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樊中雀幽禁


    叶晓带他回了之前的住处,摒退了其他弟子。


    昨天整晚没睡,又赶了半日的路,祁殃坐在床边就想躺下,奈何对方貌似还想和他说很多话,他只好倚着床头坐着,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腿上,困得轻轻一眨眼就泛上些生理泪水,睫毛浸着层薄薄水汽。


    叶晓坐在床边拉过他的手握在手心,轻声问道,“……还渴不渴?要不要再喝点水?”


    祁殃摇摇头,“不渴了。”


    “是师姐不好,让九冥宗的人强行带走了你,这段时间真是委屈你了,九冥山顶的气域隔断外界传音,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眉目低垂静静听着,指甲轻轻刮擦着被子上的细线,像是在听家长讲话。


    “晏宗主没有对你施加什么刑罚或者剥魂吧?当时他们许诺过不伤害你的。”


    祁殃的指尖微微一滞,怀疑她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还是平静启唇道,“没有。”


    “那就好。”叶晓抬手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温柔地摸摸他的头,“一段时间不见都跟师姐疏远了。”


    祁殃没说话,抬手从衣袖中掏出储物戒施了个法,往床褥上轻轻一丢,刹时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孩,小孩没站稳往后面踉跄两下摔了个屁股墩儿,抬头看向倚着床头正淡淡俯视着自己的人。


    “阿爹……爹……”


    安百一回过神,哼唧着往祁殃身上爬,扒着他的衣服坐在他腿上,蜷成一团往对方怀里钻,片刻后又仰起脑袋望他,一双大眼睛湿淋淋的像是刚哭过,瘪着小嘴委屈得不行。


    叶晓愣住了,看着那也就一岁出头的小不点,又看向一只手扶着他的祁殃,好半晌才道,“……阿允,这是怎么回事?”


    “捡了个小孩,”祁殃唇边带起一抹懒洋洋的弧度,长睫微抬,露出一双纯净幽深如黑曜石般吸引人的双眸,“不知道是谁家的,非要跟着我叫我阿爹,师姐介意么?”


    他的声音一旦疏懒起来,就像浸了温水的丝绒,低低沉沉地浸到人心里,又轻轻飘飘地漫开,带着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藏在松弛里的蛊惑,让人的思维陷入短暂滞钝,于脑中回荡几圈,才后知后觉地晃过神来。


    “……我不介意,”叶晓望着他的眼睛,应答的话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视线又落到那小家伙身上,“他好小,你要养着他也行,叫什么名字?”


    “安百一,叫他小白就行。”


    她轻轻笑了,“不会是你给起的名字吧?”


    祁殃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你小时候给小猫小狗起名就这样啊,有大名有小名,大名带数字,小名根据颜色。”


    啊,那我跟叶小公子还挺像。他默默地想,没怎么在意。


    他原料想叶晓会因为安百一的眼睛太像晏宿雪而惊异,没想到人家对此根本没什么反应,想来也没几个人敢在晏宿雪面前抬起头来,更别说堪比自虐地顶着压力去看清那双眼睛了。


    这样倒合他心意,省得还要多解释什么。


    安百一很快出现在合欢宗上层弟子的视野中,叶晓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个小孩的存在,爱逗着他玩,结果安百一是个矫情还挑人的,被那几个弟子逗两下就哭,然后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去找祁殃。


    祁殃觉得好笑,抹去他豆大的眼泪,捏捏他的鼻尖道,“掉美人窝里了,知足吧,长大了谁还哄你玩。”


    可不是美人窝么,合欢宗里不论男女就没有不好看的,地处谷地青山如屏,不光水和气候养人,灵气也丰沛,满谷香气馥郁。


    叶晓哄孩子的手段比旁人熨帖,更因为是祁殃带来的人,所以对着安百一的那份好更是不同,有耐心得近乎纵容,自然流露的亲厚,像是真把他当成了二人往后一起生活照养的孩子,不见半分不满。


    狗皮膏药似的小孩渐渐也能从祁殃身上撕下来一会儿了,时而跟着叶晓到宗门里逛逛,也让她抱,只是不叫人,想要叫她时总是说一个“阿”字,后面就开始嘟着小嘴吐气。


    只叫祁殃一个人,只叫阿爹。


    祁殃担心他以后说话有困难,教着他学念“阿姐”,他不学,教着他说“哥哥”,他也不说,教说他“饭饭”“喝水”倒是很轻松,后来那小东西吧唧嘴吃甜点时连“玉露团”都说出来了,虽然“玉”没发音。


    他才知道安百一这是故意的,看着傻乎乎,实则一肚子坏心眼。


    转眼回到合欢宗已经七日,他和叶晓的婚事定在了十日后,这两天宗门里的人已经开始准备布置场地了。


    趁安百一午休睡下后,祁殃到殿后的灵植园里找到了站在池边赏莲的叶晓。


    他远远望着她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停在她身边。


    叶晓穿着同他一样灰红相搭的内门校服,绣着鸳鸯戏水的那边手肘支在檀木栏杆上,低头看池中咬莲的鲤鱼,几缕碎发垂落在额角,被微风吹起,露出那双宛若琉璃般的眼睛,眸中带着几分闲趣的柔和。


    她没有看祁殃,像是早知道他会来。


    祁殃抿唇默了须臾,“师姐,你真的是喜欢我么?”


    若是之前他定是不敢这么问的,怕露馅,从这几日的相处中来看,叶晓真的把他当成打小带在身边的师弟来照顾,他却也发现,那照顾中除了近似亲情的关爱,没有什么其他情感。


    不是她意识到壳子里换了个人,而是从始至终叶晓对叶允的态度都是如此,他本以为二人是日久生情两情相悦,至少从其他弟子的表现来看是这样,但经他近日的观察,事实并非如此。


    “……就非得是爱情么?”


    叶晓笑着,偏头看他。


    “阿允,我不觉得你和谁会幸福。”


    祁殃的眸光停滞在她眼底。


    “我不觉得你和其他人会有什么好的结局,我不觉得你能在爱情里平安快乐,我不觉得你脱离我,能找到真正适配你的人。”


    “原谅我说话难听,但如果你能因为这个婚事而永远绑在我身边,师姐不会让你受苦。”


    叶晓的眼中裹着半生熟的亲昵,又隐隐透着不容错辨的攥紧,“我们一起长大,像亲人一样,我是你的避风港,不是么,远离了我就是远离了家,我不希望你去飘泊,找那些没什么所谓的东西。”


    祁殃有些恍惚,有那么几瞬间,他觉得她不是在对“叶允”说话,而是直视着这具躯壳里罪恶又肮脏的灵魂。


    ……


    几日后,魔教总坛。


    巍峨宏丽的金殿中,一身红衣的男子坐在高台之上,长发垂膝,双腿悠哉交叠着,一手支着下颔,歪头看着金丝笼中的鸟雀儿。


    那小雀儿翅羽雪白、色泽柔滑,品相极好,只是看起来不太精神,一双乌黑的眼珠不怎么灵动,翅膀蔫蔫地搭在身侧,偶尔有气无力地抖一下淡灰色的尾羽,拳头大小窝在栖杆上,像只小鹌鹑。


    鸠漓看起来有些苦恼,盯着那只鸟看,仿佛多看会儿它就能好了似的。


    此时殿门豁处,风烟忽漫,他漫不经心往下一扫,是左护法点序湘。


    她玄衣裁霜垂至脚踝,衣角被风带起时露出黑色长靴上的暗纹,此时静立在殿门之处,身后是茫白青磷气,凤眸微抬,远远注视着台上人。


    鸠漓的眼睛突然亮了亮,朝她朝了朝手,“你来得正好,本座的小白雀好像生病了,你来给看看。”


    点序湘径直往殿内走,衣摆随步履浮动,靴身挺括裹着衣下的长裤,一步步踏上玉阶。


    “我如果看不好,是不是就要跟那几个药师一样被处死了?”


    她话中略带讽意,却是于第二十二个台阶准确驻足,距鸠漓十个台阶,始终保持着抬眸仰视的姿态,恪守着君臣之形。


    王座上的人轻笑一声,缓缓道,“……你是觉得殃殃送给本座的小白鸟比不上那几个废物药师?”


    “不敢。”点序湘心有不满也不能多说,适可而止,自然也是没顾那只鸟,直入正题,“晏宿雪的塑魂献祭之术停了。”


    鸠漓微微一愣,随即眯起眼睛,“停了?”


