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的,谈霄想对丁篁说没有人对他失望。
并且这时最先考虑的也不应该是别人,而是自己。
但他觉得这一点应该让丁篁自己想明白。
毕竟答案从别人那里得到,和自己亲自找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
于是他静了静说:“失不失望这个话题我们可以等会再聊,小竹老师,你能先和我讲讲你出道以来的事吗?”
“出道以来……?”对面丁篁有些茫然地复述。
“对,”谈霄向后靠着床头,目光放得悠远,他说,“作为粉丝我虽然一直有在关注你,但毕竟视角有限,所以想听你讲讲自己的亲身经历,出道以来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没有勇气、抗拒舞台,以至于最后不再唱歌,而是选择退居幕后专职作曲。”
顿了顿,谈霄嗓音低缓道:“我想听你自己说出来,造成你有心结的原因。”
闻言那边丁篁沉默许久,时间分秒流逝,寂静空气中谈霄仿佛能想象出隔壁房间里,丁篁和自己内心做着博弈的纠结表情。
半晌,像终于下定决心般,丁篁小声开口道:“其实,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音乐可以代替说话表达我自己,我想让更多的人听到、看到我,想站上舞台,证明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获得认可和喜欢。”
但即便心里这样想,他受限于自己脸上的红斑,还有长期形单影只养成的孤僻性格,丁篁并不敢真的走到明亮灯光下,让大家看着他的脸唱歌。
他说:“直到高中接触了自媒体视频平台,我偷偷将原创弹唱视频截到脖子以下发上网,没想到收获了很多喜欢和点赞,那些隔着网络的数字信号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也生出了更多创作热情。”
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看到了一点点。
之后逐渐成为小有名气的原创音乐人,但始终隔着屏幕不露脸地唱歌,让他偶尔会因为掉马的噩梦在午夜惊醒。
“对了,如果你现在看床头旁边的墙壁上,应该还有我当时吓醒后用指甲留下的划痕。”用过来的视角回头看,丁篁声音中透出一点无奈。
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抚过那些浅浅的月牙般的痕迹,位置就在枕头旁边,谈霄仿佛能想象出那些午夜梦回时刻,年少的丁篁忍着惊慌的心跳声,面对墙壁将指尖压在上面,用力到微微发白。
丁篁说:“后来真正下决心答应梁嘉树,和他组合上节目,当时想的也是对于始终没有走到台前感到不甘心,想用音乐掩饰自己脸上的缺陷。”
听到“缺陷”两个字,谈霄微微皱了下眉,但没有出声打断,而是听他继续道:“可后来我发现,当站在台上被聚光灯对准的时候。人们比起先听到我的歌声,其实更多还是看到了我脸上的红斑。这个明显的标志一直跟着我,不仅被节目组当成了炒作噱头,后来还变成被攻击的靶子。”
在那些众多纷杂的声音当中,丁篁始终觉得,最伤人的其实不是直白的外貌攻击,毕竟那些话他从小已经听到大了。
而是在一次音乐节表演结束后,走在去洗手间的路上,忽然听到斜前方有两位观众边走边聊,正说到他和梁嘉树。
其中有一个人说:“看了丁篁的脸那么多次,不过偶然见到还是会被吓一跳。”
说完那个人真心实意地感叹:“还好啊,真心感谢我爸妈,没把我生成那副样子……”
这样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庆幸,丁篁后来又听到过很多次,而每一次都在提醒他,脸上长了这种东西,是件多么可怕又不幸的事。
外界的眼光攻击着他本就不够充足的勇气,拼命写歌也于事无补,所以当组合粉丝要求解绑,让他别再拖累梁嘉树时,丁篁内心动摇到了极点,接受梁嘉树的建议去做激光祛斑治疗。
可忍受那么多疼痛之后的效果并不理想,丁篁开始下意识躲避镜头,在身心状态都很疲惫的情况下,竹与树组合开启成立周年巡回演唱会,连轴转的紧密行程安排,透支体能同时也让丁篁内心变得摇摇欲坠。
真正为他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的,是那场回到自己家乡,在北钟市开的演唱会。
丁篁想让来看他的奶奶还有亲朋见到一个勇敢发光的自己,于是强忍内心抵触,做了没有刘海的发型,不涂遮瑕,用原原本本的脸站在灯光下。
可临近上台时,休息室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经纪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他永远无法忘掉的人——伍斌。
经纪人说这是专门给他准备的惊喜,因为伍斌主动联系工作人员,说他是丁篁从小到大的朋友,想来专门祝他演出成功。
而丁篁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脸,童年种种因为他而倍受欺负霸凌的画面,一瞬间在脑中全部回放起来。
丁篁脸色迅速变白,但伍斌却捧着花笑嘻嘻地凑上来。
“没想到啊,”他说,“你现在摇身一变,都成大明星了。”
丁篁僵立在原地,脊背条件反射般紧紧绷直。
等经纪人离开后,休息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伍斌随手放下花束,拢着打火机低头点燃一根烟,然后在白雾弥漫中盯着丁篁双眼,没心没肺地咧开嘴角说:“最近手头有点紧,怎么样大明星,你现在这么有钱,借我点花花呗?”
看着那抹挂在他脸上风轻云淡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笑意,丁篁没由来地感到一股切齿的愤怒。
太荒唐了。
曾经的施虐者可以大喇喇地站到他面前,好像失忆一般轻松熟稔,将曾经带头奚落他、打他、把他按在泥水里,说要帮他把脸洗干净的事全都忘在脑后。
凭什么。
丁篁忍着从身体深处发出的颤抖,逼自己盯着伍斌冷冷地说:“我不会借钱给你的,你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不然我会叫保安请你离开。”
说完他转身离开休息室,去准备候场。
而这一路,丁篁整颗心惶惶下坠,曾经灰暗的童年记忆和种种外界评价开始对他围追堵截,丁篁原本对于衣锦还乡回到北钟市开演唱会内心充满期待,可此刻,他只觉得满心无力与疲惫。
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刻拼命反噬,丁篁强撑着走上舞台,却在台下离他最近的vip位置上,看到了甩脱不掉的噩梦般的伍斌。
他抱着胳膊,在明亮刺眼的舞台灯光下,眼珠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自己。
丁篁心里猛地一抖,伴奏音乐声响起,他强行让自己专注演出,努力忽视台下那个人。
然而在伴奏停下的空隙,一两秒钟安静无声的时间。
“嘿,丑八怪,看这儿!”
伍斌突然高声叫他。
丁篁下意识望过去,结果看到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单人海报,面向给他镜头的摇臂摄像机,在大屏幕上扬起那个标志性的,充满恶意又兴致勃勃的笑。
“哧啦”一声。
竖幅海报从脖子位置横向撕开,单独分离出来的脸部被他拿到嘴边,接着往上面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帮你洗洗脸,不用谢。”
在保安冲上来的缝隙中,丁篁愣愣地从他口型中分辨道。
四肢迅速冷却,泛起尖锐刺麻的痛意。
有一瞬间,丁篁觉得自己脖子好像被人掐住了,面前是滩腥臭的泥水,而他整张脸面朝下被摁在里面,周围一群人看着他挣扎狼狈,笑声刺耳又狰狞……
“咚”的一声,话筒掉在了台上。
之后演出中断,而热搜不断。
听完丁篁的回忆,手机两端一时双双陷入沉默。
谈霄望向窗外,今晚他忘了拉窗帘,银钩般的残月挂在天上,他想起那晚自己下晚自习回家路上,刷到热搜后抬起头,望到的也是这样一轮锋利又寒冷的月亮。
“咳咳……”
丁篁那边压抑的咳嗽声让谈霄回神,他起身下床,打开卧室的门朝厨房走去。
一边走一边问:“所以你是今晚在酒吧遇到伍斌,又想起之前那些不好的回忆,所以没能上台唱歌是吗?”
“……是。”
丁篁说完,空气又是一阵寂静。
谈霄盯着锅里沸腾的水,没有立刻说话。
其实后面的事他差不多都清楚,那场演唱会结束后,丁篁由于频频发生演出事故,路人盘风评开始下降。
紧接着没几天,丁篁得了急性失声。
谈霄错过了当时演艺公司发的通告,从紧锣密鼓的高三生活中抽出时间,费了一番力气搞到门票打算去现场声援丁篁。
可那场演唱会上丁篁全程没有开麦,只是站在舞台靠后的位置,给梁嘉树充当伴奏。
剩下的几场巡回演唱会也都是同样的安排,梁嘉树独占风光,出了好几个破圈的神级现场,在公司大力营销宣传下频频刷屏,狠狠捞了一波新粉,从此和丁篁有了实质性的差距。
之后半年,丁篁心病加上嗓子迟迟没有好转,星途光芒越发黯淡,梁嘉树则逐渐开始单人演出,受邀出席各种晚会,人脉网彻底铺开。
再后来,公司公告他们双人组合解散,记者会上,丁篁宣布退居幕后专职作曲。
回顾丁篁走来的这一路,谈霄大概已经知道最重要的根结在哪里。
但他不能说,只能问。
向锅里洒下一把红糖,甜甜的香味逐渐飘散出来,谈霄对着手机收音孔凑近:
“小竹老师,现在我们聊一下你最开始说的那句,你说让我失望了,但我想说的是,当你因为自己心里不堪重负而没有如约演唱时,你下意识想到的是自己没有满足别人的期望,是吗?”
对面安静半晌,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谈霄说:“你想通过满足别人的期望,得到他们对你的认可,是吗?”
“是。”
“可是小竹老师,我想向你提出第一个问题,”谈霄眼底倒映着玻璃窗上的幽幽月光,他说,“你之所以一直用力向外寻求别人的认可,是不是因为在你心里,自己都没有认可过你自己。”
青年话音落下,拿着手机的丁篁眼睛猛地一颤。
刚才通话过程中,他已经不知不觉从自我封闭的被子里坐了起来,而此刻望着对面梳妆镜中自己的脸,他双眼微微失神。
电话那边,谈霄继续说道:“我记得最开始在北钟市街心公园里,我们决定要开启录音之旅时和你说过,有个人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的。”
“那个人允许你不完美,接受你所有的不如预期,让你能够喘息,他会一次次拉住你,耐心地陪伴你,相信你。”
“而那个人,只会是你自己。”
谈霄说完,安静片刻,问道:
“丁篁,这么多年,你有和这个自己站在一起过吗?”
第52章 第52章“为了惩罚自己发不出声……
电话那边很安静,丁篁愣愣的,呆了不知多久,忽然感觉脸上有一道蜿蜒发凉的水痕。
他后知后觉用指尖触摸,结果是湿的。
什么时候掉的眼泪,完全没有发觉。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低低的,像温柔拂面的夜风,谈霄说:“小竹老师,你现在不用立刻给我答案,因为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等想清楚后你可以再一起回答。”
闻言丁篁下意识端正坐直身体,听青年继续道:“我知道,长在脸上的鲜红斑痣让你过分关注外界评价,但其实评价这种东西是非常主观的。”
他说:“在有的人眼里,脸上这些大面积深色斑块是可怕又不幸的,但有的人可能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比如我。”
说完谈霄轻咳一声,掩饰掉偷摸自白的尴尬,接着语气如常道:“而有的人会觉得,那是自己父母天生留给他们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闻言,丁篁瞳仁猛地颤动一瞬。
“所以你应该也发现了,在世俗价值单一的评价体系下,好看、个子高、能力强,财富权力名声,要更出类拔萃、超越别人,要功成名就,走上人生巅峰……”谈霄仰头看望着天花板,目光放得淡然悠远,“这些看起来好像让人站在了高处,成为获胜的一方,可是,小竹老师,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是——”
“这个世界真的是个非胜即败的世界吗?每个人的人生,真的是一条必须笔直向前、赢得别人认可的赛道吗?”
谈霄嗓音沉缓:“你所追求的足以定义自我的价值,真的在于努力去做些什么证明自己、掩盖‘缺陷’,然后达到那些主观的、褒贬不一的,由人类自己设计和玩弄的评价标准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
“对于这样战战兢兢、营营苟苟的人生,你真的享受吗?”
话音落下,手机另一端一片安静。
谈霄知道丁篁在反思,没有进一步追问,而是说道:“如果想从一味追求外部评价中获得自由,那么我的第三个问题是,接下来,你真正想要实现的价值,又是什么?”
