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丁篁和谈霄走出车站。
远远的,在出站口门闸外,丁篁看到一个圆脸男人举着旅行团的小旗子正朝他们挥舞示意。
“杜笠,杜领队是吧?”走到近前,谈霄先和男人握了下手。
“是是是,叫我小杜就行。”
听到声音丁篁抬起眼,才发现对方面相还很年轻,稍胖的体型和笑呵呵的圆钝五官,让人看了不自觉感到亲切。
他顺手递过来两瓶矿泉水,然后举着旗子在前方领路说:“咱们团的那两对旅客是二十分钟前到的,我让他们先去停车场了。”
说着回过头用体贴的语气问:“等会儿早饭去咱们的第一站吃,预计车程半小时,二位老师需要先去个卫生间之类的不?”
丁篁和谈霄表示不用,杜笠露出白牙爽朗一笑:“好嘞,那咱们就直接去找大部队会合。”
领队的语气自然熟稔,即便是第一次见面也没有什么陌生感,夹着本地方言味道的普通话还自带一股幽默意味,让丁篁原本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到达地下停车场,杜笠领着他们走到一辆白色七座商务车前,把两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车内坐在后排的两个年轻男女闻声回过头,看到丁篁和谈霄后双眼明显睁大了。
杜笠拉开车门,车顶阅读灯自动亮起,暖黄色的柔光下,丁篁看清车里已经两两成组坐了四个人,分别是刚才在后排和他们对上眼的情侣,还有中排的一对母女,女孩子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二位应该就不用我介绍了吧?”杜笠扶着车门笑呵呵地说。
车内四人都愣了几秒钟,离车门最近的年轻女孩冷不丁蹦了句:“你们,是在拍节目吗?”
谈霄笑笑回答:“我俩单纯出来玩儿的,大家把我们当普通人相处就行。”
后排情侣中的男生没忍住“卧槽”了一声,表情兴奋地举着手机道:“我昨天还刷到你们的热搜来着,没想到今天就碰上真人了!”
他旁边的女生还有点愣神,不敢置信地喃喃:“那接下来这两周,你们要和我们一起旅游?”
得到谈霄的点头肯定后,她如梦初醒,也激动地掏出手机:“我的天,不行不行我要赶紧告诉我妈,我现在跟她喜欢的歌手在一个车上!”
“咳咳……”杜笠适时地插话提醒道,“那个啥,咱们先上车,边开边聊?”
丁篁和谈霄对视一眼,车内空位只有后排三人位中左侧靠窗的位置,还有副驾驶。
谈霄指指前后,挑眉问:“你想坐哪边?”
坐前面丁篁抵触看挡风玻璃,坐后面又肯定难免被问东问西……综合权衡之后,他像猫似的踮着脚溜去了副驾驶。
看着丁篁端正坐直后乖乖给自己捆好安全带的背影,谈霄勾了勾唇角,然后上车坐到后排情侣旁边。
路上,杜笠先简单给他们介绍了一下东谷市的基本信息,以及当天的行程安排。
他们要去的第一站是当地最有名的早市,也是近两年的网红景点之一,各种实惠又美味的本地早点现做现吃,是每个来东谷市的游客几乎都会打卡的地方。
听着杜笠绘声绘色的描述,丁篁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
在火车上和谈霄光顾着玩手指钢琴了,都没怎么吃东西,而之前赵浔安塞给他们的特产小吃还在后备箱的背包里,不方便拿。
正纠结要不要隔着一车人回头叫谈霄时,杜笠借着红灯停车的空档,翻开两个座椅中间的储物箱,从里面拿出一兜水果分发给大家。
他说:“饿了的朋友可以先垫垫哈,咱们这趟双城三周游说实话不轻松,两周时间要横跨两个省份、三座城市,有几十个景点等着咱们去打卡,所以最重要的就是有个好体力,千万别饿着肚子玩儿。”
众人领了水果笑哈哈地向他道谢,杜笠趁机建群将大家都加了进去。
窗外东方旭日初升,金红明灿的朝阳洒向柏油路面,一行人正式踏上旅程。
丁篁静静坐在副驾驶上,一边看似专心地给香蕉扒皮,一边竖着耳朵从后面车厢大家聊天的内容中提取关键信息。
后排的情侣二人性格都很外向,主动介绍他们是对自由职业者,两个南方人想来体验下北方的冬天,而中排的女儿即将出国留学,走之前和妈妈旅游增加些母女间的回忆。
而轮到谈霄时,众人难掩好奇频频向他提问,谈霄也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一一耐心回答。
演员的临场反应确实强。
丁篁听得心生敬畏,同时也庆幸自己选了个“风水宝地”。
过不久,第一个景点东谷早市到了。
杜笠给他们推荐了几个口味地道、传承悠久的摊位,因为还没到旅游旺季,当天市场的人流量不算夸张,客源大多来自周围的几个居民区,一些热门摊位前的队伍长度也还可以接受。
杜笠说早市旁边隔一条街有个大型商超,大家吃完饭还有一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如果有需要可以去那里买些零食、生活物资以及保暖的衣物,也可以在附近逛一逛,只是规定时间内一定要回到车上。
他们行程排得紧密,如果哪一环节耽误了时间,后面的安排都要跟着做调整,所以谁迟到就罚谁请全车人吃饭。
大家表示都没有异议,于是杜笠一声令下,原地解散。
丁篁和谈霄避免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发生拥堵,低调地戴上了帽子口罩。
从市场东面的入口开始逛起,他们沿路一个个摊位走下来,闻着空气中一茬接一茬的食物香气,丁篁嘴巴不自觉分泌出口水。
说起来,这样的早市他很久没有逛过了,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轻而易举将人带入遥远的回忆里。
蛋壳咔嚓一分为二,蛋黄蛋清掉在面饼上被竹蜻蜓样式的工具抹匀;戴着碎花袖套的手掀开蒸笼盖子,白雾般的水汽在晨曦中升腾,露出蒸屉上一个个皮薄馅大的白胖包子;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杀价声、摊主和顾客间你来我往自来熟地聊着家常……
每一帧画面都鲜活,每一道声响都生动。
落脚陌生城市的第一站,在这样蓬勃盎然的市场里,丁篁终于有了些许在旅游的实感。
半小时内,他和谈霄用物美价廉的早点填饱了五脏庙,还如愿以偿录到了早市纷杂热闹的声音,之后他们转战隔壁街的商超,打算买些御寒衣物。
越向北走,气温越低,十一月末这边的最低温度已经到了零下。
临下火车前,他们把之前买的衣服全套在了身上才没觉出冷,为了之后的路程,两人决定集中换一批装备。
但丁篁和谈霄都低估了那个商超晨间的客流量,也低估了梁嘉树国民度所覆盖的年龄段……
在服装店摘下帽子口罩试衣服期间,门口逐渐被越来越多早晨来买菜的大爷大妈围住。
他们从一致好奇地围观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明星,到主动走上前来合影,不出一刻钟,店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店内也挤挤挨挨人满为患。
直到杜笠打来电话时,两人才刚刚在安保的协助下从商超后门出来。
彼时距离规定集合时间已经晚了十多分钟,丁篁和谈霄上车后道了一圈儿的不好意思,还主动将当天晚饭揽下来,大家都表示了理解。
由于东谷市接壤邻国边境,他们要去的下一个景点是边境线,也是当地有名的打卡景点之一。只是景点之间距离遥远,等他们开到边境线,用美景喂饱眼睛后再去喂肚子,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在一处农家乐吃了些当地特色菜后,杜笠又马不停蹄载着他们去爬山看日落。
丁篁原本是喜欢爬山的,但这次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提不起劲来,长长的木栈道一眼望不到头,他们爬上顶,从主峰看完日落下来后,杜笠带他们抄近路走了一条村道。
僻静的土路上行人寥寥,天色将暗未暗,望着天边疏淡的粉紫色调云彩,丁篁恍恍惚惚总算有了可以喘口气的感觉。
村道两旁是大片的白杨林,光秃秃的枝头下,有落叶堆焚烧后残余的灰烬。
昏暗天色中望过去,像一匹倒在树林间的白马。
丁篁莫名觉得这个画面很有意境,于是停下来拍了几张照片。
不知名的鸟飞过天空留下粗噶怪异的叫声,不知不觉间他和前面的大部队落出遥遥一段距离。
拍完照捧着手机检查一番,丁篁留下几张自我感觉还算满意的,然后正准备去追赶前方的大家时。
一抬头,却看到谈霄去而复返。
彼时太阳已经彻底坠入地平线,周围有密实的树林遮挡,天色很快暗了下去,衬得青年脸上表情模糊不明。
只见他步速很快地走过来,一把揽住丁篁肩膀,然后转过身和他并肩向前走。
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微有些用力,仿佛在推着他向前。
丁篁愣了愣,耳边响起谈霄刻意压低的声音:“别回头,走快几步。”
他说:“后面有人跟着。”
第32章 第32章“嘉树学长,你还记得我……
听完青年的话,丁篁心跳骤然加速。
“是……梁嘉树派来的人?”一边提速,他一边小声问道。
谈霄说:“不确定,但那个人今天看到好几次了。”
什么时候……
丁篁讶异,他完全没发现。
好在落得距离并不多,没走多久两人便跟上了杜笠他们。
之后一路丁篁都有些提心吊胆。
又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回到市区下榻酒店,时间接近八点。
由于两人白天迟到了,当晚的晚饭由他们请客,去的是一家杜笠推荐的烤肉小馆,他以本地人的身份拍胸脯保证好吃。
后来证明确实没去错。
众人酒足饭饱,第一天旅程圆满结束,回到酒店已经十点多了,六人一共开了三个标间,丁篁回到他和谈霄的那间双床房,洗漱完直接仰躺在酒店床上,眼神发直地盯着天花板。
“累了?”谈霄也在床边坐下,顶着毛巾擦头发。
丁篁呆呆地说:“感觉,这一天过得好慢又好快。”
谈霄问:“不习惯了?”
“嗯……”丁篁闭上眼,“我适应一下。”
早晨在车上,他本以为领队口中的“不轻松”只是说说而已,然而真实地度过一天没想到竟如此充实。
让丁篁更没想到的是,之后一连几天也都是同样高强度、特种兵式的旅行。
一般他们早上的集合时间是六点,六点半吃完早餐后启程出发。
东谷市地广人稀,大多都是自然景点,所以每天都长时间奔波在路上,而在人少的景区还要时刻追紧其他人脚步,警觉提防以免被梁嘉树派来的人抓到。
有次在景区里独自去男厕,丁篁出来站在洗手池前,和最近几天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个男人对上视线,一瞬间后脑勺都麻了。
好在杜笠紧接着从里间出来,丁篁连忙追上他。
后来对方*一直没再抓住他们落单的时机,双方就像打游击似的你来我往。
在东谷市每日行程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早出晚归,不仅要面对粉丝和路人的围观,注意不能再迟到拖慢集体,还要分神应付跟踪他们的人,总之渐渐的,跟团游的弊端便暴露出来。
身体压力和心理压力都在累积,丁篁感觉精力越来越难以为继,情绪麻木的状态又重新在自己身上出现,很多时候他觉得只是在匆匆赶路,以至于都忘了要打开录音笔记录当下,好好感受。
不知不觉行程已经过半,他们到达三城中的第二个城市,白松市。
谈霄看出他的状态不好,提议要不要退团休息。
丁篁一方面害怕梁嘉树那边的人,不想失去跟团的安心感,另一方面还抱有希望。
白松市这个城市景区知名度更高,而且后面旅程人文景观会多一些,可能不需要再那么紧绷着神经了。
于是简单修整过一天,次日他们一行人又起了大早去玩雾凇漂流。
因为之前连续几天睡眠不足,丁篁坐在充气筏上困得直点头。
溪流两旁山林树枝银装素裹,景色的确美不胜收,奈何他又冷、又困、又饿,漂流时间还很长,早晨的气温低,在外面冻久了人反应都变慢了。
直到回市区吃午饭时,热气腾腾的铁锅炖熏蒸面颊,丁篁顶着红扑扑的脸坐在桌前,整个人看上去还有点发懵。
他夹起一块鱼肉机械地送进嘴里,结果没过几秒——
“咳……”
鱼刺卡嗓子了。
丁篁自己尝试下咽几次,异物感依然很明显,同桌其他人注意到他的不适后,纷纷开始支招。
——“小丁老师,你试试吃口馒头用力往下咽。”
——“哎呀我去找老板要点醋来吧。”
——“米饭呢,还有米饭吗?”
——“喝可乐有用吗,妈,我那瓶没开的可乐呢?”
……
大家叽叽喳喳挤作一团,丁篁安抚地摆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但鱼刺好像扎在了更深的地方,一咽唾沫就疼。
杜笠中午有事出去了,没和他们一起吃饭。
谈霄从外面给他打完电话进来,拿起丁篁的背包和帽子转身向团内其他人说:“我们去一趟医院,下午的景点就先不去了。”
众人纷纷点头。
丁篁捂着嘴轻咳两声,跟在谈霄身后走出餐馆。
到医院后,挂号、排队、候诊……等了半个多小时,医生没用两分钟就把鱼刺夹了出来。
“卡得是有点深,”医生叮嘱说道,“回去注意别吃太烫的,还有辛辣刺激的也先别吃。”
丁篁乖乖点头应下,谈霄在医院外打车,带着他直接回了酒店。
“滋”的一声电动遮光窗帘缓缓闭合,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先睡会儿吧。”谈霄在床头放下一杯温水,表情模糊不清。
丁篁拉高被子遮住小半张脸,哑声哑气地说:“那定个闹钟吧,晚上还有个焰火夜市的景点要去。”
感觉喉咙已经不怎么痛了,他不想因为自己耽误行程。
毕竟,来都来了。
“不定,自然睡醒了再说。”谈霄回得干脆利落。
啊,那好吧……
丁篁眨巴几下眼睛,被柔软的暖意包裹周身,很快睡着了。
而谈霄坐在床侧的单人沙发上,支着下巴刷手机,屏幕荧光映亮他脸上淡淡的表情。
时间无声流动,丁篁因为心里惦记着行程,根本没睡沉,不到傍晚就醒了。
睁眼后看到谈霄还在一旁守着他,听见他醒来后转身用遥控按开电动窗帘。
日光西斜,天边涂着薄薄的橘色,空气很安静,只有室内中央空调吹送暖风的微弱声响。
“饿不饿?”谈霄问。
丁篁感受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说:“要不我们晚上还是去那个焰火夜市逛一逛吧。”
闻言谈霄起身站到他旁边,弯下腰凑近丁篁,对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
“怎么了?”丁篁茫然摸摸自己,“我脸上有东西吗?”
