】
“好。”谈霄默默记下了。
房间内的灯是亮着的,透过眼皮照出一片微暗的血色。
谈霄睁开眼,率先看到对面靠墙坐着和自己同样手脚都被捆住的丁篁。
而梁嘉树拖了把椅子,坐在他们中间,此时转过身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见到他醒来,梁嘉树开门见山地问:“等你手腕上那个倒计时清零以后,你这具身体会怎么样?”
望着对方眼底压抑着兴奋的光芒,谈霄知道梁嘉树大概已经猜到答案,索性又闭上眼,没搭理他。
但自己这副反应落在对方眼里,让梁嘉树更加确信他的猜想,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活络心思,走出房间去打电话。
听着门外梁嘉树兴冲冲地找人要带着丁篁离开,但对面貌似并没有痛快答应,而是在算之前那批人被堵在仓库里的账。
梁嘉树气急败坏的声音震得门板微微发颤。
“放屁,”他咬牙骂了句脏的,“我明明已经提前给了你们那么多钱,现在警察就在赶来的路上,你们赶紧派人过来接我!”
说着,梁嘉树人声渐远,大概是去了别的房间继续和电话那边的人争论。
谈霄抬起头,和丁篁对上眼神。
他先是斜斜扯了下唇角,接着在丁篁的注视中张开嘴,舌尖勾着上牙膛轻轻一挑,半枚刀片从他口中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对面丁篁双眼一下子睁大了。
脑海中的发光叶子在闪烁:
【灵魂转出通道关闭倒计时:10分钟】
谈霄没理会,转身拈起刀片迅速割断双手和双脚的绳索,随即起身准备去帮丁篁,可他忽然听到门外梁嘉树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谈霄眉目一凛,眼疾手快地将刀片贴着地面朝丁篁那边一滑,然后利落果断地闪身躲在门后。
梁嘉树开门进来时,脸是朝向丁篁那一侧的。
窗外遥遥的隐约有警笛声传来。
梁嘉树面色阴云密布,却强撑镇定地朝丁篁笑了下,他说:“小竹,等会我带着你离开,去边境的路比较远,可能还需要再给你打一针镇定。”
说完,梁嘉树转头看向另一侧,可本该捆着冒牌货的位置如今变得空空如也。
正当他愣神的一刹那,谈霄猛地从身后扑上去,出其不意地勒住男人脖颈。
坐在一旁的丁篁只觉得视野一花,谈霄和梁嘉树两人近乎一致的面容和体型,迅速在眼前翻滚扭打在一起。
丁篁恨不能出力,越发着急地努力用脚尖去勾不远处的刀片。
谈霄身体年轻,之前还坚持做过一段时间的力量训练,渐渐的,他在和梁嘉树肉搏的过程中逐渐占据上风。
【灵魂转出通道关闭倒计时:5分钟】
发光叶子的提醒消失后,谈霄双眼却忽地一暗。
身体由内而外席卷而来的熟悉战栗感让他一下子脱力。
不是吧,这个时候来?
还没在心里吐槽完,谈霄头朝下栽倒的一刻,梁嘉树抓住机会起身反制住他。
接着谈霄眼前闪过一抹雪亮。
“噗嗤”一声,他觉得心口一凉。
“阿霄——!”
丁篁惊惶震骇的叫声在旁边骤然响起。
谈霄慢半拍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深深插着一把匕首。
奇异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疼,可能是身体内更强烈的排异反应盖了过去。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攥上那把匕首,快速拔出去,又狠狠地捅进来。
如此这般,反复几次。
“梁嘉树……”
将全程收入眼底的丁篁嘴唇不受控地发抖,僵滞的双眸里映着那道还在持续做出捅人动作的疯狂身影。
“……停下,梁嘉树,”丁篁无声地喃喃,“停下……不要……”
他猛地闭上眼,两颗泪生生砸下来。
丁篁几乎用尽全部力气凄厉地嘶喊道:“我叫你快停下!!!”
