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要再抱一下吗?”……


    丁篁觉得自己最近有些奇怪。


    尤其是面对谈霄时。


    他有些害怕对上青年的目光,又忍不住下意识去寻找他的眼睛。


    可丁篁清楚知道,对方看他的眼神和以往并没有任何分别。


    那是什么……开始变了。


    他莫名不愿深想,转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镜》的配乐作曲上。


    经过近一个月的打磨,整部剧目完成度已经达到可以演出的标准,剩余时间便是在各处表演细节与场控配合上继续精益求精。


    丁篁想,严格来说这应该算是他第一次参与多人共同创作完成的一部作品,期间生出的归属感与使命感,是以前自己单独写歌作曲时从来不曾感受过的。


    可能就是在这样种种原因的加成下,最近他的创作状态有了明显变化,创作动力也不知不觉恢复大半,有时写着乐谱甚至会沉浸到废寝忘食的程度,以前没日没夜写歌的样子又在自己身上逐渐浮现出来。


    只是最近有一首歌,丁篁感觉稍稍卡住了。


    那是整个剧目快要落幕的尾声阶段,小欧独自在台上清唱的一首歌,算是点明全剧的主旨和态度,但丁篁迟迟想不出该用怎样的音乐去表达。


    所以这些天一如既往去剧场排练时,他都会独自坐在台下观众席第一排,一遍遍看他们的表演,体会人物角色的感情,试图从中萃取一些精华作为灵感来源。


    这天上午,余旗对一处表演细节呈现的效果无论如何都不满意,场景迟迟推进不下去,看起来也像被卡住了。


    丁篁起身凑近听了片刻,了解到这场戏大意是小欧和父母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在一处地下酒吧当鼓手赚生活费,家人的不理解和内心长期压抑的感情,让他近乎泄愤般将情绪全部输出在敲鼓的动作上。


    只是余旗尝试了好几次,试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还是觉得情绪表达不够外放。


    他说感觉无论敲多大力,好像都难以在视觉上带动观众一起体会到小欧内心激烈又深刻的愤懑。


    “要不试试把鼓面敲破?”小杉扶了下眼镜认真提议道。


    旁边的罗姐咂舌:“那得用多大的力气?”


    迟宙看向余旗,嗓音低沉地问:“你OK吗?”


    余旗扯起嘴角笑笑,点头说:“我试试。”


    旁观的丁篁总觉得他那抹笑里带着一丝勉强。


    “那个……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从角落里站出来,丁篁忽然出声道。


    众人闻声回头,目光齐刷刷投在他脸上。


    丁篁和其中同样看向他的谈霄对上目光,青年眼中含着他看不懂的好整以暇的笑意。


    总觉得谈霄应该也是知道这个办法的,毕竟他说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关注自己了,那刚出道时的演出,他应该也有看过……吧。


    只是谈霄抱着胳膊在人群中一直装哑巴,让丁篁感觉好像在故意等他主动提出来一样……


    挥散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丁篁一路小跑到中控室,将前排主灯关闭,只在架子鼓上方位置留了一束顶光。


    舞台陷入黑暗,那套火红色的鼓在光下闪着亟待燃烧的色泽。


    丁篁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走过去拧开瓶盖,在众人聚集的目光中倾斜瓶身,水柱直直浇落在鼓面上,然后他坐下拿起鼓棒。


    心中默念一、二、三……


    舞台四周的音响传出伴奏音乐的同时,丁篁用力敲下第一棒。


    乍然,水珠四溅。


    这套鼓点是丁篁自己写的,他闭着眼都能敲得流利自如。


    炽白顶光照耀下,每一次打鼓激起的水花,都将他所用力量的视觉效果成倍放大,传递出来的情绪也更为浓烈直击。


    水珠闪着光打湿丁篁的面颊额发,一绺一绺湿黑垂在眼前,露出底下冷白的肤色。


    他紧绷下巴尖,面无表情地用力打鼓,十足一副熟辣老练的冷酷鼓手模样。


    受力震荡开的水沫飘在他四周,如同细闪的钻石尘,而他抬起手臂又重重敲下的每个瞬间,暴力美感被诠释得凛冽又锋芒毕露。


    这样的表演,狠狠抓牢台下每一对观看者的眼球。


    等伴奏戛然而止,丁篁也完美甩出最后一棒,用响亮的吊镲利落收尾。


    悠长的*金属震鸣声在剧场内荡开,众人都还在愣神,被刚才演奏的冲击力震得说不出话。


    “那个……我建议的方法就是这样。”


    从架子鼓前起来,丁篁两手捏着鼓棒拘谨站在一旁,又变回乖的、小心的模样。


    台下团员闻声视线缓缓聚焦,像活过来一样吹口哨、鼓掌、乱叫,还有四处帮他找毛巾擦脸,吵吵闹闹但忙得有条不紊。


    余旗激动地跳上舞台,差点想直接抱住丁篁,最后一刻恢复了理智抓着他双手摇晃,眼里冒光地说:“小丁老师,你好像个超人,简直就是全能的!”


    丁篁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以前演出时用过的小设计,能帮上忙就好了。”


    余旗绕着他又蹦跶了一会儿,丁篁手里被塞进一条毛巾,大家关心地让他赶紧擦干衣服和头发。


    丁篁将毛巾盖在头顶揉搓着走下舞台,下意识目光逡巡搜索谈霄在哪。


    青年一直坐在台下第二排观众席上,他两臂叠在一起,搁在前排座椅靠背顶上,低头脑门贴着手臂,让人看不到他的脸。


    丁篁以为他眼睛又不舒服了,在旁边位子坐下后,刚想开口询问,谈霄却保持枕着胳膊的姿势忽然朝他转头,露出半边侧脸。


    “小竹老师,你知道吗——”


    青年歪头看着他说。


    彼时主灯还没有打开,剧场内依旧一片昏暗,而嵌在他脸上的双眼亮得发烫,直勾勾盯着自己说:


    “你刚才玩乐器的样子,简直,帅爆了。”


    这个剧场很空,很大,供暖效果并不好,所以手里沾着水的毛巾迅速冷却。


    但丁篁的脸在急剧升温。


    “嗯,谢、谢谢……”


    他举高毛巾,默默把自己的脸捂住。


    声音失真发闷,那股不受控的颤抖热意也一并被冰镇。


    没有人知道,丁篁此刻胸腔里生出一种怎样无限下坠的失重感。


    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对谈霄看他的眼神,完全丧失了招架能力。


    ……


    之后没过几天,便是元旦。


    余旗提前和团员们在群里约好,跨年当晚一起在罗姐家里开轰趴。


    罗姐未婚未育,逢年过节喜欢热闹,之前家里拆迁住进了一套大房子,正好可以供他们肆意撒欢。


    晚七点,罗姐家门铃陆续响起。


    几个人前后赶到,按照余旗事先定的要求,每人都带了一道自己亲手做的菜。


    可等几道菜摆上桌,他们围在桌前面面相觑。


    因为放眼望去,看起来能入口的没有几盘……


    “不是,你们几个厨艺就这么拿不出手吗?”余旗愤愤指向其中看起来最色香味齐全的一盘,“看看我们小丁老师做的,你们几个都不觉得羞愧吗?”


    小杉、威哥和迟宙不约而同看向桌上另一边,有盘黑乎乎的、连食物本来面目都看不出来的东西安静摆在那里。


    迟宙:“有本事你今晚就只吃自己做的那盘。”


    余旗:……哈哈。


    他没本事。


    “行了行了,我就知道如果真按小鱼说的来,今晚这顿大家都不一定能吃饱……”这时罗姐端着事先准备好的海鲜和烧烤从厨房走出来,笑吟吟地说道。


    “罗姐!你是我的神!”余旗一个滑铲蹭过去,狗腿地从她手中接下餐盘。


    众人见状也纷纷欢呼着落座。


    丁篁坐下后环顾一圈,忽然意识到这应该算是和剧团成员们第一次在剧场以外的地方碰面聚会,彼此间相处不自觉多了分闲适和松弛,受欢快气氛感染,席上他也跟着喝了几杯低度果酒,两颊不自觉挂上浅浅的粉色。


    酒足饭饱后,大家零散地坐在客厅。


    罗姐家客厅很宽敞明亮,以余旗为首的几人正在地毯上围坐成一圈玩桌游,一旁长条沙发上,谈霄对着墙上的投影幕布在看电影。


    丁篁虽然身在玩游戏的那一拨,但注意力并不集中,时常忍不住回头看看沙发上的青年。


    因为他恍然觉得,好像每次和谈霄身处同一个团体中,对方总是不知不觉就像隐身了一样。


    好像他刻意在降低存在感,让自己独立去接触人群,去扩展社交圈,而不是一直守在他身边,顶着明星配偶的身份代替他交际。


    每当这种时候,莫名让人觉得青年是一直游离在群体之外的,和别人无形之中存在一层距离感。


    那他自己,是什么感觉呢……


    起初丁篁还没有想明白,但当余旗拿出“跨年礼物”后,他忽然懂了。


    “来来来,大家向我看齐——”


    临近十二点倒数前,余旗忽然站起身,拍了拍手吸引大家注意力。


    他今天背了一只硕大的双肩包,在众人目光中从里面掏出好几个塑料包装袋摞在一起,又将色彩缤纷的颜料罐摆在地板上依次排开。


    七罐颜料,七种颜色,正好对应七个人。


    他拆开其中一个塑料包装袋,从里面拿出一件纯白T恤,拎起来面向大家展示说:“我觉得吧,咱们剧团应该有件团服,想来想去还是我们自己DIY最好。”


    说着他点名将迟宙叫到自己对面,两人都套上白T面对面站着。


    余旗用手指从红色颜料罐里挖出一坨,在掌心和手臂内侧抹涂均匀,然后向迟宙大喇喇地张开胳膊,同时扭头看向大家说:“像这样,我们每人都抱一下,背后就会留下独一无二的印子。”


    和迟宙抱完,他转过身,后背肩胛骨上印着横向的两道蓝色,而迟宙手掌直接覆盖到他侧面的肋骨上,整件白T留下一道鲜明的“拥抱”的痕迹。


    大家看完演示都觉得这点子独特又浪漫,于是纷纷套上T恤,制作各自独一无二的团服。


    一道道互相拥抱后胳膊和手掌留下的印记叠在一起,像道彩虹架在彼此后背上。


    最后不知怎么,只剩下丁篁和谈霄还没有抱过。


    他们两人被单独留在空地中央,大家围着他们自动站成一圈,兴致盎然地起哄怂恿:“抱一个!抱一个!”


    其实平时相处,团员们没怎么开过他们两人的玩笑,所以丁篁一直也没有感到违和别扭。


    只是可能因为今天的节日氛围和团体活动让人情绪高涨,虽然在外人眼中,他和谈霄是名正言顺的“伴侣”关系,拥抱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但此刻面对面站着,丁篁只觉得慌乱无措,垂着眼睛目光闪烁,凉凉的颜料存在感异常明显地挂在手臂内侧,让他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来吧,抱一下。”


    头顶突然响起的含笑男声让丁篁抬起头,可眼底的光随着看清对面人脸上的表情后,随之渐渐变暗——


    他在演。


    丁篁胸膛里的一腔躁乱忽然变得安静。


    眼前的人,无论是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是唇边牵起的弧度,他清俊挺拔地站在那里,风度翩翩张开双手,只差一副眼镜,便是大众心目中梁嘉树的样子。


    他在配合。


    这一瞬间,丁篁终于明白,那层一直隐隐约约罩在青年身上的距离感源自何处。


    因为除了自己这个唯一的知情人以外,他在所有人眼中……


    从来都不是他自己。


    后来,是怎么和青年拥抱的,抱起来是什么感觉,丁篁印象里一概都很模糊。


    仿佛只有短短几秒钟走个过场,背上的颜料印子也轻悄浅淡,余旗还在一旁小声打趣,说他们都结婚那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不好意思。


    不,不是的。


    丁篁静默异常。


    零点倒数时刻,大家互相搭着肩膀围成一圈。


    丁篁让自己也和别人一样,脸上挂起笑容共同举杯,预祝几天后《镜》的演出圆满成功。


    可当热闹散尽,他隔着玻璃门,看到室外露台上青年撑着栏杆远眺的背影。


    远处夜幕上有朵烟花直线升空,距离遥远地无声绽开,四下垂落的璀璨火光将青年独自一人的身影衬得越发孤寂。


    脚下仿佛有磁极牵引,丁篁推开玻璃门不受控地向他走近。


    “要再抱一下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仿佛是被这句话惊醒,丁篁慌乱地眨两下眼,开口的话无法被撤回,只有徒劳地张了张嘴。


    对面谈霄已经转回身看向自己,他下意识磕磕巴巴解释:“因为刚才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说出来,但我知道那时不是你原本的样子,韩陆是由你本人来扮演的,所以理应要留下你自己的印记……”


    他说得太混乱了,气息不匀,自己都不知道口中在胡说些什么。


    可刚刚在理智地打好腹稿之前,身体已经替他做出了行动。


    丁篁低着头不敢看谈霄的眼神,更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只一味重复:


    你是你,这里只有你,想让团服上留下属于“阿霄”的印记,而不是“梁嘉树”的……


    下一刻,视线忽地一暗。


    丁篁感觉迎面被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汹涌吞没。


    青年外套上还沾着深冬寒意,但喉间像含着未熄的火,他声音低哑,近乎叹气地说:


    “怎么穿着短袖就出来了,不冷吗?”