“嗯,有。”谈霄语气肯定。
没等丁篁追问,他接着说:“有疲劳。”
“……”
丁篁哑然。
谈霄直起身,单手插着兜问:“缓过来些了吗,晚上确定要去?”
丁篁想想还是嗯了一声:“好多了,反正在酒店待着也无聊,既然都来这个城市了就去看看吧。”
“行,那先去吃饭,”谈霄帮他拿来围脖和外套,“晚上冷,穿严实点。”
接过衣服丁篁小小瞟了青年一眼,莫名觉得他不高兴了。
因为累了?
还是因为自己状态不佳影响了兴致?
想来想去都没捋清思路,于是吃完饭在走着去那条焰火市集的路上,丁篁拉拉谈霄的衣角,问:“你怎么了,生气了吗?”
青年身影一顿,缓缓转过头看着他。
帽檐下的眼睛黑沉沉的,他没说话。
丁篁莫名有点紧张,忘记手里揪扯住的不是自己衣角,来回捻搓着想解释些什么。
他有点磕巴地开口:“因、因为你说我们是朋友,我感觉你情绪好像不对,应该主动关心你一下……你,你不高兴的话可以和我说的,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好……”
没等他说完,一只干燥温热的掌心包裹住自己手背。
丁篁听见那道熟悉的调笑语气在头顶响起。
谈霄说:“小竹老师,停停,再搓该碎了。”
顺着话低头看过去,下一秒丁篁触电似的把手收回来,尴尬地张了张嘴。
青年牵起唇边,露出往常随性松散的笑,看他这样丁篁莫名舒了口气。
明明还没解决什么问题,但就是心里有种石块落地的放松感。
“你好了?”丁篁歪着头问。
“我没不好……”顿了顿,谈霄叹口气说,“我不好也不是因为你不好,我只是在怪我自己不好。”
是在说什么绕口令吗……
丁篁有点想笑。
但面前青年绷着下巴目光严肃,微微拧眉说道:“对,就是我没做好,是我只想尽快带你去更多的地方,是我没顾及你的状态,是我……”
说着,谈霄闭了闭眼。
丁篁从没在青年脸上见过那么深晦复杂的情绪,即便只是一闪而过。
他愣愣看着谈霄换上一副平静的语气继续说:“反正是我太着急了,报这么一个团,让你辛苦了。”
丁篁懵懵的,还是没太能理解,但不耽误他反驳。
他也反手拉住谈霄的胳膊说:“没有,你没有不好,我在这个团里认识了新的朋友,跟着大家一起到处玩也是种体验,让我对陌生人都没那么抵触了,而且因为这次的旅程我也想通了一些事……”
“嗡”的一声,谈霄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调转屏幕给丁篁看上面的来电显示:杜笠。
丁篁点点头,让他快接。
滑开绿色通话标志,杜笠兴致高昂的声音从听筒里冒出来:“喂?梁老师丁老师,你们到哪儿啦?我们正在市集里面那个石桥上等着你们呢。”
谈霄和丁篁对视一眼,朝手机那端说知道了,他们马上到。
剩下的路不远了,两人继续并肩走着,丁篁忽然走快两步到谈霄前面,转回身。
他看着青年双眼很认真地说:“总之,你别自责。”
谈霄也定定地望着他,半晌,笑了。
他说:“好,听你的。”
……
因为当天是休息日,焰火夜市上的人比丁篁预想中要多得多,而且场地规模也大,甚至在夜市中心区域还搭建了一个舞台,在办小型音乐节。
主持人正站在台上做热场活动,不知向下面抛洒了什么纪念品,丁篁和谈霄原本在台下人群中穿梭,一下子被如海浪般涌向台前的人潮冲散了。
两人都戴着鸭舌帽,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几个错身没看到对方,反而朝不同的方向被越推越远。
不行,这样太危险。
说不定梁嘉树雇的人就混在这堆人里。
谈霄当机立断,摘下帽子露出颇有辨识度的五官。
周围灯光暗了一瞬,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歌手走上台开始演唱,旁人注意力都聚向舞台,暂时还没人发现他。
谈霄一边用目光四处搜寻丁篁,一边拨他的电话。
“喂?”
电话通了,丁篁那边也很嘈杂。谈霄仿佛能看到他把手拢在嘴边,凑近话筒说:“那个……我好像走错方向了,这边不通向石桥,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吧。”
谈霄没接腔,而是问:“你周围有什么标志物吗?”
“嗯……”丁篁声音左右转了转,“我斜后方有个亭子,亭子旁边是卖手工银饰的摊位。”
按照他的描述,谈霄回忆着刚才走进市集后看到的景观布设,大致确定了丁篁位置。
“好,你先去亭子那里等,我马上到,”说完,又紧跟一句,“摘下帽子尽量让别人看到你是谁,然后也别挂电话,就这样保持通话的状态。”
“嗯,我摘了。”丁篁那边声音静了些,看来应该已经到了凉亭附近。
谈霄加快速度,穿过人群打算抄一条近路绕过去。
可正当他拐过一处僻静的矮墙时,身后蓦地响起一道男声——
“嘉树学长,你还记得我吗?”
迈出去的脚步堪堪顿住,手机那端的呼吸声也跟着停滞一秒。
谈霄缓慢转回身,拿着手机的胳膊顺势背在身后。
抬眼望过去,他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尾:是刚才那个站在舞台上不知名的小歌手。
见他一直没有说话,小歌手又往前几步,脸上露出矛盾的胆怯又焦躁的神情。
他说:“我刚刚在台上就看到你了,那么多人,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谈霄眯了眯眼,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对面却像受了很大刺激似的深喘一口气。
小歌手满脸不敢置信:“……你、你不记得我了?你怎么会不记得我?”
四下无人,这一带算是夜市不对外开放的地段,谈霄也没想到这人会在这里蹲他。
两臂肌肉绷紧,在外套下已经做出防御的准备,然而对面的人毫无所觉,直直朝谈霄一步步走近,两只泛红的眼睛里很快蓄起沉甸甸的泪。
小歌手开口,语调不无凄惶地说:“你当导师说所有学员里最看好我的时候,你帮我从那档音乐选秀出道的时候,你用我写的歌拿奖的时候,你把我哄上床还让我叫你学长的时候……你别说你都忘了……”
走到近前,他用力抹了把脸,单薄的脊背明明肉眼可见地在发抖,却还强撑着继续道:“后来,我知道了你只是把我当那个人的替代品,闹了顿脾气以为你会挽回我,结果……学长,那时是我年轻气盛,是我不懂事……但现在我真的知道错了!”
扑通一声,他竟直接跪在谈霄脚边,抓住裤腿仰头哀哀地求道:“学长,别再让圈子里的人都不用我写的歌了,我真的要没饭吃了,从高处摔下去的感觉我也真的受够了,我不想再四处走穴接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低廉商演,你就让我回去吧,你就让我继续跟着你吧……求你了……”
漆黑的发顶颤抖着紧紧挤挨自己小腿,谈霄反胃地后撤一步。
他没管那人垂着头还在呜呜说着什么,下意识只想先确认丁篁的状态。
拿起显示还在通话中的手机贴向耳边,然而“丁”字还没叫出口——
“滴”的一声。
对面轻轻挂断了。
第33章 第33章“阿霄,是你在敲门吗?……
等了大概多久?
五分钟?十分钟?
丁篁没有概念,只是一动不动坐在亭子里,两眼空茫茫的没有聚焦。
等发觉面前站着一道人影时,他才恍惚回神。
“啊,你来了。”
抬头对上视线,丁篁慢半拍地说。
看起来青年像是跑来的,明明天气那么冷,他微微喘着气,鼻尖上还挂着一层薄汗。
“你……”谈霄迟疑地开口,双眼端详着丁篁表情。
丁篁摇摇头:“没事,刚才不小心误触挂断了,我们去石桥那边找他们会合吧。”
说完戴好帽子起身,直直向前走去。
谈霄站在原地盯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然后也快步跟上去。
当晚,谈霄一直留意着丁篁的反应。
看他如常和大家打招呼、一起逛夜市,等回到酒店时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如果非要说的话,只是感觉整个人较于平时更安静了些。
谈霄本想找机会和他聊聊,但洗完澡出来丁篁已经缩在被子里睡着了。
次日,闹钟响起,隔壁床丁篁难得没有马上起来,谈霄以为他还没睡醒,就先自行去洗漱。
可从浴室出来后,床上那个隆起的小小鼓包还保持着原样,谈霄走过去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低声说:“快到集合的时间了,要是累的话我和他们说一声,今天在酒店休息一天?”
依然没有反应。
谈霄眉头慢慢拧紧,伸手拉开遮挡住丁篁大半张脸的被子。
柔长的黑发凌乱散落,发丝掩映间,丁篁双颊皮肤透出明显不正常的红晕。
“小竹老师,醒醒,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谈霄拂开他的刘海,探上去试了试额头温度。
高热、干燥、没有一点汗意。
发烧了。
谈霄表情严肃,一秒钟没再耽搁,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裹好外套下楼打车,目的地直奔医院。
路上他和杜笠简单说了下情况,过不久那边推了张名片过来,说白天在景区带团可能顾不上他们这边,但名片上的人是他哥,就在医院工作,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谈霄发语音道了句谢,然后带着丁篁下车走进医院。
时隔一天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只是换了不同科室,穿白大褂的医生拿走体温计看了一眼,司空见惯地说:“没事,就是普通流感,最近好多人都染上了,先去输个液吧。”
丁篁已经醒了,恹恹地坐在椅子上,脸陷在围脖里吐口热气问:“医生,我能不能回去吃药。不输液。”
正在开药剂单的医生抬头瞥他一眼:“都烧成这样了还是输吧。”
“对,”谈霄也在一旁道,“输液见效快一点。”
他以为丁篁是不习惯长时间待在医院这种陌生的环境里,但丁篁招招手让他弯腰凑近,干巴巴的嘴唇贴附到耳边小声说:“可你不是讨厌医院的味道吗。”
高热的呼气把耳廓蒸得有点发烫,谈霄偏过脸轻咳一声,没回话,只是给丁篁又紧了紧围脖。
都什么时候了还考虑别人……
看着丁篁烧得晕晕软软的模样,谈霄感觉自己更是个罪人了。
输完液,两人回到酒店,丁篁体温还没退,随便吃点东西便昏沉地上床休息了。
当晚从景点回来的团友们时不时过来慰问一下病号,丁篁已经睡下,谈霄把人都留在门口,接过几兜水果、打包的夜宵、景点的纪念品,还有好几个牌子的感冒药……
明天他们就要去下一个城市了,谈霄已经找杜笠办理了退团手续,大家都很遗憾和不舍,拉着他合了几张影,又说一定要照顾好小丁老师。
谈霄也的确不辱使命,夜间起来好几次,给小丁老师掖被角、擦汗、测体温,照顾得无微不至。
等再醒来时,丁篁一时有点分辨不清是早晨还是晚上。
记忆还停留在从医院吊完水回来,他自己试着清了清喉咙,痛感还很明显。
“醒了?”听到声音谈霄从门口走回房间,“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丁篁如实地答了:头晕、嗓子疼、全身乏力。
“没事,反正感冒就是这些症状,”他一个病人反过来让别人宽心,然后问,“你刚才是在和谁说话吗?”
“嗯,问酒店的人他们这里有没有加湿器,另外想换个套房。”说着谈霄按下遥控,窗帘向两侧徐徐拉开。
于是丁篁还没问出口现在几点了,就看到窗外午后的阳光安静流淌进来。
转回头,视线落到自己床上,他双眼不自觉微微睁大。
“这些是……什么?”
阳光照亮洁白的被面,只见满床都是被叠成各种小动物样子的毛巾,绕着他几乎围成了一圈。
是在给他举办什么祛病仪式吗……
丁篁直接愣住。
“这些啊,我雇的护工,替我照看你的。”
谈霄走过来,随手拆开一头长鼻子小象,在手里摆弄几下,又叠成了一只长颈鹿。
丁篁眼睛睁得更大了。
他知道一些酒店做客房打扫服务时,只要客人在床上留下小费,服务员就会把毛巾折成小动物的样子摆在床上。
一开始丁篁还在想谈霄是给了多少小费,才能让人家折这么多。
结果没想到竟全是他自己亲手叠的。
“你怎么……会做这些?”丁篁喃喃问道。
回忆着刚才青年手法,看起来分明十分流利熟练,像是专门学过。
谈霄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一边把造型各异的毛巾小动物排成一列,一边说:“以前不拍戏时为了丰富职业体验,到酒店里做过一个月的客房服务生。”
“这样啊,你手好巧。”
看着那些可爱俏皮的小猫小狗小兔子在眼前一字排开,丁篁忍不住挨个摸了摸。
“现在高兴点了吗?”谈霄冷不丁开口问道。
丁篁转头,对上他直直看着自己的眼神,后知后觉原来这些都是在逗他开心。
可能……因为前天晚上在烟火夜市遇到的那件事。
丁篁低头静了静。
其实当时隔着手机听到那些话,他情绪算不上有多难过,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乱。
因为根据所听内容,之后逛市集时他一直在细细复盘时间线,发现梁嘉树原来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就开始出轨了。
那个歌手的声音他记得,那档选秀节目丁篁也知道。
在自己成为梁嘉树的专属作曲人后,因为每天大量机械地输出定制音乐作品,日积月累丁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痛苦。
偶尔梁嘉树会帮他接一些影视剧的宣传曲转换心情,但成品发过去,梁嘉树反馈最终采用的甲方寥寥无几,这让丁篁逐渐陷入自我怀疑的漩涡里,写歌也变得愈发艰难。
“虽然他们都觉得你遇到了瓶颈,但是我相信你……”梁嘉树说得诚恳,丁篁却感觉被“瓶颈”二字扼住喉咙越卡越紧。
在他独自留在别墅里抵抗消极情绪时,梁嘉树的通告如雪片一般越接越多,而且不仅限于音乐方向,他还尝试向综艺、影视等赛道发展。
涉猎过更多圈层、结交了更多人脉后,梁嘉树和丁篁提出想要打造一支全新风格的专辑。
但丁篁的状态已经明显在走下坡路,跳出舒适圈的创作让他越发自我怀疑,却也只能强迫自己扎进乐器室里,一待就是半年。
而后将七首原创曲目发给梁嘉树,等专辑上线推出时,他满含期待地格外关注市场反响,结果却狠狠遇冷。
看上去他们的尝试并不为大众所接受。
而这次,梁嘉树提出让他休息一段时间。
自从抛弃歌手身份退居幕后,仿佛中了魔咒般打击接二连三,丁篁的自尊和自信几乎被磨碎。
他还是不甘心,用半年时间外出采风,想努力积攒些灵感,然而忽略了疲惫的心只想休息,旅途中他疯魔般听了很多乐坛新起之秀的歌,艳羡之余更加感到自惭形秽,以至于采风后半程逐渐变得封闭内心、排斥音乐。
等回来后,他试图再拿起笔,却发现自己写不出半个音符。
而也就是那时,梁嘉树接了档选秀综艺,担任里面的导师之一。
起初丁篁没太留意,他迷茫于自己到底怎么了,失去创作能力就像失去了身上唯一的闪光点,丁篁不安地向与自己合作十余年的作词人华昭求助,也是自己当时最好的朋友。
而华昭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竹啊,你好像太累太紧崩了,要不然试试让自己的心休息一下呢。
丁篁听完回去沉寂了好多天。
之后他开始试着转移注意力,放下急于产出作品证明自己的执念,转而努力经营起自己的婚姻,培养下厨之类的新爱好,关注伴侣的日常起居。
他不想变成一个彻底没用的人。
可现在回想,大约那时梁嘉树的身心已经开始远离他了。
当丁篁知道那个小歌手时,选秀节目已经播完,小歌手也成功出道签入梁嘉树的工作室,发歌之余也在为梁嘉树作曲。
丁篁知道他是因为梁嘉树不止一次当面向他夸赞过小歌手颇有才气,说他们对音乐的见解契合,话题投机,根本不像相差近十岁的朋友,还说公司想把他包装成第二个作曲天才。
只是后来那孩子莫名又销声匿迹了,偶然一次丁篁想起,梁嘉树只淡淡回应说他心术不正,抄袭别人的作曲,已经被公司冷藏。
现在想来,大概也是骗人的说辞。
所以在过去数年暗无天光的日子里,被自己当成唯一浮木紧紧抓住的人,原来自始至终都在错过、辜负、虚与委蛇……
丁篁以为自己会深受打击,可如今站在彼端回头看,那些过往像场无声落在身上的雨。
阳光晒一晒,轻风吹一吹,水分蒸发便了无痕迹。
所以他明白,自己大概真的从对梁嘉树的执着中上岸了。
“所以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
和谈霄讲完这段心路历程,丁篁嗓子干痒地咳了咳。
一杯温水适时递到自己手边,谈霄说:“该吃晚饭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喉咙又干又热,仿佛快冒烟,丁篁哑着声说:“想吃冰淇淋,可以吗?”
