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可你放弃了啊


    “你保证?你凭什么保证?”


    流星几次三番没能跑得了, 都被穿成人串了,倒也不恼不厉。


    虽然语调并没有带什么鄙夷之意, 但显然也没看上碧桃这个看上去威武无边的神仙之位法相。


    他说:“若我没记错神仙位在九天之上,也不是什么高位仙。”


    换个神仙位被一个不人不鬼不妖不魔,只靠着一颗心脏作乱祸世的怪物这样嘲讽,恐怕就算不气疯,也能气成吹肚鱼。


    碧桃倒是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感觉,甚至还专门调整了法相说话的声音,尽量小些, 不显得她在凭借着天威压人。


    碧桃说:“神仙位在天界确实不是什么高位仙,我这不是在努力的升仙位吗。”


    “而且流星师兄,你太心急把我们一锅给炼了, 还没有了解完全就下手。我们这些仙位, 根本不是下来游玩的,而是下来竞赛的。”


    “说起来你之前说的那些贬低仙位的话, 也不算完全是错, 天界仙位现在像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很多仙位失格,女接母位, 男承父职已经行不通了。”


    “六部将职大多空缺,所以天界和冥界联合举办了一场择仙竞赛, 第一轮竞赛在一个凡星界。”


    “此星界是第二场竞赛了, 需要个人积攒够五十万功德才能够归天证位。”


    “而我之所以敢和流星师兄保证, 我们的话可以上达天听。是因为我们这些仙位,身上的仙灵被仙长们抽丝,编织成罟。”


    “天界有一物叫银汉罟,我等所作所为, 随时随地都会被银汉罟转放,九天诸仙都能看得到。”


    “而监赛的仙长们,以青冥帝君为首,也都在时刻注视着我等。”


    流星闻言,愣怔片刻,失笑道:“所以我还高估了你们……”


    “原来你们这些仙位下界,不光有护身咒印,还有仙长们随时随地监视着你们的行动,以便及时出手相救……”


    “那你们还下来竞什么赛?做什么仙位?直接回到襁褓做个婴儿,岂不方便在天界吃奶?”


    说起吃奶,碧桃又没忍住看了一眼明光。


    但这时候显然不适合走神。


    碧桃赶紧拉回自己的思绪。


    “让流星师兄见笑了,我们这些小仙,已经是矬子里面拔将军,比较好的那些了,所以非常受仙长们的疼爱。”


    碧桃说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一脸骄傲道:“你信不信,就在此时此刻,这一个星界之中,就有六十余位随赛仙长,随时等着我等兜不住大局的时候,跳出来救我等的性命,平复此界之乱。”


    在九宫锁灵阵起阵的那一刻,发现这些参赛的小仙把护心骨都给挖了,就已经接受命令随时准备救援的随赛仙长们:“……”


    他们隐匿在各处无法露面,但表情实在一言难尽。


    流星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你们还对此很骄傲吗?”


    碧桃说:“难道我们受尽长辈疼爱,却要以此为耻吗?”


    随赛仙长们的表情总算是好了那么一些。


    碧桃继续说:“其实这一场我们下来的人远远不止几百,足足有三千多人。”


    “大多数应该都在民间,还未能突破封固前尘的雷纹咒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竞赛。四十年时限一到,作为凡人蹉跎一生,功德未满,他们就再也回不去,只能入轮回了。”


    “若是三千多仙位,尽数觉醒,流星师兄你也对付不了。”


    流星还真不知道这件事,他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把修真界操控在自己手中。


    对皇族也有些掌控,但是他没有那个本事,将每一个黎民百姓都监控在眼皮之下。


    他在下界的第一时间,通过操控的“傀儡”得知此界来了外来之人,并且未雨绸缪地将这些人都掌控在手中,探知出他们的仙位身份,就已经很厉害了。


    流星皱眉道:“就算我找不到那些人又如何,谁说三千多人我对付不了?我多刻一些道体不就得了,就算你们整个九天都下界竞赛又如何?”


    流星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这么“吵架”了,他很快意识到他被碧桃的无稽言论给带跑了。


    他赶紧深吸一口气,说回天界仙位失职的正题:“难道下界走一遭,攒够了区区五十万功德,就能胜任九天将职?”


    “虽然你掌心之中的这人还算有点本事,堪可为将,却也不过如此。”


    他言语之中忍不住带上一些讽刺傲慢之意,更多的却是对九天仙位青黄不接的现状震惊。


    天界仙位无能,受苦的只会是苍生。


    碧桃说:“实不相瞒,流星师兄,明光可不是什么将职备选,他乃是仙帝之子。亲生的,按理该是未来天界的仙帝呢……”


    流星:“……”他感觉像吞了一块大石头。


    噎得灵魂都颤抖了一下。


    他原本就觉得九天仙位够差了,觉得明光还行,至少做到了带人将他禁锢山林,差一点就封印成功。


    但他在封印的关键时刻为了个女人擅离职守,导致后续阵中之人都要舍命封印。


    稍加调教,摒弃私欲,至少他堪可为将,但也只是“堪可”。


    谁想到他竟不是将职,而是未来仙帝?


    天界恐怕要完蛋了吧。


    流星有一手能给死魂雕刻道体,让其自由行走在人间的本事。他通晓万类道术,自创的剑法更是精妙绝伦。


    随便和碧桃交手,就能指点她这个阅遍仙界最顶尖功法的仙位。而且这世间所有的东西,只要看上几眼,就能够上手甚至出神入化,他做菜也是同理。


    这样一个人,称一句“造物之主”,完全不为过。


    一个七窍皆通,几乎全能之才,还怀有不死不灭的众生之心,执着了千年,他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和辩驳。


    但碧桃看到了之前明光问他是否伏罪,他被生生逼出的傲然与愤怒。


    与他对话,也是朋友拉家常一般,不吝袒露自家那本难念的“经”。


    就是为了把他对天界仙位该有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认知,从神坛上拉下来。


    好一会儿,流星才嗤笑了一声,不断摇头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如今的世道,流离癫乱,生民为刍狗,原来是整个天界仙位,从根源上就已经烂透了。”


    “仙位出生为仙……哈,他们根本不知何为人间,确实无法领会人间疾苦。”


    他甚至在这一刻,因为自己曾经放弃仙位的举动而庆幸。


    而这个时候,碧桃又悄无声息地把话给兜回来了。


    她说:“流星师兄要是这样说的话,对,但也不对。”


    “流星师兄之前说,上古之神为苍生献祭,令你非常敬佩。你觉得仙位就应该是那样。”


    “可流星师兄或许是飞升天界后,下来的速度太快了,你没来得及知道,现在天界的这些古仙一族,就是那些上古之神血脉还有神力的延续。”


    流星又是一愣。


    碧桃叹口气继续说:“古仙一族在天上占据了仙位的十之六七,而且有一个浑称叫‘天道衍生的驴子’。”


    “承袭的就是上古众神的血脉,他们从娘胎里还未出生,就开始传承上古众神为苍生所祭的使命。”


    “出生落地,马上就得长成大人,根本没有童年可言,长成之后就立刻接受万界公职,拉磨的驴一样一直忙碌到天荒地老。”


    “天道衍生他们,看似是馈赠他们天生清气荡荡,甚至高过那些苦苦求索飞升的功德仙位。”


    “却也给古仙族设置了诸多“禁制”,归束他们的言行与脚步,乃至从出生之前,就用“传承”,来塑造他们的灵魂。”


    “一旦他们对天道有所“违逆”,下场连凡人的轮回转世,受刑赎罪都没有可能,只能献祭星汉轮转阴阳晷,散魂于天地,还灵于苍生。”


    流星一时片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可他思索了片刻还是说道。


    “我当时飞升上界,见诸天仙位尸位素餐,只顾着争权攘利,无人思索为苍生奔忙。就算他们生而为‘驴’,不好好为苍生拉磨,岂不愧对他们为上古众神的血脉。”


    碧桃看着流星说:“可能在流星师兄的眼中,一些仙位只做自己分内之事,就是在尸位素餐,能力低下。不思苍生苦厄。”


    “可天道为了保证这些‘驴子’好用,在处理某些公职的时候,不因个人的私欲而影响公正。并没有传承给他们上古众神全部法力和能力。”


    “甚至会闭塞一些仙位的灵窍,让他们无法凭借自身的努力,去通晓太多技能,去做分散他们精力和时间的事。”


    “有些武神,熟通兵法带兵护卫苍生百战百胜,可他或许连一件衣服都洗不好。”


    “有些雷将,自身武艺卓绝,天生驱邪镇祟的火灵属,可他读不进去一点下界的文化,就算死记硬背也无法应用,被人嘲笑为绝望的文盲。”


    “而这些被闭塞的灵窍,若是在凡人身上,会被称为天生愚笨,不能改变。可在天界浩浩的仙灵之下,灵窍也难以冲开,流星师兄觉得是为何呢?”


    擎天架海的武神,通天彻地的雷王,若是都有通晓万类的本事,谁还愿意一生守在枯燥的公职之上?


    天界还能安宁吗?


    “九天的公职,分门别类极其详尽,每一种仙位只负责一部分。”


    “仙位们只需要做好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就像一条锁链的锁扣一样,牢牢地抓住两头,就可以让万界自如流转,轮回往复。”


    “仙位就像砖块,天道要他们按需长得方方正正,如果他们像流星师兄一样通晓万类,心有乾坤抱负,放在底下不甘做地基,放在屋檐上又不愿承接风雨,长得支棱八翘,又如何用来累叠建造房屋呢?”


