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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电话接通,听筒里却是传出秋秋的声音:“爸,你在踢球吗?……


    电话接通,听筒里却是传出秋秋的声音:“爸,你在踢球吗?”


    “在休息,你用谁的手机打的?”


    “姥爷的。”


    “你拿姥爷手机干什么?”


    “同学喊我出去玩,姥爷怕找不着我,让我用这个备用手机,还让我先跟你和我妈联系,问好你俩意见,你俩同意他才同意。”


    “哪个同学喊你?成知远?”


    秋秋不高兴地拖长语调:“不是,我班另一个同学,女同学,你不认识。”


    听到女同学,宋魁心放下来点儿,又惦记江鹭:“你妈人呢?怎么没跟你在姥爷家?”


    “老妈吃完饭就走了,也没说干什么去。”


    宋魁莫名一阵不安,这母女俩,怎么又同时往他心口压石头,“你跟同学出去干什么?”


    秋秋嚷起来:“爸你问题也太多了吧?跟审讯一样。出去玩还能干嘛,不就是逛街,喝个下午茶,拍照打卡。”


    宋魁知道她为什么打电话给他了,这种纯粹出去玩的理由要拿去问江鹭,她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但他不想让秋秋为了出去玩而编谎话,所以她只要实话实说,和同学去正儿八经的场合,他一般都会答应。


    “去吧,手机保持畅通。回来前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谁要你接啊……”


    “不让接就不准去。”


    她不情愿地咕哝抱怨了一通,最后还是答应了。


    和秋秋通完话,宋魁又赶紧给江鹭拨过去,问她忙什么去了。


    江鹭不准备跟他解释:“我在开车,你有事说事。”


    宋魁只得道:“没什么事,就问问。那你专心开车,路上注意安全。”


    下午两点半,江鹭到了位于兴攀镇的梧桐半岛工地。


    兴攀镇在城北经开区的东北角,处于平京市和黄岭县的中间区域,再往东去十几公里就是机场。如果在十年前来看,这片算是相当边缘、荒凉的地段,但这些年城市发展迅速,如今周边已经被许多开发商圈地搞了地产,住宅商业拔地而起、高楼耸立。四周围建设如火如荼,相较下,梧桐半岛这片则一派颓败荒凉。


    整个项目占地目测得有上百亩,从圈地开发到现在十来年了,上边也就加盖了些混凝土楼壳。工地目前看也是停工的状态,施工设备全部撤了出去,项目大门口的钢结构门拱上,印制项目名称的塑料布已经斑驳褪色。


    江鹭把车靠边停好,围着工地转了半圈,本想找个工人或是保安问问,走了半天,除了路人,居然一个人都没碰上。


    最后看到对面街心公园有不少休闲晒太阳的老人,江鹭便穿过马路走了上去。


    一小撮大爷正聚在一起聊天,她上前插话问:“师傅,不好意思打听一下,您知道对面这个工地为什么停工了吗?”


    大爷们的聊天停下来,一齐看向她,离她最近这人开口道:“你说哪个啊?梧桐半岛?”


    “对。”


    “嗐,没钱盖了呗。”


    “这片地荒了那么久了,闹了好多年,你连这不知道啊?”


    江鹭赶紧解释:“确实不太清楚,我过来看房的,就顺道打听打听。”


    “诶哟,那你可别买这片儿,千万别听中介瞎忽悠。这儿的房子买了可不好出手,尤其挨着这梧桐半岛的,全倒大霉。”


    大爷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七嘴八舌上了,江鹭适时插话问两个问题,大概摸清了梧桐半岛停工至今的几个原因。其一是环保检查不达标,工业用地未经治理违规开发,被政府叫停;其二是原先兴攀镇的拆迁补偿安置问题,一直未能妥善处理;最后才是两家开发商的资金链问题。


    和她猜想得差不多,这么大的工程,停工至今没有恢复,资金链断裂只是表象,除了牵涉到各方利益无法平衡之外,恐怕很可能还存在涉腐问题。


    如果真是景洪波掺和在里边,依靠盛江和朔正拿下这么大的地块,没有政府领导从中支持,应该很难实现。盛江、耿祈年、景洪波,一级级一层层向上,站在金字塔顶的又会是谁?


    江鹭没想到普普通通一封信、一把钥匙、一个名字,牵扯出如此复杂的一根链条。她感到自己像在玩一副拼图,不仅只能从边缘开始,手中的碎片恐怕也不尽完全。何况,她也不过一个普通人,且不论是否有能力将拼图拼凑完整,是否能走到暴风眼的中心,在接近风眼的过程中她又真能毫发无损吗?


    晚上回到家,江鹭见宋魁回来了,正和秋秋坐餐桌上吃外卖,而且吃的是披萨和炸鸡。


    江鹭放下包,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谁同意你回来了吗?”


    宋魁厚着脸皮赔笑:“想你们了,回来看看……”


    “你回来就给你女儿吃这些垃圾食品?”


    这可冤枉他了。接秋秋的路上他本来是买了菜准备做饭的,谁知道两个女孩眼大肚子小,下午在西餐厅点了一桌子这些炸鸡小食,没吃完,全打包带回来了。


    为了不让江鹭知道她下午出去玩儿了,秋秋猛给宋魁递眼色,希望她爸给她兜着点儿。


    宋魁能怎么办,只有替女儿背这口黑锅,“孩子好久没吃了,想这口,偶尔吃一顿也没啥。”


    江鹭哼了声,进屋换衣服。


    宋魁忙跟上去,提醒她看放在浴室台面上的粉色百合:“给你买的,我不会剪,就先放这儿了。你空了修剪修剪插上,或者你要没空,教教我,我替你插。”


    江鹭瞥一眼,并不买他的账:“少搞这些虚的,买个花送个东西又能怎样?浪费钱,也没意义。”


    “怎么没意义,”他讨好地跟在她屁股后头,“我看你好久都没买过了,瓶子都空着。插上点花,起码看着心情能好点。”


    见她只顾挂衣服不搭理,他又殷勤关切:“饿不饿?秋秋吃外卖,我估计你不愿意吃,给你炒两个菜去?”


    “不饿。”


    “吃点吧,都你爱吃的,我都买好了。本来准备做好你进家了就能吃上,又怕你回来晚或者在外边吃过了,而且素菜炒完放久了口感也不好。”


    江鹭拿出睡衣套上,“别兜圈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吭哧半天,只得叹声,“你不是说明天上午邵明要过来,那今晚我就不走了吧,行吗?”


    就知道是为这个。江鹭没为难他,“就这一晚。”


    “好,就这一晚。”宋魁赶紧先应着,又问,“你下午上哪儿了?”


    江鹭侧眸瞟他,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对她去哪儿这么感兴趣,随口编道:“跟同学去喝个下午茶。”


    “大学同学?”


    她不置可否。


    “蔡灏然?”


    “他一个大老爷们,我跟他喝什么茶?”


    那看来是女同学。宋魁松口气,心里舒坦多了,怕她反感,也没敢再深问。


    吃完饭,他主动去洗了碗收拾了厨房,甚至破天荒地知道把厨房的地也拖干净了。临睡前,江鹭又见他拿了把剪刀、搬了个板凳到客厅,把买回来那束花拆开,抱着手机研究怎么修剪枝叶插瓶。


    看他这架势,江鹭也懒得教,让他自己想办法去。


    第二天上午起来,看见床头花瓶里歪歪斜斜地插着那几支百合,高的高、低的低,往左往右扭着的都有,还有的头耷拉着、花瓣都被碰折了。她心道,笨手笨脚的,真是糟蹋这几支花了。


    十点多,邵明抱着两箱扶贫产品登门了。


    江鹭将他迎进来,让他把东西放门口,问他:“怎么你一个人跑来了,媳妇孩子呢?”


    “这不下周赶上国庆节,媳妇这周请年假带儿子出去玩去了,把我一个撂下了。”邵明把箱子挪到墙根,“嫂子,这是源冈的葡萄,我记着你爱吃,就给你多拿点儿过来。”


    宋魁借这机会跟江鹭亲近,搂着肩把她揽到怀里,道:“你下次来就来,别拿东西。你嫂子这儿什么能入库,管得可严得很。”


    江鹭对他这种无赖行为心生不快,脸上笑着,不露声色地换了个位置,从他怀里躲开了。


    邵明一点没看出端倪,还夸:“哎呀,我就羡慕你俩这状态,结婚这么多年了感情还这么好。”夸完又解释:“这也没啥,扶贫产品么,支持国家政策。”


    “那冲你这话,更不能白收,得真金白银地支持。”江鹭笑笑,进屋喊秋秋,“你邵叔叔过来了,出来打声招呼。”


    秋秋出来,乖巧喊了声:“邵叔叔好。”


    邵明一打量,“好家伙,秋秋这个头蹿真快啊。我记着过年的时候见面才刚到我肩膀,现在都快到我下巴了。”


    “随她爸。”


    “那对着呢,你家闺女多会挑着长,模样像你,个头像魁哥。”


    宋魁自嘲:“你这话意思是,得亏了模样没像我?”


    邵明嘿嘿一乐:“嗳,客观事实嘛,这你得有自知之明不是。”


    江鹭张罗他落座,给他倒茶。


    宋魁和邵明在客厅坐下,一聊开近况,两人的声音、语调、言辞间的调侃打趣,熟悉的感觉让江鹭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五六年前,回到她刚和宋魁谈恋爱那时候。


    第 32 章、      回想起来,她和宋魁谈恋爱那两年,绝大多数时光都是在他们……


    回想起来,她和宋魁谈恋爱那两年,绝大多数时光都是在他们刑警队度过的。第一次给他过生日,就赶上他加班办一起命案,她还是陪他在市局的会议室吃的蛋糕。


    他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在市局的停车场里。


    那天,平常都穿便衣的他特意为她换了常服,瞧来挺拔威严、一身正气。那是江鹭在照片之外第一次见到他穿警服的模样,她以为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制服控的,尤其不会是警察这个职业的制服控——但那天起她决定收回这个想法。


    于是她克制不住地心猿意马、小鹿乱撞。他送她出门时,走到半道,她便忍不住拉他到两辆越野车中间的夹缝里,本是想送他一个点到为止的生日礼物,没想到被他反客为主,一直吻到她快缺氧才停下。


    自那之后,他经常在大街上就对她搂搂抱抱甚至亲吻,她也总是急得捶他撒开,窘迫地左顾右盼:“光天化日,人家都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呗,我合法的女朋友,亲一下怎么了?”


    “女朋友就女朋友,哪来合法的女朋友?又不给发证的。”


    “以后会发的。”


    那会儿,他们从认识到谈恋爱才两个多月,江鹭全没把这话放在心里,也没想到她跟宋魁这一相恋就相爱,就走进了婚姻、走到了现在。


    从二十多岁认识他到现在,十六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六年?大学毕业后最美好的时光,最韶华的岁月都是与他相依相伴,婚后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也携手一同度过。曾经爱得轰轰烈烈,他甚至愿意为她放弃公安这份事业,为什么而今一切又都盖过了爱情,许多事、许多情感也变了?


    邵明告辞后,江鹭还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不可自拔。宋魁跟他唠叨了半天当年这帮兄弟的近况,又唏嘘感慨人之境遇大不相同。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她也从梦一样的回忆里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


    她没想接他的茬,淡淡回一句:“戏演完了,你收拾收拾准备回吧。”


    宋魁高昂的兴致一下被她扫落:“鹭鹭,我这两天不是已经在反省、改正了吗?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说话、也好好跟我说说话,为什么总是这么咄咄逼人?我在你眼里现在是不是连呼吸都是错?”


    “刚表现了一天而已,就拿出来标榜了?回去继续反省去。”


    他叹:“这才几点,你就赶我走?”


    “昨晚已经破格让你住下了,你还要往几点留?”


    “我现在这不是想主动承担家庭责任,问题你总赶我走,我上哪儿承担去?”


    “这个家里什么时候需要男家政了?我要是只需要你留下来干活,请个阿姨不比你干得好吗?再有,我也有点累,想好好休息,所以今天不想看到你。”


    “你关上卧室门睡觉。”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


    “那我躲书房去。”


    “我等会儿还要用电脑。”


    宋魁知道她这性格犟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不想跟她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耗下去,干脆也不在她这儿浪费时间了,起身走到秋秋房门口,敲门:“秋秋,爸跟你聊聊。”


    “干嘛?”


    他走进屋坐在床边,看向正半靠在床头抱着杂志看的秋秋,问:“你想不想让爸爸回家里住?”