说完微微抬头,用上目线眨巴着眼睛看他。
谈霄:“……”
“你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答应你吧。”青年双手插在胸前,俨然一副铁壁防御的姿态。
丁篁瘪瘪嘴。
好吧,那退而求其次。
他说:“我想吃黄桃罐头。”
因为小时候每次发烧感冒,爸妈只要给他买了黄桃罐头,吃过就会好。
“这个没问题。”谈霄垂眼打开外卖软件。
可不知怎么回事,软件上从便利店到超市搜罗一圈,不是太远就是缺货。
没办法,他换上外套打算出门去买。
临走前,谈霄转身叮嘱丁篁把门反锁好,有什么事马上打他电话。
丁篁坐在一堆毛巾小动物里望向他,乖乖点头。
最近的一家商超和酒店之间有段距离,谈霄打车过去买了罐头和一些生活用品,出来后沿街逛了逛,找到一家粥铺给丁篁打包了晚饭。
只是走出粥铺还没过多久,他发现身后有不止一个人跟着。
而且这次应该是瞄准了他落单的时机,那几人跃跃欲试的,不动声色做出包抄围堵他的架势。
华灯初上,夜色喧嚣。
借着步行街晚高峰的人流和沿街店铺后面七扭八拐的小路,谈霄和那些人绕了半天圈子。
最终他手脚利落地爬上一家餐馆运输货车的车顶,利用视角盲区伏下身藏好。
那些人没有发现,从眼皮底下匆匆经过。
当脚步声逐渐远去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谈霄神经一跳:
电话铃声是丁篁专属。
没有犹豫,他拿出手机直接划开屏幕接通。
听筒里传出的声音有点哑也有点抖,丁篁在那边问:
“阿霄,是你在敲门吗?”
蓦地,谈霄颌角用力咬紧。
第34章 第34章“让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
脚踩货车侧边栏杆,轻巧的身影一跃而下。
谈霄站直身体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双眼冷得像冰。
追他的那些人刚才听到铃声去而复返,此刻齐刷刷堵在面前。
谈霄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止步手势,低头给梁嘉树拨去电话。
甫一接通,不等对面出声,他率先开口道:“把这些苍蝇撤了,咱们两个单独聊聊。”
“你想聊?”梁嘉树的声音幽幽响起,“可我不认为你现在有可以和我聊的资格。”
男人用一贯优雅的嗓音慢条斯理道:“小竹那边有人正在盯着,你这边也已经被逼到死胡同,只要把你们两个分别带回来,这场闹剧就可以结束了。”
“哦,真的吗?”谈霄单手插兜向后靠在墙上,放松身体饶有兴味地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前两天碰到一个人,他把我错认成了你,然后跪着求我想跟你再续前缘,你要不要猜一下,他还说了些什么?”
“……谁?”那边的嗓音骤然压低。
谈霄抬眼打量一圈杵在面前的人,咧起嘴角:“我觉得剩下的话,就不方便再让别人继续听下去了,你觉得呢?”
梁嘉树那边沉默片刻,挂断了电话。
过不久,对面为首一人按住蓝牙耳机,不知听里面说了些什么,一抬胳膊,身后的人便都跟着他散开了。
与此同时谈霄这边打进来一通视频,他点开,和屏幕里的梁嘉树对上视线。
男人那边环境很暗,像是没开灯,屏幕荧光只照亮他锐利的双眼和一小片面部轮廓。
两人彼此沉默着对视半晌,梁嘉树先开口道:“说清楚,你遇到谁了……丁篁也在场吗?”
谈霄轻嗤一声:“这么紧张干嘛,你是不是出轨太多次,情人都已经记不过来了。”
梁嘉树虚空指了指镜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警告你,别再挑战我的耐心。”
谈霄耸肩,随之也放低声音道:“名字我没问,不过当时的聊天内容我录了音也留了备份,你要是不想在公开平台上听到它,就把丁篁那边的人也撤走。”
这次梁嘉树沉默的时间更长,一片昏暗中只能听到他压抑情绪的呼吸声。
半晌,男人沉沉开口:“行,我打过招呼了,他们已经从酒店撤出去了。”
谈霄听完扯起嘴角:“那好,请问梁老师,现在我有资格跟你聊了吗?”
梁嘉树闭了闭眼:“别说废话了,直接讲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啊——”谈霄拉长声音,仰头向后靠在墙壁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别再紧追着不放了。”
他挑眉看向梁嘉树:“让我们能安静地、不被打扰地旅个游、玩一玩,怎么样?”
对面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旅游,具体要多长时间。”
“三个月吧。”
谈霄挺直身体,盯着前置摄像头,语气跟着沉肃下去。
他定定地说:“三个月,之后一切就按照你原本的安排,给我整容,再把我送出国。”
“怎么,这次不需要丁篁陪你了?”梁嘉树镜片反着光,凉凉讥讽道。
谈霄说:“丁篁他是个自由的人,不是谁的附属品,他不需要和谁捆绑,也一定不会被捆绑。”
大概青年说出口的语气过于笃定确信,梁嘉树难得没有还嘴,而是静了静,冷不丁地问:“这三个月,你打算和他发展到哪一步。”
啧。
果然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谈霄忍住挂断通话的冲动,舔了一圈齿列,故意反嘲道:“诶,醒醒哥们儿,有点自觉行吗,离婚证都办完多久了,现在还管得着么你?”
隔着屏幕梁嘉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谈霄直接抢白道:“行了,既然说好了就别出尔反尔,让那帮苍蝇别挡我路,小竹老师一个人还在酒店里发着烧呢。”
“发烧?”梁嘉树闻言凑近屏幕,眼底一瞬划过紧张神色。
他皱了皱眉问:“小竹怎么了?”
“你雇的那帮人跟得不是挺紧吗,连他生病都不知道?”谈霄摆摆手,“不跟你废话了,记住你答应过什么。”
说完便要抬手掐掉视频。
“等等。”梁嘉树及时叫住他。
“让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可以。”
男人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半晌,抬起眼皮看向谈霄说:“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
等真正放下手机,手里提的粥已经彻底冷掉了,谈霄回去又重新打包了一份。
因为梁嘉树的耽搁,不知不觉出来已经快三个小时。
回程的出租车上,谈霄不放心地给丁篁拨去电话。
响铃的等候提示音大概持续了半分多钟,对面才堪堪接起,而且听上去丁篁大概真的又发烧了,声音软绵低弱,咬字黏连,答话的逻辑也不是很清晰。
别再烧昏了……
谈霄不自觉拧紧眉,催促司机提速。
“我还有大概二十分钟到,小竹老师,你先把衣服换一下,等会儿带你去医院再输个液。”
谈霄语气如常地叮嘱,殊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丁篁,只听他突然态度坚决地回拒道:“别,你别来,我自己一个人没事的。”
起初,谈霄以为丁篁是怕把感冒传染给他,但丁篁一直小声地说不要,不让他回去“探病”,言语间还有几分抵触和慌张……
谈霄眯了眯眼,试着引导性地问:“小竹老师,你在害怕吗?”
大约高烧的迷热让人对内心*的禁锢像蜡一样开始软化、消解。
丁篁在那端安静片刻后小声咕哝:“嗯,我怕。”
怕自己真的是个丧门星。
周围一堆毛巾小动物在静静围着他,丁篁默默拉高被子,把自己缩向被子更深处。
自从小时候发生那件事之后,他一直都很抗拒生病时有人来探望。
因为正是五岁时的一场发烧,让外出打工的父母在回来看他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身亡,让他与自己的至亲天人永隔,让他变成了跟着奶奶的累赘。
那年车祸的事情在村子里传开后,因为生下来就长在脸上的鲜红斑痣,丁篁被村里人传是灾星降世,从此大家看到他都像看到病毒一样躲避。
流言越传越真,丁篁也渐渐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是他的“不祥”,冥冥催生了父母的意外。
而这晚,虚弱的身体和精神恰好放大了不安情绪,他止不住地牙齿打颤,明明已经用棉被把自己捂得一丝空隙都不露,却还是感觉冷。
很冷很冷,由内而外、透心彻骨的冷。
像寒冬腊月眼睁睁看着父母下葬时的冷,像被大人驱赶、被同龄小孩用石块砸时的冷,像整个童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只能独自爬上山和花花草草小动物们自言自语时的冷。
大概因为高烧,他的确有些神志不清了。
丁篁眼尾洇出潮意浸没在枕芯里,忍着哽咽低低地说着胡话,说着自己多年以来都不敢和别人倾吐的软弱。
他像孩子一样找爸爸妈妈,捂着被子鼻音很重地说想念、说孤单、说自责,说是他没照顾好奶奶。
手机在被窝里捂得发烫,丁篁侧躺蜷缩成婴儿姿势,把手机平放在自己旁边,如同靠近唯一的热源取暖般挨头凑近,瓮声瓮气呢喃说着积年累月的委屈,之后意识渐渐迷糊,好像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等再清醒过来时,他发现电话还没挂断。
“真的,你去哪里逛逛也好,先不要回来看我了,我害怕……”
大概是刚才流出眼泪和汗水的同时也排出了一些毒素,丁篁感觉头没那么昏沉了,鬼打墙似的想起最初的话题。
他低头收拢五指,握紧手机,仿佛只有像这样抓住什么,才能抵消掉心里的茫茫不安。
“你怕我也会像你父母那样,突然出车祸离开你吗?”静默半晌,谈霄在手机那端直言不讳道。
丁篁竖起食指匆忙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即想起他看不到,又拍拍听筒,恨不得把刚才那句话变成语音让谈霄撤回。
“别紧张,告诉你个秘密,”谈霄那道熟悉的、松散的含笑声音响起,他说,“其实那种致命的车祸,我已经遭遇过一次了,不然怎么会借用梁嘉树年轻的身体找到你。”
丁篁:“……”
青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他两眼目光放空,有种不经意间被平地摔了个炸雷的措手不及。
然而没等丁篁开口说什么,谈霄很快跟道:“所以复活一次的我,现在严格来讲还处于无敌期,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在单纯开玩笑让自己缓和心情,丁篁安静片刻语气略带迟疑地问:“那你出车祸时……是什么感觉?”
感觉很痛吗?
谈霄语速放缓道:“当时的情形我没有多少记忆了,只记得一切发生得很快,不等我感觉到疼,就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顿了顿,他说:“所以我猜叔叔阿姨应该也不是在痛苦中离世的。”
听完丁篁眼底蓦地发酸,讶异于青年的敏锐,也为联想到他的遭遇而心疼。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对着手机默默呼吸。
而像是听出他藏在呼吸之下依然难以消弭的不安,谈霄又开口道:“要不这样吧,你倒数十个数。”
“十个数?”丁篁茫然,“做什么?”