    “我们安插在九冥山顶的细作,情报不会有错,没有成功的迹象,但确实是停了,且有一段时间了。”


    “他不是要复活殃殃么,”鸠漓蹙眉,语中染上薄怒,隐隐有失控的趋势,“本座还等他事成后把人抢过来,花了那么多年时间倒也罢了,怎么突然又停了?为什么停了?”


    塑身容易塑魂极难,尤其是三魂七魄一丝不剩的,相关法术就连九冥宗筑星塔和魔界禁阁中都没有记载,全天下本是无人能做到,但二十年前祁殃死后,晏宿雪在秘密做这件事。


    简直正好。


    反噬极重恶业颇深又难如登天的活有人上赶着做,鸠漓自然乐意利用起来。


    可凭空塑出一个魂魄来本就是天方夜谭,即便是晏宿雪也失败无数次直至今日未成,各种奇诡秘法施于无数凶邪妖祟身上,再用之献祭,每次失败后的冤灵都被那人暗中镇压在幽绝殿下,到现在恐怕都有上万只了。


    一经放出,反噬足以将神仙压垮。


    “殃殃在我身边待了十年,要不是天道以他的性命相逼,我又怎么会把他送到修真界,送到晏宿雪身边……”


    “他跟着我就从来不会受苦。”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他又怎么会死。”


    “失败那么多次倒也罢了,现在直接放弃了?”


    鸠漓气得眼前发黑,布着青筋的手抬起扣上桌沿,一双暗紫的眸底阴沉得可怕,眼见着又要怒不可遏地发火掀桌子,点序湘果断道——


    “你记得之前我向你汇报的,因瘴罗之事被抓到九冥山的合欢宗小妖么?”


    鸠漓指尖顿住。


    他眸光闪烁,火气尚滞在眉眼间,深邃的瞳缓缓看向她,许久许久,表情淡去后,那张邪气苍白的脸反倒有些无害。


    “听我们的人说,晏宿雪留了他一段时间在九冥宗,直到前不久那小妖自己回的合欢宗,现在已经快和他的师姐成亲了。”


    笼中蔫蔫的白雀抖动了一下尾羽,右翅微张,赤红的喙轻轻啄了啄自己身上的羽毛,好似在打理自己。


    鸠漓一眨不眨地锁着她那双清浅平淡的眼,半晌,唇边才浮起一抹道不明的笑,嗓音轻颤着迸出几个字——


    “……是他么?”


    “不确定。”


    点序湘好似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疯事,刚要说些什么,那人抬手轻轻抚上金丝笼中小雀的脑袋,看它温顺低头蜷缩在翅羽中的模样,弯着唇角喃喃道——


    “你是不是也知道他回来了,但没有回家,没有来找我们,反而还留在别人那里,还要和别人成亲,所以这几天才生病的?”


    点序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犹豫半晌还是开口提醒道,“先不说那小妖到底是不是他,就算他不知是什么原因真的活过来了,你打算直接把人从合欢宗抢来么?”


    “尊主,晏宿雪是个极大的威胁,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到时候我们这边……”


    一声碎石击玉的脆响打断了她,那声音再平奇无过,细微之至,却于她止住话音时在殿内显得犹为清晰。


    她瞳孔微缩,宛若听到天地倾颓、乾坤倒转,怔怔地垂眸看向滚落到自己脚边的那枚碎裂成几块的黑色棋子,几缕残余的魔气蜿蜒萦绕至鸠漓的指尖。


    地面很快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眸,不可置信道,“你撤了魍魉骨?!”


    不到片刻,有人自殿外而来,于殿堂正中单膝跪地禀报道——


    “尊主,无咎秘境已开,数十万瘴罗倾巢而出,悬天门及九冥、合欢、玄符三宗即刻沦为涡点。”


    “你这也太胡闹了!”点序湘难以自控地低声道,“这是我们围攻修真界的最大助力,你现在放出来了,魔族军队不紧跟上,统一三界的大计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本座不要统一三界,只要他,本座确实抢不过晏宿雪,毕竟那人身后有天道。”


    鸠漓唇边浅笑,从容自若地接上点序湘之前的话题,好似一切灾难于他而言不过吹风落雨,手指挑起一旁挂着铃铛和粉色羽毛的细软柳枝,漫不经心地戳弄那只白雀的羽毛,不过瞬息就规划出了所有棋子该走的路线,略显无辜地低声道——


    “殃殃的身份不自己暴露,如何能把那些想要将他困于身边的人逼至绝境呢。”


    “几个修真界的杂碎也妄想将他留住藏住,本座要让那些男男女女乱七八糟的人知道,只有魔界才是他唯一的去处。”


    “……我要他杀了晏宿雪,彻底回到我身边。”


    天际黑沉如浓墨翻涌,连最后一丝天光都被吞得干净,整个修真界都被一股强大的魔气怨气卷入其中,天地间各方灵场支离破碎。


    九冥、合欢、玄符三大宗,实力最强且结界防御最牢固,却是成了瘴罗的首攻之地,宗门法器纷纷祭出,一时间天昏地暗、苍穹浸血。


    耳边尽是风啸叫喊及兵刃相击的脆响。


    狂躁的气流在天地间袭荡,灰红校服被罡风扯得猎猎作响,祁殃一脚踹开迎面劈来的长剑,怀里一岁孩童被他紧护在臂弯,安百一吓得小脸煞白,死死攥着他的衣襟。


    鸠漓撤了魍魉骨、撤了熔岩瀑?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无咎秘境出来后就已经心里有数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一个晏宿雪,一个鸠漓,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混战中他几次想调出储物戒将安百一收入其中,却难以分出半点灵力和精力。


    心底一团暗火翻涌,他身形利落地避开身侧袭来的剑气,掌中凝聚出魔气一手穿透那人的胸腔,手指猛地攥紧,不过眨眼之间扯拽出对方的心脏,热血迸溅而出。


    另外两个瘴罗见状一惊,意识到他是魔教中人后愣了愣,随即看到他怀中的孩童时眼色又阴沉了下来,攻势愈发狠戾。


    其中一个黑衣人甩出血色符咒并排打来,另一人携短刃近攻,直取他怀中的安百一,祁殃心头一紧,躲开符咒的同时猛地后撤一步旋身调转,短刃堪堪擦着他肩胛骨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就是这骤然的拧转让他臂力一松,安百一本就被吓得发颤,此刻忽然失重,小小的身子如断线的风筝从他怀里脱手而出。


    一声短促的哭喊划破半空,孩子的小手在他眼前徒劳地抓了一下,祁殃的心脏像是被那一下攥得骤停,他想也没想便要扑过去,可黑衣人的第二波攻势已如乌云压顶,长剑直刺他后心,逼得他不得不回身格挡,金属交鸣的脆响里,他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瘴罗悠然抬起剑来,直刺向于空中掉落的安百一。


    只那么一瞬,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低声喝令,“收!”


    那瘴罗作攻势的剑尖猛地往斜下方递出,剑身收敛杀气直接将安百一挑起,祁殃抬手揪住了小孩的衣领稳稳将他带入怀中,未伤分毫。


    方圆三里内瘴罗攻势皆止,自他那一声喝令出口的一瞬,眼球都覆上一层不正常的黑色,视线直直看向祁殃,像是待启的机器。


    准确来说,是望着他身上自发散出的浓烈的阴气。


    “高阶……御、御魔术!魔教中人!!”


    一声惊叫蓦然刮破鼎沸的混乱,就在距祁殃不远处,那人踉跄着往后退去,尾音几乎劈裂,瞬间让周遭所有人都钉在原地,僵硬地扭转过脖子朝同一个方位看去。


    众所周知,御魔术以阴气调令各种凶邪,一旦开启就如同打开了自身阀门,损耗甚重无法自控,只有鸠漓和他身边的两位护法能用出来,二十年前死了一位,唯剩的左护法又是女子……


    混战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见鬼似的望向抱着孩子的“叶允”。


    “勾陈镜!宗主来了!”