    “当然想了。”


    宋魁心说,真是他的好闺女,没白疼她,赶紧鼓动道:“那你去帮爸想想办法,说服你妈让我搬回来。”


    秋秋却摇头:“我不去。”


    他一怔,“为什么?”


    “老妈说要等你反省好了才同意。”


    嘿,这孩子。“爸爸已经反省好了,是你妈吹毛求疵,就是不答应。你妈这人就是这样,逮住别人的把柄就不放,一点机会都不给。”


    秋秋抬眼瞟向门口,江鹭的声音响起:“你说谁吹毛求疵呢?”


    宋魁也挺委屈:“你那不是吹毛求疵吗?让我反省,我反省了,解决方案也提了、也开始付诸行动了,你又不肯接受,还要我继续反省。那照你意思,我反省到老呗,这辈子都分居,你就满意了?”


    江鹭没说话,秋秋道:“爸,我学校男同学把喜欢的女同学惹生气了,都知道说点好话哄哄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哄哄我妈?”


    宋魁蹙眉:“咋没哄?我出差那几天发信息给她说了多少好话,电话里、回到家赔礼道歉了多少次?这两天又是买花,又是求情,又是买菜做饭干家务的,这都不算哄,还要我做什么才能算?”


    “我们的问题不是光说些好话、献献殷勤,靠这些流于表面的事情就能解决的。”


    “你看,她油盐不进,这总不能怪我了吧!”


    秋秋又说:“那哄都不能解决了,证明问题很严重,你快想别的办法啊。可你就这么扔着老妈不管,她当然更生气了,我都替你着急。”


    宋魁好像噎住了,脸色变了变,道:“你们娘俩这是商量好了,不准备让我回家了?”


    江鹭望着他:“回家的钥匙一直都在你手上,你只需要找到锁孔,开锁,扭开把手,推开门,就可以回家。可是你现在只会不停地敲门说好话,让我给你把门打开,你站在门外,告诉我你已经做好了开锁的准备,你擦亮了钥匙、搞清了锁的结构、也知道如何用钥匙开门,但门就在那里纹丝不动。是你自己不想回家的,不是我拦住了你。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没有?”


    回老房子的路上,宋魁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江鹭打得这个比方,说实在话,他似懂非懂。这些年她总喜欢这样咬文嚼字地吵架,他这人粗,也直来直去惯了,十几年了还是接受不了她当教师的职业病,把他当学生一样教育批评、启发开悟的用语习惯。


    有什么诉求、需要,她总是不肯直说,她觉得说出来的和他悟出来的在意义上有差别。可他是她丈夫,不是十几岁的孩子,这能有什么差别?放着捷径为什么不走,偏要绕远路?


    她就是在折磨他罢了,她在享受地看他陷入一片混沌迷茫,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找不到出口。直到他精疲力竭的那刻,可能她才会动一点恻隐之心,向他施舍一点善意。


    他搞不明白,他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吗?在他已经决心悔悟改过以后,何至于还被批判到如此地步?何至于被这样对待?


    走到楼下,他找了家便利店买水。柜台付钱时,看到货架上的香烟,便鬼使神差地让老板给他拿了一盒,外加一个打火机。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既来之则安之,不让他回家,那就彻底地自由吧,破罐子破摔吧。


    当年为了追她,他一个十年烟龄的警队老烟枪硬是把烟戒了,办案压力大的时候,靠薄荷口喷硬扛下来。这一戒就是十几年,还不够有毅力吗?还不叫对她在乎吗?现在她不在意了,他还在意什么?


    到家后,他找了个一次性纸杯,接了半杯水当烟灰缸,拆开烟盒抽了一支出来,有些虔诚地拿在手上点燃了。


    他渴望这一口,像渴望许久的自由空气,也渴望通过这根烟释放心中的愁苦和压抑。他深深吸进肺里,可随之而来的不是他预期中的舒缓、放松,而是从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恶心,一种生理性的反感和厌恶。


    但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他以为是自己恍惚了,停下来,迟疑了片刻,又试着抽了两口。


    这一次生理上的反感更加清晰强烈,伴随着莫名的负罪感和一阵沮丧,指间这根烟忽而让他觉得烫手,忽而使他对自己鄙薄。抽烟,好像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曾经那种满足了。


    他最后只能将剩下的半根烟掐灭了。


    从生理上来说,产生这样的感受,证明他已经对烟瘾彻底戒断了,只是在心理上还存有依赖,还怀有一种幻想。


    这是否正如他和江鹭现在的处境?


    他们经济小康,存款足够,没有物质方面的担忧,感情基础不存在问题,甚至,被她一直所诟病的“不着家”、“不承担家庭责任”或许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以前也应酬,也加班,在分局当局长那两年,也常是一周有许多天晚上不能按时回家,但那时她还从没有这么强烈地抗拒过。


    归根到底,是心理层面出了问题,是他不能再牵住她的心,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心了。


    秋秋说,他该再想想别的办法哄妈妈,他是想过,可除了合理安排工作、推掉应酬、按时回家、分担家务,其他方面他居然什么也想不到——不,不是想不到,而是那些答案被他主观上所抗拒,所以自然地屏蔽、忽略了。


    抗拒,是,他抗拒年轻时与江鹭相处的那种方式,他觉得肉麻、尴尬,无法想象自己这个年纪的男人再说那些话、做那些事会让他多么别扭难受。


    在他看来,她也不见得有多么欢迎。她有多久没放下身段来黏他、撒娇,像只活泼可爱的鸟儿般围绕他,欢快地叫他“笨熊”了?她都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妈了,让她再做这样幼稚的事情,她难道不会心生恶寒地骂他脑子有问题吗?


    厌倦了,没有激情了,冷淡了,只是表象罢了。真正的根源是什么?是她说的那样,他们彼此已经没那么相爱了吗?


    在此之前,他都坚决否认,从没想过这一点。他觉得这种说辞真是无稽之谈,甚至是对他们风雨相伴十几年婚姻的一种亵渎。但是分析到此处,当所有结果似乎必然指向这一结论时,他又无法不产生这样的自我怀疑。


    他,不像以前那样爱她了吗?


    第 33 章、      又是个周一,雷小霖交接完毕,终于正式调动过来了。 ……


    又是个周一,雷小霖交接完毕,终于正式调动过来了。


    宋魁舒了口气。体制内的流言蜚语是很可怕的,这个月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几乎没有主动喊郝韵到办公室来过。这种情况下,工作开展是不可能不受到影响的,更何况,他的家庭、婚姻都已经受到影响了。现在人换了,他也总算卸下了一副担子,解脱了。


    晚上下班,他去超市买了些菜和母女俩爱吃的水果,给她们送到家去。


    都到了门口,刚抬起想要敲门的手迟滞了一瞬,又放下来。


    昨天江鹭打得那个比方,此刻又忽然地涌入他脑海——回家的钥匙一直都在你手上,你只需要找到锁孔,开锁、扭开把手、推开门,就可以回家。可你却只知道不断地敲门,让我为你把门打开……


    他知道,她指得并非是面前的这扇门,而是隐喻她心里的那扇门。是,他习惯了她的心门总是为他敞开着,所以无法接受某一天它也会关上、紧闭,无法忍受她的心不再为他牵动,更无法面对她或许不再爱他的事实。


    她太包容他,把他惯得一点苦也吃不得,一点罪也受不得。


    他是该吃吃苦、受受罪了。这大抵也是诸多教义中提倡苦修、受难、赎罪的原因。作为□员,国家的干部,本不该借宗教来追寻情感问题的答案,可情感和婚姻却也是这世上大多俗人无法绕过的课题。


    现在他深深感到,或许只有接纳这份痛苦,追索它的意义,才能真正叩问自己的内心。


    所以他不断思考江鹭提出的那个关于爱的问题——他们彼此已不再相爱了吗?爱究竟是什么?


    论心,从与她谈恋爱起,他的心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也只爱过她一个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论行,即使因为种种原因他曾懈怠过、失职过,但现在他已下定决心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在努力改正、改变、为她和这个家付出。如果这些都不算是爱,那又该算是什么呢?换言之,为什么她无法感受到这种他认为是“爱”的情感了?


    他没有找到答案。


    但至少,他第一次感到无颜面对她,放下手里的塑料袋,给她发了条信息就离开了。


    接连几天,晚上的同一时刻,或七点多,或八点,江鹭都收到他类似的消息:「鹭,明天的菜放门口了,还给你买了榴莲,熟透了,及时吃。」


    「明天下雨降温,记着加个外套。早点睡,晚安。」


    「我把老房这边的燃气重新开了,给你们炖了点排骨,放在门口了。」


    ……


    江鹭一直没有回复过,他便这样自言自语似的,回头再看,竟也发了几十条有余。


    直到几天后秋秋拿了门口的东西进屋,终于忍不住问:“老妈,你还是不让老爸回来吗?我觉得他好可怜,要不你就原谅他吧。”


    江鹭瞟她:“真是吃人嘴短,才吃了你爸几顿饭就倒戈了?你老妈天天给你做饭可是做了好多年呢。”


    秋秋瘪瘪嘴,“我想你们和好嘛。老爸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到门口了为什么不进门呢?”


    江鹭道:“等他想好了,会进来的。”


    节前,到各级监所的慰问任务和亟待上会讨论的问题一下堆积起来。宋魁不喜欢搞形式主义、走过场,慰问活动向来是两个原则,一不允许陪同,二不得影响基层工作,把慰问物资、补贴送到,打个招呼就走人。


    以前他在隗中这么搞,很受底下欢迎,都说他不是去慰问,而是去打工干活的。当然,也有人说他作秀、表演,他从来也没当回事过。浮于表面的作态和真心实意的付出,只要去做必然清楚两者的难易,对方更可以感受得出其中差别。


    白天慰问搬完箱子,下班了无处可去,宋魁又留在局里加班研究近期调研总结下来的问题。


    八点多钟,他看完文件,关了电脑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家。


    他在九层,但他一般喜欢走楼梯下楼。借着下楼的短暂时间,既可以观察各部门的工作开展情况,偶尔也可以放空一下,思考一些问题。下到七楼时,刚巧碰上刑侦支队一大队的大队长段峰。


    段峰看见他有些意外,赶紧问候:“局长好。”


    宋魁对刑侦条线的兄弟有感情,尤其他自己当年就是一大队出来的。如今他公务缠身,很难再轻松地笑了,但对段峰,便和蔼亲切多了,语气轻快地问:“加班呢?”


    “对,有个案子,队里加班搞一下。”


    宋魁一下怀念起当年他办案的时候来。


    喊上段峰一起下楼,问了问他最近刑事案件的发案情况,又关心了一下他跟队里同志工作上遇到的困难。等他巨细无遗地汇报完了,两人也走到了三楼。这儿就是刑侦支队的楼层,二十多年前他奋斗过的地方。


    格局有些变了,但他还记得,东头有个吸烟室,那时他和二大队长孟春雷经常就伴儿去抽烟。西头是更衣室、会议室和一间小休息室。当年加班的无数个日夜,大家总凑在会议室一起吃饭,边吃边研讨案件情况。至于休息室,主要用作接待一些访客,家属要是来探望,一般都会领去那儿坐坐。


    总体上那个房间的使用频率不高,也许有些人从来都没进去过。但宋魁的记忆却强烈地与它关联,当年他和江鹭,在那里有过不少温馨回忆。她陪他在那个房间吃饭,跟他聊一天的生活见闻,坐进他怀里撒娇,甚至……他们还在这里险些发生过点什么。


    他记着,那大概是个冬日的晚上,天已经黑透了,他还在加班忙案子,她却大老远地从学校跑来看他。


    为了不打扰其他同事,他便领她到了这个房间。搂着她坐在腿上,本来是说着话,聊着天,享受小情侣间短暂的亲密时刻。她却忽然停下,望着他,主动吻了上来。


    他们那会儿才刚谈恋爱没多久,平时只有克制的拉手、拥抱,偶尔的亲吻。但他那会儿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她这样直白坦率的情感自然让他瞬间失控地起了反应。他们热烈地回应彼此,几乎要到最后一步了,江鹭却猛然醒过来似的,一把将他推开。


    他知道自己有些超过了,愧悔万分地搂紧她,安抚地拍哄:“吓着了?”


    她则鸵鸟似的埋进他的颈窝,闷不做声地点头。


    两人久未平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他懊恼又自责地提醒:“下次别这样了,你这不是考验我么?”


    她气道:“反正你没通过考验。”


    “这还没通过考验?你知不知道没通过考验是什么样的?”


    他还记得说完这句话后她眼睛一瞪的娇俏模样,也记得她那句可爱到让他至今都记忆犹新的话——“你还想霸王硬上弓呀?这可是公安局,下楼就报案把你抓起来!”


