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不爱你我也想只当后者


    被关在樊阙中的不知第多少天,祁殃躺在床上,半屈着一条腿看床梁和纱帐。


    现下这殿不是之前那个深不见光的,经他多次反馈后晏宿雪终于给他换了个阳间点的地方睡觉,正是那日前面有座池塘的殿宇。


    现在天还没黑下来,屋内有光,他的目光随便落在某个东西上都能神游半天,晏宿雪躺在他身边,两人的长发不分彼此地交缠在一起,呼吸相闻间,冷香掺点清苦,酿出一种独特的气息。


    过了一会,祁殃被人轻轻掰过脸,茫然中听到对方低声问道,“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唇上凑来微凉的柔软,他略微回神,雾蒙蒙的眸中多了几分清明,“……现在什么日子了?”


    “谷雨。”


    “谷雨?”他无意识地重复,“谷雨下雨么?”


    “你想的话就会下。”


    “……算了吧,我也不是很喜欢看雨。”


    祁殃的另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半屈起的那条腿上,裤筒上卷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脚踝,有点电视剧里那种大侠叼根草的躺姿,想了想又道——


    “但是我想看雪,让它下雪吧。”


    晏宿雪抚摸他的脸,指腹虚虚捏了捏他左边戴着耳坠的那只耳垂,“好。”


    他犹豫着还要再说什么,那人却伸手将他搂入怀中,他的类大侠躺姿变成了老老实实的侧躺,脸被迫贴着对方的胸膛,漆黑的眼珠动了动,瞬间安静了下来,像是下意识去寻心跳听。


    “天黑了,睡一觉吧。”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微微震动,声音低得像是从肺腑中发出的,又或者是喉管里。


    “明天会下雪么?我堆雪人。”


    “会下一整晚,明天会在地上积成厚厚一层,醒来就能堆了。”


    祁殃幻想着那场景,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浅笑,他长睫轻阖,闭上眼睛,“好。”


    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很小很小的时候,那年他们家还没有住上楼房,而是住着小厂房出租屋,爸爸也还在。


    早晨被妈妈从床上拉起来,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道,“睡到太阳晒屁股啦。”


    小小的祁殃就揉揉眼睛,站在床上乖巧地抬手抬脚由妈妈给套上外衣裤子,妈妈拿毛巾浸水拧干,他仍是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抿着嘴感受湿热的毛巾在脸上一遍遍擦过。


    妈妈给他擦脸的力道总是很大,而且要擦很多遍,并非粗暴,很细心的温柔,用力是故意想看小孩脸蛋被揉变形的可爱模样,每次都是祁殃憋气憋到要窒息,忍不住往后仰仰脑袋她才肯罢休。


    “今天妈妈有个惊喜要给你看。”


    小孩子最听不得“惊喜”两个字,祁殃立马从迷糊中清醒,光着脚从床上踩来踩去,“什么惊喜?”


    “先坐下穿鞋。”


    他从床边坐下,自己穿上鞋子站在地上,仰头看着妈妈,眼睛亮晶晶的。


    妈妈牵着他的手走出小屋,神神秘秘地拉着他到院子一角,他看到了一只很小的小白狗。


    他最喜欢小狗了,集上有许多卖小狗的,他也要过几次,但爸爸妈妈一向不愿意花钱买那种东西。


    “从哪里弄的呀妈妈。”祁殃松开她的手,按捺下要溢出来的欢喜,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边两米处,蹲下身观察着它。


    它吃东西吃得好香,不知道妈妈从哪里找了个不深不浅的小盆,它一直在吃,不乱叫,也不怕人不躲人,祁殃隔空用小手比量了一下,只觉得它好小一只。


    “邻居那家,你张叔叔送的,他家狗生了好几只小狗崽,养不了那么多,”妈妈笑着,“你可以摸摸它,摸完要洗手。”


    祁殃蹲着探出手,用指尖轻轻摸上它的脑袋,好软好暖和,小狗的脑袋好像比人的脑袋要热,他无声弯起了眉眼,这是他拥有的第一条小狗,因为颜色是白的,他给它起名叫小白。


    他真的很喜欢小白,小白在他睡醒后从天而降,虽然是别人家多余的丢弃的嫌麻烦的,但对他而言就像礼物一样珍贵,是儿童时代不可多得的宝贝。


    可是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小狗窝空了。


    妈妈说是小白自己晚上跑出门了,找不到了,它会被别人收养的,让他不要伤心。


    好吧,好吧。


    希望小白能跟一个好人家,它那么爱吃东西,希望收留它的那户人家能好好对待它,多给它些东西吃,它一点也不挑食,其实它最喜欢吃的还是煮的大米汤……


    祁殃心想。


    可他仍是难过了许久,难过了好多年,一直没有忘记。


    直到后来长大上初中时,又向妈妈提了一嘴,妈妈惊讶于他还记得这件事,咬了口苹果随意说道,其实当时小白是早上在门口玩,被来厂房收货的大车压死了。


    因为它太小了,当时没有人注意到,怕祁殃伤心就没告诉他。


    多年后听到真相的他先是愣了两秒,随即看起来很无所谓地笑了,一直卡在心间的一件小事就那么笑笑了之,就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时间能洗去痛苦,年龄能让人坚强。


    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承认给安百一起的小名是出于一些恶趣味,小白小白地叫听着像极了阿猫阿狗,祁殃也确实很多年没叫过小白了。


    次日一早,潜意识对雪景的幻想让他很早就凭意念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被人抱在怀里,抬头看去,晏宿雪也恰在此时掀起眼皮,低眸对上他的视线,与祁殃不同,对方眼中不见一丝睡意。


    穿衣洗漱,收拾好后,祁殃怀揣着一种莫名的期待推开殿门,指尖最先感知到凉意,紧接着一股清冽又令人舒适的寒气扑面而来,光被框进天地间的白茫里,殿前阶下玉石积雪,远处的亭台、池塘、白玉兰都裹在素白中,凉风携着极细的冰花拂过脸颊,他惬意地眯起眼睛,世间静得只能听见雪粒簌簌落下的轻响。


    祁殃将殿前的玉阶扫干净,拉着晏宿雪坐下,那人坐得比他高一阶,他则坐得更往下,这样方便用扫下来的雪推雪人。


    晏宿雪看着他的发顶,视线又移到他拢雪的双手上,抬手虚触了一下他的肩膀,为其贯入一线御寒的灵力,“……冷不冷?”


    祁殃摇摇头。


    雪被拢成一堆,他慢慢拍实塑出身子,“你在外面和在樊阙里,都是无所不能,但是在樊阙里真的很好。”


    “什么好?”


    “在外面你是救世主、上苍、神明、耶和华,在这里你是哆啦A梦、神笔马良、聚宝盆、阿拉丁神灯。”


    祁殃知道他听不懂,像是自说自话,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了,将刚滚出的小雪球叠上去做脑袋。


    这个角度晏宿雪只得见他半分明媚的笑颜,半晌问道,“……什么区别?”


    “所有信徒想要的圣者和我一个人想要的点金术的区别。”


    “我也想只当后者。”晏宿雪垂眸看阶下,薄唇轻启,“但不当前者我又何来点金术。”


    祁殃没回头,刚要说什么,听那人又道,“不当神,你更不会拜我,不会遇见识得我,就算识得,天下人那么多,你也不会在意我是否会点金术,不会问我要金子。”


    他堆雪人的动作停了下来,但他绝不是因为晏宿雪的话,他只是堆完小雪人了,正在打量雪人还缺什么。


    缺手,眼睛和鼻子。


    于是祁殃起身,独留晏宿雪在台阶上坐着,自己则去池塘边的雪地里找东西。


    他低头找了许久,拾了两根差不多长短的树枝、三颗差不多大小的鹅卵石,回来蹲在雪人旁边,给它安上胳膊、眼睛和鼻子,指尖和掌心已被冰得泛红,殷红唇瓣间呼出的气凝成白雾,漫过他如瓷如玉的脸庞。


    晏宿雪默然凝视着他,伸手拨开他披散在肩的长发,刻意用灵力温过的掌心贴上那人颈后。


    还未起身便被扣住后颈,祁殃蹲着,懵然抬眼望向对方,卷翘的长睫簌簌轻颤,雪地润和的清光自下而上打在他的下巴、脸上和眸中,清澈的眼底水光漾动,分不清是惊是疑。


    这个姿势这个视角,感觉自己像条拴着绳的宠物,祁殃意识到这点后心中不适,刚想将对方压制自己的手拉开,晏宿雪指尖用力,扣着他的后颈迫使他微微仰头,凑近亲了亲他的眼睑,又在对方条件反射阖上眼皮时,吻上他的唇。


    只是那样唇瓣相贴着厮磨吮吻了片刻,晏宿雪将他从雪地上拉过来,祁殃双腿蹲得有些发酸,被搂着腰坐在他的腿上。


    晏宿雪又这样抱着他,环着他的腰给他暖手,胸膛贴着脊背,心跳和呼吸都如此亲近。


    倚在那人怀中时,祁殃总会反应迟钝,迷蒙地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就像他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突然发觉原来拥抱可以这么让人心生动摇,他开始怀疑自己爱上江桎、爱上鸠漓,是不是也是因为对方的怀抱,那他也可以再无条件地爱上晏宿雪。


    虽然这个推测很可怕,对双方来说都称得上是一场飞来横祸何罪至此,但实际上就算能这样推理,祁殃对他们的感情也绝对算不上爱,这个定义从一开始就错了。


    如果始末能有一端是爱的话,倒也不会这么煎熬。


    其实每当情至浓时那人握住他蜷缩麻木的手指,指尖擦上他汗津湿润的指腹的一刻,祁殃也有那么几次体会到了所谓的“意义”,可当他想起那是谁的指纹谁的呼吸谁的体温时,这种“意义”的给予反倒让沉沦迷眩成了一种清醒的罪孽。


    他不觉得晏宿雪心理上受的折磨比自己少,在樊阙里做的一切事都谈不上动机,只不过一方本能驱使而另一方本能顺从,与过往的真实仅仅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纸,谁都看得到,谁也没戳破,谁都在等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


    这样平淡的日子又不知过了多少天,直到一日祁殃从床上睁开眼时,没有再如往常见到那人的身影,也没了熟悉的鲛丝帐。


    樊阙,开了。


    他于床上坐起身,惊异地环顾四周,望着熟悉的未曾变动的陈设布局,记忆翻涌,想起现下所处正是自己当年的殿宇——


    金和殿。


    他们现在回到了九冥山上。


    为什么突然说开就开了。


    难道鸠漓那边找到了位置,做了什么。


    耳边好像有人群在哀嚎尖叫,在急风在吹,但他听不清,五感与外界之间好似有一张保鲜膜隔着。


    祁殃像是才骤然意识到什么,浑身发冷,腿脚发虚有些踉跄着朝殿外跑去,仓皇推开殿门,黑色结界将整座金和殿笼罩在其中,犹如一张兜头而下的湿沉裹尸布,微缩的瞳孔只剩下天地间那一白一红的两个人影。


    晏宿雪此时一手掐着那红衣人的脖颈,站位相斜着,从祁殃这个视角,只能看到鸠漓的背影和一点侧脸,晏宿雪则早料到他会出来,微微抬眸,正好对上祁殃的视线。


    那人太平静了,祁殃却感觉自己站都站不稳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尽管已经对这一幕预想了无数次,他仍是呼吸困难、五脏痉挛,同时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抬手,魔气聚成的一把玄色弓箭幻化在手中。


    拉弦,对准晏宿雪的心脏。


    “放开他。”


    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同那人一样平静了,他如梦初醒,其实已经无数次在将要被沉重的痛苦压垮时、在将要脆弱跪下的前一刻不得不无比淡然地站得更直。


    而对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晏宿雪,放开他。”