    勾陈镜,宗门至宝,伏魔圣器。


    巨大的圆形镜像自头顶上空乍现,连通脚下飞速旋转的透明八卦盘,形成一个圆柱形封闭阵,于经脉中运转的魔气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困锁于原地,魔修若要出阵,除非脱胎换骨。


    阵中的祁殃没有什么表情,视线迅速定位到了不远处愣怔的叶晓,在镜面压下的前一刻托着安百一将其抛了过去。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灵力场携着迅猛气流,将他整个人吞没其中。


    ……


    古籍载,勾陈大帝铸镜平乱,镜崩坠于昆仑墟,其一瓣沉于瑶池之底,万载重凝镜面,至合欢宗初立,第一代宗主得之,见镜背刻勾陈星图,是为勾陈镜。


    只进不出,祸乱邪魔妖孽的埋骨之地。


    祁殃料到环境过渡时会发生短暂性失明,只是这失明的时间貌似有些长了,直至感知到自己身体与空间那点微弱的联系时,才发现原来是周围环境太黑。


    上空是黑的,下面是黑的,周围也是黑的。


    身体是跪坐着的,两只手腕各被长长的铁链束缚着,他试了一下,没法改变这个姿势,镜中之力刻意压制逼自己如此,膝盖抵着冰冷的虚无,让他以一种无比低卑又焦熬痛苦的姿态忏悔反思自己的罪孽,浓厚的黑召示他赎不清的满手血债。


    他现在唯一的顾念就是安百一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不知道把他丢给叶晓后会怎么样,不知道外面那么多瘴罗、那么凶险混乱的情况,叶晓会不会保护他。


    叶晓怕是护住她自己都困难。


    勾陈镜中的吞噬是慢性的,不是烈火焚身的痛,是被虫豸啃噬灵魂,抓不到摸不着,如此清醒地受着,又折磨得人神经发麻,好似骨头里面也生了细虫,是一种无形的、生不如死的酸涨痒麻。


    一日,两日,三日……


    五日,六日,七日……


    祁殃有时会数自己眨了多少下眼睛,但他的耐心实在太少,这种无聊又费精力的事完全不足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多想法和实验都草草了结,他无数次又被拉回冰冷的现实中,到后来连时间也不想记了。


    他无法摆脱这个作为惩罚的跪姿,和密密麻麻蚕食肉。体灵魂的痛苦,钝刀割肉般的煎熬让他不得不盯着眼前,硬是从深邃的黑中盯出了活动起伏的色块,盯出了汩汩涌出的鲜红的血,盯出了爆破痛快浇头而下的滚热。


    手腕两侧的铁链很长很长,从看不清的远方而来,拖曳在漆黑的身下,吊不起手臂。


    他就跪坐在黑暗中,双手搭在膝头,无比静默地垂首,低眉敛目,额发垂落掩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截鼻梁和嘴唇,以及一点雪白的下巴。


    眼前是蜿蜒的白丝,是凌乱起伏的黑彩色块,他头脑发胀发晕,无来由地想到许多东西。


    他想追日的夸父,想浴火的凤凰,想困在太阳里的乌鸦,又想儿时在电视上看的纣王妲己,想用尿素袋装满的没剥壳的花生,想放在糖纸上融化的扁圆形糖块,那干薄贴在一起的上下唇终于微微分开,他突然张口哑声道——


    “……你让我死吧,系统。”


    “我感觉很疼。”


    我,感,觉,很,疼。


    他的语调那么平静,声音那么轻,像是冬天说我有点冷,夏天说我有点热,但他已经疼了很多很多年了,无人知晓无人在意,久积难捱,一句话已经用出了千钧的气力,耗散了他所有的期冀。


    累。


    身上的骨头好似全都软塌了下来,断开了关联,他垂着头跪坐十日,每多一天勾陈镜都在加倍吞噬他的灵力和精神力,现在连呼吸都让他感到辛苦。


    冷。


    密密麻麻的冷意如蚂蚁啃噬骨缝,寒气溢遍四肢百骸,身体宛若虫蛀,宛若冰浸,宛若风穿。


    疼。


    说不上到底哪里疼,疼痛像是酿了陈年的烈酒在伤口中发酵,浸蚀着他脓烂生疮的心脏和腐朽不堪的神经,从初中开始,遇见江桎,再到江桎死时,直到现在,那么多年了,或许又比他意识中的要长得多。


    他以为他是早已习惯了,现在才发觉自己是真的撑不住了。


    身前的空气发生浅缓的蠕动,然后一个人跪坐在他对面抱住了他。


    祁殃的眼神和表情都没什么变化,那人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揽过他的肩,他顺从地依偎在对方怀中,脸颊贴在他的颈窝。


    “你会化形?”


    祁殃的眸光仍是空空,轻声问了一句。


    对方的身体是微透明的灵体,看不出衣服的颜色,体温也感觉不到是高是低,可能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没有抬头,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他对系统长什么样子半点不感兴趣。


    系统抱着他,只是将他搂紧了些,声音低沉——


    “再等等。”


    等什么。


    等死?等活?


    还是等谁。


    祁殃倚着他,将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瞳孔细微地动了动,缓声道,“……我之前就有点好奇,碎魂台上我死前那刻,你第一次出现,阻止我动用魔气自保,说会有人来救我……”


    “是说晏宿雪么?”


    “你总说让我等,是让我等他么。”


    他好似又恢复了些精神气,这简直就是回光*返照,他心道,不如在死前这段时间把自己想说的全都说出来,毕竟都快死了,还憋着干什么呢。


    他突然变得比以往数十年都要有精神,眼睛都睁大了几分,他根本不会再在意有谁来有谁走,有没有人听有没有人回应,就像之前和同学说话同学不理他,和晏宿雪说话晏宿雪不理他,和系统说话系统不理他,而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了,他的内脏全都闷烂掉了,他现在只想说出来,哪怕再显啰嗦。


    “你整天住在我的脑子里,我和晏宿雪的关系,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


    “我讨厌你,讨厌你们选出的主角,讨厌所谓的天命之人,我讨厌我拿的剧本。”


    “你不明白吗。”


    “不论是从前在九冥宗当眼线,还是现在扒着叶允这具壳子重活,我都要和晏宿雪扯上关系,绑在他身边,你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们反复提醒我我到底有多平庸,并告诉我这是我的错误,当所有人都在为他的登顶欢呼时,你们逼我这个垫脚石更该碎得漂亮。”


    “我本可以本本分分毫无怨言地当一个炮灰,当一个替死鬼,当一滩没有名姓的尸体,只要我和晏宿雪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世界上愿意被他踩在脚下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我呢,你又说要我等他,如果真能等到他,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死在那个碎魂台上,这是你们选出的主角,你不该最清楚了么。”


    “示众七日直至身死,他从没有来看过我这个邪魔外道一眼,从来没有。”


    说着说着,祁殃的呼吸有些乱了,他张开口用力咬上了系统的颈侧,牙关发了狠似的合紧,咬透穿透了皮肉,发出筋肉切断的咯吱声响,可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半点反应。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也没有血,只是一个灵体。


    动脉了破裂么,没有。


    喉管断开了么,没有。


    身首分离了么,没有。


    他慢慢松开口,恍惚地低头看汇出的血泊,看肉连着骨的关节,看冷僵的支离破碎的尸身,结果只是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衣下跪着的双腿的轮廓,和一片黑,幽黑深黑浓黑,云似的包裹着他们,迫使他们像母亲肚中的单卵双胞胎一样紧贴拥抱在一起。


    “……小白能平安长大么?”


