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今生相见。定有亏欠


    晏宿雪没给他剪过头发,白发太长并不方便,行坐站立都由下人帮他收拾。


    在自己动动手或是说句话让下人来做之间,祁殃选择将一切怪到晏宿雪头上,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后来他跟下人学会用银簪在脑后给白发松松挽了个花,还是有许多垂下来,散在肩上、臂弯、扶椅、椅面,逶迤而下,人是数九寒天下的小山,皮是冰凉地表覆着的薄雪,骨是透明起伏的河道,落霜水往低处流,头发也一样。


    左护法依旧冷脸为他的生命体征担心,为魔界上下事务操持,唐泗依旧顶着新皮肤时不时在他面前晃。


    按理说唐泗早该顶替右护法这个空位,在晏宿雪伪作祁殃上位时,但那人没有。


    后来祁殃也懒得管,依旧派唐泗去修真界作眼线卧底,反正他乐得自在喜欢作戏,玩累了回魔界休息几天,给一个固定职位反倒是浪费了他的天赋异禀。


    还有一个原因——


    上万年以来,天道选定的人都是修士。


    对任何显露出天之骄子苗头的人,祁殃需要心中有数。


    他还有一个后遗症。


    不喜见光。


    偏爱深夜与傍晚,清晨黄昏也能接受,多数时候待在寝殿躺在床上发呆,偶尔去正殿处理些事务,或是坐在亭中喂鱼,点序湘怕他哪天断了气,想法子给他补气血,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活不了多久,顶多再有四十年了。


    而在殿中翻阅那些议事册和魔界各地密报时,他又罕见地发愁,“鸠漓那时处理这些事务也会这么麻烦么,怪不得总是闹脾气。”


    站在一旁的点序湘沉默。


    怪不得总是闹脾气。


    谁会把主子六亲不认的滥杀说成闹脾气,她只知道鸠漓一旦心情不好,或诡异或平静或造作,完全不顾上下级关系,不顾人心可畏,不顾魔界前途安危,简直危险。


    “那时候我站在旁边,他就坐在这里,看这些东西肯定很烦,我当时懒得理他,他生气的时候总是很委屈。”


    祁殃托着下颔看纸上文字,思绪不由得飘到了那个白瓷墙的卧室中,没上过学的江桎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坐在他的写字桌前看平板,学的是五年级语文。


    他一向冷淡的神情变得柔缓下来,肉粉的薄唇扬起一点弧度,轻轻笑了一下。


    “你真的很喜欢他。”


    点序湘道。


    偏不偏爱很明显,除了鸠漓,她从未见祁殃对谁有过这么特殊的态度。


    哪怕明知那人有再多的缺点,明知那人恶毒,自私,自我,残暴无道,专横跋扈,对同族和亲信都毫不手软,在祁殃口中却是黏人,无理取闹,饱受委屈,好像连生气都是因为先在别人那里受了欺负,就算死后不会去天堂也会到天上当星星。


    如此三年。


    他有一个绝对忠心不二的下属,他们曾经共事一主,他处理经那人筛选过的大事,他仍旧改不了发呆走神等坏习惯,他时常在夜里站在总坛最高处—*—


    他依然做梦。


    躺在床上往上看,一片漆黑,难以分辨到底是殿顶还是洞顶,大脑处于一种宕机的溟茫中,宛若飘浮在虚幻和真实的两界夹缝间。


    醒后沉闷的呼吸是唯一活着的自我感知,他的内脏肺管直到喉口一路烧出了一场甜蜜煎熬的灾难,舌头发痛,反胃干呕,不怎么温热的眼泪被逼出眼眶,折磨他的反而成了致哑的毒药,需要流露的悲伤成了堵住泪水的堤坝,于是他清醒又冷静地知道有一个并不讨喜的名字长在了他的大脑里。


    如点序湘所言,他确实无所谓又厚颜无耻地对已死的鸠漓大肆说“爱”了,代价是肮脏虚无的灵魂之上升起一座座象征埋葬的无字碑,至于埋葬的什么,他缄口不言。


    三年后。


    魔界总坛练武场的高台前方,下人撑着遮阳伞站在身后,将上空的阳光遮得严实,祁殃坐在藤椅中支着太阳穴,手边的檀木小矮桌摆着一盏冰鉴,丝丝缕缕溢着凉气,白雾轻绕他的发尾而上,漫到腰身、手臂、肩颈,阴影自头顶罩下,侧脸也朦胧。