    那一刻,一只扣压自己后背的胳膊,另一只箍紧自己腰间的手,都用力到让他连着骨骼微微发痛。


    远方天空不知不觉又升起烟花,丁篁半张脸埋在青年肩膀里,双眼放空地想:好可惜,忘了涂颜料。


    因为这次在他身上留下的印痕……


    一定很深,很好看。


    第42章 第42章“不行,我等不及。”……


    谈霄最近一直在忍。


    说实话,他不太想承认。


    毕竟最初只一心想帮丁篁恢复生机的人是他,现在越来越难以掩饰私心的人也是他。


    借以粉丝对偶像的支持为名,他陪在丁篁身边,看着他一步一步,从以前不健康的感情沼泽中彻底走出来,在消沉阴郁的情绪中不断尝试自省,一步一步,抖落曾经蒙在身上的灰尘,变得越发光彩逼人。


    而这个过程,他发现自己想贪求更多的心,也越来越不受控制。


    他不想止步于“陪伴”,他不想下意识的肢体接触,要先在自己脑子里审视一遍,他不想忍耐着只用一双眼,将如今变得触手可及的月光描摹一遍又一遍。


    他想光明正大地,站在丁篁身边。


    可梁嘉树这副身体,曾经带给他多少得以接近丁篁的便利,如今就在他们之间横亘了多少阻碍。


    谈霄有基本的自尊。他不想也不愿意,顶着梁嘉树的脸去追求打动丁篁,更不想用这副曾经伤害过丁篁的手,去拉住自己暗恋了那么多年的人。


    所以最近这些天,他刻意和丁篁保持距离,刻意让他走到人群中去,刻意做一个默默支持鼓掌的旁观者。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别贪心,别想要更多,现在已经很好了……


    可当下站在寒风里,谈霄低头,看着怀里丁篁漆黑柔软的发顶。


    他觉得……他快要忍不住了。


    当晚零点过后,罗姐和第二天还要上班的小杉先回房休息了,其余人意犹未尽,在客厅继续打游戏、看电影,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


    他们几个人没什么讲究,客卧满地铺着榻榻米,于是直接横七竖八躺在上面。


    丁篁在靠墙最里侧的位置,从他的角度一抬头,便能看到阳台上挂着一排“彩虹”团服。


    看着看着,意识模糊睡了过去,可那道彩虹仿佛一直架进梦里,色彩昭彰地印在两件白T上。


    纯棉的白色衣摆干净柔软,悠悠荡荡正面贴挂在一起,背后都有两条清晰的手臂印痕,看起来像用无形的胳膊拥抱彼此……


    丁篁醒来时,梦中画面还残留在脑海中,他迷迷糊糊坐起身,两颊睡出温热酡红。


    清早大家七手八脚地收拾好昨夜的凌乱残局,顺便给罗姐家做了次大扫除。


    可直到几人都收拾差不多了,昨天睡得最晚的余旗还窝在榻榻米角落,一直没有醒。


    “我去叫一下他。”


    其他人都在忙,丁篁自告奋勇走进客卧。


    余旗面朝墙壁侧躺着,丁篁上前在他身边坐下。


    “小鱼,醒醒,差不多该走了。”丁篁伸手轻轻推了推余旗肩膀。


    可青年丝毫没有反应。


    丁篁觉得有些奇怪,手上稍一用力,将他身子扳过来正面朝上,只见余旗整个人双眼紧闭,胳膊随着翻身动作软绵绵地垂落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


    “余旗……?”


    丁篁愣住了。


    因为刚才的动作,戴在青年头上的亚麻色假发被蹭歪,露出了底下光|裸的头皮。


    还有一条长长的,像蜈蚣一样爬过大半边脑袋的手术缝合线。


    “怎么了?”


    闻声赶来的迟宙出现在门口,看到余旗躺在那里悄无声息的摸样,瞳孔骤然一缩。


    之后那个早晨,兵荒马乱的情形让丁篁记了很久。


    闪着红蓝双灯的救护车一路轰鸣疾驰赶来,医护人员将余旗抬上担架推车,迟宙紧绷着脸守在失去意识的余旗旁边……


    救护车门关上的前一刻,透过门缝,迟宙对上大家一双双焦急又迷茫的眼睛。


    顿了顿,他说:


    “小鱼得过脑癌。”


    ……


    安港市中心医院,单人病房内。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投进来,照亮病床上青年光秃秃的脑袋。


    余旗伸手挠了挠自己不存在的头发,总是没心没肺笑容灿烂的脸上,难得划过一丝羞窘。


    他不好意思地叹口气:“哎,我就是不想让你们看到我这个样子,才每天换着假发戴的……”


    “小鱼你怎么……”


    罗姐坐在床边,握着余旗的手,开口刚说几个字就染上了哭腔。


    “好了好了罗姐,”余旗连忙伸手打住,“刚才你们不是也听医生说了嘛,我没什么事,就是熬夜太嗨了,脑压有点低才晕过去的,在医院观察两天没什么事的话,人家就放我走了。”


    刚才医生过来和迟宙说余旗的病情时,众人旁听也都知道了他得过颅内恶性肿瘤,之前做了开颅手术,最近在做辅助化疗巩固术后效果。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和我们说呢?”罗姐一边抹泪一边埋怨,“这样我们平时还能多照看你一点。”


    “唉唉可别,”余旗连摆几下手,“我生病以来最怕别人把我当病号对我特殊照顾,你们放心,过几天的演出我肯定不会拖大家后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威哥也不禁皱起眉道。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要说,”余旗拍拍自己胸脯扬着头说,“大家辛辛苦苦一起准备了将近一个月,我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行了,你先好好养着,我回家给你炖锅汤送过来。”


    罗姐说着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只是过快的步伐和明显颤抖的尾音,暴露了她难以维持的情绪。


    余旗知道这时候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一些事实需要接受和消化,他干脆让大家也跟着一起回去,说病房里挤这么多人,他氧气不够吸。


    转过身背对余旗时,丁篁发现其他人表情都明显暗下来,但同时也隐隐下定决心,想将剧目演好的念头变得更加坚定。


    他和谈霄走在人群最后,快出门前,余旗忽然将他叫住。


    丁篁回身,看到头上顶着缝合线的青年靠坐在病床上,朝他无声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余旗说:“小丁老师,我能和你聊一下吗?”


    于是丁篁又折返回病房,在他床边坐下。


    得到余旗点头,谈霄坐在病房里的单人沙发上,将存在感降到最低,默默陪在一旁。


    而迟宙送完其余团员回来,也手脚放轻地拉上房门。


    一片寂静空气中,余旗缓缓开口。


    “其实我导这出话剧,有自己的私心,”他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不瞒你说,故事里小欧对应的镜中人,原本是以前的我。”


    余旗语气放轻,像是一边回忆一边道:


    “大概在上初中的时候,那时我父母关系非常不好,已经在婚姻破裂的边缘,我为了讨他们欢心拼命学习,事事都想做到尽善尽美,把自己的兴趣爱好都扔在一边,只想努力维持这个家的样子,可最后他们还是离婚了,并且谁都不想要我。”


    余旗叹口气:“那时我特别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所以他们都不想做我的家人,就这样我渐渐变得自卑,变得习惯性讨好别人……”


    “不过这些毛病后来在遇到他之后变得好了一点,”指指旁边的迟宙,余旗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补充,“哦忘了说,我们俩是恋人关系。”


    丁篁点点头,心想他们很早就看出来了。


    余旗轻咳一声继续道:“只是得知自己生病以后,我又变成了故事里的韩陆,亲手把他推开了。”


    看一眼迟宙,余旗耸耸肩道:“其实我不是不信他能陪我走到最后,我只是不信我自己。”


    “因为我下意识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得不到别人坚定的选择,我害怕面对自己因为生病变丑的样子,更害怕会再一次被抛弃,所以我选择主动推开别人。”


    听到这里,丁篁不由自主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床单布料。


    余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丁篁抬头,对上青年明明虚弱却异常明亮的双眼,像含着星星的碎光一样。


    “但是小丁老师你知道吗,”余旗看着他微笑说,“偶然有一天,我刷到了你唱歌的视频,那应该是你出道的节目,第一次摘下面具在大众面前露脸唱歌,其实谁都能看出你握着话筒的手在抖,但你越唱越投入,越唱越放得开,用音乐让别人认识你,而不是停留在节目组故意制造的噱头上……”


    “后来我开始搜索你的资料,把你出道后几乎所有唱歌片段都看了,直到我躺在手术台上,想着医生说我有多少概率可能会醒不过来,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不甘心的。”


    余旗牢牢盯着丁篁双眼说:“因为目睹你站在台上唱歌的样子,接收到你敢于直面自己的勇气,我不甘心的是,我还从来没有过一次,像你那样勇敢。”


    喉咙蓦地有些酸哽,丁篁两耳响起嗡鸣,余旗的声音却依然清晰:“所以术后醒来,我像变了个人一样,先找他复合,然后筹备剧本,招募团员,决定重新活一次……”


    “虽然医生说我的手术比较成功,化疗效果也还算理想,但这种恶性肿瘤复发率很高,生长速度也很快,所以说实话,目前我几乎是把每天一都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天来过,”余旗说着笑了笑,“事实证明,上天一定会给勇敢的人奖励,那天看到你出现在剧团接待室门口,对我来说,就像是奇迹一样的礼物。”


    余旗端正坐好,看着丁篁一字一句认真道:“所以这次醒来我想先和你说,谢谢你,小丁老师。”


    青年话音落下,丁篁的耳鸣还在持续。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迎头打了一棍,有种久梦初醒的惊心。


    听着余旗的感谢,他很惶恐,感觉自己不堪承受。


    他没想过曾经顶着重重心理压力勉强登台唱歌的样子,也能鼓舞到别人。


    又或者是,曾经他的确手握那份勇气,可不知不觉间,已经迷路太远。


    而余旗的话像路标一样提醒了他。


    丁篁静默半晌摇了摇头,抬起眼也认真看着余旗说:“我想应该是我要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意识到,在盲目追求梦想的路上,曾经轻易弄丢了怎样珍贵的东西。


    ……


    从医院出来后,丁篁一直很安静。


    谈霄以为他心情不佳,但直到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丁篁突然停下来,脸上露出焦急难耐的神色。


    他说:“我有想法了,最后那首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谈霄难得思路一时没有跟上,稀里糊涂被丁篁拽着,没头苍蝇似的原地乱转。


    “小竹老师,冷静,你告诉我你想找什么。”谈霄双手按住丁篁两肩。


    “钢琴。”丁篁毫不犹豫地回答。


    谈霄手指一个方向:“电子琴放在家里,我们现在回去?”


    “不行,我等不及。”丁篁的语速飞快。


    脑子里的乐谱快要爆出来了,他急需一个容器。


    不是手机里虚拟的合成器,也不是遥远的隔着好几条街的编曲电钢,他想现在、立刻、马上,把那首曲子弹出来。


    “我知道了,跟我来。”


    谈霄一把反手握住丁篁手腕,拉着他跑过长街,直直跑进一个大型商场里。


    那家商场一层中央空地上摆着一架共享钢琴,丁篁进去后双眼立刻亮起来,不等谈霄指路便自动跑过去。


    在钢琴凳上坐下,翻开琴盖丁篁深吸口气,提起双手——


    “咚”的一声。


    仿佛按下的不是琴键,而是某个隐秘的开关。


    脑中的灵感自动变成一枚枚具体的音符,从手指舞动翻飞间涓涓不停地流泻出来。


    这一次,他弹得极其投入、忘我。


    公共空间内响起的旋律过于抓耳,很快吸引了数名观众。


    渐渐人群越聚越多,都自发地围在四周,现场仿佛一个小型音乐会。


    有人忍不住打开录像,对准中央那道弹琴的身影……


    后来,丁篁自己一个人,不是和梁嘉树捆绑的,也不是与其他幕后音乐人合作的,是只有他自己的名字,时隔多年,重新登上热搜。


    而热搜起源于一段他独自在商场弹琴的影像片段。


    傍晚,商场玻璃窗外一轮橘红落日正要坠入地平线,黑色的三角钢琴却将落日拦腰切割,浓稠红光淌出来,将低头坐在钢琴前弹奏的人照出一道锋利剪影,红光从他垂落的发丝间穿透,为这位沉浸在自己音乐世界里的独奏家,勾勒出一线金色轮廓。


    那个视频取景角度恰到好处,环境氛围让画面颇具艺术美感。


    隔着手机屏幕,有人看得入迷,而有人听得痴醉。


    丁篁弹的那首曲子被一众网友追到他微博评论底下,七嘴八舌地询问:


    是新歌?伴奏?还是哪个影视剧的OST?


    当晚深夜,丁篁上线,破天荒更新了一条简短回复——


    曲子是送给一条小鱼的。


    歌名叫《我》。


    第43章 第43章“就在今晚好好玩一下吧……


    丁篁居然重新写歌了……


    这个消息一出,曾经沉寂许久的歌迷像过年了一样,在各大平台奔走相告。


    而梁嘉树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在一家私密俱乐部里。


    四周暗沉的丝绒红色墙面上,挂着一排排马鞭、捆缚绳、惩戒拍子……


    在昏暗环境中闪着隐晦又危险的皮革光泽。


    面前跪坐在地的光稞后背上,遍布他刚刚亲手淩虐出的纵横红痕。


    黑色全脸面具下,梁嘉树双眼冷得像冰,提不起一丝兴致。


    自从上次和丁篁通完视频电话,他心里一直压着股劲儿泄不出去。


    当时看着丁篁冷淡理智的样子,他心里忽然生出彻骨的危机感。


    但梁嘉树不明白,那种感觉因何而起,又从何而来。


    他只是不受控地反复回想起丁篁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是从答应自己求婚的那刻起,才真正开始爱他。


    而梁嘉树回顾发现,他恰恰是在丁篁答应结婚后,将重心逐渐转移到了别处。


    因为在他的认知中,得手的宝物,不值得再花更多心思珍惜。


    他目光看向的永远是下一个。


    他只想要更多。


    可为什么偏偏在丁篁向他摊牌说明这一点后,他会因为这命运弄人般的错过,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咬牙切齿的愤恨。


    以及惶惶下坠的,让人心慌的遗憾。


    因为明明他们可以不错过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梁嘉树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但很快被他用力摁进意识深处。


    因为如果真要承认这一点,那他之前的三十多年,就完完全全成了一个笑话。


    梁嘉树不允许自己变成笑话。


    所以和丁篁通完视频以来,这段时间他几乎用尽各种办法,抵抗这枚“弃子”带来的情绪反噬。


    他想让自己知明白,丁篁对他来说不过是众多战利品之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外面有一个“自己”在招摇过市,以前的情人都不方便联系见面,最后梁嘉树来到这家私密性极好的地下俱乐部。


    曾经这里藏纳着他一切见不得光的黑色暗欲,那些他从来不会用在丁篁身上的特殊癖好,可以在这里统统获得满足和释放。


    但是这次……


    梁嘉树瞥了眼毫无反应的下身,忽然抬腿,朝面前那团摇晃抖颤的肉上狠狠踹了一脚。


    “滚。”


    他喉音分外低沉道。


    仓促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又消失,偌大房间一下子显得空寂起来。


    梁嘉树撑着额头,百无聊赖翻开手机,很快,他刷到那段丁篁在商场弹琴的视频。


    凝视着屏幕里的人,梁嘉树渐渐坐直身体。


    太奇怪了。


    明明丁篁弹琴的样子,他已经看过千遍万遍,可为什么还是移不开眼睛。


    视线如有实质般在视频里那道身影上反复流连。


    垂着头,发尾间露出后颈细腻冷白的皮肤、仿佛一只手就能横握掐揉的窄腰、乖乖坐在钢琴凳上,被布料包裹遮掩的圆润弧线……


    梁嘉树捏着手机,指腹不自觉用力到泛白。


    回忆离婚前两年,他几乎没有再碰过丁篁。


    印象中那副干巴巴的身体也并没有什么看头。


    可现在,为什么会这么诱人。


    一股不同寻常的渴意从胸腔爬上咽喉,面具孔洞后面,双眼目光变得越发泥泞幽深。


    半晌,寂静室内响起一道拉链滑开的细微声响……


    ……


    元旦过后没过几天,《镜》正式公演。


    当天来看话剧的观众竟将剧场内的位子坐了一大半,远远望去人头攒动。


    团员们原本预想着可能不过寥寥几个人会来看这场业余的话剧表演。


    但没想到丁篁冲上热搜的那段视频成了最强有力的广告,让不少人专程买票不远万里赶来看现场演出。


    从后台扒着幕帘飞快探头望了一眼,余旗转回身咕咚咽了下口水。


    “完了,”他两眼发直地说,“怎么这么多人,我好像有点紧张了。”


    看着他还是有些苍白的脸色,丁篁忍不住担心地问:“你前天才出院,身体真的可以吗?”