说完空气彻底陷入沉寂。
谈霄垂眼给锅里添了点水,耐心地等待着。
墙上挂钟嘀嗒响动,半晌,丁篁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他说:“这三个问题我都记下了,我会好好想清楚再回答你的。”
“嗯,”谈霄声音不可避免变得低柔,“不急。”
冷白月色落在他眼里,被面前炉灶上的火光烘成一片温和笑意。
谈霄伸手关火,翻找杯子的同时对手机那端的人说:“好了,现在出来喝姜茶吧。”
大晚上只穿着衬衫在公园里坐半天,别又感冒了。
……
次日,丁篁给李骏打去电话。
隔着手机,他先为自己昨天的临阵脱逃道歉,然后表示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调整状态,所以上台唱歌的事还是先暂且搁置。
李骏听了表示理解,开口安慰他几句,还说即便不唱歌也可以偶尔去他那里坐坐。
丁篁应了一声后放下电话,转头继续看起书来。
昨夜谈霄问他的那三个问题,丁篁后知后觉发现其实是有连贯性的。
从点明他内心对自我的不认可,过分在意外界的评价,到之后要如何重新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丁篁细细思索到后半夜,觉得需要一些外力辅助。
而他在上网查资料时偶然发现,市面上新出了一款智能AI。
曾经因心理压力急性失声,对登台唱歌也产生畏惧情绪,一度眼前出现幻觉画面时,他有想过要不要去做一些心理咨询。
可丁篁害怕被陌生人抱着审视的目光打量,所以一直没有和心理咨询师面对面交流过自己的情况。
如今有了智能AI,抱着尝试的心思,他把自己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出道后遇到的种种挫折、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和想法等等,全部一股脑发了过去,让它分评估析自己的状态、心结成因,以及应该从认知方面做出哪些改变。
最后他让AI帮忙总结整理了一份书单,醒来后这一整天,丁篁便时在看书中度过。
房间外,谈霄像是有意给他留出时间和空间,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两人除了日常起居和一起吃饭,几乎没有其他交流。
有几次肉松蹲在丁篁房间门口,对着门缝小声喵喵叫时,谈霄也会第一时间赶来把它抱在怀里,边走边说:别打扰你爹学习。
丁篁:“……”
彼时他正靠坐在床上面朝门口,抬眼视线仿佛能穿透薄薄的门板,看到谈霄抱着肉松逗弄安抚的样子,心头不自觉有一股暖意脉脉流过。
之后两天,丁篁几乎一口气将Ai列的书单看了大半,但其中有两本书买不到线上电子版本,于是丁篁打算去附近的线下书店找实体书看。
谈霄说他也想去看看书,接受一下知识的熏陶,于是两人一起出了门。
当天没出太阳,寒风阵阵,受冷空气影响,气温达到入冬以来的最低温度。
但他们两人缩在明亮温暖的书屋内,充足的暖气将室内室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橙黄色的暖光灯和一排排木质书架格外适配,空气中飘着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
丁篁给自己点了杯拿铁,谈霄则要了杯红茶,然后他们以书屋角落的一个圆桌为据点,丁篁找到自己想要看的书在桌边坐下。
而谈霄继续在一排排书架中穿梭,偶尔捡起一本书随手翻看两页,等站累了就回到圆桌这边,喝一口红茶,休息片刻又继续去书架前闲晃。
这样来回次数多了,一直埋头看书的丁篁难免注意到他的行动轨迹。
看着青年乐此不疲的背影,丁篁莫名联想到了某款需要定时充电续航的扫地机器人……
在书屋里又看了一整天,窗外夜幕沉沉,丁篁合上书页,极轻极缓地长长吐了口气。
他站起身,去前台结账,谈霄也拿着一本书跟在后面。
走出门口后,迎面寒风迅速搜刮着两颊残留的温度,丁篁缩了缩脖子把小半张脸藏在衣领里,转身面向旁边青年,不由好奇地去看他拿在手里的书。
“你买的是什么?”丁篁问道。
“保密。”
谈霄说完,下一秒直接把书揣进怀里,用外套捂得严严实实。
丁篁:“……”
刚才他匆匆一瞥封皮,只隐约看到好像是“破碎故事”之类的字样。
总不会是什么青春疼痛文学吧……
脑补了一下谈霄平日顶着松弛坦荡的表情,实际背地里偷偷看那些小说……
望着身旁青年,丁篁眼神渐渐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当晚回去后,两人都没再特意做晚饭,而是拿出之前准备好的配菜和肉卷,朝沸腾的汤锅里放下一块底料,然后面对面涮火锅。
吃到一半,丁篁终于在心里整理好自己的答案,隔着雾蒙蒙水汽看向对面的人,开口道:“为了回答你,也为了回答我自己,这几天我看了很多书,接收到了很多让我耳目一新又醍醐灌顶的观点……”
他放下筷子不自觉坐直身体:“我把那些触动我的内容都摘出来整合到了一起,最近睡前反复回看、思考,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可以和你说我的答案了。”
对面谈霄点点头,目光平稳沉定,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丁篁想了想道:“首先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理解是,就像近些年很火的话题那样,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学会爱自己。”
望着面前咕嘟咕嘟沸腾不息的火锅,丁篁心情却一派平静,他说:“因为书上写了,爱自己的第一步首先是接纳自我,而无论是脸上天生的红斑,还是后来我唱不了歌写不出曲,一直逃避、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我自己,甚至还一度自我惩罚,因为外界的声音贬低自己……”
他双眼放空道:“回顾过去,我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善待过自己,就像你曾告诉我的那样,没有坚定地和自己站在一起,鼓励、相信自己,而是下意识地对内指责、自我批判。”
“那你这些天,有看到怎样改变认知的方法吗?”谈霄看着他道。
丁篁点点头:“首先很多书都大同小异地指出人是在比较中产生自身不足的劣等感,外加人类这种动物天生喜欢被夸奖,所以在大环境的赏罚教育下,本就自卑的人会越发将自己的目标变成满足别人的期待,获得认可和夸赞,但越是这样,就越会开始恶性循环。”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因为自卑是纵向关系的产物,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也就相当于把自己放在了低人一等的被动位置上,而消灭自卑情结的首先,是自我认知的平等。”
看了谈霄一眼,丁篁清了清嗓子:“这里就引申出了你提的第二个问题:其实我完全可以有别的选择,有可以让自己活得更自由的方式,而不是过着靠外部评价定义自己价值的人生。”
勺子贴着锅边撇去浮沫,谈霄垂眼将电磁炉调低几档,饶有兴趣地接道:“再展开说说?”
丁篁组织了一下措辞:“就像你之前说的,评价是主观的,也是不可左右的,用阿德勒心理学中的课题分离来解释,看到我这张脸,别人怎么想,完全是别人的课题,我无法干涉,也不应该为了改变别人看法而勉强自己,因为每人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
他眼神定定地说:“不受别人的评价控制,意味着同样别人也没有理由必须满足我的期待,不然就会走入刻意干涉对方课题的回报式思维误区。”
谈霄赞同地点头:“受教了。”
“不过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还有点想不通……”丁篁犹豫地慢慢开口道,“我认可书里的观点:一味拘泥于认可欲求,本质其实是以自我为中心,在意别人的评价并不是关心他人,而是执着于自己,我想这应该和没有做到自我接纳有关,但书中又说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是单单存在本身就具有足够价值,如果价值不需要刻意去实现的话,那推动他做事的勇气和意义,又来自于什么呢?”
没等谈霄回答,丁篁先自我分析道:“起初我的确是想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想干涉他人的课题而开始写歌和唱歌,但现在,书中说个人不是世界的中心,而应该把自己放到更大的社会共同体中去,寻求身处其中的归属感,不在于反馈,而在于行动,在于追求更高的社会价值。”
说完丁篁表情有些困惑:“其实听起来是很假大空的理论,我不理解的是,这样真的能让人生出追求的动力吗?”
“可你不是已经拥有了这样的动力。”谈霄冷不丁道。
“什么……”丁篁眨了眨眼,“我吗?什么时候?”
谈霄抱臂仰靠在椅子上,眼底含笑地看着他说:“不如你想想,和你想要站上舞台证明自己的初心相比,这次想重新回到舞台唱歌,让你产生勇气的源头,是什么?”
闻言丁篁沉思片刻,眼里忽的划过一丝光亮,他抬头和谈霄对视:“因为想回馈和鼓舞更多像余旗那样的人。”
谈霄眉尾一挑,表情变得有些吃味地说:“先等一下,我记得对你表达感谢这种事,我应该做的比他要早得多吧?”
丁篁没想到谈霄会提起这茬,愣了一下的同时,几乎立刻回想到在察禾沟那晚,手工唱片贺卡的重量,还有比那更沉甸甸的一句谢谢。
“可能……因为余旗顶着光头的样子说出来,比你显得更有信服力?”丁篁装作无辜地猜测道。
但其实他一直有将那句感谢默默记在心底,也是自己萌生勇气的源头之一。
谈霄看出丁篁在故意逗他,没再揪着不放,而是说道:“你看了那么多有关阿德勒心理学的书,应该也知道‘他者奉献’这个词,我理解的追求社会价值,其实答案就在于这个词。”
丁篁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想到青年本职是演员,同是文艺工作者,那他的目标也是回馈社会吗?
谈霄回答道:“其实我也遇到过同样的迷茫,因为起初我只是觉得好玩,全凭兴趣使然,但后来发现一个角色经过我的诠释,可以传递出意想不到的力量。”
顿了顿,谈霄笑起来:“我喜欢这个播撒的动作本身,所以即便十八线籍籍无名没有反馈,但只要行动起来,我觉得就是有意义的。”
丁篁被青年眼底细碎如星又坚定坦然的光芒吸引,看着他呆呆地点头,表示自己没有疑问了。
“好,你已经找到了答案就好。”谈霄拿起筷子,向火锅里加入下一轮的配菜。
后面该怎样调整自己的认知,他对丁篁有信心,因为丁篁人格中本身就具有他者奉献的底色,所以如今找准了爱自己和爱世界的源头,心结解开只是时间问题。
拨弄着锅里渐渐变色的羊肉卷,谈霄嘴角勾起,一脸轻松。
而丁篁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之前为了惩罚自己发不出声音,我还去做过一件蠢事,这也是我看到书中那些不爱自己的表现,才忽然意识到的。”
谈霄好奇挑眉,问:“什么蠢事?”
丁篁没答,而是起身走回房间,不知去拿什么东西了。
谈霄收回目光,将锅里煮好的羊肉夹出来放到一旁的空盘上,方便丁篁等会直接吃。
但是一直趴在猫窝里睡觉的肉松不知何时蹭到他腿边,谈霄被毛茸茸的感觉惊了一下,筷子抖落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同时听到丁篁从房间出来,直直走到他身旁。
“你看——”丁篁说。
捡起筷子捏在手里,谈霄回头,结果看到丁篁的脸离他很近,半张着嘴,微微吐露舌尖。
红嫩口腔在灯光下向他毫不设防地打开,谈霄清晰看到丁篁舌面中央,有一小点银色的金属亮光,若隐若现。
“啪”的一声。
谈霄手里的筷子又掉在了地上。
第53章 第53章“那我开始剪了?”……
“你确定想好了吗?”
特地搬了把椅子坐在穿衣镜前,丁篁迎向镜中青年看着他的眼神,郑重点了点头。
谈霄将罩布抖开,从他身前围了一圈,扎紧脖口,用夹子在背后固定好。
“那我开始剪了?”他问道。
丁篁眼神肯定,从镜中看着谈霄拿起剪刀,垂眸神色微凛,简单思索几秒后便在他头上利落地剪了起来。
沙沙细响从耳边簌簌落下,丁篁看着镜子,视野一点点变得毫无阻碍,觉得照进屋内的清澈阳光都跟着变得一派明亮。
面颊前面没有了遮挡,皮肤有些凉飕飕的,不习惯的感觉十分突兀明显。
丁篁下意识内心升起一层薄薄不安,望着镜中自己袒露出全部五官,几乎覆盖左半边脸的深红色斑块烙印在视网膜上,让他不自觉想移开目光。
但同时,丁篁回想起之前整理的那些书摘内容,还有前不久刚下定的决心,于是又慢慢转回视线,认真和镜子里面的自己对视。
虽然谈霄提前说过,别对他的手艺抱太大期望,但不出一刻钟,丁篁的新发型在他手下已经差不多剪出了雏形。
原本盖过后颈的半长发尾被谈霄利落削短,后脑勺的部分理出层次,前额只留了一点碎短的刘海。
因为丁篁发质比较细软,剪完后谈霄还用吹风机帮他吹了吹发顶,于是整体显得蓬松又清新,让他一眼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好像是个大学生。
剪完头发,丁篁对着镜子左右欣赏半天,觉得十分满意。
谈霄勾着嘴角站在他身后,正低头清扫落在地面上的碎发,丁篁从镜子里看了他一会,转过身拍拍青年肩膀,目光发亮地说:“我打算按照书上写的方法,尝试一下眼神脱敏训练,你可以陪我做吗?”
谈霄闻言挑眉:“怎么做?”
“就是让我逐渐适应被人打量的目光,可以先每天和你互相对视几分钟。”丁篁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道。
谈霄耸耸肩应下了,心里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放下扫把跟着丁篁走到沙发前坐下,两人转过身面对面看着彼此。
谈霄知道自己曾经被影评人划进有“眼技”的那一拨演员里,但此刻和丁篁对视着,他却忽然没了底。
眼前人顶着自己刚刚亲手剪出来的新发型,像换了个人一样,看不出一丝从前的沉闷阴郁。
没有多余的刘海遮挡,丁篁原原本本露出他精致清冷的五官,冷白肤色上眉目间好似淬着冰雪,左半边脸的红斑又如同浓墨重彩的火焰纹身,让整张脸视觉对冲强烈,有种独一无二的美感。
这样天成的艺术品,谈霄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攻击丁篁的外貌。
时间一分一秒流动,他和丁篁无声对视着,彼时室内光线充足,视野内丁篁的脸被照出微微的透明感,近距离下能看到他薄薄眼皮上的毛细血管,细长的丹凤眼型睫毛细密排布着,垂顺纤长,鼻梁竖直挺翘,嘴唇……
谈霄目光一下子顿住。
别想。
他几乎立刻阻止自己,可大脑的速度明显更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昨晚丁篁张嘴给他看舌钉的画面已经闪回在眼前、
红的、软的、湿热的、冷硬金属钉上泛着水光的……
谈霄呼吸一紧,猛地摇了摇头,别过脸错开丁篁的视线。
“怎么了?”丁篁不解凑近,“头晕?”
谈霄喉结上下滑动,不自觉空咽了一下,想说没事。
但丁篁软红的嘴唇在眼前张张合合,他无力地闭了下眼,哑着嗓子咳了一声,说:“可能昨晚没睡好。”
“喔……那你今天午睡补一补?”丁篁睁着两只清透的眼睛关心道。
谈霄没再接话茬,而是问:“像这样的对视脱敏,要多久做一次,一共做几天?”