    到正午休息时,远方哨令一响,台下训练了两个时辰的魔族皆收起刀剑灵力,方才对峙时招招致命的搭档相携着将彼此拉起,数千人影如蚁群出巢般,浩浩荡荡朝练武场出口涌去。


    唐泗从高台后方兽首下的长阶处迈了上来,走到他身旁,俯身将唇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祁殃最后的视线黏在下方场地那不显眼的一角,有几个魔族聚在一起没有第一时间随大部队离开,貌似起了什么争执,族内恃强凌弱组团霸凌也是常见,他的目光在那处停留几秒,待来人说了几句话后才强制回神,微微偏头,垂下眼睫静静听着。


    “……已经确定是与天道有联系了,跟当年晏宿雪的情况极像,也是无情道出身,只是才刚入门,二十出头未成大器,要不要我直接杀了他?”


    祁殃眉心一动,他其实根本没听清那人前半部分说了什么,眸中有些迷蒙,问道,“……在哪个宗?”


    唐泗又重新说了一遍,“九冥宗。”


    “九冥宗。”他顿了顿,喉间溢出一声上挑的气音,淡漠的眉眼敛出些弧度,笑意不达眼底,“九冥宗净出天才。”


    他好似另有在意之处,说着又往那台下一角瞥了一眼,那群魔族还没走,看样子在聚众打人,嘴里嚷嚷着什么,太远听不清。


    唐泗注意到他的视线,顺着他看去,“要我解决么?”


    “不用,”祁殃耷拉着眼皮,没什么表情,“天道培出的新人那边你先别动手,继续观察一阵……把中间那被打的人叫过来。”


    唐泗虽不解他叫一个不起眼的魔族做什么,还是依言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人带上来,那魔族的衣服已经脏破不堪,脸上也青红交错,被打得皮肤肿起,额发凌乱看不清眉眼,见到祁殃后脚步虚浮地跪在他身前,双手放于膝上,垂着头低声道——


    “见过教主。”


    祁殃倚着椅背,衣袍下的双腿随意交叠着,无声盯他看了半晌,开口道——


    “他们为什么打你?”


    “……因为小人非纯血魔族,两年前从修真界叛逃到魔界,他们说小人有二心,是奸细。”


    这种话,就算纯属诬陷,换个旁人都生怕风声传到其他魔族耳中威胁性命,他竟然就这么复述出来了。


    “那你确实挺废物的,对修真界忘恩负义,到魔界也没人容得下你。”祁殃浅笑道。


    那魔族不说话,始终低着头。


    祁殃也不恼,由着他低着,反而伸出手探到他脸颊旁一寸处,手心朝内,语气甚至有些轻柔,“为什么资质这么差?”


    对方余光瞥见他纤白如雪不见血色的那只手,有些疑惑,微微抬眸看他。


    祁殃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手腕放低,不明用意。


    那魔族觉得不好如此僵持,抿了抿唇,终是稍微偏头,将染着血污的脸轻贴上那人洁净冰凉的手指,像给主人摸脑袋的狗。


    下一秒,“啪”得一声极为响亮的脆响,撑伞的下人吓得双腿一颤惊呼出声,条件反射就要跪下,又突然想到手中还要为教主打着伞,软到折下去一半的膝盖又硬生生地挺直了起来,握着伞柄的手心攥紧,直冒冷汗。


    唐泗十分有眼力见地递过去一张手帕,又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


    “让你蹭上来了么?”


    祁殃接过手帕,唇边仍是带着浅笑,眼睛也半眯起,漫不经心地擦着染脏的手指,“叫什么名字?”


    “褚师白。”


    几串血珠滴溅到地上汇成一小滩,他张口报上名字后咬牙将喉间接续涌上的鲜血咽下,喉结滚动,声音低哑,方被打过的半边脸肉眼可见地比之前高了几分,加上身上种种伤痕,看起来狼狈不堪。


    “褚师姓么?很少见。”


    “是。”


    “那为什么取白字?”


    “自己随便取的。”


    “你爹娘呢。”


    这个问题让褚师白几度滞顿,方才那一巴掌让他的耳中嗡嗡作响,良久才道,“不记得。”


    祁殃好像并不意外,“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


    “……应该是三年前。”


    唐泗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家教主看这人的眼神,笑意就没淡去过,诡谲的温和中带着令人胆寒的阴冷,不是看上了就是恨上了,后者可能性大些。


    “跟我去洗澡,换身衣服。”


    ……


    “你让他当右护法?”