    他的思维好像跳跃很大,莫名其妙地又问了这么一句话。


    “可以。”


    系统轻声道,手指穿入他柔顺的发间,将他的脑袋缓缓按过来,按到怀里。


    祁殃的瞳浸透在黑暗中,有些茫然地睁着,他的睫毛也很黑很密,系统本该是看不清他是否睁着眼睛的,可是他却听到系统说——


    “闭上眼睛吧,休息一会,醒来就好了。”


    他的声音太轻了,祁殃竟然从其中听出了几分温柔,可能是大脑和身体真的太累了,沉寂中,他真的倚在他的怀中缓缓阖上了眼皮。


    一双眼睛在他睡时无声垂落,凝望着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一只手臂揽着他柔软的腰身,将他毫无防备也无生机的身体紧锢于身前,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极轻地抚过他垂地的长发,将他蜷曲在腿上的冷凉手指轻轻托起,握入掌心。


    所有都在他无知无觉中。


    祁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以为自己会一睡不醒就这样死去,甚至又做了诡谲杂乱又无比真切的梦,梦到红衣长发女,头发是从水中长出来的湿漉漉的海藻,总是出现在他上下学回到家中的客厅白灯下,她面对着他,发梢滑过他的胳膊,凉得像蛇信子。


    学校的影子浮出来,影影绰绰的蓝白校服在雾里飘,没有脸也没有手脚,只有隐在衣中的四肢,他无来由联想到地狱里开的时装周,可能人死后审美都会降级。


    灰蒙的天突然就下起雨,倾盆的,砸在身上却不凉,是闷的温的,雨把雾淋去了,转眼又到了街上。


    人潮汹涌,高矮肥瘦老少男女,他们都张着嘴,里面是漆黑的洞,哭声从黑洞里滚出来,沉闷又黏糊糊的,喊叫声是尖的,笑声他听不清,反正所有声音都像夏天里的绿头苍蝇挤在罐子里振翅,无比吵闹,又让他感到无比恶心。


    他又想到闷潮空气中聚集蚊蝇的破屋檐下,无云的天上白得发亮,江桎就总喜欢站在下面仰头看雨。


    毫无征兆地,他身上裂开大大小小的裂缝,开始汩汩往外冒那些蓝白校服的碎片,冒那些哭叫笑骂的声音,冒那些温吞吞的雨,喉中想破出尖叫,想用凄厉的声音撕破这场梦境奔向死亡,可嘴巴张开时里面慢慢漫出黑来,漫过喉咙,漫过舌尖,漫到眼睛里——


    原来他也在这人群里。


    原来都只是他一个人。


    雨越下越大,街道空寂,只有他一人被淹没了腿脚,天空像倒灌的海倾泄而下,没过胸腔和口鼻,期许已久的窒息感漫上来。


    即将要溺死在这片温吞的海中时,手臂却猛地一痛,彻骨的痛,好似被冷硬的铁钳死死箍住,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拉力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沉甸甸的海水像湿泥一般留不住他。


    桎梏破开,天光乍现,身体干燥而呼吸艰难,眸中映出那张无比熟悉的冷寂的脸。


    祁殃腿软往前踉跄一步,随后腰身被紧紧揽住,虚弱的身体切切实实跌进了对方的怀抱里,一股幽冷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眼前发黑,又昏了过去。


    ……


    这次又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在鬼门关口逛了两趟,睁开眼后恍若隔世。


    视线昏沉中,只见浮雕壁画悬于头顶,身体正躺在鲛丝帐中的一张柔软大床上,他微微偏头,透过薄帐看向外面,发现这里是一座陌生的宫殿,殿顶极高,想必整体规模应该也很大,空寂中透着股令人压抑的肃穆。


    浑身酸软,他强撑着坐起,好不容易挪到床沿,双脚触地时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被人脱去了中衣和外衣。


    看着这陌生死寂的宫殿,他回想了一下被从镜中拉拽出来的那一刻。


    勾陈镜为上古神器,晏宿雪是怎么破开的?


    他光着脚踩在光洁的地板上,长裤下露着纤细冷白的脚踝,走路时足背绷起,绵薄皮肤下透出几缕淡青色的脉络,趾骨透着淡淡的粉,宛若缀着桃色的白瓷。


    他下意识就想要往外面走,可刚走到离床铺十米之处,面前突然浮现出一抹月牙色屏障,又慢慢隐匿成透明,祁殃抬手用指尖轻探过去,触之冰凉——


    是结界。


    察觉到身后的温度和气流有些异样,他回头看去。


    只见晏宿雪立于他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正静静望着他,眸色难辨。


    那人朝他走来,于身后揽他入怀,将他在镜中被锁链磨红的手腕包入掌心之中,轻轻地抚摸揉按着,灵力顺着相贴的肌肤传入虚弱的身体。


    祁殃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腰被环着,感到身后人正低头专注地给他揉手腕,温凉的呼吸洒在耳畔,距离很近,近到微微一偏头就能蹭上对方的脸颊。


    以精神力维持的一种封闭虚空式空间术法,称为“樊阙”。


    脱离三界的一方天地,此间由晏宿雪所构,尤为广阔,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没有提祁殃那夜后离开九冥宗,没有提之前被阻止毁掉魍魉骨而如今造成的祸患,没有提如何破开勾陈镜,过往种种,化作无言,他好像从今日起才开始学习生活、学习记事、学习说话。


    正如祁殃也没有问外面的情况,没有问安百一的死活,没有问为什么把他关在这里、什么时候将他放出去。


    晏宿雪好像不当宗主了,也不当主角了,祁殃也不是炮灰不是魔族了,他们不是师兄弟,也不是仇人,他们像一对成婚多年、生活沉静、细水长流的道侣,鹣鲽情深琴瑟相谐,一起相拥着坐在琼楼玉宇前的桃花树下,在宁静的夜里看天上的星星。


    祁殃倚在晏宿雪怀里,风吹在身上,清凉温和,安静地凝望那比现实中更深更美的夜空。


    苍穹在上——他看到——星铺玉屑,光垂银丝。


    他们在下——他心想——风中飘絮,水上浮萍。


    他望着那点点闪烁的星光出神,黑而翘的睫时而轻轻眨动一下,脸侧是那人胸口的体温,耳侧是那人平稳的心跳。


    不知望了多久,他抬头向上看抱着自己的人,晏宿雪倚着身后的桃树树干,黑发上落了几片花瓣,手还搂着他的腰,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轻轻闭着眼睛,脸和脖颈被照得有些白。


    祁殃很怕这种白,他歪头刻意去感知他的呼吸,没有,很黑很冷,血、雨、桃花和发白残破的尸体在脑中一晃而过。


    心头猛地一跳,嗓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和急,他冷冷叫出声,“晏宿雪!”


    那人睁开眼睛,搂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垂眸无声地看他。


    祁殃抿着唇像是在瞪他,“……闭眼干什么,我都没困你困了?”


    晏宿雪没说话,两只手都环上他的腰将他困于怀中,驱散了一些冷意,低头轻轻蹭蹭他的鼻尖,于黑暗中摸索着亲吻他,很轻,带着几分暧昧的缠绵,由鼻梁到脸颊,再到嘴角,最终贴上他的唇。


    祁殃没拒绝,也没回应。


    静谧的天地间,那点接吻时的细密水声显得格外清晰。


    唇瓣分离时潮热的吐息交杂着,祁殃喘息急促,被吮得发麻的舌尖下意识舔了舔下唇带着水光的咬痕。


    晏宿雪摸了摸他的头发,一手托着他的大腿将他抱起来,平稳往那殿宇栉比的樊阙深处去,这个抱法祁殃不得不双腿缠着他的腰、搂着他的脖颈,那人上次抱他也是这样。


    第18章 覆水难收名晤浮生


    祁殃目前无法确定此间“樊阙”的大小,玉殿琼楼外还是玉殿琼楼,哪怕是方才倚坐的那片桃花林下,也达不到这个樊阙的外圈。


    维持如此大的空间,不知要用上多少精神力。


    晏宿雪抱着他往里面走,周围殿宇的布局竟然在随着那人不紧不慢的步履变幻着,祁殃环着他的脖颈趴在他肩上,不由得微微睁大眼睛,就这样看着那些华丽的金玉建筑以一种规律的频率转移调换。


    如此一来,对方走的路线他自然也是半点记不清。


    这是在防他?