谈霄不回答他,只是说:“你先数,数完我再告诉你。”
丁篁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清了清嗓子凑到手机收音位置试着开口:“一、二、三……”
就这样匀速地慢慢数着,奇异的是,内心也逐渐跟着平静下来。
数到还剩下三个数字时,电话那头忽然传来谈霄的声音。
是有些低沉的,带着喘息的声音。
他说:“小竹老师,开门。”
“我回来了。”
第35章 第35章他其实是喜欢丁篁的?……
长长的烟灰从指间跌落,红亮的烟头火星在黑暗中灼烧着视网膜。
梁嘉树盯着手里的烟,双眼出神。
差一点就把那两人抓回来了,但“假梁霄”拿出有关他的新把柄,让大半个月的追踪功亏一篑。
奇怪的是,梁嘉树并没有感到有多愤怒,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在想,当时自己得知“假梁霄”手握聊天录音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录音暴露后该如何公关挽救,而是……丁篁知道吗。
他们说话时,丁篁在不在场。
他又听到了多少。
事后冷静想想,以那两人日夜相处、同进同出的紧密程度判断,丁篁很难不知情。
那他会是什么反应……
梁嘉树淡淡心虚之余,又生出浓浓的兴味与好奇。
或者直白一点讲,他期待看到丁篁为他伤神的样子。
这样说明丁篁对他还有迷恋,这样自己便不会被越来越失控的心慌继续折磨。
很奇怪,近来这些复杂晦涩的情绪变化,梁嘉树自己也看不清、想不通。
明明是一个很早被他舍弃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会下意识在乎他的反应。
就连通话最后,向“假梁霄”不经大脑脱口提出的条件,也与丁篁有关……
他到底是怎么了。
随手把烟头碾灭,梁嘉树向后仰靠在沙发上,摘下眼镜闭目深思。
很不愿承认的是,随着大半个月时间过去,起初被调换身份、被丁篁出走的背叛感所激起的怒火已经几近熄灭。
他从满心只想抓那两人回来,到如今终于冷静下来,反视自己因丁篁而产生的那些异常情绪波动。
随着追踪人将一张张偷拍照片发到他手机上,梁嘉树眼睁睁看着丁篁和那冒牌货在旅途中变得越发亲密,整个人也展露出越来越多连他都不曾见过的样子。
梁嘉树觉得心慌,但他不明白慌什么。
那些照片被他一股脑地凌乱铺在茶几上,每次一低头,就能看到丁篁的脸。
挂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表情。
尤其站在身旁的人还顶着自己年轻的脸,与丁篁同框被拍时经常让梁嘉树恍惚,仿佛时光倒流,他用第三视角旁观以前自己和丁篁相处的样子。
于是曾经那些他以为早已忘记,或刻意忽略的回忆细节,又一帧帧重新在脑海中闪回。
他们也曾一起外出采风、一起逛街、一起吃路边小吃摊……
记得那时丁篁还很灵动,偶尔流露出单纯的孩子气,会把即兴的乐谱记在餐巾纸上然后叠成小船送他,会在太阳很大时悄悄躲他背后用影子乘凉,会特意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摆在他床头,让他每天起来第一眼就看见……
越是回忆,梁嘉树越是难以压抑从身体深处翻涌而出的负面情绪。
从回忆中醒神,发现身边再也看不到那抹身影时,更是有种想要捏碎点什么的冲动。
这太反常了。
梁嘉树撑住额头,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总不能是后知后觉,他其实是喜欢丁篁的?
还是说连他也免不了俗,像那些傻子一样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不,不对。
什么喜欢?太可笑了……
他绝不允许自己陷入那么荒唐愚蠢的境地。
梁嘉树,你是在不甘心。
记住,你只是因为不甘心罢了。
男人近乎自我催眠般在脑子里深深铭刻这句话,可越这样想,他越感觉坐立不安,整夜辗转反侧……
有次失眠到后半夜,仿佛急于证明什么,梁嘉树匆匆爬起来在别墅四处搜找丁篁爱他的证据。
厨房里记录着他个人口味偏好的菜谱、衣帽间里精心保存着他的旧衣服、乐器室里专门为他谱写的歌曲小样、书房电脑里分门别类收录着他历年作品与参演节目的网址链接……
一个一个房间地翻找,梁嘉树动作渐渐慢下来。
最终,临近黎明时分,他停在长条餐桌前。
桌上成对的钩针咖啡杯垫,其中一个右下角位置,有不明显的深色线织出了他的名字缩写。
丁篁一直都是这样。
梁嘉树伸手抚过那三个字母,指腹用力泛白。
丁篁给出的爱看似透明、无声,实则在无人察觉时,在经年累月间,已经像空气一样将这栋别墅填得满满当当。
梁嘉树垂眸,看着放在杯垫上的婚戒,是他刚才在丁篁卧室地毯上捡到的。
婚戒上细闪的钻石像枚冰冷箭镞,映着熹微晨光精准刺中梁嘉树的眼睛。
很快,那双狭长眼底激出一层薄薄的,如血一般的红。
……
俗话讲,病去如抽丝。
大约一周后,丁篁总算病愈。
从之前大脑昏沉、全身乏力的状态中彻底恢复,丁篁洗澡时低头捏了捏自己肚子,感觉这一周因为有谈霄的照顾和投喂,生一场病不仅没瘦,甚至好像比之前还胖了一点……
十二月初,北地已经正式入冬,空气中透着脆生生的冷。
今天天气格外好,阳光灿烂又清透,高饱和度的蓝色涂满天空,趁着午后气温最高的时间,丁篁终于被允许走出二十四小时暖风醺醉的酒店套房,到白松市当地最大的中心公园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适逢周末,不少市民都携家带口来公园里闲逛。
在入口不远处,有片偌大的空地专门供养宠人士玩耍休息。
冬日暖阳下,已经变成黄色的草坪像一张毛茸茸的地毯。
几声犬吠传来,一群宠物狗正在草坪上肆意撒欢奔跑,几个主人在旁边和它们玩着抛接飞盘的游戏。
还有人在草坡树下铺着野餐垫晒太阳,丁篁和谈霄也选了一处僻静的长椅坐下来,远远看着那群狗狗嬉戏玩乐。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只纯白色萨摩耶,主人给了它一个明黄色的气球,阳光下那只萨摩耶像朵蓬松的蒲公英,一下一下,不停地用鼻子将气球顶到半空,甩着舌头笑得又傻又灿烂。
看着看着,丁篁也不自觉跟着感到开心起来。
“原来快乐就像小狗顶气球,是可以这么轻易简单。”望着那边,丁篁微笑地感慨出声。
身旁青年顺着视线望过去,也勾起嘴角道:“嗯,看来丁老师确实康复了,已经有心力去跟小狗共情了。”
丁篁:……
转头瞥他一眼。
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彼时微风阵阵,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让人不觉寒冷,只觉得舒适宜人。
不远处慢行步道旁有辆卖爆米花的小推车,在上风口向风里撒了一把奶香的甜味。
小狗还在顶气球,蹦蹦跳跳,乐此不疲,丁篁的心仿佛跟着那颗气球一次次弹跳,跃动。
轻盈得快要飘起来了。
这一刻他看到、听到、闻到、张开五指触摸到、感受到。
从以前长久的闭塞麻木,到如今能够主动感知并享受当下,丁篁觉得在旅行最初和青年提过的感知力训练,应该算是有了初步成果。
“上次我们聊到,你觉得报的这个旅行团行程太紧,让我感觉很累,但我也是因为这次的旅程,反而更新了自己的一些观念和认知。”他凑近坐了坐,像学生找老师汇报似的,目露征求地说,“你要不要听一下?我的总结。”
谈霄:。
谁教他用这种眼神看人的……
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一声,谈霄倾过上半身,配合地做出静待下文的样子。
丁篁双手端正摆在膝头,坐直身体道:“就是我回顾了这段时间的外部因素和自己的内在状态,得到结论是,之所以‘赶路’会让人觉得疲惫,是因为在急着到达某个目的地时,会忽略此刻当下的过程,而且有外力持续的施压和紧张情绪的干扰,渐渐的,人会变得看不到眼前的风景,更别提欣赏享受了。”
赞同地点点头,谈霄示意他继续。
丁篁说:“所以我明白了,长时间的‘不在当下’,会让人丧失感知幸福和快乐的能力。”
一阵风吹来,像只温柔的手抚过脸颊,丁篁闭眼迎着那只“手”的力道歪了歪头,勾起嘴角说:“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才真正懂得做感知力训练的关键:重要的是此时此刻。”
他竖起食指,像凭空标记重点句一样解释道:“因为之前我看一本心理书中提到,即便是普通的日常瞬间,也能积累螺旋式上升的积极情绪,让整个人状态变好。”
谈霄顺着他的话接道:“所以你经过这段时间有意识地去做感知力训练,也确实印证了书上的观点。”
“是的,”丁篁认真点头,“而且我反思自己之前很多时候感到累、感到消沉,其实大多都是因为当时的我并不‘在场’。”
在谈霄安静倾听的注视中,丁篁把叠起来的自己放到阳光下一点点摊开晾晒。
他说:“无论是这次紧锣密鼓的行程、梁嘉树那边带来的压力,牵扯着心神让我没办法专注享受旅程,还是从前我把自己困在别墅里,忧虑看不见希望的未来,又沉湎充满遗憾的过去,总之我都没有和当下的我站在一起,这也是让我一直都感受不到快乐的直接原因。”
说完转头看向谈霄,小心又期待地眨眨眼:“你说对吧?”
谈霄默默点头。
“对,小竹老师总结得很到位,”他两手十指交叉垫在脑后,望着天空静了静说,“我也要反思,把行程排得那么紧,还是因为在不自觉地透支焦虑。”
丁篁侧过脸看他,睁着两只茫然的眼睛问:“你焦虑的是什么?有什么需要你在限定时间内去完成的吗?”
闻言谈霄心里一顿,没想到丁篁直觉这么敏锐。
他下意识摩挲护腕内侧,被挡住的黑字显示剩余时间不到八十天,而他所能做的,便是陪丁篁过好当下每一天。
扯起嘴角笑笑,谈霄摆出轻松随意的表情:“也没什么,可能因为我和梁嘉树预支了三个月的时间吧。”
“预支?三个月?”丁篁微微皱起眉,“什么意思?”
谈霄:“之前你生病时我和他已经聊过了,他同意给我们三个月时间,不会再派人打扰我们。”
说着算了算,谈霄打个响指:“正好,和我们当初说的每天收集一个声音,收集到一百个再回去所用时间差不多。”
闻言丁篁掏出录音笔翻看,从别墅出来后已经过去了三周,而录音笔里刚好储存了21条声音。
三个月听起来的确绰绰有余。
但是——
“他为什么会同意,你和他说了什么?”丁篁直直望向谈霄,“还有三个月之后呢?你要怎么办?”
乍起的风将丁篁衣领吹得翻折起来一角,谈霄替伸手他抚平,神色如常地说:“不用担心我,只是他答应的同时又另外提了个要求,说想和你找时间单独通个视频电话。”
丁篁愣了愣。
没想到,这次他和梁嘉树竟然不谋而合。
因为借由这次生病,丁篁明白继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也是时候直面梁嘉树和他聊一聊了。
拿出手机打开会话页面,向下翻了翻列表,最终在很下面的位置才找到梁嘉树的头像。
可能太久没看过了,此时再看着那个自己曾日夜注视过的头像,竟生出一丝陌生的感觉。
丁篁沉默片刻,抿了抿唇,然后毅然拨了出去。
第36章 第36章“梁嘉树,我们已经结束……
没过几秒,视频很快接通,快得让丁篁有些不习惯。
身旁青年适时起身准备离开,大概想给他们留出单独通话的空间。
但丁篁下意识伸手拉扯住他衣角,两人视线隔空相对,丁篁无声摇了摇头。
他不觉得和梁嘉树的谈话需要回避,又或者,他可能更希望青年留下来陪他一起面对。
于是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行动了。
“小竹……”
低沉沙哑的呼唤声从手机里传来,将丁篁的视线引回屏幕上。
半个多月不见,梁嘉树肉眼可见清减了一些,曾经无时不优雅从容的男人,此刻面对镜头却显得有些拘谨,他微微扯起一抹笑意问:“最近怎么样,感冒好些了吗?”
抬眼对上男人温柔关切的眸光,丁篁发觉自己内心安静和缓,竟真的不再有触动。
他面色平淡地点下头:“嗯,已经好了。”
说完顿了顿,又加一句:“阿霄照顾我很多,还好有他。”
闻言梁嘉树眼神闪动一瞬,不过很快又扬起标志性的温和微笑:“那就好,一开始知道你生病了,我还急着想怎么才能赶去你身边……”
“梁嘉树,”丁篁突然打断道,“你不用这样。”
对面瞬间沉默下来。
丁篁垂眼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静了静说:“当我知道你愿意松手,不再雇人来抓我们时,我的确松了一口气,不过之后对于阿霄的安排,我希望你也能尊重他的意愿,毕竟——”
丁篁抬起头,直直凝视梁嘉树双眼:“有名有势的不止你一个。”
他开口,一字一句说得冷静清晰:“我虽然退到幕后好多年了,但在圈子里也还是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你之前做的那些我可以不追究,但之后的沟通,我希望你能拿出平等的姿态。”
忽略屏幕里那张渐渐挂不住笑容的脸,丁篁继续道:“因为如果真要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我想你就算为了维持对外树立的人设,也一定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面。而至于我自己,和你有还在上升期的未来相比反而没什么可顾虑的,我只想尽力保护好我在意的人。”
“所以,你在意的是他,不是我。”
陈述句的语气,镜头里梁嘉树脸色莫名青白,连矜贵的金丝边眼镜仿佛也跟着黯淡几分。
丁篁移开目光望向虚空一点,失神半晌叹了口气。
他说:“梁嘉树,我们已经结束了。”
那句话说出口,仿佛一锤定音敲落在他们彼此中间。
屏幕里的男人沉默低下头,原本一丝不苟向后梳的发丝垂下几绺遮挡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丁篁还在走神,像是想到什么有趣内容,兀自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他聚焦目光看向屏幕说:“其实我有些奇怪,现在这样难道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我不再执着纠缠于你,不再是你想要逃避的无趣的伴侣,也不再是你对外示人的污点……”
“你从来都不是!”
梁嘉树忽然皱紧眉头,夹杂怒意的声音脱口而出。
见到丁篁愣了愣,他迅速调整表情,深吸口气平复情绪,然后抬头语气认真诚恳地看着他说:“小竹,别自行把那些想法算到我头上,好吗?”