    虽然是久远的回忆了,可还是那么鲜活,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他俩也真是挺大胆的。


    宋魁在心底笑,年轻真好。却也叹,他们如今又还会有这样的热烈与奔放吗?


    这样的情绪一直缠绕他,直到他从办公大楼出来,坐进车里,依旧萦绕不去。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空虚,一阵失落与悲伤。他想回到江鹭身边,想抱抱她,想看看秋秋,听听她们的声音。


    他对齐远说,“回昕悦湾吧。”


    看到他进门时,江鹭脸上的表情有些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他没等她问,就先主动解释:“我回来看看秋秋,晚上不在这儿过夜,待一会儿就走。”


    她没有表态,回书房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他进秋秋房间转了一圈,秋秋见他回来,显得挺高兴,拉着他问这问那,不过似乎更主要的目的是拿他当借口偷懒。


    他看出她那点小心思,道:“快写作业,别谈闲天。”


    从女儿房间出来,他走到餐厅,从冰箱拿出邵明送来的葡萄去厨房洗了。分了两个果盘,先送到秋秋那儿一份,又端着另一份进了书房。


    他将洗好的葡萄放在她面前的时候,江鹭扭头瞅他:“有何贵干?”


    “没有,就是洗了让你吃。”


    “今天又不想走了,要住下来?”


    “你要是同意,我当然也想留下,但我确实不是这个目的。只是想照顾你和女儿一下,可不可以别总对我这么抗拒?”


    他今天的语气很软,很轻,不再像之前那样或带着强势,或带着强烈的情绪、讨好与暗示,更终于不再是抱着等价交换的目的而来。


    理应如此,不是吗?一个人真正的悔悟是接纳与放下,是一场向内的跋涉,也许就像醉酒后的清醒,等待酒精自血液中代谢的过程总是缓慢且痛苦。真正的爱,或许也是如此——它不应奢求回报,只是纯粹地给予。纵使会痛,但在痛过之后,依然能够选择义无反顾。


    这是他难得沉淀下来,回到这样与她同等的状态中对话的时刻,她无法再对他苛责,静默地对这种示好表示了接纳。


    “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江鹭虽不情愿,但他已经拉了椅子过来,看起来是不聊不行了。有他坐在旁边,她的注意力也无法再集中在手上的事务,只好停下来,听他开口。


    “我真的很想你们,这阵子晚上一直做梦,睡不踏实,每天三四点就醒。睡不着的时候我一直在反思,也想了很多,关于你说的那些问题,我承认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你失望了。但是,鹭鹭,我能确定的是,我还爱你,我希望这段婚姻能继续下去,幸福地继续下去,我也愿意为此努力改变。无论你接受与否,哪怕你不再爱我,我都愿意这样做。”


    这样的话也许还不够深刻,但至少他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江鹭没有像往日一样再驳斥他,抓住他话里的瑕疵争锋相对,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呼出去,轻声道:“我知道,我也还爱你。”


    宋魁的心酥软了,“我能抱抱你吗?”


    她内心的抗拒有些松动,身体的本能更驱使着她同意,在他坚持下,她最后扭捏着起身坐进了他怀里。


    宋魁搂住她时,再次想起当年他们在小会客室的那晚。身体的相贴,肌肤的相触,体温的相融,一切的感觉都像回到了当年。


    他静静抱着她,她靠在他胸膛,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她先开口:“既然我们都还爱着对方,为什么几乎感觉不到这种爱的存在了?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想过。但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找找解决办法。”


    “我当然会给你时间,我一直也都在给你时间,不是吗?这些年其实有过无数瞬间让我想要离开你,想过结束这段婚姻。但是最终这些想法都被否定了。我是爱着你的,就像你也感到你还爱着我一样。但,我不知道这种爱究竟是已经快要熄灭,还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存在,比如亲情?”


    宋魁还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不等他回答,她便道:“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是后者。爱情就是爱情,即使它熄灭,也至少还有灰烬,或许还有重燃的希望。如果爱情都不存在了,婚姻又该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把亲情当爱情消逝的遮羞布,只不过是勉强维系着罢了。在你看来,我们现在属于哪种情况?”


    第 34 章、      周六调休,一大早刚上班,江鹭给宋魁打电话,问他下午六点……


    周六调休,一大早刚上班,江鹭给宋魁打电话,问他下午六点半到七点这段时间有没有空。


    宋魁知道她但凡能跟他开这个口,一定不会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没问具体,看了一眼行程,答复她:“我安排一下,过两分钟给你回过去。”


    他喊秘书雷小霖到办公室,问他:“今天下午作风建设会议的时间怎么调整成了五点到七点?省厅的会不是四点就结束了吗?”


    雷小霖道:“是怕您会后要向省厅领导汇报工作,中间如果稍微耽搁一点,再赶回来时间上有点紧。再就是,给您预留了半小时讲话时间。”


    “我今天没有汇报的计划,晚上也还有别的行程。另外,现在不是都强调开短会、讲短话了么,你去找陈主任沟通一下,争取把会议提前到四点半开始,六点前结束。如果改不了,就把我的发言缩短到十分钟内。”


    雷小霖去办了,宋魁便给江鹭回电话:“时间上我争取挪开,是为了什么事?”


    “姑父给秋秋找了个青湖中学的数学老师,约在今天晚上七点去试一堂课。老师家在城北,有点远,我今天刚好学校有事要加班,抽不出空送她,爸妈他们也跟老同学约了饭局,所以才只好问你。”


    “好,你忙你的,把老师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发我,晚上我送她。”


    江鹭知道节前这两天,包括每年国庆假的头两天都是他最忙的时候。不仅要部署节假日安全工作,下基层监所慰问,还要搞廉洁教育,开作风建设警示会。


    所以她其实也就是抱着一试的心态给他打这个电话,对他真的能抽出时间来并没有抱多大的期望。


    但现在他没有推脱工作忙碌,也没找任何借口理由,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答应,着实让她意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能感觉得出他的变化,自那天以后他每迈出一步都是在向着自己和女儿靠拢,是他表达想要解决他们婚姻问题的决心。他迈出这一步的时候,她也是时候该卸下防备了。


    她柔下声音,道:“那麻烦你了。”


    宋魁有些愁苦:“夫妻俩,别说这种话。”


    晚上六点一刻,宋魁发言一结束,就急匆匆离开会场出来。下午那会儿,齐远已经帮他把家里的车开来局里了,他便开上车直奔秋秋学校。


    刚到校门口,远远就看见秋秋在马路边儿上站着,身边还有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同学。两个孩子说着话,秋秋被逗得捧腹大笑,男孩还时不时做些逗她的小动作,嬉笑着跟她拍肩搭背。


    这应该就是那个成知远,宋魁见过他几次。


    他心情顿时多云转阴,绷着脸将车开到秋秋跟前,摇下车窗喊她上车。


    成知远看到他,很有礼貌地低头弯腰,向他打招呼:“叔叔好,我在这儿陪秋秋一起等您。”


    秋秋大惊小怪地瞥了人家一眼。


    眼前的男孩长得挺清秀,戴副眼镜,瘦瘦高高,斯斯文文的,看起来教养不错,也不像有什么坏心思。宋魁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对一个孩子存有偏见,冲他笑了笑,“谢谢,快回家吧。”


    路上秋秋问:“你怎么今天有空送我啊?”


    “不愿意让我送你?”


    “没说不愿意,但我自己去也行啊。”


    “太晚了,你自己一个人不安全,我跟你妈都不放心。”


    秋秋撇撇嘴。


    “路上吃饭来不及了,等会给你买个点心垫垫,晚点下课再吃行吗?”


    “行呗,反正我也不太饿。”


    “你本来是不是想和成知远一起去?”


    秋秋被他回旋镖似的发问搞得一愣,嘴上很快否认:“当然不是。”


    但是宋魁是干什么的?一个刑警出身、二十多年的老公安怎么可能连女儿这点微表情都读不出来。他现在想收回刚才对成知远的善意,不管这男孩对秋秋是什么想法,秋秋对人家都绝对有点不同于普通同学的心思。


    他觉得这个事得跟江鹭提一嘴,必须关注了。


    第一次过来,秋秋不熟路,到楼下后,宋魁先给老师打了电话,问清了具体怎么走,一直把秋秋送到单元楼下,才让她自己上去了。


    她九点才下课,中间这两个小时宋魁没处可去,只好给江鹭打电话。先给她汇报了情况,才问她几点能加完班。


    江鹭答复他:“大概八点左右。”


    “吃晚饭了没有?”


    “没。”


    “我跟孩子也没顾上吃。要不我过去接你一趟,我俩在外边随便吃点,给秋秋带上。怎么样?”


    江鹭同意。


    八点多,接上她后,两人找了个附近的炒菜馆子坐下了。


    宋魁给她菜单,让她先看,“把你湿纸巾给我。”


    江鹭接过去,习惯地从包里拿出酒精湿巾递给他。


    他抽出来一张,自然而然地替她擦了一遍面前的桌子,然后又去擦自己那面。等江鹭看完菜单回过味,才忽然因这个久违的举动心里一暖。


    她这人毛病多,在外吃饭总嫌弃人家餐厅的桌子不干净,都要自己拿湿巾擦一遍。这个习惯从她大学时就有了,和宋魁谈恋爱以后,慢慢地,他也被她影响成了这样,后来再一起在外吃饭,他便总是那个照顾她怪癖,为她擦桌子的人。每回两人一进餐厅,刚坐下,他就开干保洁的活儿,有时还要遭人家服务员的鄙夷。


    她望着他,似乎有什么坚硬的部分松动了,融成了热意。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菜单递给他:“我要一个家常豆腐,你再点两个别的。”


    宋魁点了个辣椒炒肉和秋秋爱吃的宫保鸡丁,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后,跟江鹭说:“我觉得秋秋有点早恋的迹象。”


    正喝茶的江鹭差点没呛着,“你别吓唬我,和谁啊?”


    “就是上次请家长,老师跟你说两人上课传纸条的那个男孩,成知远。”


    “但是我问她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给我说他俩没谈恋爱。”


    “她也这么给我说的。我感觉应该是没到确定恋爱关系那程度,但隐约有那个趋势,你能理解我意思吧?”


    江鹭点头,“暗恋?”


    “对。”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今天接她的时候,成知远陪着她在校门口一起等我。看两个孩子相处的感觉,我就觉着不太一般。她上车以后我找机会问了她个跟成知远有关的问题,这种设问她没时间准备,所以一般都是本能反应。我看她眼神有点躲闪,脸色不大自然,而且对我说谎了。”


    江鹭讶然。不光是因为他说的这个情况,还因为他这当爹的居然把他以前审讯嫌疑人的那套用在自己女儿身上。


    她道:“你这样审你女儿会不会有点过分?”


    要不是她提醒,宋魁都没意识到自己多少年前的老职业病犯了,摸摸鼻子,“我不是有意审她,但是你不觉得这事应该重视吗?”


    这点江鹭同意:“是该重视,我再观察观察,也让学校老师帮着注意。”


    晚上秋秋下课后,江鹭上楼去找老师谈了谈,了解了一下课上秋秋的表现,回来以后坐上车,宋魁问她怎么样。


    “老师说她基础确实有些差,今天很多课本上的题目都做错,证明上课的时候就没跟上。也许是开小差了,也许是当时就没理解,自己也没想办法弄懂。现在开始追还来得及,但是首先学校讲的基本知识点要理解,不能全靠课外补习。而且常老师这里的同学,程度都比她好不少,她跟起来可能会有点费劲。”


    宋魁扭头问后座的秋秋:“你自己觉得是老师分析的这情况吗?”


    秋秋点头。


    江鹭问:“那你觉得常老师讲得怎么样?要不要跟着她补?”


    秋秋却吭哧了半天,说:“我想想。”


    一个想想,让江鹭又没了辙,也猜不出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家后,把车放进地库,宋魁就准备回老房子那边去。他最近几天都很自觉,没再提要搬回来的事,但今天江鹭却意外地有点不想让他走。只不过,话在嘴边转了几圈,还是咽下去了。


    秋秋先上楼了,江鹭跟着宋魁从地库出来,问他:“你说她今天这个‘我想想’是什么意思?不喜欢常老师,还是不想补课?”


    “应该是不喜欢。我感觉这常老师年纪挺大,有六十多了吧?”