    就算是只鸟也要在里面转晕了,像被绳子无形地牵住翅膀,困在这里到死一辈子都出不去,“插翅难飞”这个词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晏宿雪给他一种真的知道路该怎么走的感觉,在祁殃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情况下,那人终于抱着他踏进了一座金殿,在幽深宽阔的殿廊中穿过几重鲛丝帐,掀开床边那最后一层,将他放在床上。


    殿内很黑,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正是今天下午醒来时的那座。


    没有风,也没有虫鸣,空气中寂静得诡异,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连床铺的边缘都照不到,他被放在床上,身体很快被吞噬进黑暗中。


    重重叠叠的薄帐在那里无声垂着,像一扇扇锁死生机的玄色铁门,这座殿深得让祁殃有些透不过气,白日都要点着灯,更别说现在还是晚上,躺在床上看殿顶,好似一个幽森无尽的黑洞、压下来的深渊巨口。


    微凉的发丝扫落在唇边,痒意令他回神,晏宿雪用泯锁化为的细绳将他双手手腕缚住,俯身压于其头顶被褥中,指腹碾过他细腻雪白的腕骨,另一只手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将视线移到自己脸上。


    那人的瞳色比常人浅淡许多,尤其是虹膜那圈让人看不透的冷调,却也因此与视野中的其他黑寂分开了界线,此时一动不动地盯过来,祁殃恍然间想到了猫蛇等动物,以及夜中无声落在地上和树上的雪,是灰白的,有些幽亮的。


    他身上只穿着一身睡觉的里衣,晏宿雪的掌心轻易探入他的衣衫下摆,祁殃起初被他的手冰得瑟缩一下,紧接着又有一股如流水的奇异温热在掌心相贴下慢慢涌动起来,密密麻麻的热意自体内漫向四肢,刚想张开嘴吸一口气,那人的唇便吻了上来。


    他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急促,柔软的唇瓣几下就被吻得发胀发麻,在接吻的间隙间喘息,气音从喉咙里溢出,湿蒙的眸中倒映出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


    殿内昏暗难分昼夜,廊下一盏昏黄的烛灯不知何时亮起,勉强勾勒出屏风的轮廓,浴池里传来出浴的水声,人影在摇曳的灯光下晃过,空气被带起一阵细微流动,弥漫开淡淡的皂角香。


    祁殃被放在床褥中,腰软得瘫在床上,熟悉的体温从身后贴上来,身前却浸着独属于殿内的寒凉,两种温度交织着,让他忍不住轻轻蜷缩,又被人往怀中揽了揽,抱得更紧了些。


    彼此的呼吸声在暗影里交缠,因为晏宿雪昨夜施的法,小腹到现在还感到一种憋。尿的酸涨感,皮肤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深处微微痉挛,软热被磨熟的大腿不自觉地贴紧,他仍是不合时宜地想这殿内环境太过阴诡,湿润的眼瞳在昏光里闪了闪,眸中水晕,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微侧过头,看向身旁人。


    晏宿雪对上他的眼睛,原就不怎么明显的呼吸下意识沉进胸腔,几乎敛得没了踪迹,抚摸他被灵力烘干的头发和潮红的脸颊,喉间微动,凑过去在他唇上贴了贴,“睡吧。”


    祁殃疲惫地阖上眼皮,感觉他方才的声音有些耳熟,徐徐回荡在脑海中。


    意识朦胧间,回想起自己好似从系统那里听到过极为相似的语气。


    睡梦中有一抹外力进入了他的意识。


    神识还是祁殃本身原来的样子,被一团不像人形的“人”紧紧抱住,那股乱蹭的劲一下就让他猜出来是谁了。


    “你是怎么进我梦中的?”


    那团不明的雾状物拢在他周身,祁殃只觉得腰身处被圈得尤为紧。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和他待在一起,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如果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见我了?”


    他连着问了一堆,祁殃微微抿唇,“……不见你也过得很好。”


    “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


    那人的语气陡然阴沉下来,几乎是从喉中咬牙挤出,无形的怒气翻涌而上,如果对面不是祁殃,他怕是已经随便拉个人剥。尸泄愤了,气息杂乱无章——


    “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快死了,每一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哪怕告诉我一声你还在,也好过让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地守在那里等在那里,我、我……”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最后不说了,在祁殃耳边发出低低的动静,像是要哭,直接道,“我不管他把你关到哪儿了,我要找到你。”


    祁殃垂在身侧的指尖一颤,心口像是被什么猛敲了一下,脱口而出,“你不能来。”


    “我要去找你。”


    一种本能的不安和恐慌漫了上来,好像他知道鸠漓出现在晏宿雪面前会发生什么,好像他已经切实经历过一次,无缘感到气血逆涌、呼吸艰难,再次强硬地否决道——


    “你不能来。”


    “为什么,殃殃,你不喜欢我了吗,你要晏宿雪不要我了吗?”


    他的脑中又浮现出江桎的脸,与记忆中那十年间的鸠漓重叠在一起。


    “我没有那么说,但是你先……”


    “我要去找你。”


    “鸠漓!”


    “我会去找你。”鸠漓大抵也是快疯了。


    祁殃只觉得这五个字像诅咒一般镌刻在他的灵魂上,轻轻一拽就痛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缩,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疼,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甚至眼前发黑有种要缺氧晕过去的错觉,哪怕明知这是在梦里。


    他闭上眼睛一缓再缓,终于再次望向眼前朦胧的幻影,不得不拿出耐心轻声和他商量,“……你找不到这里的,这个地方由晏宿雪精神力所构,不在三界之内,我正在找办法出去,你先别打草惊蛇,好不好?”


    鸠漓默了默,半晌迟疑道,“……真的?你能找到办法?”


    “我在这空间的里面,当然比你在外面更容易感知到漏洞和出口,”他身心俱疲,信口胡诌道,“你这几天可以先以这样的形式联系我,但是先别擅自做些其他的,我不想你和那个人起冲突,到时候受罪的是我。”


    ……


    天明时入睡,到下午醒来,祁殃还没睁开眼就忍不住闷闷咳了一声,因为干哑得实在发不出声音,听起来像是十分不舒服的哼唧,随即身体便被人轻轻揽着抱起,后背倚靠在对方怀里,唇边凑来一点温凉。


    “张嘴,喝点水。”


    那人端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茶碗给他喂水,祁殃快渴死了,红肿的唇瓣沾到茶水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咽,喉结滚动,呛着了也硬压下去,直到一碗水见底后才偏开头咳嗽了两声。


    晏宿雪给他擦了擦嘴角、顺顺脊背,将碗放在床头的小桌上,环着他的腰,指尖穿入他的发间慢慢梳理着,“睡醒了?”


    对方气定神闲的模样让他憋着火眯起眼睛,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换成了新的,但是裤子没穿,也没法穿。


    晏宿雪好像没打算听他的回复,平淡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观察片刻后感觉他确实休息得差不多了,于是拿过外衣将人裹起来,抱着他往殿外走。


    出了深殿之中,外面除了太过静谧与现实没什么太大区别,风拂云卷,天朗光清,祁殃搂着他的脖颈被他托着,两条小腿垂在他身侧,白皙的腿肚和脚踝处还有被掐过的痕迹,目光扫过四周——


    “去哪儿?”


    “找个地方,殿里太暗了。”


    知道还构建成那样,祁殃心道。


    于一处殿前的池塘边停下,那花池水面的高度距水平地面五米,有层层宽长的玉阶蜿蜒而下,那人就抱着他坐在了台阶上。


    祁殃从他腿上下来,裹着外衣坐在他身边,几缕发尾蜿蜒垂在胸前,没穿鞋的双脚自然搭在屁股往下两个玉阶处,嫩滑的皮肤裹着笔直腿骨,被下午的天光照得透白,昨晚留的那抹青红也格外显眼。


    望着池中的莲花,里面有好多五颜六色的大鲤鱼,还有其他许多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他小时候有段时间对鱼这类动物比较好奇,就像小孩子喜欢捡五彩的贝壳,他做梦时就梦到在河里抓鱼,一条小河里全部都是涌动着的热带海鱼——


    凭借着没亲眼见过热带海域的自由幻想,它们密密匝匝,千奇百怪。


    晏宿雪偏头看了他一会,想伸手将他揽过来,指尖刚碰上他的肩时,祁殃就往他这里一倒,躺在他的腿上,脑袋枕着他的大腿。


    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那抹温度距小腹极近,晏宿雪悬在半空的手有些僵,低头看去,见对方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曲着一条腿,把外衣将被子盖,闭着眼睛晒太阳。


    他滞顿的呼吸慢慢放轻,手又搭在他的肩上。


    祁殃感到他手心透过单薄衣料传来的温度,又想到作为眼线初潜九冥宗上层的那年,入门大比前被人堵在马厩里嘲讽打骂,晏宿雪下山路过扶他的那一幕。


    在魔界底层打杂的三年,身旁的魔族自然不敢议论自家教主,相反,修真界顶梁的名字就总是被那些人挂在嘴边,好的坏的、相貌年龄、性情修为,无所不谈无所不知,美其名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他认识晏宿雪,其实比认识鸠漓要早。


    他在拜入内门成为晏宿雪师弟之前,九冥山下与那人的“初次见面”,也算闻之久矣、名晤浮生,但想来又有江桎,他仍想把鸠漓和江桎当一个人,所以上述就不完全成立了,他与鸠漓,应该是久别重逢、前尘再续,那到底又该怎么算呢。


    祁殃枕着他的大腿,抬起眼,看向蔚蓝的天,“……你当年在山下把我从泥里扶起来,是和‘济世渡人’一样身不由己的义务,还是凭心而为的?”