丁篁摇了摇头,说书上没写那么细。
不过当天剩下的时间里,偶尔和他眼神对上,丁篁会二话不说拉着他要继续做脱敏练习。
一天下来,数不清互相盯着看了多少次,丁篁有没有脱敏谈霄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快被玩脱了……
“眼技”什么的,根本用不出来。
他经常看着看着,耳朵就自行热度飙升,往往没等丁篁表现出什么,他自己已经找借口先移开了目光……
这样下去不行。
第二天,谈霄主动和丁篁建议说,只接受他的目光打量还是太单一了,建议丁篁出门不戴口罩帽子,试一下对陌生人的眼神脱敏。
丁篁想了想,同意了。
站在小区门口,丁篁有些踌躇。
换发型后这也是他第一次外出,眼前没有任何遮挡,阳光大方地洒落在他脸上,感受着皮肤被照得暖烘烘的温度,丁篁深吸口气走出了小区。
谈霄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青年今天戴了一顶黑色冷帽,脸上扣着同样的黑色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没有被人认出来。
而丁篁因为前不久在商场弹琴的视频刚上过热搜,大众对他的样子还比较熟悉,所以即便换了发型,一路走来还是被认出来好几次,路人围着他要了几张签名和合照。
起初丁篁感觉还是不太适应,配合照相时身体和表情都有些发僵,他在脑子里反复回顾着课题分离的相关内容,想做一个不依赖外部评价的自由的人,这个念头在内心逐渐坚定。
于是后半程,他整个人状态变得越来越放松,走路步子跟着轻快起来,旁人停留在他脸上内容各异的打量目光,他也渐渐可以做到忽略不计了。
循着记忆丁篁走到一处露天市场,这个市场开得年头很久了,记得他以前周五放学时偶尔会来这边买些小吃,然后带回*家周末和奶奶一起吃。
如今再次来到这边,他发现市场内卖的品类比之前多了不少,不再单单只卖吃的,还有各种服装百货日用品,而且当天好像有低价转卖二手旧物的活动,一眼望过去市场上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
丁篁和谈霄从市集东面的入口进入,在里面逛了一圈后,身旁青年忽然在一处摊位前停了下来。
丁篁看到他捡起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老式胶片相机,向摊主交涉一番后成功买了下来。
现在冲印胶片的地方已经很少见了,丁篁看着谈霄埋头将刚刚摊主送的胶卷装进去,不由好奇问道:“为什么想要买这种相机?”
谈霄举起相机凑近取景器,眯眼看着里面说道:“我喜欢胶片机的光影处理,感觉更有味道,而且你既然想要脱敏的话,光适应别人目光是不够的。”
他说着转头看向丁篁,眉尾斜斜挑起:“以后继续做对视脱敏练习时,我可以在相机后面给你拍照,你之前不是也说过自己会下意识地躲避镜头,那就从多看自己在镜头中的样子开始适应。”
丁篁想了想,觉得是个办法,便欣然同意了。
午饭时间他们就近在一家商场里订了间私密性较强的小包间,点了主食和几道炒菜填饱肚子。
吃完饭又顺便在里面逛了逛消食,路过顶层的电影院时,丁篁看到张贴在门口的宽幅海报,上面是一位国外名导最新拍的传奇冒险类题材电影,男主正是几个月前拿得金杯奖,成为国内最年轻大满贯影帝的谈霄。
丁篁想起身旁的人爱看电影,自己正好也有兴趣,随即放慢脚步,提议要不要看那部电影。
他刚才扫了一眼放映场次,十多分钟后刚好有一场。
但身旁青年闻言神色稍微一顿,沉默了两秒没说话。
就在丁篁以为他要开口拒绝时,对方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转身径直朝着自助购票机走去。
丁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眨眨眼,不过很快跟上。
幸运的是,中午这个时间段电影院内上座率不算太高,他们要选的那一场还有视线位置较好的空座。
买好票又去柜台前选了些饮品和小吃,抱着爆米花走进去时电影还没开场。
落座后,等得无聊,丁篁转头凑近谈霄,自觉放低声音和他聊天道:“其实看电影也算是我啊爱好之一,不过出于职业习惯,我总是会忍不住关注里面的配乐……”
说着他陷入回忆:“之前逃避写歌、对音乐生出抵触心理的那段时间,我连看电影都会静音。”
谈霄点点头:“能理解。”
他接完话没再说别的,昏暗光线下丁篁看着青年侧脸,总觉得他有些莫名心不在焉。
以为青年习惯专注精神看电影,于是丁篁没再出声打扰他,之后电影正式开始,两个多小时的动作冒险长篇,开场一个关乎主角生命的危机精准吊起观众的胃口,之后全程跟着主角开启冒险之旅,画面特效雄奇壮阔,想象力十足,一路观影心情跌宕起伏。
丁篁看得十分投入,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大荧幕,以至于错过了身旁隐在黑暗中的人,有些坐立难安的表情。
谈霄后悔了。
他后悔答应丁篁一起看他主演的电影。
虽然丁篁本人并不知情,但他就是莫名感到一股羞耻……
其实自己之前也不是没有和朋友一起看过他演的影片,甚至还会挺起胸膛当之无愧地收下朋友们对他演技的点评。
但丁篁不一样……
谈霄忍着脚趾蜷缩的尴尬,坐在丁篁身边,最后连彩蛋也一个不落地全看完了。
等走出电影院,向下乘坐扶梯时,站在丁篁身后高出一级的台阶上,谈霄盯着眼前人头顶的发旋,忍了忍,还是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刚才那个电影里的男主角,你感觉演的怎么样?”
丁篁手里捧着半杯没有吃完的爆米花,闻言回过头目光放空,思考了几秒。
而在这几秒钟里,谈霄感觉像过了几年,手下不自觉捏紧电梯扶手。
丁篁终于想好了,看着他老实地回答道:“我觉得演的挺好的,让人很有代入感,而且我觉得他和那个女冒险家的感情线特别好嗑。”
谈霄:?
丁篁继续说道:“尤其里面好几个他看向女主的镜头,我想想,网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一边回想,一边脸上露出了嗑cp的笑容:“想起来了!那句话是‘他看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
电梯到了下一层,丁篁脚步轻快地迈下去,转回身眼睛亮亮地看向谈霄:“对了,你也是演员,你有经验,我想问演员真的有可能因戏生情吗?”
谈霄:“……分人吧。”
丁篁眼睛眯起来,开始遐想:“那他们两个会不会真的在谈……”
“不会。绝对不会。”谈霄斩钉截铁道。
第54章 第54章镜头是有感情的。
话一出口,谈霄就觉得要坏。
果然,丁篁听完,眼神中露出迷茫,看着他问:“你怎么会那么肯定?”
谈霄:“……”
他脑子飞转,上前一步走到丁篁身旁,一起并排向前走,同时凑近丁篁耳边压低声音说:“因为他喜欢男的。”
丁篁:?
“真的?”狐疑地看了青年一眼,丁篁又问,“你怎么知道?”
谈霄表情理所当然:“圈内人都知道。”
丁篁想,自己怎么也算是圈内人吧,可从来没听说……
不过想想自己之前封闭的社交状态,不知道这些八卦好像也正常。
这时身旁青年继续道:“而且我之前跑龙套时见过他一次,感觉他本人挺有分寸的,不像是那种会因戏生情的人。”
听着他的话,丁篁也想起来自己之前和那位年轻影帝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他们剧组正在深山老林里拍戏,当地拍摄条件堪称恶劣,但他们一行人却依然能乐在其中,单凭这份敬业程度,丁篁附和地点点头:“好像确实。”
而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谈霄忽然开口道:“怎么,你以前也见过他?”
“嗯……见过一次,”丁篁思索着说,“我之前写不出歌后尝试去外面采风找灵感,就是那时偶遇他正在当地拍戏。”
身旁青年静了静,又盯着他问:“你接触过他本人之后,觉得他怎么样?”
闻言丁篁不由微微皱起眉,两眼开始放空。
说实话,那次偶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两人当时接触并不多,他挑着模糊印象中能想起来的几点回答道:“感觉他不像外界传的那么不好接近,人其实挺真诚的,对待工作也很认真,很有魄力。”
说完,不知为何,丁篁莫名想起在那道哗哗作响的白色瀑布前,谈霄双眼又黑又亮地盯着自己,向他提出创作电影主题曲的邀约,而在被自己婉拒之后,对方双眼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像慢慢熄灭的火堆,又像小狗垂下的尾巴。
丁篁被自己无端联想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殊不知落后自己半步的青年,正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背影。
目光一片沉寂安静。
因为谈霄忽然发现,无论是“谈霄”还是“阿霄”,对于丁篁来说,自己最后可能就只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
下午阳光像颜色金黄的蜂蜜,静静淌进玻璃窗。
“小竹老师,眼神不要飘,来,看我。”
茶几对面,青年手里举着从市场淘回来的老式胶片机,正将镜头对准丁篁,眯眼看着取景器说:“对,就这样保持住。”
丁篁坐在沙发上,不自觉手脚并拢,正襟危坐。
随着“咔嚓”一声,闪光灯亮起,丁篁条件反射般眨了下眼。
“……怎么样,”他起身凑近,看向青年手里的相机试图确认,“刚才是不是拍到我闭眼了?”
谈霄一只手举高相机,另一只手竖着食指在丁篁眼前晃了晃,说:“忘了告诉你,胶片机没办法回看拍成什么样,每张都像开盲盒,只有把照片冲洗出来才能知道。”
丁篁“啊”了一声,问:“但你不是说,让我多看自己在镜头中的样子来脱敏吗?”
谈霄点点头:“对,不过也不用那么急,可以先从适应被镜头对准的感觉开始,等之后我再换成用手机拍,有点类似于学自行车,现阶段我先帮你从后面扶着。”
“哦,这样啊……”丁篁深吸口气调整状态,让自己适应了一下,不再关注成片,而是先对镜头脱敏。
于是两人每日的对视训练变成了他看着镜头,谈霄在相机后面给他拍照。
而这次主动和被动的角色也发生了互换,有时和青年对上眼神,对方二话不说就会掏出相机,随手给他咔嚓一张。
丁篁:“……”
怎么感觉他是故意的。
之后又渐渐演变成定时定点的拍照训练,谈霄让他固定在某个位置,摆出相应的姿势,像在拍居家艺术照一样。
比如此刻,丁篁站在客厅和餐厅隔断的白墙前,按照谈霄的要求,双眼直直看向前面。
青年专门网购了一台补光灯,此时正架在他身侧,被异常明亮的白光照着,丁篁已经看不清对面的人,只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已经变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扁平照片……
“拍好了,你来看一下。”
没听到预想中的咔嚓声,丁篁从补光灯的范围走出来,才发现谈霄不知何时换成了用手机给他拍照。
他凑近过去,看到屏幕上自己直面镜头,过分的强光将他面部明暗关系一分两半,而左半边爬满红斑的脸几乎全隐在黑暗中,让他一眼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
谈霄调整补光灯角度,让丁篁站回原位又拍了一张。
这次只有左半边脸能够看见,皮肤上清晰的斑块被照出鲜红颜色,过于昭彰醒目,反而生出一种好像用颜料涂抹上去的艺术美感。
“这就是光影的魔法,”谈霄左右滑动两张照片对比着看,“不同角度,可以让你把自己藏起来,也可以大方展示给别人。”
丁篁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有所指,接过手机仔细打量面对镜头的自己。
能看出来,他的眼神还是有些拘谨和不自然,但他不再下意识自我批判,而是鼓励地想:已经很不错了,下次会更好的。
当天谈霄又给他拍了很多张照片,能够用手机即时看到成片效果,丁篁感觉照片中的自己神态越来越放松,摆的姿势也渐渐丰富起来。
而且他还在心里给那个名为“阿霄”的小本子上新加了一条:他很会拍照。
那一张张照片,无论是画面构图还是光影塑造,看着都让人物和场景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丁篁不由好奇发问:“你之前有专门学过摄影吗,还是说你去做过摄影师相关的职业体验?”
闻言谈霄有点好笑地摇摇头,觉得丁篁现在对他的印象,一定是整天闲着没事,出去打各种零工,然后积累各行各业的职业体验……
他想了想说:“不算专门学过,就是小时候不用再那么频繁地住院以后,我经常会去外面四处瞎逛,正好那时家里给了我台照相机,然后我就随手拍着玩。”
像是蓦地想起什么,他又开口道:“说起来我还是靠拍照赚了人生第一桶金。”
“怎么赚的,”丁篁饶有兴趣地猜测,“帮人拍照吗?”
“对,”谈霄看了他一眼说,“我初中毕业时,隔壁邻居家的哥哥刚好大学毕业,雇我去他学校里给他拍一组毕业照,那个学校你应该熟,就是海东大学。”
丁篁目露讶色:“这么巧啊。”
同时心里给“阿霄”更新信息:家里可能住在海东市。
谈霄盯着身前丁篁专注翻看照片的侧脸,心想:
是啊,这么巧啊……
这么巧让他在那个大学的人工湖边,听到丁篁弹他过于耳熟的曲子,又这么巧在好奇走近后,通过抱着吉他的小臂上露出的心形红斑,确认他就是自己关注了好多年的原创音乐人。
又这么巧在看到丁篁弹完琴想要离开时,他下意识出声叫他,结果丁篁受惊,不小心掉进了湖里。
当时他明明还不会游泳,却头脑一热跟着跳了下去。
再后来,他没把丁篁救上来,反而被丁篁拖拽上岸,而丁篁也因此和路过的梁嘉树有了联系。
等自己从医院醒来后,得知父母怕他因为免疫力低下而感染肺炎,给他办理了转院。
等再次回到海东大学去找人时,学校正值暑假。
丁篁已经毕业了。
这么巧。
明明是他先来的,可他们还是错过了。
……
在家里一连拍了几天的照片,丁篁感觉自己对镜头的适应度已经有了明显提高。
这天一早,他走到阳台,将脏衣篓里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时,弯腰一打开滚筒门,却发现里面躺着一张照片。
丁篁拿出来,看到是谈霄之前用老式照相机给他拍的。
照片里的自己正站在阳台晾衣服,上午清澈的阳光洒进来,将他的睡衣照得微微透光,隐约勾勒出细长的身线轮廓。
那天洗的全是浅色系衣服,窗外天空湛蓝,他头顶挂着一件件浅白衬衫、羊绒毛衣、淡蓝的牛仔裤,画面显得清新又干净。
而他穿着一身米白睡衣站在其中,正对镜头的左脸红斑是画面中唯一跳脱的颜色,却不让人觉得突兀刺眼,而是像“点睛”一样。
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半晌,莫名的,丁篁心跳有些微微加速。
可能因为他想起了一句话吧……
之后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他像是寻宝一样,总能在不经意间发现一张新的照片。
谈霄不知何时将老式照相机的胶片全部冲洗了出来,并将印好的照片零散藏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等着他发现。
当晚入睡前,丁篁拿着收集到的一沓照片敲响谈霄的房门。
门一开,他迫不及待地问:“你一共藏了多少张,我今天一天只找到了十四张。”
闻言谈霄挑了下眉,说:“找得挺快啊,一共有十五张。”
丁篁眨眨眼,他最怕只差最后一张,感觉可能藏在那个犄角旮旯里,被自己忽略掉了。
见他表情有些发愁,谈霄勾着唇角好心提醒:“你试试把这些照片连在一起看,应该能发现一些线索。”
连在一起看……?