    “又如何还肯做那拉磨的驴呢?”


    碧桃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为古仙族说过话。


    她代表着幽天的功德仙位,和古仙族一直呈现对立之态。


    只是碧桃也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觉得所有古仙族都是腐朽之辈。


    一片密林之中总有那么几棵歪脖树,砍掉就好了。


    一群驴子里面总有那么几个偷奸耍滑,抽几鞭子就好了。


    天界仙位数十万,大部分都是古仙一族,如果他们当真不堪,当真烂到了根里,万界星界早已崩盘。


    “你真是长了好一副伶牙俐齿。”


    流星反应了一会,才看向碧桃说,“仙位无能便是无能,怎得到你的口中就变成重要的锁扣了?”


    “难道此界颠沛流离的苍生,还要感谢那些高高在天,只盯着自己眼前那一点公职,不肯为苍生苦厄而垂顾低头的仙位吗?”


    碧桃叹息一声说:“流星师兄啊……你困在此界太久,你对你亲手创造出来的苍生悲悯热爱,为他们的遭遇感同身受,悲痛悲愤。这无可厚非。”


    “可你既然飞升过天界,你就应该知道,天界仙位,掌管的是万界苍生。”


    “整个银汉星河,繁星皆为星界,何止亿万?不是只有你眼前、你所在的这一个星界啊。”


    这一句话听上去是那么轻飘,可却像一记包含天地之威的重锤,比任何的诘问和判罚都有用,狠狠地砸在了流星的众生之心上。


    他的灵魂,又肉眼可见暗淡了一些,微微张着口,仰头看着天际,然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有限的。


    他能看到天博大无比,他能看到天阴晴云雨,可是他看到的天,并不是天所有的模样。


    他整整两千余年,怀揣众生,从地狱爬出来为众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可现在有一个人告诉他。


    众生,不止他眼前的这一界。


    他看到的天,也只是整个天的小小一角。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更久一些。


    可是很快他涣散的神情又再度恢复,面上不再有什么嘲讽之色。


    肃容看着碧桃说:“就算你说的是对的,万界有数不尽的苍生,可此间苍生所遭受的苦难,就是真实的。”


    “身为九天仙位,无时无刻体察下界苍生苦难,本就是分内之事,你再怎样舌灿莲花为天界的仙位辩解,他们也是失职。”


    “我当年飞升之时,踌躇满志妄图一展抱负,像一个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


    流星想起从前之事,神情更加坚定。


    “可我等来的是什么?是古仙一族高高在上的审视,是两股盘踞天界的势力之间相互争抢。”


    “可他们争我夺我,以利诱我,为的却不是用我,只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获取更多的权利。”


    “我所见的仙位,无一人心念苍生。更无一人如我一般怀有众生之心。”


    “你说天界掌管万界,他们就是如此掌管万界,那受难的一定不止我所在的星界,恐怕万界苍生皆为刍狗吧。”


    流星说完,双眸紧盯着碧桃,心中揣测她还能找出什么理由为仙位们狡辩。


    可碧桃点头,深表认同:“流星师兄说得没错,整个天界的仙位,没有一人怀有众生之心。”


    “流星师兄你因为怀有众生之心而不死不灭,连我们这么多人合力都杀不了你,只能封印。可天界的仙位下界之后是会死的。”


    “我们很脆,脆得就像炙烤过的猪蹄表皮。”


    碧桃环视了身边,看那一圈趴在地上起不来的仙位,看着那些昏死的,浑身鲜血淋漓的同伴,感叹道:“除了好入口,吃着比较香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好处了……”


    流星:“……”


    他无比警惕地盯着碧桃,还以为碧桃是要跟他辨法,结果碧桃转头就开始认同他了,让流星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碧桃又继续说:“而且流星师兄说得一点都没错,天界确实有两股相互争夺的势力。”


    “除了古仙一族之外,还有一些是从万界功德圆满飞升上来的功德仙位。”


    “这些功德仙位也有一个浑称,他们全部都被古仙一族,亲切地称为‘功德狗’。”


    流星:“……”又是驴又是狗的,就没一个人是吧?


    碧桃表情有些苦恼道:“按照流星师兄的说法,我就是功德狗那一列的。”


    “只不过我不是功德飞升,我只是一棵大桃木凝灵的野仙灵,现在站在功德仙位一派。”


    “流星师兄你当时留在天界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你只看到了一点片面。”


    “其实天界之间,相互看不上眼的有三种仙位,占据顶端的是现在以人数、在天界时间,还有职位高低来获胜的古仙一族。”


    “剩下的是那些后天自万界飞升,在人间滚过一遭功德圆满的功德仙位。”


    “而像我这种路边的野花野草凝灵的野仙灵,基本上是九天的底层。”


    流星:“……”


    他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甚至有一点不想辩解,想让碧桃有什么招数赶紧使出来,是封印也好,杀了他也好。


    他已经不想听天界到底有多烂了。


    如果碧桃代表天界居高临下,对他的行为指责鄙夷,纵使已经无法逃脱,他的众生之心也不会死,他还能有兴趣争辩几句。


    可他听到的都是些什么啊?


    不过流星不想听,碧桃也是要说的。


    天界判罚仙位,无论对方犯了怎样的大罪,证据如何确凿无误,就算是向来寡言少语的赦罪地官亲自出手,也一定会在判罚的末尾问上一句“汝可伏罪?”


    天界不兴直接残酷镇压杀戮那一套,他们总要让判罚之人死的明明白白,心服口服的认罪伏法。


    流星若是个十恶不赦的邪魔恶鬼,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怀着众生之心,不死不灭。功过更是难以评断。


    他的执着与迷惑,代表的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众生对天道的诘问。


    这种情况,在天界判罚,是要专门派人与他辨法的。


    可他又不够资格在天界判罚,只能由碧桃这个“不怎么高的仙位”,为他解惑。


    因此碧桃“不以为耻”地继续说:“现在因为我爬到了神仙的位置,又和幽天的功德仙位们站在一派,大部分的野仙灵也比较倾向功德仙位。”


    “所以现在天界依旧是两派相争,或者可以说是驴狗相争。”


    “功德仙位在下界做尽好事,就像流星师兄一样,创下了流芳百世的大功德,然后飞升天界……结果要从头做起,怨气深重。”


    流星已经闭上了眼睛。


    碧桃说:“功德仙位肯定是不服的,明明他们才是真正经历过苍生苦难,在下界已经坐到老祖宗的位置了,上天还要从至仙开始,听那些天生在天界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古仙族呼来喝去,简直令人发指!”


    流星又睁开了眼睛,忍不住说道:“那为何还要与他们狗争驴斗,不干脆散灵下界?”


    “潇洒为人,朝生暮死,有何不好?”


    “既然非要留在天界,必然是对权势恋栈不去,最终也不过与他们同流合污而已。”


    碧桃又表示赞同:“他们当然也想啊,他们个个在人间都是像流星师兄一样的豪杰英雄,无法理解天道衍生古仙一族是为了什么,更无法容忍自己所经历的惨烈,被古仙一族轻飘飘定义为仗着功德行走。”


    “可是流星师兄,他们舍不得。”


    流星听到这里嗤笑了一声,他以为碧桃说得不舍,是那些仙位舍不得好容易爬上天界。


    可碧桃说:“他们不是对长生不死和权势恋栈不去。”


    “他们舍不得的是他们的苍生啊。”


    “因为只有留在天界,站在至高之处,与那些看不上的人咬牙合作,寸土必争,蝇营狗苟,才能够真正地为他们的苍生开太平。”


    流星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碧桃说:“流星师兄,你当初捏碎仙骨悍然散灵下界,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仙位。不知道有多少人即便九天下了封禁之令,也私下对你舍了仙位的行为敬佩不已。”


    “因为他们都做不到。”


    碧桃也终于肃容起来,声音也裹着雷电之音,变得隐含压迫:“可是流星师兄,你舍的不是仙位,是你的苍生赋予你的权柄。”


    “你放弃的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给予你的力量。”


    “芸芸众生,一界少说有十万万人,这其中有多少人庸庸碌碌,有多少人浑浑噩噩,有多少人六魄不全,出生便是痴儿。又有多少人从生到死根本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那些功德仙位在飞升之前大多有极其惨烈的过往,被铁蹄践踏成泥,国破家亡之时以身殉国,毕生吃斋念佛做尽善事,最后却被饥民分食……”


    “又有多少人能像流星师兄你一样,天生聪颖绝伦,通晓万类,自创法门,天生蛊惑之音,让所有人为你俯首帖耳,跪地称臣。”


    “你甚至还拥有了一颗连天界仙位都无法拥有的众生之心,又亲手被你的苍生安安稳稳地送上了九天仙位。”


    “在我看来,你的智慧与天赋技能,远超所谓被天道恩赐的古仙一族。”


    碧桃停顿了几息,叹息道:“可是你放弃了啊……”


    “这世上,放弃执着、放弃追求、放弃坚持,甚至是放弃生命,都是最简单不过的,也是最轻松不过的事情。”


    “可你既然放弃了你的众生赐予的权柄与力量,放弃了为他们站在九天之巅说话的权利,你又为何要埋怨旁人将你,将你的众生被人踩在脚下呢?”


    “你既然不愿意承担责任,又为何不肯随波逐流,尊重并接受他人与自己的命运呢?”