    如果是前者,你后来避我厌我,说明你本性如此,只是在我面前懒得装了。


    如果是后者,说明你本身性情还好,只是憎恨我、针对我。


    短暂的静默过后,对方缓缓道,“……天命如此,平生自知。”


    意料之中的回答,让人难以再继续这个话题。


    祁殃薄唇微弯笑了笑,再次为自己与一个修无情道的人提前仇旧怨感到无趣和无意义,只是这次却没有带半分嘲讽的意味,倒像是放弃挣扎了,真心实意道了句——


    “那你自是功德无量了。”


    晏宿雪低眸看着躺在腿上的人,良久无言。


    祁殃望着远方的天发起了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出现之前,”他微微抬手,将他落至自己雪白袍角的那根断发拾入袖中,“我确实是。”


    第19章 梦里是谁只有垂纱帐在飘


    花池边是几棵白玉兰树,玉阶两旁的斜坡上有矮牵牛、三色堇、狗尾巴草、蒲公英和其他叫不出名的普通青色野草,对于狗尾巴草,祁殃小时候都叫毛毛草,因为看起来毛茸茸的。


    这样仰躺着望白玉兰,光被花瓣间的空隙剪碎成屑,细细簌簌,落进他半眯着的黑色眼眸中,让他想起儿时镂空的金色书签。


    青丝顺着对方的膝头逶迤而下,如道道深黑笔墨勾出的河流,铺展在月白衣袍上,他往天上看,往枝头上看,晏宿雪则垂着眼帘看他,默了片刻,指腹轻抚上他的下眼睑,“你,好像很容易……”


    他貌似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大抵是没见过这种情况,祁殃闻声,目光悠然一转,接上他的话,“生黑眼圈?”


    “嗯。”


    “休息不好就这样。”他声色懒淡,眸光略带审视地望进他眼里,有些阴阳怪气。


    “今天不是睡了很久?”


    “……”


    跟他们修仙的讲不通。


    虽然祁殃已经穿来许多年了,但终究不习惯也不想用他们那套修身养性的运气之法,感觉太耗精神,所以身体仍保留凡人应有的作息规律和睡眠需求。


    “晚上就是用来睡觉的,白天和晚上不是一个概念。”


    他不知道晏宿雪听进去了没有,但看对方大有种“我听不见你胡言乱语”的意味,只摩挲着他眼下的那抹深色道——


    “这个好像会影响身体。”


    “你有点倒因为果了。”


    叶允这个壳子虽然生命体征也不是很明显,但相比祁殃重生之前的身体状态已经堪比满血复活。


    最初刚穿来的具体模样自是记不清了,总之一点黑眼圈像是天生的,由于眼下皮肤嫩薄和脸上气血不足的冷白,呈一种淡淡的棕青色,边缘洇开点红,晕向眼尾。


    初来乍到为无名无姓的小魔族,彼时忙完杂活就喜欢照镜子,一小片捡来的破铜镜带在身上,深夜借着月光,坐在角落无人之处,累的时候、颓丧的时候、无精打采或迷茫惆怅的时候,看的就是那双眼睛。


    与江桎的某些共同点和时而的神似,成为祁殃起初孤身一人到异世界存活的唯一值得欣喜的事情,并庆幸有和他同样幽黑纯澈的双眸,也不在乎自己本该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觉得黑眼圈、身体差、怠惰因循精神萎靡,同那个人一般,都该是他的一部分。


    突然想到什么,他坐起来,往旁边挪了挪,微微倾身拔起了斜坡上的毛毛草。


    他的外衣随着起身的动作缠落在腰间,大腿半露在外面,此时坐着背对着人,长发未束松松垂落,带着几分自然又恰到好处的卷曲,后腰处收出一道略微凹陷的弧,仿佛轻轻一握就能拢在掌心。


    晏宿雪的目光落在他衣下的腰臀处,软嫩的臀肉将薄薄一层布料撑出圆润的轮廓,勾勒出优越的线条,延至柔腻莹白的大腿,皮肉匀停,精雕玉刻。


    但若此时按一下他的腰窝就有些不道德了,他拔草拔得正开心,于是晏宿雪停顿片刻,又漠漠移开视线。


    掌中大小混杂着拢了那么几十根狗尾巴草,祁殃又挪回他身边,将它们放到干净的玉阶上,手中留着几根,去掉它们的根部和秆皮,指尖勾着开始缠,动作有些慢,像是在回想,又很灵巧。


    晏宿雪也没问他在干什么,无声看他手上的动作。


    尾巴做出来的时候,能看出来是只小兔子。


    祁殃垂着眼皮,微风拂过他蓬松的额发,睫毛轻轻翕动,又用一根较粗的毛毛草从尾巴根部开始缠,再缠绕上小兔子的身体。


    扎紧,调整,大功告成。


    “你那几年时常坐在金和殿顶上,就是在做这个?”


    祁殃有些意外,将刚做好的小兔子放下,又从剩下的一小捧中拿出几根,抬眸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坐在金和殿顶上?”


    “坐得那么高,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你从来没有往上看过啊,只有我往下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往上看过。”


    祁殃编织的动作一顿,只是仍看着手中的东西,嘴唇动了动,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过了许久,他自顾自地轻声说道,“……这些都是我妈教的,很多年了。”


    “你们这里叫‘阿爹’‘阿娘’,我们那里叫‘爸爸’和‘妈妈’。”


    “之前我们村里有条挺大的河,她经常拿塑料瓶带我去河边钓鱼,我们做在台阶上,她会用杨树叶教我做小勺子,用毛毛草做小兔子,还有不到一根手指长的笛子,吹的时候真的会有哨音,用什么做的我不记得了,应该是什么东西的茎或者叶柄。”


    “那些折纸方法有好多也是她教我的。”


    “小时候她还去寺庙给我求过平安,一串十八籽手链,很好看,但我不喜欢戴,贴在皮肤上不舒服,每次洗澡摘下来就总忘了再戴上,上初中时就一直装在书包里了。”


    他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现代词并不解释,他知道那人从很久之前就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他生来不在这个世界,这是二人都心照不宣的。


    “向谁求?”


    “神佛。会有专门请购的地方,也就是从别的人那里取。”


    “神佛?”


    “看不见的。”祁殃摇摇头,“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她对我挺好,我爸死的早,她给我找了个继父,努力工作赚钱也是为了让我过的好。”


    “你对她有怨?”晏宿雪听出来他话外之意。


    如果不是她把人往死里逼迫,江桎不会是那个结局。


    “……不知道。”


    “你在之前那个世界过得好么?”


    祁殃没再回答。


    他第一次和晏宿雪聊那么久,来回那么多句话,这次却是祁殃先主动结束了话题。


    他用灵力凝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琉璃瓶,站起身往台阶下走,轻盈的衣袂在穿林的光缕里飘摇,半蹲在池边将瓶子横放进去,鱼儿受惊游走,池水咕噜咕噜往里灌,涌出几个流光的水泡。


    待差不多填满后才缓缓将瓶子提起,晶莹的水珠顺着瓶壁滑落,浸湿了他白中透粉的指腹,坠回池面的涟漪中,还浮着几点未散的光斑,揉皱了他的影子。


    晏宿雪从始至终静静地看着他。


    祁殃回来后,晏宿雪抬手将他拉到自己腿上,揽过他的腰。


    他也没挣扎,顺从地坐在对方的腿上,拿起一旁用毛毛草编好的几个兔子,将它们一个一个,全都放进水瓶中。


    “你其实过得一直都不好,对么。”


    晏宿雪抱着他,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祁殃将水瓶扶放在膝上,用指尖调整它们在水中的方位和角度。


    ……


    后半夜,梦里他浑浑噩噩,鸠漓又像个孩子一样缠着他,压倒他的神识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蹭着。


    尽管他恶毒、轻佻、自私、伪装、滥杀、独断专行,但怎么能不把他和江桎联系在一起呢,他在祁殃面前,简直就是那个于夜晚送他甜牛奶一直目送他回家的少年。


    他的目光像青苔般湿潮,又如蜜糖般黏连,他向他撒娇,争风吃醋,问他要爱称,无理取闹故作可怜,反复诉说着无尽的想念和内心的不安,说起他们在魔*界那十年的过往,如数家珍,不厌其烦。