    点序湘得知这个消息时,气极反笑,脸色阴沉地草草打量了一圈褚师白,“你看不出来他的资质么?”


    每提到他的资质天赋身世能力祁殃都不自觉露出浅笑,这是以往前所未见的,“知道啊,资质差得要死。”


    “不光资质差,他来路不明,虽说是修真界叛逃来的,不是纯血魔族却也没当过正儿八经的修士,你要提拔这种人,我不教。”


    “为什么呢。”


    祁殃站在她身边,见点序湘不看他,微微歪头凑过去,轻缓地眨眼,鲜少认真地问道,“为什么不教?”


    “你明知道这是胡闹。”


    “不胡闹,你尽管与他比试便是,打死就打死了。”


    她怀疑他这几年是无聊过头了,再加上本来就精神有异,这回怕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拿来消遣看戏的人。


    褚师白站在一旁,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自己,自顾自默默打量了一圈正殿内的布局,没什么起伏的视线几经周转,落在祁殃那用银簪半挽起的白发上,左耳下的那颗耳坠于雪白发间,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金红相衬轻轻晃荡着。


    “他身上有伤,而且我这几天有事要离开总坛处理。”


    “那就等你回来好了,这几天让他休养。”


    点序湘无奈点头。


    于是褚师白开始近期的“休养”,所谓休养,没有伤药,没有绷带,甚至连个正经睡觉休息的地方都没有,祁殃唯一给他安排的,就是白天要做的杂活,以及晚上要跪在床边守夜。


    提携是假,天降职位,针对之意很明显,褚师白夜里跪于他床边三米处,幽黑的寝殿中只有月光自窗边斜斜倾洒进来,床上浅眠的人比月光还要莹白。


    寂静无聊的夜里,空溟无趣的思想,残缺菲薄的记忆,他的注意力不受控制也别无他选地落在不远处的人影上。


    那人睡觉时的呼吸很轻很匀,原本盖得好好的被子不到一会就被他像抱枕一样抱在怀里,由平躺变为侧躺,宽松的长裤裤腿蹭卷到脚踝往上一寸半左右,软薄上衣面料在侧腰处塌陷成一道柔润的凹弧。


    几缕半蜷的发尾如蛛丝轻悬垂落床边,又若半破开的茧,他像里面羽化初期的白蝶,形状漂亮的肩胛骨是皱缩未展的软翅。


    现在天还不冷,要是冷了褚师白作为下属还要去给他盖被子,半夜里大概会有很多次,他想,这种与其身体素质全然不匹配的习惯,应是曾经也被什么人以某种身份照顾过。


    他发现祁殃没有用熏香的习惯,才知一种淡淡的香气是自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微苦,让人闻着喉间发干,意识像被冲进了浪里,一片苦海中的冰山一角,褚师白的喉结动了动,后知后觉双腿已跪得有些酸麻了,他看了看窗外,天快破晓。


    如此跪了整整一夜,直待对方一觉睡到自然醒,他的理智明白自己被无理折腾着,莫名其妙的天降横祸。


    祁殃从床上坐起,踩着地板站在床边,弯腰从枕头下方摸出一支银簪,边往外走边抬手拢起一捧白发松松拧挽在脑后,抬臂时阳光于衣衫间透过,勾勒出腰间的轮廓,走至他身边时淡淡往下瞥了一眼,“起来吧。”


    褚师白先是看到他行走时裤中小腿腿肚略绷起的弧度,几秒后大脑接收到他的话,那人已经走远了,正在镜台旁洗脸。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腿麻得没了知觉,停着缓了缓。


    待那人收拾好后他跟着出去,来到一处凉亭,接过下人递来的扫帚,自觉地开始扫亭下落了一地的槐花,浓郁甜蜜的花香完全掩盖了昨夜萦绕鼻间的那抹清苦,貌似那种气味只存在于梦里,一旦不再切实地闻到,他便难以在清醒时于脑中复刻出来,意识到那是星槎独溯、霰雪无痕。


    他扫地,祁殃就坐在亭边喂鱼,太阳一升得高点就回殿里,褚师白给他撑着伞,殿中有下人准备的蜂蜜加冰鲜乳,他坐在桌边捧着碗能吃半个时辰,用小勺舀几口就盯着碗里的东西发呆,低垂的长睫许久才缓缓眨动一下。


    褚师白从没见过这么光明正大又心安理得走神的人,好像在别人面前做事走神总要有一种负罪羞耻感,是违背人性和事物发展规则的,而眼前人就在安静地犯罪。


    他不知道他那样捧着碗发呆时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视线再一次落在那颗格外显眼媚艳的耳坠上,金配红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在对方身上有一种艳俗秾丽又清冷阴悴的矛盾感,比世界上任何冲击性色彩都引人注目。


    他直觉那是别人送给他的,并非他自己戴上。


    “你为什么总盯着我的耳坠看?”