丁篁一头雾水地回到卧室,将十四张照片摆在床上一字排开。
有张是他吃早饭时抓拍的,有张是他正坐在地上和肉松玩,蓬松的大尾巴扫出了残影。
有张是他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有张是坐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弹吉他。
有张是窗内窗外一片黑漆漆的,只有电视荧荧亮着,他正窝在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看电影……
蓦地,丁篁发现了。
这些照片,好像是自己的一天。
照片顺序按照他一天时间内的日常活动来排序,而差的那一张,丁篁检查了一遍,脑中比对自己平日的习惯,今天应该是没有做那件事,导致他没有在对应位置发现照片……
顺着这条线索他一下子想起来,今天午后,因为沉迷于给肉松戴着各种新买的头饰拍照,没有回房间午休。
心念转动间,丁篁翻开自己的枕头。
果然,有张照片安安静静躺在下面。
是谈霄拍的他午睡时的样子。
照片里,自己半张脸埋进枕头,睫毛低顺地垂落下一小块阴影,老式胶片机独有的微黄色调以及模糊的像素,仿佛自动给他开了一层磨皮滤镜,显得画面格外静好。
看着照片,丁篁不自觉又一次心跳加速。
因为他之前想起的那句话重新浮现在脑海——
镜头是有感情的。
能把你拍的很好看的人,一定很爱你。
那么你呢。
丁篁微咬着下唇想。
在相机后为我拍下这些照片的你,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第55章 第55章所以他是有什么苦衷吗………
在家里高强度拍了几天照片,丁篁已经完全适应了镜头。
谈霄提议,试着把面对镜头和陌生路人的视线结合起来一起脱敏,于是他们选了一个阳光晴好的上午出门拍照。
起初,这对丁篁来说是个需要很强的心理条件才能克服的挑战。
因为在外面开阔的公共空间,当被相机对准时,路人的视线也会受到引导,不自觉集中看向被拍摄的对象。
丁篁光是设想一下,社恐就要发作了。
尤其当天谈霄还戴着帽子口罩,穿了一身黑,样子低调神秘,一眼看上去仿佛是个很专业的摄影师。
于是看向丁篁的人更多了……
中途遇到几个丁篁的歌迷把他认了出来,围在身边要完签名后,好奇地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有新的工作安排?
丁篁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而一旁谈霄换了副低沉声线开口说道:“对,在给丁老师的新专辑拍封面。”
丁篁:……?
什么新专辑,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可面前几个歌迷听完眼睛顿时亮晶晶地望向他,丁篁嘴巴像被胶水黏住,开不了口否认,只能跟着笑笑。
“哇,你终于要出新歌了!”
其中为首一人面色难掩激动,连忙招呼其余人给他们空出拍照的位置,朝丁篁举起胳膊握拳鼓励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等新专出来我们一定会支持的,加油!”
说完不等丁篁回答,几人一溜烟小跑着离开了,光看背影都能感受出一股欣喜雀跃。
丁篁不忍心去想他们希望落空的样子,转回头拧起眉,眼神颇不赞成地看向谈霄:“为什么要那样说,万一越传越真怎么办。”
谈霄耸耸肩:“那不正好,反正出新歌也是早晚的事。”
丁篁愣了,眨眨眼,不明白一个完全没影的事,在青年口中是怎么能说得如此确信笃定。
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连同他整个人,都被对方全然切实地相信着。
结束这个小插曲后,他们继续拍照,不过光天化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丁篁还是有些放不开。
谈霄在相机后面眯起眼,开导他说:“要不你就想象一下,自己现在是在一个热门景点里面,当着那些游客的面摆姿势拍照。”
丁篁:“……”
想完更社恐了,谢谢。
“诶不对,”谈霄忽然嘶了一声,直起身看着丁篁,问道,“之前你那些专辑封面的外景图片是怎么拍的?”
丁篁即答:“硬着头皮拍的。”
好吧其实也不算,只是当时肯定不只有他和摄影师两个人,整个负责拍照的工作团队加起来十几号人,拍摄场地一般也都是事先租好的,有工作人员围在旁边反而遮挡了一大部分路人的目光……
不料谈霄听完,脑回路跳跃地接道:“那这个意思是……咱们再去找点群演?”
说完他拿出手机就要拨号码:“你等着,这个我在行。”
丁篁连忙摆手:“不、不用了。”
本来到外面拍照就是为了训练自己对眼神和镜头脱敏的,搞得太刻意反而没什么效果了,而且要是真的雇那么多人来看着他拍,丁篁觉得现在这样好像也能接受……
摇摇脑袋挥散自己想象出来的社死画面,丁篁抬头看到谈霄正眼底含笑地看着他,于是也就知道他是故意那样说着逗他玩的。
不过经过刚才的打岔,他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一开始那么紧绷了。
在心里默念着课题分离、课题分离……半晌,丁篁抬眼迎上谈霄的目光,说:“来吧。”
之后整个上午,两人边走边拍。
走过丁篁以前上学的路线,走过他最常吃的那家早餐店,走过种满玉兰树但还未开花的街道,走过结着厚厚一层冰的环城河面……渐渐的,丁篁在这座自己从小生长起来的城市中,越逛越放松。
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时,谈霄在身后叫他,丁篁回头,看着镜头后面青年的双眼,不自觉就微微笑了起来。
咔嚓一声,光影定格。
当晚回去检查照片时,谈霄翻看着手机相册里的照片,忽然冷不丁地说了句:“感觉你这个角度露出点锁骨应该挺好看的。”
青年说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只是单纯地随口感叹一下,但丁篁听进耳朵里,还是忍不住微微两颊生热。
次日,丁篁不声不响地换上一件v领针织毛衣,外搭一件深卡其色毛呢大衣,和他背后的枫木吉他颜色很搭。
临出门前,谈霄瞥了他一眼:“穿这么少,不冷吗?”
丁篁摇摇头:“我看了天气预报,今天回温了,风也不大。”
“嗯,”谈霄开门率先出去,“那走吧。”
今天他们还是继续外出拍照,但丁篁主动提起,想试一试在陌生人面前弹琴清唱,像直播里那些街边歌手一样,他想尝试一下。
“行,”谈霄听完想了想,说,“做戏做全套,那我去给你打印个二维码挂脖子上,用来收打赏?”
丁篁:“……倒也不用那么全。”
他们沿着昨天没逛完的路线继续一路向前,但一直没有遇到适合停下来弹琴唱歌的地方,直到太阳快落山时,两人刚好走到一处空旷的广场。
广场面积不算太大,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喷泉水池,可能因为是工作日,而且临近晚饭时间,广场上只零星散布着几个喂鸽子和遛弯的大爷大妈。
丁篁左右看了看,反而觉得这样的空间和人流密度刚刚好。
他把吉他转到身前,左手按在品丝附近,右手轻轻轮扫,迎着对面不远处举起手机给他拍照的青年,丁篁慢慢弯起嘴角,开口准备清唱出声。
“等一下。”
对面青年忽然打断他,几步走到面前。
丁篁不明所以地看向谈霄,见他把围脖摘下来套到自己脖子上,绕了好几圈。
“有点冷了,戴着唱吧,”谈霄目不斜视地说,“保护好嗓子。”
说完又双手插兜走了回去。
丁篁:“……”
望着青年背影,他张了张嘴,冷风灌进嘴里,又被脖子上一圈围脖截住,让他说不出话。
有种偷摸开屏,开一半被人不解风情按回去的感觉。
不过微微低下头,感受着柔软的羊绒布料上残留着的暧昧暖意,丁篁按下微微加速的心跳,调整呼吸重新开口……
后来那天回去,他得到了一张自己的“人生照片”。
空空荡荡的冬日广场上,一头清爽短发的他站在安静的喷泉水池前,灰色鸽群呼啦啦地拍打着翅膀起飞,橘红晚霞涂满他背后整片天空。
落日的红光穿透发梢,为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赤金轮廓,下巴埋在藏蓝色的围脖里,他抱着吉他旁若无人地闭眼清唱,脸上是一副投入享受的表情……
……
因为这些天一直外出做脱敏训练,丁篁觉得冷落了家里的空巢小猫。
于是今天他和谈霄都没有再出门,而是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起给肉松diy手工玩具。
借用之前在手工玩具小镇帮工时跟着学到的技巧,他们打算做一个立式猫抓柱、一个环形隧道,还有一些塞着响片的毛绒球。
谈霄将这些天他们收集的瓦楞纸板掰折几下,捆出对应的立体造型后,丁篁开始一圈一圈往上面缠剑麻绳,而谈霄在他身旁手握热熔胶枪,不时瞄准空隙,在他即将要缠裹的位置上注射胶水。
两人之间没有交流,手下却配合默契,异常高效。
很快做好猫抓柱后,丁篁搬去阳台精修造型顺便散散味道,等回来时,看到谈霄已经把隧道做得差不多了。
惊讶于对方的手速和娴熟动作,他坐下来问道:“你以前也给捡回去的那几只猫咪做过玩具吗?”
“嗯,做过隧道和猫爬架。”谈霄头也不抬地答道。
望着他专注的侧脸,丁篁忽然有些好奇他养的猫都长什么样子。
听完他的问题,谈霄口述道:“最先捡到的那只是狸花,然后是只橘白,老三是被遗弃的美短,老四是奶牛,最新捡到的那只是瘸腿暹罗。”
“有照片吗?”丁篁听得更想看了。
“有,”谈霄转头看他一眼,“都在我以前的手机里,可惜没跟着我一起重生过来。”
丁篁:“……哦。”
忘了这回事了。
说到重生,他抬头望向窗外。
深蓝色的夜幕下,入眼是一片融融的万家灯火。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快过年了,你重生以后都没有和家人联系过吧,要不要回去看看他们?”
闻言谈霄手上的动作一顿,静了静扯起嘴角笑着说:“反正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也没人认得出来,远远地看一眼反而会觉得遗憾和不甘心,还是算了吧。”
看着青年嘴边那抹笑,丁篁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而后他又意识到,好像可以给本子上记录一条新的信息了——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家人,也不能说出真实身份。
所以他是有什么苦衷吗……
丁篁一边思索一边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他和谈霄约好互相轮流做饭,这几天刚好轮到他,丁篁站在案板前沉吟片刻,转身从吊柜里取出一套模具。
吃点甜的应该会开心一些吧。
等他端着刚烤好的小饼干走出厨房时,谈霄已经做好了一堆毛绒球,正和肉松在地上做着抛接游戏,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客厅暖黄色的灯光披洒在他们身上,肉松毛茸茸的开花大尾巴像根溜直的天线高高扬着,从客厅一头蹦跳到另一头。
而谈霄脸上挂着飞扬夺目的笑,丝毫不见刚才提起家人时一瞬间划过的黯然。
看着他们仿佛萦绕淡淡光晕的身影,丁篁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那种希望时间在此刻停住的想法。
有段旋律在脑中兀自响起,丁篁眼神一顿,是那种久违的、灵感向他涌来的感觉。
或许……
他垂下眼睛默默想道,和之前偶遇他的歌迷说在筹备新专辑,可能真的不再是件没影的事了。
当晚吃过晚饭,因为外面起风了,丁篁和谈霄没有再出去散步消食,而是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肉松乐此不疲地玩它的新玩具。
一室安静温馨时刻,丁篁的手机骤然响起。
他拿出来,看到屏幕显示是李骏打来的电话。
滑动绿色的接通标志,丁篁点开公放,对方热情洋溢的声音立刻响起。
李骏说:“小萝卜丁,明天酒吧有熄灯之夜的活动,你要不要来玩啊?”