奇怪,为什么好像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分祈求意味。
他可是梁嘉树。
丁篁摇了摇头,让自己别想乱七八糟的,沉下心思回应道:“不是的,这些年我虽然状态低迷消沉,但还没有真的迟钝到像个死人。”
他空咽了一下,试图缓解发酸的喉咙:“我有眼睛、有耳朵,我能感觉得出来,你平日里那些温柔透着敷衍,你的谦和有礼其实是疏离……”
“梁嘉树,你在离我越来越远,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说到后面,丁篁声音低下去,咬了咬嘴唇,他重新挂上微笑慢慢道:
“所以这段时间我也在想,自己以前那么执拗地抓着你,到底是出于爱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
“毕竟恋爱时,我好像一直都是懵懵懂懂被你带着走,直到答应求婚的那一刻,我确定自己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下定决心要爱你,要和你一直走下去……”
闻言梁嘉树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丁篁却直接道:“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一切都过去了。”
对面男人的眼神有一瞬间落空。
丁篁胸膛起伏,呼吸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过去,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此刻他们的状态仿佛发生对调,这次变成了丁篁说,梁嘉树听。
而且像是有意一口气都讲清楚,他又换上闲聊般的口吻道:“我记得曾经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有时候你只能先跳,然后再赌那不是一座悬崖……我想,我们的婚姻也是这样。”
丁篁耸耸肩,无奈笑说:“只是很可惜,我赌输了。”
像是被哪个字眼刺激到,梁嘉树忽地抬头望过来。
在他直直注视中,丁篁释怀地牵起唇角,颊边酒窝恬淡清浅:“不过没关系,我不在意了。”
真的。
他没骗梁嘉树。
丁篁用了十年时间从悬崖坠落,后来才发现,悬崖之下还有一片泥沼。
曾经他心甘情愿沉陷其中,几欲将自己溺毙。
而当亲手签下离婚协议书,“年轻的爱人”又因缘巧合来到他身边,他渐渐得以清醒过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现状与过往。
于是终于挣扎着想上浮。
丁篁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自由的空气,以及一个干净、崭新的人生。
一个不需要梁嘉树的人生。
对上屏幕里男人眼中的一片灰烬,丁篁狠狠心,还是开口道:
“不好意思嘉树,比起你,我现在更想关注的是我自己。”
终于将想说的都托盘而出,丁篁紧绷的肩颈线条放松下来,而那端梁嘉树则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男人仿佛被定格,身形僵硬地坐在镜头中,长久以来一直挂在脸上优雅温润的面具也一寸寸崩裂,露出底下空白的表情和猩红的眼睛。
又过了片刻,正在丁篁抬手准备挂断通话时,梁嘉树忽然开口。
他嗓音格外沉,脱去了平日华丽醇厚的包装,只剩如野兽般的低迷沙哑。
梁嘉树笃定地说:“你是因为他才抛下了我。”
闻言,丁篁忍住扶额的冲动,叹口气道:“我和阿霄只是朋友。”
说完他眼皮上抬,深深地看向梁嘉树,语气却越发轻淡:“对了,希望你能懂吧,这个朋友的定义——”
“和你外遇的那些‘朋友’是不一样的。”
话说到这里也实在有些累了,丁篁眉目间露出淡淡疲倦:“总之你冷静地想一想,这段时间别再打扰我们了。”
“嘟”的一声挂断视频,丁篁身体放松后仰,整片脊背都贴靠在木头长椅上。
望着天空他长长地呼了口气,不明显的白雾在空中散开,像是将胸腔中一切污浊沉重的东西都呼了出去。
阳光还是依旧的好,又看了会儿草坪上小狗顶气球,心头渐渐被与刚才沉闷气氛截然不同的开心填满。
感觉此刻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轻盈的、松软的、干净如新的。
而在通话后半程无声消失的青年,此时忽然从自己身后冒出来。
谈霄站在长椅后面,微微探过头俯下身,与仰头的丁篁四目交错相对。
他背着双手,挑高眉毛说:“这样颠倒着看,我这张脸是不是就没那么像梁嘉树了。”
是在顾及他刚和梁嘉树“一刀两断”的心情吗……
丁篁摇摇头:“你们不一样,我能分得出来。”
“这么厉害。”谈霄说着绕到长椅前面,在丁篁身旁坐下,然后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白色圆形纸盒。
他努努下巴示意:“给你,不是念叨了几天想吃冰淇淋。”
看到纸盒里冰淇淋球,丁篁眼底绽出惊喜光彩。
之前几天因为生病谈霄都没让他吃,今天总算可以解馋了。
接过冰淇淋,丁篁眉目含笑地倾过身歪头去看谈霄,大概因为心情好,说出口的语气都带着平日不常见的灵动活泼。
他问:“为什么今天给我吃啦,是奖励我的吗?”
谈霄一边拆一次性勺子的包装袋,一边点头附和:“是是是,刚才和梁嘉树硬刚的小竹老师,简直帅我一脸。”
说完把勺子塞进他手里,也笑融融地看他:“快吃吧。”
丁篁早就迫不及待了,立马挖下一小块送进嘴里。
冰冰凉凉的甜味混着浓郁醇厚的奶香在舌尖融化,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怎么样,还行吗?”谈霄自己手里那份还没送进口,先盯着丁篁问道。
丁篁用力点头,一脸满足。
之后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看着草坪上的小狗撒欢奔跑,还吃着甜滋滋的冰淇淋。
心情本就美妙,吃甜食让心情好上加好,丁篁咬着木勺嘴角弧度越扩越大,脸颊酒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
他捧着冰淇淋不由自主摇晃起身子,笑眯眯地吃得浑然忘我——
每次挖一勺填进嘴里,都会抿紧唇瓣,舌尖把勺子细细地刮干净,再稍一用力,“啵”的一声拔出勺子。
如此反复。
殊不知这些小动作全被身旁的谈霄收进眼里。
嗯……看来是真的吃开心了。
旁观的谈霄感觉这种状态下的丁篁简直可爱到发指。
他也根本忍不住笑意,勾着嘴角悄悄打开手机录音,把每一声“啵”都完整地录了下来。
而丁篁本人全程没有察觉,还几次转过头看他。
奇怪,这人怎么总是盯着他笑……
第37章 第37章在熹微晨光中按响第一个……
次日,丁篁和谈霄按照原定路线继续一路向北,抵达最北方的边陲小城,安港市。
起初两天,他们先是四处逛了逛景点。
安港市虽然旅游业发达,但城市主要经济动能单一,因为高寒天气农作物收成一般,以前的人们靠山吃山,大多以伐木为生。
所以除了一些自然景点周边的旅游度假村环境设施比较现代,主城区几乎还是保持着二十年前的风貌,物价低廉,居民生活节奏缓慢,对于外来游客而言,是个适宜在短期内停留过渡的城市。
丁篁和谈霄到达时还不到十二月中旬,据本地人说,月底才是进入极光观赏的黄金期。
于是两人一致决定,先找套房子短租下来。
当地为了迎合‘候鸟式’旅居人群,有在近郊新建一些公寓楼盘,但他们看过一圈,感觉无论是从附近便民圈的成熟度、还是交通通达性等方面来说,都不如老式居民区更方便快捷有“人味儿”。
于是最后,两人找到一套位于老式居民楼里的两居室民宿,签下整租一个月的合同。
超过二十年的楼龄、位于顶层六楼且没有电梯等因素,让这间民宿全年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闲置状态,民宿主人在前些年已经举家搬离安港市,最近才将房子重新装修翻新,打算接待完这几个月旅游旺季的客人,就转手卖出去。
而丁篁和谈霄刚好赶巧,以一个合适的价格住进内部装潢崭新且现代的房子里。
其实让丁篁最终敲定主意的并非是这套房子有多“合适”,而是走进去之后,他一眼看中那个用大扇落地窗改造而成的封闭式阳台,周围通透的玻璃和布满绿植的设计让阳台看起来像个玻璃花房。
等白天阳光照进来,窝在阳台一角悬空的藤椅里晒着太阳,感觉一定很棒。
谈霄也说这么多房子看下来,这套最让人愿意想象住进去的样子,所以两人几乎没有犹豫就定了下来。
这套两居室面积不算很大,难得的是双阳房户型和全屋铺设地暖,即便在寒冬腊月也能保证充足的采光采暖。
签好合同入住的第一天,他们决定简单办个暖房仪式,从楼下小区超市买好食材在家里煮火锅吃。
夜幕四合时分,屋外北风阵阵,将天穹上的寒星刮得闪亮。
丁篁和谈霄的身影映在结满小水珠的玻璃窗上,室内温暖宜人,他们相对坐在餐桌前,围着一口白雾蒸腾的火锅。
吃到一半,谈霄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用纸巾一揩鼻尖上的汗,吸口气说:“好久没吃这么爽了。”
盯着他发红的嘴唇,丁篁的视线不由夹杂着怨念。
因为自己原本只买了红汤牛油锅底,但谈霄尝了一下后,以歌手需要保护嗓子为由折中成了鸳鸯锅。
所以他现在只能从清汤寡水的白锅里捞吃的,眼睁睁看着对面的人吃得热汗淋漓,嘶哈嘶哈直呼刺激。
丁篁:……
可恶。
谈霄端起一盘牛肉丸拨入锅中,随口问:“之后这些天有什么打算?”
还沉浸在怨念中的丁篁筷子一顿。
他想了想,没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谈霄说:“我打算去送外卖。”
丁篁:?
对上他迷茫的目光,对面青年扯唇笑了笑:“不拍戏的时候我一直有在做职业体验,这次想去体验一下当外卖员。”
“啊……”丁*篁还在消化信息中,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呢?”他抬眼又问。
丁篁徒劳地张张嘴,大脑一片空白。
说实话,他根本还没想过。
和梁嘉树彻底讲开后,没有了被人追踪的压力和急迫感,可以无负担地自由外出,他和谈霄也不必时时刻刻都绑在一起,刻意露脸与人群保持接触。
面对这样一下子变成空白的时间,丁篁陷入久违的茫然,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填满。
但谈霄想去做职业体验他当然举双手赞成,毕竟本就不希望他一直为了顾及自己而被锁死在他身边,所以当下可以各自单独行动后,丁篁完全支持谈霄的想法。
至于他自己……
无意识地用筷子头戳弄着碗里的水煮菜,丁篁静了静说:“我还没有什么具体想做的,可能会重新试试写歌吧。”
毕竟这是他一直以来,对抗时间与平庸的爱好,只是太久没捡起来,丁篁内心莫名有些畏缩。
“好,那提前祝小竹老师创作开心。”谈霄举杯道。
丁篁双手捧起杯子迎上:“也祝你职业体验顺利,这几天路面有冰,骑车注意安全。”
“行,记下了。”谈霄比出“OK”手势。
玻璃杯相碰发出脆响,谈霄仰头将果汁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他忽然“哎”了一声:“我刚才好像把牛肉丸全下到红汤这边了……”
丁篁闻言慢慢坐直身体。
谈霄两手一摊,用故作无奈的语气说:“那没办法了,你从这边挑几颗吃吧。”
几乎话音刚落,丁篁已经把筷子抓进手里。
见他两眼又慢慢浮出亮光,谈霄声音含笑:“少吃点,真的挺辣的。”
……
次日,青年行动力拉满,天刚蒙蒙亮时就下楼到车棚里解锁他新租来的电动车。
丁篁站在楼上,隔着窗户玻璃向下望,看谈霄穿着厚实的防风外套,戴着口罩和头盔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大概率不会被路人认出来。
将电动车推出车棚,谈霄一腿跨上,调整好车把方向,然后抬起头朝丁篁左右用力挥舞几下胳膊。
六楼的距离配合夸张的动作,让他看上去像个玩具小人。
将明未明的天色里,丁篁打开窗也朝他挥了挥手,随即看着谈霄平滑启动电动车,一溜烟消失在小区道路的尽头。
清早气温还很低,丁篁关上窗户缩了缩脖子,转身回到卧室。
本想着再睡一会儿,可房间好像突然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他呆呆地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最终还是坐了起来。
时间太早,弹琴扰民,但丁篁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拿出纸笔,戴上耳机,窝进阳台那把蛋壳形的悬空藤椅里,单脚点地,轻轻摇晃着打开手机里尘封许久的作曲app,在熹微晨光中按响第一个音符。
在他的想象里,自己这次一定会和往常不一样,毕竟他已经做出了改变,也想通了很多道理。
可现实是,一上午过去,手里的那张白纸连一半都没写满。
生涩、卡顿、毫无灵感。
笔下的音符仿佛是一个个独立体,没有闪着光的金线能将它们串联起来。
丁篁渐渐开始感到恐慌。
因为他的状态,简直和以前没有一丁点不同。
起初他还能自我安慰,应该是太久没写歌生疏了,重新捡起来感到吃力是正常的,也是必然的。
可他能感觉到,有块沉甸甸的阴云一直笼在自己头顶,越逼越近。
当晚谈霄回来后,坐在餐桌前精神十足地和他讲着一天的见闻,讲他观察到的生活细节以及世间百态。
青年鼻梁被风吹得泛红,可双眼比窗外天上的星星还亮,那种纯粹的热情让丁篁心生羡慕。
双手捧着装满热水的杯子静静听着,等谈霄说完,转头问到他这一天过得如何时,丁篁微微笑着回答还好。
还好……
真的还好吗。
他说不出实话,只知道那一整杯温热的水,也没能捂透死死按在杯身上的、冰凉的十根手指。
次日,和昨天一样在窗口挥别谈霄,丁篁回房间拿出一张崭新的白纸,默默在心底说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可这次他连半个上午都没坚持住。
笔尖一直悬停在纸上,微微颤着,却始终不敢下笔。
他在害怕。
害怕像昨天一样的卡涩、害怕无法完美、一气呵成地写歌,害怕今昔对比让人难以忍受的挫败感。
整个白天丁篁抱着吉他,手下无意识地制造“噪音”,弹拨出满地破碎音节,最后他忍受不了像逃似的丢下琴出了门。
晚饭吃什么,水果没有了,冰箱里的菜应该也不够了……
他出门直奔超市,一边搜着菜谱,一边在手机上列着采购清单,整个人全身心投入到准备晚饭这件事上,从超市回来后便马不停蹄地钻进厨房,不给自己留一刻闲下来乱想的时间。
谈霄回来时,被满满当当一桌子丰盛菜色惊了一下,笑着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丁篁也笑笑,但笑得吃力勉强,于是他很快低下头去,继续当个安静的倾听者,假装一切安好,风平浪静。
之后几天,他几乎什么都尝试过了。
试着努力回想这一路受到触动的回忆,尝试读一些简练的文字故事激发想象力,看悲伤催泪的影像挑动情绪唤醒创作欲……可他越是刻意地寻找灵感与状态,越感觉自己就像窗外半晴不阴的天,泛着干巴巴的青白。
于是想要拖延和逃避的心,逐渐在行为中体现出来。
他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谈霄身上,每次青年回来都会聚精会神地听他分享日常,而平日花在准备饭菜上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直到有一次傍晚,谈霄还没回来,丁篁已经早早做好一桌的菜等他。
暮色四合的落日时分,屋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模糊昏暗间,他偶然抬眼望到墙壁上正对餐桌的镜子,里面照出自己独守空荡荡的屋子,坐在餐桌旁等人的模样。
竟和以前如出一辙。
那一刻,仿佛煞白的闪电一下子劈中眉心。
丁篁猛然发觉,兜兜转转,原来他不过是换了个城市、换了个房子、换了个为之做菜的对象……
他每天无所事事,只为了做好菜等人回来的状态,和以前等梁嘉树回家时有什么分别?