    祁殃坐在椅子上捧着小碗,头微抬,掀起眼皮看向他,低调发问。


    这样自上而下与那双寡淡瞳孔对望,褚师白的脑中还没来得及整合出答案,那抹疏离蓦地如霜华化开,水一样浅薄的讥诮漫于他的唇边,尾音轻飘飘扬起——


    “你觉得熟悉?”


    “不熟。”


    他移开视线,速度快到有些仓皇。


    到傍晚那人自己出去喂小狗小猫,褚师白按一开始的时间规定早早跪于床边。


    殿门被推开,祁殃背着月光端着一盘玉露团走进来,脚步无声在他身前停下,没有说话,应该是在嚼。


    褚师白垂眸看着他的袍角,犹豫半晌,低声问道,“教主,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么。”


    对方不紧不慢咽下嘴里的那口,平淡道——


    “我是你爹。”


    “……”


    褚师白觉得这句明显骂人的话在祁殃口中说出来有些怪,但说不上哪里怪,他抿唇沉默。


    “你忘了,你一岁时认我叫阿爹,那时候你叫安百一,我叫你小白。”


    祁殃一手端着小盘,另一只手指间捏着一块咬了一半的玉露团,低眸俯视着他——


    “你小时候爱吃这个。”


    “当时我捡到你,但我道侣不喜欢你,让我把你扔下山,我后来就把你送到了别的宗门中,给他们钱让他们养着你。”


    听到“道侣”一词,褚师白的心口像被什么猛然敲击一下,惊异之余生起一种无由的疼痛与凄怆,仅那一瞬,他反应过来时只能体会到阵阵余韵的闷胀。


    “你这张脸倒是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那时候你只会叫阿爹,总是黏着我,”祁殃的指尖挑起他的下巴,看着他那双和某人像极了的寒灰色淡瞳,“一岁时喜欢坐在我腿上,我一走你就总是哭……”


    “不是。”


    “不是什么?”


    褚师白听着他的描述,下意识反驳,“我不记得……你应该认错了。”


    空气倏地沉寂下来。


    祁殃端着小盘的手腕低斜,几块玉露团自盘中滑下,砸在地面上摔得碎散,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吃。”


    褚师白跪坐在地上,看着那些小块和碎掉的渣屑,放在膝上的指尖捏得泛白,默了半晌,一手撑在地面俯下身去,长发逶地,像狗一样将它们一点点叼进嘴里,缓缓咽下。


    “你那句话让我很生气。”他声色平静。


    “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么?”


    “可我觉得你恨我。”


    祁殃笑了,“我怎么会恨小孩呢?”


    “你没把我当那个小孩,你把我当成了别人。”


    “当成了别人?”


    冷冰的黑瞳中漫过一分迷茫,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视线越过褚师白,又不知望到了哪里。


    他好像一下变得很痛苦,眉心处不见蹙起的浅痕,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但褚师白却嗅到了清晰的苦涩,像是潮湿的火柴棒猛擦出一团黑色火焰,烧着颓靡的希望和未来,烧着沤烂的隐衷和旧日,被那气息紧咬住,他看着祁殃,像看着那些被埋没火光中的东西,又或者自己比对方更痛苦。


    刻下疤痕后立的决心叫疤誓,那目睹一场火葬之后呢,他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劫难边缘生还,在黑暗中变成失去定义的透明状,反正一种誓言生起来了。


    小白就小白吧。


    ……


    点序湘办完事回到总坛后,他的“休养”期结束。


    祁殃一般不会来看,他怕晒怕光,而褚师白与点序湘之间一对一提高修为的训练往往在训练场,顶着太阳。


    一个礼拜后的黄昏,点序湘持一柄玄铁剑,冷眼扫过两米开外持剑从地上艰难爬起的人,“灵力沉不住丹田,招式一密就开始在灵脉中乱蹿,你还嫌自己不够邪魔外道,想玩修士那套走火入魔吗。”


    褚师白抹了把嘴角的血,勉强站稳身子,“抱歉。”