    箭尖处魔息萦绕,幽冷寒光与他耳下的那颗血红琉璃珠上交相一闪,对准致命处不偏半寸,只要祁殃指尖稍微一松,顷刻便能贯穿那人的心脏。


    他自然杀不了那人,他在心中哀求。


    晏宿雪面上不见半分波澜,指节扣在那颈间的力道稳如铸定,只默然立着,好像在等,没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就好像捕鼠的狸,猎兔的狼犬,缚鱼的鹈。


    他不会放手。


    天道之下,结局已经写死了,反派必死于天选之人手中,毫无悬念,一如晏宿雪现在轻易便能拧断鸠漓的脖颈,或许祁殃再犹豫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要彻底*失去鸠漓了。


    “……你一定要杀了他,是不是。”


    祁殃心底漫上一种绝望的无力和哀恸,那些昔日相处好不容易累积起的温度在对方的无动于衷下轻易化作烟云消散,灰暗的瘴气如泥沼再次将他吞没其中。


    你还是那样,我还是那样。


    你还是主角,还是三界第一人,还是宗主,还是晏宿雪,总是把我所仅剩的踩在脚下,把我唯一珍视的扼在手里,我说什么求什么你从来不理会。


    樊阙就像场梦一样,出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是不是也没放在心上。


    如果江桎要死第二次的话,那全都无所谓了。


    “殃殃……”


    鸠漓从喉中艰难地挤出气音叫他的名字,那人濒死前痛苦的闷哼让某些画面在眼前忽晃而过,指下倏地一松,箭身终于脱弦而出,速度太快、太快了,快得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弓弦震颤的锐响与箭矢破空的尖啸叠在一起,延续一阵极轻的啸音,又好像很大很大的声响,箭身穿透心脏怎么会这么响呢,祁殃心道,尖细的耳鸣贯穿大脑,很快变得浑厚如钟,振聋发聩,像是直接从自己头部穿过去了一样。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不知道被掐着脖颈的鸠漓对晏宿雪弯着唇笑,没有看到“将死必死之人”对晏宿雪作口型“他不喜欢你”,祁殃不知道他的挑衅他的计划他的势在必得稳操胜券。


    弓箭于手中散去,被那阵声音吵得意识空茫思维紊乱,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脑中尖叫,心口都要爆裂开来,却连抬手捂一下耳朵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有凉凉的水滴在脸上。


    又是雨,是不是又下雨了?


    天好黑,周围也黑,因为笼着殿的结界就是黑色的,根本看不清。


    为什么结界会是黑色的?结界应该是透明的。


    晏宿雪的结界应该是透明的,或者月牙白色,很薄很薄,像殿中的鲛丝帐,碎的时候是霜花,凉的冷的,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以前跟在那人身后下山做任务时他就知道,那时候他们还是表面上的师兄弟,那人还只是九冥宗大弟子。


    但是方才怎么没看到那人开任何防御结界呢,那抹白色身影不见了,不论如何也找不到,仿佛方才放出的箭也是错觉。


    花瓣和雨一起浇在身上,可印象里金和殿四周并没有种花树,身上重得要将他膝盖压折,雨打得他眼睛好疼,他现在是一个剜去双目的盲人,感觉到鸠漓跑来紧紧抱住他,那人的脸一直埋在他的颈窝里蹭,在他耳边说了好多好多话,说他自己差点死掉,说害怕再也见不到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而祁殃听不见,任由对方哭着亲吻着向他诉说爱和想念。


    祁殃静默良久,调起全身力气,却听到自己轻声说——


    “……鸠漓,我那九年好像没有了。”


    他在修真界那九年。


    或许更长,或许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是他已经忘了许多了。


    痛苦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么,如果苦涩煎熬不值得,他这一生还剩下什么呢,他想不出来了。


    他突然发觉,一开始既没有“系统”和真真切切到手的“剧本”,那又从何来的“主角”一词,大抵先是因为晏宿雪这个名字从魔界那时候开始、无形中占据了他生活中太多目光和精力,所以才成为“主角”的。


    当他不再在意不再去想真正放下时,那个词也就消失了,晏宿雪就变得什么都不是,可他偏偏放不下,一种执念纠缠着他。


    “但是你还有和我在一起的那十年啊,我们还会有好多好多个十年,”鸠漓将他抱在怀里,声音还带着点刚哭过的鼻音,显得无辜又可怜,幽深暗紫的瞳却盯着他左耳的那颗耳坠,“你的余生都由我来陪你,殃殃,我最爱你。”


    他抬手遮住祁殃费力想要绕过他寻找什么的视线,亲昵地吻他的脸颊,手中冒出丝丝缕缕的魔气,祁殃的瞳孔失去了收缩的力气,洇开一层混沌的迷蒙,眼皮发沉,在对方怀中陷入昏迷。


    第22章 金玫瑰魔界总坛没有桃花


    系统没有了。


    自被带回魔界,祁殃醒来就开始叫它,十几二十次,识海死寂,如晨露遇阳轻烟入风,它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只是想向它确认一下晏宿雪的情况,他不清楚那支箭到底有没有穿透对方的心脏,那人当时到底有没有开防御结界,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和心里想要的答案并不一致,他称之为“幻觉”和“不确定”。


    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就算那支箭真的穿透了心脏又怎么样,晏宿雪修为那么高,又是天道唯一看重的人,肯定死不了,若真的威胁性命,他怎么会不知道躲。


    那一箭,顶多就是,让他死心了,感到失望自然就会放手了,他那与性情相悖、顿然生出的执着本来就令人费解。


    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周转的物品,阶前卷来的枯叶,天平上随便一端的砝码,轻重起伏,左右徘徊,如今只是回到了本该的位置。


    如是想着,他没有听到身旁抱着自己的鸠漓在说些什么,在鸠漓看来,他从睁开眼就一直在神游,像是丢了魂一样,说什么都听不见。


    “殃殃,你看看本座。”


    他埋在祁殃颈间闷声道。


    祁殃终于动了动,稍微偏过头看他。


    毫无感情也无光泽的眼睛,像是尘封多年蒙在雾纱之下的黑珍珠,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鸠漓心口猛地一沉,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危机感——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句话让祁殃的睫毛眨动一下,沉寂的目光泛起几丝涟漪。


    在对方脸上看了一会,似是也意识到自己目前状态非常不好,他掌心中化出一把匕首反握,抬起胳膊利落地往上一划,又重又快,力道像是要将骨头割断,带起一串温热的血珠,溅在鸠漓的睫毛上,溅在自己的脸侧,泼洒在被褥和衣服上。


    疼痛让他清晰了些,视野果真也短暂清明了几分。


    随后,他看到,鸠漓猛地从他身边坐起,眼睛缓缓睁大,紧紧盯着他那道汩汩流血的伤口,开始浑身发抖,极致的怒气、自责、委屈和其他混杂在一起无法形容的情绪让他的嘴唇颤抖地张了张,最后被逼出来的只有眼泪,然后是自胸腔挤出的、失控压抑的气音。


    祁殃注视着他,罕见感到雨过天晴,心情愉悦,这种感觉甚至将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的疼痛都衬得微不足道。


    他再也不见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了,反而弯起唇角,眸光熠熠。


    他在流血,那人在流泪。


    人发疯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鸠漓会砸东西、杀人剥尸、用鞭子把人抽到死,有用不完的力气去宣泄,但在祁殃面前,他只有眼泪了,冲天的怒气和戾气被堵死在密不透风的瓮里,喉管震颤发不出任何声音,脏腑都要被内火灼烂,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将罪魁祸首拉进怀里,低头用衣袖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血,魔气聚在伤口处为他疗愈。


    滚烫的泪自上方砸在脸上,祁殃能清晰感知到水痕在皮肤上滑落的轨迹和速度,温度比自己的体温要高,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和江桎坐在阳台沙发上看雨,雨水在窗上滑下的痕迹也是这样蜿蜒。


    他看着自己那魔息萦绕不再流血的伤口,抬手慢慢替那人抚去泪痕,轻声道——


    “你流泪的时候,我最爱你。”


    爱你眼中落下的那场经年雨,爱你因我而生的苦楚不甘和满腹委屈。


    他仍很抱歉,他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该说“爱”的,只是一个字太沉重,两个字又太单薄。


    仅这一句话就将溃烂生蛆的恶鬼净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祁殃也不再是害死他这个余孽的罪魁祸首了,他带着那一个字,尽管名不副实,轻易由行迹恶劣的顽凶变成了对方眼中的天使,甜腻腻的指尖糖,穿行于雨林海洋间的浪漫列车,亲吻时在脑中炸开的粉色泡泡。


    鸠漓低头吻上他的嘴角,含住他的唇瓣吮吸汲取甜蜜,“……那你现在最爱我,对不对。”


    他像阳光煨开花苞、酒液浸透梅子那样亲吻着他,指尖从他的腰身抚摸到大腿,缠上蛇一样柔软的发梢,将他的唇瓣舔吸得软热湿腻,再探入他濡热的口腔。


    指下的腰线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羽,细微地颤栗着,又宛如泡在酒坛里的浆果,鼻息间都闻到一种迷醉的甜味,直到祁殃轻轻推了推他才微微退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鸠漓搂着他的腰坐在床上,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先是安静又贪恋地感受他紊乱湿潮的呼吸,之后才出声道,“你之前送我的那只小白雀,我现在让它飞过来让你看看。”


    他话音落下,不一会儿便听到一阵细碎的叽啾鸟鸣,一只雪白影子不知从殿内哪个角落飞了过来,在床边盘旋两圈后才落在鸠漓的肩头,翅膀合拢,乖巧地缩成一团。


    “你看,我就说吧,它前几天病恹恹的本座都以为它快死了,你一回来就好了。”


    “你不用刻意改自称,别一会‘本座’一会‘我’的。”


    “我不,本座在你面前就要叫我。”


    祁殃有些无奈,不再理会他,指腹轻轻抚摸小白雀的头,小鸟低着脑袋,血红的喙啄了啄自己胸前的羽毛,抖了抖蓬松的羽翼,发出几声细弱的啾鸣。


    “它竟然在眯眼睛。”祁殃觉得有趣,又用指尖触碰一下它小巧尖细的啄。


    鸠漓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眼底情绪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间,他毫无征兆地将肩上的小白雀握于掌心,反手用力往床外一扔,可怜的小鸟在快要被砸到地上时快速扑扇着翅膀狼狈在低空飞了两圈,停在远方架子上,羽毛都惊得炸开了些。


    连手都没来得及收回的祁殃,“……”


    鸠漓将他的手拉起放在自己的头顶上,抱着他亲他的嘴唇,“别摸它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魔界总坛的练武场,黑石嶙峋,罡风卷着沙砾拍打着四周石壁,数千魔族此时正在烈日下进行着炼狱般的操练,点序湘一袭黑衣立于最高处,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全局。


    高台后侧,一尊数丈高的石塑兽首自阴影中赫然凸耸而出,狰狞轮廓几乎遮去了台上大半日光,只余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身上,衬得本就挺拔的身形愈发冷冽孤渺。


    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中的每副面孔,将每个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半晌轻轻啧了一声,好似对这批筛选上来的人并不满意。


    敏锐地听到身后有些异动,侧身回首,见鸠漓撑着一把竹骨伞遮阳,从后侧的台阶拾级而上,步履闲闲,悠然立定,点序湘方才心道他今日心情很好,下一秒便发觉不仅他一个人。


    大约差那么十几步的距离,一道身影缓缓自兽首浓荫下显出,起初只辨得清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水墨画里洇开的溟蒙浅痕,随着脚步轻移,挺直的肩背线条才慢慢从沉沉阴影中剥离,斜漏而来的光线之下,修长身形全然显露出来,清光洒在他自昏暗而出的半边脸上,睫毛纤长,色若冷玉。


    那瞳仁深黑如潭,漫不经心地抬眼看过来,哪怕不是之前相貌,那股记忆中独一无二的阴丧气却狠狠在心口敲了一下,点序湘倏然回神,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抿了抿唇道——


    “……回来就好。”


    祁殃微微点头,轻飘飘移开视线,眉目间显露些疲色,显然是不情不愿,被鸠漓强拉出来的。


    点序湘知道他向来不好长时间站立,指了指右边不远处,“那边有个藤椅,坐一会儿吧,这下边都是今年从底层提上来的,你要是看出哪个资质出色,跟我说一声。”


    祁殃淡淡嗯了一声,将鸠漓手中的遮阳伞接过,留下一句——


    “别跟过来。”


    刚跟着他迈出一步的鸠漓有些委屈,又把脚收了回去,只能和点序湘站在一起。


    大概是见到自家教主来此的缘故,台下一众训练和对战的气力都翻了一倍,若平时鸠漓才不会来这种地方,不然脚下的高台就不仅是灵石做的那么简单了。


    “他还是那么冷淡。”


    点序湘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淡然俯视台下的祁殃。


    “对你们冷淡是应该的,”鸠漓语气轻快,略显得意地说道,“他对我就可好了,比之前还要好,他只对我好。”


    脑子真是该治了。


    点序湘心道。


    她面不改色,一如既往不喜欢拐弯抹角,直言道,“他状态不对。”


    “他只是太久没回来了。”


    “你觉得是因为这个么?”