背对他的梁嘉树听到声音身形一顿,慢慢转过头来。
而他身后,青年仰面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张口正嘶嘶地喘气。
丁篁眼泪失控般源源不断从眼眶中滚落,他红着一双眼死死瞪着朝自己一步步走近的人,喉咙里滚出血腥味道。
梁嘉树在他身前蹲下,抬起染满鲜血的手摸着丁篁的脸说:“小竹,为什么你又一次为了他背叛我。”
丁篁眼中的恨意几乎刺穿眼球。
顶着他的尖锐目光,梁嘉树仰起头满面疲惫地长长叹了口气。
他抚在丁篁脸侧的手向下滑,按牢丁篁肩膀。
梁嘉树微微咧开嘴,笑着说:“既然小竹不想和我一起活着离开,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说完,他猛地高高扬起匕首。
灯光打在刀身上,折射出一抹寒光落入谈霄眼底,与此同时发光叶子浮现提醒——
【倒计时:60秒】
排异反应结束了,身体像碎了一样疼。
但谈霄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骨碌起身朝着梁嘉树悍然扑过去,扳住男人拿刀的手腕再一次和他厮打在一起。
鲜红刺目的血花在丁篁眼前一蓬蓬洒落。
力气在不断流失,谈霄身体打着冷颤,握住梁嘉树扎向他面部的刀。
双眼凝视着刀尖,发光叶子在逐渐暗淡。
【倒计时:10秒、9秒、8秒……】
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
谈霄咬牙抵住梁嘉树下压的胳膊,让刀尖一寸寸挪远。
【5秒、4秒、3秒……】
他横腿一扫,梁嘉树失去平衡摔在地上,谈霄夺过匕首对准男人肩胛骨狠狠一扎,刀尖钉入地板。
梁嘉树仰头怒吼出声,还想挣扎,谈霄卡住他脖子用自己脑袋朝梁嘉树面门用力一撞。
“咚”的一声。
梁嘉树倒回在地,昏死了过去。
【很遗憾,倒计时清零,通道已关闭。】
谈霄眼前一片漆黑。
这次发光叶子没有隐去,而是在他脑海中一点点碎成粉末,最后消失不见。
谈霄感觉身体里的力气仿佛骤然被抽离,直直向后瘫倒。
“阿霄……”
丁篁匍匐着蹭到他身边,语速飞快*却止不住颤抖地说:“没事的,华昭他们马上就到了,你不会有事的……”
“小竹老师,”谈霄侧过头,在由远及近嗡鸣的警笛声中,冷静开口叮嘱,“我快消失了,之后他们要是找你做笔录,你就一口咬死自己记不清了,让梁嘉树和他雇的人狗咬狗。”
丁篁不住摇头,绑在背后的绳子松动,他挣出两条胳膊,用手腕处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捧住同样鲜血淋漓的青年脸庞。
“你还能回去的,对不对?”望着他丁篁满眼渴盼地说。
可青年没有回答,只是又露出那道好像要将自己记入骨血里面的深刻眼神。
静了静,青年低低地开口道:“小竹老师,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
蓦地,丁篁瞳孔紧缩。
之前的记忆在脑海中闪回。
——“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如果不告诉你的话,没准我们还能再见面,但要是说了……”
就真的没有可能了。
“不……”丁篁低头捂住耳朵,双眼睁大,浑圆泪珠一颗颗砸向地面。
“我可以不听吗……”他喉咙发紧地艰难开口,“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
然而下一秒,丁篁抬起头,看到眼前青年身体正在逐渐变得透明。
“不好意思,我的无敌期好像失效了。”
躺在地上的人朝他露出一抹虚弱笑容,接着换上郑重口吻道:“我叫谈霄,之前一直隐瞒身份和你相处并非出于我本意,真的对不起。”
丁篁眼睫颤动,猛地捂住嘴,两行清泪淌过手背。
谈霄抬手想给他的小竹老师擦擦眼泪,但是看到自己的手太脏了,都是血。
他视线平移,落到丁篁小臂上。
那块心形红斑烙印在自己眼底,谈霄受到吸引般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地描摹轮廓。
他沉默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丁篁,我喜欢你。”
没等面前的人有所反应,谈霄继续道:“我以前说谎了,我对你远远不止是粉丝对偶像的喜欢。”
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笑了笑:“其实在海东大学,曾经跟你一起落水的那个人工湖边,通过这块红斑认出你的第一眼起——”
认真盯着那双丹凤眼,谈霄一字一句地说:
“丁篁,从那时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寂静空气中,最后一个尾音轻轻落下。
青年融融含笑的目光在丁篁眼前彻底消散,化为乌有。
他怔愣半晌,低下头——
小臂上心形红斑旁边,是用鲜血勾勒出的、与他相互依偎着的,另一颗心。
瞬间,丁篁泪如雨下。
第73章 第73章他好像不再拥有以后。
“叩叩”两声,华昭敲响影音室的门。
她推开一条缝隙,探头进去。
里面环境昏黑幽暗,只有悬挂在墙壁上的投影幕布荧荧亮着,正在投放电影。
华昭望着幕布前,那道扬着脑袋专注看电影的单薄背影,清了清嗓子语气故作轻快地问:“今天外面天气很好,要不要去院子里面走走?”