    “小瞧我是不是?”余旗闻言瞬间把胸脯挺得老高,“我现在,已经,完全,满血复活了!”


    “那就过来帮忙。”


    迟宙路过,面无表情地揪住余旗耳朵,把人拖去道具那边做最后的检查。


    面前位置骤然空下来,丁篁注意力飘散,不由自主想起外面台下一片黑压压的观众,手心开始变得有些潮湿。


    “只顾着关心别人,你自己呢,怎么样?”谈霄踱步走过来站在丁篁面前,微微俯下身对视着他双眼问,“你也紧张了?”


    青年已经画好舞台妆,只是发型还没做,高鼻深目别着一头彩色小发卡的反差感让丁篁当即忍不住勾起嘴角。


    “干嘛,我关心你你还笑我?”谈霄作势又逼近一步。


    丁篁也不躲,而是抬头双眼含笑地直直看着他说:“那我也关心你一下好了,你紧张吗?”


    青年闻言眉毛挑高,半垂眼皮表情夸张地说:“开玩笑,我们演员的心理素质水平很高的好吗。”


    好好好……


    丁篁忍不住连连点头,哄小孩样子做的很到位。


    其实他对青年十分放心,一场场彩排看下来,他笃定今晚演出,对方一定是最出挑、最让人惊喜的那个。


    至于自己在音响方面的临场配合,还有作曲能不能获得观众的认可……


    丁篁摇了摇头,挥散脑中杂乱思绪。


    这一次,他想对得起病房中余旗的那声感谢。


    他想拿出相信自己的勇气。


    看着面前人眼底重新聚拢起来的亮光,谈霄无声地扯唇笑笑。


    说实话他的确不怎么紧张,一方面源自对丁篁实力的确信,另一方面,他也丝毫不怀疑自己。


    毕竟以前在话剧团兼职的时候,更大的场子,更多的观众面前他都演过。


    而且现在他和韩陆关系很紧密,闭上眼分分钟就能进入状态。


    大约半小时后,演出正式开始。


    剧场灯光全部暗下来,台下哄乱的杂音渐渐消失,随着幕布拉开,明亮的舞台成为全场唯一光源,观众聚精会神将目光全部投向一处。


    前半场小欧的故事让人笑中有泪。余旗打鼓时水花迸溅的样子也博得阵阵低声惊呼,观众看得十分沉浸投入,上台前,谈霄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状态,然后在渐渐响起的音乐声中,摇着轮椅缓缓入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剧情演绎大半,一切都*很顺利。


    谈霄没有丝毫分心,全神投入在角色中,跟着韩陆的情绪将他原原本本呈现出来。


    可就在演到那场韩陆自虐的情绪爆发戏时,一股熟悉的,让谈霄经历过一次就一直记忆犹新的痛感,从身体深处猛地爆裂开来。


    不好……


    怎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舞台上,韩陆还在泄愤般锤砸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但谈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


    五官感受被强硬剥夺,四肢僵麻无力,来自五脏六腑无法自控的剧烈震颤,让他一瞬间脸上血色全部褪尽。


    几乎用上了自己全部意志力,谈霄咬牙演出韩陆力竭的样子,然后整个人歪倒在轮椅上,冷汗很快打湿他衣服前襟。


    下一刻,谈霄意识一黑,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


    全场鸦雀无声。


    原本剧情进度到这里应该已经响起音乐,但中控室内,丁篁紧紧盯着舞台上的青年,双手利落操控音响设备,将播放录音切换成室内收音。


    倒在舞台上的后背微微动了动,丁篁眼神一凛,手指按住琴键,即兴修改原本的作曲。


    几枚音符轻悄响起,伴着青年努力爬起来的样子,奏响引人入胜的旋律。


    谈霄满头是汗。


    刚才那股强烈的不适感虽然已经过去,但虚弱无力的状态还残留在身体里。


    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大脑迅速反应做出贴合韩陆心理的动作,众目睽睽下双手颤抖地扒住轮椅扶手,演出韩陆在崩溃情绪中,又强迫自己一点点挪回椅子上的心酸。


    毫无纰漏的演技将这场无人知晓的舞台事故完美遮盖,台下没有任何人看出异常,反而都被代入到韩陆的情绪中,跟着他艰难狼狈爬回轮椅的动作不由眼泪盈眶。


    “天啊……梁老师这场即兴表演也太戳心了吧……”


    耳麦中传来余旗明显哽咽的声音。


    而丁篁终于得空揩掉鼻尖上的汗。


    隔着玻璃窗,他看向舞台中央青年表情如常的侧脸,一言不发默默盯了半晌。


    ……


    “干杯——!”


    屋外寒风呼啸,包间内庆功宴的气氛却正是热烈哄闹。


    演出圆满结束,一个多月的辛苦付出,在落幕收获满场掌声那一刻得到无限满足。


    大家脸上都挂着开心的表情,围坐在圆桌旁边共同举杯。


    高兴时喝下的酒仿佛格外容易醉,就连平时一向温和内敛的威哥此刻也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圆胖的脸上两眼眯成短粗的弧线,他有点大舌头地说:“我刚上场那时差一点就、就忘词了,还好罗姐给我使了个眼神,我才想起来……”


    他一起头,众人都七嘴八舌开始回忆着舞台上“惊心动魄”的一刻。


    “你呢,”丁篁转头看向身旁谈霄,凑近他压低声音问,“你从轮椅上跌下来那段,是身体不舒服了吗?”


    正勾着嘴角旁听的谈霄闻言神色一顿。


    他以为自己当时瞒过了剧场内的所有人,可丁篁的敏锐不在他意料之内。


    虽然很想夸一句小竹老师明察秋毫,但原谅他这次不能承认。


    “什么?”放下刚才举到嘴边的酒杯,谈霄做出恍然想起来的模样,“哦你说那段啊……”


    他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那个地方我演的时候忽然觉得延伸一段会更有感染力,所以就即兴发挥了,让你吓了一跳吧,不好意思啊。”


    丁篁没应声,只是看他的眼神还有些存疑。


    “怎么,你以为我真摔了是吗?”谈霄刻意眨眼,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演技又上一层楼了,连小竹老师都骗过去了。”


    见青年表情的确没什么异常,丁篁放下担心懒得和他贫嘴,瞥了谈霄一眼然后转头被余旗拉走了。


    看着他转过去的后脑勺,谈霄无声紧了紧握在手里的杯子。


    自己最近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平静了。


    还说什么快要忍不了了。


    谈霄摇头失笑。


    今天这具身体久违地释放出信号,一下子把他狠狠打醒。


    黑色护腕盖住了剩余五十天的标记,这是相隔五十天后他再次出现身体排斥反应。


    那么下一次,会是在哪天,又会持续多久……


    说来可笑,他自己前路还一片模糊未知,又有什么资格去贪求更多,去私心不忍。


    还是清醒一点吧。


    谈霄转回身,仰头一口闷掉杯子里的酒。


    凸立的喉结像枚尖核在皮肤下面划割,让他在后半段席间变成了哑巴,只有在来人敬酒时才无声笑笑。


    当晚庆功宴结束得比丁篁预想中要早。


    因为吃到一半,在场所有人手机忽然一致响了起来。


    丁篁茫然地拿出手机查看,发现是安港市气象部统一发出的极光预报。


    还有这种东西吗?


    他惊讶地看向谈霄,对方耸耸肩,也是一脸稀奇的样子。


    作为本地人,余旗表示见怪不怪,还说在太阳活动频繁的年份,这种预报一天可以收到好几条。


    但他说着说着,忽然两眼一睁:“诶?小丁老师,我记得你们是不是说过,来这边主要目的是想要看极光来着?”


    丁篁点点头:“对,我们短租了一个月的房子留在这边,想等看完极光再走。”


    “那还等什么,预报说今晚就有啊!”


    余旗哐当一声站起来,朝众人醉醺醺地一挥胳膊:“我知道有个看极光的好地方,今晚谁没喝酒?”


    众人下意识看向迟宙。


    余旗见状下巴一扬:“你来开车,我来带路!”


    说完,他扭头就冲出了门。


    “什么……”


    丁篁完全愣住。


    “走吧,明天正好是休息日。”


    小杉起身拿上羽绒服,镜片下双眼亮亮的,她笑起来说:“就在今晚好好玩一下吧。”


    “我同意。”


    谈霄不知什么时候也披好外套,从丁篁身旁像股风一般掠过。


    “等……”


    看着他们一群人短短几秒钟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丁篁愣愣地对着满桌杯盘狼藉。


    等走出餐厅时,七座商务车稳稳当当停在门口。


    车门朝他洞开,车内众人整齐划一地看向他,目光一致兴奋。


    于是就这样,明明是在一天快要结束的晚上,但丁篁稀里糊涂坐上了去追赶极光的车。


    第44章 第44章世界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


    “不是……你确定你真的还记得那个地方在哪吗?”


    兜兜转转在开向第三个山头的路上,坐在余旗正后方的小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余旗在副驾驶上没有吭声。


    迟宙扭转方向盘的间隙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道:“睡着了。”


    车上其他人:“……”


    一片沉默中,迟宙又开口:“他指的这个方向确实没错,之前我们来这边看过几次,差不多有超过一半的概率能看到极光。”


    只是那些太阳风粒子太缥缈,出现的位置也很随机,所以他们才会在山路上一边来回绕着兜圈,一边赌运气。


    丁篁看向车窗外,夜色渐浓,天幕深黑,不知不觉他们从市区里开出来已经将近三个小时,中途迟宙停车,让大家下去活动一下身体。


    山间气温很低,夜晚寒风格外有穿透力,丁篁下车站了没一会儿,刚才在车上被摇晃出的昏沉困意,就已经散得一干二净。


    仰头看向天空时,身旁忽然落了道身影。


    丁篁转头,看到谈霄也用和他一样的姿势望着天,两眼目光专注,仿佛在云层间认真翻找颜色不同的光线。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好像还没问过你,”青年冷不丁地开口,“当初为什么把最终目标定成要收录极光的声音。”


    谈霄说完转过头,用同样专注的眼神看向自己。


    丁篁想了想说:“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极光,也只是听别人讲极光是有声音的,一直都很好奇,所以想着来亲耳听听看。”


    停顿片刻,他又低声道:“而且我觉得,如果在最初把一个目标定得看起来虚幻又遥远,那么等真的有一天达成时,回头看曾经走来的路,可能会更有成就感吧。”


    学着谈霄平时常做的样子耸了耸肩,丁篁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弯起唇角。


    如今他站在此端回望彼端,当初揣着犹豫和自我怀疑出发的自己,用现在的心态作比,的确宛如重生过一样。


    山间又起风了,忽然鼻尖一凉,丁篁抬头看,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碎的小雪花。


    身后传来罗姐惊喜的叫声:“哎呀,下雪了!”


    “什么?”


    副驾驶上悠悠醒来的余旗闻言两眼睁圆。


    他上身探出车窗望了望,又泄气地摔坐回去,嘴撇得很难看:“那今晚不就看不到极光了嘛……”


    “哦,对喔……”众人后知后觉,拉长声音道。


    丁篁和谈霄对视一眼,无奈笑笑,怎么感觉这几个本地人,比他们两个专程来看的外地人还失望。


    后来在山上又开车兜了几圈,但雪越下越大,一时半会看样子不会停了。


    没办法,时间太晚,加上下雪路滑,走山路不安全,一行人只好转头下山。


    只是这一带已经远离市区,再开回去估计要到后半夜。


    担心他们唯一没喝酒的司机疲劳驾驶,确认过大家最近几天都没什么安排后,余旗胳膊一挥,让迟宙载着他们直奔附近一个名叫阿穆的度假村。


    听余旗说,那里有天然温泉、高山滑雪场,还有一栋栋精美的木屋民宿……


    而最重要的是,那里还是迟宙家的产业,意味着可以白吃白住。


    于是在余旗大喇喇地带领下,众人借光留宿,集体住进一套独栋的民宿小院。


    各自回到房间后,折腾一番丁篁反而不困了,在车上睡过一觉的余旗更是精神十足,在群里召集大家一起去外面烤火。


    凌晨时分,害怕会打扰到其他游客,余旗特意选中距离民宿区较远的一处空地。


    火堆很快燃起来,深蓝夜空下,跃动的橙黄火苗温暖明亮。


    迟宙极尽地主之谊,让人围着火堆布置好露营桌椅,还准备了小吃热茶分给大家当夜宵。


    余旗说这样干坐着没有意思,又要拉着他们喝酒做游戏。


    这次丁篁坐在一旁没有参加,之前庆功宴上喝得已经不少了,直到现在还有点头晕,但余旗今晚好像兴奋得过了头,大家也都表现得异常配合。


    其实每人都心知肚明,这次演出结束后,剧团差不多也要解散了。


    大家此时聚在一起,多少都抱着最后一次的念头,不想让这个夜晚轻易过去。


    丁篁能感受到,所以即便不参与他们,也一直默默陪在旁边。


    渐渐的,山上的雪云也飘到度假村这边来,天空开始飘起小雪。


    冰凉的雪片反而将气氛烘得更热,续摊喝了第二轮,余旗醉得更深了,其余人比他也没好到哪儿去,看见下雪一群成年人都呼啦啦兴奋地跑到空地上,转着圈张嘴接雪花,又笑又闹的。


    远远看着他们,丁篁微笑收回视线,靠在露营椅背上望着火堆发呆,橙红火光将他整张脸照得暖融融的。


    “累了?”谈霄走到他身旁拉了把椅子坐下,“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起初丁篁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意识到他是在说今晚没看到极光的事。


    丁篁摇了摇头,声音平静道:“谈不上遗憾,不如说我本来也没抱多少期待可以看到。”


    毕竟这边纬度位置还是偏低了些,而且他以前去更北边的国家采风,也没有运气亲眼看到极光。


    “那我觉得你还是期待一下比较好——”


    谈霄说着转过身,窸窸窣窣不知从口袋里翻出什么东西握在手心。


    丁篁隐约听到塑料包装袋的声音,向青年投去好奇的眼神。


    谈霄眉峰一挑,抬起胳膊在丁篁眼前晃了晃说道:“不然我从出发时一路带到这里的东西,可就没什么吸引力了。”


    “你带了什么?”丁篁上身倾斜,作势去捉他的手。


    谈霄立刻把胳膊藏到身侧,让丁篁端正坐好,闭上眼睛。


    搞什么,这么神秘……


    心脏不由自主轻快地跳起来,丁篁依言闭上双眼。


    耳边响起谈霄的声音,他说:“如果天上的极光看不到,那我送你一道眼前的。”


    说完,丁篁睁开眼,看到他从手心里捏了一搓不明粉末,然后用像撒盐一样的动作撒进火堆里面。


    下一秒,明黄的火光哧啦一声,忽然焕发出七彩的颜色。


    “这是……什么?”