    “怎么不是。”


    “你把事做的太绝了,教主,”点序湘没看他,薄唇微动,声音仅有两个人能听见,“他要是知道了呢?他确实不会恨你,但如此一番他真的就放不下也没机会放下了。”


    “对活着的人尚可怨憎有去处,对死人就真的成愈不了的心痂了,你该为他着想的,却也没给他留退路……”


    “闭嘴。”鸠漓微微眯起眼睛,眼底阴沉下来,冷冷低睨着她,“本座何时要你说教了。”


    ……


    晚上,祁殃坐在大殿的阶前,望着手中的金箔纸发呆。


    橙红摇曳的烛光将金箔纸照成跃动的彩色,映在他黑沉的眼眸中,像道道被阳光烤热流光溢彩的海浪,一阵阵朝他的眼球汹涌扑卷而来,烫得他眼眶微微发酸,许久许久,他才眨动一下眼睛。


    他无意识地摆弄着那些金箔纸,不知不觉间,用它们捏出了一朵金色的玫瑰。


    耳边突然响起鸠漓惊喜的声音,“殃殃,你还记得么,当初你在魔界时就用这个给我折玫瑰,我到现在都留着,你都那么多年没给我折了。”


    祁殃盯着那朵玫瑰看了一会,没说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只是抬手将它放进身旁人怀里,嗓音轻柔,“几支呢?”


    “我那里一共有八十八支,算上这个是八十九。”他指尖捏着金玫瑰的花柄,边转边道。


    “再给你折十支,一天一支。”


    “十支之后就不折了?”


    鸠漓有些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只到九十九就不折了,也没想到会有什么特殊含义,以为是祁殃不愿意再给他那么多玫瑰花了。


    但难过归难过,他还是凑过去蹭蹭他的脸颊,起身将祁殃打横抱起,抱着他回了寝殿,他们同床共枕、呼吸交缠。


    他无比清楚地辨别出鸠漓和晏宿雪周身气息的每一分区别,这种区别起初竟让他感到不适,像是大地裂开潺潺流成的河水,左岸铺陈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右岸堆叠回忆、梦境和现实,纷纭中六者隔岸相望又彼此交杂,他则躲在被流水冲刷的夹缝中,选择、回想、追忆、又强迫自己珍爱当下,精神疲惫,难以抽身。


    祁殃闭着眼睛,倚在对方怀里,呼吸渐渐变得轻匀绵长。


    几丝魔气在他毫无察觉间环绕上那颗琉璃耳坠,蜿蜒游走,试图钻透其莹润光泽的表面。


    可无论它们如何攒动啃噬,那抹刺目的红始终泛着温润的光晕,仿佛裹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魔气冲撞数次,最终只能无力地在边缘扭曲、消散,连一道浅痕都未能留下。


    鸠漓的脸色已经沉得可怕,眸中幽暗甚至比夜色都要浓上几分,指腹捻着那颗小巧琉璃珠,又抵上其后面的耳针,第无数次试图将其从耳洞中推出去,结果那东西就像是和血肉长在了一起,卡在祁殃的耳垂中分毫不动。


    怀中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不适地动了动身子,他立马松开手抚上祁殃的后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强压下想要将那碍眼腌臜物一口咬碎的冲动。


    他透过黑暗凝视那人熟睡的脸庞,将他往怀中搂得更紧,脸埋进对方的颈间。


    ……


    魔界总坛没有桃花。


    那日自樊阙出来以后,祁殃再也没有见过桃花了,可能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这几天他仍时而叫一下系统,无一例外得不到半点回应,识海静寂如一滩死水,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感觉不到系统的存在了。


    同时他对修真界的消息也一无所知,不再于其他人口中听闻那个名姓,所有事都是点序湘在做,鸠漓则是一直待在他身边,几乎是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他知道正常情况下自己的消息不该如此封闭,是鸠漓在做手脚,就连点序湘也总刻意回避他,好像生怕他问什么似的。


    其实祁殃不会问,他知道自己本该就是这样的,不与修真界和晏宿雪扯上任何关系,原是他一直渴求的。


    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听手下汇报魔界西北城群近来出现严重分裂势力,打着“独尊纯血贵胄”的旗号屠杀底层那些不肯臣服于他们的异族或同类,鸠漓十分不情愿地离开总坛去“处理”,祁殃也终于能松口气一个人清静清静。


    他一如往常去禁阁找些典籍消遣,刚转过回廊,便见一道黑影正从阁内走出,那人比他稍矮些,宽大的兜帽几乎垂到鼻尖,遮了大半张脸。


    起初不由得心生警惕,后而觉出对方确实是修为不低的魔族,能进这里的肯定是鸠漓培养的亲信,权限地位应该不会低于点序湘多少,只是他从没在魔界见过这个人。


    那人丝毫不慌地径直朝这边走来,像是根本没看到他,走路时衣袖轻扬,于寂静的廊中带起一阵细微浮风。


    然而即将擦肩而过时,莫名的熟悉感窜上心头,脑中的某根弦被猛拽了一下,祁殃瞳孔微缩,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一把攥住对方的胳膊。


    对方步子一顿,没有挣扎,藏在兜帽下的眉梢微挑,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漫开,掺着几分被扰后的慵懒与嘲弄,几息过后他略微回头,骨节分明的手悠然抬起,索性将兜帽轻轻一掀。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在帽沿滑落的瞬间完全显露出来,明明千般亲和万般纯澈,此刻却连眼睑的弧度都透着几分邪魅的阴气。


    他在祁殃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宛尔一笑,唇角勾起,声线还是那般,只是语速更黏更懒,中间的停顿饶有兴味——


    “好久不见……护法大人。”


    第23章 三十年我们要当多少年道侣


    “……唐泗,你怎么在这里。”


    祁殃的指尖冰冷到麻木,慢慢松开他的手臂,垂到身侧微微蜷缩,大脑空茫,又好像有些许杂乱的画面一闪而过。


    “我任务完成了,当然就回来了。”


    唐泗没有再进一步,只是意味深长地凝望着他,眼神温吞地在他脸上描过一遍又一遍。


    “回来?”祁殃微微皱眉,脑中的不适感让他轻轻颤了颤睫,“你不是逸霄门少主么?”


    当年被修真界四门之一、逸霄门的掌门送来九冥宗,在师尊的认可下成了关门弟子,成了他的四师弟。


    他明明知道,本该惊异恐慌,却又有另一种声音告诉他这是在情理之中,好像他早就知道了这一事实,灵魂仿若被割裂开来,一个站在原处,一个站在未来,正在往回看。


    对方笑了一声,“还不明白么,我和你一样都是眼线啊,教主先把你派过去的,后来我被他提拔,也去了九冥宗,秘密监视着你和晏宿雪,当时教主是要求瞒着你的。”


    “真的‘唐泗’早在被送去九冥宗的路上就被我杀了,我这张脸就是照着他炼的,潜伏修真界数十年,无咎秘境中的魍魉骨和空间术就是我亲自去帮教主布的。”


    祁殃已经没心思去管那些,他又问道,“什么叫任务完成了?”


    “因为你已经回到教主身边了,没有天道束缚,也没有晏宿雪了,”唐泗微微歪头,唇角孤度渐深,“你就没想过樊阙为什么开了?教主想办法破开的?”


    “难道不是么。”


    “怎么可能,”他像是被逗笑了,慢悠悠道,“全靠我放开了他殿下封印的怨灵,邪术反噬,他维持不住了,樊阙自然而然就开了……你理清了吗。”


    邪术噬主,樊阙消散,教主顺水推舟演了一场戏让你选,趁他和废人无异的时候你朝他心**了一箭,这个顺序,你理清了吗。


    祁殃的指尖扶住一侧的墙壁,指节扣得泛白,眼前一阵晕眩,想要干呕的冲动让他抿紧了唇,他强忍下胃中的翻江倒海,怔怔地看着对方——


    “……什么反噬?”


    “为救活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制的塑魂术啊,上万万只惨死的怨灵呢,”唐泗的眸中闪过一抹兴奋的幽光,像是在回味,“谁会想到他能在天道底下造这么大的杀孽,只是可惜那时教主用结界封死了金和殿,没让你见到那场面。”


    “想要彻底除掉晏宿雪,谁杀他都不管用,除了你啊,我们的护法大人,他的好师弟。”


    所以。


    幽绝殿才会那么冷。


    所以,鸠漓全都是算计好的,在樊阙里于梦中见面,急切痛苦都是装的,他根本就没打算亲自和晏宿雪动手,他知道那人做的塑魂术,知道他致命的弱点,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反噬,利用我……


    当时在金和殿前,鸠漓到底和晏宿雪说了什么,让他就那么站着由箭指向要害,让他沉默着什么都不说,让他连防御结界都不开。


    不对,或许他当时已经开不了防御结界了。


    那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哪怕是松手、松一下手……


    “怨灵一放人人皆知他的真面目,三界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连你都想杀他,他当然也就由着你动手了。”


    ——功德无量,你出现之前,我确实是。


    ——坐得那么高,你怎么知道我没往上看过。


    ——比你之前求的神佛有用,也不要你的真心。


    ——不当前者我又何来点金术。


    ——不当神,你更不会拜我,不会遇见识得我,就算识得,天下人那么多,你也不会在意我是否会点金术,不会问我要金子。


    这也算,你说的,天命如此、平生自知?


    既用尽手段要救活我,当初碎魂台上,又为何不来看看我?