对方闻声转回身,一双丹凤眼目光如深潭般宁邃沉静。
丁篁直视华昭,微微勾起唇角,但态度明确地摇了摇头,然后拿出手机按了几下。
随即华昭收到消息:【你今天也不用去公司吗?】
华昭:“……”
自从丁篁不再写歌,华昭也淡出了作词圈,近几年她接手了家里华氏娱乐的一部分管理工作,每天理应是要去上班的。
但因为前不久,丁篁刚出了那档子事,她实在不放心所以请了长假一直在家里陪着。
【你去吧,我没事的。】
手机嗡嗡震动两声,华昭看完消息,又看到丁篁朝她安抚性地笑了笑。
心里下意识想反驳:你没事个屁。
都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了……
投影幕布的白光将眼前人的身形勾勒得越发削瘦,华昭不忍再细看,转身留下一句“我去厨房看看中午吃什么”,便匆匆走了。
路过客厅落地窗前,外面明透清亮的天光落进来,在棕木地板上汇集成一片流金光泽,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可丁篁只愿意把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影音室里,一遍又一遍看那些谈霄出演的电影。
谈霄……
一想到这个人,华昭忍不住两眼放空——
记得那晚她跟着警方冲进公寓时,看到丁篁正跪坐一片血泊之中,哭得不能自已。
而一旁梁嘉树倒在地上,肩膀扎着匕首,房间内除了他们两个人,再没有第三人的痕迹。
之后没等警察问出什么,丁篁晕了过去。
他在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两天,再醒来时,嗓子就发不出声音了。
和很多年前的那次急性失声一样,医生检查一通说没有发现器质性的损伤,判断可能是由于心理原因,以及精神受到过大刺激导致的暂时性失声。
当时丁篁刚醒过来,情绪十分不稳定,一直想拔掉手上的输液针,仓皇不定地闹着要出院。
趁警察还没赶来的空档,华昭稳住丁篁问他出院去做什么,丁篁抓起手机按出两个字:谈霄。
华昭疑惑皱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丁篁为什么会突然那么着急地想去见他。
直到看了丁篁后面的解释,华昭才知道,原来那个借用梁嘉树年轻身体回魂重生的青年,竟是圈内曾红极一时的大满贯影帝谈霄。
没记错的话,对方是在半年前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时间能够对上,华昭不禁问:“那他人呢?”
丁篁直直望着眼前地面,呆了两秒才缓缓打字道;【消失了。】
“梁嘉树的身体消失了,那他本人呢?”华昭追问。
闻言丁篁空寂灰败的双眼蓦地一亮,他飞快点开搜索页面,输入谈霄的名字按最近时间查找新闻,但浏览一圈并没有看到任何有关“醒来”的字眼。
刚刚支挺起来的脊背又希望破灭地塌陷下去。
见状华昭从他手里拿过手机,微俯下身按住丁篁两肩,认真看着他双眼说:“等会警察可能要来找你问话,梁嘉树绑架你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了,现在这种情况你也没办法单独出门去见谈霄,先把眼前这摊烂事解决掉,等风头平息了我再和你一起想办法怎么去见他,好吗?”
和华昭沉定有力的眼神对望着,笼罩在丁篁额面上的消沉迷雾逐渐散开,他默默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我和警察那边说的口供是看到了宠物定位器的信号才知道你的位置,”华昭加快语速向丁篁同步着信息,“仓库那边是我让人向警方举报怀疑有人在那里聚众斗殴,在他们就要撤走时被一锅端了。”
说着华昭凑近丁篁耳边低声叮嘱:“之后是梁嘉树他们互相扯皮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只需要说清楚自己被绑架迷晕的过程就行了。”
华昭和那晚青年对他的叮嘱大同小异,丁篁心里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在面对警察陈述时对方也没有太过深究。
如今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警方传话次数越来越少,丁篁猜想也许快要结案了。
虽然整个案件中还有些存疑的细节,经过检查公寓现场,警方发现有打斗的痕迹,但来来回回只检测出了梁嘉树自己的指纹与血迹。
而梁嘉树那边的说辞丁篁不甚了解,只偶然听到一次华昭带回来消息,说梁嘉树好像一直没有配合警方的审讯,也没有供出仓库那批人的身份背景。
华昭猜梁嘉树也许并不安全,身边可能有人在暗处盯着他,毕竟能用金钱驱使那些手沾人命的危险分子,自然也容易受到反噬。
丁篁听完没什么反应,他只想梁嘉树受到应有的惩罚。
之前烂尾楼的案子和这次绑架犯罪加在一起,足够让梁嘉树在监狱里待上很多年了。