    丁篁看呆住了。


    七彩火光持续了一段时间,慢慢燃尽,谈霄又添一把,火堆立刻像被施过魔法一样,变幻出蓝绿紫红好几种颜色,幽幽地发着光,随风摇摆映在丁篁眼底,比从遥远宇宙吹拂来的太阳风更梦幻绚丽,也更触手可及。


    透过那一抹闪耀火光,丁篁看向自己身旁的青年。


    他没再深问那句“从出发时就一路带着”具体什么意思,只是自己当初随口说的目标,也会被人这样用心对待,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整颗心有种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感觉。


    “谢……”


    唇瓣轻启刚说了个话音,忽然远处传来一道不容忽视的欢笑叫声。


    丁篁循声望过去,不知何时在那边玩闹的人,竟一对一对开始跳起了舞。


    余旗拖着迟宙,罗姐拉着小杉,而威哥在旁边给他们放音乐。


    跳舞的人面对面,手牵手,脚下旋出华尔兹的舞步,在雪地里转出一个又一个圆圈。


    看上去唯美又浪漫。


    之前喝进肚子里的酒精让羞耻心变得迟钝,丁篁看着他们,心底也生出跃跃欲试的想法。


    他转回头,一言不发默默盯向谈霄。


    没有语言交流,但青年接收到他的眼神后,立刻懂了。


    “来吧。”


    谈霄站起身,微微弯腰一手扣在胸前,另一只手掌心向上递给丁篁,做出标准的绅士邀舞动作。


    他开口,用电视里那些译制片的腔调,一本正经地说:“请问这位先生,在这个浪漫的雪夜,我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丁篁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眉眼,忍不住也微微笑起来。


    伸手搭住面前的掌心,随即被稳稳攥住。


    谈霄将他一把拉起来,两人相对而立。


    搭肩,揽腰,明明是第一次做的动作,却一气呵成到仿佛天生适配。


    燃着彩色焰光的火堆旁,影子摇晃,有无形的圆圈开始在空气中慢慢旋动。


    天空落雪越下越大,鹅毛般洁白、绵软,将地面一层一层轻柔覆盖。


    世界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晶球。


    而他们是里面安静跳舞的小人。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起初丁篁还有些无法直视对面人的目光,但渐渐的,眼中只剩下他。


    天地间一片安静,丁篁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是这次他不再慌张。


    记不清曾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喜欢大概就是明明你没有讲笑话,但等我发现时,已经在跟着你笑起来了。


    和眼前青年含笑的双眼对视,丁篁微微弯着嘴角。


    同时心底好像发出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息。


    因为他终于确认,自己的的确确喜欢上了这个人。


    曾经在察禾村,坐在给小王老师写歌的赵浔安身边,那时他还不懂主动的喜欢是种怎样的感觉。


    但如今,在簌簌落雪的世界里,在轻盈旋转的天地间,丁篁忽然想给赵浔安打去电话。


    说,他现在知道了。


    第45章 第45章“我宣布,天天剧团正式……


    “早,我把窗帘拉开了?”


    清早醒来,谈霄的声音响起。


    “嗯,好。”丁篁还缩在被子里,咕哝着揉了揉眼睛。


    唰啦一声,窗帘向两边扯开,泛滥白光一下子涌进屋内。


    丁篁眯着眼看向玻璃窗,外面一片雪白。


    “哇……”他表情呆呆地感叹一声。


    “别哇了,起来洗漱吧。”谈霄好笑地看他一眼,走近床边伸出手。


    丁篁睁着清透的瞳仁,一眨不眨盯着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近,但中途与他斜斜擦过,拐去床头柜上拿走了他的空水杯。


    望着青年转身去接水的背影,丁篁把脸埋进被子。


    棉花吞掉了他一声小小的叹气。


    唉,失望什么呢……


    一定是还没睡醒,不然怎么会想象那只手揉在自己头顶……


    洗漱完穿好外套出门,剧团其他人已经整齐地站在门口。


    来到阿穆村之后,他们一直还没离开。小杉请了年假,大家也都没什么事,索性一起把周围几处景点玩了个遍。


    七座商务车由谈霄、迟宙和威哥他们三人轮流开,路线安排也充分听取了每个人的意见,所以和之前那次特种兵旅游感觉完全不同。


    这几天丁篁体验了雪地越野、马拉爬犁、制作冰雕,还去看了当地特色的冬捕,吃了好多热气腾腾鲜香四溢的本地菜。


    今天的行程是去滑雪,一行人装备好雪具坐缆车上山,随着高度逐渐攀升,丁篁望着外面白皑皑的林海雪原,心里有些紧张。


    他其实不太会滑,当初只跟着一日教练学会了滑双板,撑死能在初级雪道上直挺挺地从顶部滑降下去,半路不摔跤的话就算是他超常发挥了。


    这次的自然场地比他以往滑过的那些雪道都长,有些地方坡度也更陡,丁篁杵着雪杖站在坡顶向下望,不自觉空咽了一下,心跳咚咚响。


    “害怕了?”不知何时谈霄站到他旁边。


    青年今天穿了一身橙黑双色的滑雪服,衣领拉高遮住下巴嘴唇,鼻梁以上的防风护目镜亮闪炫酷,反照出蓝湛湛的天空和周围刺白的雪光。


    不知是不是捂得太严实了,反而让他自带一股神秘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想一直看他。


    丁篁双眼放空忘了回答,谈霄脚踩单板上身斜斜倾过来,两指捏住护目镜边缘往上一抬,露出底下狭长的一双眼。


    “想什么呢,又发呆,”他眉毛半挑,语气透着怂恿意味问道,“等会儿要不要比个赛?”


    “不。”


    丁篁拒绝得很干脆。


    以他的水平估计连“参赛资格”都没有,对于这点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顿了顿,又反问道:“你滑得很好吗?”


    回想起上次中秋在游乐园里,青年好像很擅长篮球的样子,但至于其他的运动,丁篁就不清楚了。


    再一深想,他好像对他整个人都挺一知半解的……


    “偶尔会跟朋友出门滑几次,也就一般水平,”谈霄面朝前方调整了一下方向,随口说道,“不过你要是半路摔倒了,我在旁边截住你应该不成问题。”


    说完不等丁篁反应,青年扣下护目镜率先滑了出去。


    他重心伏低滑出十几米远,身子一拧,单板贴着雪坡甩出半圈漂亮的弧线,利落刹停在原地。


    抬起下巴,谈霄朝丁篁招招手:“来吧,别怕。”


    望着站在雪地上的那道身影,丁篁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觉得此刻无限贴近了原本的那个他。


    因为没有皮囊外表的干扰,青年身上那股自由恣意的劲儿,仿佛再也遮不住一样立刻从骨子里冒出来,昭彰醒目得让人难以忽视。


    不自觉想要看到更多这样的他,丁篁手中雪杖轻轻一杵,双板在平整的雪面上滑了出去。


    这条雪道是迟宙专门给他们临时申请开放的,所以除了剧团几人,周围并没有其他游客。


    一眼望去坡面开阔宽敞,不必担心会撞到别人。


    风从耳旁急速掠过,随着下滑速度越来越快,丁篁心里难免升起一股慌张。


    但在视野左前方,滑着单板的青年一直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在雪道上左右漂移滑出轻盈自由的S型。


    看着他,仿佛有了一道稳定的坐标系,丁篁收回视线,压低重心专注眼前的长坡,最终一鼓作气滑到终点。


    只是到缓冲地段时,他并拢雪板准备做出刹停姿势,两腿间没有控制好收力,在光滑雪面上一下子失去平衡。


    他整个人速度还没完全降下来,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失控地朝着硬实地面直直栽下去。


    而这时,身旁忽然闪过一抹亮眼的橙黑色。


    谈霄反应很快,出手力道也很稳,扳住他上半身调转方向,但青年自己也受到惯性冲势,跟着他一齐摔进旁边的雪堆里。


    洁白松软的雪花无声接住了他们。


    “咳咳……”


    从雪堆里挣扎坐起身,丁篁惊魂未定地喘咳嗽起来,只觉得没戴护具的脸上一片冰凉。


    “噗……”


    一道明显的笑声过后,近距离下又听见一道咔嚓声。


    丁篁愣了两秒,伸手抹掉糊住眼睛的雪,然后果然看到谈霄拿手机对着他,刚给他拍了张照片。


    “你……”搜刮着大脑中的成语库,丁篁手指着他说,“你这是趁火打劫。”


    “这叫合理收取报酬。”谈霄低头专注看着手机,语气随意地调侃,“不然你要以身相许?”


    丁篁忽然哑了。


    青年“啧”一声,检查刚才拍的照片,不满意道:“雪糊得太多,都看不出来这个人是你了,再拍一张吧。”


    说完举高手机凑近,同时转头伸手,动作自然地帮丁篁拂去满面雪花。


    滑雪手套的布料冰凉粗粝,在两颊留下鲜明的、被碰触过的感觉。


    丁篁身体僵住,心跳加快,不自然地抬眼看了看镜头,却一下子被刺痛眼睛。


    屏幕里他们背后是白茫茫的雪地,身旁青年全身捂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一处属于梁嘉树的五官,穿着酷炫的滑雪服气场随性不羁,仿佛就是他本人的样子。


    而自己直愣愣面向屏幕,刚才沾在头发上的雪花已经融化,将前额过长的刘海打湿成几绺,变大的缝隙间露出底下的面部皮肤,以及爬满左半边脸的乍眼红斑。


    “准备好了吗,我要拍了?”青年上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看到他去按快门的动作,几乎下意识的,丁篁飞快向旁边偏了偏头。


    拍完照,谈霄一只手遮在手机前面,挡住明晃晃的雪地反光,低头端详片刻屏幕,语气如常地说:“看来我们小竹老师对自己的侧脸很满意啊。”


    丁篁:……


    张了张嘴,那一刻,他却忽然说不出话。


    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在躲什么。


    ……


    在阿穆村的这些天,日子过得飞快。


    大家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在出去玩的路上。


    可能玩得太开心了,以至于仿佛要将不久之后的离别故意抛在脑后。


    没有人提起,当作那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阿穆村的最后一晚,“天天剧团”几人吃了顿散伙饭。


    “按照惯例,还是我先说吧。”


    余旗坐在桌前,举起酒杯面向大家扬声道:“排演这出话剧算是我人生愿望清单中的一项,现在公演结束,非常感谢每个人的付出,也谢谢大家对我的理解包容,在此我宣布,天天剧团正式解散,大家自由啦!”


    说完他仰脖利落干杯,掌声捧场地响起,但又很快沉寂下去。


    放下杯子,余旗看着桌上氛围不对及时转移话题道:“要不我们大家都说说接下来的打算?”


    他说自己的清单上还有其他愿望待实现,下一步准备和迟宙自驾去西北拍野生动物。


    余旗说完后,众人顺着话茬纷纷开始畅想未来。


    小杉本身将写剧本作为业余爱好,当初看到剧团的同城招募信息后,和余旗一拍即合共同创作了《镜》的初版剧本,而这次离开剧团,她打算找影视公司投投简历。


    “一成不变的日子过久了,想试试更有意思的活法。”她扶了下眼镜腼腆说道。


    大家纷纷夸赞她勇敢迈出第一步,也举杯祝她一切顺利。


    等威哥开始说话时,丁篁凑近小杉低声和她说:“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帮你推荐一下?”


    毕竟他目前也还算是圈内人。


    小杉像是没想到丁篁会主动提起,愣了一下后转头朝他眨眨眼,脸上露出一丝平日不常见的俏皮,“好,那我先谢谢小丁老师。”


    之后威哥简单说了说自己出海钓鱼的打算,顺道回忆当初就是因为钓鱼和余旗打赌输了才被他拐进剧团的。


    罗姐未来准备继续享受生活,还讲了些她曾经在异国他乡当服装造型师的经历。


    听着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丁篁一个个都用心记下。


    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目的,他只是想到这次分别之后,大家可能很难再像现在这样重聚坐在一起,而这段在剧团里朝夕相处齐心协力的日子,他想自己应该会记很久很久。


    最后轮到他说计划时,丁篁想了想道:“我老家在北钟市,想回去打扫一下家里的老房子,然后在那边过个年。”


    自从奶奶去世,他和梁嘉树结婚后,几乎没有再回到那栋老房子里。


    他怕自己触景伤情,怕意识到举目无亲,怕空荡荡的家变得只有他一个人。


    但如今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青年,刚才他说未来打算就是“夫唱夫随”,丁篁忍不住慢慢勾起嘴角。


    这一次过年,他想自己应该不会再感到孤单了。


    “好,那就祝我们天天剧团的每个人,以后可以天天开心,天天平安,天天过的都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余旗起身伸直手臂,大家迎上去,玻璃杯在半空清脆地碰在一起。


    宛如为这段剔透又灿烂的日子,定格出最后一帧画面。


    次日,没有过于隆重的送别,大家都默契地选在清晨,悄声各奔东西。


    丁篁和谈霄先是回了一趟市中心的出租屋,收拾行李外加做大扫除,把屋子都整理好后找房东办理了退租手续。


    望着又恢复原样的室内布局,曾经生活过的一点一滴好像还残留在眼前。


    这里像是丁篁身处过的一个茧壳。他在里面经历了阵痛与改变,情感上也渐渐破开迷惘,确定了自己的心。


    一个多月的日子鲜活又深刻,虽然最终没有收录到极光的声音,但丁篁觉得这趟旅途终点,他已经收获到了远超期待的东西。


    将谈霄送他的那把电子琴和其他超重行李一起打包寄到北钟市,次日又停留休整一天后,他们踏上了新的路程。


    而这一次,是朝着家的方向。


    第46章 第46章一瞬间,丁篁整张脸都红……


    “其实这边小区的楼龄也很长,只是前些年外立面被重新粉刷过,看起来才不会显得那么破旧……”


    拖着行李,丁篁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给谈霄介绍。


    在上初中以前,他和奶奶一直住在北钟市下面的一座小村庄里,后来为了供他上学,奶奶卖掉了村里的平房和田地,搬到城里住进这边的楼房。


    如今一晃,也过去二十年了。


    走到楼下,丁篁抬头望了望,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虽然眼前老房子一派焕新,但他还是更怀念曾经富有年代感的红砖墙,还有楼侧攀援向上的大片爬山虎,随着季节更迭由绿转红,一年一年,描深他对“家”的印象。


    谈霄抱着胳膊站在旁边,也跟着扬头眯了眯眼。


    他说:“和我们之前在安港市租的那套老小区的房子很像,也是六层楼。”


    丁篁点点头,印象中北方老式民居建筑设计普遍都差不多。


    但青年突然转过头来,问:“那里面是不是也没电梯,你住几楼?”