    他说他养了二十年的小白雀,亲手打理他的宫殿等着他回来,幻想规划他们的未来,留着他用过的所有东西。


    除了将死之人和点序湘,身边再没人能近他七米之内,他说他成日独坐金殿高台,说他的难过孤独和委屈,说他半点不快乐。


    他说后悔将他送到修真界,说他没有办法,提到眼线那几年一两个月才得见一面,然后又开始哭,和当年害怕他考上高中离开很远而没时间回家的江桎一模一样。


    祁殃开玩笑说他只打雷不下雨,于是那人哭得更厉害了,只是那连人形都聚不完整的神识实在难以化出有温度有实质的泪水,鸠漓恨不得用眼泪淹死他。


    祁殃真的睡不好觉,他感觉自己要被那人的热情烧成灰了,又被对方喘不上气的哽咽吹得扬扬洒洒,眼前是冰冷扭曲的光圈,幻梦将他吸了进去,黑暗又将他吐出,过往的腥血留在了过去,出来时浸着彻骨的冷水,鸠漓说想亲他,他只觉得一团雾在自己脸上乱蹭。


    他忍不住想笑,但唇上柔软的触感又格外清晰,所以只是唇角微扬,抬手抚上那雾状物的后脑勺,由那人亲着。


    鸠漓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又有些不同了,莽撞、焦急、渴望,他变得极没安全感,完全没有上位者的架子了,好像一时半会抓不到祁殃就要窒息而死,他想让祁殃天天睡觉,睡觉时一定要做梦,然后他才能一直一直见到他。


    祁殃知道,如果梦醒来,或者梦再深一些,那人的神识就会被隔绝而出,堂堂魔教教主又会在魔界总坛歇斯底里地哭泣、狂悖无道地杀人。


    不知何时梦境果真不受控地往更深一层跌去,眼前的鸠漓不见了,耳边人声鼎沸,他看到自己被埋没在人潮中,人山人海聚在巨大的金殿下,远方最高处坐着晏宿雪。


    这可能是他前几年因死而未得见的——那人坐上宗主之位的那日。


    或许是别的。


    反正梦里他亲眼见到全天下的人都将晏宿雪奉若神明了,而宛若蝼蚁无名无姓的他,见证那一幕后就离开了殿中。


    梦的时空感很强,他过了好多年,迈了千层阶,登楼掀开重重帐,最后是被惊醒的还是被外界打断的已经分不清了。


    被掐住下巴别过头来,意识强行牵出,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面容。


    那人的指腹轻易抵进他的唇齿间,薄茧擦碾过他湿热的软舌,神色看不分明,声音听不出情绪,“梦里是谁?”


    祁殃茫然,从睡梦中回过神来,唇角缓缓扬起,隐匿在黑暗中的眉眼显出几分促狭,舌尖将对方的指尖从自己口中抵出——


    “梦里是你。”


    “是我?”


    “嗯,”祁殃隔着夜色与他对视,徐徐道,“我梦到我在你最风光无限时离开,因为嫉妒再不去听闻你的任何消息,百年后想起你当时受天下人朝拜,循着记忆旧地重游,发现你本该恢宏无量、福禄滔天的宫殿破败不堪、尘灰布遍。”


    “白,空,静,萧条,孤独,只有垂纱帐在飘。”


    他慢慢抬起两只手,修长的手指小幅度做了个拉弦放箭的动作,指尖松开时就停滞在空中——


    “你坐在高台王座上,十方圣箭贯透你眉心。”


    “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在我本以为你最好不过的时候。”


    仰躺在床上,瞳中焦聚难以找到落点,双手微微合拢,作一个轻轻的、甚至低卑温柔的,捧起的姿势。


    “……然后我抚摸你的脸,那箭下的血窟窿,你的眼睛是黑的空的,一种诅咒缠上了我。”


    祁殃没怎么聚焦的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又慢慢放下,偏过头,目光散散地粘在窗外,喉间溢出的声音如若游丝——


    “天又快亮了。”


    “今天我教你怎么扎麻花辫。”


    第20章 琉璃耳坠麻花辫


    九冥山,幽绝殿。


    唐泗找到那人想要的东西后回来,推开书房的门,四面黑沉木所制的书架被各种泛黄的古籍填满,一股寒沁的香气混着旧书卷的松烟香涌入鼻息。


    冷意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关上门往里走,将从储备间找的几根红绳递给对方。


    晏宿雪坐于桌前,抬手接过,手背上隐约的筋络带着种清劲和利落,将红绳顶端缠在指尖,淡淡打量。


    “宗主,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三师兄有急事找你都联系不上,无咎秘境那件事后怎么都见不着你人,宗里都在担心你。”


    “他有什么急事?”


    “……其实,也不是他有急事,”唐泗踟蹰道,“合欢宗宗主的勾陈镜在战时弄丢了,到现在都没找到,那不是宗门圣器吗,修真界总共才三个,也算挺大一件事。”


    “嗯。”


    唐泗每次跟他交流都感觉自己嘴上要长死皮了,也有可能是来回路上风吹的,舔了舔唇硬着头皮继续道,“主要也不光是那个……嗯,勾陈镜里面关着的,听说当时叶允,就是那个叶允……”


    他磕磕绊绊半天,最后咬了咬牙,抱着无所谓被杀头的决心毫不避讳地将心里话全都挤了出来,“听说他是魔族,当时用了高阶御魔术,说明他不是鸠漓就是点序湘和祁殃,魔教教主肯定不可能,他只可能是后者两个中的一个。”


    “三师兄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他是不是之前的二师兄,现在的勾陈镜找不到,是不是和你有关。”


    晏宿雪抬眸看他一眼,唐泗连忙摆手道,“是他问的不是我问的,我们绝对没有说你包庇魔族的意思。”


    “陶翎很在意?”


    “啊?”他没反应过来,“什么,他这几天确实挺急挺暴躁的。”


    “那就去找,”晏宿雪漫不经心道,“问我有用么。”


    唐泗蔫了下来,没再说话。


    “还有什么事。”


    “修真界整顿修复的这段时间有好多宗门发来信册,都是要经你同意批准的,现在堆在暗室,没得到回复他们不敢动。”


    “拿来我看看。”


    唐泗应下,又转身去暗室。


    书房中重新沉寂下来,晏宿雪疏透的目光再次被红绳尾坠的那颗朱砂吸引,以橘红色的烛火为背景,一点艳红在明灭的光影间晃荡。


    昨晚的画面和温度又浮现在脑海中。


    那双纤细的手腕被自己一手牢牢压在镜台上,对方的小臂与桌面产生的摩擦将皮肉磨得红透,阵阵喘息带着细碎的哭腔,殷红的眼尾浸着点眼泪,只顾着哑着嗓子哀求,腿软得站都站不住,若不是被掐着腰怕是早跪在地上。


    晏宿雪无在乎祁殃咬唇压声音这个习惯,无非就是把下唇咬得更红艳些,依旧堵不住那从喉中不断溢出来的浸了蜜般的哼唧,闷软甜腻,张嘴又是喘息和呻吟,他从镜中看对方泛红的眼角,看他大片泛红的肌肤,看他那副软得不行却偏被禁锢在原地的模样。


    时间长了祁殃受不住便偏过头和他商量,晏宿雪稍一垂眸又能看到他额前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烛光朦胧间,对方睫毛上的泪珠滚落下来,划过绯红的脸颊,断断续续得话都说不完整,问为什么不在床上做了,去床上行不行。


    而他只顾看身下人颤抖的嘴唇和里面湿软的舌尖,等他说完再问一句——


    说的什么?听不清。


    遂又能欣赏对方崩溃的模样。


    起因都是因为昨日清晨,祁殃手把手教他小麻花辫的扎法,完成后说了句不好看,一言不和给拆了,晏宿雪没什么表情地问他那谁辫的好看。


    祁殃边低头顺头发边说修无情道的人确实不适合学这个。


    你那个教主肯定能学,当时的晏宿雪如是说道。


    想到那几句对话,想到鸠漓,他的眼神又幽冷下来,此时唐泗搬着整理好的一些信册从暗室中走出。


    他那张精致又显年幼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映在浮动的橙红烛光下,黑红交错将原本亲和纯稚的面容揉成阴晴难辨的假面,他行至桌边,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好又恭谦——