    “逆天而行他当然料到会有那么一天,怎么不算自作孽……”


    唐泗话未说完便觉衣领猛地一紧,随着指骨与颧骨相撞的闷响,脸侧传来一阵剧痛,力道之大让他脑袋嗡的一声,身子向后踉跄着摔倒在地,好一会儿都没能缓过劲来,那双大大的眼睛愣怔地朝上望去。


    祁殃居高临下地站着,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那双半垂的眸中,没有想象中的盛怒和悲伤,说漠然也不是,浓黑的瞳孔是一种隐匿在黑暗之下略微放大的感觉,阳光斜斜打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却照不进沉寂荒芜的眼底,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


    鸠漓从西北城回到总坛时,正是晚上。


    一身血腥气早已在半路上散得差不多,他携着夜里的凉风推开寝殿殿门,本以为祁殃已经睡了,却在漆黑的空茫里,看到了床边坐着的一个深色阴影。


    他低着头坐在夜色里,露在外面的皮肤雪白,纤细的脚腕随意交叠着,没穿鞋子的双脚轻踩着地板,柔滑长发总是那样蜿蜒,从肩颈处披散,让人想到浓黑的河流、从上汇聚往下分散的水,贯穿了他施施然披在骨架上的人皮、套在人皮上的薄衣,宛若贯穿他枯槁荒原般的一生。


    他手中在摆弄着什么,鸠漓走近才看清,还是金玫瑰。


    “怎么晚上还折,今天的明天再折吧。”


    鸠漓没有点灯,在他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腰将脸蹭进他微凉的颈窝,刚想开口表达思念,惊觉他的腰腹如此瘦削,不再如白日挺直时,能清晰摸到脊椎和肋骨。


    祁殃垂着的睫如蝴蝶落入黑暗,薄唇轻抿着,专注于指间的动作,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


    “殃殃?”鸠漓心中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前几天,见到‘唐泗’了。”


    鸠漓闻言,搂着他的手指略微僵硬,眼睛不自觉地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一时看不透他的想法,只强作镇定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和我说了。”


    “……你生气了么?”


    祁殃将折好的一朵玫瑰放在床头的矮柜上,“我该生气么。”


    “你不要忘了,是他和天道拆散了我们,你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是我把你带到总坛,我教你的术法,我给你的地位和尊严,我陪你的那十年,”他的语气骤然急切起来,“你不是该恨他的吗,他死了对我们都好,你到底……”


    “我爱你。”


    鸠漓顿时哑火,紧盯着他毫无波澜的眼底,半晌委屈道,“我不要你把虚假的不情愿的爱挂在嘴边。”


    “那什么才是真的爱?什么才是你想要的?只要我有,全都给你。”


    他像一个运行卡顿濒临休工的机器,吐不出几个硬币的空空陶罐,错音的小提琴,破漏的旧风箱,想要发挥出自己最后一点微末的价值,给人一种要化作清风飘走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一向应有尽有的鸠漓感到惶恐不安,他迫切地将人压在被褥上,视觉受限的情况下,只能用掌心抚摸以真切感知对方尚且温热的躯体,掐着他的下颔用力地亲吻他,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压抑的急促。


    一路向下舔吸到小腹时,祁殃喘息着想去推他,鸠漓隐在睫下的眸色暗了暗,直起身,抽出自己腰间的衣带,将他的双手牢牢绑缚在床头。


    “殃殃,我从书上看,他们说胡思乱想是因为活动太少,身体累了就没有力气去想那么多了。”——


    他就是从水里出来的海妖,夜晚赤脚站在坍塌废墙前浑身莹白的精怪,凡间志怪乡里传闻的狐狸精,但凡亲密接触到他的人都会被激起体内的暴虐因子,只觉得精神和身体都浸泡在对方糜烂迷幻的香甜气息中,沦陷在某种出不来的光怪陆离的绮梦里。


    直到天破晓时鸠漓才舍得松开他被掐出红痕的白嫩大腿,触感湿滑得不成样子,看着身下人潮红的唇瓣和眼尾,又俯下身去亲吻他颤栗的喉结,牙尖轻咬,两人沉重的喘息交杂着。


    “如果因为做几次就能动心,那我们可以天天做,直到你能忘了他,直到你只记得我为止。”


    他解开对方手腕上的束缚,没有抱起他去洗澡,而是先将他余韵中轻轻抽搐的身体拥入怀中,静静感受怀中人的气息和温度。


    祁殃的眼神有些涣散,缩在他怀里额头贴着他的胸膛,许久才缓过来一些,抬头看向他,与他隔空对望。


    他描蓦着那张脸的轮廓,突然启唇吐出两个字,嗓音沙哑,“江桎。”


    鸠漓微微一愣,“你叫我什么?”


    “……江桎。”祁殃原本空濛的眉眼间染上一抹哀伤,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我想和你回去。”


    “回去?”


    “回那里,回家。”


    鸠漓搂着他的腰,低声道,“家是哪里?”


    “山风,种满松树的大山,老家的平房顶,藏蓝色的天,你,还有我,我一直想带你回趟老家。”


    在对方无声的静默中,祁殃摸着自己的耳坠出神,红肿的唇瓣泛着淡淡水光,“鸠漓,我总是做噩梦。”


    “……梦到什么?”


    “梦到我害怕的东西。”


    “梦都是假的。”


    “但是我害怕,你也会死么。”


    “是人都会死,殃殃。”


    “好吧。”


    好吧。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妈妈,当时妈妈也是这样回答的,那晚他一直在小声流泪,被吵醒的爸爸埋怨妈妈给小孩讲这些干什么,好像大人都不在意这个,在他们只想要安安稳稳睡一觉的夜晚,无意间得知事实的祁殃只哭着想要一个天真到可笑的保证,他本以为人是长生不老的,至少他爱的人是。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会哭泣了。


    “殃殃,你是不是在怨我。”鸠漓抚摸着他的脊背,神色不明,“怨我背着你计划的一切,因为那个人。”


    “……我不在意。”


    不在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半垂着眸,指腹无意识地捻搓着一点衣料。


    实际上他说完那句话就想蜷缩着身子抱*头痛哭一场,但是他没有力气流泪,空虚的大脑和精神让他做不出任何输出情绪的反应,为过去,以后,生命,生活,放手,宽恕,晏宿雪,鸠漓,爱恨……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承担这些。


    你说,我为什么要交付,为什么要回答,为什么要原谅,为什么要反思,我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为什么变得如此不堪、难割难舍,过去困住了我,未来堵死了我,我忘不了初中三年,死在不抱期冀的高中之前,来到这个世界,又由魔界再到修真界,认识你再认识他……


    其实你们任何一个人我都可以不在乎,我最在意的还是为什么当年在班级受尽冷眼,那道伤疤不是第一道,却是让我终年腹热心煎的唯一一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对不起,而那么多年从未得到。


    他们家庭美满事业如常生活安宁,那我呢,从包装过的硫酸桶中爬出来,从生走到死,一步一溃烂,此后见到我的所有人都是无妄之灾,我又觉得你和晏宿雪都是受害者。


    你求而不得的爱情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就是枷锁,就是负担,你自以为是的真心根本救不了我。


    这些他能向鸠漓说么,他不能,他怎么能质问埋怨那人呢,那人没有错,鸠漓那么无辜那么喜欢他,等了他好多年。


    他幻想自己褪去了血肉、内脏和神经,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骷髅在这里,丢失了名姓和身份、声带和心跳,无人认领无人相识,因此再没有去爱谁恨谁的义务,也再没有被谁爱谁恨的权力。


    “吉时已至,新人拜堂——”


    耳边响起司仪的高声唱喏,他眼珠一转,昏暗的视野亮堂起来,供桌上的烛火,殿内纵横牵扯的红绸,端坐高位的师尊,两侧见证的同门,一切景象如迷雾下的洪流茫茫袭卷而来,自己则一袭红衣立于后退成残影的白光之前,身体不听使唤地缓缓跪下。


    他心有所感地看向身旁人,见那人婚服曳地,跪时肩背挺直,额发垂落衬得脸侧线条冷硬如玉,周身那股清冽气息与醒目的红色没有丝毫违和感,祁殃竟觉得对方比平时还好看。


    他现在不再是“叶允”的身体,眨了眨眼,声音很轻,像是在询问某场交易,“我们要当多少年道侣?”


    双双跪拜的那一刻,他听到身边人平静的声线——


    “三十年。”


    第24章 缚情障抱


    无风无声,三千弱水若一望无尽的琉璃镜面,巨大的星命盘沉在水底,跪坐中间之人,长发沉寂在道炁星芒的点缀中,低眉阖目,纤长指尖于膝头虚垂,悬在水面一寸处。


    天地未开,世界为卷,每粒尘埃都各安其位,好似连呼吸都亘古不变。


    直至一点凉滑攀上指节时,以为是水下某颗星子脱了线。


    小蛇的白鳞带着潮意,胆大包天地绕了半圈径直往上攀,湿润的尾尖扫过他指腹的刹那,膝下水面突然漾开第一圈涟漪。


    他抬眸的瞬间,剔透寰宇蓦地被扯皱出几分浅淡界痕,如平静眼底一缕猝不及防映出的细碎波光。


    那活物带着不属于这片空间的暖意,在他毫无温度的指根处缠了一个银白莹亮的圈。


    星芒在此刻于弱水中沉浮,原本近静止的道炁如咬合的齿轮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运行起来,无形的气域开始倾斜,分开了桃源与无间、上苍与地面、东晨与西暮、瑶池与不周,空间在重组,旷寂的周身平空立起万丈水墙,而他仍端跪坐在原地,看那条小蛇在指间舒服地蜷了蜷。


    天道的声息自远方而来,于耳畔回荡——


    “待你勘破情障,吾便为尔等辟天门、开神道、许长生,百年苦修,只此一步便可得道飞升……”


    “契约解除时,彼为首神,创世之功。”


    契约解除时……


    “我们才刚成亲就共白头了?”


    晏宿雪倏然抬眸,瞳色冷寂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微微偏头,循声望向倚在自己肩处之人。


    二人婚服未脱,祁殃与他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一只手挽着他的手臂懒懒靠在他身上,另一只手指放于空中,任寒风携着碎琼卷过指间,“……这雪下早了。”


    晏宿雪的视线落在他被风吹起的几丝额发上,搂着他的腰,轻轻抚去他眉间的雪花,将他的手握入掌心,“冷不冷。”


    “不冷。”


    天幕黑沉,月光清凉,风雪漫天簌簌翻涌,像场温柔的龙卷风将他们围困其中。


    祁殃掀起眼皮,目光细细勾勒他的眉眼,突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左耳耳垂。


    晏宿雪看着他的动作,眼中映出他被红衣映得愈发精致的脸,眸光微动,“嗯?怎么了?”


    “没怎么。”


    也是,这个时候,他还没给我戴耳坠,我也没有耳洞,没有重生,没有碎魂台,没死。


    祁殃默默道,慢慢放下手。


    那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他意识溟濛,瞳孔不怎么聚焦,察觉到自己又要不受控制地走神了,低声喃喃道,“我要是死二十年,你想不想我。”


    “……想。”


    “如果我有一天犯了很大的罪,被抓起来了,你会不会去看看我。”


    “会。”


    他不敢走神,害怕再稍有不慎眼前的场景又转换成了别的,变成某种不可言说的噩梦,他想留住面前这个“晏宿雪”,于是只能强迫自己保持一定的清醒,不停地和那人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以此来抗拒灵魂随时会与肉。体抽离的感觉。


    “要是我为别的人杀了你,或者和别人联手设计害死了你,你恨不恨我。”


    “不恨。”


    “那我和那些人比,你觉得谁重要?”


    “你重要。”


    祁殃顿了顿,“你骗我。”


    沉默。


    “你无话可说了。”


    祁殃淡然陈述,也没看他,松开挽着他的手,起身往殿前那颗树下走,明艳的红衣泯没在飞舞的雪花之中,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晏宿雪静默看着他被黑暗隐去的那一条雪中白道。


    不到一会儿,他又踩着那趟脚印慢悠悠地回来了,手中拎着一根细细的枝条。


    他坐在那人身边,捞起往里灌风的袖袍压在膝上,在雪地上用枝条写——


    晏宿雪。


    他问道,“你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寓意?”


    “……应该没有,”对方的目光不自觉跟随着他毫无章法顺序的笔画,“记事起就已经在修道了。”


    祁殃轻笑一声,“也是,说不定你本来就是为天道而生的呢,生来就是当主角的。”


    晏宿雪看向他,像是不太懂。


    “如果你不再是天命之人,你也就不叫这个名字了,像个实验品的标签代码一样,不当了就撕掉了,贴着就还是。”


    “你不喜欢?”