但丁篁更希望他能血债血偿。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阴差阳错,杀人者并没有落得应有的罪名。
只有他一个目击者知道梁嘉树做了什么,被杀的人死无对证,徒留满地属于梁嘉树自己的血。
丁篁明白这份罪行或许注定在现实层面得不到揭露的一天,甚至根本无法成立。
但这件事始终沉沉压在心里的感觉,让丁篁一夜一夜的失眠变得越发严重。
因为只要一闭上眼,他脑海中就会闪回那一晚的画面。
闪着锋利寒光的匕首刺破皮肤深深捅入血肉里,在他面前扭打翻滚在一起的身影,青年最后逐渐变得透明的苍白面容,弥漫充斥着整个房间的浓重血腥味……
每当这时,丁篁都会因为窒息感而惊醒过来。
不过因为在华昭的坚持下,他有持续接受心理疏导,结合药物的作用丁篁觉得最近内心平静许多。
而想念仿佛变成了石头,当湍急的情绪逐渐退潮,便一颗颗安静地从河床里裸露出来。
不知不觉沉甸甸压满他整个心脏。
所以丁篁开始从各种谈霄出演的影像中寻找自己熟悉的影子。
他搜罗与谈霄有关的任意信息,将青年过往二十多年的经历,钻研得比铁粉还要透彻明晰。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三月下旬的某一天。
距离轰动一时的“绑架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网络上的关注度在慢慢冷却下去。
这天午饭席间,华昭捧着碗冷不丁地说:“那个叫刘寅棋的导演你知道吗,谈霄的朋友。”
丁篁停住筷子,愣了愣,拿起手机打字问:【知道,怎么了?】
华昭抬起头,犹豫几秒道:“他没有你的联系方式,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接个写电影宣传曲的活。”
丁篁闻言沉吟片刻。
这是绑架风波后第一个在业务方面联系自己的圈内人,恰好还是谈霄的朋友。
丁篁回忆之前在八卦网站上看到的谈霄个人信息汇总,据说他和刘寅棋相识多年,谈霄年仅二十一岁时,入行拍的第三部电影拿了国内外双料影帝后,他推了商业片大导的邀约,转而接了刘寅棋的本子。
当时刘寅棋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导演,但野心很大,想开发出武侠IP系列电影,共分四部长线布局。
谈霄作为核心男主,几乎掏出了全部身家支持刘寅棋的武侠电影梦。
可惜第一部上映后市场反响平平,两人差点因此破产。
但由于拍摄是两部连拍,已经没有退路,于是选好档期咬牙上映第二部,结果这部电影大爆,刷新了同类型片的最高票房,并且挤进影史票房前十。
作为半个投资人的谈霄跟着一本万利,直接与刘寅棋合伙开了影视公司。
次年他凭饰演的游侠角色拿了国内一个最佳男主角奖项,距离大满贯之路只差最后一个。
而那部电影,正是丁篁灵感枯竭外出采风,在大山里偶遇拍戏的谈霄时,对方向他邀歌的那一部。
现在想来,缘分或许早就冥冥注定。
丁篁向华昭要来刘寅棋的联系方式,发信息约好下午见面详谈。
拉开厚厚的遮光窗帘,窗外晴好的阳光瞬间铺泻满地。
这一个月来为了躲避媒体镜头的追踪,除了去警局接受问话,丁篁几乎没有在公共场合露过面。
如今站在衣橱前挑选适合外出的衣服,丁篁恍惚察觉,大部分竟已经变得不再合身。
原本还有些修身的衬衫如今空空荡荡挂在身上,丁篁低头愣愣看着自己过于清瘦外凸的手腕骨,忽然懂了华昭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中,那抹没来得及掩饰干净的担忧。
其实丁篁自我感觉还好,他内心平静,并不会时时刻刻感到痛苦。
他只是清楚地知道,从青年消失后,自己的时间也跟着永远定格在了那一晚。
他好像不再拥有以后。
下午三点,丁篁到达事先和刘寅棋约好的那家茶社。
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他走进雅间,入眼是清幽古朴的装潢布设,刘寅棋从一张木色茶桌前站起身,正朝自己迎过来。
丁篁和他寒暄客套几句,落座后,两人面对面都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默默互相打量一番。
没记错的话,刘寅棋比谈霄大七岁,也就意味着比自己小一岁,只是对方留着一脸胡茬的长相,有种显得略微超乎年龄的成熟。
丁篁垂眸,刚在手机上敲出“刘导”两个字。
对面男人忽然开口道:“丁老师,不好意思,我得先跟您坦白一件事。”
眉头略微皱了一下,丁篁抬眼望过去。
刘寅棋目光直截地看着他说:“邀歌不是假的,但其实我主要想借这事约您出来,当面问个清楚。”
说完,不等丁篁反应,刘寅棋拿出一部手机摆在桌面上。
他在两手间抻开一张纸条,逐字指着念出声道:“棋哥,等风头过去,麻烦帮我把这部手机转交给丁篁。”
午后斜阳从窗**入,投在丁篁脸上,给他如蝶翼般簌簌颤抖的眼睫涂了一层金粉。
刘寅棋站起来,隔着桌子微微伏下身,眼珠一错不错地紧盯丁篁的反应。
“我那个昏迷了半年的兄弟,怎么会在一个月前,忽然给我寄来一部手机呢?”
他真诚疑惑地说:“麻烦丁老师,给我解释一下?”