    “嗯,六十二了。”


    “初中数学其实都挺基础,没什么难的,她恐怕还是缺乏兴趣,觉得枯燥。从常老师的说法也能佐证,课堂上就基本没听,或者没听懂,下来也不问,所以连基础的题目都能错。我分析常老师应该还是那套老方法,也不可能从孩子的心态入手去想办法。但是秋秋现在可能更需要一个了解她的、年轻点的老师,至少是要带她先找到解数学题的乐趣。”


    “那我觉得你来当这个老师挺好。”


    宋魁苦笑:“我不是推卸责任啊,我可以给她启发启发,但数学这科目还是得靠大量做题。我这水平脱离人家考纲考卷多少年了,瞎辅导,怕把孩子耽误了。”


    “那你说怎么办?”


    宋魁想了想,也暂时没啥好办法,“我抽空研究研究她课本,老师这儿,也再找找吧。”


    江鹭想起同学聚会上袁洋的示好,“你说袁洋靠不靠谱?上回同学聚会他还专门给我提了这事,他资源挺多,认识不少老师。但他这个人比较市侩,我一直不太想跟他来往。你看要不要我打电话问问?”


    为了孩子,必要的时候也得做出一些妥协,宋魁道:“没事,你问吧。”


    第 35 章、      说话的功夫,江鹭已经陪宋魁走到了小区大门口。 ……


    说话的功夫,江鹭已经陪宋魁走到了小区大门口。


    都到这儿了,本来准备等他打上车后她再回去,但他摆摆手:“上楼吧,我溜达回去,不打车了。”


    “行,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我注意啥安全,这么晚了,别人注意我还差不多。”


    这话也有些年代感了,江鹭忍不住一哂。


    他长得人高马大,块头壮、气势足,脸上还一道疤。这些年因为这形象,总有人调侃他,说看他这模样架势哪里像警察,跟个黑老大似的。虽说是开玩笑,也有些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他走在街上,路人看他恐怕也大多要避让几分。


    江鹭刚认识他的时候,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觉得他在气质这块上的确有些太粗犷、太凶悍,一身的匪气。那时因为这个,她一度觉得自己跟他肯定合不来,也谈不到一起去。


    谁知她着了他什么道,后来竟然越看他越顺眼了。特别他穿上警服后,在她眼里也格外正义凛然,尤其地威严高大起来。


    光看长相,可能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他大概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那卦。但跟他相处久了,了解他性格脾气的人都知道,他生活里其实是个特别讲理的人。


    结婚这些年,虽然大大小小的架没少吵,他急眼的时候也脸红脖子粗、嗓门也高,但江鹭得承认有一点他做得很好,就是不管急成什么样,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在有理有据地争辩——哪怕是歪理吧,总归不是纯粹地发泄情绪,更从来没动过粗、摔过东西,甚是连脏字都没对她蹦过一个。


    想想,他其实没有犯过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也并没有那么不堪。他们婚姻问题的一部分责任,实际上要推卸给现行的异地任职要求,如果完全地归咎在他一个人身上,对他或许也是不公平的。


    不管怎样,在那天他的一番表态之后,她现在是完全掌握主动权的一方了。她从未比现在更轻松、更自在,也更自如地面对与他的关系。


    她终于可以真正卸下担子,交到他肩上,喘口气,歇歇脚了。


    婆婆总说她儿子是头臭倔驴,那往后对他这头倔驴,可得拿鞭子抽着,一分钟都不能让他懈怠了。


    他走出一截,江鹭又喊住他:“嗳,对了。”


    “怎么?”


    钥匙和那两封匿名信的事,江鹭其实一直很想告诉他,跟他探讨商量一下,也听听他的意见。


    以前她总是习惯了单枪匹马,总觉得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没什么离了他不行。但这阵子她也反省自己,是否恰恰是这样的大包大揽惯坏了他,将他推得更远,也让她们的心无法依偎?


    她其实是想要依赖他的,一些事情上,她也怀念他顶在前头做主心骨给她带来的那种安心和踏实。很多年了,她一个人面对风雨,故作坚强,实际上她也疲倦,也脆弱,也想不操心不管事地当甩手掌握,在某些时候躲回他的臂弯里重新再小鸟依人一回。


    但今天太晚了,整件事太复杂,或许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想了想,还是转谈了别的:“你刚好回去,有个事麻烦你。”


    “怎么老用麻烦这词?你尽管麻烦,我巴不得被你麻烦。”


    “我有本教学笔记在老房子的书柜里,挺大挺厚,你应该见过?我记着在从左往右数第二扇门里最底下的抽屉,你回去能不能帮我找找,我最近要用。”


    宋魁应了,问:“怎么突然要用那个?”


    “最近评职称,有同事想借我之前准备的材料看看。”


    宋魁回到房子后就开始着手给江鹭找这笔记。


    书柜好多年都没打开过了,里边儿落了厚厚一层灰,一拉开门,灰尘飞扬,一股厚重的、久远的气味钻进鼻腔。


    他先按着江鹭说的,在从左往右数第二扇门里最底下的抽屉找。但里面只翻出来一堆旧的电子产品和电源线,下面一层抽屉也是一样,放着些早都没什么用的说明书、旧文件。


    看来是她记岔了。


    家里这些书本、笔记什么的,一直都是江鹭在整理,宋魁对哪里放着什么毫无头绪。估摸再找她问,她也不会记得了,时间也挺晚,不想打扰她休息,他便干脆从头彻底翻了一遍。


    找到旁边的柜子时,一个大号收纳盒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将收纳盒拿出来,惦在手上还有些份量,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大一小两个笔记本,一叠信件,一只U盘,还有些零碎的小玩具。


    他先认出了两个互成一对儿的玩具,是Hello Kitty和男朋友Daniel。


    这是他和江鹭谈恋爱时吃肯德基送的玩具,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个穿蓝衣服的小猫叫什么名字,还是江鹭给他科普的。她之所以要吃这个套餐,就是想要这个玩具,能与他一人一个。


    当年她刚刚大学毕业没两年,做什么事都还是小女孩心性,而他转年就三十一了,于心里不太能接受为了个做工不太精致的玩具去专门吃个套餐。但他那会儿什么事都宠着她、依着她,所以哪怕这玩具在他眼里幼稚极了,他最后还是给她要了一套。


    有了第一回,自然就有第二回、第三回,到后头,他便成了主动提出去吃套餐、给她要玩具的那个人。知道她喜欢这些,他在外头出差办案,也总是留心收集各种各样可爱的小玩意带回来给她,每回看到她开心雀跃,他便觉得心里头宽慰,幸福。


    这只Daniel后来被她强烈要求摆在他办公桌的电脑架上,那段时间,支队有领导过来找他,看他一个大老爷们桌上放这么个玩具,都诧异挑眉:“小宋,你喜欢这个?”


    他挺尴尬,只能解释:“女朋友喜欢,非让放这儿。”


    领导一听是女朋友,又不禁露出一种“哦,理解”的暧昧表情。


    后来他调交警队,一周也不在办公室待几天,这些小玩意儿才从桌上撤下来还给了她,再没见过。他还以为她扔了,因为毕竟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想到都被她收在了这儿。


    他将玩具放回去,又拿起最上面的笔记本。


    不出意料,这是江鹭送他的手账日记,里面除了记录了恋爱中她心情感受的细腻文字,还有不少她收集的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票根。有些票根上的字到今天都完全褪色了,无法辨认究竟是哪部电影,只能凭借她在旁边的注释才得以回想。


    这本日记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警察节她送他的礼物,当时他爱不释手,每天回去躺床上都看,毫不夸张,就跟虔诚的基督徒手里的圣经似的。有些页被他翻得都打了卷儿,有些内容他也几乎都快背下来了。


    找到江鹭的教学笔记后,宋魁带着日记本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重新打开翻看了几篇。


    熟悉的文字如海潮般袭来,其中一篇她这样写着:


    他说话时,嗓音醇厚、温暖,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息。像清晨拎着热乎乎的早点回家,跟沿路的街坊邻居打招呼似的,莫名让人觉得松弛却踏实。


    之所以在他嗓音上着墨这么多,是因为我大抵有些“声控”。他的声音或许算是我认识的那么多人中最好听的。厚实,沉稳,有力量感。只不过,可能因为他是个老烟枪,嗓子偶尔会有些沙哑。不少人欣赏“烟嗓”,可我忍受不了抽烟这件事。他答应我,已经在努力戒烟,还不知道最近这几天的成果如何了……


    另一篇中,则这样写:


    晚上我们在路边摊吃夜宵,天有些冷,起风了,他给我他的外套,上面除了洗衣液的柠檬香气之外,还有一种味道,这是我们约会以来我第一次留意到。


    该怎么形容那种味道呢?它像是被太阳晒过的被子,暖烘烘的,是冬天懒懒的阳光气味,也像外婆家的老花梨大立柜,有股幽淡的香气。小时候我有个怪癖,喜欢闻木头的味道,我分辨得出橡木、松木、黄花梨等等的气味差别,这里面,我刚刚好最喜欢花梨木。


    以前读过一篇文章,大约是讲,每个人身上都会分泌一种叫费洛蒙的外激素,如果能够闻到异性身上的味道,并且与自己喜欢的气味联系起来,产生好闻、愉悦、安心等感受,就证明这是基因的选择,这也是所谓“生理性喜欢”的来源。


    在“生理性喜欢”的驱使下,喜欢一个人时,会忍不住想拥抱他,触摸他,闻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会想粘着他,贴着他,一刻也不想分开。今天看来,我大约已半只脚踏入这种状态了……


    宋魁合上日记,轻柔地抚摸着日记本的外皮,心中的波澜久久没有平息。


    他将日记本放回到盒中,没有再拿起另一本来看,也没有打开旁边的那叠信,因为他知道这些不属于她,而是当年他写给她的戒烟手记和情书。


    是啊,别看他是这么粗糙一个人,曾经他也是能做出写情书这种事来的。不仅写过,而且还写了不少。他自己没什么印象了,但现在粗一目测那叠被她珍藏得妥帖的信件,应该是不少于几十封。


    他在心里问自己,宋魁,如果让今天的你再花费心思去做当年的这些事情,你还做得出来吗?她呢,她又会否像当年一样,想要“粘着他、贴着他、一刻也不想分开”?


    晚上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脑海里被江鹭完全地占据、填满。


    她曾经这样迷恋着他的声音、气息,他又何尝不是?他想起刚结婚时他们在这间卧室肌肤相贴的每一夜,想起她白皙的肌肤,羞赧通红的脸颊,想起她总是随着他的节奏发出欢愉的低吟,想起快乐和幸福的气息是如何满满当当地充盈在这间小屋。


    他太想她,太想要她,连续几个日夜的积蓄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他最终无法克制地释放了自己。


    这已不知是他从隗中调回来以后的第多少次了,腹腔那股火平息下来后,他有些自嘲、苦涩地想,当初在异地见不到她,这样是迫不得已,现在分明与她已经身处同一座城,相距不过几公里内,为何却无法与她相偎,相拥?此刻的她已睡下了吗?她的夜,也会与他的一样漫漫无尽吗?


    第 36 章、      节前,秋秋的分班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数学成绩毫不意外地……


    节前,秋秋的分班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数学成绩毫不意外地还是各科垫底。虽然比随堂测验那一次好了些,但是也就答了75分,依旧班级倒数。


    如她自己所说,语文确实也考砸了,周考的水平都在110分左右,这回只得了102。其他副科照常发挥,班级中游偏上,只有英语算是给江鹭争了口气,考了全班第二,年级前五。


    总分算下来,刚刚好卡在快班的门槛线上。起码不用被调换至学生素质良莠不齐的慢班去,江鹭和宋魁都松了口气。


    但看她各科分数情况,偏科已经不能说是严重了。就像人的两只胳膊,一边是麒麟臂,另一边却骨瘦如柴,简直是过于不均衡。江鹭意识到秋秋应该是与她当年差不多,她上高中时就是文科极强,理科极差,实在很让人懊恼。


    这点上,她怎么就不能像她爸呢?


    为了继续给秋秋物色数学辅导老师,江鹭硬着头皮给袁洋打了电话。


    上次同学聚会到现在,快一个月了,一直没再和他联系过。江鹭之前是避之不及,现在为了孩子却不得不与他产生交集,于心而言,她是有点抵触的。


    袁洋还是那副油腔滑调的热情:“江老师,我这两天还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孩子考试应该结束了吧?这过节了,你要是不带孩子出去玩,咱们抽个空一起坐坐呗?”