他怎么可以……这么无能。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丁篁内心无法抑制的自厌情绪,像浓稠黑水般汩汩流泻出来。
他快撑不下去了。
窗外寒风肆虐,丁篁像进入漫长的冬眠期,整日窝在床上,那些记载着他的犹豫、勉强和不堪的乐谱,被他一股脑塞进在枕头底下,妄想打包丢进梦里暗无天日的角落,默默落灰发霉。
负面情绪的又一次凶狠反扑,让他丧失抵抗力气,只能故态复萌地把自己缩回茧壳里面。
之前领悟的“过好当下”在消沉情绪面前也丧失效力,每当失眠时,他都忍不住觉得自己可笑。
以为跟着青年出走,离开那个画地为牢的别墅会有什么不同,可如今真的有了自由和时间,他却才发现,自己依然是无欲无求的麻木状态,依然把重心寄托在别人身上,而曾经让他可以废寝忘食、沉浸忘我的创作写歌,如今竟生不出一丝动力。
他满心以为自己变好了,而沉重现实用力地给了他迎头一棒。
就在丁篁快要被失望、焦虑和自厌的情绪吞没时,一次如常地做好饭等谈霄回来,这些天他努力在谈霄面前掩饰自己,不想让对方察觉他又被打回了原样。
可望着大门的那一刻,丁篁忽然意识到,如果真要说现在的自己和之前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这次在他身边的人,是可以信任和寻求帮助的。
是不会对他坐视不理的。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一直积压在心中独自难以消解的杂乱情绪,仿佛瞬间找到了出口。
所以在大门响起开锁声音时,丁篁主动迎上去,他想将这些天困住自己的问题和谈霄聊一聊,寻求帮助或者单纯地向他倾诉都好。
可还没等他开口,青年进门把头盔护目罩往上一掀,对上他的视线,先是眨了下眼,接着从背后“唰”地掏出一把电子琴来。
琴身上用红色丝带系的蝴蝶结格外醒目。
谈霄歪头,抬高眉尾双眸含笑地看着他说:
“跑一周外卖换一把琴,怎么样小竹老师,值吧?”
第38章 第38章“放心吧小竹老师,我有……
丁篁坐在餐桌旁,腿上横着谈霄买回来的电子琴,头顶灯光打在深色的琴漆上,映出如水般流转的光华。
他手指轻抚在上面,一寸寸小心流连。
谈霄换了衣服坐到餐桌对面,身上还残留着外面带回来的凛冽寒气,那点冷意扑到丁篁脸上,让他打个激灵,从愣神的状态中醒过来。
“你……”
怎么会给我买琴。
话到嘴边,丁篁又默默吞回去。
谈霄抬眼见他依然抱着琴没动的模样,不由打趣地问:“这么爱不释手吗?”
不过还没等丁篁回答,他轻咳一声坐直身体:“还完租车的钱就只够买把这个价位的了,你先凑合用。”
看到青年脸上闪过些微不好意思的神情,丁篁立刻说道:“已经很好了。”
手指抚过光滑的黑白两色琴键,仿佛能想象到按下后发出的音色。
只是这礼物来得突然,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尤其知道这是谈霄用辛苦一周攒下钱买的之后,让丁篁不由联想到自身,他这一周每天都在做什么……
“事先说好啊,”谈霄的话音拉回丁篁注意力,“当年赵浔安给你一把吉他当信物,我也想着送你一件乐器,挑来挑去最后选中这把编曲电钢,不过除了要你保管,我还有个要求——”
青年挑眉竖起食指,特意着重强调:“这把琴送你是专门用来谱曲写歌的,平时别乱弹着玩儿。”
丁篁:……
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霸道”地送礼物。
转身把琴放好,丁篁垂眼盯着桌面,沉默许久低声说道:“谢谢你送我礼物,只是我最近重新试着写歌并不顺利,这几天也一直逃避,变得又像过去那样……”
话未说完,谈霄歪头迷惑:“有吗?”
他自然而然地接着说:“明明你现在会主动开口讲出来,这应该不是曾经那个小竹老师能做到的吧。”
一句话,让丁篁许久不见天日的内心仿佛透进了一束光。
他抿了下干巴巴的嘴唇,而谈霄拄着下巴目光平静坦然地看着他,脸上好像写着“说吧,我听着。”
在青年这副耐心聆听样子的鼓励下,丁篁一五一十把自己最近的状态全盘托出。
从起初满怀希冀的尝试写歌,实际却干涩卡顿的创作状态,到逃避现实转移重心,反思自己和以前相比毫无改变,以及后来每天都浪费时间虚度光阴,他把心里的难受和自厌,毫无保留地袒露给谈霄看。
“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到最后,丁篁的声音低下去,不自觉揉捻着衣角边,垂着脑袋像外面路边被寒风吹倒的枯草。
“嗯……其实我差不多也感觉到了。”谈霄听完并没有多惊讶,而是像早有准备似的又拿出一本书放到桌面上。
“这几天偶尔起夜能看到你门缝里还亮着灯,所以我猜你重新写歌的尝试并不顺利。”他按住书推给丁篁,手掌移开露出封皮上的书名,“今天去买琴的那家乐器店旁边正好有间书店,我进去转了转,翻到这本书,感觉里面的内容兴许能让你有些启发。”
丁篁拿起书在手里翻了翻,看目录了解到大致是讲“快乐缺乏症”的相关内容,以及如何从“类抑郁”的长时间低迷状态中走出来。
谈霄倒了杯热水摆在他手边,继续道:“其实有些时候自我评价并非那么准确,因为你这次愿意主动讲出自己遇到的困难,在我看来就不算是一直停滞不前的,而且很多变化自身可能还察觉不到,但旁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说着,谈霄用手指了指自己眼睛,朝他微笑起来:“放心吧小竹老师,我有在看着你呢。”
青年一番话像杯子里的热水,透过掌心皮肤渐渐传到四肢百骸,将这些天丁篁反复自我磋磨,变得僵麻冰冷的心脏重新捂出点热气,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其中又脉脉泵流起来。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谈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展开后面向丁篁。
那是一张公益话剧社团的招募海报,上面用亮黄色的粗体字醒目写着招配乐作曲、音响师、演员和后勤人员。
谈霄说:“你那么久没写歌,手感差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也不急于一时,或者可以先试着从事类似方向的工作过渡一下?”
他把海报交给丁篁,朝他眨眨眼:“上面写的面试日期是明天,如果想去的话,我陪你一起。”
当晚,丁篁抱着琴、拿着书、揣着海报回到房间。
他先将琴端正放在桌子上摆好,摘下琴身上的红色蝴蝶结,解开丝带细致地抚平捋顺,折成三叠收进抽屉。
之后他靠坐在飘窗平台上的懒人沙发里,翻开那本书从第一页细细看起,不知不觉竟看到了半夜。
书的作者是个从业多年的心理咨询师,用深入浅出的文字描述了与丁篁当下十分契合的困境,也给出几种转变观念、付出行动的练习建议。
其中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书中肯定了人的情绪、观念都是具有反复性的,人不可能永远是上扬的觉知状态,所以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像他这次被负面情绪反扑,从整体来看,也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
而且当“无精打采”、“原地踏步”的状态已经持续一段时间后,书里建议可以尝试通过行为去激活自己的大脑,重新接触曾经让自己痴迷的兴趣爱好,建立正反馈循环。
因为人们常常忽略其实身体状态也会反作用于心理,所以努力实现一个目标或者做一些输出创作型的事情,会对身体和激素产生影响,并因此改变人的心理情绪。
即便当下这种行为不能马上让人感觉到效果,甚至可能会将自己重新拉回焦虑的深渊,但只要及时识别负面念头,抓住并改变这些阻碍自己、与自己为敌的内心声音,坚持去做喜欢的事情,不论多么微小,也会一点一滴积累起正面情绪,让“假戏”终有成真的一天。
夜幕沉沉,将书通体读完一遍后,丁篁合上书页,极轻极缓地慢慢吐了口长气。
他找出红色的马克笔,趴在写字台前将书里一些关键词句标了出来,等做完这些后,转头目光飘向放在桌面一角的海报上。
台灯映照瞳仁,丁篁眼底隐约燃起一丝跃跃欲试的亮光。
……
次日一早,清澈晨曦透过窗框照得满室生辉。
谈霄醒来打着哈欠走出卧室,结果一抬眼,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他嘴巴还张着,定睛望过去,发现原来是丁篁,整个人衣帽围脖都已经穿戴整齐,端正地坐在沙发上。
一副等待已久的样子。
听到自己脚步声后,丁篁抬起头,目光直直望过来——
“你醒了,我们走吧?”
他举起手中那张剧院招募海报晃了晃。
谈霄顿在原地,原本还透着惺忪的双眼逐渐变得清明,他缓缓扯起唇角,高挑着眉毛点点头:“好,马上。”
这套老小区外面正好是公交车站,距离海报上的面试时间还早,丁篁主动提出想坐公交过去。
毕竟因为最近消沉自闭,他的足迹圈都没有刷新到小区以外的地方,所以想借着公交行进路线,仔细看看周边的环境。
很快车来了,他们乘上那辆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公交车,途中透过玻璃车窗,丁篁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座北方边陲小城。
老式的城区结构和一排排颇有年代感的低矮建筑,让时光仿佛倒退了二十年,并不算宽敞的马路缩短了与沿街店铺的距离,让人在车上一眼望过去,甚至能看进店内的样子。
就这样在一路慢悠悠的摇晃中,报站声响起:
“文化宫站到了。”
丁篁和谈霄下车踩到地面上,抬头入眼便是“市民文化宫”五个大字。
那栋四层的圆顶建筑矗立在马路对面,门口牌匾上的白底红字在长年风吹日晒下已经褪色大半,而且即便是周五,洞开的大门处也鲜少看见有人进出。
这幅荒凉模样让丁篁不由转头和谈霄对视一眼,他下意识想问,海报上的地址真的是这里没错吧。
谈霄读懂了他的眼神,耸耸肩说:“先进去看看。”
他们走过马路进到文化宫里面,结果里面和外部风格十分统一,也保留着二十年前的古旧感。
丁篁环顾四周,墙壁半人高的位置处刷涂着米绿色墙漆的装修风格,让他恍惚想起自己上学时学校礼堂的样子。
进门一楼便是主剧场大厅,今天好像没有排演剧目,空旷的大厅内说话都泛着回声。
剧场门口旁边摆着一张老式办公桌,除了一个安保大爷坐在桌后正仰靠椅背上闭眼睡觉,他们没再见到第二个人。
“我记得面试地点是在……三楼。”丁篁不自觉放轻声音说道,自己从兜里翻出海报又确认一遍。
一共才四层的文化宫当然也没有安设电梯,他们走步梯爬上三楼,整栋建筑都格外安静,只能听到两人踩在台阶上的脚步声。
到了三楼,走出楼梯拐角,入眼是一条两边立着几扇木门的长廊。
找到挂着“天天话剧社团”金属铭牌的那扇门后,丁篁半边肩膀挨着谈霄,莫名紧张地看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不过青年用的力气可能有些大,门本身没有关严,随着谈霄敲门动作露出一条缝隙,并且越开越大。
木门年久失修,响起一声悠长的让人牙酸的“吱呀——”
丁篁不自觉咕咚吞咽一口唾沫。
随着门缝大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蹲在椅子上的背影。
那人四肢细长身形瘦削,顶着一头荧光绿色的半长发,乍一眼望过去,仿佛恐怖片中藏在老阁楼里的小怪物。
丁篁忍不住揪扯谈霄衣角,精神绷紧,大有情况不妙抓着他掉头就跑的准备。
可椅子上的人闻声慢慢转过头来,凌乱绿色头发下露出一副年轻俊秀的五官,看着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
四目相对一刻,对方眼神起初从迷惑,渐渐到犹疑,再到猛然迸射出惊讶狂喜的光。
只见他一下子跳下椅子,啪嗒啪嗒几步跑到眼前,接着一双亮若晨星的瞳眸撞入丁篁视野。
“丁篁老师?!”
激动的尖叫声在耳边炸响。
青年满面红光看着他:“我的天,真的是你吗,丁老师啊啊啊!”
一时间,丁篁满目只剩下那抹荧光绿在原地不停蹦跳。
好晃眼……
“停、停一下……”
丁篁被青年那头绿毛晃得眼中都是残影,不得不伸手按住他原地兴奋蹦跳的身体。
原本是对这里荒凉恐怖的氛围害怕,现在变成了对热情过头的陌生人感到畏惧……
青年随着丁篁的打断安分下来,转眼扫到他身旁的谈霄,眉毛一挑:“哟,梁老师也在啊。”
才看见吗……
丁篁缓了口气,低头拿出海报,展开后谨慎地问:“我们是看到剧团招募信息来的,想问一下,面试地点是在这里吗?”
“噢噢——”
一瞬间理解了他们的来意,青年将扎眼的绿色头发向后一甩,正儿八经地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天天话剧社团的团长兼导演兼主演兼编剧兼……”
说了一长串,他轻咳一声挂起微笑,大大方方伸出手:“我叫余旗,叫我小鱼就行,欢迎二位。”
丁篁稀里糊涂地和他握了个手,接着余旗笑呵呵地让出门口位置,“两位老师先进来说吧。”
走进去后,丁篁得以打量屋内全貌,这地方大概是由办公室改造而成的接待空间,和楼内其他年代感十足的装潢不同,这里全屋贴了棕木地板,粉刷过的白墙让室内基础色调显得简单又明净。
虽然室内保留了一些老式木头桌椅,还有一个崩皮裂口的酱红色沙发被堆在墙角,但四处都收拾得整洁干净,沙发崩口处也用印着卡通图案的布块缝补改造过,可以看出拮据中的用心与爱护。
“所以你们是看到海报想来应招职位的?”
不知从哪端了壶热茶出来,余旗坐在木头桌前将三个茶杯斟满,丁篁和谈霄在他对面落座。
“是,”谈霄直接问道,“演员位还有空缺吗。”
丁篁跟着说:“我想问一下作曲和音响师还招人吗。”
“呃……”余旗忽然左右扭头看了看,不确定地问,“这不会是什么隐藏摄像机之类的节目吧?”