第74章 第74章“你想去看看他吗?”……
刘寅棋发现那部同城寄来的手机时,是在两天前。
他刚从外地片场回来,看到家门口摆着一个匿名包裹。
拆开后看到里面的纸条,他第一反应是不信。
刘寅棋认得谈霄的字,但他只当作是什么人故意模仿谈霄的笔迹,在搞恶作剧。
不过当他给手机充上电开机之后,看到亮起来的屏保壁纸上,是一幅笔触略显潦草的简笔画——
左边坐在地上的小人正嚎啕大哭,脑门鼓起一个大包。
而右边高一点的小人双手插兜望天,嘴巴心虚地嘟起来吹着口哨。
刘寅棋忽地愣住。
这是只有他和谈霄知道的秘密。
记得那年谈霄七八岁,还在上小学,刘寅棋读初二,和他在同一所小初连读的学校。
那天下午刘寅棋正在操场和朋友打球,但是一不小心篮球脱手飞向场外,直直砸中低年级刚好放学路过的谈霄。
刘寅棋和谈霄家是邻居,对这位体弱多病的小孩早有耳闻,听说但凡有一点小伤小病都被他家里特别重视,因为搞不好就会去医院住上十天半个月。
当时看到谈霄脑袋上鼓起的大包,刘寅棋心慌死了,已经提前想好怎么找他家长登门道歉。
结果没想到小孩哭完一抹眼泪,小大人似的特别仗义地放过了他,回家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磕的。
从那之后,他和谈霄才算真的渐渐开始有了交集。
这事过去好多年,他们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对外说起过。
所以看着屏幕上的简笔画,一瞬间刘寅棋头皮发麻。
他连忙翻找出快递包裹上的发货信息,发现是一个月前在谈霄他老家那套民宿小院里发出的。
刘寅棋马不停蹄地半夜驱车赶到那边,竟然发现小屋里明显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他联系管理人,对方说房主一个多月前发信息说暂时停止对外接客。
刘寅棋看着对方发来的聊天截图,的的确确就是谈霄个人的联系账号……
这事就有点邪乎了。
折腾了一天,手机因为有密码刘寅棋打不开,他有想过要不要找人破解,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按着纸条上的意思来。
刘寅棋知道谈霄从少年期就喜欢一个叫丁篁的歌手,后来人家结婚他还托了一圈关系跟着去到海岛上,在婚礼现场当侍应生,目睹人家幸福宣誓后才彻底死了心回来。
如今他要转交手机的对象正是丁篁,刘寅棋隐隐约约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恰巧最近他的新片打算找丁篁写首宣传曲,那件轰动圈内的绑架事件差不多也算是平息了,于是刘寅棋借此机会将丁篁约出来,要他面对面给自己答疑解惑一下。
听完刘寅棋的回忆,丁篁抬眼看向桌面上的手机。
他认得,那是谈霄用梁嘉树年轻的身体找上门后,第一次两人单独偷偷外出时,在商场里买的那部和自己同款不同色的手机。
也是这半年来,青年跟着他一路随身在用的手机。
丁篁抬起胳膊刚想伸手去拿,结果手机被对面的刘寅棋按着向后撤远了一点。
男人朝自己投来的目光里凝着审视,脸上还保持着一副等待解释的样子。
丁篁低头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拿出自己手机,调出之前青年独自在他老家民宿小院中的监控递给刘寅棋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
丁篁找服务生要来纸笔写道:【但监控里的那个人就是谈霄。】
盯着手机监控画面,刘寅棋看着那张分明是梁嘉树的脸,行走坐卧的姿态却让他越看越有种即视感……
半晌刘寅棋抬头,眉毛拧紧望向丁篁,表情诧异又严肃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篁默默攥紧手中的笔。
之后大半个下午,碍于丁篁没办法开口发声,他们一个用嘴巴问,另一个换成用手机打字回答。
窗口从日光西斜到华灯初上,他们两人从茶社到餐馆,一直到吃完晚饭,丁篁总算巨细无遗地将这半年以来的经历,完完整整向刘寅棋托盘而出。
丁篁知道,谈霄会选择在最后一天将手机寄给刘寅棋,足以说明这个人值得信赖。
所以丁篁也毫无保留地对他说明了一切。
而听完整件事的刘寅棋瘫靠在椅背上,两眼怔怔的。
情感和理智的齿轮在此刻发生错位,他明明清楚知道这种事是不合常理的,是超现实的,但各种细节证据又告诉他那确实是谈霄会办出来的事。
所以缓了又缓,刘寅棋内心直觉倾向于相信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人。
毕竟对方的暴瘦和压抑在眼底浓重深切的哀伤都是一目了然的。
刘寅棋嗓子也有点发哽,对于谈霄的魂魄已经消失这件事接受艰难,但他看向丁篁,顿了顿问道:“你想去看看他吗?”
闻言,丁篁蓦地抬起头。
其实这一个月以来,他想见谈霄的心经历了几番变化。
从最开始的急迫,到不得不耐着性子配合调查,等风波平息,等媒体从他身上转开目光。
丁篁原本打算听从华昭的安排,通过她认识的人脉一层层介绍,以圈内朋友的名义跟着一起去探望谈霄。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丁篁发现他开始变得有些害怕真的看见那道躺在病床上的身影。
因为他对一个昏迷半年的植物人,身体所呈现的状态完全没有概念。
也不知道当亲眼见过对方一直闭眼不醒的样子后,对他来说是到底安慰多一些,还是绝望更多一些。
不过当选择真的摆到面前,丁篁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听从自己当下内心的声音。
于是他朝刘寅棋点了点头。
没想到下一秒,刘寅棋下巴指着餐馆包厢的窗口扬了扬,说:“就在街对面,中心医院住院部。”
丁篁眨眨眼,愣住。
几乎没给他太多心理准备时间,走出餐馆,刘寅棋在前面带路说道:“车祸后等谈霄状况稳定下来,他爸妈就办理了转院手续,把他接回海东市这边照看着。”
【那他父母现在还在医院里吗?】
丁篁发信息问。
刘寅棋说:“没有,我打过招呼让他们先回去了,有时我从剧组回来就会去守几晚。”
丁篁打字:【你和谈霄认识很久了吗?】
走进住院部大门,刘寅棋抬手按亮电梯,对着金属门上的反光歪头算了算:“有二十多年了吧,小时候我和他两家是住对门的。”
对门……
丁篁两眼不自觉放空。
刚才在饭桌上,刘寅棋已经把谈霄的手机交给了他。
但在丁篁印象里,谈霄是没有设置过密码的,所以他捧着手机也感到一头雾水。
他和刘寅棋两人凑在一起试了很多含有各种意义的数字,结果都没能解开。
刘寅棋摩挲着胡子建议,要不还是另外找专业的人来破解。
丁篁暂时将手机揣进口袋,一路都在思索密码到底会是什么。
而此刻,和刘寅棋并排站在电梯内,丁篁忽然意识到这个密码一定是自己和刘寅棋都知道的。
而他们之间,通过谈霄,会有哪些共同的记忆联结……
丁篁细细想着,刘寅棋和谈霄都住在海东市,两人是邻居,自己在海东市上的大学……
等等。
丁篁双眼一亮。
记得谈霄消失前和自己说,在海东大学,他曾跟着自己一起掉进了人工湖。
丁篁后知后觉,原来当年那个不会游泳还跳下湖来救自己的男生就是谈霄。
而在更之前,谈霄曾说他靠拍照赚了人生第一桶金,是在他初中毕业时,隔壁邻居家的哥哥大学毕业,雇他去海东大学帮忙拍毕业照……
电梯门开了。
丁篁拍拍前面的刘寅棋,将手机上的字举给他看:
【你是海东大学毕业的吗,当年谈霄有没有去给你拍过一组毕业照?】
“嗯,”刘寅棋点点头,目光有点惊奇,“你怎么知道?”