    丁篁:……


    忽然心虚。


    回头看了眼拖在他们身后刚从快递驿站取回来的行李,大包小包全堆在一辆平板推车上,看起来像座小山。


    默默对上谈霄视线,丁篁没说话,只用手比出一个“五”。


    谈霄“嗯”了一声,语气如常道:“还行,不是顶层。”


    说完,他开始原地做身体拉伸。


    见状丁篁也无声深提口气,对着那些行李转了转自己手腕。


    大概一刻钟后,将最后一个背包卸在门口,丁篁两手撑着膝盖平复心跳,而谈霄靠在楼梯扶手上,胸膛也有明显起伏。


    寂静楼梯间一时全是他们的呼吸声。


    喘着喘着,丁篁忽然摇摇头笑了。


    还没进家门先做一套有氧运动,他也没想明白,从最初上路时简单的两个旅行包,到最后怎么会不知不觉变成这么多行李。


    缓了一会儿,他站直身体拿出老房子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向左旋动。


    太久没回来了,一股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门在眼前徐徐打开,脑中已经不自觉开始闪现曾经和奶奶住在里面的旧日碎片,像蒙着层昏黄的时光滤镜,让人喉咙莫名发酸。


    然而还没等他涌起更多伤怀情绪,随着大门洞开,穿堂风从脸上刮过,屋内深处忽*然响起“砰”的一声响动。


    下意识的,丁篁飞快转头寻找谈霄的眼睛。


    “上次离家时窗户没关严,被风吹上了?”谈霄猜测着,起身站到丁篁前面,先他一步走进去。


    丁篁紧跟在后,看着青年一步步朝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伸手推开主卧半掩的房门,谈霄站在门口停下,然后“咦”了一声。


    怎么了。


    丁篁心里一紧,踮起脚试图越过青年的背影向房间里面看。


    但谈霄转过身又将房门关上,背靠着门板,他表情莫名严肃地压低声音道:“看来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有新房客入住。”


    什……么?


    丁篁双眼不由微微睁大,一瞬间脑中滑过无数种可怕猜想。


    有小偷?家里被抢劫过?还是什么人在里面住着?


    他神色急惶,刚想开口追问,却见面前青年嘴角弧度越扩越大,最终忍不住笑出声来。


    丁篁:……


    看他的样子,不用猜已经知道自己又被逗着玩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了?”青年还在笑,丁篁忍不住伸手轻锤一下他的胳膊。


    谈霄笑完,神色收敛,只是眼底还残留着薄薄一层笑意,他抱臂看着丁篁安静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喜欢猫吗?”


    话音落下,丁篁原地反应两秒,大概明白了。


    “我一直很喜欢小动物,”他说,“以前也想过要领养一只猫的,但是……”


    话说一半丁篁顿住。


    打量着他的表情,谈霄了然开口接道:“但是梁嘉树不让你养。”


    静默片刻,丁篁点点头。


    因为梁嘉树不喜欢猫猫狗狗这些,而且觉得会把家里弄得到处都是毛,所以后来那两年即便梁嘉树已经很少回家了,丁篁也一直没有动过收养的心思。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我可以养了。”


    抬头迎上谈霄目光,丁篁两眼定定地看着他。


    谈霄扯唇笑了一下,转身将门拉开一条缝隙,放轻声音说:“里面有只流浪猫,刚才粗略看了一眼好像身体不舒服,你小心点,它可能有点害怕。”


    闻言丁篁屏住呼吸凑上前,透过门缝向里面望,果然有一只毛茸茸的长毛橘猫正挨在窗帘旁边,把自己缩成一团,又圆又黑的两只瞳仁紧张盯着门口,两只耳朵尖低低地向后贴着脑袋。


    而在它不远处的地板上,有一小滩呕吐物,丁篁眯了眯眼,看到里面貌似夹杂着一截红色的火腿肠衣。


    他抬头看向卧室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缝隙。


    那这小家伙是从哪里进来的。


    丁篁阖上门,转回身和谈霄对视,想了想说:“我们先不打扰它吧,让它适应一下?”


    “嗯,”谈霄斜斜看他,“没养过也这么有经验?”


    丁篁咳了声,有点不好意思:“我在视频软件上经常会刷……”


    之后他和谈霄将家里四处检查了一遍,发现厨房玻璃窗上有个大洞,因为厨房外面连着一小块平台,丁篁猜测小猫很可能就是从那边跳进来的。


    用手机预约了师傅来换玻璃,丁篁又在附近一家宠物店里下了订单,买好航空箱和猫条猫罐头之类可以引诱小猫的食物,在等待配货送达时,他和谈霄两人先轻手轻脚地收拾房间,搬运行李。


    重新回到熟悉的老房子里,两室一厅的格局原本在他印象中还是很宽敞的样子,但如今竟觉得一望便能尽收眼底。


    丁篁一个个撤下家具上的白色防尘罩,屋内的装潢还是老样子,棕木地板,米白墙壁,包裹着防撞保护套的桌角,蒙着碎花罩布的电视机……处处都残留着曾经温馨的生活气息,轻而易举将人带进回忆里。


    但因为有“新房客”的插曲,让他内心对于刚回家的酸涩减淡不少。


    客厅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自己和家人的照片。


    丁篁望着相框里那一张张微笑的脸,垂下眼在心里轻轻说:


    奶奶、爸妈,我回来了。


    ……


    将小猫诱拐进航空箱,一共可以分几步。


    在丁篁的预想里,这是个艰巨又繁重的过程。


    但五分钟后,他眼睁睁看着谈霄先是缓缓靠近小猫,伸手让它闻了闻气味,然后趁小猫收起防御姿势时又掏出一根猫条,挤出一点吊在小猫鼻尖前面,将它一路引进航空箱里。


    蹲在地上的青年轻轻将航空箱门一关,提起把手站起来,转身看向丁篁。


    “走吧?”他语调轻松自然道。


    丁篁:“……”


    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直到坐上出租车后,在去宠物医院的路上,丁篁回过神摸着下巴合理猜测:“所以你的职业体验,还涉及救助流浪动物组织的义工吗?”


    谈霄摸着下巴想了想,说:“义工算不上,不过我自己的确收留了一些流浪猫猫狗狗。”


    没办法,他拍戏时总能在片场捡到,又不忍心继续放任那些小动物流浪,只好一只一只全带回家了。


    后来越捡越多,甚至还专门买了套小院养着,以至于被狗仔拍到传出他金屋藏娇……


    “一些?”丁篁坐在旁边好奇地问,“一些是有多少?”


    谈霄没回答,而是掰着手指数了一通,然后举给丁篁看——


    左手三根手指,他说:“有三只狗。”


    右手一个手掌,他说:“和五只猫。”


    丁篁呆滞几秒,点了点头,同时心里恍然,怪不得刚才“绑架”小橘时会那么熟练……


    很快,宠物医院到了,前台登记信息时随口问小猫叫什么名字。


    丁篁看看安静趴在航空箱里的橘色毛团,又看看谈霄,说:“你起名经验应该很丰富,你起吧。”


    谈霄抱着胳膊不为所动:“谁养谁起。”


    啊……原来不一起养吗。


    丁篁眨眨眼,忽略心里一点点的失落,转回头认真纠结。


    半晌,他双睛一亮:“它的橘色长毛看起来松松软软的,要不叫肉松吧?”


    谈霄点头:“听起来挺有食欲的。”


    丁篁提起航空箱,和里面的“肉松”对视,眯眼笑着说:“是吧,我也觉得。”


    一套体检流程走完,医生拿着检查单和他们简单说了下肉松的情况。


    总体来说这是一只一岁多的成年公猫,体型偏瘦,有些营养不良,但体内没有寄生虫和病毒,呕吐是因为吞食异物导致有些肠胃炎,医生让他们带肉松连续来打几天针就好了。


    听完医生的话丁篁心里松一口气,回去后特意在客厅地暖最足的一角为肉松铺好猫窝。


    小猫瘦瘦小小的,只是因为身上毛发看起来比较蓬松,实际一摸全是骨头。


    因为害怕它会应激,丁篁没有给它洗澡,在医院只做了驱虫。


    打完针肉松也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好在到家很快适应了新窝,趴在里面静悄悄地睡着了。


    小猫安顿好后,丁篁站起身,该安排他和谈霄的房间了。


    家里两间卧室都在阳面,只不过东边主卧以前是奶奶常住的房间,他平时从学校回来都是住在次卧。


    谈霄毕竟算客人,不方便让他住老人住过的卧室,于是丁篁推开自己卧室的门,对身后的青年说:“你住这一间吧,床上用品下午全部新换过,要是觉得被子太薄晚上盖着冷,右边衣柜下面有厚一点的。”


    话音落下谈霄走进去,丁篁看他环顾一圈后,挑眉望过来:“这就是那些弹唱视频里当做背景的房间吧?”


    一句话,丁篁莫名感觉两耳生热。


    此刻青年直直看着他,丁篁才意识到,对方看遍了自己整个青春期自娱自乐的产物,然后在时隔多年的现在,切实走进了当年诞生那些视频的房间。


    有种……仿佛把自己年轻时写下的日记本,当面给对方摊开看的微妙羞耻感。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更羞耻的还在后面。


    谈霄转身走到床边坐下,眯了眯眼好像在目测床与书桌之间的距离,接着他摆出抱着吉他的姿势,抬头看向丁篁。


    “你以前是在这个位置,把笔记本电脑摆在对面桌上给自己拍的视频,”青年眼皮一撩,目光松散慵懒,却如有实质般勾牢丁篁视线。


    只见他斜斜勾起嘴角说:“我猜的没错吧,心心老师?”


    刻意停顿后说出的那四个字,钻进丁篁耳中让他直接愣在原地。


    他怎么会知……


    不,他怎么不会知道。


    丁篁心脏不受控地加速跳动起来。


    毕竟从发布第一个视频起就开始关注他的人,当然也不会错过当时那些粉丝给他起的各种昵称。


    “心心”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自己最初用笔记本电脑自带的前置摄像头拍视频,画面像素非常低。


    而他挽起袖子抱着吉他弹唱时,偶尔会露出左臂外侧一块边缘不规则的红斑。


    模糊的画质远远看起来,就好像一颗心。


    如今,时隔多年,这个久远称呼从他刚确认喜欢的人口中面对面叫出来……


    一瞬间,丁篁整张脸都红了。


    第47章 第47章怎么就没早出生几年呢。……


    卧室灯泡瓦数有点小,暖色调的光线仿佛自带食物调色滤镜,而丁篁站在光下低着头,两颊熟得可口,眼睫垂落一小块阴影,挡住里面难为情的潋滟水光。


    迥异于以往苍白沉静的摸样,此刻他手指紧抓衣服下摆,抿咬嘴唇迟迟说不出话,神态羞窘到如果现在有个地缝,他好像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看着这样的丁篁,谈霄忍不住下意识舔了一下自己的犬齿尖。


    结果没舔到。


    谈霄:……


    忘了现在用的是别人的身体。


    嗓子忽然有点发痒,他咳了一声。


    谈霄自诩为人友善,上学时也不是那种喜欢捉弄同学的性格,但看着眼前丁篁,总是莫名忍不住想再逗一逗他,想从那张脸上看到更多的,和平常不一样的表情。


    可惜丁篁没给他这个机会。


    半长的黑发仿佛能识别主人心情,柔顺地趴伏在脑后,只是发尾有些紧张上翘,一如丁篁那句语速飞快的早点休息,接着细瘦身影打开门落荒而逃。


    目送他一溜烟进了隔壁房间,谈霄勾着嘴角好心情地关上房门,转回身,抬眼开始一寸一寸细细打量这个房间。


    其实他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真的来到这里。


    来到这个曾经被他刷过一遍又一遍的视频里的房间。


    如果说上次去丁篁的大学校园是圣地巡礼,那现在算什么……


    隐隐按捺不住的心情堪比第一次进拍摄现场,他手指缓慢从书桌上抚过,抬眼看到贴着卡通贴纸的书架、封皮上画着五线谱的课外书,就连窗台下一块发暗的污渍,都和那些视频里看到的分毫不差。


    抱着吉他的清瘦少年仿佛还坐在床边,无意识哼过的曲调又一次在脑海响起。


    毋庸置疑,房间里盛着丁篁整个安静孤寂又默默生花的青春。


    而那时的他不会想到,多年以后自己这幅样子会走进别人的青春里,从此留下一道深深刻痕。


    站在靠墙摆放的那一排红木衣柜前,谈霄拉开柜门鼻子抽动两下。


    虽然里面已经没有衣服了,但残留的皮革味道混着陈年木头香气,还是让谈霄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画面。


    四肢细短矮矮小小的幼年丁篁窝在衣柜里,捧着衣服埋头深深嗅闻,细长的丹凤眼笑眯眯地勾成两道弯弧,露出满足又沉迷的表情。


    原来是这种味道啊,小竹老师喜欢的。


    谈霄眼神放空漫不经心地想,要不明天干脆去买件皮衣穿?