丁篁被青年的样子逗得忍不住笑了下,摆摆手:“没有,我们单纯是到这边短住一阵,等观赏极光的黄金期到来之前想先找点事做。”
“哦……这样啊,”余旗点点头,紧接着露出犹豫神色。
他搓了搓手,有些讪讪地说:“不过二位老师,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了解过,就是我们这个剧团吧,单纯是靠大家个人爱好自发组成的业余剧团,所以那个招募费用……可能也不会给得很高……”
闻言丁篁和谈霄对了下眼神,转头主动说:“没关系,我们可以自愿无偿参加。”
“对,”谈霄补充,“我们过来也只是想趁旅游间隙多一份体验。”
“哦哦,那我就放心了。”余旗拍拍胸口,脸上又挂起阳光灿烂的笑意。
他转身从背包里翻出两本文件夹摆到桌上,目露期待地说:“这是剧本,二位老师可以先看一下,看完如果觉得感兴趣我再简单介绍介绍咱们剧团的情况。”
丁篁和谈霄动作同步一致翻开文件夹,看见扉页上写着:《镜》。
低头快速将剧本通读一遍,丁篁大致了解到这是个带着一点奇幻色彩的故事——
少年小欧偶然得到一面神奇的镜子,照过之后镜中分裂出了另一个自己,而那个镜中人和自己完全相反,是个教科书般“别人家的孩子”,于是小欧突发奇想,让镜中人代替自己去上学,而他继续去追求音乐梦,两全其美,可后来事情的走向渐渐开始失控……
小欧的剧情结束后,镜子流落到一个名叫韩陆的男人手中,他因为出车祸半身瘫痪,不想耽误女友狠心提了分手,照完镜子后,分裂出一个身体健康,性格坚韧又积极的自己,韩陆让镜中人代替自己去挽回女友,可后来某天,女友认出了镜中人并不是他……
读完剧本丁篁感觉比较有兴趣,也想参与到剧目创作中,转头看向谈霄,他阅读速度很快,剧本翻到最后一页已经坐着等了一会儿,和他对上目光后,谈霄也结论一致地点了点头。
见两人都表露出愿意的意思,余旗适时开口道:“剧团里算上我现在一共有五个人,待定角色空位就是剧本里的两位主角,故事一中爱玩音乐的叛逆少年小欧,还有故事二中半身瘫痪的男人韩陆。”
余旗双手十指交叠搁在桌上,很官方地微笑着问:“梁老师,您想演哪个?”
谈霄几乎没有犹豫地说:“韩陆。”
余旗音调上扬地“啊”了一声:“不再考虑考虑小欧吗?剧情设定里他也要在台上唱歌,梁老师你这算是专业对口。”
“不了,”谈霄似笑非笑地抬眼,“让我一个三十多的人去演十五六岁的孩子,观众看不看得下去不说,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您保养得好,看起来撑死也就二十多岁,再做做妆造演小欧不违和的。”余旗双眼发射真诚的目光坚持劝道。
但谈霄也很坚定,“不,就韩陆吧。”
“唉……那好吧。”余旗遗憾地叹口气,转向丁篁,像换了个人似的难掩脸上兴奋雀跃,“小丁老师,作曲和音响师的工作之前是由我们团里另外一位大哥来负责,但他自己还有小欧父亲的角色要出演,有些顾不过来,所以——”
说着像怕丁篁被工作量吓跑,又连忙补充道:“其实大部分作曲工作他已经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如果您能帮忙再稍微调整修改一下,那就实在……太、荣、幸、了!”
余旗一字一顿说得饱含激情,丁篁听完心里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因为刚才看剧本内容,粗略估计这应该是半小时左右的小型剧目,但里面和音乐相关的情节并不少,所以作曲工作应该也不轻松,只是他现在还没找回创作手感,如果真要全权负责作曲,自己都不敢保证能不能按时写出来。
“好,没问题,”丁篁想了想说,“关于音响师的工作,我以前给梁嘉树演唱会做幕后时接触过,那些基本的设备都会操作。”
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打补丁似的指了指身旁的人:“就是他的演唱会……”
“那太好了!”余旗没觉出异样,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头顶凌乱支出来的一绺绿色头发跟着弹动两下。
他朝丁篁和谈霄两人伸出手,嘴角挂着大大的微笑说:“欢迎二位老师加入我们天天剧团!”
于是又稀里糊涂地握了次手,余旗和他们说大约下个月会登台表演,目前剧团每晚排练三小时,还有固定每周周末两个全天,也会一起排练。
“就是明天,团员们都会来,到时再给你们当面介绍认识。”
之后在他兴致勃勃的带领下,丁篁和谈霄从一层到四层将文化宫逛了个遍,摸清了文化宫内部格局,还有剧团人员的可活动范围。
“总的来说市民文化宫现在处于闲置状态,只有零星几个业余兴趣剧团在这里租了场地当作活动据点,所以平时排练二位老师不用担心被围观打扰。”
说完刚好走到门口,余旗便也没再多留他们,转身将两人送出门。
只是临走前,丁篁回头犹豫地问:“你确定就这样直接定下是我们了?不需要再面试之类的吗?”
“哎呀,不用,”站在文化宫剧场门口的台阶上,余旗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兴趣剧团嘛,大家都是业余爱好者,玩儿得开心就够啦。”
等重新坐上回出租屋的公交,丁篁整个人懵懵的,仿佛还处在状态外,只隐约有种就这样误打误撞加入了一个草台班子的感觉。
“但我猜……应该会挺有意思的。”谈霄目光直视前方说道,侧脸能看出嘴角微微挑起的弧度。
眼前莫名浮现起那抹荧光绿色的头发,丁篁也忍不住笑了笑:“嗯……应该会吧。”
他安静片刻,蓦然像想起什么,转头问:“那两个单元故事的主角,你为什么会选韩陆?”
谈霄耸肩:“因为我只能选他。”
“为什么?真的是你和余旗说的年龄问题吗?”
丁篁其实不是很明白,因为在他看来,虽然青年现在是借用梁嘉树的身体,但用二十五岁的脸去演小欧他并不觉得夸张。
尤其青年不戴眼镜的样子,狭长眼型搭配本人平时气场,更显得凌厉不羁,和剧本中的少年风格十分贴近。
但谈霄沉默片刻,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面,声音含混语速很快地说:“因为我是音痴。”
丁篁:?
什么?
玻璃窗上映出丁篁诧异的目光,也照出自己的脸——属于梁嘉树的脸。
谈霄眯了眯眼:如果是用这张脸出丑的话,好像也还能接受,而且说不定能起到不一样的效果。
于是又转回头,凑近丁篁眉毛一挑,平日里那股游刃有余的松弛劲儿回到身上,他说:“怎么,不信?”
不等丁篁回答,他自己接着说道:“那等会儿到了没人的地方,我给你亮个嗓。”
丁篁表情有些复杂。*
实在很难想象,拥有梁嘉树这样的嗓音条件,如果听到他五音不全地唱歌,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不过很快,他亲耳体验到了。
下车后进到小区里面,谈霄拉着他走到一栋居民楼背面的僻静角落。
清了清嗓,对方扬起头直接开唱:
“一闪一闪……”
丁篁:……
半分钟后,一道细瘦人影捂着耳朵从角落里小跑出来。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青年,双手插兜走得不紧不慢,嘴边还噙着一抹得逞笑意。
丁篁:天啊……
辣耳朵。
第39章 第39章他的缪斯……
次日,周六下午,两人提前一刻钟来到剧场。
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余旗和其他四名团员竟然已经全部到齐了。
而且还在活动室门口列成两队,隆重地夹道欢迎他们。
丁篁和谈霄一头雾水并受宠若惊地从中间走过去。
就这样声势浩大地进到房间里面关上门,余旗转身“啪啪”拍了两下手。
“你们看,我就说没骗你们吧!”
他掌心向上,朝周围团员不停勾动手指:“来来来,昨天在群里打赌说我吹牛的都把红包交上来!”
今天余旗换了一头深紫色的脏辫假发,一连串语速快得让人以为是在说rap,只看周围几人认命地掏出手机给他转了红包,在一片哗啦啦金币掉落的声响中,余旗笑眯眯地把丁篁和谈霄请到活动室空地中央,面向大家说道:“我左手边这位,丁篁,丁老师,之后会负责《镜》的作曲修改和音响师的工作。”
然后又指指谈霄,“这位,男主韩陆的扮演者,梁嘉树老师。”
话音落下,周围几人捧场地热烈鼓掌。
悄悄深提一口气,丁篁主动向前迈出一步,顶着众人目光有些紧张地开口:“大家好,我是丁篁,是个专职作曲人,希望未来能与大家一起合力完成《镜》的创作。”
说完他拉过谈霄,下意识怕青年心里介意这样的自我介绍,于是自行替他说道:“这位是梁嘉树,不过大家平时可以叫他阿霄。”
谈霄看了一眼丁篁拉着自己胳膊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抬头对众人说:“对,阿霄是我的曾用名,大家别拘谨,当我们两个是普通人就好。”
其余五人再次热烈鼓掌,之后也依次报出姓名、各自出演的角色和在剧团内担任的其他工作。
听了一圈下来,丁篁发现这里几乎每人都身兼数职。
其中余旗身份最多,不仅是剧团团长、小欧角色的扮演者,也是导演和两位剧本编剧其一。
副团长名叫迟宙,看面容和余旗应该是同龄人,身量很高,目测大约有一米九,除了要演小欧的朋友,还是剧团舞美道具的负责人。
而和谈霄对手戏最多的“韩陆女友”是个戴眼镜的长发女生,自我介绍名叫小杉,在附近一家外贸公司做文员,同时是剧本编剧其二。
扮演小欧父母的罗姐和威哥,两人也不过四十出头,分别兼任服装化妆师和灯光师。
这样看来,丁篁自己负责作曲修改和音响、谈霄则出演韩陆同时还承担旁白画外音的工作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天天剧团”里里外外都透出一副人手不足的模样……
简单潦草地走完入团流程,余旗双手一拍,刚想招呼大家去楼下围读剧本,但其他几人像等待许久般一窝蜂地朝丁篁和谈霄涌上去,要签名的签名,要合影的合影。
只有迟宙还抱臂站在身旁,余旗看着那几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扶额叹气:“唉,带个团太难了。”
迟宙嗤了一声,不留情面地拆台:“你昨天看见那位丁老师,肯定表现得比他们更夸张。”
毕竟团里谁都知道,余旗发在朋友圈的个人年度听歌报告,那位是他蝉联好几年的top歌手。
余旗:“……”
好吧,无法反驳。
一楼剧场主舞台对面上方的中控操作间里,阳光从天窗玻璃上斜斜打进来,照亮空气中浮游的细小微尘。
“这台设备年头久了,你推音量钮的时候记得力度轻点,因为塑料外壳老化后容易碎……”正在给丁篁讲解设备操作注意事项的是威哥,之前剧团的音响、灯光还有配乐作曲都是由他负责。
威哥虽然名字听起来很有威势,实际本人长得亲和力十足,矮胖身材,笑起来两眼会眯成一条线,让丁篁无端联想到圆圆的橘猫。
“怎么样,‘入职引导’还顺利吗?”余旗推开中控室的门探头进来,“小丁老师,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以后这里也是你专属的创作间,等会儿威哥你把乐谱整理一下发给小丁老师。”
威哥笑着说没问题。
丁篁也点点头,说他们这边已经交接得差不多了。
“好嘞。”余旗吹声口哨,搭住威哥肩膀把人拐出中控室,带到下面去剧本围读。
因为这是团内第一次全员凑齐,透过中控台的前观玻璃窗,丁篁看到他们几人直接在舞台上坐成一圈,每人手中捧着一册剧本,面对面念读台词。
丁篁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到谈霄身上。
虽然之前在某些伪装梁嘉树的时刻,多少能回想起一些青年的演技,但自从知道他本职工作是演员后,这应该还是第一次正式在舞台上看他表演。
无端的,丁篁心里生出些许期待。
而后几天,他按部就班地熟悉音响设备操作,配合剧情记录好每段音乐的切入点,每次去剧团丁篁都会带上谈霄送他的那把编曲电钢,但是一直都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威哥那几段配乐作曲已经算是比较完整的作品了,丁篁不好意思也不太敢直接上手修改,害怕因为自己的调整反而出差错,所以这些天都是兢兢业业放威哥已经录好的音乐。
至于谈霄那边,丁篁终于见识到他在自己专业领域所展现出的认真模样。
由于扮演一个半身瘫痪的残障人士,谈霄专门租了把轮椅,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轮椅上度过,有时还把自己双腿用束缚带捆在一起,给身体强化下半身没有知觉的记忆。
考虑到常年使用轮椅的人,胳膊会变得更坚实有力,他在平时不需要排练的白天,会专门针对两臂肌肉去健身房做力量训练。
除此之外,丁篁经常能看到他捧着剧本随时随地沉浸在角色身上。
有次半夜起来,谈霄依然坐在客厅里,只开着一盏阅读灯,凑在灯下小声默背着韩陆的台词。
丁篁没立刻出声打扰,只是站在原地观察片刻,发现他双眼内红血丝多得有些异常,可青年本人好像无知无觉,只偶尔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一下眼睛。
“阿霄,”丁篁出声叫他,“你眼睛怎么了?”