    “我们没有出去玩的打算,给你打电话就是想问你放假期间有没有空呢,刚好有点事想拜托你。”


    袁洋一听,立马是一副既意外又惊喜的语气:“那我可太有了!这回过节我就准备家里蹲呢,哪儿也不去。看你时间,咱们约在几号合适?还有,我来做东啊,你可千万不能跟我抢。”


    “那不行,是我有事拜托你,当然得我做东。你袁大老板请客,环境太高档,让人不自在,我都张不开口,还是我来请吧。等我确定好了时间,我再通知你。”


    “好好好,你请,我不跟你争。对了,你可一家三口一起来啊,别就一个人领着孩子。”


    江鹭不愿意让宋魁出现在这种场合,她估计宋魁也未必愿意。


    过节期间,主动避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现在的规定也越来越严格了。吃一顿饭,跟谁吃、在哪儿吃、为什么事吃,都要打申请,向组织报告。


    之前他虽然也应酬,但都是政府压下来的公务招待、领导陪同,公安内部他严厉杜绝类似饭局,私人宴请也几乎不参加,更绝对不会和企业老板们单独坐在酒桌上。节前各级单位三令五申要加强廉洁警示教育,他自己在台上给下面人开会,扭头就坐上这种性质敏感的餐桌,传出去了影响太恶劣。


    类似的邀约,江鹭拒绝了没有回百也有几十回,已经是驾轻就熟了:“老宋啊,你也知道,他们公安系统一到中秋国庆这种重大节日是闲不下来的。看他情况吧,女儿我肯定带着。”


    袁洋遗憾道:“好吧,那我等你通知。”


    跟袁洋打完电话,江鹭准备给宋魁说一声,但想了想,节前这两天他特别忙,还是别影响他了。


    宋魁从二十六号就开始密集地到基层队所慰问,两天跑了几十个驻点。放假前一天,班子成员又要分批下企业开展国庆节前的安全生产督查。


    这次的名单是□委会早就研究确定好的,但到了具体执行这天大早,宋魁却看到清单中个别企业发生了调整。


    原定的平京市千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换成了某装配材料城。


    他将陈华喊来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将清单搞错了。


    陈华道:“局长,没有搞错。何局审过,做了个别修改。”


    宋魁一听,脸立马拉下来:“他审过?这是局□委会定的名单,他凭什么越俎代庖地修改?”


    原本他要求□委会来研究确定这件事,就是为了避免这其中的人为干预。


    这次决定企业名单之前他就发现,有些企业,比如这个装配材料城,年年都上督查清单,从无例外。


    什么原因不难想见——恐怕也像之前给他来电的季正昌的想法一样,市局领导给他站个台,新闻报道一出,仿佛企业在各项工作上做得如何到位、如何优秀似的,名头就打响了、打出去了,承揽各项业务也就有了敲门砖、硬实力,后边自然也就财源滚滚了。


    可实际上,安全生产不舍得投入人力物力财力,搞得敷衍了事、一塌糊涂。督查叫了个督查,其实不过是走过场、搞作秀,成了企业的镀金线、人情交易的筹码。


    之前企业害怕检查,担心被查出问题来,现在却成了争相要求检查、甚至还要靠打招呼托关系才排得上号,这不是荒诞,怪谈,长此以往,怎么可能不出事故?


    现在何崴这么搞,把安全工作当成什么了,儿戏?把他放在眼里了吗?把□委会的决议放在眼里了吗?


    陈华面有菜色,不便说什么。宋魁知道这事问不着他,就道:“何局来了没有?你喊他来我办公室一趟。”


    八点快四十,何崴才姗姗来迟,一到局里就收到陈华通知,请他去一趟局长办公室。


    他应了声“知道了,马上”,却一点儿没有马上的架势,进办公室放下车钥匙,喝了口水,才不紧不慢地溜达到宋魁那头。


    敲门进去,他换上副笑脸:“局长,您找我?”


    “坐。”宋魁指指桌前。


    何崴拉开椅子坐下了,他便开门见山地问:“□委会研究确定的安全督查企业名录,什么原因要更换个别企业?比如这个什么装配材料城,怎么回事?”


    大名装配材料城是吴一峰名下产业,吴一峰多懂事啊,这些年给他上了多少贡,今年又是早早地就给谭婧表姐那儿汇了五万块钱。不就是个安全督查,合着把他叫来诘问就为这么屁大点儿事?


    何崴心里头骂了一句,早准备了说词:“这主要还是考虑到督查工作的连续性和工作成果的可量化,这个大名装配材料城每年都是作为‘安全生产逐年优化标杆企业’去视察、去申报的,今年如果给他去掉了,咱们这项工作成果可能就没有了。我也是担心影响后续市局考评中的加减分项。”


    他自以为答得有理有据,直戳要害。毕竟嘛,一把手哪个不关心不在意考核结果的,考核结果直接影响他们的政治表现甚至乌纱帽,去年王沿听完,立即就表示了认可,没再有任何微词。


    没想到宋魁却给他呛了回来:“□委会研究确定的时候你不提,下来了自己调整,跟谁汇报请示了?”


    何崴一噎,“这个,我跟曲政委提过……”


    “你们俩同意了,就能形成决议了?你还把这个局的最高决策放不放在眼里?”


    何崴听这话,心思一转,还以为宋魁是为他没有向他汇报、而是向曲向东汇报而挑他的理儿呢,连忙打着哈哈道:“局长,这事没跟您请示是我的不对,但前两天您不是忙着在基层慰问嘛,一直找不到您人……”


    宋魁打断他,一点没留情面,严厉批评道:“何局,这件事不是跟个别哪个领导请示了、商量了就过去了,□委会的决定就是最高决定,任何人都不应该不放在眼里,说修改就修改!那这市局成什么了?今天你说了算,明天我说了算,轮流当家做主吗?这是市公安局还是土匪山寨!?”


    何崴心里头不服气地骂,说得跟你好像什么正人君子一样,怕不是也收了这个千承建筑公司的好处?否则有什么必要为这鸡毛蒜皮的事揪住他不放?


    骂归骂,表面上还得认错:“您批评得对,下次我一定注意。”


    “没有下次,这次就按清单来。”


    “这、通知都发下去了!”何崴有点急,“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为了考核目标,今年要不就先按这样吧?”


    宋魁耐心尽失,差点跟他拍桌子:“我刚才说了半天,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咱们搭班搞工作,我以前照顾你的情绪,不愿跟你把话说得太难听,不代表我这人好说话、没底线!我调动过来一个月了,你自己说说,几次了,□委会的决定不听、安排下去的工作落实不到位。一个规范执法办案的专项整治,搞了半个月,不见你上会汇报成效,也不见进展,怎么,石头扔水里还听个响儿呢,到你这儿了什么也没有是吧?这是你该有的工作态度吗!?”


    何崴被他斥得面上发青,一时接不上话。


    宋魁压着火道:“我喊你过来不是跟你商量,是通知你。另外,这个专项整治工作必须有成果、有进度,节后你第一时间来找我汇报。如果还拿不出动作和成效来,下次上级领导再让我检视,你就一道去,好好谈谈你这阵子都在忙什么。”


    从他办公室里出来,何崴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娘的,硬把他答应吴一峰这事搅黄了。一来就搞什么正风肃纪,天天搞、天天盯,搞得下面噤若寒蝉,干什么都畏首畏脚地,现在甚至搞到这些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上头来,还有他不插手的地方吗?他就不独裁、不土皇帝了?虚伪不虚伪?


    一个伪君子罢了,江鹭嫁给他,真他娘的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委会决议最大是吧,行,当他还搞不定个□委委员了?


    第 37 章、  国庆节假里,宋魁忙工作,秋秋和同学出去撒欢,江鹭便剩了一个人在……


    国庆节假里,宋魁忙工作,秋秋和同学出去撒欢,江鹭便剩了一个人在家。


    往年她的十一其实也大多是如此度过,她性情喜静,不喜欢挑这人多的时候出去凑热闹。一个人在家看看书、追追剧也挺好,即便做做家务,心情也能得到些许放松。


    但今年,放假前一天晚上,宋魁却回来抢着把家务都干了,垃圾也都扔了。末了还叮嘱她:“你这回放假就好好休息,享受生活,家里的事什么都不许操心,我忙完了晚上回来收拾。”


    江鹭一脸质疑:“你会收拾?衣服怎么洗、怎么晾?柔顺剂放多少?晾干的叠起来都收在哪个柜子?……”


    宋魁没辙地打断她:“鹭,你别总觉得我不会、干不好,就不让我干。不会我可以学,可以研究,即便干得不好,但总归量变引起质变,次数多了才能熟练么。我说了,我乐意为你付出,你不能总拦着不让,得给我机会,是不是?”


    江鹭想起那天晚上脑海里冒出的念头,这倔驴就得拿鞭子抽着才行——这不,一抽鞭子,都不要人说,自己就主动拉起磨盘了。


    她没忍住一声笑,宋魁瞧着她,问:“笑什么,我说的对不对,你给个回应啊?”


    “对。”


    他才点头:“就是嘛,别家里闷着,出去走走,散散心去。”


    家里这摊子事全让他包揽了,秋秋吃饭回她爷爷奶奶那儿,江鹭一时闲下来无事可做。


    好好休息、享受生活。这几个字读来多么轻松,她却好像在这么多年的劳碌中忘记了该怎么休息,怎么享受。有些人是一逢假期就出去消费、玩乐,但江鹭早已过惯了简朴生活,物欲极低,唯一能想到好好犒劳自己的方式,竟然是在家好好睡上两天。


    ——这大概也是许多教师的真实写照。


    总有人说教师这份职业如何好、如何轻松,一年两个假期,自由的时间多,但这样的自由和假期不过是她们呕心沥血当老黄牛换来的微薄补偿。如果想要做一个负责任的老师,这份职业的心力交瘁是很难言喻的,个中痛苦与疲惫,恐怕也根本无法仅靠两个假期就轻易消弭。


    假期头天她便睡了一整个下午,昏昏沉沉地,醒时快六点了,正赶上宋魁回来给她做饭。


    他到她床头来,轻声唤:“鹭,醒了没?”


    她迷糊着应声。


    “给你说声,衣服洗完晾上了,饭也做好了,等会儿起来吃完,碗放池子里就行,明天我回来洗。”


    江鹭听出他要走:“你干什么去?”


    “回去啊。”


    她支吾着,蚊子似的含糊一句:“要不别走了……”


    话音落进宋魁耳里,他却一个字也没听清,只觉得是她还没睡醒,哼哼唧唧在撒娇。


    她很久没有向他流露出这么可爱、柔婉的一面来了,宋魁心窝里阵阵软颤,俯身在她脸颊上偷了口香,才不舍道:“我走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一醒,江鹭怎么也再睡不着了。


    宋魁不在,双人床的另一半空着,秋秋昨晚也住在了爷爷奶奶家,此刻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江鹭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现她以前向往、渴盼的独身生活固然美妙,却也莫名有些空虚。


    于是,那封信、那把钥匙、那梦魇般的名字便又趁虚而入地缠上她。


    想着,心情也渐由放松到烦躁、焦虑,翻来覆去,最后起身来,换好衣服准备去趟物业。


    节前她就想去调监控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往快递盒上粘了这封信。如果有监控能佐证,或许可以以侵犯他人隐私、偷窃损坏他人财物等为由报案,让派出所立案追查?


    她的设想是很顺理成章的,但第一步就卡在了调监控上。


    说明来意后,监控室的保安问她:“咋了,啥事要看监控?”


    江鹭道出来时编好的理由:“哦,我有个快递找不到了……”


    “啥时候的快递?业主群里问了没有?有没有可能是谁拿错了?”


    对方显然已经遇到这事不少回了,一套三连问给她问得一愣,还没顾上编这些细节,答不上来。


    看她是这反应,保安直接给她推到办公室去:“这监控能不能调我说了不算,你得找物业办的人申请。”


    她只得客客气气问:“物业办具体找谁?”


    “诶,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去办公室问问吧。”


    江鹭只得又折去物业办公室。问了一圈,张经理推给王经理,王经理问刘经理,刘经理最后又安排给了小李。


    好在小李服务态度还算不错,递给她一张表,“江女士,辛苦您填写一下这个,我们按流程审批完就可以了。”


    填完后,小李拿着她的身份证去复印了一份,找相关领导签字。


    等了好长时间,结果回来却告知她:“不好意思江女士,让您久等了。我看您填写的申请调取监控的时间是9月19日之前,这个区间没有开口是不行的,您只能填一个确定的时间段,比如9月19日8时至18时,最长不能超过24小时的。”


    江鹭心说这是什么神逻辑,丢了东西,如果她自己就能判断什么时间段丢的,她不比警察还神了?