    “在天界,哪怕是路边随便一棵小草凝灵,哪怕是最低微的至仙,若是下界之后,碰到了那些冥界的鬼官,他们都要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来,称呼一声仙子仙君。”


    “这就是权柄的力量。”


    “这就是龇牙咧嘴的‘功德狗’,还有那些握权固位的腐朽“驴子”们,咬了一嘴毛也不肯放弃地盘的原因啊……”


    “难道你以为,他们蝇营狗苟,撕破脸皮,争来争去是为了自己吗?”


    “天界根本没有任何享受的渠道,做神仙也没有人间权贵那些丝竹管乐美人环绕,连话本子里说的年节宴饮都没有。”


    “他们现在唯一的乐趣恐怕就是看择仙竞赛,而且还要在处理公职之余的时候看一看。”


    “天界只有数不清的公职,从早干到晚,忙得脚打自己的后脑勺,连卖猪蹄的地方都没有啊,流星师兄!”


    “如果你当初选择留在天界,为你的苍生立在云端,你只需要在繁重的公职之余瞥上那么一眼,你就能发现他们正在遭受的苦难,你就能直接自请下界行走,亲手料理那些伤害苍生的人。”


    流星已然双眸血红,因为碧桃这一番言论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刺激,而是全盘否认了他的所有抉择。


    那他在幽冥地狱沦落受刑那么多年,千辛万苦爬回人间算什么?


    那他在此间腾挪辗转,想尽一切办法续接轮回之桥又算什么?


    难道他还做错了吗?!


    第97章 竞赛场上,没有第二。


    碧桃眼见着流星被自己的话噎得有些张口结舌, 碧桃就知道他心里开始动摇了。


    当然了,碧桃虽然说的不是假话, 但也只挑拣着,说了一部分真话。


    例如流星和此界苍生的遭遇,纵使和流星的诸多选择脱不开因果关系,又怎么能将恶鬼所行恶事,怪在“受害者”的头上?


    例如天界确实没有什么娱乐,也没有卖烤猪蹄的。


    但是华服美食想要的话,凭借仙术, 很容易就能变出来的。


    不然朱明那巨大的,和房间一样大的妆奁是哪里来的?


    古仙族还有功德仙,虽然都是为了苍生奔忙, 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私欲。


    禽兽尚且知道拉帮结伙争夺地盘, 仙人长得是个人形怎么可能没有人欲?


    他们攘权夺利,是因为权势决定站的位置, 而位置越高, 选择就越多。


    天上没有的东西, 地下有啊。


    领公职下界行走,天界和星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 大多凡星界,都和第一场竞赛的星界一样, 天上一天地上十年。


    完成公职之余, 需谨遵天规, 不得和下界凡人生子,不得随意更改凡人命盘,不得引起星界星轨移转。


    除此之外,任你是做一次王侯将相, 位极人臣,名垂青史。还是做世一次富贵闲人,享尽荣华,左拥右抱,根本没人管啊。


    相反没权没势的,受尽排挤的,才会被分到动荡星界,乱世之中。


    仙位下界,不能携带超出星界承受之力的仙术,到时候朝不保夕,为了完成公职,搞不好命都搭里。


    说白了就是驴拉磨,也是需要喂“草料”的。


    否则就算万界天道的鞭子再怎么厉害,天界的“驴子”也只会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天界仙位为苍生立心是没错的,大多仙位,宁愿身死魂消都不会戕害苍生,也是真的。


    但同样都是干活,谁不想干轻松的,得到仙灵和信仰力又高的。


    这就是天界仙位,狗咬驴一嘴毛的根本原因。


    碧桃就是仗着流星没有在天界做过仙位,加之他对此界苍生非比寻常的维护之情,才能用这样“投机取巧”的几句话,才能让他心神动摇。


    辨法嘛,是就是要用自己的嘴。把对方的脑子搅和成你想要的样子。


    不过流星聪慧非常,虽然一时片刻地被碧桃给带歪了,很快就反应过来。


    碧桃是在诡辩。


    是在转嫁责任,是在将此间苍生和他遭遇的不公与不幸,都怪罪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可他张了张嘴还未等开口,碧桃仗着他为人礼数周全,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打断他。


    “我知道,流星师兄你肯定要说,此界的苍生是为冥鬼祸害,而天界众仙失职,才会导冥鬼肆意妄为。”


    “但流星师兄,还是因为你没有在天界停留做仙,所以你不知道天界与冥界已经分治多年。”


    “上古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清气升天而浊气入地。”


    “天界之所以允许冥界分治,是因为冥界浊气污染,冥鬼修为越高体内的浊气越强。这些浊气会彻底腐蚀掉人性。”


    “所有冥鬼官,有一个算一个皆五阴炽盛,法力越强,能够坚守本心本性之人就越少。”


    “所以冥界无论是地煞鬼王,还是日夜游神,就连十殿的阎罗与判官也是随时更换。”


    “除了罗酆山大帝三千年一换,底下来来去去吸食浊气太多,丧失本性被判罚到阿鼻地狱的鬼官,多如过江之鲫。”


    “天界现如今驴和狗都不够用,如何能管得过来?”


    “流星师兄类通万物,十八层地狱来去多回仍未曾丧失本心,本是个千古难寻的奇才,只要稍加容忍,本可在天界一展抱负啊。”


    碧桃说到这里,口干舌燥之余,眼中是真切地惋惜。


    流星这种全能的功德仙位,如果被朱明收入麾下,一定会“物尽其用”,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流星想要质疑碧桃的话,可他也做过夜游神,碧桃说得没错……鬼界鬼职换得比凡间孩童的尿戒子还快。


    有时候一日之内,犯下罪恶的鬼卒,一个油锅都炸不下。


    碧桃叹了口气,对他说:“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们现在所说的所有话不仅能够上达天听,一样也能够直入幽冥。”


    “因为这一次择仙竞赛,所竞争的职位,是天界六部。其中包括冥部。”


    “冥部的最高统治者罗酆山大帝,在我第二场竞赛下界之前,就坐在观赛的席位之上。 ”


    “我等下界之后,此间星界的时间流速与天界会被星汉轮转阴阳晷改为‘天上一天地上十年’”


    “我等下届仅仅数月,连天上一日都没到,大帝本人一定还在观赛的席位之上。”


    “你所知道的,曾经参与过谋害苍生,包庇过谋害苍生,甚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那些鬼官,你全部可以说出来。”


    “我保证冥界一定会迎来一场大清洗,所有涉事鬼职都会得到应有的惩戒。”


    “毕竟罗酆山大帝当年自请天冥两界分割而治,现在正当换届出了这种丑事,和拉在裤子里没什么区别,等于被下属当着诸天仙位的面打他的脸,他绝不会容忍。”


    碧桃舔了舔嘴唇说道:“怎么样,流星师兄,说吧。”


    流星瞪着碧桃,抖了抖嘴唇,却久久失语。


    他怀中的众生之心,狠狠颤动。


    他多年的坚持与执着,能够在逆言恶语,强压重碾之下,化为长枪一往无前。


    却在一番掰开了揉碎了的坦诚惋惜之言之中,像被打碎的顶梁支柱。


    他心中构建多年的重重堡垒,所有的房屋与墙壁都开始无声坍塌。


    碧桃这个时候,又给了他致命一击:“冥界鬼官换任速度太快,那些曾经残害此界苍生的鬼官,或许早就因为犯了别的事被打下阿鼻地狱。”


    “那你也可以说一说,拿了你的功德帮你隐瞒,不将此界情况上报主冥之界,贪污受贿的鬼官都有谁?”


    流星猛地看向碧桃,魂魄并没有骨骼的声音,否则他的脖子一定会发出因为剧烈活动发出咔咔声响。


    他眼中迅速泛起了血红,眨眼变成了一双恶鬼之眼,胸腔之中的众生之心开始遍布蛛网一样的裂纹。


    碧桃看着他,在漫天雷光之下目露怜悯,俨然一个通天彻地,洞彻万物的真神。


    “你不会以为,我等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吧。”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些你看不上的仙位了,或许没有你本事大,天赋好,但是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一叶障目的糊涂蛋。”


    “否则就不会宁愿挖掉护心骨结阵,舍弃性命放弃比赛,也一定要把你给封印在此间。”


    “你或许一开始确实是为了你的苍生,但后来呢?你为了瞒住此界被打断的轮回桥,究竟害过多少人你自己数得过来吗?!”


    碧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流星说:“你不知道,天界有一个东西叫星汉轮转阴阳晷。”


    “它包容万物,衍生阴阳五行之灵,万界之世,皆在它的监测之下无所遁形。”


    “我先前跟你说天界的仙位没有轮回,死了之后就必须祭晷,祭的就是星汉轮转阴阳晷。”


    “我们活着,做驴子做狗儿,相互撕咬也好,相互坑害也罢,为了争权夺利丢尽脸面为人不齿,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可我们即便是死了,也会化为灵气,化为这世间的万物,紧紧盯着下界苍生,死死守着这世间万界。”


    碧桃轻笑起来,终于露出了身为天界仙位的桀骜之色。


    “你可以说此界的遭遇和的遭遇,就是天道不仁,仙位失职。”


    “可九天的仙位再多,也多不过星河万界,更不可能将所有阴私和罪恶都时刻察觉。”


    “就像高悬于天的金乌,再怎么炙热明亮,也并不能照耀到万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清与浊,善与恶,祸与福,总是相依相伴难分难舍。”


    “再怎么酷烈的刑名与律法,也遏制不住邪魔恶鬼的滋生。”


    “可此界苍生后来的百鬼祸世,生机凋敝,难道不是因为你,发现鬼官恶行,不思上报,非要切断轮回,又在上千年间时不时送一些生魂进入轮回,腾挪辗转蒙蔽天听。”


    “导致星汉轮转阴阳晷未能及时示警,常年坐镇星汉轮转阴阳晷的仙帝,才未能通晓此界苍生受难吗?”