    “怎么会有修为天赋都这么差劲的人,”点序湘皱眉,再次提剑,“控制灵力的同时想想你那些蛮力该用在哪里,这几个招式找不准施力点就练到能找准为止。”


    直到傍晚,在该回殿守夜之前,他终于做到灵活运用那套招式的同时精准把控灵力。


    褚师白想着先回去洗个澡,简单处理一下伤口换身衣服再去祁殃殿里,时间有些紧,点序湘离开后他放下剑就往训练场出口走去,顾不得停缓,半路上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竟然是自己给自己绊倒了,直接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这一摔摔出了他这几天新伤叠旧伤的疼痛,摔出了自来到祁殃身边三个礼拜多日夜不休的疲惫,他将小臂压在眼前喘了两口气,感觉浑身筋骨都要断开,虽然修士魔族都不怎么需要睡觉,但绝对不会有像他这样那么长时间不闭眼休息的。


    几个呼吸后,他将胳膊拿开想要起身,一睁开眼却见一个白晃晃的人影正蹲在自己身边,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白色的衣服,只那一双深墨色的眼,仿若能摄人神智。


    祁殃蹲在他旁边吃苹果,暗淡阴沉的天色下,头顶宛若顶着一片黑压压的保鲜膜,呼吸都被黏潮的空气攥住,模糊的视野中,果皮红艳,指尖雪白,漆黑的瞳孔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吃苹果嚼得很慢,远不如吃玉露团时心甘情愿,一口咬很小,看来是点序湘回来后给他定的新规矩,让他每天吃点水果补充营养,当个事办,本人也确实听话,但是食不知味,这样看人,像狐狸还是像小狮子猫,有些说不清。


    那他之前蹲着喂猫喂狗,它们的视角也是这样么,褚师白躺在地上与他对视,收拢他的五官和色彩,灰冷虹膜不受控制地将他的存在拆解成神话,不觉默想。


    发顶忽然被微凉的指腹轻轻抚摸,他猛地回神,瞳孔微颤,下意识往一旁侧开。


    “小白。”祁殃收回手指。


    “嗯,”他嗓音沙哑,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撑着地面缓缓坐起来,解释原因,“我身上脏,都是血和汗。”


    祁殃将啃到一半的苹果递过去。


    “很难吃?”


    褚师白看他一眼,拿出手帕细细擦干净手,将他剩下的那半接过,看出来对方很不喜欢,应该是打算过去今天再也不碰苹果了。


    “很酸。”


    祁殃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我先回去,你自己把伤口处理好,今晚不用那么准时。”


    一些变化都是在今天或今夜开始。


    褚师白收拾好后来到寝殿,祁殃已经睡了,白天训练时膝盖被点序湘用剑敲了好几下,每走一步就钝痛无比,他仍是自觉地在床边三米处跪下,毕竟他知道那人的准则就是不让他好过。


    半夜里那人却是醒了,这是近几个礼拜里没有过的,褚师白能清晰感知到他的呼吸轻重和频率变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


    床上人没动,他也没动,二人之间无声垂着一张静置的薄纱帐,宛若一道作雷池的锁,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地躺了良久,将纤白的手抬起伸到眼前的黑暗中,那动作像极了诱人溺毙的水鬼。


    褚师白也确实过去了。


    他掀开纱帐,复又跪下,看着床上人空茫的神情,声音放得很轻,“要喝水么。”


    他知道他是做噩梦了,不然不会醒来。


    祁殃仰躺着望自己的手指,很快小臂便无力地垂下,“你上来睡吧,以后别跪了。”


    他说完就有气无力地翻过身去,侧身背对着床边,重新闭上眼睛。


    褚师白半晌没动,跪坐一段时间,慢慢扶着床沿站起,脱下外衣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躺下,距离近到手臂虚贴着他的里衣,体温隐隐透过衣料传来。


    他侧身在黑暗中看祁殃的后脑勺,不动声色地自其颈间、发间,嗅闻对方身上的味道。


    “你说我小时候喜欢抱你,现在还能抱么?”