    “这不是废话么。”


    “那如果,我再从头开始,换一个身份,你还能认得我么。”


    “能吧,”祁殃用指腹将小枝条立在地上撑着,说话间是沁人心脾的凉气,白雾朦胧,“世界上像你这样高傲冷淡不正眼看人嘴硬心硬又脾气不好的有几个呢,我感觉很好认。”


    听他其间不间断说的那么一串,晏宿雪唇边浮起一分极难察觉的笑意,很快又淡淡落下去,“去了这个身份,你找不到那种人了。”


    “你是说不当实验品你就不是你了?”祁殃的语气略微不满,看他一眼,后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主角就算能投胎转世重生也还是当主角的命,说这些根本不切实际。


    “你认不出我。”


    他低声道。


    “认得出的,”祁殃不知道他在这种虚无的设想上又执着起了什么,心底无来由漫上股烦闷,用树枝戳弄拨乱阶前规整平坦的雪面,刻意避开了自己方才写下的那个名字,“不管你再怎么不符合人设我也认得出。”


    “做的事也是原本不可能做的。”


    “嗯,那你叫我什么?”


    “夫人?”晏宿雪说这话的时候偏头看向他,不再是那么目中无人地俯视着,而是自下而上地抬起眼皮,这种动作像是潜意识的,语气带着一丝疑问。


    祁殃愣住了。


    然后,他忍不住笑出声,“谁让你这么叫了,我是问你不当主角后叫我什么,比方说好好地叫我一声师弟……”


    话到后面他的音调难以保持平稳,“师弟”这个词还没出来,眼泪就已经落了下来。


    晏宿雪看他紧抿着唇,看那轻笑着的人话没说完突然就难以自控地泪流满面。


    祁殃将枝条扔开,抬起手背抹了下脸,咬着唇哭声从喉中挤出来,泪如潮涌。


    晏宿雪重新将他搂入怀中后,衣襟很快就湿了一片,低头为他擦眼泪,效果甚微。


    “叫你夫人,有什么不对,还气哭了?”


    他将他抱起,走进殿内,殿门将寒夜的风雪隔绝在外,室内温热的暖意熨贴着二人的身体。


    沾着雪花的婚服被扔落在床边,红丝帐轻飘飘落下,掌心贴上脸颊细细抚去消融的冰粒和泪水时,他能感到晏宿雪手上带着温度的薄茧,指腹擦过皮肤,那人的睫毛,鼻梁,呼吸,嘴唇,挤进视野落进眼睛里,如见山开,如遇河竭,如冬雷震震夏吹雪,在他心里卷起了同样波澜壮阔的一场纷飞。


    他不道德地庆幸,发觉晏宿雪也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儿去,幸福自由一样也没有偏袒向那个人,这种无法言说的感情,在嘴中酝酿成一种经年吐不出也咽不下的酸苦,直至将喉中蚀哑,一困至少困住两个人。


    天地倒斜而来,重力规则不复存在,所有风花云雨水鸟茫白作天灾尽数将他们湮没埋葬其中,连带着二人惶惶终日的纠葛,彼此讳莫如深的爱恨。


    于是过往恩仇尽数推翻,前尘旧怨化为乌有。


    九冥宗大弟子与合欢宗小妖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一人宗门翘楚有众仙之范,功参造化为人称道,一人风情卓绝宠冠一方,机缘同行情分日深,相识于微末相伴于朝夕,最终红绸绕柱,喜烛高燃,结成一段人人羡艳的姻缘。


    于是他们晨昏朝暮相依偎,人界庙会赏花灯,桃花树下埋新酒。


    于是二人游历人间时得一无父无母的奇异幼童,取名小白,送其在合欢宗安顿下来,由宗内同门一起照料。


    于是祁殃在成亲前一日伸手向他要额外的聘礼,顺了一只坠金的琉璃耳坠。


    成亲当夜洞房花烛,见身下人趴在枕头里喘不过气,晏宿雪扣住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捞起来,俯身和他接吻。


    手指不小心勾到对方贴在颈侧汗湿的头发,掌下的细颈同洇了胭脂的丝绸一般柔软,水光漫过那双瞳仁,眼尾殷红睫羽轻颤,让人想到受惊的小红鱼在碧波中游荡,对方连喘息时的唇都像是美人鱼藏在浪里吐泡。


    他们喃喃爱语,指尖相扣,耳鬓厮磨,相许百年白首死亦同穴,是情人,道侣,爱人,做。爱,爱情,坦然言之,于身于心,天地可鉴。


    其实祁殃还是不怎么懂,他觉得自己的爱情是晏宿雪教的,所以爱上那个人是理所应当,就像晏宿雪教他学骑射、古琴、茶画,他自然将射中头部的野兔、指下两句不成形的声调、泡出的第一杯浮叶茶、画出的第一张半人像,都给予让予那人。


    将他带大的师姐没有教他这些,他出嫁那天师姐只说爱情是最不靠谱的东西,如果在九冥宗受了委屈,让他随时回合欢宗。


    好吧,好吧,他一向对师姐的话深信不疑,他从小就最听师姐的话了,也做好了受委屈的准备。


    幽绝殿里,祁殃躺在晏宿雪的腿上,抬手用指尖抚摸那人深邃眉眼的轮廓。


    那人没有躲,指间夹着几张宣纸,正一张张地简略翻看着,淡淡道,“这几次有进步,下次别画人了,画物品试试。”


    祁殃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枕着他的大腿仰躺着看他,指腹摸上他的唇,还是问道,“为什么啊?”


    晏宿雪握住他不老实的指尖,修长手指扣入他的五指之中,“没有为什么,物品比人好画些。”


    祁殃笑,“你是嫌我把你画丑了。”


    见对方不语,他继续数落,“我前几次好不容易射中的野兔,让你给我烤你也不给我烤,最后还背着我偷偷扔了。”


    “那都是……”晏宿雪抿了抿唇,“老的,或者有病的、将死的,健康的也不会落到你手里,你真要想吃我让陶翎下山给你买。”


    “那我下次用灵力抓活的健康的。”


    “用灵力是偷懒。”


    “我都是修士了,为什么不能用。”


    “修士也不是一生无病无灾,总共二百年,”他将画纸放在床边,低头顺抚腿上人柔顺的长发,手指穿入对方蓬松的发间,“你这种体质容易生病,该锻炼些。”


    “我生病?”祁殃微眯起眼睛,金红的耳坠轻晃了晃,有些不屑道,“我可从来没有生过病。”


    大言不惭的某人第二天就没能起来床。


    一早到书房处理事务的晏宿雪到近晌午时回到殿中,见他还没醒,走到床边轻轻掀开鲛丝帐。


    “哪里不舒服?”


    他看着蜷缩在被中呼吸有些沉闷的人,手指拨开他的额发,抚摸他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不禁担忧地蹙眉,“发烧了?怎么不传音叫我?”


    祁殃迷迷糊糊地抬眸望向他,微微弯起唇角,伸手揽向他脖颈,嗓音发软带着鼻音,“……抱。”


    第25章 系统现实


    晏宿雪俯身由他环住脖颈,将他从被子中抱出来,坐床边将他搂在怀里。


    额头被对方贴了贴,祁殃发出无意识的哼唧声,像每个冬日清晨将手伸到枕边人衣下暖手那样,滚烫的脸颊贴上对方的颈窝,舒服地眯起眼睛,含糊道,“你身上好凉快。”


    “应该是出去的时候受了凉,我给陶翎传音让他去熬药,一会喝完药就不难受了。”


    晏宿雪掌心的凉意比平日更甚,在他的脸颊和额发上哄慰似地轻抚着,祁殃只觉他像一块干燥的寒冰,被自己贴着的时候却温润地化水,缠进沉闷的呼吸,渗进灼热的毛孔,本就不清醒的大脑更加蒙蒙然了。


    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后来被喂了一碗多么苦的药,直到一颗蜜饯挤入唇间,本能地张口含住,甜意漫延口腔的前一刻,他尝到了对冲的苦,发麻的舌尖一卷,很快将蜜饯咬破了。


    喂完药后,晏宿雪抱着他躺在床上,一只手拨开他的碎发轻贴在他额间,用上点微弱的灵力慢慢为他降温。


    祁殃生病的时候依旧温顺,除了呼吸略缓体温更高外,闭眼时神色安恬,阖着的睫毛长且卷翘,嘴唇和脸颊仿若上了层细腻轻薄的胭脂,他静静注视着,指腹将他绯红眼尾处的泪痕拭去。


    “休息吧,我陪着你。”


    怀中人没说话,只是将脑袋往他的胸口贴了贴。


    发烧终究还是不好受,他躺在床边守着他到下午,其间祁殃时而从昏睡中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眸中水润迷蒙地望他一会,也不说话,随后再次陷入昏睡,如此反复。


    直到日落西山,又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下人端着药碗放到床头就退了出去,晏宿雪还没有什么动作,祁殃便自己醒了过来。


    他低眸看去,对方像极了某种认主的灵宠,醒了也不出声,就那么用湿着的黑色眼睛望着人,睡懵了似的很久才迟缓地眨动一下眼睫。


    晏宿雪喉间微动,指尖托起他的下巴,在他软热的唇上吻了吻,“感觉好点了么,再喝点药。”


    “……我做梦了,好乱好多。”祁殃贴着他的唇瓣低喃,将自己唇间湿潮的滚热度给他,像交换了一个带着病害的传染性的吻,让两个人都变得不再正常,“我一直在做梦。”


    “梦到什么?”


    “梦到你不爱我。”


    晏宿雪轻微的鼻息与他交缠着,温柔地揉捏他的后颈。


    “梦到你无论如何都不爱我。”


    “梦到我哭,发疯,砸东西,我流泪,你没什么表情。”


    祁殃被他扶着坐起来后,没什么力气地倚在他怀里,脑袋也靠着他,碗凑过来他就张开嘴喝,蜜饯送入口中他就咬碎,如同在完成什么指令程序的机器,其实两种都让他想吐。


    “你只是生病了,别想那么多。”


    “你会永远陪着我么?我们已经成亲了。”


    “嗯,我会永远陪着你。”


    “我们难道不是,天造地设,金玉良缘么,”他咽下蜜饯,舔了舔唇,口中甜腻腻又苦涩涩的,略显困惑道,“他们都那么说,他们都羡慕我们祝福我们,他们说我和你很般配。”


    “嗯,是的。”晏宿雪低头蹭蹭他的脸颊,拥着他轻扣住他的手指。


    祁殃的高烧几乎在吃完药后半柱香内慢慢退下,不到一个时辰又会再起,药不能总喝,其余时间就只能用灵力适当地为他降温。


    他们在夜晚去了殿后四季常开的桃花林,二人坐在树下,非节庆之日,无聊做起了祈福长明灯。


    桃花花瓣飘散一地,在身下铺了薄薄一层,祁殃一手托着盛胶器皿,在那人绑扎竹条需要粘合固定时用木片蘸着胶液帮其涂抹,等到竹架外面的红纸也粘好铺好后,他将器皿和木片放在一边,试探着将食指与拇指指腹相贴,不小心碰到的半凝固鱼鳔胶果然将他的手指粘住了。


    他微一用力,指腹分开,轻轻一碰,又黏在一起。


    胶水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光,凝在指间,他盯着那点看,看到人界摊铺作饰品的各种琉璃琥珀,合欢宗女修衣摆处银线绣制的缠枝莲,勾栏外娼妓颈间挂的定情信物,以及船夫、海、窃贼、打猎的雪地,和那双烬余般灰寂雾蓝的眼。


    晏宿雪将长明灯放下,拉过他的手腕,用湿润的手帕将他沾到手上的胶细细擦干净。


    眼前的所有景象也随之被抹去了,像擦拭覆着霜雾的玻璃一样,露出下面干净又空无一物的内里。


    他轻盈的思想迁徙,远渡,返巢,最终被爱人掌上的体温捕获。


    他们一起在长明灯上写下祈愿,晏宿雪写——


    愿夫人疾疴早愈。


    祁殃看他笔尖下勾出的劲秀字迹,大脑在短短瞬息飞速运转,接过笔时毫不犹豫地写——


    有情人终成眷属。


    点燃长明灯,他望着那升空的灯火,漆黑的瞳中跃动着一抹橙红,像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忽然问道,“我们是有情人么。”


    晏宿雪将他的身体揽过来,“当然是。”


    “对,而且我们已经成为眷属了。”


    你会祝福我,尊重我,照顾我,关心我,心疼我,我们是道侣了,天生一对的、契合平等的、最好的。


    祁殃依偎着他,有些沮丧,他好像许了个早已实现的愿望,这是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吧,他当时怎么会许这种愿望呢,他忘了自己已经和晏宿雪在一起了么。


    不过这种沮丧又很快就被一种隐晦的愉悦代替了,至少他们一起做成了一盏长明灯。


    “等你的愿望实现后,你带我去雪地打猎好不好?”