丁篁清屏重新打字:【我是当年和他一起落水的人。】
刘寅棋眼睛瞪大了:“原来是你?!”
丁篁埋头手指按得飞快:【所以你还记得那天是几月几号吗?】
像是被他提醒,刘寅棋也意识到这可能和密码有关。
他握拳捶了下手心,面色难掩兴奋地说:“那我可太记得了,因为当天就是我妈的生日,两家人还约好当晚一起去吃饭的,结果听说他小子掉进湖里,当天大家乱糟糟的都赶去医院了。”
丁篁拿出谈霄的手机,滑出输入密码的页面。
刘寅棋在上面点了几下,“咔哒”一声,屏幕解锁。
随即手机切进桌面,丁篁第一眼看到壁纸照片,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是还在北钟市时,谈霄和李哥专门为他举办熄灯之夜活动那晚,自己时隔多年站上舞台,在一片闪光灯组成的星海中重新唱歌的照片……
“这边,”刘寅棋的声音唤回丁篁游离的思绪,“就是这间病房。”
丁篁抬起头走过去,洁白门板在他面前一寸寸打开,丁篁不自觉捏紧掌心。
空气中漂浮起淡淡消毒液叠加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丁篁跟着刘寅棋走进病房,外面走廊上的冷白灯光随着关合的门扇被阻隔在自己身后。
他站在门口,看到病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不远处病床边亮着一盏小灯。
随着丁篁一步步走近,躺在病床上的人露出比大荧幕上显得略有消瘦的面颊,还有像睡着了一样平静闭合的双眼。
刘寅棋站在床边先是动作熟练地弯腰给谈霄测了测体温和血压,又用棉签沾着温水给他轻轻濡湿略微干燥的嘴唇。
丁篁站在一旁,看他按流程检查过一遍各个仪器上的记录数据后,转身看了自己一眼,说:“我出去抽根烟,你跟他待会吧。”
说完,刘寅棋转身走出病房。
随着关门声消失在空气中,一时间四周立刻变得过分安静,只有处于工作状态中的制氧机,不时发出节奏规律的细微声响。
丁篁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去看病床上的谈霄。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丁篁盯着地板双眼出神,不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
他本以为可以坦然面对的,可当真正坐到这具安静默然的躯壳旁边,他脑中无法抑制地翻涌着满满都是谈霄曾经鲜活生动的样子。
丁篁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
手指冷不丁触到口袋里谈霄的手机,丁篁立马当做救命稻草一样拿出来。
解锁屏幕,他漫无目的地在各个app之间切换。
其实谈霄手机里面很干净,联络软件里除了自己,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的联系方式。
但是当丁篁点开相册时,忽地,他眼睫微微一颤。
只见在系统自带的众多分类相册之上,还有一个相册被谈霄单独置顶了。
而那个相册的名字是——
【献给小竹老师】
第75章 第75章“梁嘉树判了。”……
心跳一下一下变得清晰且剧烈。
丁篁下意识指尖颤抖地点开那个相册。
紧接着,满满当当的照片跳出来充斥整个手机屏幕。
大脑一片空白,丁篁愣愣地上下滑动,发现那些照片大概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布的。
从他们调包梁嘉树的身份证逃离别墅开始,密密麻麻一格格照片里没有一张人物肖像,全是以谈霄视角拍的景色或物品,却让丁篁一眼能够回想起当时对应的记忆画面。
他从第一张点开看起,夜色中亮着幽蓝色灯光的网红鲸鱼天桥,记得当时谈霄以梁嘉树的身份开直播和网友互动,而自己站在一旁,对于他们的未来还满心迷茫不安。
接在后面几张照片是三明治、铺满落叶的公园长椅、录音笔……丁篁眼神随之渐渐放空,回忆起他们是从这里开始,决定踏上恢复生活感知力的录音之旅。
再向下滑,眼熟的姜黄色牛皮绷面手鼓让他穿过照片,仿佛嗅到了那天皮料市场的味道。
手工玩具小镇的风景照让丁篁想起那些默默无名的师傅伏在案前,认真对待自己手下制品专注用心的面容。
还有和山村留守儿童围坐在一起读诗,看到篝火照片的一刻,他甚至好像能感觉到,那晚迎面照在自己脸上橙红色火光的融融暖意。
一张张照片仿佛是一页页日记,恍如隔世的距离在青年镜头记录下飞快消弭。
这一个月来,丁篁僵滞已久的时间,第一次重新开始流动。
后面的照片陡然增多,是他们在进行特种兵旅行的途中,谈霄依然有在用心留念。
有些景物丁篁隔着屏幕回看,竟惊讶于自己的毫无印象。