    “你觉得天界全都是酒囊饭袋,冥界全是恶煞邪鬼。”


    “所以你把此间星界,与天界和冥界全部都切断,你是真的想修复轮回之桥吗?”


    “明明那些魂魄想要轮回,砍一棵雷击的返魂木就能搭桥。”


    “还是你想建立的是属于此间的新冥界,想要让此界自成一界?”


    碧桃再度叹息道:“可是流星师兄啊……星界万界,正如天界大树细枝末叶。你从大树上揪下一片叶子来,又怎么能养得活啊?”


    碧桃话音落下,九天惊雷越加凶悍,嗡鸣如天河倾泻,滚滚砸来!


    流星已经像是被人给扼住了喉咙,青筋暴起,灵魂颤抖不休。


    “哈哈哈哈……”他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在滚滚天雷之下,简直笑得猖狂肆意,又凄苦无比。


    “说得好……说得真好啊!”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原来此间苍生的惨剧,皆是因他的懦弱与独断而起。


    他生在凡间钟鸣鼎食之家,为一个仆奴无数的小少爷,生而知之,被赞为天降之才,某天泛舟湖上突然入道。


    而后他一路顺风顺水,行善积德信徒无数,收拢百家道术,挥手止乱世兵戈,成为玄门老祖。


    而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将一切恢复到从前,变得像个不惜一切的赌徒。


    直至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祸世邪魔?


    他笑着,却泪水横流,众生之心裂隙加深,却依旧未曾碎裂。


    因为即便如此,他的苍生,依旧爱着他,信仰着他。


    因为即便他迷失自我,也未曾真的舍弃为众生谋求安稳之心。


    “我确实,我确实曾想过……让此间自成一界。”


    流星被贯穿了胸腹,穿在桃木剑上,原本四肢还僵硬着,扭头看着碧桃的时候,执着地挺直背脊。


    可现在他放松四肢,再无任何抵抗之意。


    长发与长袍,并四肢一同向下垂落,俊秀绝伦的眉目,倒映着天际咆哮的雷鸣电闪。


    他的恶鬼之眼散去,眸光恢复一片清明,泪水涟涟,自被狂风卷着长发撩动的额角滑落。


    “是我错了吗?”他自言自语一样呢喃。


    碧桃捂着头,被一道雷给劈得脑子嗡嗡作响。


    这个时候她身边很多人,已经因为木灵的疗愈而苏醒过来。


    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的明光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涣散片刻,立刻从碧桃的掌心腾身而起。


    看到碧桃法相的一刻,金瞳剧烈收缩成一点。


    而后什么也顾不上了咆哮道:“小桃枝!你快点停下来!”


    在下界显现法相本就是重罪,强撑法相不知多久,更是罪上加罪!


    碧桃低头看向明光,看他没事了,活蹦乱跳的,还能喊了,微微笑了笑。


    却把掌心的木灵结界加固得更厚,让他出不来。


    其他被碧桃散出的浩瀚木灵疗愈,陆续苏醒过来的仙位,也发现了碧桃的法相,都在隔空对她喊话。


    让她赶紧停下来伏罪!


    只不过漫天雷劫越积越多,震慑天地,不断劈向碧桃的法相,声音太大,威力也太大了,那些仙位根本靠近不了。


    碧桃这个时候又接流星的话:“你其实也没什么错……我说那些也只是站在仙位的角度,毕竟你没有留在天界做仙。”


    “作为一个生在此间,没有见到其他星界,眼界有限的凡人你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好了。”


    “换一个正常人过了那么多次十八重地狱早就已经疯了,流星师兄你心智过人,堪称奇迹啊!”


    本来已经放弃了所有抵抗,恍然明澈了自己的卑劣,绝望认同碧桃说法的流星:“……”


    他侧过头怒视碧桃,那眼神恨不得想杀了她。


    他问碧桃:“所以你与我说了这么多,只是在愚弄我吗?!”


    碧桃:“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先别急着悲伤,赶紧说出那些收受功德贿赂,隐瞒此间轮回桥崩断的鬼官啊!”


    碧桃叫道:“我要撑不住了啊!你没看到这雷越劈越狠了吗?!”


    流星苦笑:“这些雷劫……难道不是天道显灵来收我的吗?”


    “我伏罪了。死又有何惧呢?”


    碧桃:“不是啊!天道不会直接判罚凡人,你就算死了也还是归幽冥管,万物有序就像我跟你说的锁链环环相扣,不可逾越。这雷劫是劈我的,我犯了天规啊!”


    流星:“……”


    原来他怨恨两千多年,恨天道不公,恨天界的仙位不下来拯救苍生。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他放弃了仙位,连被天道判罚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流星来不及自伤自卑,因为雷劫实在是太强了,他都从桃木剑上被震得往下出溜了一截儿,而且他看到碧桃的脑袋上的头发都被劈没了。


    本来威风凛凛的法相,现在看着……实在一言难尽。


    流星有些心惊胆战地问:“你犯了……是因为你把仙位称为狗儿驴子,还是因为你说罗酆山大帝拉在裤子里?”


    碧桃:“不是……我们下界竞赛全部被压制了修为,甚至剥去了仙灵,正是因为此间星界虽是玄星之界,却生机凋敝,万法衰败。”


    “如果真的三千多仙位下界,一定会让此间星盘移转,扰乱凡人的命盘,甚至会在此界星界无法承受之际引得天塌地陷。”


    “我为了对付你,引神仙法相显现此界,就是犯了天规。”


    “所以流星师兄你赶紧说啊!”


    “之前你设法让仙位们破掉的那些雷纹咒印知道吧?那是疼爱我们的仙长,也是天界最公正最严酷的万界天道亲手所设。”


    “我要是再不伏罪,她一会儿就下来把我抽成八瓣!”


    仙位只是在下界显现一个法相,就要被大卸八块吗?


    流星再看九天雷光电彻,已经把整个天地都映照得亮如白昼,显然这就是往死里劈的架势。


    流星一时间心神震动,看着碧桃的眼神都带上了些许敬佩。


    仙位……真的这么难做啊……


    流星也不再耽搁,开始说那些鬼官的名字:“五殿阎罗传承人,周峰。”


    “他以百姓苦难制造功德升任阎罗之位,指使手下鬼官在万界收取‘投胎过路费’,如果不给就将人的魂魄弄残让其无□□回……”


    “十殿阎罗轮转王传承人,吕黎,他和周峰两人沆瀣一气,打压新任鬼王,克扣抽取鬼王公职的俸禄……”


    “判官司赏善司传承人泰里德,收受恶人之魂供奉,为其开罪,虚构功德……”


    ……


    流星在无数个不知晨昏,被扔在地狱之中受尽折磨的时光之中,早就已经把这些名字深深刻在心底。


    又在爬回人间之后,生怕自己忘记,一遍又一遍重温。


    所以说起这些人名,他比幼时默背师长留的课业还要流利。


    最终,他把曾经日日夜夜切齿拊心的所有的名字,都念诵了一遍。


    最后说:“厉兴国,开罗六十七年出生人士,曾任冥界夜游神一职,名唤玉俊郎。”


    “罪名:砸断星界轮回之桥,为私欲戕害苍生,豢养恶鬼,制造生人道体鬼修傀儡,拘禁九天仙位试图创造独立冥界……”


    他的罪名格外长,可是伴随着电闪雷鸣,天崩地裂的天威,他每说出一个罪名,胸腔之中那开裂的众生之心,就弥合一条裂隙。


    他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大,他明明被穿透身体悬于半空,是个已经被制服的罪徒。


    可他此刻笑容,却清澈干净,宛如当年那个,被仆从前呼后拥,持书卷泛舟湖上,望着粼粼水光,心中想着日后要如何为苍生殚精竭虑,而后悠然入道的富贵公子。


    待到他陈述完自己的罪名,碧桃也愕然地望着他众生之心重新圆融。


    “桃桃!你快停下来!他究竟如何,自有天定!”明光在碧桃的掌心疯狂撞击,惊惧之情溢于言表。


    他就算死在此界,也只是归天之后连降数阶,可是犯了天规的仙位一定会被雷劫判罚!


    明光拍着结界,浑身是干涸的血迹,只有面上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泪流满面。


    他的小桃枝……


    他的小桃枝!


    他仰头望着碧桃法相,金瞳如血:“桃桃,求你,停下来。”


    他甚至用了“求”这个字。


    明光玄仙受万仙拱卫敬重,生来想要什么都有人恭敬奉上,何时求过别人啊?


    碧桃半跪在地,将串着流星的桃木剑插在地上。


    而后打开了困着明光的结界。


    她垂眸,伸出手用手指拨了一下他的脸。


    却因为没有估好法相的力度,一下子将他按在了掌心之上。


    好似冷酷地不允许他靠近。


    明光连忙回身,抱住碧桃按着他的指尖,可爱得碧桃浑身发痒。


    想把他顶在脑袋上,揣在怀里,塞进袖口,含进嘴里……就像曾经的明光对桃枝小人做的那样。


    明光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却又比兔子的红色眼眸多了一些金波,美丽得令人心碎。


    明光说:“快停下来。”


    可就连明光自己都很清楚,就算停下来也没用,天威不容挑衅。


    触犯天规的仙位,除了伏罪没有其他的出路。


    碧桃看着明光竟然哭了,心中有那么片刻不忍。


    明光长大以后就没有再哭过了。


    小时候无论再苦再累,从来不会掉金疙瘩。


    也只有两人被万界天道发现,被迫分别的那一次才流过一次泪。


    碧桃嘴唇动了动,心中有那么片刻不忍。


    可是……可是还在比赛呢。


    她从来都没有忘了她正在竞赛。


    她对流星说得那么清楚,权柄就是得到一切的桥梁,她一定要拔得头筹。


    她对着银汉罟大话都放出去了,要是不能站在九天极处,抱得金乌美人归,岂不是又要成为笑柄?