    “好。”


    第二日醒来,晏宿雪的愿望仍没有实现。


    外面飘起了雪,他们只能待在殿内,或许等雪停时愿望就实现了,云散开,太阳出现,祁殃就能和他一起出去打猎了。


    殿内好静,好暗,他能听到外面的风声和雪落下的声音,能听到暖炉内灵木燃烧的噼啪声,和晏宿雪轻匀的呼吸。


    暖炉中的火燃烧木头,就像他在燃烧抱着自己的晏宿雪那样吧,他感觉自己的体温要把那冷冰冰神祗一样的人灼化了,二人之间有什么东西也正在被他慢慢灼化掉。


    他的目光被一只乱飞的小虫吸引,看不清是蚊子还是小飞蛾,应该是小飞蛾,冬天也会有蚊子么。


    这个问题没有想出什么答案,因为他很快对那小东西失了兴致,不由自主地观察起晏宿雪的脸,冷硬俊美的五官,淡漠的瞳,烛火的光亮在失焦的视野中晕成一片缥缈的幻影。


    于是那人像烛光一样吻他的眼睛。


    祁殃微阖着眸感受眼睑传来的温度,微微仰头,那个吻就如愿以偿地落在了唇上,他现在是退烧阶段,但接吻时有种在起热的错觉。


    晏宿雪捡拾起他掉落的头发,用温湿的巾帕擦拭他的脸、脖颈和手心,抱着他坐在床边,用小刀给他削桃子,锋利的刀尖划两下取出一小块,喂到他嘴边。


    祁殃嚼着,果肉被牙齿咬出甜腻的汁水,口中不知道为何总泛起酸苦,柔嫩的桃肉像铁片一样剜破他的口腔,他仍旧乖顺地接受投喂,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其实他一直想哭还想吐,就像凡间那些尚在襁褓或刚及膝的稚童,一生病就难受得不行,难受就只剩下全然不顾的矫情和自我,仿佛在经历一场能将天地都压垮的劫难。


    在这场劫难中,晏宿雪在扮演什么角色。


    应该是救世主、养育恩人、引路人、元凶、始作俑者、推波助澜者、旁观者……


    占据了他世界的全部。


    他带着湿气的眼睛往白茫的窗外一瞟,视线定格在远方通天的一座巨大建筑上,阵阵风雪在他们之间呼啸而过。


    “怎么了?”晏宿雪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


    “你看到那座筑星塔了么?”


    他像是一只提前发现猎手的小兽,警惕又不安地往对方怀中缩了缩,声音放得很低,眼珠却盯着那个凭空出现的庞然大物一动不动。


    “那就是个普通的塔。”


    “可是我害怕、我害怕,它什么时候出来的?”


    “之前那个地方明明没有它,明明没有。”


    “你不能进去,你不能被它发现,那里面有可怕的东西。”


    祁殃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他,视线始终不离窗外那座塔,好像那东西会随时飞速撞过来,而相拥相爱的他们则会像拼接在一起的积木一样四散支离,碎落一地。


    “能不能用灵力把那个塔炸掉?”


    “晏宿雪,我好像又发烧了。”


    晏宿雪听着他有些神经质地絮絮叨叨,掌心包住他捂着自己唇的那只手腕,轻轻拉下,低头将脸颊蹭上他的眉心,低声道,“……是不是太累了?”


    肌肤相贴,他感受到眉心的凉意,下意识眯了眯眼,“嗯,你再陪我睡一会儿吧,不准自己偷偷出去。”


    于是二人又相拥着躺在床上,他的体温已降到接近正常,晏宿雪给他盖上被子,顺抚着他的脊背哄他入睡。


    自此祁殃每次睡醒,睁开眼就要往窗外看。


    真奇怪,他明明什么都有,他应该什么都有。


    他有待他极好的师姐,有将他视若己出的宗主,有那些至交好友待他极好的同门,有那么多喜欢他的人和他喜欢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好像只剩下晏宿雪了。


    他盯着窗外看,盯着那通天的巍然巨物看,像战场上伟大又身负重任的军师,像手持圣剑要救心上人于孤堡的公主,想,从外面,从里面,如何摧毁那座塔。


    第一天。


    “晏宿雪,我知道了。”


    “没有谁是应当爱谁的。”


    第二天。


    “但是恨会有许多理由。”


    “我有时候分不清它们。”


    第三天。


    他想他应该买许多许多炸药,可是去哪里买炸药呢,晏宿雪不让他下山,但是他有金子,金子还在。


    第四天。


    “你不是九冥宗大弟子么?我不是合欢宗妖修么?我们不是……成亲了么。”


    他一再确认。


    第五天。


    祁殃想变成一条小蛇,缠上他的指尖,将他的内腑吃掉,再从他的眼眶中钻出来,他是开在自家神祗身上的一朵小红花。


    第六天。


    “师尊死了?你要当宗主了?你别当宗主好不好,我不想让你当宗主。”


    “你当宗主了我们怎么办,你进塔了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哭了,像亲眼见到心上人被恶龙吃掉的女孩,他的圣剑脱手了,护盾也不要了,晏宿雪又抱着他哄他。


    第七天。


    九冥宗新任宗主上位。


    “你当宗主,你说,我变成谁了?”


    “我变成谁了?”


    祁殃躺在他的腿上,天好黑好黑,今夜没有月光落下来,他这样躺着看不清对方的脸。


    “晏宿雪,你说句话。”


    他的发梢散在那人雪白的袍角,鼻尖能嗅到独属于那人身上的冷香,他望不清面容,视线落下来,又顺着规整的衣领往上,就只能看到对方的喉结,望着望着就失了神。


    其实根本没有爱吧。


    我和你,你和我。


    只不过一念之差,搞混了什么,就像人间话本传说的下辈子投胎,谁知道会投成什么东西呢,动物植物,坏人好人,作恶多端还是积德行善,一路走下来都是身不由己,只是恨和爱又总是相通着,误以为两条路的尽头都是你,误以为走哪一条都一样。


    祁殃缓缓向上抬手,轻拽住他的衣领,微微起身,几乎是什么也没想地倾身凑过去,先是摸着黑吻上他的下颌线、下巴,然后张开唇,埋在那人颈间,温软的唇瓣贴裹着那处软骨,轻轻咬了下去。


    随后上下位置倒换,许多画面在他的脑中接续闪过。


    呼啦一阵冷风吹开他的额发,夺走了他的全部视力,手中的晏宿雪也消失了,空寂的手指颤栗着蜷了蜷。


    无声的死寂中,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冷冽毫无起伏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浓黑中传来——


    “你忘了么。”


    “我早已死了,在九冥山顶,你杀了我。”


    “对,是我,是我杀了你……我没忘……”


    “你杀了我,因为鸠漓。”


    “是的,为了……因为鸠漓……”


    祁殃像个跪于虚空的盲人,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这种无依无靠的姿势让他有些不适地一手向后摸索着能支撑的东西,身体一软跌坐在地,后背磕在了一个冷硬的物什上,好像是石床沿。


    这个角度,他再一抬眸,竟奇迹般地看到了站在角落的一个阴影,不知道该不该说是阴影,他真的太白太白了,比水里泡了好多天的死人更甚,全身上下不带半分活气,身体又是半透明的,看不出衣服的颜色,像是晨曦与夜晚交错下产生的幻觉。


    而那道静寂的、阴潮刺骨的视线正透过黑暗,直直地看着他。


    最初的最初,九冥山顶,幽绝殿后,桃花林间,一场大雨,白发赤瞳……


    “重生”之前,“驱魔阵”中,紧攥于手下的那个尸体。


    他想起来了。


    如同电影里最后一帧画面暗了下去,表演舞台上厚重帷幕缓缓垂落,多年翻涌不歇一步踏错的妄念、一切徒劳以感情为名的自救计划,终于平息下来,幻想破灭,尘埃落定。


    祁殃如梦初醒,喃喃自语,“……你是系统。”


    “你才是,真正的晏宿雪。”


    他如是说着,没有什么表情地垂下头,不见分毫悲伤惊愤恨痛与眷悔,只是倚靠在石床旁边,抬起多年被冰冷锁链缚曳着的右手,像是最后确认什么,摸了摸自己再次空荡、或者说始终空荡的左耳耳下。


    第26章 evol等我的刑满释放日


    这是第几次堕入魇域了,已经记不清了。


    此处位于某处幽谷洞穴,寒气侵体,瘴气有灵,吸食人的怨绪执念,幻障丛生,甚至会在人沉睡入梦时篡改人的记忆。


    而他被困在这里数十年。


    没有魔族身份暴露,没有碎魂台死后重生,没有那二十年分别,没有无咎秘境中的魍魉骨,没有樊阙和金和殿前那一箭……


    什么都没有。


    只是穿来此间让这个世界的天道盯上了他,出于统治者排外本能,又无法随意将外来力量抹消,遂选定他作晏宿雪无情道的情障,二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作为开辟天门、育仙育神的试验品。


    鸠漓也不得不以“眼线”为由将他送到修真界,让他隐藏自己的魔族身份,让他千万别对晏宿雪动心,每个月都会找机会偷偷与他在山下见面,恋恋依依地说等有一天会把他接回魔界。


    摸爬滚打到正式入门,当了几年晏宿雪的师弟,直到突然要成亲那日,他才知道原来如此。


    那一套创造首神的试验,一共用了三个祭品。


    晏宿雪,祁殃和鸠漓。


    成亲那日晏宿雪说三十年即可得道,彼时天命契约会在飞升之际解除,他们依旧毫无干系,祁殃只知道这意味着他能再次回到鸠漓身边。


    此事在修真界饱受争议,人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无情道第一人要与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弟子成亲,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晏宿雪的修为会因此止步不前,只有祁殃清楚这个婚契关系正作为襄助的燃料为他铺路,这种于他而言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东西,恰是天道对掌中物最后一步的驯化和考验,三十年赌一个道心不变。


    而晏宿雪自然也是厌恶他的。


    视他为一个连正经情障都算不上的赘物,视他为天地不仁,视他为束缚枷锁、自身表面难以破除的壳,看到他就想到自己被既定的命运,他恨无情道不得六欲八苦贪嗔痴,恨不自由,连带着也厌恶被刻意送到身边以引起变量的测试因素。


    祁殃知道,知道他不想修无情道,不想当人人托举的魁首,不想济世救人,只想当个普通修士,奈何他生来就是被操控着,每一个细胞都是为这条通天的坦途而生,留在他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条,唯一有望解脱的方法只有一个——


    展示自己的绝对服从、圆满无缺的实力心性、最高的修为,如天道所愿地飞升成神。


    那三十年他们过得都很痛苦,熬过前二十年,他亲眼见晏宿雪继位宗主,修为突飞猛进,自此祁殃无数次夜晚独自一人站在幽绝殿内的窗前,他望不到魔界,就只能借月光望那座巍峨的筑星塔。