    “我也没法填这么具体。现在这些快递送到了,都是往代收点一扔,也不给我打电话,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那这个情况,恐怕得辛苦您跟快递确认一下了,否则我们确实没办法审批。另外,咱们小区的监控一般是保存十五天,超限了也是无法调取的。”


    十五天?那么到明天,十五天前的监控岂不是就要被清理了?


    “您这等于说,我要是填不上这个表,我丢的东西就没人管了?”


    小李耐心解释道:“当然不是这样,发现快递丢失的第一时间您过来,我们肯定给你调取监控。但是时间这么久了,确实得按流程来办了。如果您丢失的快递价值较大、损失较大,我们也建议您报警处理,希望您理解。”


    江鹭一阵懊丧。


    站在物业的角度,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监控毕竟涉及那么多小区业主的隐私,没有第一时间找来要求调取的,大概率是快递价值不大,甚至有可能像她这样编个子虚乌有的理由出来,怀有其他企图的。出于安全考虑,用这样的流程过滤掉一些人无可厚非。


    毕竟不是真的丢了快递,这理由也站不住脚,她只得作罢。


    从物业出来,江鹭觉得不能再这样盲目自信,单打独斗下去了。靠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能查出什么来?也许什么都还没查到,第三封信都要塞进她家的门缝了。


    晚上宋魁回来,照例是做了饭就要走,江鹭连忙喊住他:“……老宋。”


    他好久不听她用这个称呼,都到门口了,脚步一顿,扭头望她:“喊我什么?”


    不就喊了声老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江鹭嘀咕,没接茬,只说诉求:“你今天能不能吃了饭再回?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宋魁受宠若惊:“我巴不得呢,这还用问!”


    老婆难得给了台阶下,他登时乐得屁颠儿屁颠儿地,刚换好的鞋和外套又脱了,麻溜地钻回厨房:“我去盛饭。”


    一个多月来,这是夫妻俩难得坐在一起吃顿家常便饭的时刻。


    好容易得来个表现机会,宋魁恨不得跟奴才伺候主子似的,察言观色、鞍前马后、卑躬屈膝。给她夹菜,帮她挑出不爱吃的姜丝、葱段。她手抬起来,他餐巾纸就递上去,她抬眼一寻,他就知道她口渴,忙给她端水。


    江鹭被他搞得都不自在起来:“你消停一会儿,别跟个服务员似的好不好?”


    “哎,服务员还是抬举我了。我是家仆,伺候你的。”


    自轻自贱还挺得意似的,江鹭白他一眼:“不需要。好好吃饭!”


    他才坐定,踏踏实实跟她一起动筷。


    吃完饭,他要收拾碗筷拿去厨房洗,江鹭喊他别忙:“晚点再说,你不先问我有什么事?”


    “噢,对,高兴糊涂了。”他坐回椅子里,“什么事?”


    江鹭起身去了趟书房,从书桌抽屉中拿出那两封信,回到餐厅递给他,将收到信的时间、地点,包括她目前查到的、打听到的情况都巨细无遗地交代了一遍。


    宋魁越听眉心锁得越紧,抽出信封中的字条和钥匙,先小心捏着钥匙的边缘对着光看了看——上面的指纹很乱,层层叠叠、模模糊糊,最初肯定是少不了寄信人的,但现在十有八九已被破坏了。江鹭没有这种物证痕迹的保护意识,在这么多次的拿放之中,原有的指纹应该已经基本上被擦除、抹去,只剩下她自己的了。


    但这怪不得她。况且,即使能提取出来寄信人的指纹,恐怕也是残缺的、扭曲的,调查比对起来也很难有结果。


    他又拿起纸条来,盯着上面的文字没有说话。


    直到她说完了,等了他近半分钟,他才抬眸望她:“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会儿正跟你怄气,怎么说?”


    “这是大事,优先级就不能提高一点?”


    “你平时那么忙,我也不想麻烦你,总想着尽量自己解决……”


    “怎么解决?靠你自己‘调查’到现在,不还是没半点进展。家里有个现成的警察不用,瞎逞什么强?”


    她给他一噎,无法反驳。


    宋魁想起自己调回来当日李国纲一群人反映的问题,梧桐半岛这个项目到底牵涉了多少人、多少问题在里面?除了盛江、耿祈年,现在怎么又冒了个景洪波出来?


    他语气有些沉:“景洪波和这个项目的关联还不明朗。寄给你信的人如果有景洪波牵涉其中的材料、证据,最正确的处理方式是找警方报案,或者将材料寄给纪检机关。而不是寄给你,寄给你有什么用?”


    “信上不是写了,‘无法实名检举’。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和我妈当年遇到的情况一样,比如遭到过景洪波的人身威胁?他肯定也和我妈认识,或者至少有过交集,否则不会联系到我。”


    宋魁望进她一泓秋水似的澄澄眼眸,心下又怜爱、又忍不住叹息。


    是她太正直、太仁爱,眼里看不到恶意和黑暗,还是他见多了人性与罪恶,内心已经无法再寻觅良善?


    不论如何,出于对她的保护,他还是提醒:“这只是你的猜测。就凭这么两片纸、一把不知用途的钥匙?如果需要我们的帮助,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些,而是用这种打哑谜的方式。这把钥匙真的是重要物证,还是迷惑你的道具?当然,我不排除你说的这个情形。但你换个角度想,有没有可能,这恰好是一个了解你情况的人对我们的利用,甚至是给我们做的局?”


    江鹭愕然愣住,一时间心惊肉跳。


    她还从没往这个方面想过,在他面前她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幼稚得连她自己都有些羞惭了。


    “那……现在怎么办?”


    宋魁思索着,拉她坐进怀里,安抚地搂紧,轻柔摩挲她的背脊:“先静观其变吧。等这两天忙完了,我再好好想想。”


    第 38 章、      放假期间,市局的安全督查工作,郭颖才要求亲自参与。宋魁……


    放假期间,市局的安全督查工作,郭颖才要求亲自参与。宋魁便陪着他走访大小执勤点,到企业和社会面视察安全管理落实情况。


    郭颖才是个工作狂,上任以来,大小节日几乎从没有放过假。更无需言国庆节这样的重大节日,生产安全、社会稳定、事故防范是重中之重,但凡发生一丁点差漏、一次重大事故,那一条线上的人一个也别想安生。


    宋魁无论是在地市当局长,还是现在回到省会,这六七年里,也甚少在长假里陪过家人。


    国庆第三天,从企业考察完出来,一行人到附近的商业广场准备找家餐厅吃顿便饭。宋魁从公务车上下来,跟着郭颖才往餐馆走的路上,刚巧看见家里那辆越野车停在不远处的车位。


    他还特意多看了一眼,车牌号没错。


    郭颖才问他:“怎么了,碰上熟人了?”


    “可不熟么,就是我家车。”


    郭颖才一笑,“那不巧了,老婆开着呢,也来这边吃饭?要不你问问人在哪儿呢,过去陪家里人,就别陪我了。下午刚好要去视察武县的矿山,让应急局那谁,董自成陪我去。你歇半天,明天咱们再继续。”


    宋魁也不知道江鹭来这儿干什么,昨天没顾上问,也没听她提。现在领导一番好意,他便没推辞,把郭颖才送进餐馆后,出来给江鹭打电话。


    江鹭这边刚跟袁洋一家子寒暄完坐下,袁洋正忙拍马屁:“你说说,这当领导真是不容易,比我们想象中辛苦多了。我们干企业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工作,起码还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劳碌。宋局这全年无休,哪有一己私利,全是为了民生,为了百姓。真是不负人民公仆这四个字啊。”


    他话音刚落,宋魁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江鹭接起来,听他问:“在哪呢?”


    “我带秋秋请同学一家吃个饭,袁洋,上回跟你提过的。”


    “哦,什么时候约的,怎么不跟我说?”


    “节前约好的,看你太忙了顾不上,没好打扰你。”


    “我上午陪书记考察完到金隆商业街这儿,准备去吃饭,看见咱家车了,你是不是在这附近?哪家餐厅?”


    江鹭微讶,“好巧,我在源江私房菜。怎么,你要过来吗?”


    “嗯,你们吃上了没有?我去找你。”


    江鹭看了袁洋一眼,对方正一脸探究地望过来。


    这人真是,都替他推了,他又主动要过来干什么。江鹭心下念叨他不解风情,支吾着暗示:“方便吗?要是还得请假就别过来了,不要耽误了工作,让领导对你有什么看法。”


    宋魁听出她是为他考虑,不想他参与这类饭局。但他一来想见她们母女俩,二来觉得这顿饭是江鹭请同学,普通聚餐而已,解释得过去。餐厅餐标不高,不是什么高档宴请场所,去就去了,无伤大雅。


    他便坚持道:“方便,我报备就是了。刚好书记下午给我放半天假,我这边也没什么事,过去陪你。”


    挂了电话,袁洋听出宋魁要来,高兴得眉开眼笑:“宋局忙完了,能过来了?”


    江鹭提醒:“老袁,他过来归过来,你可别再管他叫宋局了。他不喜欢别人私下里这样喊他。再说,这都是咱们同学之间,家庭聚餐,你用这种称呼就太见外了,让别人听见影响也不好。”


    袁洋媳妇李钰忙帮腔附和:“对对对,家庭聚餐,是该换个称呼。”


    袁洋也赶紧说:“明白,这不是咱们老不见面,生疏嘛,等会儿一定改口。”


    十来分钟,宋魁到了餐厅。


    一进包厢,袁洋立马起身热情相迎,满脸堆笑地跟他握住了手,一番恭维:“哎呀稀客、贵客,之前老听耗子说起宋哥您,我这约了这么多回了,还是第一次荣幸见到。您比我们大着岁数,我就跟耗子一样喊您声哥了,快快,快主座请。”


    按照平京当地的饭桌礼节,不是谁请客谁来坐主座,而是被请的客人坐上首,所谓座“上”宾。宋魁看袁洋这架势,还以为是他做东请客呢,便问江鹭:“今天是咱们请客吧?”


    江鹭道:“是咱们请。”


    “那袁总,这个主位得客人坐啊。哪有请人吃饭自己做那儿的,这不合规矩。”


    “哎呀合什么规矩,长幼尊卑,您是我们的兄长,于情于理也是该您坐,我可不能僭越。”


    两人各自推让了几句,最后还是宋魁坐到了那位置。


    落座后,袁洋道:“哥,您也别叫我袁总了,叫小袁、袁洋,都行。江老师刚说,咱们这就是同学之间、家庭聚会,那您就把我当个弟弟看待,别见外。”


    宋魁笑笑,也不应,也没拒绝。


    袁洋带了瓶五粮液过来要打开,宋魁忙拦着:“千万不敢,别开了。”


    江鹭瞥他一眼,也说:“老袁,都开着车呢,今天以茶代酒吧。”


    袁洋自然不依:“嗳,带都带来了,哪有不开的。喝多喝少,是个气氛嘛!”


    “真的别开了,”江鹭劝着,看他要拆盒子了,赶紧说:“老袁,你听我一句,要是非得喝,那只有我陪你喝了。老宋今天能过来,已经是冒着违纪的风险来的,我肯定一滴酒都不会让他再沾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袁洋也只得作罢,将盒子放了回去,给江鹭比个大拇指:“还是你厉害啊,把宋哥管得这叫个严实!”又瞧宋魁,“宋哥,你这家里头有个纪委书记呢!”


    这倒是实在话,宋魁看眼江鹭,朝她一笑。


    酒归不喝了,但人情交往还得按套路来。这种场合,袁洋和宋魁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了,推杯换盏几轮,像是打太极、试深浅,说得也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场面话。


    两个半大孩子没吃几口就饱了,早无聊得不成,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江鹭就让秋秋带着弟弟到边上沙发玩手机去,桌上只剩下大人聊天。


    到这会儿,她有点庆幸宋魁过来了,不然面对袁洋两口子这种人精,说不了几句就要被装进去。


    李钰问江鹭平时休息时都干点什么,有啥爱好没有。若让江鹭自己听,恐怕不觉着有什么,大概率也就实话实说了。


    看看电影、追追剧,有空带孩子出去走走,户外运动运动,总之她还算是有不少爱好。只不过如今更多时间用来照顾家庭,没那么多精力放在自己身上罢了。


    她这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都准备是什么就说什么了,宋魁横插进来给她递话:“她啊,敬业,也为家里付出得多,平时在家也就是做家务、备课,研究教学上的事。”


    江鹭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心领神会,也就附和他:“对,最近女儿不是摸底考试嘛,我这生活重心全在照顾孩子上了。”


    李钰道:“江老师,你这也太宅了。没事也该出去走走,带孩子转转,放松放松。国庆这类长假,你们也都不出门玩儿?”