    她原本的计划,是先等明光将玄门老祖给制住。


    她知道明光一定能行,她看上的男人,心智手段无一不是超群出众。


    她故意在问心阁吃下那么多的引魂香,就是顺水推舟,让玄门老祖用她威胁明光。


    明光定然不从,会加快结阵。


    碧桃顺理成章借他们结阵的生机,冲破自己的境界,引雷劫下来,再图谋自己获取全部功德。


    说白了,她是打算“摘现成的桃子”。


    就像第一场竞赛她捅了明光一剑,让整个古仙族被幽天压在底下,生生在星界推迟了数年才陆续归位。


    兵不厌诈,就连幽天的功德仙位,这一次看似在询问碧桃的意见,实则根本没打算听碧桃的。


    一心一意要和古仙族结盟,不听话,碧桃当然要给他们一个狠狠地教训。


    让他们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唯一没有算对的,是明光对她的心。


    他那么恼恨卫丹心,那么怨恨碧桃将他当成卫丹心。


    在两个人闹到几乎决裂的地步后,他还是为了自己,不惜放弃竞赛也要舍命救她。


    碧桃甜蜜得被雷劈了这么长时间,愣是没怎么感觉到疼。


    按照碧桃本来的计划,抢夺了所有人的功德之后归天一定会被讨伐,但她根本不在乎。


    竞赛场上,没有第二。


    但因为明光“爱她爱得要死”,这神来之笔,现在碧桃反倒成为,为了救下众人而强召法相触犯天规的“英雄”。


    真可谓名利双收,归天或许还能权色双收。


    她欢喜得舍不得放下明光,她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把明光捧在手心。


    如果是寻常相处之中,两人性情刚烈,犹如磐石对生铁,碧桃化为法相让明光变小给自己玩,明光肯定不会同意的!


    因此碧桃明明早就能把玄门老祖给处理了,却跟他叨叨叨说了这么多。


    让他伏罪是顺便,实则是为了等明光醒过来,再看他一眼。


    然后让他就像这样看着自己为了救他死去。


    无能为力。


    虽然她估错了明光对她感情的深度。


    可她知道,明光这种人,就算是心动,就算承认了自己的感情,他们归天之后,也只会变成因为立场不同,从单纯的痛苦纠缠,变成甜蜜而痛苦的纠缠。


    就算再怎样心疼,她和明光之间也还差那么一点火候。


    她还要再添一把柴。


    第98章 轮回桥续接!


    碧桃为了日后两人的感情能够发展得更加迅速, 不再徒劳地蹉跎光阴,最终狠下了心肠。


    用法相捏了个结界, 把明光圈在其中。抬手,催动一阵木灵,把明光送出了判罚的雷劫会波及的范围。


    而后她看向了不远处,那些围聚在一起,满脸担忧凄惶地看向自己的众仙位。


    对上了其中已经被众人解开了五感和五识的占魁。


    占魁怀里正抱着广寒,广寒的伤势极其惨重,占魁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 广寒也根本没说自己是为了救占魁才变成这样。


    但他伤得如此重,可把占魁给心疼坏了。


    她甚至都在埋怨流星,为什么不早点受死, 干了坏事还不认罪, 非要闹成这样子!


    把她最喜欢的小情人给伤到濒死。这要是伤到了腰伤到了肾,以后可怎么玩儿啊!


    占魁之前对流星的那一点好感, 早已经在广寒的痛苦呻吟之中灰飞烟灭了。


    她就像一个宠妾灭妻的昏聩“老爷”, 小妾一哼哼, 正妻连呼吸都是错的。


    广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胜在那一副勾栏的做派之上。


    所以领口开到耻骨也不是没有用处, 色相在某些时候简直是一把利器。


    更何况流星之前的好,现在占魁根据诸仙给她描述的对战过程, 已经印证了, 全都是假的!


    他原来并不喜欢她, 任她搓扁揉圆,予取予求,也只是为了夺舍她。


    原来他是在对“自己”好,还觊觎她这一身锦鲤的运气!


    幸好碧桃早就看出了这个狗屁流星的真面目!


    想夺舍她, 下辈子吧!呸!


    此刻占魁一对上碧桃的法相眼神,就知道她们两个真正的计划要开始了。


    她有些不舍地放下了广寒,在众人不察之际,突然跃众而出,迎着漫天的雷劫电闪,飞奔向碧桃。


    碧桃的法相半跪在地,手指迅速在地面之上画起阵法。


    头顶雷劫如瀑,这判罚的雷劫,终究和正常馈赠的雷劫是不同的。


    就算碧桃再怎么敞开灵台,嘴角也已经涌出了鲜血,马上就要撑不住法相了!


    占魁利用仅存的一些白灵足下生风,嘴里默念着碧桃教她在雷劫之下不受伤的法诀。


    一边害怕,一边却悍不畏死地朝着雷暴中心跑。


    碧桃说了,只要她按照碧桃说的做,就能躺着获取功德,回归天界!


    碧桃的脑子向来好使得令人发指,占魁对碧桃的信任,甚至超出了她对自己的信任。


    占魁嘴里嘟囔着——“天道娘亲,我是个好孩子,我敞开灵台,我敞开神识,我毫不抵抗……”


    她第一场竞赛证位的时候,为了躲避雷劫满云层狂窜。因为她是锦鲤仙,气运通天,所有的雷劫都让当时和她一起归天的倒霉鬼云川给扛下来了。


    现在却主动朝雷劫下面跑,一时间所有的仙位都惊呆了。


    只有奄奄一息睁开眼的广寒,看到占魁竟然朝着碧桃那边跑过去,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追了过去。


    他浑身上下,除了那张盛若牡丹的面皮,几乎没有什么完好的地方了,皮肉外翻衣袍破碎。


    碧桃引出法相时,他还被雷劫轰了一下。伤得一张嘴就是一口血。


    看上去简直命不久矣。


    但他艰难迈动双腿追着占魁,想开口叫她,可露骨露风的胸口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占魁和碧桃非常要好,可碧桃现在是被判罚,她犯了天规!


    占魁……也不能眼睁睁就跑去送死啊……


    众人都在替往雷暴里面跑的占魁着急呢,更没想到广寒一个“半死之人”还能跑起来。


    离两人最近的仙位,不光没能及时拉住占魁,也没拉住广寒,急得直跺脚。


    而占魁根本就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有发现广寒追在她身后。


    占魁跑到碧桃绘制的阵法之中的那刻,原本人类的身影,骤然之间被五雷灌注满胀。


    只不过她并没有像碧桃一样显现出法相,而是径直变回了原形。


    ——成了一条鲜红硕大,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肚子圆到不像话的大鲤鱼。


    大鲤鱼在旱地之上摆了一下尾,把自己翻了一个个儿。


    心中想道:“碧桃果然厉害!敞开神识迎接五雷真的不疼哎,还有点舒服怎么回事儿!”


    碧桃这时候,法相已经在天威雷光之中开裂。


    明光被碧桃用一阵木灵,连同结界一起送到众人之间,却一时片刻没有人能够在此界打开神仙法相的结界。


    他撞不开结界,只把自己撞得遍体鳞伤,


    半跪在结界之中,双手撑着地面,仰头望向碧桃头顶的判罚雷劫,雷劫越加强横,令人心神震荡,肝胆俱裂。


    小桃枝……


    明光生来天仙,呼风唤雨通天彻地,掌管万界,调度诸仙,却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渺小,这么无能。


    他救不下他的小桃枝。


    他救不了他的小桃枝!


    而碧桃再度低头,对此刻简直面色红润,心境通透,放下一切准备受死的流星说:“流星师兄,你做菜真的很好吃。”


    “虽然引魂香的味道有点大,但我依旧吃得很开心。问心阁上面晾着的干菜我没有办法让人帮你收了。”


    “你的功过我也根本无法判罚。”


    碧桃举起流星说:“但你不是想要续接此界的轮回之桥吗?这个我倒是可以帮你。”


    流星也仰起头看着天际,此刻的九天像是被撕裂的海面,雷光如同海水一样向下疯狂倒灌。


    他在这一瞬之间感觉自己无比渺小,他曾经所有的爱恨坚持,在这浩瀚如海的天威之下,宛如不值一提的沧海一粟。


    苍生万界,恐怕也只有这样凶猛的天道才能够兼顾平衡。


    可他胸腔之中沸腾的情绪,又因为碧桃的一句话截断了。


    “你在说什么?”


    流星简直笑了,“你犯了天规,这倾泻如海的雷光都是为了杀死你。”


    “你已经是自身难保,很快就要与我一起湮灭在天威之下,又如何帮我续接此间轮回之桥?”


    碧桃的法相已经如同龟裂干旱的大地,眨眼将崩,她却仰起头,对着天际笑起来。


    脚下刚刚绘制的符文,木灵流转成阵——是移灵之阵!


    她最擅长的,利用最多的阵法。


    “你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在笑?难道不怕死吗?”