第56章 第56章由内而外恍若新生。
熄灯之夜,顾名思义,就是酒吧当晚有两小时不开主灯,场内唯一光源只是一杯杯摆在桌面上的仿真蜡烛夜灯。
根据李骏介绍,当晚无论是哪位顾客,都可以自发上台唱一首歌。
起初丁篁怀疑,李骏是因为他对舞台有阴影所以才专门组织了一次这样的活动,心里难免觉得有些负担。
但李骏笑着说他想多了,这种熄灯之夜以前酒吧也办过好几次,目的是为了可以让那些平时社恐的顾客也有机会参与到活动中,毫无顾忌地展示自我,释放压力。
毕竟黑暗是和酒精一样可以麻痹羞耻心的东西,每次活动效果都不错,所以在酒吧内一直延续了下来。
夜幕降临时分,丁篁和谈霄走进酒吧,发现里面的确较于以往更加昏暗,只有零星几个仿真蜡烛摆在桌面上,散发着柔和的暖黄色灯光。
在里面适应了一会黑暗后,眼睛大致能够看清周围的顾客还有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丁篁和谈霄刚坐下没多久,李骏便来到他们桌旁。
今天他胸口别了一块发光胸牌,远远走过来非常一目了然。
“今晚要上台的已经排了二十多号人,把你放在最后登场可以不?”顿了顿,李骏压低声音道,“怕你唱得太好,后面的人都不敢上去了。”
闻言丁篁忍不住摇头失笑,他抬眼看了看那个曾经让自己畏惧退缩的舞台,如今空空荡荡仿佛在向他发出邀请。
收回目光,丁篁面向李骏定定地点了下头,他说:“可以。”
“好嘞。”得到肯定的回答李骏也展颜笑了下,高高兴兴起身去后台做准备。
只是离开前,他从谈霄椅子后面路过,直接伸手拍了下青年肩膀代替打招呼,两人目光相接,默契地互相点了下头。
旁观他们两人的互动状态,丁篁莫名觉得,比起自己,好像他们才是认识了将近二十年的朋友。
于是不免有些奇怪地问:“你和骏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谈霄闻言,老神在在地向后靠住椅背,眉毛一挑,又装又拽地故意叹口气道:“嗐,我的社交能力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丁篁*:“……”
又来了……
感觉自己再理他,对面有根尾巴可能要翘上天了。
丁篁努力绷住嘴角,转过脸去没再说话。
之后活动正常进行,一位位顾客依次上台唱歌,在黑暗中放下包袱,肆意大方地展露自我,其中不乏有唱破音或是跑调严重的,但大家哄笑中都透着善意,下台时还报以掌声鼓励。
现场气氛欢乐且松弛,丁篁也沉浸其中,没有对即将上台感到一丝紧张,反而还有闲心打趣谈霄,问他要不要也上去唱一首。
黑暗削弱了视觉作用,同时也放大了其他感官的知觉。
在一片昏暗中,丁篁听到谈霄低低的笑声,莫名带着一股无奈宠溺的意味,拂在耳边勾起一阵酥麻感。
四周有玻璃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顾客间细细的聊天声、侍应生走路的脚步声,甚至还能听到窗外呜呜的风声。
忽然不知是谁惊呼道:“下雪了。”
众人纷纷抬头向外看,由于室内过于昏暗,倒显得窗外街景一派明亮,映着雪光照入屋子里,让每片从天而降飘飘洒洒的雪花都清晰可见,整个窗口泛着静谧的淡淡蓝光。
恰好台上的人正在唱一首慢歌,丁篁听着音乐,看着雪景,觉得刚刚喝进肚子里的一点薄酒,此刻在体内开始微微生热。
毫无疑问,他知道自己正在享受当下此刻,利用感官收集的各种外部信息汇在脑中一起发酵,酿出香醇气息,不自觉让人身心迷醉。
即便自己过不久就要面对曾给他留下心理阴影的舞台,但丁篁没有像上次那样提前相信自己一定没问题,他只是想着,如果能够享受当下此刻,享受在台上唱歌的感觉就够了。
因为正如之前谈霄所言,在做出“播撒”这个动作时,他的内心已经自然而然充满了勇敢和快乐。
没过多久,轮到丁篁上台演唱。
距离熄灯活动结束时间还有最后五分钟。
丁篁粗略估算了一下,感觉自己唱完,差不多时间刚好够用。
真正站在舞台中央,台下一片漆黑,昏黄的蜡烛灯撑起一小点光团,像浮在海面上的幽幽萤火。
这一次,丁篁没有放任何伴奏,也没有用乐器辅助,而是选择开口清唱一首他自己的歌——不是为梁嘉树写的,也不是给卖给任何甲方的,而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作品。
因为丁篁有天生的绝对音感,单纯用人声唱歌不需要担心音准问题,只是同时这样也会暴露出他声音条件上的不足。
丁篁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嗓音机能的确比不上梁嘉树,现场表现也不稳定,容易受心理波动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组合解散后,公司直接建议他转到幕后写歌。
但丁篁的梦想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过,他想将自己写的歌亲口唱出来,那些编织音符的灵感源自他亲身经历的宝贵时刻,他想用自己的声音表达。
所以如果要贯彻这个梦想,他需要接纳的不止是脸上红斑,还有自己并不算完美惊艳的歌喉。
酒吧内一片安静,只有他的人声飘散在空气中。
大约唱到一半的地方时,丁篁受到以前固有认知的惯性牵引,不自觉脑中杂念开始增多。
他开始想,自己这样唱台下的听众会不会觉得太干了……如果歌还没唱完,台上的灯光已经亮起,别人看到他的脸后会不会被吓到……这首歌是他在年纪很小时写的,现在听起来会不会显得太过幼稚……
每唱一句,丁篁内心也开始对自己刚刚的唱法加以评判:开口掺杂的气息声太大、真假音切换不够顺滑流畅、尾音的处理也……
等等。
他在做什么。
在切入副歌的间奏空隙里,丁篁猛地静下来调整呼吸频率。
刚才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根植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漆黑影子,如有实质般面对面站在了他眼前。
它伸出手,蒙蔽他的视线,又反复不停低语着各种负面想法,扰乱他的心神。
让他变得像个转速越来越快的轮子,载着远超负荷的焦虑与不安,无法自控地驶向自我厌弃的悬崖。
可丁篁忽然醒了,因为他已经知道,那样是不对的。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幼年时想要证明自己的执拗初心,掩饰自我只敢躲在屏幕后录的弹唱视频,矛盾少年期因为掉马噩梦惊醒后抠在墙壁上的指甲印,他抱着渴望得到认可和喜爱的想法与梁嘉树组合出道,后来又一步步丧失掉勇气……
曾经歪斜的每一步,都推着他走到如今,站在这个重新出发的舞台上。
如果说黎明前的夜色最浓最深,丁篁望向台下一片漆黑,觉得是如此恰如其分。
当他再次开口,声音里的犹豫和紧绷已经消失不见。
丁篁微微牵起唇角,切实地以行动证明自己想要用音乐传递力量的真心。
而过了不久,他眼中忽然出现一点亮光。
丁篁定睛看清,是台下有人打开了手机背后的闪光灯。
一个、两个、三个……
渐渐的,那些点点亮光汇成了一片汪洋星海,随着他的歌声左右轻轻摇晃,犹如温柔轻拂的海浪。
以前开演唱会时,丁篁也曾看到过同样的画面,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些失误频发的舞台上,面对台下星星点点的闪光灯海,这一次,他每一句都唱得很稳、很深,发自内心,倾情投入。
缓缓唱完最后一句,丁篁握着麦克风的手有些颤抖。
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瑟缩或者害怕,而是他好像终于明白,自己最初踏上旅程时说,想要找回以前的自己,其实并不准确。
因为他现在,由内而外恍若新生。
随着歌声落下,场内鸦雀无声。
丁篁垂眼转身,刚想走下舞台,酒吧内的主灯渐次亮起。
看来活动时间到了。
丁篁动作顿住,眯着眼停在原地适应了一会光线,同时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奇怪。
因为之前无论唱得如何,每位顾客下台时都会自发响起一片掌声,可现在为什么这么安静。
等觉得眼前亮光不再那么刺眼时,他缓缓睁开眼皮……
下一秒,“砰”的一声,色彩缤纷的彩带亮片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丁篁整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
台下原本四处分散坐着的顾客,不知何时此刻都聚拢在台前,几乎每人手中都举着和他相关的应援物,有单人海报、专辑唱片、Q版的竹子手牌……
而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条跨越大半个酒吧的横幅,上面用醒目的粗体字写着:
【热烈庆祝“竹”老师出道十五周年快乐!】
丁篁瞳孔颤了一下。
“竹”是他最开始在网上发布弹唱视频时用的名字,而十五周年……难道是从他发布第一个视频开始算起的时间?
一瞬间,莫名的感动和各种澎湃心绪塞满他的胸腔,丁篁这时才明白,原来今晚来酒吧参加活动的并不是顾客,而是特意从各地赶来给他准备这个惊喜的歌迷朋友。
下意识的,丁篁望向台下寻找谈霄的身影,因为除了他,丁篁想不出还有谁会牵头为他这样一场隆重又浪漫的周年纪念。
不过还没等他找到谈霄,对方已经默默地与李骏一起为他单独布置好一处空地。
站在那套摆着鲜花的桌椅旁,青年朝他招招手,示意可以过去和每个歌迷依次坐下来互动。
按捺下心中的疑惑与感动,丁篁起身走到那边,时隔多年办了一场临时且私密的“粉丝见面会”。
面对面收获了一声声喜欢和鼓励,丁篁了解到这次来的大多都是从发布视频时就一路关注他的歌迷,有人已经从学校步入了职场,有的还在念书,但从国内念到了国外,甚至这次不远万里特意赶来。
丁篁不知说了多少次感谢,而让他最感谢的,还是能从歌迷们的口述分享中,切实听到自己写的那些歌,曾陪他们度过了怎样的时光。
一首歌曲本身,能够重叠储存那么多独一无二的记忆。
这种认知让他既满足,又痴迷。
当晚散场前,丁篁自觉无以回报,主动又回到舞台中央,一连唱了好几首台下歌迷们点播的歌曲。
握着话筒立杆,他叮嘱大家回程一定要注意安全,之后又深深地弯下腰,用了很长时间鞠躬。
“如果音乐有回声,谢谢你们让我听到。”抬起头,丁篁眼底含着泪光微笑说道。
等酒吧清场后,丁篁一直没看见谈霄身影,于是找到李骏询问。
“刚才他说人多眼杂,自己先去后门等着了。”李骏抬手指了个方向。
丁篁没有着急过去,而是站在李骏身旁想了想,问道:“所以之前酒吧到底有没有这个‘熄灯之夜’的活动?”
看着他,李骏忽然嘿嘿一笑。
丁篁便懂了。
所以之前感觉他们两人变得那么熟,就是因为瞒着他一起筹备安排了这次的活动。
“谢谢。”丁篁双眼看着李骏,郑重地点了下头。
李骏满不在乎地朝他挥挥手:“要谢还是谢你家那位吧,我就出了个场地,剩下大部分都是他忙来忙去亲手准备的。”
“嗯……”丁篁抿着唇道别,转身向后门走去。
一片昏暗中,目光牢牢锁定那扇小门,他的步子越来越急促。
推开门的一瞬间,冰冷的空气夹着飘落的雪花一起扑在脸上,丁篁呛了一下,低头咳嗽起来。
“没事吧,嗓子累到了?”
下一秒,手中被塞进一杯热饮。
丁篁抬起头,看着眼前青年,和他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走吧,回家。”谈霄眉目平静,转身向前。
丁篁默默跟在他身后,接近午夜凌晨,世界静得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脚下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丁篁和他一前一后默默走着,彼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耳边只有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走到一处十字路口,信号灯牌上的红色数字规律闪动,他们停下来,长街上没有其他的人和车,雪花还在静静飘落。
丁篁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
谈霄站在他身旁,语气自然而然地回答:“因为我是你粉丝啊,毕竟一直看着你视频直到今天,我也算是元老级别的了。”
话音落下,绿灯亮起,他向前走去,边走边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其实从你发视频那时起我们就有一个小群,前不久你弹琴上了热搜之后,那个群又活跃了起来,正好赶上十五周年,我就在群里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想给你个惊喜……”
说着说着,谈霄忽然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停下来转回身,双眼还没看清,只觉得有一阵风迎面扑来。
接着下一秒,丁篁结结实实地扎进他怀里,两只胳膊十分用力地抱住他的腰。
谈霄微微低头,看到丁篁整张脸都埋在他胸前,半晌一道发闷的声音传出来。
丁篁说:“谢谢……”
信号灯上开始了新一轮的倒计时,红灯闪烁,在一片白茫茫间颜色鲜明地一下一下跳动着。
仿佛某颗安静又剧烈的心。
天上落雪,簌簌无声。
在银白静谧的街边,有两道身影相对站立。
其中略高一点的那道人影,微微抬起手,悬空停在怀中人的后背上。
只见他顿住几秒后,又悄悄放了下去。
第57章 第57章“你有看到,对吧?”……
深夜,别墅里一片死寂。
放在枕边的私人手机嗡嗡两声,屏幕骤然亮起,在一片漆黑的房间内散发出刺眼白光。
【这是今天的照片。】
眯眼看清屏幕上的消息后,梁嘉树立刻抓起手机坐了起来。
他五官平静,神态没有明显波动,可失去眼镜遮挡的狭长双眼中,涌动起古怪而兴奋的光。
仿佛一个渴了很久的人,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水源。
但梁嘉树不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有什么奇怪。
自从上次和丁篁打完电话,他与脑中负隅顽抗的自己拉扯缠斗过一段时间,用了各种办法修正内心日益倾斜的天平,试图抵抗因为丁篁的离开而产生的各种不正常情绪。
可后来,他忽然不纠结了。
面对徒劳的挣扎,或许从来没有不正常,恰恰相反,他的那些反应完全顺应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毕竟当他受不了这栋变得过分空空荡荡的别墅时,也曾趁着夜深人静偷偷驱车前往另一处自己近些年常住的公寓。
但回到本该已经完全习惯适应的空间内,周身同样冰冷沉寂的空气无一不提醒他,自己还是没有找到一丝“家”的感觉。
于是梁嘉树终于明白,这些年,是因为丁篁的存在,他才有了一个恒久稳定的家。
因为在他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潜意识里,仿佛无论身在何处,一直都会有这样一个地方等在那,像座坚固的岛屿一样永远稳稳地托住他。
可现在,那个地方不见了。
而且还是被他亲手摒弃的。
以前,梁嘉树以为自己追求的是功成名就,是光环围绕,是人往高处走,是一直一直要向上爬。
可是错了,全都错了。
当真正的容身之处消失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想要的,其实从一开始就被丁篁捧到了面前,任他拿捏摆弄。
梁嘉树明白,自己现在醒悟得可能有点晚了。
但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开始满脑子变得都是丁篁丁篁丁篁,忍不住想知道丁篁在做什么、和那个冒牌货发展到了哪一步,忍不住去设想如果丁篁和自己重新开始,那这一次他是不是就能知道,真正的幸福和满足会是什么感觉。
可那两个人因为不再需要通过大众的眼睛证明身份,一下子变得低调许多,也很久没有再被路人拍到。
梁嘉树开始觉得渴,觉得有一种发自身体深处的匮乏干涸。
他渴望看到丁篁的样子,时时刻刻看到。
所以即便当初被丁篁严肃认真地警告了一番,他依然匿名委托私家侦探继续去跟拍他们,只是这次特意叮嘱过不要被发现。
随着照片像雪花一样飞来,他借着私家侦探的相机,一路看到丁篁和那个“假梁霄”在安港市租房同居,看他们同进同出,一起加入业余剧团,看到丁篁一点一点重新接触作曲,看他们两人坐公交车分享同一对耳机,看他们开庆功宴、在雪地里相拥跳舞……最后看着丁篁把那个冒牌货领进北钟市的老房子里。
……他甚至都没有带自己回去住过。
梁嘉树看得暗暗磨牙。
回到北钟市后,这段日子的照片梁嘉树越看越折磨。
无论是丁篁和那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亲近模样,还是准备重新登台唱歌后,丁篁整个人散发的光彩已经远超从前。
每天按时发来的照片已经变成像毒药一样的存在。
让他痛苦,又让他着了魔般想要更多。
今天的照片一共有十几张,按照时间顺序拍下丁篁一天内都做了什么。
他雇的侦探很专业,特地在丁篁住的那栋楼对面顶层租了套房子,每天都能用高清设备拍下丁篁在家里的样子。
翻到丁篁在酒吧登台唱歌的那张照片时,梁嘉树双指放大将照片撑满屏幕。
他垂下眼,屏幕荧光将他眼底的贪婪和欲望照得毕露无疑。
他直直盯着照片上的丁篁,伸出手指隔空抚在丁篁脸上,还有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睛,梁嘉树感觉喉咙发痒,用力空咽了一下,聊胜于无地缓解那股焦躁不堪的渴意。
再翻到下一张时,动作蓦地顿住。
那应该是丁篁唱完歌和“假梁霄”从酒吧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估计是怕被发现,侦探拍摄的距离有些远,但模糊中梁嘉树还是能一眼捕捉到,丁篁望着前方那道背影的眼神。
攥着手机侧边的指腹因为用力而开始变得毫无血色。
梁嘉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心脏一下一下,跳得沉重又缓慢。
如果说之前看着两人同框互动的那些照片,他还不能完全确定,但今天这张照片里丁篁的眼神,让他彻底坐不住了。
那眼神曾经是属于他的,现在怎么可以投掷到别人身上?