    “嗐,哪儿哪儿都是人,我今天出门看,发现连家门口的公园都有人搭上帐篷野餐呢。”


    李钰笑应:“可说呢,咱们国内就是这样,假期少,赶上长假那真是全家齐动员,换个地方看人山人海去。所以我都是带孩子国外游,找个欧洲小城住下来看看风景,也不用跟人挤,休息几天,身心都安宁了。江老师,你英语这么好,我真的强烈建议你带女儿也试试。比如英国湖区就很不错,出去一趟,还能带孩子练练口语呢。”


    听听人家,放假都不是在国内人挤人、人挨人,干脆国外度假去了。英国湖区看来也没少去,这生活方式真让人不羡慕不行。再想自己,多少年了,别说国外游了,就是想在国内看人海,也只有她们娘俩,从来没宋魁什么事。


    江鹭瞥一眼宋魁,见他眼神带着歉疚的闪烁,也就一笑,“老宋护照收上去多少年了,就没借出来过。他们这个层级,现在连配偶、子女出国也查得严,要上报。”


    李钰一听,一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的表情,忙找补:“哦,对对对。你看,我们不在体制内,脑子里都没这根弦儿。”


    “再就是,他一到节假日就忙得上了发条似的,根本闲不下来。他辛苦工作呢,我得支持他啊,带孩子出去玩把他扔下,也于心不忍。所以就跟孩子在家好好休息,城里边儿逛逛,也挺好。我这人也懒,不爱折腾。”


    “不爱折腾挺好,国外一趟飞机十几个小时呢,也累,咱就家里蹲,消停。”袁洋顺着她表示同意,又问宋魁:“宋哥呢?这也不能光工作,都没一点自己的生活了吧?”


    宋魁一笑:“从节前到现在了就没轮上歇,别说管自己了,家里都顾不上。人家娘俩早都对我有怨言了。”


    这是半真半说笑地给她递话,江鹭见他看自己,含笑没接茬。


    “但我看您这身材保持得是真好,练得真壮实,我比您小着六七岁呢吧,您看我这肚子,天天念叨健身,天天犯懒。”袁洋自嘲道,“我听说您以前还练拳击?”


    “也算不上练,干刑警那会儿自己瞎打着玩儿,这都十来年没再碰过了。”


    “那是有健身习惯?”


    “没有,哪儿有空啊。”


    “打球吗?”


    宋魁敷衍:“会一点。”


    “高尔夫,怎么样?”


    “我可打不来那个。有一回一个朋友请我去试试,我就差把球杆给人家挥出去了。”说着摆摆手,“不感兴趣,再不打了。”


    袁洋哈哈笑:“那玩意儿练多了就好了,还是挺好玩儿的。那您平时就一点儿这类活动都不参与?我看您真不像没有运动习惯的人。”


    江鹭看着宋魁,知道他可太擅长运动了。


    大学时练过拳击、散打,还是校足球队的中锋,参加工作了以后也是他们单位球队的主力。工会组织的系统内各种体育比赛,别管水平怎样,他都积极参加。篮球、羽毛球都打得很不错,游泳也相当娴熟,各种泳姿都练过。


    身材能保持,跟当年底子打得好也不无关系。但是到袁洋这里,他明显就是不愿意实言相告。


    他打个哈哈,“这年纪了,时间又零散,哪抽得出一天半天的用来运动啊?只能是随缘了。有空就陪她俩在楼底下散散步,没空,在家做几个俯卧撑也叫运动了。”


    “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是要好好爱护的。”袁洋再找不着什么话题,只得说几句不痛不痒的。


    总算聊到饭局的主题,江鹭道:“电话里没细说,请你们吃饭主要还是为孩子的事。这不是刚摸底考试结束,她数学成绩不太好,我跟老宋就商量想给她请个老师带一带。”


    “那你找我可是找对了!我上回不是跟你说了,科大二中的校长武起元跟我是好哥们,我认识这种师资可太多了。你猜我朋友都管我叫什么,‘袁辅导’,听过吧?那个辅导平台。”


    大家因他这绰号笑了一阵,聊了几句,江鹭才把话题扯回来:“先前我们也打听过,也请了个挺有名的老师给孩子补过一次,但是我看孩子还是不太提得起兴趣。”


    袁洋煞有介事道:“这不是我吹啊,我老跟武校长还有他那圈子的老师们吃饭,聊过不少回这个教育问题,还是有些心得体会的。在我看,大锅饭、小锅饭本质是一样的,不一定适合所有孩子,并不是说孩子没有天赋,不够聪慧,而是她需要有这么一个引路人。就跟咱们给孩子做开蒙、激发智力那时候一样,哪怕是应试教育,也该以兴趣为先,不能是上来就填鸭式地刷题,否则孩子学得痛苦,很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你看为什么现在小孩得抑郁症的这么多,跟这个教育的方式方法有很大关系。”


    别说,他这一套理论不管对与不对,跟秋秋现在的情况却是很相符的。


    江鹭表示赞同,他得到承认,又接着说:“找老师不在水平有多高,关键得适合孩子,能让孩子愿意跟着老师去学。这样才能事半功倍,是吧?否则你说钱也花了,劲儿也使了,孩子时间也耽误了,最后成绩出不来,这不就属于是走了弯路了嘛。江老师,你就放心把这事交给我,我准保给你找一个适合秋秋的老师。”


    第 39 章、      饭局结束以后,回家路上,江鹭有些忧心地问宋魁:“他这大……


    饭局结束以后,回家路上,江鹭有些忧心地问宋魁:“他这大包大揽了,咱们人情也欠下了。万一后边找你帮忙,怎么办?”


    宋魁道:“没事,这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呢,找不找得来,找来了适不适合咱们都两说呢。这也不是多大个事,他自己也知道,不会拿太大的事来麻烦我的。”


    “别给你造成负担就好,不然我该自责了。”


    他伸过手臂,拉起她的手裹进掌心里,安抚地捏了捏:“这些事我有数,你有时候也不用那么紧张,如临大敌似的,放松点对待。”


    他的手掌厚实热烫,江鹭的则有些微凉。


    她没有抽开,蜷起手指尽量汲取这丝暖意。但开到前边拐弯,还是晃晃胳膊,提醒他注意驾驶安全。


    总归有他这话,她确实心宽点了,“这个袁洋啊,真的是把商人身上无利不起早那特质体现得淋漓尽致。亏了今天你来了,否则我一个人招架他们两口子,还真不知道要被他们灌迷汤灌成什么样呢。”


    想起刚才饭桌上他对兴趣爱好这个问题遮遮掩掩,避而不答的态度,又问:“他问你喜不喜欢运动,你为什么不给他说实话?你怕他约你踢球啊?”


    宋魁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他们这帮做生意的,总结出一条什么‘真理’?”


    江鹭摇头。


    “叫‘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领导没爱好’。以前市里头一个部长,还是我老领导的同学,作风清廉了一辈子,就因为喜欢写字画画,到了痴迷的程度。人家看准了这点,专挑他喜欢的那个名家大师,给他送墨宝、真迹。他起先坚决不收,退了两回,最后实在爱不释手,还是留下了,没办法,帮人家在项目招标上打了声招呼。前几年被查出来,定性成受贿,进去了。”


    江鹭做个夸张的表情:“真是费尽心机。”


    “所以跟这些来者不善的人打交道,非得把脑袋削尖了不行。一切人性的弱点、软肋,在他们那儿都能被加以利用。”


    “这还真是门学问,我应付不来。”


    宋魁看她,“那我今天是不算是来对了,解救你了?”


    江鹭大方承认:“确实。”


    刚好,车也开到楼下,宋魁就借机问她:“按今天这表现,还过得去吧?在家多陪你们一会儿,晚点再回,行不行?”


    江鹭当然默许。但想想也觉好笑,之前把他往外推,坚决不走,现在关系缓和,他又老老实实循规蹈矩了。


    秋秋一到家就钻回房间,喊着“困死了,我睡会儿”,关上了门。


    江鹭知道她就是躲起来干自己的事,不是在玩电脑就是刷手机。放假这两天,头天跟同学出去玩儿了一次,昨晚一回来,就自己关起门来不知道忙什么,神神秘秘的。出去玩问她跟谁,她回答说班上一个叫韩姿怡的女同学。


    这个女同学的名字倒是也听她提过不少次,但现在江鹭也不确定是不是被她搬出来当幌子。


    自从宋魁说秋秋可能有早恋的苗头,这阵子她就有些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总担心一个不留意,两人从苗头直接发展到了下一步。但她最终也没有问成知远去了没有,怕给她压力过大,反而容易逆反。


    养女儿,真是每天都操不完的心。


    今天宋魁跟秋秋都在,她就给他朝秋秋房间努努嘴,示意他抓紧了解了解女儿的思想动向。


    宋魁比个手势“收到”,接了杯水端过去,敲门,“秋秋,喝点水再睡。”


    “不喝。”


    “听话,我进去了。”


    里边儿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


    宋魁推开门,秋秋已经躺回床上。他扫了一眼书桌,电脑屏幕是黑着的,但主机的电源灯亮着。


    “你玩个电脑,干啥偷偷摸摸的?”宋魁把杯子放在桌上,作势去开显示器。


    秋秋惊叫一声扑过来阻止:“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啊!”


    宋魁收回手,在她椅子上坐下,“我跟你妈够尊重你的隐私了,你玩电脑、玩手机这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你一天在玩什么,跟谁聊天。你玩就大大方方地玩,这么遮遮掩掩的,是不是在看什么不健康的内容?”


    秋秋瘪嘴嘀咕:“什么不健康的内容啊!你两天都没见我,一回来就是找我茬?”


    “我怎么是找你茬?我就是来了解了解自己女儿的兴趣爱好和学习生活都不行吗?”


    “给你看给你看。”秋秋不耐烦地打开电脑屏幕,网页上是少女恋爱漫画。


    宋魁翻了两页,到漫画里男孩跟女孩亲吻那页,秋秋脸上一窘,赶紧关了不让他看了,“平时你们都不让我玩,我也挺自觉的吧?现在放假在家,看个漫画也不行?”


    “看看行,你没谈恋爱吧?”


    秋秋别过头,“老问这个,你烦不烦?”


    “你要是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就默认你谈了。上回我是不是告诉过你,现在我管你的思想和感情问题,你要是谈恋爱,得跟我报备。”


    她嘴一撇,“没谈!”


    宋魁起身来关上门,回过头来拉她在床上坐下,“你跟爸爸私下说,不告诉你妈,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


    秋秋挺抗拒这个问题,但宋魁态度温和,循循善诱:“有也正常,谁上学的时候没个喜欢的对象呢,是吧。”


    她立马反客为主:“那你也有?老妈也有?”


    “当然了。”


    “你上学时喜欢谁呀?”


    “高中的时候,喜欢过我们班一个女生。”


    “那你有没有跟人家表白在一起?”


    “没有。”


    “为什么啊?”


    “谁规定喜欢就一定要表白?”


    “不表白的喜欢,不就是暗恋吗?”


    “学生时代暗恋不才是常态吗?”


    秋秋想了想,好像没法反驳。


    宋魁趁机提醒:“喜欢可以放在心里,未必都要发展到谈恋爱。你不要把漫画的桥段放到现实来,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漫画情节。单纯欣赏彼此,像好朋友相处,不也很好吗?你现在的本职工作是学习,要把精力多放在自己身上,不要被其他人影响。”


    秋秋鼓着嘴思索,没吭气。


    “回到刚才的问题,你有喜欢的男孩吗?”


    她想也没想就答:“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喜欢?”


    这实在是个过于宽泛的问题,宋魁反问她:“你自己觉着呢?”


    秋秋这才露出一副满腹经纶终有用武之地的表情,郑重其事道:“老爸,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忍不住想靠近她、和她分享自己的心情,会想方设法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会照顾她、逗她笑、心疼她、因为她的开心而开心、难过而难过,会想要时刻陪在她身边,会给她自己觉得好的一切、把她捧在手心,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宋魁有些惊讶于她一个初中孩子能产生这样的认知、说出这番话,正哑然,又听她继续说:“老爸,如果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话,你觉得你喜欢老妈吗?”


    看着女儿闪烁着探寻、质问的明亮眼神,宋魁一下明白过来,谈话的主导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交换了,变成了这个狡黠的小丫头片子。他以为是来和她谈早恋话题的,谁知道她怎么就一步步将他引向了现在这个问题?


    他挑起眉峰,“你早等着问我这个呢?”


    秋秋直率点头,“你说的,我有什么感情方面的问题和困惑都可以问你。现在我最大的疑惑就是,你喜欢老妈吗?”