    只是心思一起,他神色一顿,又强迫自己打消念头。


    当晚躺上床,枕着松软舒适的枕头,谈霄却失眠到半夜。


    心里一半兴奋,一半烦躁。


    他兴奋的是,自己正住在十几岁时丁篁住过的房间里,仿佛彼此不再相隔那么多年,让他感觉好像有切身参与到一点点丁篁的过去。


    如今丁篁能把他带到这套北钟市的老房子里一起过年,还让出房间给他住,说明和他的心理距离已经很近了。


    但谈霄烦的也是这个。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用梁嘉树的身体重生,对他来说惩罚远远大过奖励。


    谈霄以前的人生信条只有一个“真”字。


    他活得洒脱,万事率真,忠于自己的灵魂,只将精力放在感兴趣的体验上,从不委曲求全。


    朋友评价他像风,但他没和别人提过,其实自己身上有根藏得隐秘的线,悄悄绑在丁篁那一端。


    曾经这条线因为丁篁结婚而藏得更深了一点,但如今终于可以不藏时,他已经没了“真”的资格。


    而且怀中还多出一颗定时炸弹,不知最后等待他的是粉身碎骨,还是绝境逢生。


    说不清以前沾染过什么乱七八糟人的污浊躯壳、自己无法说出口的真实身份、丁篁对他越来越亲近的依赖和信任、在忍与忍不住边缘来回横跳的理智……


    这一切一切,都让他烦得不行。


    黑暗中谈霄用力翻个身,埋在枕头上深吸口气,然后在一片芳香的柔顺剂味道中紧锁眉头睡去……


    次日下午,丁篁说要出门采购一些生活日用品,还想买些鸡肉和鱼柳,回来给肉松水煮吃。


    小区外面相隔几条街有一家大型超市,丁篁说以前他上高中住宿返校前,奶奶经常会带他去那边买一堆吃的拿回学校。


    谈霄跟着他下楼,深冬时节,北钟市虽然纬度位置低于安港,但也是正经的北方城市,风打在脸上透着干冷的味道。


    他看着丁篁下巴尖埋在米白色的羊绒围脖里,抬手指着沿路建筑边走边介绍:“以前我上学前经常在这家早餐店买肉包吃,那时一兜五个,才两块钱。”


    说完扬头瞥一眼店门口的价目招牌,背过身压低声音惊呼:“涨价好多,现在要两块一个了。”


    漆黑柔软的发顶凑到自己眼皮底下,谈霄动了动手指,抬起胳膊帮他把身后羽绒服的帽子扣上。


    丁篁整张脸围在一圈毛毛里,不觉这个随手的动作有什么逾矩,表情如常地向前走去。


    拐过一条街,路两旁的行道树换了树种,冠形竖直向上收拢,大约不到三米高,一眼望过去全都光秃秃的。


    “你别看现在它们不起眼,”丁篁转过身看向谈霄,倒退走着说,“到了开春,别的树啊草啊都还没醒的时候,这条街上的树已经全开花了。”


    能感觉出来,丁篁回到家这边以后,整个人状态放松,神情灵动不少,话也跟着变多了一些。


    谈霄让自己从他脸上移开目光,转头对着树打量片刻,装作不经意地问:“这是玉兰吧。”


    “对,”丁篁一下子勾起嘴角,笑眯眯地说,“过两个月你就能看到这一整条街都开满花的样子,可漂亮了。”


    两个月……谈霄在心里默估一下。


    如果今年春天来得早,他应该还能赶上。


    眼前,丁篁裹着一身银灰色羽绒服站在树下双眼含笑地望着他,谈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他站在花树下的样子。


    确实,还挺想亲眼看到的。


    ……


    买完东西从超市出来,丁篁抄了一条近路。


    他说这边走十分钟就能到。


    但是在路过一家酒吧门前时,丁篁脚步忽然顿住。


    谈霄也跟着停下来,转头端详身旁的人,只见丁篁双眼出神地望着酒吧门牌上的字,脸上是明显陷入回忆的表情。


    “怎么,你以前来过?”谈霄问。


    像是被他声音唤回神,丁篁眨巴两下眼睛说:“嗯……认识那个酒吧的老板,以前我上初中时,在里面当过驻唱。”


    “雇佣童工啊?”谈霄半挑眉毛角度清奇。


    丁篁瞥他一眼:“那个酒吧老板是我认识的一个老家哥哥,不算雇我,就是去唱着玩的。”


    “哦,”谈霄若有所思点点头,冷不丁说道,“我想去里面看看。”


    丁篁指指他们提着的环保袋:“拿着这些东西不方便,先放回家吃完晚饭再来吧,而且现在酒吧还没到营业时间。”


    谈霄抬头打量一眼,的确大门紧闭。


    之后回程路上丁篁和他简单说了说以前驻唱的经历,还说酒吧旁边原本是个网吧,两家老板是亲兄弟,他初中自学midi编曲制作时因为没有软件设备,只好让网吧老板给他开后门,在里面戴着耳机鼓捣一天,晚上写出成曲后直接出门右转,钻进隔壁酒吧试唱。


    听着丁篁的描述,谈霄眼前仿佛出现了具体画面。


    一道细瘦的少年身影个头不高,但背着一把大大的吉他,白天闷不吭声地从网吧后门走进去,找到老位子坐下后扣上硕大的黑色耳麦,两眼目光专注地对着散发亮白荧光的电脑屏幕,在昏暗嘈杂的环境里聚精会神,一坐就是一天。


    等夜幕降临时,他又化成一道影子贴墙溜进旁边灯牌闪烁的酒吧,与里面乌烟瘴气的氛围格格不入,闭眼在台上捧着话筒专心唱歌,气质干净得不像话。


    怎么就没早出生几年呢。


    谈霄忍着燥意又去舔犬牙尖,转移注意力地问:“既然那时你敢上台对着一群陌生人唱歌,为什么不敢在弹唱视频里露脸。”


    丁篁想了想说:“那时小酒馆客人并不多,而且里面光线很暗,一般看不清我的脸。”


    不过等时隔二十年重新回去,他发现那家酒吧合并了旁边的网吧,面积不仅扩大了一倍,里面气氛热闹喧嚷,装潢也变得更加现代新潮。


    丁篁和谈霄一进门,就被拍到脸上的强悍音浪震得心里抖颤两下。


    耀眼的刺白射灯晃遍全场,谈霄凑近他耳边大声问:“你之前唱歌的舞台还在吗?”


    丁篁下意识抬头朝一个方向望过去,只见那边被改造成了一排面向调酒师的吧台座位。


    他拍拍谈霄肩膀,示意他低下身,然后扒住他肩膀也大声回道:“不在了,但是改成了座位,我们过去那边?”


    谈霄点头,抱臂走在前面,挺括宽肩从拥挤人潮中开出一条路。


    丁篁跟着他在吧台前落座,高脚凳有些高,他踩不到地面,只能一脚踩着底座可以蹬住的一圈铁环,另一脚悬空。


    环顾四周丁篁有些唏嘘道:“没想到变化这么大,不知道老板有没有换人。”


    刚才在外面看酒吧还是原来的名字,但走到里面自己又不确定了。


    “我猜没有。”谈霄指指对面调酒师背后的酒架,让丁篁看。


    顺着他手指方向望过去,丁篁看到有张照片嵌在相框里,被挂在酒架最上层正中间的位置。


    而那张照片,是他和当时几位乐器老师,还有网吧、酒吧老板大李小李哥的合影。


    一时间,丁篁有些说不出话。


    因为这里其实算是他最初登上的舞台,但出道后最迷茫消沉的那几年,他自己一度都忘了曾经从哪里出发。


    他没想到那段宝贵时光,时至今日还有人替他妥善保存着。


    这时有道强劲的音乐忽然从音响中传出,轻快活泼的旋律冲散了一部分丁篁心中的感怀。


    那是首老歌,嗓音明快的女歌手反复不停地唱着滴答滴,节奏跃动又洗脑。


    丁篁听着听着,旧地重游的心渐渐变得轻盈,情绪也不由自主跟着水涨船高。


    他悬空的脚一下一下踩起节拍,脑袋也跟着节奏左右轻轻摇晃。


    明显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被身旁谈霄拓印进眼底全部收下。


    夜色渐深,从调酒师那里得知酒吧老板并没有换人,只是出门去度假了。


    之后丁篁喝了两杯啤酒,又听了几首串烧歌曲后,和谈霄起身准备回去。


    只是在路过门口时,青年忽然从墙上揭下一张海报转手递给他。


    谈霄在前面头也不回道:“要不要考虑一下,心心老师?”


    丁篁被噎了一瞬,懒得再去纠正青年的称呼,低头看向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急招驻场歌手”几个大字。


    丁篁忽然愣住了。


    第48章 第48章“我考虑好了,我想去试……


    一瞬间,脑海中好像有无数回忆画面层层翻起。


    光线昏暗的狭小酒吧,飘在空气中的烟酒味,零散分布在台下面目模糊的客人,总是夹着滋滋杂音的劣质音响,从他口中唱出的稚嫩词曲,午夜场昏昏欲睡的稀疏掌声……


    丁篁两眼愣愣的,直到走出酒吧大门被迎面的冷风一吹,才打个激灵回过神来。


    青年身形挺括,插兜走在他前面,像是刻意给他留出思考的空间,回程路上一直没再开口说话。


    夜色安静,这一带不比繁华的市中心,周围几乎都是老式居民楼,时间刚过九点就变得一片静悄悄的,好像夜生活已经落下帷幕。


    丁篁和谈霄隔着半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在一条僻静小路上。


    伴着两道频率一致的脚步声,街灯一盏盏从他们身旁滑过,投在水泥路面上的影子也一次次循环往复,从身前游到背后。


    低头盯着前方青年不时落到自己脚边的影子,丁篁忍不住伸出鞋尖悄悄踩一下,又踩一下……


    前面的人毫无察觉,丁篁一边漫不经心和自己玩着童年时经常玩的隐秘游戏,一边又无意识想到刚才谈霄让他考虑的事情。


    重新站上舞台唱歌,这是以前的自己绝对不会生出的念头。


    但如今,那颗曾一度沉到谷底的心,经过一系列刻意的感官训练,切身体验过一路眼花缭乱又印象深刻的风景与人情,从惴惴不安地尝试改编作曲到迫不及待主动创作写歌,过往一幕幕像是铺在他眼前的台阶,坚实、开阔地高高向上扬展,一直通往那抹站在舞台上用心歌唱的身影。


    他以为永远不会再有的日子,再一次近在眼前,变得触手可及。


    但他真的可以做到吗。


    内心生出怀疑的下一秒,丁篁又想起病房里顶着一颗圆圆光头的余旗,提醒他被自己亲手弄丢过的、珍贵无比的勇气,是时候该重新握回手里。


    丁篁沉默了一路,走回小区,进到居民楼里往上爬台阶时,他听着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呼吸声跟着放得平缓、镇静。


    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到了五层,走在前面的谈霄让出门口位置,转身站在楼梯口随手拍了一下掌,但楼道内的灯没有亮起。


    老式声控灯年头太久,时灵时不灵的,丁篁已经习以为常,摸着黑从口袋里翻出钥匙。


    可在插进锁孔之前,他忽然停住动作,转过身面向谈霄。


    视线越过青年肩膀,他背后通往六层的楼梯拐角处有扇小小的玻璃窗,月光透进来刚好迎面照在丁篁脸上。


    被那股柔淡静谧的幽蓝月光笼罩着,丁篁双眼微微发亮,他转头直直看向谈霄说:“我考虑好了,我想去试试看。”


    青年站在身前台阶上,本就高他半头的身高差被拉得更大,逆着光,丁篁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一段长时间的寂静让丁篁内心渐渐离地悬空。


    几乎下意识的,心里指责他自不量力的声音又要响起来时,“啪”的一声,谈霄又拍了下手。


    这次声控灯骤然亮起,明亮光线一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


    视线中谈霄的表情也变得清晰可见。


    丁篁看到他明明没有勾扯嘴角,两只眼底却都蕴着明澈清晰的融融笑意。


    他说:“谢谢你,愿意为了自己再试一次。”


    闻言丁篁愣住。


    不是悬浮的夸赞,也不是预支的鼓励,而是认真看着他双眼,对他表现出愿意重新出发的勇气和决心,说谢谢。


    好像他也切实接收到了那股力量一般。


    有一时间,丁篁有种被对面青年用眼神无形拥抱住的错觉。


    他仓促调转目光,下意识想微微含起胸。


    仿佛这样,就能稍微遮住里面那颗又在偷偷加速跳动的心。


    ……


    次日,丁篁抱着一台宠物智能烘干箱走进家门。


    肉松的肠胃炎差不多已经全好了,这些天也适应了新家环境,之前怕它应激没有给它洗澡,但长时间在外流浪,肉松身上有好几块打成死结的毛团疙瘩,丁篁捏起来已经发硬了,完全梳不开。


    于是他和谈霄决定今天在家给肉松简单修剪一下毛发,之后再洗个澡。


    拆掉烘干箱的包装然后插上电,丁篁走到阳台,看见谈霄正蹲在地上,一只手提着肉松的后腿,另一只手握着电推剪正在剃毛结。


    而肉松表面淡定地趴着,实则能看出后腿一直偷偷地在和那只抓住它的手较劲。


    丁篁忍不住微笑着走过去,并排蹲在谈霄身边,接过他手里的“镇压”工作,一边安抚肉松,一边配合谈霄给它剃毛。


    “所以,酒吧那边怎么说?”


    在电推剪的嗡嗡声中,谈霄语气如常地随口问道。


    昨晚丁篁决定从他最初的舞台上重新出发后,今天一早便出门去酒吧应招。


    但到了那里,酒吧代班的负责人说要等老板回来后亲自面试,让他先留下电话号码。


    “哦,那就是等通知的意思咯。”


    谈霄语调轻快,哼着跑调的歌将肉松翻了一面,一副得心应手的样子。


    经过刚才暗中角力,肉松好像已经明白反抗无用,所以顶着一脸逆来顺受的表情,乖乖任人摆弄。


    丁篁不需要再按着它,蹲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托着下巴,看谈霄动作娴熟地继续剃毛,只是渐渐的,目光不由自主移到青年脸上。


    很奇异的,明明自己对这张脸已经再熟悉不过,可看着他非但不会让自己联想到梁嘉树,反而会越发好奇,想知道这副皮囊之下青年本来的样貌。


    他留着什么样的发型,眉毛是浓是淡,那样有力的眼神会被嵌在一对怎样轮廓的眼睛里,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丁篁越看越出神,甚至开始凭空想象对方的样子。


    他明确知道自己的喜欢不是出于这幅皮囊,但是因为什么生出喜欢这种心思的,有没有具体的事件或者节点……丁篁不由陷入沉思,试图从回忆里寻找答案。


    是因为收到他送的“极光”,然后在漫天大雪里彼此对视着跳舞的时候吗,还是跨年夜伴着远处无声烟花,看他孤零零站在露台上的背影感到心疼的时候。


    是第一次受他表演感染即兴创作配乐后,隔着舞台遥遥相望感到灵魂共振的时候吗,还是更早一些,在他每天冒着寒风出门跑外卖,然后用一周全部薪水给自己买琴的时候。


    是自己发烧说着胡话不让他探病,结果他又稳稳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吗,还是明明他这副身体酒量很差,却还站在前面替自己挡下一杯又一杯村里乡亲热情敬来烈酒的时候。


    是漆黑一片的影音室里,在随时可能被梁嘉树发现的危险下,他双眼灼灼发亮,盯着自己说“带我私奔”的时候吗,还是在最初那天清早,他出现在门口说着早上好,结果发现自己泛红的眼睛时,秒变严肃表情问是谁惹他哭了的时候……


    太多太多了,记在心里的回忆一帧帧播放,丁篁已然数不清。


    只是这一切让他越发肯定,自己对青年的喜欢,是被他洒脱通透的率真内核、如恒星般发光的人格魅力,还有日复一日坚定的支持与陪伴共同喂养起来的。


    而等自己发觉时,那种感情已经深深扎根,蓬勃生长到撑满了整个心房。


    “诶,又盯着我发什么呆呢?”