    他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很讨厌他的人、名义上的“道侣”,在师尊逝世后成日高居塔中,身边只有一个徐徐运转的星命盘,昼夜不息地修炼,只为尽早摆脱这红尘世间。


    如此对两人都好,这样他也能早些回到魔界,每每如是想,他又回床上躺着,彻夜难眠。


    曾有几次他在殿中见到晏宿雪,那人身上的戾气和倦疲简直能化作实质,祁殃可能是想到了以往在初中以及刚穿来在魔界时的自己,有些于心不忍和几分同情,默不作声地将对方杯中的凉茶换成热的,小声提醒一句“你状态不好,欲速不达”。


    虽然总是被误解为“你别修了,有我在你就别想飞升”。


    祁殃很无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能被曲解,晏宿雪那时候总是把他想得很坏,把他当作天道专门来针对折磨他的同伙。


    再往后,有时他一个人裹着被子在主寝殿中睡觉,午夜梦回睁开眼,见晏宿雪像鬼一样无声无息地立在床边盯着他不知看了多久,祁殃都感觉后背发寒,怀疑对方是想趁自己睡着时直接除掉自己,只是有限制才没有那么做。


    他缩在被子里,下半张脸埋在被中与床边的人形阴影隔夜相望,心觉那人可能是嫌恶自己占了他的床,试探地问“你要睡觉么”,结果每当他要往里挪动身子给他让空的时候,那人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晏宿雪几乎没有主动同他说过话,就算回应也极少,他从筑星台出来一趟,满身疲惫回到殿中,站在床边,透过压抑的黑暗望着蜷缩在床上之人的睡颜,望着这个命运作弄般的“道侣”时,究竟在想什么,向来无人知晓。


    直到。


    直到三十年期限将至,终于要见到自由曙光的最后。


    晏宿雪当着他的面杀了鸠漓。


    祁殃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只记得他第一次、平生第一次见天下第一人化出那把雪亮又煞气极重的命剑,赤红血珠顺着剑身滴落在地上的血泊中,曾经无数次说要等着接他回去的人,同当年在战后平原中被捡到的自己一般泡在血水里,只是祁殃去抱他的时候,半点声息也无。


    然后,然后……


    他自然是处心积虑,等候时机,为鸠漓报了仇,在九冥山上杀了晏宿雪,碎尸万段、啖肉饮血,把多年来所有的痛恨都宣泄出来,他用剑砍尸,鲜血像雨一样浸透衣袍淋满周身,许多模糊的面容在眼前闪过,同学的老师的继父的乡里邻居的同门弟子的,泪与血在脸上混合纵横,扭曲的快感却让他浑身发抖,被血气淹没的窒息令他感到无上欢愉。


    祁殃惊异的是那人明明那么厌恶他了,却又对他毫不设防,那么轻易得手,轻易得堪称诡异离谱,他简直要笑疯了,天道怕是也没想到他这种蝼蚁竟然会对主角下手?


    也是,毕竟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成功。


    晏宿雪的肉。身毁得不能再毁,应该是天道助其聚存了灵体,那人没等他落入其他宗主手中就先一步将他囚禁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幽谷里,出于报复或是别的什么,一囚数十年。


    这次的魇域以“当年身份暴露被抓捕”为开端,祁殃一开始想当然地将晏宿雪那缕神识当作了系统,错把幻想当成了真实,哪怕已经咬断他的喉管将他碎尸万段,哪怕原本的忆忆被干扰消去大半,哪怕完全记不起二人结为道侣的那近三十年纠葛,幻障初期祁殃都会本能地恨他厌他。


    唐泗确实是魔族细作,他也确实见过那么一个眼睛像极了晏宿雪的小孩,取名叫小白,且所有有关‘生前’的那些记忆的确不假。


    但有些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比方说他想要一个不是魔族的普通身份,所以才有“叶允”,他希望有一个一起长大对他好的亲人,所以才有“叶晓”。


    “……你快要得道时,我是真的想去恭喜你百年苦修终成正果的。”


    祁殃完全习惯了黑暗,视野几近全瞎,他撑着石床起身,坐在床边,“我真的想放下的,我想着,只要有鸠漓,能回去,我什么都不在意了。”


    “是你亲手把一切毁了。”


    “你恨我,这也是你应得的。”


    “你杀谁不行偏要杀他……你在魇域里潜存于我的意识中,知道我的一切想法,现在应该知道了,江桎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恨死你了晏宿雪。”


    “这个梦让我恶心,别再利用瘴气招笑了。”


    “利用瘴气?”那具森寒灵体慢慢从暗中显出,冷俊的面容是不带分毫血色的死白,又仿若浑身与黑暗浸于一体,一步一步往床边走去,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不是你自己想的么?”


    “把我想的钟情,无私,为你付出,苦衷,成亲之后……”


    “你的一缕神识潜在我脑中,我的‘死’、‘重生’、自那以后的走向、金和殿前的选择,包括最后成亲的那段假想,你没有任何引导吗?!从始至终最清醒不过又放任发展的是谁……”


    祁殃无比嫌恶地打断他,对上他无光无色的眼睛,停顿须臾蓦地笑了,“你恨我厌我,但是他不一样,他会心疼我,想念我,喜欢我,他会在我死后违逆天道塑魂献祭,会将我从神器勾陈镜中救出,会在被人算计遭受反噬后放我自由,他从不怨我,哪怕我为了鸠漓杀了他。”


    “如果不是魇域形成之初,我的潜意识为了提醒我你和鸠漓早已死了,他肯定不会让幻障中的我跪在碎魂台上七天七夜,不会让我死在那个地方。”


    “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和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在那里你只是个‘系统’。”


    “从悬天门开始,无咎秘境,住在九冥山上的那几天,樊阙,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梦,是我和他一起走过的很短的一段路。”


    “但不是和你走过的。”


    他一句一句无比冷静地说着,被钳住下巴抬起头来,冰凉的指腹擦过下唇,他张开口狠狠咬住了对方的手指,好似有一声筋脉断裂的声响。


    紧接着肩头被捏住,整个人被猛翻过去,胳膊刚被粗暴攥住反剪,本能的挣脱还未起势,腿弯遭受狠力撞击,酸麻与剧痛席卷全身,那一下疼得他蜷缩起来,咬牙将痛哼咽了回去。


    他颤抖着被迫俯趴在被褥上,用力挣动了一下,半边脸埋在被褥里低喘,“晏宿雪,你放开我!”


    锁链被扯得哗哗作响,晏宿雪将他的双手反绞在腰后,惨白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绷起,稍一施力便收得更紧,指腹碾过他腕骨的力道恨不得将其捏碎,面色幽沉地将他压制在身下。


    “既然那人这么好,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顶着我的名字、用着我的脸,而不是你那三十年间朝思暮想的江桎、月月私会的鸠漓?”


    颈间脉搏突突狂跳,瞳孔在阴暗的空间中漠然地放大,黑,冷,静,只有不甘、妒火、欲念、愤怒、互相碾压的戾气和森森恨意,连同二人浊重错乱的呼吸。


    互殴、诅咒、辱骂、发泄,这些年还少吗。


    他俯身掰过那人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其实完全算不上一个吻,从一开始单方面的不容抗拒,齿尖碾过柔软的唇肉,撬开紧闭的齿关,到双方都失控的凶狠撕咬,只有祁殃在出血,将两人的唇舌浸红,浓重的腥甜气在口腔中弥漫。


    急促又滚烫的喘息中他捕捉到一声轻哼,像是在幻障中温存接吻时那般,那时候的祁殃会环住他的脖颈,他们亲密无间地拥抱。


    可现在,仅仅一瞬间的失神,他就被一股狠劲掀翻在床,祁殃的双腿跪坐于他腰身两侧,右手铁链勒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化出短刀,对着他的眉心狠狠插了下去。


    没有丝毫停顿地,破风之际“锵”然一声,刀身大半刺进石床,巨大的冲击力使床面迸裂,碎石崩飞,刀柄在外,铮铮嗡鸣。


    短刀自眉心贯透了他的大脑,气力之大,愤怨之深,晏宿雪怔怔地望着身上人。


    尽管如此,无血无伤。


    因为根本不是活人,只是一具不知由什么聚成的灵体。


    祁殃被咬破的舌尖还在流血,长发如霜,脸色冷白而唇猩红,像一只戾气极重的艳鬼,血珠随着剧烈的呼吸落下来,滴溅在晏宿雪的脸上,滑落到二人黑白交缠的发间,勾出一抹绛色的伤痕,胸腔下早已不再跳动的血肉也跟着再一次深深豁开。


    七情六欲哪怕因瘴气迷乱都如鲠在喉,怒和憎却始终如此鲜活,宛若刀锥刮骨,针剃髓。


    他看着他如漩涡深黑的眼眸,看着他紧攥刀柄不肯松半分的手,许久,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摩挲过自己亲手为对方戴上的锁环,嗓音低哑——


    “……祁殃,你还想再杀我几次?”


    “杀你多少次都不够。”


    晏宿雪眸光落在他的脸上,轻抿的薄唇微动,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好像仅是向他陈述一件事实——


    “五天后我就消散了。”


    祁殃垂着眼看他,声色冰冷,缓缓开口,“我等我的刑满释放日。”


    第27章 再没有人像你以前那样拥抱我


    短刀扔出手的时候,就像往水里扔石子那样,只有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才知道它是落在地上了。


    祁殃躺在石床上,一条小臂压着额头,睁着眼看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晏宿雪躺在他身边不远处,一直没动,祁殃听不见他的呼吸声,那人静下来的时候和沉水的死尸没什么区别。


    如果是幻障中,他还是会枕在对方的膝上,对方会低头抚摸他的头发和脸颊,在他胡思乱想时哄慰他,在他发烧难受时抹去他连绵不尽的眼泪,在他疯言疯语时低声让他听话,而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看着像活人的死人,一个和死人差不多的活人。


    唯有思想在此处流动,他用几十年去想。


    想那个世间仅有自己喜爱过的人,人人恨之畏之坏事做尽,一对爱侣只要有其中一人手染无辜鲜血摧毁他人家庭,这段感情就是罪孽的恶心的踩着别人的幸福而上的。


    但就算是他人口中不得好死的蛀虫米虫,祁殃也甘愿接受,鸠漓在他眼里永远都是可爱大于可恨,别人所谓的“恶报”加之于他身上,只更显得他盈盈无辜、处处可怜,祁殃归结为主角和天道的过错,日日怀殇。


    也曾想当年在山下初见时的晏宿雪,想那人风光霁月游刃有余的背影,眉心每次轻颦出的淡痕,平静的冷漠的嘲讽的不屑的神情,在人界在山上,在筑星塔前桃花树下,连成一帧帧画面于脑中闪过,连那人衣角被轻风吹起的幅度他都记得格外清晰,时间的力量和宿命的影响远比他想象中的强大。


    在以往几次的幻障中,他还同他讲过现代世界的许多事情。


    讲小时候因为想要一本十块钱的图书被妈妈当街打,讲骑电动车把手机放前面车筐里颠漏掉了,回去找了一个晚上都没找到,他和小白的事几乎是每次都要讲的,当年的妈妈并不懂小孩对一只狗的感情,但幻障中的晏宿雪总能听出他的遗憾。


    回忆是经年连绵沉闷的湿雨,遗憾是心头一道难以自愈的伤疤。


    痛苦像热带雨林中疯长的藤蔓困绞住他。


    被囚禁的这些年,真正清醒的时间很少,他也不死心地问过晏宿雪,问他后不后悔当年杀了鸠漓,如果没有那件事,你飞升,我回去,你自由,我幸福。


    但晏宿雪每次都说“我不后悔,再来一次也还会杀了他”。


    然后他们之间就免不了动手,祁殃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诅咒辱骂他,毫不留情的巴掌,换来被拽着头发甩在床上,最后发展为一场恨不得把对方都弄死的衔恨的泄欲,冷静后只有黑幽幽的洞顶。


    他被阳光和时间遗忘了,只有无尽的恨意,取之即来,用之不断。


    他有时候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也会好好和那人说几句话,在对方给自己换衣服时像懵懂的孩童一般问。


    现在什么时候了?