当时他忙着匆匆赶路担忧将来,视线无法停留聚焦当下,所以在重感冒一场后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
如今再一次被提醒,丁篁不由自主默默握紧了手机。
白松市中心公园看到的小狗顶气球,让他自以为状态恢复,可后面在安港市租下的民宿里,悬空藤椅装着他被打回原形的艰涩挫败。
翻着照片,丁篁发现自己每次被负面情绪反复消耗心力时,陪在他身边的谈霄都能及时察觉,并不动声色地帮他校正方向。
用跑一周外卖攒下的钱买的电子琴、心理书籍、剧团的招募海报……几个物品和之前躺在垃圾桶底被谈霄拍到的废弃乐谱并列放在一起,犹如青年在为他的问题轻轻写下一个“解”。
而这些摆在丁篁眼前的选择和契机,引导着他写下自己的答案。
比如结交到一群新朋友,在与大家共同为一部作品投入心血的过程中,滋生灵感和迥异于从前的动力。
后来即便在登上酒吧驻唱舞台前临阵退缩时也是一样。
看着照片里那口热气腾腾的锅,丁篁忽然感到有些遗憾。
那晚隔着电话,他没有看到谈霄一边熬煮姜汤,一边鞭辟入里地向自己提出三个问题的样子。
巧合的是,从最开始的感知训练,到恢复创作欲,再到重新站上舞台,他自己好像也经历了三次层层递进的转变。
由外向内,锚准核心,一路回顾下来就算说是脱胎换骨也毫不夸张。
这些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向内深挖都有谈霄或引导或陪伴的影子。
而如今,对方将这份完完整整的观察记录,按照时间顺序汇总成一本“丁篁康复手册”送给他。
这是谈霄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夜色渐深,病房内极静。
只有丁篁自己频率凌乱的呼吸声越发清晰。
他固执地低着头,任由眼泪一颗颗砸落,打湿手机屏幕。
丁篁承认,自从谈霄消失后,他是刻意让自己永远陷在那一天的。
他的潜意识在抗拒走出来。
表面上对着外人,他可以表现得平静如常,但其实内心自始至终,他没有一刻放下过那些深刻沉重的情绪。
因为好像只有这样,丁篁才会觉得自己依然与谈霄在一起。
他没有丢下他。
任何淡忘的迹象和开启新生活的动作对他来说都像是一种背叛。
丁篁不想随着时间流逝真的失去谈霄。
可是现在,看着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他双眼模糊了一次又一次。
丁篁知道,他不得不继续向前走了。
谈霄在快要消失的当晚,在去公寓找自己之前,他将手机寄出,说明当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而他的用意,丁篁怎么会不明白呢。
时隔一个月送到自己面前的手机里,张张照片无一不是谈霄在温柔*地提醒他:
不论最后结果好坏,不论他是否能够醒过来,别让他们曾经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作废。
他在让自己把他放下。
但是放下何其艰难。
丁篁何其不舍。
伏在谈霄无知无觉的身体旁边,喉咙压抑堆积的酸涩最终冲破心理禁锢,发出嘶哑破碎的呜咽。
病房外,冷白沉寂的走廊上,刘寅棋背靠墙壁,听着屋内的声音沉默站了半晌,又悄悄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丁篁意识到时间大概有些晚了,他匆忙起身擦了擦脸。
拿起手机,正准备退出相册时,丁篁注意到一旁系统自带的收藏相册里还有一张照片。
他抬手点开,看到拍的是一本书中的某一页。
视线最先扫到左上角页眉处,书名叫《破碎故事之心》。
丁篁微微皱起眉。
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
他沉吟半晌,蓦地回想起来,北钟市,冬夜,书屋,谈霄陪他一起去看书,结果离开时谈霄自己也买了一本,揣在怀里遮遮掩掩的,丁篁仓促一瞥,只隐约看到“破碎故事”的字样。
当时他还怀疑谈霄看的是青春疼痛文学……
原来就是这本吗。
丁篁目光下移,看到书页上有段文字被谈霄划线勾了出来——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怔怔的,丁篁看完那两行字,抬头望向躺在病床上的人。
说实话,谈霄本来这具身体和样貌,丁篁即便看过再多他在大荧幕上的样子,也始终无法将记忆中那个鲜活生动的青年与之想象在一起。
这也是他曾经变得害怕来看望谈霄的原因之一。
但是此刻,丁篁轻轻抬起手,张开五指,缓慢且坚定地嵌入谈霄指缝。
微凉的皮肤与自己掌心相贴,丁篁一点一点扣紧。
仿佛越过了彼此因为踟蹰犹豫和言不由衷错过的时间,丁篁此刻握住谈霄的手,默默想,这次换他来陪着他。