“啊,什么,”谈霄闻声慢半拍抬头望过来,反应两秒,又抬手去揉,同时嘴里“嘶”了一声,“怎么突然这么痒。”
可能已经痒好久了,只是大脑才意识到……
丁篁无奈想到。
第二天白天,他陪青年一起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一番后,说是过敏性结膜炎,让谈霄想一下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过敏源。
歪头回忆两秒,他眨着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转向丁篁:“可能是前天和迟宙一起搬道具时,不小心让灰尘落进眼睛里了。”
丁篁这时也想起,梁嘉树对尘螨过敏,毕业那年他帮自己搬完家没多久,就得了同样的结膜炎。
知道了过敏源,医生对症开药,叮嘱注意饮食和用眼,即使很痒也不要用手揉,不舒服时可以滴眼药水缓解。
拿着开好的药走出医院,丁篁走在前面忍不住担心地说:“这几天你别总熬夜看剧本了,先把眼睛养好。”
而谈霄几步超过他,转回身一边倒着走一边嘴角扬起笑,脸上仿佛写着“想不到吧”。
他摇头晃脑颇为得意地说:“整本台词我已经记熟了,现在全都在我脑子里。”
说完还用手指点点自己太阳穴。
丁篁不由心下吃惊:这才几天。
十八线糊咖演员都这么努力的吗……
可看着青年神气的样子,他也不自觉微笑起来。
次日又到了周末,经过一周的熟悉剧本,这次几个演员已经可以在台上互相对戏了。
谈霄出演故事二韩陆的部分,明显推进节奏比余旗那边快一些。
因为大部分篇幅和他搭戏的小杉本身就是编剧,所以两人对剧本的熟悉程度比另一组更高,配合也更流畅。
到了下午,他们已经将韩陆的故事完整推过一遍,余旗给中控室的丁篁打电话,让他待会可以配合着给一些音乐和音效,他们想看一下整体表演出效果。
威哥也来到中控室操作灯光,他打开传音话筒,向下面的人同步道:“准备,灯光——起。”
紧接着,黑漆漆的舞台上一束顶光垂落,将独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照得面色愈发苍白。
这场是韩陆的独角戏,算是一段情绪爆发的剧情,他在镜子里旁观镜中人和女友的亲密样子,自己徒劳地捶打着毫无知觉的双腿,一声不吭,又涨红着脸,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凸浮出来,偌大的剧场内暖气近乎于无,他却硬是自虐出满头汗滴。
充沛且爆裂的情绪镇得满场雅雀无声。
中控室里,丁篁也完全看入神。
其实之前旁观青年和别人在舞台上搭戏时,他就一直觉得他身上仿佛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而此刻,舞台上已经不再有演员,只有一个真实的韩陆,深切刻骨的痛苦和挣扎原原本本传递到每个人心中。
最后他脱力倒地,脸上湿漉漉的,已然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收尾过渡的音乐适时响起……
不。
不对。
丁篁猛地按下暂停。
这段音乐匹配不上韩陆的情绪浓度。
仿佛受到刚才剧情的感染,丁篁忘却了自己之前的畏手畏脚,只觉得心中有股冲动迫使他搬来电子琴横放在腿上,接着打开中控室的麦克风,用亲手弹奏的即兴片段,代替刚才的收尾配乐。
黑白琴键上倒映着一帧帧韩陆失控自虐的画面,丁篁指尖抬起又按下,一连串音符从他手下不间断地流淌出来。
如果说刚才那段表演像阴沉天空下悄无声息又爆裂燃烧的火,此刻的音乐是便是云卷风骤的倾盆落雨,如命运对待韩陆那般无情地将火焰生生砸灭,只残留遍地狼藉,和飘然无力的袅袅余烟。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丁篁手指抬高,在空气中停滞两秒后,才从一气呵成的演奏状态中缓缓回过神来。
心跳得很快,他愣愣站起身,透过玻璃窗向下望去——
剧场内一片安静,众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忽然,不知是谁起的头,有道突兀的掌声响起,接着众人如梦方醒,掌声很快变得汹涌如潮,下面的团员们一边疯狂鼓掌,一边看着台上的谈霄,又回头看看中控室玻璃后的丁篁。
毫无疑问,掌声是对他们两人的一致认可。
而在那片汪洋般雷动不息的轰鸣中,丁篁抬眼,和舞台上的谈霄隔空四目相对。
一瞬间,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古往今来众多艺术创作者心目中的灵感女神,缪斯。
而他的缪斯……
有双兔子似的红眼睛。
还有和鹰隼一般直指人心的目光。
丁篁默默想到。
第40章 第40章“小竹老师,帮我滴个眼……
最近,梦里经常出现一双眼睛。
和梁嘉树的很像,但丁篁清楚知道那不是他。
梁嘉树不会有那样定定的眼神。
那又是谁的眼睛呢。
梦里的丁篁总是想不起来,可醒后第一瞬间,他心里已经浮现出一个人影。
距离舞台上那次隔空对视,丁篁已经连续两天都梦到谈霄看着他了。
那样专注的、只看着他一人的、直直锁定自己的眼神,让他的梦境仿佛变成一张脆薄的纸,每次对视都足以力透纸背。
梦里频繁出现的人让他敏感,以至于在清醒时,偶然在出租屋内和青年撞上视线,丁篁也会下意识心里落空一拍。
这样感觉好奇怪。
他不自觉想要回避,于是在工作日不排练的白天出门去坐公交。
自从主动为《镜》重新编曲后,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现在丁篁对其他部分的配乐也有了些新的想法。
为了开阔思路,他重新拾起很久以前找灵感的方式。
大约还是十六七岁时,那时丁篁经常会漫无目的随便选一辆公交车,坐在最后排一直坐到终点站,看天看云,看路上形形色色的人,放空大脑任意发散想象……
这次他抱着同样目的,想更贴近这座城市,从中汲取一些灵光一闪的碎片。
出门后,丁篁在站牌前照常等车,塞上耳机,仿佛进入一个只有他自己的小型音乐会。
然而身旁忽然落下一道阴影,丁篁转过头,对上谈霄帽子和口罩之间,那双最近出现频率过高的眼睛。
丁篁愣了下神。
“听什么呢?”青年朝他凑近。
不是问他要去哪,而是问听什么。
丁篁下意识老实回答:“就……流行歌曲。”
“给我一只听听?”谈霄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丁篁摘下一只蓝牙耳机给他,看着青年戴在耳朵上,眉毛随着耳机里密集的鼓点节奏微微挑高。
“看着安安静静的,怎么耳机里放的歌这么躁?”谈霄勾着唇角朝他投来一眼。
丁篁莫名慌乱地低头,下巴不适应地往围脖里缩了缩。
因为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私密音乐会,如今有了另一位听众的加入,这种将自己的一部分展示分享的感觉,让丁篁感到陌生,心跳也不受控地微微加快。
好在公交车很快驶入站,他们上车在最后一排坐下。
“对了,你如果要去做什么的话,我跟着你不会打扰到你吧?”车轮向前转动,谈霄忽然转身问道。
丁篁摇摇头说不会,然后把自己坐公交找灵感的习惯告诉了他。
“哦,怪不得,”谈霄恍然大悟,“我还奇怪最近几天从健身房回来怎么都看不到你。”
闻言丁篁抬手看了眼表:“你今天回来时间好早。”
一般谈霄会在下午四点多健完身回家,但今天四点还不到。
“对,今天换了几个训练项目,”谈霄耸肩,“我回来时刚好看到你站在路边,就直接过来了。”
丁篁抬眼茫然地问:“那你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没有啊,”青年随口道,“就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话音落下,丁篁有一秒钟的呆滞。
和你待在一起……在一起……一起……
明明是语气如常的一句话,却像被扩音喇叭按在耳边不断回响。
公交车内的暖风忽然变得很足,围脖忽然发勒,扼住喉咙让脸上的血液无法流通,从皮肤下蒸腾出薄薄一片红色来,两颊都跟着微微发涨。
剩下的路丁篁无心再看天看云看过路的人,只觉得无线蓝牙耳机也好似凭空生出了线,连着他和身旁的青年。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牵着,扯着,让丁篁心神恍惚,连耳机里随机播放到那支录音都没意识到,还是青年抱着胳膊眯眼直直盯向他时,丁篁才猛然回过神。
“什么时候录的?”谈霄话里兴师问罪的意思很明显。
耳机还在放前些天谈霄在居民楼后面唱的跑调版《小星星》,丁篁匆匆找出手机暂停,心虚地不敢和他对上眼。
硬着头皮接受青年的目光洗礼,片刻后,谈霄忽然刻意叹口气,装作无奈地说:“行吧,就当扯平了。”
什么……扯平?
丁篁头上仿佛有无形的耳朵尖竖起来。
什么意思,难道他也录了自己的声音?
这次轮到丁篁转过头,盯着谈霄不放。
眼珠一错不错,像是要将青年那张悠哉悠哉的脸生生看出洞来。
可当谈霄挑着眉光明正大对上他的目光时,丁篁又像被戳了一下的气球,变得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双手缩在衣兜里,自罚般地掐了掐指尖。
丁篁低头抿咬下唇。
慌什么呢……真是的。
……
这周末全剧团成员照例聚齐,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丁篁和这些人算是都混熟了。
不过为了让大家更加了解彼此,余旗提议办个小小的团建,提前好几天在群里呼号奔走,让每人都准备一个自己擅长的节目。
当天,每人到的都很早,在剧场观众席前默契地坐成一排。
舞台上只留了一束亮白的追光灯,最先登台的是余旗,他今天戴了一顶橙色假发,搭配表演的街舞节目,整个人像簇火苗一样不停在台上跃动。
而与他相反的是,迟宙表演的节目很“静”,高大体型和整日不苟言笑的脸让他看起来很凶,但没想到他竟写得一手好字,提着毛笔上台,几分钟挥毫泼墨便完成了一幅意、形均洒脱恣意的书法作品。
“怪不得由他负责舞美道具……”丁篁若有所悟的同时愣愣感叹,“写得好好。”
“等会儿我演完记得也这样夸我。”谈霄在丁篁耳边撂下一句,随后起身上台。
目送他的背影,丁篁想起之前几次问他准备了什么节目,但都被青年语焉不详地混过去了。
如今他站在台上,身前竖着一杆立麦,抬手握上麦克风,谈霄一抬眼,瞬间神态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大众知名度很高的主持人,说话腔调富有个人特色,谈霄模仿着他的样子开口,明明两人五官完全搭不上边,却让人幻视就是那个主持人站在面前。
底下观看的团员情绪,随着他这出模仿秀跟着水涨船高,争相举手报出名字让他模仿。
有现实的明星,也有影视剧中的角色,甚至还有二次元人物,而无论是谁,台上青年都能将那人的神韵复刻出十成十的样子。
众人捂嘴惊呼神奇。
丁篁甚至听到左手边的余旗转头向迟宙小声说:“梁老师这是去哪儿进修演技了,我记得他唯一演过的那个打篮球的校草角色,之前可是全网嘲来着……”
丁篁:……
冷汗要滴下来了。
和台上的人对上视线,丁篁连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青年心领神会地见好就收,挥一挥衣袖转身下台,不带走一片云彩。
“怎么样?”
等坐回自己身边,谈霄凑近问他,双眼在昏暗环境中亮着灼人的光。
丁篁总有种错觉,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快夸我”三个字……
不过他也的确顺着对方意思小小鼓了几下掌,真心实意地回道:“模仿得都很像,你好厉害。”
得了夸奖的谈霄坐直身体,靠在椅背上嘴边勾出满意的弧度。
看着他,丁篁浑然不觉自己也跟着微笑起来。
按照抽签顺序,丁篁在威哥和罗姐后面表演,但他们两人合作表演了一段双簧,于是很快便轮到他上场。
时隔多年重新站上舞台,被灯光孤零零地照着,从上面看着台下一片漆黑的视角,多年以来都曾是频繁出现在自己噩梦中的画面。
但这次不一样。
台下一张张脸都是他熟悉的面孔,每人目光中不含审视和恶意,相反都暖融融地投射在他身上,这让丁篁放松许多。
而且这次他准备的不是唱歌,只是单纯表演弹琴。
舞台一角原本一直有架闲置的三角钢琴,他将钢琴推到舞台中央,又架起自己那把电子琴,调整到合适高度,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两琴中间,面向台下的团员问:“你们想听什么歌?”
余旗反应神速,抢声报出一首歌名。
丁篁点点头,又问:“还想听什么?”
这时威哥报了一首经典钢琴曲目,难度中上。
丁篁悄悄深吸口气,左右抬起两手,分别按在两边的琴键上。
接着,众人听到两首曲子同时响起,都是同样的流利顺畅,没有一处失误错音。
而且渐渐的,两首风格完全不同的音乐竟隐约合并成了一首,听起来不仅不突兀,相反在丁篁的手下统一了强弱节奏,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神奇听感。
台下的人都不由自主微微睁大了眼睛。
随着进入副歌篙潮部分,丁篁两边手指翻飞,几乎快得出现了残影。
“我靠……纯炫技啊这是。”望着台上,余旗张着嘴巴喃喃感叹。
而坐在他不远处的谈霄,双眼一眨不眨,直直注视着丁篁认真弹奏的样子。
仿佛一帧都不想错过。
两首曲子最终神奇地一同收尾,丁篁起身向台下的大家鞠躬致意,然后在一片掌声和叫好声中回到座位。
“怎么样?”他微咬着下唇看向谈霄,也问出同样的问题。
“能和你握个手吗?”谈霄冷不丁地问道。
不在预料之中的回答让丁篁愣了愣,不过他还是乖乖把手递过去,随即被谈霄握住。
揉揉捏捏,青年抓着他的手正过来翻过去看了好几遍,说:“怎么长的啊这是,怎么这么会弹啊我们小竹老师。”
透着狎昵打趣的口吻让丁篁耳廓隐隐发烫,覆在他手上的热度也持续不断地袭击理智。
丁篁不动声色地默默收回手,直到最后一位团员小杉上台时,残留在整只手上的感觉依然清晰突兀,强烈到让人难以忽视。
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丁篁看向台上的小杉,女生扶了下眼镜框,对大家腼腆笑笑说:“不好意思,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节目,平时除了写剧本,只有个喜欢腌制果干的爱好,所以——”
她说着从身后背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捏在手里晃了晃:“所以我带了新腌好的酸梅条,可能有点酸,大家谁想吃的话……”
“我要我要!”
没等她说完,余旗第一个蹦起来跳上舞台。
随即大家也都捧场地围上去,席地而坐瓜分着小杉做的果干零食。
出于卫生考虑,她还专门带了一包消毒湿巾供大家擦手。
丁篁刚把十根手指仔仔细细擦干净,身旁谈霄忽然回头,自然而然将一根酸梅条喂到他嘴边。
大脑没跟上身体反应,丁篁下意识张开嘴,直接借着他的手吃了进去。
等酸梅条在口中分泌出十足酸爽的味道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有些特殊的是,丁篁从小一直有个异于常人的生理反应,就是吃到很酸的东西时,鼻尖和嘴唇上方会自动冒出一层薄汗。
所以在周围一片叫嚷着“酸死我了”、“谋杀啊啊啊”、“小杉你个白切黑是不是故意的”……之类的鬼哭狼嚎声中,丁篁一边脸红、一边出汗、一边狼狈消化口中爆炸的酸味,而这时,谈霄忽然叫他——
“小竹老师,帮我滴个眼药水。”
丁篁:?
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谈霄转过身来,夹着一只眼,表情看上去十分难受地说:“眼睛突然好痒,你手还是干净的,帮我滴一下。”
说着半抬起左边胳膊:“眼药水在这边上衣口袋里。”
“哦,好……”
丁篁连忙帮他翻找出眼药水瓶,然后旋开盖子凑过去。
他几乎跪在谈霄面前,直着上半身,青年盘腿而坐,脊背自然放松,仰脸面向他。
丁篁低下头,两人脸对着脸,距离极近,他用拇食二指撑开谈霄泛红的那只眼睛,另一只手稍稍用力挤压瓶身,清透的药液从瓶口坠落,垂直滴在眼球上,倏忽将整只眼浸润出一层薄薄水光。
丁篁放下手,和谈霄四目相对,世界骤然变得安静。
周围人的笑闹声都消失不见了。
一下,一下,丁篁只听到敲打在自己鼓膜上的声响。
吃酸的后遗症,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心悸?
他懵懵地想着,同时又不可抑制地感到一股惋惜。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声音是如此单薄。
因为刚才用指腹撑起薄薄一层眼皮的触感,眼前人被水液润泽过的瞳仁,蒙着水光却依然直直锚定自己的眼神、酸透舌尖的梅子味、鼻尖上不由自主渗出的汗星……
没缘由的,这些全部全部,他都好想留下来。
沉默中丁篁用发烫的指尖,悄悄攥紧衣兜里的录音笔。
后来那天,录音笔中新增了一段声音。
仅有短短几秒钟。在有些嘈杂的人声背景中,布料摩挲的窸窣声过后,忽然响起一道清楚的、伴着轻轻呼吸的、无人知晓又兀自搏动加速的,心跳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