    面前青年突然出声拉回丁篁的思绪。


    双眼聚焦后,他看到谈霄举着电推剪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轻挑着眉尾说,“不会是你看我给它剃毛,然后你自己也想顺便理个发?”


    丁篁:?


    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但青年好像没开玩笑,而是低头用小刷子清扫了一下电推剪里的碎毛,重新安装好后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丁篁:“……你还会理发?”


    “会啊,”谈霄理所当然地点头,“我职业体验简历里有理发学徒这一项。”


    丁篁张了张嘴,忽然想接话,问那个简历能不能发他一份。


    因为实在好奇那里面会有多么包罗万象……


    不过他转头看了看对面穿衣镜里的自己,半长的凌乱黑发搭配前额过长的刘海,将他五官遮挡大半,虽然不够美观但的确给了自己持续且稳定的安全感。


    想象了一下剪发后露出整张脸的感觉,丁篁缩了缩肩膀,犹豫两秒后回道:“还是算了……”


    等他做一做心理建设再说吧。


    “行,”谈霄点点头,没有继续劝他,而是起身走到镜子前,“那我先自己剪。”


    话音落下,丁篁看到电推剪直接被青年按到自己脑袋上,贴着发根动作大开大合地从额头直接铲到后脑勺。


    丁篁:?!


    “你………”


    他惊得不知说什么,睁大两眼走近,但谈霄动作很快,在他走过去的那点时间内已经囫囵理出一个寸头。


    一蓬蓬黑发在眼前飘落,丁篁眨眨眼,下意识望向镜子里那副五官。


    谈霄对着镜子正在修鬓角,丁篁从没见过梁嘉树*留这种完全靠五官撑起来的发型,一时觉得非常陌生。


    梁嘉树本身是窄长脸型,高鼻深目有股混血感,不戴眼镜时细长双眼显得格外锐利,如今看来顶着寸头发型的青年丝毫不显丑愣,反而更添年轻不羁,面无表情时还有股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冷酷凛冽。


    和梁嘉树平日那副矜贵优雅,温和有礼的对外形象完全大相径庭。


    对上镜子里的青年目光,丁篁看到他朝自己扬了扬下巴,问:“怎么,没见过他剪这种发型,不习惯?”


    丁篁诚实地点点头。


    谈霄却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眉目间自带三分野气地说:“那就好。”


    说完,他打扫了一下地面,然后转身去给肉松洗澡。


    而丁篁站在原地看着谈霄的背影,双眼目光渐渐变得若有所思。


    第49章 第49章“你说呢,为什么。”……


    丁篁接到酒吧打来的电话时,他和谈霄还有肉松刚吃完午饭,两人一猫全瘫在阳台上晒太阳。


    放下手机,丁篁穿衣出门,谈霄插兜慢悠悠地缀在他后面一起走出小区。


    今天天气格外好,迎面的风不算太冷,太阳把人晒得全身暖洋洋的。


    丁篁回头看了青年一眼,只见他顶着寸头在阳光底下眯缝着细长眼睛,嘴角微勾,走路样子懒懒散散的。


    强迫自己转回头,丁篁觉得自己还是有点不习惯他的新发型,不过怎么感觉看着更招人了……


    去酒吧的路并不远,没一会儿便到了。


    然而还没走到门口,丁篁便看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瘦高身影,正靠在酒吧灯牌旁边低着头点烟。


    “李骏哥?”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对方闻声抬起头,看到他双眼立刻一亮,捏着打火机的手扬起来朝他挥了挥,咧开嘴笑道:“还真是你啊,小萝卜丁!”


    丁篁:“……”


    什么陈年旧称就不要叫了吧……


    他走到近前,和李骏两人都没开口说话,而是先彼此打量了一下。


    李骏指指丁篁的脸:“你这算是等比例放大了啊,不过怎么还是这个发型?”


    丁篁笑笑,也看着他说:“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一点都看不出来快五十岁了。”


    “嘿你这话说的,”李骏佯怒,紧接着眉看眼笑,“我爱听。”


    他眼尾夹出几条浅浅纹路,扭头看向丁篁身旁的青年,眼底滑过一抹明显的惊讶,咂咂嘴说:“你家这位才是真年轻啊,怎么保养的?”


    丁篁先是被“你家”两个字弄得有些尴尬,紧接着后半句又听得生出一股心虚……


    但谈霄面不改色,大方坦然地朝对方伸出手,“幸会,小竹和我说起过你,还有这家是他最开始驻唱过的酒吧。”


    李骏抬手和他交握,也笑着点点头:“那太荣幸了,咱们先进去聊吧。”


    白天酒吧不对外营业,走进去后里面只有几个服务员在前面卡座区打扫卫生。


    李骏领着他们一路直接走到后面的单间办公室里,站在茶几前让他们两人先坐,自己转身去端了壶泡好的热茶过来。


    一线雾白水汽从杯口袅袅升腾,茶香四溢间,李骏率先开口道:“代理店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海边冲浪呢,结果听到他说,来应聘驻场歌手的是挂在酒柜照片上的那个人。”


    李骏指指自己耳朵:“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耳朵进水太多幻听了,结果没想到今天一看,还真是你。”


    丁篁颔首腼腆笑笑,李骏端起茶杯润了下喉咙,看着他道:“说说吧,怎么回事,你不是都出道发专辑了,怎么又想起来要回我这里唱歌呢?”


    说完李骏忽地顿住,像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煞有介事地说:“先说好啊,我这边还和从前一样,只给得起正常范围水平的薪资。”


    丁篁闻言摇头笑笑,虽然多年不见,但说话间对方身上那股熟悉感又渐渐回来了。


    他低头盯着杯中赤金色的茶汤,安静半晌说:“因为我出道后不久对登上舞台有了阴影,好几年没再开口唱歌了,这次回家过年偶然路过这边,想起以前在酒吧网吧两头跑、边写边唱的日子,就想着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再试一试……”


    丁篁声音诚恳,曾经让他觉得难以启齿的原因,如今变得能对别人顺畅表达出来。


    听完他的话,李骏点点头,沉吟片刻果断干脆地拍板:“行,没问题。”


    他语调自然地说:“你看啊,咱们以前就是随便搭了个舞台唱着玩的对不对,这次虽然场子变大了点,但是放轻松,还是该怎么玩就怎么玩,甭有什么压力负担,知道吧?”


    看着对面那道和煦中藏着关怀的目光,丁篁心口微微生热,轻咳了一下,抬起眼缓慢又真挚地说:“谢谢你,李哥。”


    李骏随意地摆了摆手:“咱们不用说这个。”


    之后丁篁回到前厅准备上台先试下音,可还没等他走上舞台,忽然发现负责乐器伴奏的老师中有几张自己熟悉的脸。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是当年就曾给他配合过伴奏的乐手老师。


    “这是……”丁篁有些惊讶地转身看向李骏。


    “给你准备的欢迎礼物,还可以吧?”李骏也笑着看向那几人,目光流露怀念地解释,“他们几个本身就住在附近,这些年也一直都有联络,听说你可能回来唱歌后,我发个消息他们就过来了。”


    一时间丁篁内心情绪交杂,一面自责当年自己离家后就再没回来看过他们,一面又感动不已地和乐手老师们一一握手,小声寒暄了几句近况。


    而谈霄一直站在台下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白天酒吧内光线依旧昏暗,只有舞台这边留了一组明明灭灭的氛围灯,如果忽略眼前开阔空荡的场地以及周身变大了一倍的舞台,一切的感觉都还和从前一样。


    麦克风细微的嗡鸣声在空气中飘散,丁篁双手握上细瘦的话筒立杆,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会上台的心理准备,可如今真的站在这里,他一颗心不受控地悬浮在半空,下意识目光飘向台下,在一片漆黑里寻找那道锚定人心的目光。


    很快,他找到了,和谈霄四目隔空相接,对方的视线坚实、稳定,像有力的钢索拉住自己胸膛里不停飘摇的心。


    前奏音乐声渐渐响起,是丁篁自己上初中时写的歌,是多年以前在这件酒吧里反复唱过好多遍的歌。


    他悄悄深提口气,闭上眼,在众人齐齐望向他的目光里,卡准节奏开口唱出了第一句……


    台下,谈霄目光一直盯着丁篁。


    自己喜欢多年的歌手重新站上舞台唱歌,而且就近在眼前,他不知道别人会是什么感受,反正他自己感觉快忍不住了。


    藏在衣兜里的双手无声攥紧,舞台上幽蓝色的氛围灯将四周照成一片深海,随机移动的点点射灯仿佛银白色游鱼围绕在丁篁身边,忽远忽近随着节奏跳舞。


    而丁篁站在舞台中央,闭着眼,是用歌声引诱人类的塞壬。


    让人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清澈嗓音透过麦克风在开阔空间内扩散,其实客观来讲,或多或少能听出他开口气息不是很稳,咬字也有些张不开嘴的拘谨,但只要站上舞台唱出来了,在谈霄心里已经算是全世界最动听的声音。


    没办法,滤镜太厚,丁篁上台报个菜名他都能拍手叫好。


    这首歌很短,没两分钟丁篁唱完了,两颊微微浮着粉色,面朝台下鞠了很长一躬,然后又转过身对着每位乐手老师鞠躬。


    这么多年了,这个习惯还是没变。


    谈霄记得曾经丁篁每次演出结束,在台上谢幕时都会认认真真向每一位伴奏合唱的老师鞠躬,对比经常掉头就走或是沉迷与粉丝互动的梁嘉树,简直诚恳到有些傻气。


    可自己当年喜欢的,也正是这样一份真诚和尊重。


    望着丁篁还在挨个鞠躬的背影,谈霄缓缓勾起嘴角。


    ……


    之后几个白天,丁篁都会按时去酒吧排练,他和李骏约好到周末时正式登台演唱。


    而谈霄有时会跟着他去酒吧当氛围组观众,有时则留在家里和肉松作伴。


    这天是丁篁自己一个人去的,排练结束时间比往常早,他回家路过超市,心血来潮买了食材和模具,准备久违地烤个蛋糕吃。


    然而当站在自家老式防盗门前,拧动钥匙向内推开门的一刻,直面门口的客厅沙发上,他和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对上了目光。


    丁篁:?


    “咳……你、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沙发上的青年胡乱抹了把脸,开口透出浓浓的鼻音,“这刚四点半。”


    丁篁没回答,换上拖鞋走过去,站在谈霄旁边弯腰凑近,直直盯着他的脸问:“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谈霄:“……”


    他觉得自己也是点儿背,怎么看个催泪电影偏偏被丁篁撞见。


    没等到谈霄的回答,丁篁转头看看电视上播放的经典宠物电影,故事里的狗狗命不久矣侧躺在地上,身旁家人围着它正在做最后告别。


    丁篁回头,又瞥了眼稳稳趴在谈霄腿上的肉松,站直身体抱起胳膊说:“你自己在家,就带小朋友看这些东西是吧?”


    谈霄:?


    ……什么亲爹发言。


    不过等他抬眼看清藏在丁篁眼底的狡黠笑意后,也便明白这是反过来开始逗他了。


    谈霄也跟着扯起嘴角,然而下一秒,丁篁眼睁睁看着他脸上分明在笑,眼皮一颤却又掉下两颗浑圆的泪珠来。


    丁篁愣住了。


    “你……这么伤心吗?”他有点迟疑,又小心地开口问道。


    “没有,”谈霄又抹了把脸,动作堪称有些豪迈地说,“我一看伤感电影就这样,容易泪失。禁。”


    可眼前青年一边说着话一边擦着泪,脸上还是越来越湿,最后只好自暴自弃地仰头靠在沙发上,鼻音嗡嗡地说:“你别看我了,我自己缓一会就好了。”


    盯着他,丁篁恍惚觉得,这样顶着寸头的青年,明明冷着眉眼时又酷又拽,好像拒人万里,可现下他微微肿着眼皮,耳廓上透出一层淡淡红色的样子……


    莫名可爱。


    原来他爱看电影,但看伤感类型的片子会不由自主狂流眼泪。


    丁篁在心里给命名为“阿霄”的本子上默默记下一条。


    他起身走进厨房准备开始做蛋糕,但不由自主想给本子多增加一些新内容,于是叫上客厅里的谈霄过来帮忙。


    敲开鸡蛋壳的同时,丁篁主动问道:“你除了爱看电影,平时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好?”


    谈霄接过丁篁手里打满蛋清的不锈钢盆,想了想说:“运动?”


    丁篁说:“我记得你好像很擅长篮球和滑雪。”


    “但这两样我其实感觉都一般,”谈霄耸耸肩道,“球类运动普遍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只有一个人长跑还有骑行感觉还不错。”


    说着他又语气如常地加了一句:“还有游泳,初中毕业那年夏天我意外落水差点人没了,之后就去专门学了游泳。”


    “啊?”丁篁有点惊讶,随即谨慎地点点头,“游泳除了是项锻炼运动,确实也更是一种生存技能。”


    他手里过筛着低筋面粉,同时不忘在心里把青年刚才说话的信息点暗暗记下,然后又问:“那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吗?”


    “甜的。”这次谈霄答得很快。


    看他紧紧盯着自己手里还没做完的蛋糕,丁篁不自觉勾起嘴角:“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甜的。”


    谈霄说:“因为小时候经常吃药输液,嘴里常年发苦,就特别爱吃糖。”


    随即他露出惋惜的表情:“可就是因为吃太多糖得了蛀牙,后来再想吃甜的也只能忍……诶?”


    话说一半谈霄双眼透出亮光,舔了一圈齿列后兴奋地笑着说:“我忽然发现这副身体也不是那么差,起码牙是好的,又能吃甜的了。”


    听完他的话,刚才因为心疼幼年那个嘴里发苦的小孩,丁篁想偷偷给他多加一点砂糖的手又悄声收了回去。


    还是……控制一下糖分摄入吧。


    不知不觉窗外日暮四合,夕阳透过新换的玻璃窗投在厨房的白墙上。


    谈霄胳膊支着料理台,杵着脸目光紧随丁篁动作,看他把蛋糕模具放入烤箱后问道:“刚才一直都在说我自己的事,你呢,你有什么别的爱好?”