    晏宿雪的声音总是低低的,掌心握着他的腰,指腹擦碾过他的腰线和小腹,嗓音喑哑——


    不知道,可能无咎秘境开了,外面所有人都死了。


    那太可怕了,世界上只有我和你了么,这是谁发明的刑罚。


    你应得的。


    我做错了什么。


    因为你爱鸠漓,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爱他而该受的,你会不会对他死心。


    爱一个人是要受罚的,所以他才会和晏宿雪走到如今地步么,祁殃心想,那他还是继续喜欢鸠漓吧,受罚也没关系。


    如果爱的代价是要用这种恨来换,他也能接受,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谁啊,就连喜欢也有错么。


    他还以为自己要这样受罚一辈子,现在想想忍不住笑了,修士尚不能长命,晏宿雪的灵体也根本撑不住一辈子,这么多年已经到了极限了,身死即道消,无情道毁的那一刻,天道就遗憾放弃这个培养百年的棋子了。


    他死在祁殃手下的那一刻,就不是主角了。


    这场刑罚不是无期的,回过神来时,马上就要到头了,他将被从名为“过去”的牢狱中释放,晏宿雪就是关押他的那座囚笼。


    祁殃猜到他在外面有身份,他会用灵力伪装成活人的外表,穿行于三界,不像自己一直被困于这个幽谷中,毕竟他们是囚禁与被囚禁的关系,他不知道那人每次出去都是在做什么,也从不在意。


    所说的五天期限很快就会过去,一如他们从前那几十年。


    没有什么不同,他没有觉得欣喜,当然更不会有悲伤。


    第五天夜里,祁殃仍平静地躺在石床上睡觉。


    晏宿雪从上午出去,直到入夜才回来。


    他没有吵醒正在浅眠中的人,宛若一缕幽魂静坐在床边,低头凝望着床上人的睡颜,不禁想起之前在九冥山上作为师兄弟、作为道侣的那段时光。


    祁殃很听话,让成亲就成亲了,此后也不在意外人的那些议论纷纷和流言蜚语,白天修炼或是在金和殿顶编毛毛草,到了晚上就自己回幽绝殿睡觉,晏宿雪一直都知道。


    就算许多事当时不知晓,那些幻障也让他将祁殃的过去了解透彻。


    他知道他的一切孤独,放弃,麻木,自我安慰,恨愤,苦痛,疲惫,执念,无所谓。


    他承认他自私又低贱,当初杀了鸠漓是舍不得放他走,后来由他杀死也是因为愧疚想要弥补,将他关在这里、这种瘴气致幻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从未宣之于口的私心。


    可他别无选择,那人的爱和恨,他总要想办法得到一份。


    洞穴里明明暗得什么都看不清,但晏宿雪好像看得格外仔细,就这样看了整整一夜,撑着床沿的手麻得没了知觉,俯身时发尾自肩处落下,小心地将唇覆上对方柔软的额发,鼻息间是对方身上带着草木气息的苦香,闻着像雨,魇域里的雨。


    短暂地停留半晌后,缓缓退开,垂眸对上了祁殃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他并不意外,也不心虚,只是为其将那戴了数十年的锁链解开,灵体消散于空中时留下几丝极浅淡的痕,对于他们这种常年几乎全瞎的人来说,这点连光都算不上的东西就像夜空中的萤火虫,所以他声音极轻,好似怕惊扰了什么东西,又完完整整地叫对方的名字——


    “祁殃。”


    祁殃听到他的声音低到有些发颤,可能是消散时灵体不稳的原因吧。


    他静默片刻,还是道,“怎么了。”


    “我给你梳梳头发。”


    梳头发?


    彻底消失前要做的事竟然是给他梳头发,他有些意外,但还是没有拒绝,略显木然地坐起来,下床,走到在镜台前坐下。


    这次,他走了,锁链仍留在床边,右手手腕很轻很空,他能感觉到晏宿雪站在他身后,冰凉的手指温柔地穿行于他的发间,拿梳子慢慢梳理着他身后的长发。


    让他想起幻障樊阙里,那人用红绳给他扎麻花辫的时候。


    他的瞳孔在暗里常呈微放大的状态,视线宛若无足鸟,兜兜转转找不到一个落脚点,于是半仰起头看漆黑的洞顶,看着看着,一片黑中又浮现出许多密集如蛛网纵横的彩色线条——


    他的眼睛总会这样。


    “如果你不喜欢白发,出去以后可以用灵力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听身后人说。


    “是那年杀完我,才一下全变白的么。”


    祁殃没说话。


    晏宿雪手上动作仍旧,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这样坐着时发尾垂地还能蜿蜒堆叠一圈,梳的时候需要用手腕缠着捧着,梳齿从发顶慢慢往下,再单独梳尾部那一段,防止落到地上染了灰尘。


    洞内又恢复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祁殃听到梳子掉于地上的轻响,被捧着的发尾也落了下去。


    不用想也是那人灵体消散到右手拿不住梳子的程度了,他没回头,看到不远处的黑暗中裂开了一道空隙,像是无间地狱显出的天门,初春湖面裂开的冰缝,有光透进来。


    他是受引的盲人,下意识起身往那个方向走去。


    然而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力道很大,用的左手,左手也在消散。


    “祁殃。”


    他又叫他的名字。


    好像叫多少次都不够,叫多少次都弥补不了生前那三十年间的遗憾,叫多少次都留不住他。


    “我想陪你,想抱你,想见你,想和你说话。”


    我再也陪不了你,抱不到你,见不到你,再也不能和你说话。


    身后人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气息不稳,搂在他腰间的手恨不得将他嵌进身体里,颈侧湿润,这是祁殃平生第一次感知到那人眼泪的温度,晏宿雪最后这点时间开始口不择言了。


    “我舍不得你。”


    “你以后也恨我,好不好。”


    “别喜欢上别人,哪怕是为了江桎为了鸠漓,别喜欢上别人。”


    “回魔界照顾好自己。”


    腰间的禁锢越来越松,他仍没有低头去看,只是神色空蒙地望着那道裂隙,那道出口,那道生门,好像那是一道能斩断一切脱离苦海的奈何桥。


    支离破碎的灵体终于让那人放弃了拥抱,晏宿雪在身后用残缺的手指轻拨开他的头发,摸索着捏上他空无一物的耳垂,用上最后几分灵力,微微用力。


    “殃殃,对不起。”


    祁殃只觉得左耳耳垂一阵刺痛,那一下太疼太疼了,好像所有痛觉都聚于那点上,拉扯牵动起他的全部神经,瞳孔收缩,无光的双眼瞬间漫上一层水汽,麻木的面容几近崩圮,让他想要痛哭尖叫想要下跪蜷缩。


    耳下多出来的那一点点分量宛若突出其来的灾厄将他击垮。


    他想死,他想死,想像以前那样骂人狠狠甩对方一个巴掌,但是他现在连转身都困难,这次他的耳朵流了好多好多血,金的也染成了红的,流到雪白僵硬的脖颈,像只断颈的天鹅,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毁灭,一颗颗恒星在他体内爆炸,他的肉。身毁了,现在正在投胎,左耳那个诅咒一样的东西打翻了他的那份孟婆汤,然后他又像一个人工生产的动物一样飞速成长了,轻飘飘的躯壳和潮湿沉重的苦难。


    他逃也似的迈过那道光隙,久违的阳光刺痛他的双眼,泪水终于找到一个合适承载的理由,汹涌地流了下来。


    光隙通着魔界总坛,尽管很多年没有回来,亭台,池塘,树木,周围空寂的景色依旧熟悉,同梦中那般清晰,祁殃受不了那么强的阳光,找到一个相对阴凉的地方。


    在一处台阶上坐着,发了很久的呆。


    泪水流尽后,他平淡地用手背抹干净,打算先去总殿看看,再去鸠漓当年的寝殿。


    不知道魔界现任教主是谁,他希望没有人顶替鸠漓的位置,虽然这不合理。


    而去总殿的路上,一个魔族对着他叫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祁殃愣了好久。


    他一眨不眨的视线让那魔族低着头不敢动弹,而他则往身后慢慢看了一圈。


    空无一人。


    没有鸠漓。


    鸠漓都死了多少年了。


    也没有晏宿雪。


    距晏宿雪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也是刚刚不久。


    “教主……你是在叫我?”


    祁殃的目光又落在面前人低低的发顶上,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去常年泡进骨子里的阴冷,这句话问出去的时候,他好似就已明白了什么。


    “……是、是啊,教主,您可是哪里不适?听说您昨天在总殿把近一个月的议事都处理完了,是不是太过劳累了?”


    昨天……


    把近一个月的议事都处理完了。


    说不上是长是短的一段静寂中,祁殃倏地笑了,很轻。


    他知道晏宿雪这些年时常出去是做什么了。


    伪装成他的外表,为他铺了一条路,而今那人消散,将一切安排准备好的都让他接替下来。


    那么多年,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曾与他和鸠漓相知甚深的左护法点序湘。


    ……


    入夜,点序湘一身黑身单手负于身后,自寝殿一旁的拐角处走出,对守殿的魔族道,“教主可有安睡?”


    在打盹边缘的小魔被她这突然一声吓得一哆嗦,忙躬身回道,“回左护法大人,教主……应该还在总殿。”


    “没回?”


    点序湘微微蹙眉,“昨日还给我说今晚要早睡,让我以后来殿外监督,怎么自己才说完就……”


    她抿了抿唇,似是又想起什么,轻叹了口气,“罢了,我去看看。”


    “左护法慢走。”


    她知道鸠漓什么心性,自然也了解祁殃,情绪低迷为常,自鸠漓离世后偶尔更是颓靡丧郁得不似活人,所以并没有对他今日的表现感到什么不对。


    想到祁殃到底还是能听得进人说话,去总殿的路上已经准备好要如何劝那人回去睡觉了,结果真到轻推开殿门、见到大殿高台那抹人影时,仍是不免心口一恸,刚打好的草稿瞬间就咽死在了肚子里。


    殿太深了,今夜的月光透不进来,桌面上很多杂乱的东西,看不清,但不用想也肯定是把那些和鸠漓有关的东西翻出来了。


    那个曾经坐着红衣人的位置,幽黑旷寂的殿廊尽头,一人闭着眼斜倚在最高处的王座上,由于仅着素色里衣,一眼望去浑身霜白,长裤松垂下露出的脚踝,虚点地面的赤裸的足,支着太阳穴的手,以及那长到不可思议的蜿蜒白发,蛛丝一般覆满他周身,垂于他脚边。


    像黑纸白墨,像雪中精鬼,像阿鼻地狱开出的神花,与夜色分成了两个图层,又好似彼此相嵌,若不是她清楚祁殃不会做出自尽那种事,坐在上面的简直就是一具艳尸。


    或许今晚也不是非劝不可。


    如此阴寒又幽诡的一幕令她哑然,点序湘心情复杂,放轻了呼吸没有惊扰到他,只见他手指支着脑袋应当是还在睡着,除了注意到他左耳下有一点于发间隐现的红,而后自他另一只搭在膝上的指间,捕捉到一抹几乎完全被浓黑吞噬的亮色。


    有些像揉成一团的金箔纸。


    为了证明猜测,她微调起灵力仔细看了两眼——


    被他铅白指尖虚携着茎的,一朵金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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