    他等了等,祁殃没有回应,看起来像睡着了。


    他犹豫着从身后贴上去,胸膛贴上脊背,环住那截纤细柔软的腰身,呼吸都下意识压进胸腔里,小腹有些发热,怀中人却是温凉的,低头将脸颊轻蹭上那人的发顶。


    后来,褚师白以各种途径,了解到他有个爱人叫鸠漓,有个仇人叫晏宿雪,前者是上一任教主,没有几个人真正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反倒是后者光明正大地当过他的道侣,两个人都早已死了。


    晏宿雪因为杀了鸠漓才叫仇人,但是那人又贴身留着仇人的东西,那个琉璃耳坠,他本以为是爱人给的,既然是仇人给的,又为什么要戴着。


    褚师白不懂。


    直到他得知所谓“主角”的存在,叫作续云浦。


    祁殃近来突然开始将大半注意力分给那个无情道的九冥宗修士,甚至为了那人开始频繁出入魔界,顶着一个普通门派小弟子的身份,十分自然地与那人偶遇相识。


    因为上位以来从没出过魔界,准确说是连总坛都没出过,魔族又一向不会私下议论教主,外界无人认得出他,为了见主角时活人感重一些,他甚至在左胸前扎了麻花辫。


    褚师白简直气得想笑,猜测续云浦肯定和他的“仇人”很像,听他与唐泗交谈的只言片语,那个叫晏宿雪的以前就是天选之人,自小天赋异禀风华绝代,修真界顶梁般的存在,按时间推算,在自己出生前数十年,那个名字就已传遍三界。


    他就这么看着祁殃和续云浦越走越近,姓续的会在处理委托时由他跟在身后,会在必要时护着他,会给他买糕点,会时不时回应他的话,可谓是虽冷脸但有求必应。


    那人就是只娇矜清贵又心思昭然的猫,身后缓缓摇着白茸的尾巴,连说话时都唇带三分笑,既轻又缓地凝视着人,贴近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间距,在续云浦不适又勉强能接受的范围内反复得寸进尺,于人界亦步亦趋地跟着,又往往在九冥山下自觉驻足,不见留恋地说一声下次再见。


    久而久之,可能是男人之间的微妙直觉,二人再一次在山下分别时,褚师白在暗处敏锐看出续云浦眸中的一分不舍和动摇。


    他开始想把人留下。


    祁殃对续云浦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长睫轻敛,像黏稠溺人的蜜,像蛊人心智的妲己,头顶白发被风吹翘起两缕,在太阳下发着淡淡的薄光,晃得人眼花缭乱,喘不过气来。


    让人想把他按在床上操。


    褚白师面无表情地蹲在屋顶看二人在人界约会,他知道那主角肯定和他现在一样的想法。


    后来他们在一处偏僻的巷子中接吻了。


    纠缠的舌,吸吮唇瓣,主角按着他的后脑勺,有些气急败坏,祁殃被掐着腰困于男人怀中,闭着的睫时而轻颤着抬起,瞳孔涣散水汽迷蒙,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褚师白喉间微动,在屋顶揪了根草,多看一秒都是有锥子凿着骨头,视线却始终离不开分毫。


    修个屁的无情道,这种人也配修无情道吗,既然修了无情道就别亲啊,在外面人人夸得天花乱坠的正派魁首逮着魔教教主亲什么,知道自己亲的是什么人吗。


    他感觉自己也像根杂草被噌得一下点着了,又一下成了灰被风吹散了。


    再愚笨禁欲的人到祁殃这里都手段强势,不是无师自通,这叫多数男人的生性如此。


    自那天以后褚师白再没有主动和祁殃说过话,在点序湘那边训练的时间比他们以往见面的时间还要长得多,晚上只是默默在祁殃睡熟时回到殿中,安静地在他身边躺着。


    半夜里那人偶尔会无意识地翻过身来,他听到声音稍微侧头,就能看到对方额发下纤长的睫毛,夜色中鼻梁和嘴唇的依稀轮廓。


    没人知道他有多难受,这种难受在无力下酝酿出了一丝委屈,他不问,祁殃就什么都不说,他问了也大概率得不到回答,以前的他想尽办法去从别人口中了解那人的往昔爱恨,现在的他开始终日思考那人究竟在意什么。


    终于有一天,意料之中的,续云浦将祁殃带上了山,他在山下站了整整一夜。


    肯定是做了吧,毕竟之前亲都亲了。


    有些可笑,纠结两人做没做。爱的问题,纠结了一晚上。


    九冥山上的禁制只有那几个内门弟子能打开,唯有上一任教主的修为可以强闯,他只能在山下干站着。


    日出日落,祁殃晚上回来拆了麻花辫,将垂于胸前的头发拢到颈后,低头在镜台旁洗手洗脸。


    身后伸来一只手,拢握住他的腰,一道幽怨的声音附耳响起,“你为什么要和他走那么近?你又不喜欢他。”