不行。
他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
墙上挂钟显示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但梁嘉树把别墅内的所有灯全部打开。
他掏出行李箱开始往里面塞衣服,动作粗暴急躁,不看季节,不分薄厚,全都一股脑地塞进去。
对了,还有护肤品。
梁嘉树又起身匆匆走到梳妆台边,撑开一个手提袋,将台面上所有瓶瓶罐罐哗啦一声全扫进去。
晚了。
内心蓦地浮现出两个字,接着仿佛能自我繁殖一样密密麻麻越铺越多。
晚了晚了晚了。
梁嘉树眼底渐渐被激出一层血红。
“闭嘴!”他闭上眼,恶狠狠地大喊出口。
空旷的别墅仿佛有回音荡开,一室沉寂中,梁嘉树抬眼,看到挂在对面墙上的穿衣镜里,自己正站在楼梯上,身上睡衣满是褶痕,许久没打理过的头发毫无造型可言地堆在头上,整个人脸色泛着青白,眼下黑眼圈浓厚,内凹的两颊让他本就瘦长的脸型看上去更加尖窄。
镜中狼狈到有些神经质的那个人,和往常那副矜贵优雅、风度翩翩的模样堪称毫不沾边。
梁嘉树忽然深深缓缓地吸了口气,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站到镜子前,掏出口袋里的金丝边眼镜给自己戴上。
别慌,还不晚,你还有机会的。
他照着镜子伸手抚平翻折上去的衣领。
反正丁篁还没有和那个冒牌货在一起,不是吗?
梁嘉树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眼神逐渐转暗。
况且他们就算在一起了,你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他轻轻抬起手拨弄额上的碎发,动作越发慢条斯理。
反正你知道丁篁喜欢什么样子,对吧?
半夜时分,屋外夜色浓深,而别墅内一片灯火通明。
梁嘉树站在镜子前,对里面的人缓缓勾起嘴角,露出惯常对外展示的,那副优雅又迷人的微笑……
“客厅的镜子我来负责,你去打扫卧室吧。”
手里拿着抹布,丁篁和谈霄确定好各自分工,开始给家里做大扫除。
没有几天就是除夕了,按照习俗要把房子打扫干净迎接过年,好在他们之前刚回到北钟市时已经将家里彻彻底底清扫过一遍。
而且开始养猫之后,丁篁又给家里添置了扫拖一体的自动洗地机,每天都会维持好室内卫生,所以这次他们的扫房任务不算太重,只需要简单清洁一下卫生死角就可以了。
距离之前那个雪夜已经过去了两天时间,但丁篁独自面对谈霄时还是有些隐约不自然。
那天的情绪和氛围让他没想太多就直接撞进人家怀里,结果事后冷静下来稍一回想,丁篁就忍不住脖子以上的部位开始温度飙升。
现在这个阶段,他应该还是属于暗恋吧……
丁篁怕自己再忍不住做出点什么出格行为,所以自觉和谈霄保持一定距离,事先分好各自做卫生的区域,闷头干了一上午,将一切杂念都抛在脑后。
中午吃过午饭后,他们两人出门去附近的市场买年货。
丁篁提前列了一张清单,谈霄走在他身旁垂眼扫了一遍,问:“只买这些就够了吗,你这边没有什么亲戚之类的需要走动?”
丁篁摇了摇头:“都是很远的亲戚,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至于朋友……
本市内除了最近重新有了交集的李骏和几个乐手老师,貌似也没有别人了。
其他外市的朋友过年时一般都是在手机上互相问候一声,不需要特意买年货拜访,除了那位……
想到那位特别的朋友,丁篁静了静,没再开口说话,眼神随之低垂下去。
“怎么了,想什么呢?”
察觉他状态不太对,谈霄在前面一边掀开年货超市的门帘,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
丁篁跟着走进去,勾起嘴角笑笑:“没事。”
说完他抬眼打量四周,只觉得从刚才素白的冰天雪地里走进一个到处都挂满火红颜色的世界。
红福字、红对联、红色的剪纸窗花,还有一串串红鞭炮挂饰……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丁篁边逛边感叹,不得不说还是家里这边过年氛围浓厚。
想来自己也好久没在北钟市过年了,丁篁渐渐内心生出十足期待,看到什么都想挑一点带回去装饰家里。
而谈霄走在他身边不时会消失片刻,过不久手里又提着不同的东西回来,有时是一串彩灯,有时是年画墙贴,丁篁通通照单全收,后来看都不看直接让他放进手推车里。
直到谈霄抱着一尊将近半身高的财神像回来,照例一声不吭向推车里放时,丁篁转身看到连忙叫停。
“等等……”他露出复杂表情,犹豫地问,“你想把这个买回去……摆在家里吗?”
“不是啊,”谈霄自然而然回道,“去给骏哥拜年时顺便送他,祝他酒吧财源广进。”
丁篁:“……”
他先替李骏谢谢他了。
看着丁篁站在原地,一脸为难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的表情,半晌,谈霄先笑了出来。
听到声音,丁篁抬头看清他眼底捉弄人的笑意,后知后觉又被逗了。
“我就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觉出不对劲来。”说着谈霄又从手推车里捡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
趁他把东西放回原位的时间,丁篁红着两只耳朵推车走远,之后任凭青年怎么懒洋洋地拖长声音叫他,都坚决不再回头了。
等结完账走出年货超市,丁篁发现附近有条僻静小路,刚好可以直接回小区。
他和谈霄提着大包小包并肩走过去,可当路过一个巷口时,里面忽然冲出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一边朝他们快速跑来,一边嘴里气势汹汹地喊:“梁嘉树!终于被我逮到了吧!”
而丁篁和谈霄都还没有看清,那人径直一头扎进了谈霄的怀里。
谈霄因为双手都提着东西,反应不及,被那人撞得稍稍后退两步,随即感觉身前像被一只八爪鱼缠了上来,脑袋用力地紧贴着他胸膛,双臂箍得死死的。
丁篁被吓了一跳,身体还僵在原地。
空气大约停滞了几秒钟后,那人自己从谈霄身前拔起脑袋,迎着午后阳光露出一张年轻鲜嫩的脸庞。
他皮肤细白,头上戴着一顶兔耳造型的帽子,巴掌大的脸围在一圈毛茸茸里,整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没等谈霄有所回应,他先吸了下鼻子,眼圈泛红地紧紧瞪着面前的人说:“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条信息,打了那么多通电话,你怎么一直都不回我?”
他说起话来语速飞快,根本不给别人留插进去的空隙,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知道,上次我先挂你电话是我的不对,但那也是因为我太在乎你了啊,赌气想让你哄哄我都不行吗,你怎么舍得一直都不理我的,你……”
话说一半,接收到对面毫无感情的注视目光,他像是一下子被踩中了尾巴,整个人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激动起来,松开胳膊指着谈霄大声说:“你再装不认识我?!当着一个已经离婚的前夫的面,你还要演什么啊?当初可是你亲口答应我和他离婚的,现在又跟他纠缠在一起,你把我当什么?”
说着他愤愤转过头,咬牙瞪向旁边一脸茫然的丁篁,呼吸几次后高傲地扬起下巴,朝他走近说道:“你好啊,初次见面,我叫徐司栎,是梁嘉树现在的恋人。”
说完,徐司栎顿了一下,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眼珠一转脸上挂起志得意满的神情,看着丁篁说:“哦不对,我才想起来,应该不算是初次见面了,毕竟我们之前在手机上聊过天的。”
闻言丁篁渐渐抬起眼皮,对上了眼前人暗含恶意又充满挑衅的目光。
“你应该有看到吧?”徐司栎微微歪头,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丁篁视线中,那双花瓣一样柔软粉嫩的嘴唇在自己眼前张张合合,却一字一句慢慢吐出毒辣蜇人的话。
他说:“那张隔着门缝偷拍我们两个在沙发上接吻的照片,你有看到,对吧?”
第58章 第58章“小竹,开门,”……
下午阳光明晃晃的,这条小路平时少有人走,路两旁都是崭新洁白的积雪,人影投在上面清晰分明。
丁篁望着他们三人的影子,两眼有点出神。
其实听完徐司栎的话,他差不多已经能在心里对上号了。
当初离婚前夜,自己过生日那晚,故意用梁嘉树手机给他发照片又匆匆撤回的人,应该就是他。
那时他是自己和梁嘉树婚姻里的第三者,现在算……成功上位了?
但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如果时间倒退几个月,听到刚才那番话,丁篁可能还会感到刺痛。
但如今,看着面前那张精致鲜亮的脸,因为一个并不值得的人频频露出丑态,只觉得……
怪可怜的。
对面徐司栎自以为抛出一枚杀伤力十足的炸弹,可眼前“梁嘉树”的前夫不仅神情没有半分波动,反倒看着他的目光里透出一点……怜悯?
一瞬间,徐司栎只感觉脑门上的青筋在突突跳动。
他不再多费口舌,而是转身直接走到“梁嘉树”身旁,像是刻意彰显所有权一样抱住男人胳膊,半个身子都紧紧贴附上去,对面丁篁眉头果然皱了一下。
见到这招有效,徐司栎立马内心畅快不少,他踮起脚尖,正想进一步去亲“梁嘉树”侧脸时,身旁男人突然将手提袋扔在地上,接着从他怀里用力抽出了胳膊。
“你有毛病?”
冰冷的声音不留一丝情面,男人转头看他,眼神里满满都是显而易见的嫌恶。
徐司栎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身体一下子僵在原地。
顺风顺水地当了二十年的富家少爷,从小就被徐华诚捧在手心里宠着,他什么时候被人说过这么重的话,又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于是眼圈当即红了。
徐司栎咬住嘴唇,竭力掩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梁嘉树,到底谁有毛病,把人耍着玩很有意思是吧?”
但“梁嘉树”恍若未闻,又走去他那个离了婚的便宜前夫旁边,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朝向自己。
看着他们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徐司栎这时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他用力擦了把眼睛,指着“梁嘉树”恨恨地开口:“你之前和我爸谈的那笔交易不是一直都没得到确切的答复吗,好,现在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没戏了!咱们俩也玩完了,你等着看我爸会怎么收拾你吧!”
说完,徐司栎咻的一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小少爷气鼓鼓离去的背影,谈霄只觉得无语。
梁嘉树是什么泰迪转世吗,怎么能欠下这么多风流债。
而丁篁闻言露出些许犹豫神情,转过头看着谈霄问:“如果梁嘉树知道我们在外面把他的恋人得罪了,他不会立刻毁约吧?”
谈霄耸耸肩:“与虎谋皮肯定也要承担对应的风险,如果他事先把人安抚好了,那人肯定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这里堵我,真要怪的话,也只能怪他自己。”
丁篁听完,认同地点了点头,两人捡起地上的袋子继续朝家里走去。
到家后,谈霄脱下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
可刚挂上去没多久,丁篁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把扫灰的刷子。
谈霄看着他将自己的外套摘下来拎在手里,然后像给表面掸去一层看不见的灰尘似的,里里外外都扫了一遍。
“怎么,有脏东西啊?”谈霄眉尾挑高,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道。
“嗯。”
丁篁声音闷闷的,埋着头继续一言不发地刷他的外套。
“原来小竹老师这么讨厌别人碰我啊……”谈霄没正行地歪靠着墙,没多想就脱口而出一句玩笑。
他说:“干嘛,你吃醋了?”