    流星做了坏事,现在甘愿伏罪,可他不明白,碧桃只是在下界显露了法相却要被这样劈死,有什么可笑的。


    碧桃对流星说:“流星师兄,还是因为你没有做仙位,所以你不懂。”


    “你虽然伏罪,却也只是因为形势所逼,因为你内心愧对那些被你害死的苍生。”


    “你终究不曾相信天道,你觉得天地不仁,你觉得天道昏聩,天道不公。”


    碧桃用双手握住自己的本命桃木剑,单膝跪地,剑尖向下,指着地面,做了一个标准的——敬祖师式。


    表示自己已经认罪。


    雷光一凝,万千雷束,在半空之中,化为通天彻地的长鞭,朝着碧桃抽来!


    万界天道亲自出手了!


    碧桃笑着说:“可我却觉得天道慈悲,天道威武,天道公正。”


    “流星师兄,你拥有了众生之心,难道你还不懂吗?”


    “你的众生创造了你,让你不死不灭,你犯了错,仅仅只是认了个错,他们就已经原谅你了。”


    “天界仙位是众生的神明,众生,也是天界仙位的神明。”


    “你我的功过生死,只管交于神明!”


    碧桃将插着流星的桃木剑,高高举起,狠狠向下,插入脚底的移灵阵法之中。


    在狂烈雷鞭抽在她脊背之上,当场将她的法相断为两截之时——


    碧桃的声音混着漫天覆盖而下的雷劫,通天彻地地响起:“但使半分真心在,何愁太上法不灵——”①


    霎时间,雷光犹如星河自天际流泻而下——


    雷电光芒笼盖了整个无满山,这雷光过于蛮横暴虐,似乎要一口气将整个星界的污秽全部都涤荡干净!


    将那些暴露在山中的仙位,再度轰飞了老远。


    明光的结界,也正在这时候被强横的雷光轰出裂纹。


    而碧桃的法相,连同她手中的桃木剑一起,被雷光彻底绞碎。


    桃花甲并她的神魂一起碎了,天女散花一般扬起了漫天遍地的桃花。


    碧桃绘制的移灵之阵,却悄无声息开启了一道通向幽冥的裂缝。


    这裂缝仿佛是来自深渊的漩涡,将碧桃被雷光击碎的法相、粉碎的魂魄和桃花甲,包括流星在雷电之下毁去的魂魄和一颗始终熠熠生辉的众生之心,尽数吸入地下。


    而阵法之上,原本显形的大鲤鱼,也已经被吸进去了一半。


    只是在整个身体都要没入裂缝,随着阵法传送离开的当口,占魁东张西望,一回头,看到了雷光不远处,被轰飞的,显然是追随她而来的“骷髅架子”——广寒!


    占魁倒抽一口气,笨拙的身躯疯狂在雷光之中扭动着,强行把自己从地缝里面挣脱出来。


    鱼形在地上难以行走,要想速度快,只能原地翻滚。


    她迅速滚到了广寒身边,那形象实在是令人目不忍睹。


    好歹在蛮横的判罚雷光要把广寒给劈成齑粉的时候,滚到了广寒的下方。


    然后占魁鱼尾在地上狠狠一拍——笨拙肥圆的鲤鱼身躯冲向半空,将广寒一口吞进大张的血盆大口之中。


    而后她“啪叽”拍在地上,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再度朝着阵法的裂隙,和雷光中滚去——


    虽然晚了一刻,但在那裂缝彻底闭合之前,她好歹是挤进去了。


    差点挤扁!


    ——而与此同时,幽冥地底!


    碧桃指使着占魁在流星赴无满山之约时,提前下冥界绘制的阵法,也骤然亮起!


    幽冥万鬼,因为占魁带下冥界的上千白灵,打得头破血流。


    但因为那些白灵对冥鬼来说太过精纯,腐蚀性太高了,他们像一群驱火的飞蛾,渴望“光亮生机”,却一时片刻,竟然完全无法靠近。


    移灵阵的阵眼之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缺了小半边脸的小女孩,被丢在白灵堆旁边。


    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


    移灵之阵特别好用,天地万物,生灵死灵,有形无形,只要有灵气附着其上就可以转移。


    但唯一的缺点,是阵中转移的一切,必须在转移的目的地,有“同质物”。


    碧桃之前为卫丹心绘制的法袍,用的正是自己的血。


    而她上一次跟随着占魁下冥界,也有意在此间的一个凶狠小鬼身上,留下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魂魄。


    此刻“同质”魂魄,作为阵眼,催发了移灵之阵。


    阵眼自小女孩的周遭,开启了一道裂缝。


    下一瞬——绝不该出现在冥界的雷暴之光,浩瀚生机,自那裂缝疯狂涌入——


    为了争夺白灵杀得肢体横飞的万鬼,在这浩荡无极的雷光之下,抱头鼠窜,甚至不顾生死,一头扎进了忘川残魂之河。


    那阵眼之上的小姑娘,因为身上被束缚恶鬼的网捆了太多道,无法及时逃窜。


    被雷光击得像个肉虫子,眼看着便要滚入地上腐蚀魂魄的业火之中!


    而正在这时,那裂缝和宛如无穷无尽的雷光之中,一棵桃枝悄然发芽。


    落地扎根,顷刻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桃枝在小姑娘快落入业火之前,拉住了她。


    桃树根须继续从地面生长攀爬,一路生长到了断裂的轮回桥边缘。


    雷光依旧在顺着阵法灌入。


    本该永远是黑夜的幽冥,迎来的威严赫赫的“白昼”。


    桃木的主体将枝杈不断延伸,延伸到了无穷无极之处,阻拦环抱住了所有四散的雷光电闪。


    而后树枝犹如活物一般,聚拢在一起,裹着雷光扭动。从断裂的轮回桥这一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


    枝杈犹如灵活的手指,密密麻麻裹缠住断裂的轮回桥两侧。


    最后,桃枝狠狠一拉——轮回桥续接!


    “轰!”


    是幽冥之地的震荡之音。


    “轰!”


    是问心阁八角飞檐锁链齐齐断裂,矗立千年的镇鬼煞塔楼坍塌的声音。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是整个星界震荡不休,是人间的山川大地,不断发出哽咽一样的震颤和哀鸣之音。


    轰隆隆……是天际雷劫终于收束远去的声音。


    明光在雷光还未曾彻底收束之前,冲破了结界,跌跌撞撞赶到了这一片被雷劫劈得焦糊的空地。


    他仓皇四顾,却无论怎么抹眼睛,也再也看不到碧桃的踪影。


    他踉跄了一下,一时间心崩意毁,万念俱灰。


    他的小桃枝……死了。


    湮灭在了雷劫之下。


    是为了救他。


    明光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嘴边有血水潺潺流下,他却未曾嘶喊,甚至未有什么目眦尽裂的神情。


    他徒劳徘徊在这一片焦土之上,空茫的双眼开始和夜色一样黯淡下去,很快……他竟然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后赶来的云川等人,见状差点吓疯:“众人快随我结疗愈之阵,明光心脉断裂,正在飞快地天人五衰!”


    明光朝着地面跌跪,身边似乎是有什么人来扶他,拉他。


    可他耳边只剩下雷鸣。


    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即将五感俱失,就连疗愈的阵法已经将他纳入其中,无数仙位加入其中注入灵气,也根本无法阻止他的颓败之势。


    再这样下去,他还是会死。


    不是死在此界,归天降位。


    而是彻底身死魂消,仙陨神崩。


    正这时,雷劫的浓云尽数散去,天际洒下了一缕天光。


    地面不知为何还震荡不休,到处都是山川倾覆的轰隆之音。


    而这时候,那些之前被碧桃哺育的无满山草木,在簌簌的震颤之中,送来了一缕清风。


    清风卷起遗落在山间的,还未散去的桃花瓣,拂过明光泥泞的面颊。


    像一个轻柔无比的吻。


    明光濒临丧失的感官骤然回归,突然疯了一般伸手,抓住了那飘落的花瓣。


    紧接着,他以灵力凝化出了一个小小的结界,就像碧桃保护他的那个结界一样,开始到处收集山间的花瓣。


    飘在半空的,他蹦起来去抓,深入泥泞地面,他趴在地上去挖。


    他的心崩之势骤然止住。


    甚至自内心爆发出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狂喜。


    这些……这些都是小桃枝被天雷撕裂的残魂!


    残魂……有残魂她就没死!


    她不会死。


    明光通晓万界公文,他向来兢兢业业,恨不得把所有的公文,古籍,每一种阵法、每一套招式都倒背如流,仿佛这样,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


    如今……如今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想起了记载冥界的古籍!


    其中有一种方式记载着如何能修复残魂,乃至重塑残魂!


    只需要一百万功德,一百万功德,他便能为残魂重塑魂魄!


    明光像是在滔天的浪潮之中,找到了一根独木作为支撑,摇摇欲坠撑住了他将崩的意志。


    而众人见他突然恢复,到处搜集碧桃残魂,也无人阻止他。


    因为众人也根本顾不上了。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


    他们全都望向了半空之中。


    山林间,地面下、城镇中、所有的地方,都随着阳光,一同升腾起了数不清的——鬼魂。


    孱弱的,残缺的,完整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这些本不该在白日出现的魂魄,此时此刻,全部都升到了半空之中。


    他们起先是静默的,犹如万万盏明灯同时升天,光芒几乎要盖过晨曦。


    而后他们便开始发出细细的啼哭,最终发展为尖啸。


    万鬼同哭,万魂同啸!