    祁殃拿过棉巾将脸上的水珠擦去。


    褚师白盯着他湿润的下巴,手上掐着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语气仍是不得不保留着几分必要的恭敬,“你是觉得他像那个晏宿雪?他像你的仇人,你不该恨他么,像一开始折腾我那样。”


    “还是说就因为续云浦资质天赋种种内核更像那人,所以你觉得他和晏宿雪有什么联系,恨只是幌子,你其实喜欢那个人对么,不然为什么找他的影子。”


    “你一直在揣测我,小白。”


    小白,又是这个称呼。


    他用这两个字框拘他。


    “我不想揣测你,我只想知道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


    “不是很明显么,你不也一直偷偷跟着。”


    祁殃困惑地看他一眼,拉下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脚步从容地往床边走去,解开外衣脱下后挂在架上,掀开床帐。


    他敷衍又理所当然的态度让人感到一股心头火起,“你昨天和续云浦在九冥山待了一夜,到底干什么了。”


    “干什么需要和你报备吗。”


    褚师白抬膝上床,跪着一手撑在那人头顶一侧,将人困于身下与墙壁之间,祁殃坐在床内侧倚靠光滑墙面,半蜷着腿抬眸看他,眸中淡漠。


    他不知第几次突然意识到这人像蛇,罩在阴影下的眼睛那么冷,身体柔软又娇小,虽说不算矮,但这样蜷坐于这狭小空间中,长腿半曲,自下而上地冷视着人,就算被逼到墙角也那么锋利漂亮,让人想掐着七寸关锁到笼中。


    “那我呢。”


    “你怎么。”


    褚师白能清楚了解又细致分辨出他的每一种笑,唯独故意气人或满不在乎的时候是最发自内心的,而这次他盯着那人嘴角浅浅的弧度,脑子一热就亲了上去。


    呼吸陡然沉重起来,几乎是出自本能反应的,他扣住祁殃的后颈,在那张温软薄唇上重重厮磨,喉结滚动的吞咽声埋没在震如擂鼓的心跳声中,彼此交缠的滚热气息让他脑中空白,反应过来时已经撬开对方的齿关,舌尖探入对方微启的双唇之间。


    吮吸时细腻的水声渐渐急促起来,褚师白舌尖顶得更重,听到一声轻咽,掌心贴着他的胯骨往上扯开他腰间衣带。


    凌乱衣衫尽数被扔于床下。


    天还是那么黑,偌大的寝殿中没有一丝光亮,在殿门处守夜的两个魔族隐约从里面捕捉到些动静,侧耳去听,辨得出像床榻轻微晃动的闷响,以及些黏腻的音节,两人瞬间绷紧了脊背,心照不宣地悄悄离殿门处挪远几步,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后半夜,身下人双眼泛着水光,眼尾湿红,微张着双唇喘息着,褚师白一手紧攥住他想要推拒的手腕压在其身下被褥中,气息浊重而紊乱——


    “和谁你都无所谓是不是。”


    自己现在和那被哄着玩的续云浦有什么区别,眼前人恶劣,自己也是龌龊,怒气恨不得作一场火把他们这对奸夫淫夫都烧了,心里又难受得要死,所以说得不得到,完全取决于态度是否强硬坚决,而对方根本连在乎都不在乎,计较都不计较。


    “祁殃,你有没有心。”


    耳边尽是耳鸣和断续起伏的喘息,祁殃的瞳孔难以聚焦,望着恍惚晃动的床帐,却莫名将他这句话听了进去。


    他的注意力方聚起一瞬,又被撞出一声轻哼,水雾下的眸光如受惊的萤火虫般散开了,他只好像个溺水的盲人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握住那人手腕,牵引着对方的手指贴上自己的心口。


    褚师白的动作顿了顿,理智被指下透粉肌肤的湿热触感唤回一些,又倏而被那脆弱胸腔下震震叩动的心跳撞得粉碎。


    他们隔着神似形似的人山人海,隔着难以启齿的爱欲贪嗜,隔着缠绵悱恻、嫉浪翻波,站在对方眼底动荡崩圮的冥濛海岸上,最原始的白色勾着黑色,在虚无的思绪中牵扯出云彩,贴在皮肤上的呼吸恰逢一场颤栗激荡的复苏,直贯中枢的酥麻抽走后,切实的五感才一点点升起来,在回归主人意愿之前,早已像狩猎者凝视最后一只猎物那般精神灼灼地互相感知,彼此观望。


    “你有没有对他说过喜欢。”


    “没有。”


    “那你可以对我说么。”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当你足够空虚的时候,你确实会轻易把实际上根本无所谓的人或事当成生存和前行的意义。”


    “你也是这样么?”