    宋魁不当回事地蹙眉斥,“我不喜欢你妈,哪来的你?你一天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才没有胡思乱想,我都观察你和老妈很长时间了,尤其是最近。我想不明白,你们之前明明在吵架,但却不像我跟同学那样不跟对方说话,互相赌气。现在虽然看起来像是和好了,为什么又没有甜甜蜜蜜的感觉?反正就是平平淡淡的,像白开水,一点不像漫画里那样,我总觉得你俩之间才是不表白的暗恋呢。”


    “我俩怎么就平平淡淡了?”宋魁嘴上反驳,但细想这些天,他和江鹭也就拉拉手,抱了抱。这年纪了,还跟刚认识那会儿似的生涩,他自己也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仍然隔着什么、缺少了什么。


    他一时有些底气不足,但在女儿跟前,还是硬着头皮反驳:“都说了,别把你那漫画情节放到现实来。再说,我跟你妈都什么年纪了?哪还需要那些小打小闹的感情?我们现在已经是在喜欢的下个阶段了,我们之间这属于是爱。”


    秋秋看着他,认真问:“为什么不需要?爱就不包括喜欢了吗?”


    宋魁登时哑口无言。


    从她房间出来,宋魁去书房找到正写笔记的江鹭,泄气地一抱手臂靠在桌沿上。


    “怎么了你?”江鹭放下笔抬头。


    “本来是去教育你女儿的,现在反被你女儿教育了一通。”


    “嗯,怎么教育的?”


    宋魁摇头不愿提,只看着她,问:“你现在还记不记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和感觉?”


    江鹭露出一副好像他吃错了药的表情,“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你女儿问你这个?”


    “是我想问你。”


    她重新拿起笔,“不记得。”


    “你先别忙你这个,就不能好好想想?”


    江鹭无奈,“如果你指得是谈恋爱时的那种喜欢,当然不记得,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说完站起来,“你是不是跟她谈早恋问题被她反将了一军?跟你说了,不要小瞧她,她现在气起人来思路清晰,逻辑缜密。再有,不要从你女儿那儿吃了瘪就来难为我好吗。我去倒杯水。”


    宋魁将她手握住,手臂一伸揽她到怀里。


    “嗳,你……”


    他从她手里拿走杯子放下,低头凝她,试图在她眼里找到她还喜欢自己的证据。


    可是什么样的眼神才是喜欢?他竟然发现自己也早已记得模糊了。


    她曾问过的那个问题又跳了出来,他们之间还存不存在爱,亦或是只剩下亲情?他对她的关切,疼惜,照顾,付出,渴望……这一切是亲情,是欲□望,还是他所自信声称的下一个阶段的喜欢?又或者像女儿说的,喜欢是爱的子集吗?还是与爱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没想到他平生居然第一次被一个初中孩子的感情题目难住了。


    他们在对视中同时追寻着答案,追问着内心。宋魁望进她盈满某种情愫、倒影出自己的眸,彼此的距离在渐渐急促的呼吸间拉近。


    无论答案是什么,此刻他只知道他强烈地渴求她。血液在他皮肤下奔涌沸腾,寻找喷薄的裂口。他搂住她的腰压向自己,扣住她的后颈,吻落下来,迫切粗重得近乎蛮横,手掌在她肌肤上四处地肆意地抚揉,自她腰间直覆至胸口。


    在这力量与体格的对抗中,江鹭完全地落于下风,这已不是温存,倒更像一场侵略——她被迫卷入这毫无预兆的风暴中承受肆虐,起初她僵硬着,半推半就地抵抗,但很快,原始的本能攫住她。她的心为他颤抖,软化,情难自抑地搂紧他的背脊,热切地回应。


    他们唇齿纠缠,呼吸交攀,理智的绳索一根根崩断,只剩下彼此唇间的甜腻、交错的喘息,以及这越来越重、近乎疼痛的吻……


    两个不同的铃声交叠着传来,是他们的手机同时响了。


    一切戛然而止,江鹭的手机就在书桌上,宋魁随着她同时扭头看去,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两个字:何崴。


    第 40 章、      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让宋魁舒展的眉头顿时紧锁。……


    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让宋魁舒展的眉头顿时紧锁。


    他不肯停下,收紧手臂不放她走:“不许接。”


    江鹭意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推开他还要凑上来的脸,在他额头上一戳,“今天都让你尝这么多甜头了,别得寸进尺啊。”轻轻拨开他揽着自己的手,示意他离开书房,“接你电话去。”


    这么多甜头?哪么多了?就这点儿,哪够?


    宋魁心里骂何崴,早不打晚不打,专挑这节骨眼上打,故意的是吧。真想拿她手机给他拉黑了去。


    虽然恼火,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松开她,去客厅拿自己的手机。


    来电的是市委秘书长司宇。


    他接起来道:“秘书长好。”


    “宋副市长,没什么事,就是通知你一声明天上午十点要去恒奥数控考察。另外,书记还让我提醒你一下,明天下午五点半在青湖宾馆的那个社会治理座谈会也别忘了,可不给你假了啊。”


    司宇说完呵呵地笑了笑,声音是轻松的,语气是轻快的,但很明显态度是严肃的。


    宋魁知道今天偷懒了,书记给他批假的时候,他一点儿都没客气。后头回想,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好像有点太迫不期待了,恐怕书记下午再想起来也对此有些介意。


    他连忙应:“好的,秘书长。明天我一定全程陪同参与,请书记放心。”


    放下电话,宋魁的心思还在何崴那里,听江鹭在书房讲话,似乎通话还没结束。本来准备去问问何崴打电话找她是为什么事,手机又响了。


    这回来电的是青湖区公安分局的局长徐北强。


    宋魁心头一突,第一反应别是辖区出了什么事故,但接起来后却听徐北强道:“局长,您在家吧?我在您小区这里,想上去看望一下您。”


    又为这事。他松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反感。


    节前徐北强就打过一次电话,他没接上,后来他也没再拨回来,证明不是什么要紧事。每年到了这类节假日,为了登门拜访和送礼的事而来的电话就烦不胜烦,不仅给他打,不知道他们从哪打听到江鹭的电话,也给江鹭打。


    这些年江鹭替他把着第一道关,挡掉了不少人情世故,说起来,他其实是对她很感激的。


    虽然从没有将江鹭推到台前来,下面这些人也无从知晓他们夫妻关系如何。但江鹭在他心里的分量、在这个家里说话的分量是比任何人都重的。对自己爱着、更心存着愧疚的妻子,如果她真的坚持要让他在一些事情上开口子、犯错误,他是一定会照做的,而且会闭着眼睛不闻不问地照做。


    江鹭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才不愿意把自己变成一个垂帘听政式的角色,也不愿以后别人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宋魁如果出事,一定出在他老婆这里”。所以她总是不断地提醒他在这些方面要警惕、谨慎,以至到了有些极端的程度。


    之前他们常常为这类事争执,宋魁也自知,是他将她的一番好心好意辜负了。


    徐北强的来访,说实在话让他很是意外。


    经过这些天的调研走访,局里各级干部是什么样的品行、能力、背景,他其实已经了解掌握了七七八八。


    关于这个徐北强,底下有很多种声音,不仅对他褒贬参半,还有一种传言,说他是攥着何崴这根绳被拉起来的。


    不过,何崴在市局里也不单提拔了一两个自己人,很多干部都是经过他推荐走上领导岗位的。用人这事,终归是要经过组织考察、班子研究才能确定,他能量再大,也还没有在市局这个层面开一言堂的实力。他也不能太武断地说,何崴用人是完全地出于一己私利。


    他惯例地找个借口推辞:“我这会儿不在家,你也知道,过节陪书记考察呢。”


    徐北强呵呵地笑,“领导,您上午考察,这会儿肯定回去了。您放心,我什么也没拿,就是看望一下。您平时忙,也逮不着空跟您汇报思想,好容易您在家,您得给我这当下属的这个机会嘛。”


    放假三天来宋魁都跟着书记在外面跑,今天刚落个半天休息,他就来了。


    有时候真不得不感慨,机关领导的这些行程和去向,对外说得都是保密,可实际上那真是透明得跟玻璃似的,都不用传大家就都知道一样。


    话说到这份上了,宋魁也差不多猜到了他的来意,没有再拒绝,就说:“那上来吧。”


    徐北强和媳妇唐琳秀到了家里,嘴上说啥也没拿,但还是拎了箱水果。


    比起已经马上迈入五十大关、谢顶发福的徐北强,唐琳秀看起来保养得当、相当精致。


    江鹭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估摸着有四十来岁的样子。能看出,为今天的来访她很重视,特意打扮了一番,衣着低调但得体。


    不过,江鹭还是认出她包的品牌,一款很小众的奢侈品,她第一次见这个牌子还是在几年前的同学聚会上,蔡灏然给她科普的。


    唐琳秀一进门,就热络地对她阿谀奉承起来:“宋局调过来,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登门,也才头回见局长夫人。真没想到您这么年轻,看着也就三十二三岁?”


    江鹭扯起唇笑笑:“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诶哟,那是真显年轻啊,真的,您看着也就三十左右的样子,我都还怕我说三十二说多了。总归还是年纪轻,满满的胶原蛋白,不像我们这马上五十的人,咋保养都无济于事了,只能靠医美了。”


    唐琳秀自嘲地笑起来,江鹭不露声色地回应:“谁不是呢,衰老也是自然规律,没人能例外。快别站门口了,进来坐吧。”


    在客厅坐下后,徐北强跟宋魁闲叙了几句家长里短,就要把话题转到青湖分局的工作上去。


    宋魁一听头直发疼,赶紧给他按住了:“老徐,放假就放假,休息就休息,就别谈工作了吧,我从节前到现在一天还没歇过呢。”


    徐北强只好把话咽下去,忙说领导辛苦了,得多注意身体,说完,又问:“那,晚上请您和夫人出去吃顿便饭?”


    宋魁摆手,“饭就免了吧,中午才跟一个朋友聚了聚,晚上吃不下了。老徐,你有啥想法就直说吧,也别藏着掖着的了。”


    徐北强脸上有些泛红,小心翼翼道:“领导,那我就直说了。虽然我不是您提携起来的,但对您在隗中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成绩早有耳闻,也一直特别认同。我觉得现在跟在您手底下干活,心里头特别有干劲儿。您看,您调回来也有一阵子了,我就想着,有没有机会能朝着您进一步?”


    宋魁猜出他是为这事来的。


    市局副局长杨丙森前段时间住院做了个手术,心脏搭桥。宋魁还没抽出时间去看望呢,节前两天他就出院回来了,到办公室找他。


    聊起身体这事,老杨有点懊恼,有点不甘,但还是跟他表达了退意:“虽说没什么大事,但是这个年纪了,这么个大手术做完,身体真是吃不消,明显感觉精力大不如前了。我想着,再两个月我也满五十了,不行就病退回家养着算了。”


    宋魁嘴上安抚,但也隐晦表露出支持:“身体健康是第一位,你先别想太多,回家休息一阵再说。工作安排上的事,我会考虑的。”


    他这样说,杨丙森也就明白了,“好,那这职务调整……”


    “暂时先这样吧,后头我找机会向领导汇报了再说。”


    老杨找他说的这事的时候,谁也不在场。但这种消息比之领导的行程而言,是更加藏不住的。


    从老杨来局里,到去他办公室,再到离开,这中间看似平静且短暂的这么一段时间,谁知道就已经在底下掀起了波涛。连着发酵了这么几天,各种各样的猜测更是漫天乱飞,有的宋魁听都没听说过。


    他对徐北强笑笑,道:“只要有能力,在哪个岗位都能干得好。哪个岗位不都是为了公安的事业嘛,路长着呢,看吧。”


    做下级的,要学会听领导话里的深意。是拒绝还是同意,是左右为难还是隐晦支持,徐北强混了这么多年,要是听不出来这些分别,那就白混了。他隐约猜出来,人事调整这事怕是暂时还没谱,也就不用再问下去了。


    他便道:“领导,不管在什么岗位,哪里需要我,全听您安排。”


    又坐了几分钟,扯了些别的,江鹭起身续茶水,宋魁便问她:“鹭,你去看看秋秋睡醒了没有,老徐过来,还没出来打声招呼。”


    徐北强听出他是不想聊了,赶紧知趣地起身,“别叫孩子起来了,我们这就回去了。”嘴上说着今天打扰了,走到了门口,“领导,您别送了,留步,留步。”


    唐琳秀也应和着,邀请江鹭:“您回头有空,上我姐那茶馆坐坐去,给您尝尝她那儿的好品种。”


    江鹭敷衍地笑着,将两人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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