说完,丁篁却没有接话,而是瞥了他一眼,转回头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空气莫名安静下来。
谈霄:“……”
不太对,这个氛围……
他直起身咳了一声,眼角余光捕捉到肉松毛茸茸的影子,立刻转身要去逗肉松,仿佛无事发生一样想将话题略过去。
可身后忽然响起不大不小的一声——
“对,我吃醋了。”
咚咚。
丁篁说完,感觉心脏快得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他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巴,可等了半晌对面并没有出声。
丁篁抬头望去,结果看到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阳台上,正乐呵呵地给瘫在地上的肉松挠下巴。
看来是没有听到啊……
丁篁收回目光,有道小小的叹息在屋子里轻轻飘落。
他觉得有点庆幸。
同时又有很多点可惜……
除夕当天,丁篁起得很早。
因为他和谈霄提前说好,中午在家里吃年夜饭,晚上再一起包饺子。
早晨匆匆填饱肚子后,他们趁着超市刚开门,人还不算多,先去买了海鲜和蔬菜,回家之后给防盗门上贴好春联,就开始着手准备中午的正餐。
年夜饭的菜谱丁篁也一早列好了,结合他和谈霄两人的拿手菜,避免浪费只准备做七道,三凉四热,荤素搭配。
之后整个上午,他们两个都挤在面积不大的厨房里。丁篁站在案板旁切肉时,谈霄就去水槽边洗菜,谈霄要用炒锅时,丁篁就去守着烤箱。
两人分区配合,活动自如,忙中有序地准备出一桌色香味齐全的年夜饭。
席上,丁篁主动举起杯子伸向谈霄。
今天日子特殊,他被允许可以多喝一点,于是丁篁开了瓶红的。
盯着杯中醇红的酒液,那点艳丽色泽好像也开始向他脸上蔓延。
定了定神,丁篁两眼郑重看着对面青年说:“今年能有人陪我在这个老房子里一起过年,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多,谢谢你这一路都陪我走过来,谢谢你送我的那些礼物,谢谢帮我准备周年活动,谢谢……”
说到最后,他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太多了,我好像都谢不过来了。”
那要不就以身相许吧。
盯着眼前人头顶的发旋,谈霄把脑子里下意识弹出来的那句打趣摁回去,同时紧了紧握着杯子的手。
沉默两秒,最终还是收起眼底沉甸甸的情绪,他故作轻松地回道:“不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玻璃杯在半空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丁篁喝下一口红酒,浓醇香气在舌尖萦绕,让他满足地勾起嘴角。
“看来其实你还挺喜欢喝酒的?”打量着丁篁脸上表情,谈霄冷不丁开口问道。
“嗯……”丁篁想了想说,“以前情绪不好时,习惯小酌一点,会感觉轻松一些。”
“哦,”谈霄点点头问,“那现在呢,不用‘借酒浇愁’了吧?”
丁篁立刻摆手:“当然不用了。”
他举起酒杯凑到唇边,低垂眼睫仿佛在专心地嗅闻香气,静了静,丁篁说:“现在喝酒是快乐,加快乐。”
看着对面那张明显开始微微泛红的脸蛋,谈霄勾起嘴角,按下劝他少喝点的念头。
过年嘛,他不介意让丁篁一整天都这么快乐。
可惜丁篁自己没把握好量,喝完就钻进卧室倒在床上,直接昏睡了一整个下午。
他原定的和肉松还有谈霄一起拍“全家福”都没拍上。
等丁篁醒过来时,窗外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幕半黑不黑,远处不时响起几下朦胧的炮仗声。
他捧着有些发沉的脑袋走出房间,抬眼看到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厨房里,谈霄正在朝锅中下饺子。
白色水雾蒸腾掩映间,青年的背脊宽厚俊拔,黑色卫衣衬得他整个人气质沉稳可靠,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五指张开捏起三五个胖嘟嘟的饺子下进开水里,动作有条不紊。
丁篁斜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青年的背影发呆。
岁岁年年。
他脑中忽然浮现出这个词来。
心里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微微发酵膨胀。
的确是岁岁年年,因为只有今年太少了。
丁篁默默地想,以后的每一年,他都想看到眼前这个人,想有他在身边。
想和他在一起,一直。
当晚,丁篁和谈霄一边看春晚一边吃着饺子。
丁篁惊喜发现,谈霄竟然还用花生米代替硬币随机包进饺子里,他坐下来还没吃一会,就幸运地吃到了有花生米的那一个。
“等等,你说你只包了一个?”丁篁惊讶地睁大眼睛。
“对啊,包好几个那还叫特别吗。”对面青年靠着椅背,理所当然地答道。
丁篁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空碗,忽然后悔刚才一口就把饺子全吃掉了。
“行了,别后悔了,”谈霄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指指电视转移话题道,“你说你以后有没有可能上去唱歌?”
丁篁:?
……有点太敢想了吧。
他对自己唱歌的水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但谈霄抱着胳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要和他打赌,丁篁却透过他懒洋洋的样子忽然想起,曾经他们已经有过一个赌局。
那时青年还戴着墨镜和爆炸头假发,在出租车上模仿着算命老先生的口吻,赌他一定可以重新回到舞台上。
而赌注是输了的人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满足赢家一个愿望。
听完丁篁说起这茬,谈霄想了想道:“要不你先给我打个欠条,等我想到之后就找你兑现。”
“行。”丁篁一口答应。
他也学着之前谈霄的样子,扯了张餐巾纸写好“欠条”递过去。
之后吃完饭,两人一猫整齐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丁篁一边和谈霄细碎地聊天,直到开始零点倒数。
秒针一下一下走到标着十二的数字处,电视上主持人激情澎湃的祝福声和窗外烟花一同响起。
漫天闪烁着耀眼迷人的彩光,丁篁起身正要去窗边看烟花,身旁玄关处忽然响起一道敲门声。
与此同时,还传来熟悉的,属于梁嘉树的声音——
“小竹,开门,”
第59章 第59章“梁嘉树,你把阿霄怎么……
听到声音,丁篁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
南华市和北钟市相距遥远,坐飞机都要好几个小时,他怎么会来?
可透过猫眼向外望,梁嘉树穿着一件驼色长款大衣,手里拉着行李箱,确确实实站在门外。
“还真是他啊。”谈霄这时也来到门边看了一眼。
丁篁觉得十分莫名,但对门还有住户,他不方便让梁嘉树一直站在门口,于是皱着眉头缓缓打开了门……
梁嘉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凌晨敲钟之前赶到。
但看着眼前门缝一寸寸打开,暖黄色的灯光一点点漫出来,门后逐渐露出那张自己只能从无数张偷拍照里看到的脸。
他瞳孔微微放大,竟奇异地感到心跳在加速。
可当丁篁整个人完全站在他眼前,目光触及那头并不是因他而改变的新发型,还有那双明显写满了不欢迎的眼睛。
梁嘉树原本躁动上浮的心又悄无声息回落下去。
他挽起嘴角,露出一贯优雅和煦的微笑,镜片后双眼柔柔地看着丁篁说:“过年好小竹,因为我太想你了,所以没打招呼就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丁篁今天穿了一身棉白色的马海毛针织衫,让他看上去气质温软无害,此刻听完自己的话,像只受惊的小动物错愕地睁大双眼。
梁嘉树对此感到新奇。
因为当确认自己心意的那刻起,丁篁在他眼中变得过于具有吸引力,同时也变得过于轻而易举就能牵动自己的情绪。
他只是直白地说了句想念,可丁篁脸上的不敢置信让梁嘉树有些被刺到的感觉。
这是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感觉,所以痛意也变成了新鲜,以及饶有兴味。
正想继续放肆打量眼前的人时,一抹高大身影忽然挡在他面前。
梁嘉树眼皮微抬,和偷占自己年轻身体并且拐走丁篁的“贼”对上视线。
望着对方迥异与自己平常风格的寸头发型,他颇为大度地率先笑了一下,说:“原来我的脸连这种发型都能驾驭,不错,谢谢你给我提供了新思路。”
谈霄没有接话,只是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梁嘉树却绕开他的阻挡,歪头探出半个身子,直接对站在后面的丁篁道:“小竹,可以给我一杯水吗,我刚坐了三天两夜的车。”
闻言丁篁表情有些复杂地看他一眼,转身接了杯水递给他。
梁嘉树接过水杯,丝毫不见外地直接走到沙发前坐下。
空气一时陷入一片安静。
只有那位不速之客自如又放松地发出喝水的声音。
丁篁觉得尴尬又头疼。
他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看梁嘉树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后,问道:“你说过给我们三个月的时间,可现在刚过去不到两个月,你……”
话未说完,梁嘉树直直看着他打断道:“小竹,我没有想毁约,只是你也知道我一向都很重视春节这种传统节日,以往过年就算我在外地工作也一定会赶回别墅和你一起过,今年虽然我们离婚了,但以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来说,你舍得让我自己一个人过年吗?”
“舍得。”丁篁说。
面对面看着梁嘉树明显僵住的身形,丁篁想了想,换上认真严肃的口吻说道:“首先我并没有邀请你,你这样突然登门让我觉得是一种打扰,其次我希望,既然已经离婚了,就干脆利落一点,我没有什么和你继续维持交情的想法。”
说完丁篁站起身,收回摆在梁嘉树面前的玻璃杯。
低头一刻,对上梁嘉树大衣里面带着褶皱的衣领,还有掩藏在面容下风尘仆仆的疲态。
其实能看出来,对方的确是经过三天两夜的车程才来到这里。
丁篁静了静,终究还是没狠下心说出让他立刻回去的话。
而像是看出了他眼神的松动,梁嘉树立刻端正态度向他道歉,紧接着又表露出想要留宿的意思。
“不行。”丁篁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他朝卧室走去,准备换上外套出去帮梁嘉树找家酒店开个房间。
其实老房子里除了他和谈霄住的两间卧室,客厅也还是可以打地铺让梁嘉树过一晚的,但丁篁莫名不想让他住进来。
还没捋清自己心里的别扭想法,走过谈霄身旁时,丁篁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臂。
“算了,让他住一晚吧。”谈霄说道。
丁篁有些诧异地转头对上青年冷静的目光。
谈霄说:“太晚了,酒店不好找,而且外面也不安全。”
几乎立刻,丁篁听出他话里担心梁嘉树可能在外面有其他准备,于是静下来思索几秒,答应了梁嘉树的留宿请求。
折腾一番时间已经不早了,丁篁将客厅收拾出一块地方,给梁嘉树搬了一床被子让他自己打地铺,之后把肉松抱进自己的卧室里反锁好门。
夜深人静时分,老房子里一片寂静。
窗外远方偶尔绽开一两朵同样静悄悄的烟花,映亮一小片天空。
梁嘉树仰面躺在两层硬邦邦的垫子上,睁着眼毫无睡意。
丁篁对那个冒牌货言听计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梁嘉树品味着自己心里应该是名为嫉妒的感觉,最终坐起身开始打量他们两个朝夕相处的这个空间。
入眼随处可见的点滴生活痕迹,让他从那些平面照片中滋生的想象在此刻有了更立体的画面。
餐桌左侧是丁篁每天和那人面对面吃早餐时的固定座位,窗下的地板上摆着他们一起给那只猫做的彩色隧道,沙发上颜色不同的两个抱枕是他们各自专属的,还有沙发后面背景墙上的相框里……
梁嘉树走到近前抬眼仔细打量,里面除了原本丁篁与他家人的合影,此刻又多了十几张用胶片机拍的照片。
全都是丁篁的日常单人照。
眯眼笑着的、身体舒展的、晒着太阳弹琴的、表情安心的……
全都是他没见过的。
梁嘉树不用猜也知道那些照片出自谁手。
他垂在身侧用力攥紧的掌心轻轻松开,抬手伸向相框。
在窗外乌云遮住月光的同时,梁嘉树默不作声地从里面抽走了几张照片。
次日一大早,因为春节的缘故,丁篁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他闭着眼还想再赖一会床,但肉松挠门的声音让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同时也想起来,客厅里某个不请自来的人,把肉松本该早晨跑酷的活动空间给霸占了。
丁篁穿好衣服推开门走出去,结果看到了堪称诡异的一幕。
梁嘉树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地铺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边,此刻正姿态优雅地坐在餐桌前,谈霄也气定神闲地坐在他对面,两人几乎一致的五官面容因为发型风格相差过大,且彼此相处状态过于平和,反而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而更让丁篁感到迷惑的是,餐桌上从左到右满满当当摆着两份早餐,以正中央为分界线,靠近梁嘉树那边全是西式的,有吐司、煎蛋、火腿,而靠近谈霄那边则是中式的,肉包、茶叶蛋、榨菜……
丁篁走到桌边时,他们两个一致扭头看他,手下分别朝他推来一黑一白两个杯子。
黑的是咖啡,白的是豆浆。
丁篁:“……”
干嘛,要他当评委?
丁篁没管面前的黑白选择题,而是先瞪了谈霄一眼。
那一眼中包含的信息:你跟着他一起胡闹什么。
谈霄勾起嘴角眉尾挑高,耸耸肩,一副乐在其中感到很好玩的样子。
这时黑咖啡朝自己眼皮底下又推近了一点,梁嘉树用低醇温和的声音耐心问道:“小竹,你想吃什么?”
丁篁沉默两秒,转身走了。
“我先去洗漱。”他头也不回地说。
在卫生间里,丁篁捏着手机给谈霄发去信息:
【等会他要是不走的话怎么办,我们本来还说好今天要去看春节档的电影。】
过不久屏幕亮起,谈霄回道:【梁嘉树日常有安排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的?】
看着手机上的字,丁篁双眼出神,渐渐想起之前梁嘉树放他自己一个人在别墅里,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人影,即便有时回到别墅,也经常一通电话说走就走,不过多解释,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丁篁大概明白谈霄的意思了,他打字道:【好,他赖着不走也没关系,我们该出门就出门,不管他。】
反正梁嘉树那么在乎面子的一个人,如果被当成空气一样对待,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受不了地先行离开了。
洗漱好后丁篁回到餐桌旁,绕到谈霄那一侧坐下,他没吃梁嘉树那边的西式早餐,而是问他昨晚休息得怎么样,如果休息好了可以考虑今天就启程回去。
可是果不其然,梁嘉树借口赶过来的路上可能有点着凉,睡一觉起来觉得身体不适,想多留几天。
丁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低低咳嗽的样子,心想算了,反正人已经进来了,自己也不能直接把他推出去,只能先按照之前他和谈霄商量好的方法冷处理。
吃完饭,丁篁起身和谈霄对视一眼,随即去衣架前摘下外套披在身上,接着两人一起到玄关换鞋。
看着他们明显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梁嘉树也紧跟着站起来,问:“你们要去哪,我能一起吗?”