    这威力堪称震彻天地,凄苦尖锐,悲绝无比。


    一众仙位不得不封闭听觉,以免被这鬼啸之声损毁心神。


    不过很快,这些魂魄尽数朝着一个方向奔涌而去——正是已经轰然倒塌的问心阁方向。


    魂体在阳光之下,挤挤挨挨随风而荡,如同春来随风漫卷的柳絮,带着数不尽的,象征着新生的种子。


    而此刻,这些魂魄奔涌的源头——幽冥之下。


    桥面之上密密麻麻的桃枝之中,雷光渐渐被消散吸取,但是很快却亮起盈盈光亮。


    这光亮并不刺眼,却正好照亮了轮回之路——正是来自镶嵌在重叠桃枝之中的众生之心。


    众生之心的光照之下,桥下原本四处横流的,只要沾染一点,就能够将魂魄焚毁的业火,此刻犹如乖巧的小孩天黑了被母亲喊着回家吃饭一般,渐渐流淌回桥下,熄灭了大半炽烈火焰。


    四处奔逃的鬼魂停下,哀号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鬼魂都怔怔地,看向了眨眼重新续接的轮回之桥。


    第一个踏上这崭新轮回桥的,乃是那个被碧桃指使着占魁,绑在移灵阵之中做阵眼的小姑娘。


    她机灵且足够凶狠,已经在方才的纷乱之中,抓住机会,把自己的魂魄彻底补全了。


    那块补全她脸蛋的魂魄,正是从桃木枝上面撕下来的。


    她如今恢复了真容,如碧桃当时想象的一样,玉雪可爱极了。


    她胆子向来大,但也在见识多了轮回需要一命换一命之后,极其警惕地踏上无人敢上的轮回之桥。


    她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


    她已经在漫长的做死魂的时间中,忘记了一切生前之事。


    她想要轮回。


    所有的魂魄,都想要轮回。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了桥。


    她做好准备迎接业火炙烤,她一定会咬牙忍住绝不掉下去。


    可她却安然无恙地走到了桥的正中间。


    什么都没有发生。


    桥就是桥。


    平稳,坚实。


    虽然是由数不清的桃枝搭建的,却不像她之前看到有人送下来的雷击返魂木搭建的桥那样,摇摇晃晃,抵不住业火。


    那…她可以轮回了吗?


    她看向桥另一侧的黑暗。


    她咬了咬牙,不再停留,勇敢地跑了过去!


    到这个时候,万鬼依旧未曾一哄而上,争抢轮回的机会。


    直到桥的尽头,传来接引鬼差的声音。


    “咦?这怎么有个投胎的小妹妹?”


    “上面不是说此间轮回桥断裂,百鬼祸世,他奶奶的此界鬼官还祸害苍生,紧急抽调我等来稳固此间冥界吗?”


    “这轮回桥不是好好的吗?甚至还亮了盏灯?”


    鬼差掏出了一个记载魂魄的轮回册,指尖凝聚鬼气为笔,悬在轮回册之上。


    微微躬身温和地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何年出生?家住哪里?因何而死啊?”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声音一落,魂魄尚全的万鬼一哄而上涌向轮回桥。


    与此同时,天界。


    因为碧桃神仙触犯天规,被九天雷劫判罚撕裂神魂,仙位陨落,银汉罟本来已经熄灭了。


    却不知为何,骤然又亮了起来。


    只是转放画面有些奇怪,那是来自幽冥的——被数不清的魂魄踩在脚下的视角。


    而重霄六御监赛台上,偌大的,展示仙位竞赛排位的银汉罟,碧桃神仙的功德正在以一种难以思议的速度疯狂增长!


    第99章 占魁广寒


    追溯碧桃视角的九天诸仙, 为仙这么多年,也是生平第一次体会“被人踩在脸上”的感觉。


    “碧桃神仙才是真正的神明……”


    “碧桃神仙将不死不灭的玄门老祖那颗众生之心, 一起卷入了桥中,没有比这种封印更合适的判罚了,让他为自己残害的苍生作轮回之桥。”


    “之前是谁在银汉罟上嗷嗷直叫,像狗一样疯狂乱咬。说碧桃神仙为了蹭功德不要脸,又辜负明光玄仙的求婚,现在碧桃神仙为了救人强召法相,还成功让玄门老祖伏罪, 又以身铸桥,那些“狗”怎么不叫了?!是没气儿了吗?”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碧桃神仙的内心,对古仙族的评价这么好, 她和玄门老祖辨法实在是太精彩了。所以功德狗和驴子之间究竟有什么好争的?但是她说罗酆山大帝拉在裤子里实在是有点哈哈哈……”


    “碧桃神仙的功德一骑绝尘, 都涨疯了,现在就已经过了五十万!碧桃神仙已经完成了归天证位的功德!下一步是要归天了吗?这一次她还是头筹!”


    “我知道!我知道!碧桃神仙之前和两个地煞鬼王彻夜长谈, 有提到过功德可以塑造残魂, 碧桃神仙一定是打算用功德给自己重新塑造灵魂!”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但这样难道不算作弊吗?地煞鬼王可是随赛的仙长, 告诉她功德可以塑魂,她才以身为桥。”


    “做你个罗圈腿斗鸡眼儿的弊!功德可以塑造残魂在冥界的古籍里面就有记载, 你不会真的只知道拉磨,从来不看书吧?要不然你以为明光玄仙为什么疯了一样收集桃桃的残魂?”


    “我就知道, 桃子是最棒的!我就说了她做出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什么样的脑子, 才能想出这种以身为桥的方式?五十万功德算什么,此界所有转世和投生的生灵,都要走轮回桥,连苍蝇蚂蚁蚊子都算在内, 从此以后,所有过轮回桥的生灵,都要给碧桃神仙贡献一份功德……”


    “嘶……这简直毛骨悚然啊!碧桃神仙再归天时会是什么仙位大家猜一波?”


    “呜呜呜呜,只有我一个人可怜明光玄仙吗?明光玄仙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碧桃神仙死去,心脉都已经断了,被众人强行续接,但还是会缓慢地天人五衰。在凡间不知道还有多少年的寿命……”


    “咦?碧桃神仙的法相被判罚之前,锦鲤仙迎着雷暴冲过去,和碧桃神仙一起被传送进入冥界,按理说不应该一起涨功德吗?为什么她功德一动不动啊?”


    “哈哈哈哈,我刚追溯了占魁回来,她因为非要回去把广寒真仙救下来,晚了一步进冥界,没能挂在碧桃神仙的轮回桥上蹭功德,而是一猛子扎进了忘川里面……锦鲤仙终于倒霉了一次!我为什么觉得这么爽哈哈哈!我坏!哈哈哈哈!”


    ……


    占魁确实非常倒霉,就晚了那么一点,就差了那么一步!


    她再早一点的话就可以被碧桃用桃枝卷起来,挂在轮回桥上做个挂件,从此以后舒舒服服地蹭功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落入了忘川之中,无论怎么游动都没有办法从忘川里面跳出来。


    按理说一条鱼进入河里也没什么,但忘川并不是真的河流,是由万鬼残魂堆积而成。


    残魂是无法轮回的,此间的残魂,有很多更是滞留了上千年之久。


    在冥界逗留过久,莫说是残魂,就是完整的魂魄到最后生机和记忆也都会被浊气侵蚀,直至消失。


    这忘川之中堆积的残魂,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智,他们变成了一堆缺胳膊少腿缺脑袋少屁股的怪物,蠕动着,呻吟着,嘶吼着,唯一的仅存的欲望,就是吞噬。


    吞噬能吞噬的一切,因为他们的灵魂之中,还保留着补全自己的魂魄好轮回转世的奢望。


    占魁落入其中,就像在乞丐的碗里面扔了一块金子。


    就像在饿了上千年的饿死鬼面前,放了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


    她从落入其中的那一刻,就有数不清的人在抓着她、撕咬她、吞噬着她的肥美的鲤鱼本体。


    占魁疼得一时半刻也不敢停下,始终在忘川之中疯狂地摆尾游动,这样才能减少本体被腐蚀的速度。


    而她含在口中的广寒,昏死了一阵子,现在被她用灵气温养得好了一些,但是依旧躺在占魁的口中,无法动作。


    一片漆黑之中,广寒叹息一声说:“你何必非要回过头来救我,现如今落入如此境地……恐怕归天都艰难了。”


    广寒已经知道了碧桃化身为轮回桥,今后定是功德无量。


    占魁在判罚的雷劫之中冲向碧桃,一定是碧桃事先告诉她,要带着她一起收割功德的。


    现在因为他,一切都搞砸了。


    占魁本来就疼得要命,恨不得拿广寒磨牙。


    语气不怎么好地嚷嚷:“你放什么屁呢?咱们两个相好一场,你又追着我来送死,难道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吗?!”


    广寒沉默了良久,才终于低声地说:“可你不是喜欢那个流星吗?”


    “你喜欢他,你总是说他待你有多好,又会做饭又会缝衣服,他还要引伥鬼把我杀死,他已经杀了一个天滑,所有接近你的人他都不允许。”


    占魁:“……我说你怎么后来突然跑回明光的身边去了?敢情你是怕死啊?”


    “我确实有点喜欢他,可是我更喜欢你啊!”


    占魁说:“而且你不是知道了吗?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只是想要夺舍我!”