    丁篁设定好温度和时间,直起身时回忆了一下。


    自己的爱好其实乏善可陈,差不多全是围着音乐转,只有爬山和烹饪这两条除外,但青年也已经知道了。


    所以他老实回答说:“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听听音乐,玩玩乐器之类的。”


    “那你会的那么多乐器里,最喜欢哪一种?”谈霄跟着他走出厨房,在身后问道。


    丁篁起初不假思索地想说是吉他。


    但下一秒脑中闪过谈霄送他的那把琴,停顿半秒眨了眨眼睛,他说:“是钢琴。”


    闻言谈霄绕到丁篁身前,微俯下身,凑近了眯着眼端详他的脸,半晌皮笑肉不笑地说:“讲实话。”


    丁篁:“……”


    “吉他。”他微微低下头,不去看对方眼底揶揄的目光。


    紧接着青年像是被他提醒了,语调微微上扬道:“对了,我想起来自己还有个爱好,其实我也会弹吉他。”


    “你会弹?”丁篁睁大眼睛表示诧异。


    “怎么,不信我啊?”


    谈霄说完征求了一下丁篁的同意,然后走进丁篁卧室拿起他那把新手琴,挎在身前指尖一扫,拨出一串动听的和弦。


    青年撩起眼皮,朝丁篁挑眉亮了个“还不错吧”的眼神,接着低头表情转为认真,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了首丁篁自己谱的曲子。


    “没想到……”看着他,丁篁喃喃开口,“你音痴那么严重,还能弹得这么好。”


    “当然,我特意练了好久。”谈霄自然而然地接道。


    “为什么?”丁篁下意识问。


    毕竟据他所知,五音不全的人练乐器更困难,如果想熟练掌握弹奏,练习量和常人相比要更多。


    房间忽然沉寂片刻,之后响起一道低低的——


    “你说呢,为什么。”


    闻言丁篁愣了下,两眼重新聚焦,看到谈霄此时坐在他床边,怀里抱着吉他,一如当年那些视频中,在这个狭小房间里的自己……


    眼前青年人耳廓明明发红,却还虚张声势和自己对视,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看着他,蓦地,丁篁说不出话了。


    只觉得窗外那片烧得橘红的晚云,好像也慢慢爬上了自己的耳朵。


    第50章 第50章“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


    很快到了周末。


    酒吧驻唱歌手正式演出时间是在晚八点,而当晚七点不到,丁篁已经拉着谈霄走出家门。


    这些天他去酒吧彩排大多是在白天,店内除了工作人员几乎没有别人,所以想提前去那边适应一下现场氛围。


    途中路边偶然看到一辆卖烤地瓜的小车,丁篁双眼忽地一亮。


    “刚吃完晚饭可能吃不下一整块,要不我们掰开分着吃?”他歪歪头,问身旁青年的意思。


    谈霄耸肩,没有异议。


    于是丁篁高兴地扫码付款,将烤地瓜从中间一掰两半,用塑料袋分装好,然后和谈霄一人捧着一块,边走边吃。


    热腾腾的橘红色丝络瓜瓤软糯香甜,丁篁品尝着沙绵的口感,望向眼前的冬夜长街,仿佛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初中时的冬天。


    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华灯初上的夜晚,这样甜的热的烤地瓜,他一边吃一边慢慢走,心里想着新写的歌。


    手心里暖暖的,整个身体也是,丁篁莫名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因为前些天路过这边时,都没有遇到卖烤地瓜的小车,偏偏是在今天,在他要重新上台唱歌的这晚,仿佛复刻了曾经那个最开始出发的自己,让他心里变得更加坚实安定了一些。


    “感觉还好吗?”并排走在自己身旁的青年忽然出声道。


    丁篁知道他是在问久违地面对观众,即将登台演唱的心情。


    低着头体会了一下,丁篁说:“好像还好。”


    他内心还算平静,刚刚结束的过往旅程让他学会专注当下,用行动代替焦虑,还有拾起了重新出发的勇气。


    所以他觉得这晚应该可以顺利度过。


    “肯定可以的,”谈霄看着他说得笃定,“你那么用心地排练,乐手老师也都反馈你状态很好,所以放心吧。”


    避免今天人多眼杂,青年脸上戴着一副黑色口罩,只露出高耸的眉骨和一截笔直鼻梁,在路灯下眼窝阴影深邃,对视时有种被他一心一意盯着的错觉。


    丁篁收回目光,下巴埋进围脖里无声地点点头。


    可能还是有些紧张吧,他想,不然心跳怎么又加快了。


    酒吧日常七点开始营业,等他们赶到时,门里门外已经零星站着几个顾客。


    低头走进大门,丁篁前方视野中出现一道男人身影,正朝自己迎面相对走来。


    这条通道不算宽敞,他下意识向旁边让了一下,可在擦肩而过时,双方肩膀还是不轻不重地撞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丁篁下意识开口道。


    而对方身形停顿一秒,接着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道有点耳熟的声音响起:“丁篁?”


    听见那道声音,丁篁心里无端一紧。


    抬头望过去,在看清那人的五官之后,他整个身体僵住。


    差不多高的中等个头,与自己视线平齐,方形脸,黝黑肤色,记忆犹新的三角眼……


    “伍斌……”丁篁无意识地呢喃出口。


    “哟,还记得我呢。”男人咧开嘴笑起来,扑面一股浓重的烟味。


    丁篁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


    走在前面的谈霄闻声回头,看见站在丁篁身前男人脸上那抹笑,忽然眯了眯眼。


    他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那笑里夹杂着一股隐晦恶意。


    但男人表现得十分热情,样子很是熟络地伸手拍了拍丁篁肩膀,问:“你怎么回来了,今年在这边过年?”


    丁篁咬着下唇,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伍斌又和他寒暄了几句,丁篁一直埋着头,最后语速飞快地留下一句“我先走了”,接着他向前赶到谈霄面前,拉住他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匆匆朝后台走去。


    “怎么了?”谈霄低头看了眼丁篁握住他小臂的手,用力泛白中还微微有些发抖,不由皱起眉道,“刚才那个是你认识的人?”


    后台光线昏暗,丁篁垂着脑袋大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安静片刻,丁篁抬头朝谈霄笑笑:“对,是我以前的同学。”


    之后他没再解释更多,而是转身去化妆间里做造型。


    抱臂站在化妆间门口,谈霄盯了一会他的背影,总觉得刚才那个笑脸好像透着勉强的意味。


    可丁篁表情如常地和造型师打了声招呼,接着面色平静地在镜子前坐下,准备开始化妆。


    谈霄收回目光,暂且搁下这个小插曲,听着台前的声音,貌似已经有人开始入座了,他得赶紧去占一下自己一早看中的位置。


    “小丁老师,你前面刘海太长了,”发型师站在丁篁身后,和镜子里的他对视问道,“要不要卷起来别到耳朵后面去?”


    丁篁沉默片刻,抬手撩开自己额前左半边刘海,看着底下苍白面颊上,那些崎岖攀爬的刺眼红斑,他说:“好,麻烦你了。”


    他应该逼自己一把。


    和当年那场演唱会一样。


    他不信这次还是会惨败收场。


    没事的……


    对视镜中渐渐暴露出全部五官的自己,丁篁在心里说,没关系……


    伍斌一直住在北钟市,当然有可能偶遇他。


    没关系的,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他不动声色调整着呼吸,直到准备上台前,站在候场区一片黑暗里,眼前就是时隔多年近在咫尺的明亮舞台。


    主持人正在热场。


    握在自己手里的金属话筒不知何时变得过分滑腻,麦克风头部沉沉发坠,丁篁单手有些握不住,用另一只手紧紧攥上去。


    真的没关系。


    已经排练好几天了,来之前也彻底开过嗓,路上恰好买到了烤红薯,青年定定地看着他,也说他一定没问题。


    还有之前,曾经在商场里弹钢琴时旁若无人的忘我,病房中余旗的感谢,一条一条动用全部感官收录到的声音……


    快点,再想一想。


    丁篁催促着自己努力回想曾经给予他支撑的那些画面。


    可脚下好像有粘稠浓黑的潮水渐渐漫过他的脚面,一寸一寸向上迅速涨高。


    不要被追上了,快想。


    快点想那些发着光的回忆。


    黑色潮水里有密密麻麻的议论声钻进每个毛孔,丁篁深深埋着头,入魔般愣愣对视着漆黑水面,好像看到了曾经同样漆黑一片的台下,那些面目模糊的脸,锋利上挑的嘴角,如有实质般看好戏的尖锐目光……


    全身忽然泛起一股针扎般的刺痛。


    黑水还在上涨,很快漫过他的胸口,将那些拼命拽出来用以抵挡的回忆轻而易举地吞噬掉。


    脖颈咽喉仿佛被无形的手死死掐扼,丁篁双眼失神,徒劳地张张口,可听不到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不会的……不可以这样。


    丁篁狠狠咬了下舌尖。


    “小丁老师,该你上场了。”


    一股力量骤然推在他的背上,一瞬间,明亮耀眼的舞台灯光将他照得无所遁形。


    两眼惊惶迷茫地扫向台下,迎着他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空白的脸。


    没有笑容,没有表情,只有一双双冷冷盯着他的眼睛。


    丁篁举着话筒,双手用力到颤抖,可还是发不出声来。


    渐渐的,四下响起清晰的议论声——


    “不是吧……他又要演出事故了?”


    “哥们唱啊,我花钱买票来可不是看你傻站在台上的。”


    “我靠我真是要心疼梁嘉树了,高强度演出的同时还要给掉链子的同事救场,这是什么倒霉大冤种?”


    “话说丁篁今天做的这是什么造型,以前还知道用遮瑕盖一盖,这次直接顶着那玩意上来了,乍一眼看到吓我一跳……”


    涌进耳中的杂音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在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中,丁篁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夹着满满恶意的叫声:


    “嘿,丑八怪,看这儿!”


    丁篁眼睫猛地颤了一下。


    别看。


    他告诉自己,别看他……


    可眼珠还是一寸一寸迟钝地转过去。


    紧接着,他看见台下最醒目的位置,正朝他的vip席位上,是那张童年经常出现在噩梦中的脸。


    那张脸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五官黝黑,三角眼,一看到他就会挂起那种标志性的、兴致勃勃的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在每次扬起拳头打他的时候,在呼朋引伴让别的小孩也朝他身上扔石头的时候,在搓着手笑嘻嘻凑近,像失忆一样朝他借钱的时候,在自己期待已久的家乡演唱会上,当众面对镜头,高调地嗤啦一声,撕掉他单人海报的时候……


    咚的一声闷响。


    双手终于不堪重负,沉重如铁块的话筒直直掉下去,摔在舞台上发出一声刺耳尖鸣。


    “不要……”


    丁篁骤然喘息一口。


    双眼惊醒般猛地睁大,胸膛剧烈上下起伏着,仿佛刚从没顶的黑水中仓促拔出头。


    酒吧舞台上,主持人热场的声音还没结束。


    而一直站在候场区的那道瘦削身影,在无人发觉时,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台前,谈霄坐在丁篁目光向下一瞥就能看到的位置上,等了许久。


    但是等主持人热完场,原本轮到丁篁上台唱歌时,台上却忽然换成了乐器独奏。


    蓦地,谈霄眉头皱紧。


    下一秒不带丝毫犹豫,他起身向外走,结果刚好迎面碰到来找他的李骏。


    李骏额上有些汗意,两眼明显焦急地看着他说:“小丁不见了,本来一直在后边候场的,结果快轮到他时人突然没影了。”


    谈霄下颌角一紧。


    敛着眸光和李骏先道了句不好意思,谈霄解释丁篁面对登台可能还是有些心理障碍,他先去找人。


    李骏没受他那句道歉,而是派了几个服务生跟着他一起找。


    谈霄里里外外将酒吧翻了个遍,始终没看到丁篁身影,一直打他电话也无人接听,就在谈霄准备动身回老房子里看看时,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地方。


    夜风刺骨,天上挂着寥寥几颗寒星。谈霄打车到北钟市街心公园时不到十点,之前他和丁篁在这边吃着三明治定下开启录音之旅,循着记忆找到当时他们坐的那条长椅,远远的,谈霄看到长椅上缩着着一片单薄的人影。


    一直提在喉咙的心缓缓下落。


    谈霄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站到长椅旁边。


    听见脚步声的丁篁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又慢慢把头扎了下去。


    寒冬腊月,丁篁跑出酒吧时,身上外套都没穿,只有一件单薄的长袖衬衫,还是前几天他为了登台唱歌特意买的。


    恬淡又温暖的雏菊黄条纹,如今在夜色中变成一片黯淡灰色。


    一如他整个人一样。


    丁篁始终没有开口,看了他片刻,谈霄一言不发脱掉自己外套,披到那把瘦削的肩膀上。


    “走吧,回家。”他说。


    仿佛一道毫无存在感的影子,丁篁缀在谈霄身后跟着他默默回了家。


    开门进到室内,肉松听到声音已经早早等在门口,毛茸蓬松的开花尾巴高高竖起,绕着丁篁两边裤腿来回贴蹭。


    但丁篁仿佛失去知觉一样,一步一步直直朝自己关着灯的卧室走去。


    进门后仿佛连抬手关门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直接合衣躺上床,然后默默拉高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屋内极静,只有肉松持续发出低频呼噜呼噜的声响。


    谈霄站在丁篁卧室门边,盯着床上那堆默不作声的小鼓包看了片刻,没强行进去问他上台前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拐进厨房接了一杯热水,放在丁篁床头柜上后又悄声退了出来。


    靠着墙壁,他想了想,低头掏出手机按了一通,给丁篁发过去:


    【我24h开机,想聊天了可以找我。】


    屋内丁篁揣在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两声。


    谈霄等了片刻,没等到回信。


    他转身一如往常地给肉松梳毛,清理打扫、陪玩逗猫棒、洗漱、铺床……


    直到他看完丁篁书架上的那本课外读物,躺在床上准备关灯休息时,手机屏幕还是一片漆黑。


    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吧,他想。


    可本以为今晚会就这样过去时,半夜凌晨,谈霄为丁篁设置的特殊铃声忽然响起。


    他一瞬间清醒,坐起来靠着床头接通:“喂?”


    一屋之隔,对面房间没有任何响动,电话里也只有一道好像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夹着细微电流安静传入耳中。


    “小竹老师?”


    谈霄试着开口叫了他一声,还没等接着说下去,对面传出一声明显颤抖的呼气。


    那一瞬间,谈霄仿佛看到一只总是习惯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像终于忍不住了一样转过身。


    而听筒中,丁篁小声哽咽地说:


    “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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