闻言丁篁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很真诚道:“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先好好歇着吧。”
说完,他和身旁青年头手脚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砰”的一声拍上防盗门,丁篁感觉心里像飞进一只轻盈的小鸟,呼啦啦地拍打翅膀,让他忍不住想勾起嘴角。
他一边脚步轻快地向下迈台阶,一边和谈霄商量今天看哪一部电影,还是说上午连看两场。
谈霄张了张嘴还没回答,忽然脚步一顿。
察觉到身旁的人莫名停了下来,丁篁回身望过去。
“我想起来好像把手机落在桌子上了,回去取一下。”谈霄说着转身上楼,同时看向丁篁道,“你先下楼去打车吧,我马上就来。”
“哦……好。”丁篁点点头,不疑有他地继续朝楼下走去。
看着丁篁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后,谈霄忽地吐出口气,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身体,顺着台阶一下子滑坐下去。
模糊的视线中,双手在剧烈颤抖,他勉强抬起胳膊拉开护腕看了一眼。
倒计时二十五天。
是上次发作时剩余五十天的一半。
也就是说,下次可能会更快,持续时间也会更久。
过分狂暴剧烈的战栗从身体深处迅速席卷而来,海啸一样摧枯拉朽,破坏掉谈霄所有的感官能力。
他感觉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揪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把他丢进一个足以将灵魂搅碎的滚筒洗衣机里疯狂撕扯。
谈霄歪靠在楼梯旁的扶手栏杆上,顶着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闭眼准备静静扛过这次身体对灵魂的“排异反应”。
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轰鸣作响,不知过去了多久,装在他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应该是车来了,丁篁在叫他。
谈霄吃力地伸出手指,想把手机从口袋里勾出来,但是下一秒,整条胳膊无力地垂落下去,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楼下,丁篁等了将近十分钟,谈霄一直没有出现。
他想到梁嘉树还在家里,怕那两人会起什么争执,于是给等候已久的司机发了个加时红包,麻烦他再等一等,接着转身推开车门走下去,正想上楼去找人时,一抹高挺的身影刚好从楼道内走出来。
今天青年依旧戴的黑色帽子和口罩,把整张脸遮盖大半。
丁篁自己也戴了一副口罩,毕竟春节外面人多,不想引人注目。
等重新坐上车后,他用手机查了下当日热映的影片,举给身旁的人看,问他对哪部感兴趣。
青年帽子和口罩中间露出的眼睛略微低垂,错开丁篁视线看向手机,然后用手指选了其中一部商业片。
看到他选的那部电影,丁篁垂下眼眸,在手机上点了几下选好场次。
因为那部电影在上映前花了一番功夫营销造势,所以空位只剩下一些视野位置不算太好的角落,但丁篁依旧下了单。
还是在上次和谈霄一起看过电影的那家商场,丁篁走进影院之后熟门熟路地去取票。
路过贩卖小吃饮料的柜台时,他转头看了一眼从进入商场就一直寸步不离跟在自己旁边的人,问要不要买一些吃的喝的,对方摇了摇头。
于是就这样两手空空地进了场,丁篁选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靠边的角落,他走到里面的位子坐下后,没等多久,电影开始了。
这场观众很多,放眼望去场内几乎是满的,只有几处过于偏僻的位置还空着。
场内观影氛围也很热烈,一些商业片中刻意设置的笑点大家都会捧场地哄笑出声。
而自己身旁的人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黑暗中,他们两个手都搭在座椅扶手上,彼此靠得很近,衣袖贴着衣袖,丁篁强迫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大荧幕上。
可就在电影演到男女主角互相表白心意,开始深情拥吻的时,一直架在丁篁旁边的手忽然伸过来,无声覆在他的手背上,同时五指张开,极缓极深地嵌入指缝。
丁篁转过头,在一片昏暗中和身旁的人对视。
他看见对方缓缓拉下口罩,上身前倾,那双轮廓熟悉的薄唇离自己越来越近。
温热的吐息拂到脸上,和近在咫尺的狭长双眼对视着,丁篁突然开口。
声音却冷得像一块冰。
他说:“梁嘉树,你把阿霄怎么了。”
第60章 第60章“你好,我想爆个料。”……
电影背景音嘈杂哄闹,明灭的亮光打在眼前那张刻意伪装修饰过的脸上。
他们之间距离过近,丁篁清楚看到,梁嘉树听完他的话后眼中有一瞬间划过怔愣。
紧接着,模糊暧昧的笑意像团滴入水中的浓墨,在他眼底缓缓散开。
梁嘉树保持着上身前倾的姿势,一副随时能吻到他的样子,声音低低缓缓地开口:“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小竹?”
男人声音里夹着莫名的愉悦让丁篁烦躁且不适,仿佛自己变成了对方捏在手里的玩具。
他用力甩掉梁嘉树的手,上身后撤,目光同时淬着怒火和冰茬,紧紧盯着他问:“阿霄在哪?你对他做了什么?”
仿佛被那个名字扫了兴致,男人收敛表情靠回椅背,兀自直视前方,专心地看起电影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就在丁篁感到耐心快要告罄时,梁嘉树幽幽开口道:“看来你真的很关心他啊。”
丁篁:“……”
等了半天只等到句废话,他就不该再浪费时间。
眼下不是可以正常说话的环境,索性丁篁闭上嘴巴,直接起身想从梁嘉树身前越过去。
然而下一秒,梁嘉树抬腿轻轻一勾。
昏暗环境中丁篁看不清脚下,还没反应过来时上半身已经失去平衡,整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歪倒进梁嘉树怀里。
隔着衣服面料坐到一双温热的腿上时,丁篁触电般弹起来,可梁嘉树反应更快,他横过手臂锁住自己腰身,两只手箍得死紧。
“……放开!”
周围还有其他观众,丁篁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咬着牙低声斥道:“快放开我。”
可自己克制的挣扎力度丝毫没有撼动男人的禁锢,丁篁低头深吸口气,让大脑快速冷静下来,抬眼直视着梁嘉树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梁嘉树没有回答,只一如既往温柔款款又笑意盈盈地和他对视,目光甚至流露出些许痴迷,他说:“小竹,你现在眼睛好亮,表情好生动。”
顶着那样黏腻古怪的目光,丁篁只觉得仿佛被什么蛇类动物紧紧裹缠住了一样,内心一阵反感恶寒。
“梁嘉树,你怎么了?”他皱紧眉,衷心感到疑惑地问出口。
不过梁嘉树好像将那句疑问自动听成了关心,脸上笑容越发真心实意,眼底含光地说:“小竹,跟我复婚吧。”
“……什么?”
丁篁愣住了,下意识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对,”梁嘉树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对那个冒牌货比较上心,但是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他什么样子,我能模仿也能让我自己真的变成那样,毕竟我和他的脸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看着面前男人一脸认真的神情,丁篁忽然感觉头皮发麻。
梁嘉树好像疯了。
曾经那么骄傲矜贵的一个人,现在居然会说出愿意伪装成别人的样子来讨好自己。
这是想要拖住他,还是说为了拿回身份而使出的什么新计谋。
静了静,丁篁决定不再纠结梁嘉树想什么,而是盯着他说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阿霄在哪?”
闻言,对面一直紧紧注视着他的男人双眼有一刻凝滞,接着里面的光彩渐渐暗了下去。
丁篁没有移开视线,屏息和他对视着。
最终梁嘉树收回箍在他腰间的手,别开脸声音低沉地开口:“还在那套房子里。”
果然。
丁篁二话不说站起身走了出去。
在路边随手招停一辆出租,他上车后催促司机尽快,梁嘉树跟在后面没来得及上车,只好单独打了一辆。
贴着车窗望到小区单元门越来越近,丁篁双眼有点失神。
其实之前,他看到回去取手机的“谈霄”从楼门口走出来的第一眼时,就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无论是气质还是走路姿势,都不是自己熟悉的样子。
后来对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并且那么嗜甜的人居然拒绝了买小吃和饮品,丁篁的怀疑越来越深。
直到在黑暗中梁嘉树主动握上他的手,丁篁当即确定,他不是本人。
因为谈霄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更不可能会借着电影剧情转过头来吻自己。
他们并不是那种关系,梁嘉树猜错了。
下车后,丁篁用最快速度爬上五楼,气还没喘匀便掏出钥匙开锁。
推开门的一刻,丁篁和对面沙发上的谈霄对上了目光。
青年双手双腿都被绳子捆住,上身赤裸,左边额头有道明显的伤口,血痕顺着侧脸蜿蜒淌下,鲜红得刺眼。
一瞬间,丁篁有种心脏被捏紧的感觉。
他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给谈霄松绑。
这时梁嘉树也赶到了,进门后站在不远处倚着墙壁,沉默看着丁篁给谈霄简单处理伤口。
“我叫个车,先去医院包扎一下。”丁篁收起酒精棉球,转头拿出手机就要打开订车软件。
谈霄拦了他一下,笑笑说:“没事,就破了点皮而已,不用去医院。”
“而已?”丁篁用前置摄像头对准谈霄,让他自己看,“这么长一道伤口你说只是破了点皮?”
看到自己额上那道血痕,谈霄嘶了一声,他也没想到看上去会这么唬人。
又看了眼身旁的丁篁,眉心几乎拧在一起,细长的丹凤眼里闪着寒星,明显一副在生气的样子。
放下手机谈霄咳嗽一声,老实听从安排,不再多嘴。
丁篁回卧室里翻出证件和银行卡,转头带着换好衣服的谈霄直奔医院,而梁嘉树跟在一旁,全程被他视为空气。
坐到诊室里,医生打量一眼谈霄头上的伤口,问:“怎么搞的这是?”
谈霄说:“走楼梯不小心踩空了,摔的。”
医生点点头:“看着伤口倒是不用缝针,但避免可能会脑震荡,还是去做个核磁吧,然后留院观察一天。”
谈霄刚想说自己不头晕也不恶心,但是没等开口身后丁篁已经替他应了下来。
看着丁篁帮他去缴费的匆忙背影,谈霄无声攥紧手指,低头陷入沉默。
等做完一通检查回到单人病房,丁篁让谈霄躺下休息,谈霄靠着床头说他真的没事,让丁篁别担心了。
丁篁目光定在青年脸上,顿了顿,表情严肃地问:“真的只是摔的?”
谈霄回答:“真的。”
当时他坐在台阶上想掏手机,但是胳膊没有力气垂到了地上,带着整个半边身子斜斜一歪,接着失去平衡咕噜噜地滚了下去,最后停在下一层楼梯拐角的平台处,磕破了头,躺在地上缓了半天。
也就是那时,一双鞋站到他脑袋旁边,谈霄吃力地抬起眼皮,然后看到了梁嘉树的脸。
听完他的口述,丁篁大致明白后面发生了什么。
梁嘉树虽然没有直接伤害谈霄,但他不仅不帮忙止血,还扒了谈霄衣服将人捆了起来。
丁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眼角眉梢都是一片冷静的压抑,仿佛在克制什么情绪,只叮嘱谈霄一句好好休息,之后便转身出了病房。
来到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时,丁篁看到梁嘉树正在吸烟,脚步顿了下。
所以一直说保护嗓子不吸烟的话也是骗他的。
见到丁篁,梁嘉树按灭烟头,从石凳上起身站起来。
两眼目光直直盯着他。
丁篁忽然感觉疲惫。
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他受够了。
“怎么样,他是不是污蔑我把他打伤的?”梁嘉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故作轻松地勾着嘴角问道。
“不是。”
丁篁看着眼前的男人,久久没有再开口说话。
而梁嘉树被他盯得渐渐收起笑容,神色中流露出些许紧绷。
像是和丁篁释放的沉默抗争许久最终还是失败了,梁嘉树微微低下头,问:“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丁篁知道,他问的不止是绑住谈霄这件事。
想了想,他说:“我离开别墅的这段日子,在外面遇到了两个你的情人。”
闻言,梁嘉树蓦地抬头。
忽略男人幽深的视线,丁篁继续道:“被你曾经的出轨对象找到面前,还收到过其中一个特意发给我看的,你们两人接吻的照片……”
梁嘉树的瞳孔随着他说出口的话越缩越小。
“我猜正常人的反应大多都应该是生气吧,”丁篁抬起眼皮,语气平静地说,“可当你半夜出现在我家门外,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你,梁嘉树——”
丁篁一字一句地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收在大衣口袋里的手蓦地攥紧,梁嘉树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害怕。
他害怕听到丁篁接下去的话。
但身体已经僵住无法逃离,梁嘉树只能站在原地继续听丁篁说道: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不是我没有付出真心,而是我渐渐发现,自己曾经付出真心的对象,可能一直都是个假人,我爱的只是一个他刻意呈现给我的假象。”
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丁篁清晰且缓慢地开口道:“梁嘉树,说实话我不为自己曾经付出的真心感到后悔,就像那些专门写给你唱的歌一样,给你就给你了,值与不值只有当时的我说了算,但如今我明确知道,我的爱和灵感并不会枯竭,恰恰相反,它们正前所未有地丰盈和澎湃,所以我不害怕付出,也不在乎浪*费。”
说着,他走近一步,捉住梁嘉树开始逃移的目光,认真直白地说:“你问我会不会原谅你,要不要和你复婚,不好意思,现在看到这样的你只会让我觉得虚伪,还有你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
“你用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用虚假人设包裹真实的你,你问我喜欢什么样子你都可以伪装,但那有什么意义呢?”
丁篁深吸口气,定定地看着梁嘉树说:“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好吗?”
说完,不等对面男人开口,丁篁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出去。
“喂,赵记者吗,”他声线冷静异常地开口,“你好,我想爆个料。”
“我要爆料,我和梁嘉树已经离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