    “师兄,这是近来那些宗门发来的,有些小事我都替你交代处理好了,剩下这些是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大事。”


    说完又摆上那十分狗腿的笑容,一丝不苟地将信册摆放在他面前,后退两步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等待指令。


    见对方抬了抬手,唐泗连忙弯腰行礼,低声告退。


    ……


    樊阙中,祁殃睡到外面天亮时睁开眼,发现晏宿雪不在身边,猜测那人定是忙什么事去了,动了动酸麻的身子,抬起手背压在眼睛上。


    迷糊了一会儿,他叫出系统。


    他早就不敢在晏宿雪面前和系统交流了,自九冥山那夜浴池中——对方问他脑中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东西。


    系统对他确实没多大用处,说话极少也从来不主动出现,它没有预测没有金手指没有全知视角,但那年碎魂台突然出现,重生以来,至少随叫随到,一定程度上是听话的,祁殃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本意是不愿意让晏宿雪把它封了的。


    好像一切源头都是它。


    【小白还活着么?】


    【放心】


    系统回得比以往及时。


    【外面现在什么样?修真界和魔界】


    无咎秘境大开肯定对修真界造成了极大损伤,有晏宿雪在肯定不至于覆灭,但鸠漓若是这段时间专心于策划吞并领土,趁机筑牢壮大魔界根基,完全为时不晚。


    可惜那人整天就……


    【都很安定】系统道。


    “……”


    整天就等着他做梦见面,怨他睡觉睡得少,问他是不是已经移情别恋和别人卿卿我我,哭着用好不容易化出的眼泪砸他……


    心思力气手段全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了,点序湘那个事业脑怕是被气得连弑主的心都有了。


    祁殃将压在眼上的手移开,指尖抓着松软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望着上方宏丽的浮雕壁画出神,还是问道,【你知道这个樊阙的出口么】


    【……你要走?】


    对啊,要走。


    鸠漓能听话一天,听话两天,他能驯顺一个月么,他万人之上随心所欲惯了,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没有不成的,让他受人束缚言听计从完全是不切实际。


    祁殃从来没有见他流过那么多眼泪,每次相见都能感到他神识间的痛苦,日日累积,释而不减,思念嫉妒到极致对方甚至开始怨他恨他,又逼着他说那些海誓山盟白首相伴的爱语。


    事实上他们一生活不那么长久,也不会像凡人那般白首,说那些都没有意义。


    只要祁殃和晏宿雪多待一天,对他而言就宛若凌迟上刑,鸠漓能老实听话地等多久,等不了多久。


    他无法理解祁殃对角色命定的害怕和恐慌,他的世界里只有两种选择,一种祁殃从里面破开樊阙,一种是他自己想办法定位到樊阙的位置,反正结果一定是要让喜欢的人最短时间内回到自己身边,这才是所有命数棋子各归其位,才是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系统感受到祁殃的烦忧和纠结——


    【你就算自己逃出去,晏宿雪和鸠漓见面也是一定的】


    思潮翻涌间,不远处的气域发生了浅缓的变化,同时,识海中的系统也隐匿了下去。


    在白昼仍昏暗的殿中,又无声亮起几盏烛灯,一人走到床边将他从床上抱起。


    “喝水么?”


    昨夜洗澡后那人已经喂他喝过水了,他现在不渴,于是摇摇头,被人放在宽阔的窗台上,单薄后背贴着冰凉的玻璃,外面的光线照到颈上几抹未消的红痕,发丝散落在肩颈处,垂在软热腰腹间。


    他的后脑勺倚在窗上,晏宿雪扶着他的腰,低头吻了吻他的唇。


    随后从他耳后捻出几缕长发,再次给他辫起了小辫子。


    祁殃就安静地坐在窗台上由他摆弄,两根手指粗的麻花辫渐渐成形,又见那人从袖中拿出来一根好看的红绳将尾端细细扎上,红绳坠着颗朱砂。


    对方用手指将他胸前的小辫松了松,看起来更自然蓬松,“这次比上次好,就别拆了。”


    “……”


    祁殃觉得他有时候挺较真的。


    晏宿雪的掌心摸摸他柔软的发顶,另一只手由他衣衫下的胯骨往上揉抚到他细腻的腰身,牵起他的手拉到唇边贴了贴,“有没有哪里难受。”


    祁殃没回答,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我们现在做那种事,这种事,有意义么。”


    “怎么没有意义。”晏宿雪轻扣他纤长的手指,富有纹理实感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指骨,面不改色。


    “我们那连做。爱都算不上,说温存也不是。”


    “我们就是。”


    “你现在对我好,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我挺感谢你。”


    “以后只要你我别再被天道绑在一起,只要你别再说些把我贬得一文不值的话,我不会再怨你什么,哪怕你我有朝一日站在对立面,我也不会再对你抱有什么私人恩怨……”


    “你想走?”晏宿雪打断道。


    祁殃听出他语调冷极,倏地沉默了下来。


    晏宿雪与他对视,眸色比平时更沉,却也掺了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你想去找鸠漓?”


    这回轮到祁殃不说话了,而对方则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的冰冷。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你走。”


    “你和我做的事,换作和那个人就正确了心甘情愿了是么。”


    那幽森的视线紧盯在脸上,掺着错觉般的怨怼,被他这样看着,祁殃觉得自己像个无动于衷的渣男,明知背叛却故作坦荡的奸。妇,背信弃义后偏装无辜的败类,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又要摆出清纯嘴脸的暗。娼,男男女女都无所谓了,总之是一切坏的不好的伤害人的。


    不禁又想起来梦中抱着他痛哭埋怨的鸠漓,好像他在每一段难以定义又不明成分的感情中皆是如此,自以为的茫昧躞蹀、另一方眼中的穷凶极恶。


    祁殃能感知到他已经很生气了,害怕像昨天麻花辫那件事一样不知怎么就触了他的逆鳞,最后遭罪的还是自己,于是只默着不敢说话,偷偷腹诽。


    怎么突然就跟要发疯一样,像我倒欠你十个亿讨债来的。


    “你福泽天下,现在能不能也给我一点点?”僵持半晌,祁殃呈退让态,转移话题。


    “你想要什么?”


    对方借坡下驴也是语气勉强。


    “给我点金子吧,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


    晏宿雪觉得他可能对金子有什么执念,入门那年的殿名就起名叫“金和殿”,接人界委托赚的银两攒着拿去换成金子做的小东西,甚至曾经的殿里有专门的小箱放金叶子,明明不缺钱也没什么物欲。


    “你是喜欢金色,还是喜欢金子?”


    “都有点吧。”


    无言许久,就在祁殃以为那人还在生气所以不打算理会自己的时候,晏宿雪的指尖却轻轻揉捏上他的耳垂。


    明明手是凉的,此刻贴着却略微发热,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过于亲昵,祁殃忍住了本能想要躲开的冲动,没发出声音,只是眨了眨眼,瞳孔朦胧,眸中带着点被惊扰的怔忡。


    金质耳针尖端抵上他的耳垂,被那人用灵力一推,极快地刺破血肉,小巧精致的红琉璃耳坠与雪白肤色相衬,色泽晶莹剔透。


    “红色也和你很配。”


    晏宿雪的手指从他柔软的耳垂上移开,自他的耳坠滑下,顺抚到他麻花辫末尾的朱砂上。


    祁殃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他这句话,后知后觉感到一阵短暂的刺痛,他下意识左右小幅度晃了晃脑袋,耳坠链也是金的,圆形小珠轻轻打在皮肤上——


    已经穿上了。


    他本来没有耳洞。


    “有血么?”


    “有一点。”


    对方用手帕给他擦了擦,确实有一点。


    “右边不给戴了?”


    “只戴左边就够了。”


    “这个保什么,晏宗主。”他一手撑在窗台上,那颗金坠的血红琉璃珠在耳下晃人地荡着,轻轻弯起了唇,小心思不言而喻。


    他整个人都像阵捉摸不定的风、握不盈手的水,掌心一拢就会流走,仿佛自拥有那刻就意味着离别,他的离开和别人的失去,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保你平安,够么。”


    晏宿雪思量得很快,末了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比你之前求的神佛有用,也不要你的真心。”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