    “我已经过了那段时间了。”


    是的,褚师白知道,他有八十八朵金玫瑰,曾在梦里为爱人折到九十九朵,他有那颗金钩耳坠,最恨的那夜他满头青丝成雪,他至今为仇人留着长发。


    他身上所有,尽是别人的影子。


    他的情爱欲望甚至连恨,都早早交付了,大半生,近百年,身体灵魂和孤注一掷的强烈情感,连同余生的思念,都给了那个叫鸠漓和晏宿雪的人。


    就连“小白”这个称呼都是来自于一只被车碾死的小狗,他一生都在用明日缅怀昨日。


    百年流淌的潮水冲刷出一道延绵的伤口,源头回溯到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少年时期,从不为人所道且无人知晓,那里也葬送着一个可爱的名字。


    “我现在已经不像曾经那样对人对事生成很多想法了,我的意识死了,其实肉。身比意识更早,你看到我是因为我还呼吸,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小白。”


    “就算是你说的那样,我也只有你了,不会再有别人。”褚师白看着那颗血红的琉璃珠,好像从自己心头挖下的一块肉。


    九冥山禁制除了以前的鸠漓能强闯,现今除内门子弟无人能进,祁殃让续云浦放松警惕将他带上山,于一天夜里炸了那座通天的筑星塔,包括主角与天道接连的星命盘,火光冲天,灵场激荡,三界震动。


    比*九冥宗更早百年便已出现的筑星塔,谁都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圣器,用的什么法子,产生的巨大灵波下又如何全身而退。


    点序湘沉着脸往禁阁而去,唐泗也跟在她身后满面愁容,嘴里嘟囔着什么灵脉什么古籍秘法。


    褚师白得知这个消息时,漆黑的正殿空无一人,慌忙跑去寝殿,见到床上那绰绰人影才放下心来,鼻尖没有嗅到血腥气,快步走过去掀开纱帐。


    “有没有伤到哪里?”


    祁殃躺在床上望着殿顶,任由那人坐在床边将自己浑身检查了个遍。


    “续云浦看到了,他知道是我利用他欺骗他,我故意站在塔下让他看到的,”他轻声道,说着就弯起了唇,“但他最后竟然还想过来护着我。”


    “小白,等三十年我死后,如果再有筑星塔或者星命盘那种东西,你帮我毁掉好不好。”


    “我好恨那些东西,在梦中我就想炸了它,现在终于成功了。”


    你是恨那些东西,还是恨它们毁了晏宿雪。


    明明之前说还能有四十年,明明点序湘一直用尽方法为你养身体延寿数,为什么现在反成了三十年了,你的那十年去哪儿了,修为灵力去哪儿了。


    他没有作出承诺——


    “……我以为你真的喜欢上了续云浦,毕竟他肯定和上一个人很像。”


    “天道培养的流水产物罢了。”


    祁殃平淡地反驳。


    “我在幻障中说过,他就算换个身份再不符合人设我也认得出来……”


    “同样,即便有个人用他相同的人设我也能分得开。”


    褚师白垂着眸,指腹握住他冷白的脚踝,将他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膝上,常年拿剑磨出的薄茧粗粝炽热,贴合掌下细腻滑嫩的皮肤,往上探入长裤,摸上他的小腿腿肚,慢慢揉捏。


    没关系,祁殃活多久他就活多久,那人比自己早生六十年,三十年后祁殃到一百三,那他就活到七十,这样加起来还正好二百呢,他们两个人能凑成一个修士最长的一辈子。


    在过去他们是最爱你的,但在现在和以后我是最爱你的。


    不论最后一刻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方式,我都是要抱着你的。


    “小白。”


    他于胡思乱想中回神,又一下跌进那人似笑非笑的眼底,心脉猛地跳过了头,刺痛感密密麻麻自胸口袭遍全身,疼得想要落泪,时间,颜色,眼睛,声音,潮汐,生命,那人身上好多无法形容的东西令他悲伤翻涌,他决定凑过去讨个吻安慰自己。


    祁殃凝望他的双眼,像是想起什么,抬手,温凉的指腹摩挲过他的眉心,往下轻摸他的下颌——


    “说是什么都不记得,感觉你也挺记仇。”


    ——END


    【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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