窗外夜色浓深,时间不早了,丁篁和刘寅棋道别后走出医院。
为了平复心情,外加这边离华昭的公寓不远,他选择独自步行回去。
踩着街边一闪一闪的灯光树影,丁篁莫名想起有句话。
大意是两个人交往就像水流冲刷河道,即便关系结束,两人分开,一方身上依然会留有另一方的印记。
所以虽然谈霄消失了,但他留给自己的改变和影响,都是真实且恒久的。
望向前方,丁篁眼神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清晰明确。
他想好了,自己要带着谈霄那一份力量继续走下去。
停滞的时钟重新开始转动。
之后的路,丁篁不再觉得空空荡荡。
……
四月初,有娱乐新闻号爆料,丁篁已经正式签约华氏娱乐。
同时,作为打响他复出声势的首张个人专辑,也正在秘密筹备中。
四月下旬,丁篁与前公司对簿公堂成功胜诉,获得赔偿的同时也一并收回了之前的歌曲授权。
一众歌迷跑到他微博下面欢呼庆贺,看起来比他本人还高兴。
五一劳动节过后,丁篁彻底结束心理疏导,并从华昭家中搬了出来。
他在海东市中心医院附近的居民小区里买了套二手房,方便自己过去照看谈霄。
之前经过刘寅棋的介绍,丁篁以谈霄朋友的身份得以经常进出医院,很快他也和谈霄的父母熟络起来。
不过第一次见面时,双方其实都有些惊讶。
丁篁惊讶于对方一家三口共用一张脸,而谈霄父母笑呵呵地说早就见过他——
在谈霄贴在卧室里的海报上。
丁篁:“……”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六月份,天气开始变热。
丁篁是在六月中旬拿到驾驶证的,然后他立刻向华昭请了长假,决定出门采风,为新专辑攒攒灵感。
他计划的路线是重走一遍与谈霄当初一起走过的录音之旅。
只不过每去完一个地方,丁篁不会沿途往下,而是将海东市中心医院当做充电补给点一样,回到那间看护病房里,将一路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和事,絮絮讲给谈霄听。
然后给他留下自己在路上收集到的各种有意思的小玩意。
比如上次重游察禾村,丁篁回来将一只新做的乌哆摆在谈霄床头。
望着那张一如既往闭眼沉睡的面容,丁篁小声说:“你不知道吧,其实乌哆在当地是要吹给心上人听的。”
静了半晌,屋子里响起丁篁更小的声音,他说:“你醒过来好不好,等你醒来,我就吹给你听。”
后来,谈霄没醒,但刘寅棋看到了那一抽屉满满当当的各种纪念品,笑丁篁好像游戏里的旅行青蛙。
结果没想到丁篁欣然接受,甚至第二天把微信名直接改成了旅行小竹。
刘寅棋没话说了。
在外面采风的路上,丁篁耳机里经常放的是之前那一百条录音。
他将录音铺进自己的新歌里,整张专辑十二首歌,竟然还有些不够用。
不过丁篁又在谈霄手机里发现了一条自己的录音。
起初他反复听了几遍“啵啵”的声响,并没有听出那是什么。
可当声音和回忆中的画面对上号,丁篁猛地想起,那是自己与谈霄坐在白松市公园里吃冰淇淋时,把勺子从嘴里拔出来的声音……
不是……他录这个做什么?
七月份坐满放假回家的大学生车厢里,丁篁缩在角落,脸颊粉红堪比隔壁座乘客拿在手里的桃子。
悬在删除键上的手指犹豫半天,最后丁篁还是收回去了。
他与谈霄之间,一点一滴都异常珍贵。
所以舍不得删。
而这次旅程目的地,恰好正是白松市。
丁篁找到之前旅游时下榻的酒店,订了同一间房。
但他还是没有学会当初自己感冒昏在床上,谈霄给他叠的满床毛巾小动物。
于是丁篁特意找到酒店领班,说明自己愿意有偿学习的想法。
对方很痛快地应下来,指派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客房服务生,捧着一摞毛巾来教他。
不过正当丁篁跟着人家学怎么叠长颈鹿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不好意思。”
丁篁和服务生打了个招呼,转去房间外面的露台上接通电话。
“喂,小花?”头顶太阳毒辣,丁篁绕到半人高的金桔盆栽后面猫着,低声问,“怎么了?”
华昭那边顿了顿,说:“你还没看新闻吧,梁嘉树判了。”
遥远的声音变成电波传入自己耳中,丁篁一愣,反应两秒才道:“判了多久。”
“数罪并罚,十五年,还有罚款什么的,”华昭说完安静片刻,犹豫地开口,“他律师刚才托人找到我,想让我问下你的意思……”
“什么?”丁篁下意识皱起眉。
华昭说:“梁嘉树想让你去探监,他有话和你说。”
闻言丁篁低垂眼眸,睫毛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
静默半晌,他抬眼望着天边残留的飞机云,语气淡淡道:
“行,正好我也有话和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