    “至于为什么不允许我身边有人,可能是觉得将来他夺舍我后,变成了一个女人,有过那么多情夫接受不了吧……”


    占魁的爱即便是滋生,也非常宽广,像一片汪洋的大海,可以同时容纳好多人裸泳,流星不过是其中之一。


    天道想要让她求不得,她是真的“求不得”,毕竟在这个世界,连个南风馆都没有,占魁可不是求不得坐享齐人之福吗?


    而且她的爱变成恨,也容易得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现在提起流星就来气,开口声音林籁泉韵:“哼!雷劫那时候,若不是他的魂体在碧桃的本命剑上穿着,我一屁股坐死他!还妄想夺舍我堂堂锦鲤仙!”


    广寒听到占魁的声音,其实是有些不适应的,但为了安抚她还是说:“他不是没有夺舍成功吗,而且他还把迷惑之音给了你。”


    说起这个占魁就精神了。


    “怎么样我现在的声音好听吧?!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桀桀桀桀桀……你听,无论怎样笑起来都是这么动人心魄!”


    “敢打锦鲤仙的主意,就会这样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今以后我这把好嗓子,钓起男人来还不是开口就让对方神魂颠倒?”


    这一次广寒沉默了很长时间。


    占魁主动和他说了好几次话,因为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口腔,广寒明明睁着眼睛,却根本不回答占魁。


    占魁以为他又昏过去了,只好一边猛甩尾,不让更多的魂魄蚕食她的本体,一边调动一些灵气温养广寒。


    广寒黑暗之中翻了个身,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其实还想说:你何必管我呢?


    何必要回头呢。


    薄情寡义之人,不应该回头的。


    如果占魁不回头的话,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相处。


    开心了就在一起滚一滚,有了其他喜欢的人还能帮对方出谋划策。


    可现在……占魁为他舍了蹭功德的好机会,万一不能归天……


    这些生魂全部都在吞噬着占魁,她那圆滚得离谱的本体,并不是她胖,那都是她的气运,广寒也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但他可以想方设法地去偿还情债,可又拿什么去偿还一个锦鲤仙的气运?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占魁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哼哼唧唧地又开始叫广寒。


    “你跟我说说话嘛?我快要游不动了……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我现在尽量往岸边上游,等到我狠狠地甩尾的时候就会张嘴把你吐出去,你先上岸。”


    “上岸之后赶紧跑到鬼卒和鬼官那里表明你的身份,你现在那么虚弱,前胸后背都露骨了,可别让其他的鬼给撕着吃了!”


    占魁说着,就开始朝着岸边方向艰难游动。


    她并不是多么为广寒好,或者说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举动,是在为一个人倾尽所有。


    女子常常在耽于情爱的时候,总是喜欢为对方献祭一切。


    可是占魁是碧桃的朋友,她们两个人能够玩到一起这么多年,不仅因为她们一个比一个性情猖狂,还因为她们的很多观念都是一致的。


    她们绝不在为了情爱,为了旁人献祭自己一切的女子之列。


    她们下意识地,在有能力的范围之内,会将自己定义为强大的守护者一方。


    占魁只是觉得,她一个锦鲤仙,绝对不可能死在这些残破魂魄的口中。


    只要广寒先上岸,她就能无所顾忌催动灵气,翻滚挣扎,一定很快就出去了呀!


    可是这一番话对广寒来说,让他“伤”得比之前结阵,还有攻击流星的时候还要严重。


    他张了张嘴,但是喉咙干涩,仿佛……失声了一样。


    最终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生来父母俱亡,负责教授他的人,只把他南斗星君的“传承”给了他,就早早祭晷了。


    他作为星宿神,什么都没能学到,手下的六星宿侍者,没有一个服他的,各值其位根本就不搭理他。


    广寒仗着古仙一族的传承人身份,加上行事油滑,好容易混到了明光的身边做侍者。


    可因为他性情浪荡,明光不喜欢他,每一次下界行走办公,职都不爱带着他。就连这两场竞赛,也不曾真的为他筹划过什么。


    广寒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独去独来。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潇洒极了,直到被占魁在漫天的雷劫含到口中之前都这么认为。


    他遇到过那么多女仙,和那么多人有过交集。有那么多人爱过他,沉浸在他的温柔和美色之中,想要一生一世和他相守,甚至为了他寻死觅活。


    但广寒从未有过任何动容,他只觉得,情爱就是如此,只适合拿来填充寂寞。


    可偏偏,一个对他最差,动不动就打他,完完全全只是贪图他的色相和床笫技巧的,完全和他一样的薄情寡义之辈,却理所当然对他“舍命相护”。


    这可不是那些自诩痴情之人,随便在房梁上吊一吊脖子,饿上几顿就能够博得一个一往情深的美名。


    占魁搞不好是真的会死在这里的。


    碧桃已经化身为轮回桥帮不了占魁了。


    那些鬼卒和鬼官,虽然可以设法将占魁弄出来,但他们是不可以干扰帮助仙位竞赛的。


    广寒的心潮翻涌之间,占魁已经勉力凑到了岸边之上。


    狠狠地一摆尾之后,她张开了嘴,对着广寒说道:“快跑!”


    广寒不是糊涂的,他知道自己出去或许能够想办法把占魁救出来。


    他艰难调动灵力,从占魁的口中冲出去,腾空奔向岸边——


    可是忘川河残魂太多了,他们死了太多年,简直成了无法度化的恶鬼。


    好容易有一块“生肉”入口,他们怎么舍得放弃呢?


    就在广寒冲到半空之际,忘川之中那些死魂化为了滔天的“水浪”,凶狠地把广寒包裹到了其中,又狠狠地拽回了忘川之中。


    广寒眨眼就消失了在了忘川蠕动的残魂之中!


    广寒可不是占魁,他没有占魁本体那厚厚的鱼鳞做甲胄,也没有那一身厚厚的气运撑着。


    他还受了重伤,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撕扯干净。


    占魁见状,顾不得什么,朝着广寒落下的地方就开始狠狠地吞水。


    这些都是幽冥残魂,带着世间最污浊之气,对占魁这个生人仙位来说,简直是蚀骨的毒药。


    她顿时疼得整条鱼都要痉挛了,幸好肚子够大蜷缩不起来,而且没几口,就成功把广寒给吸回来了。


    那些被吞噬的残魂,被占魁从鱼鳃挤出去,但是她的内脏因此受了比较严重的伤。


    她摆不动尾巴了,只能漂浮在忘川之上,任由那些残魂钻入她的鳞片,在她的身上狠狠扯下气运,大快朵颐。


    她却急着问广寒:“心肝儿,你还好吗?!抱歉,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能卷起水浪把你拉下来,太吓人了!这些残魂也太凶了!”


    广寒一点也不好,他本来就伤得比较严重,落入水中的这一下直接卷去了他大半条命。


    之前占魁精心给他温养恢复的那一部分经脉也都被撕扯得不像样子。


    但是他知道占魁比他更不好,他能够闻到占魁胸腔之中,极其浓重的血腥味。


    广寒开口,声音干涩地说:“我没什么事,你救我救得很及时。”


    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我们得好好谋划一下,不能再这么冲动地跳出去了。”占魁一点也不气馁,甚至又分出了一部分灵力给广寒。


    广寒说:“你不用管我了。”


    真的不用管。


    直接把他吐出去算了。


    他死在那些残魂的口中,至少不用承受内心的折磨。


    他太没用了。


    从小到大不思进取,整日浪荡于花丛,到如今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要靠一个女子为他舍命。


    第一场竞赛的时候,广寒吃软饭吃得心安理得。


    可现在他吃的每一口“软饭”,都是占魁的血肉。


    占魁却浑然不觉如何,温养着广寒,又和他聊起了其他的事情,来分散随时被腐蚀的痛感。


    她勉力摆动尾巴游走,并没看到,那些被她吞入口中然后又挤出了胸腔的魂魄,因为得到了气运的滋养,很快幻化出了手脚,补全了残缺的魂魄。


    而后自忘川之中,抬起了手,在千千万万残魂的拉扯之中扒在岸边,艰难地朝外爬。


    第一个人从忘川爬出来时,那些鬼差都震惊到下巴差点脱臼。


    主冥之界的忘川,偶尔还有一个全乎的魂魄能够爬出来转世投胎,那是因为主冥之界的忘川乃是此界的数十万倍大。


    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恶鬼和魂魄被丢到忘川里面受刑。


    也有很多……诸如前段日子当紫微星当腻歪了,非要用忘川磨掉一身生生世世做帝王的气运的傻子,让忘川魂魄以他气运为食。把一些还算完整的魂魄,从忘川里面给渡了出来。


    可是此界的忘川魂魄,已经滞留了千年之久,原本绝无可能轮回转世了……


    但是他们刚扶起了第一个人,很快就有第二个人从忘川里面爬了出来……


    气运饲残鬼,有人自愿,有人被动,却是这世上最难做到的功德。


    九天银汉罟之上,占魁的功德也终于开始动了。


    虽然远远比不上碧桃功德增长的速度,却也快得匪夷所思。


    因为这些吃到了气运补全魂魄的残魂,在忘川之中相互吞噬了一千余年,渡一人,简直是渡一千人,渡一万人。


    就连在占魁身体之中温养着的广寒,因为先前落入了忘川被撕扯了一番,功德也在快速增长。


    而相比冥界的三人,其他的仙位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明光依旧在整个无满山掘地三尺,上树下河,到处搜集着碧桃的残魂。双眸犹如残阳烈火,死死盯着这片山脉的每一个角落,片刻不停。


    云川等人将护心骨归位续接,都跟随着明光在寻找碧桃的残魂。


    而几乎所有的仙位,正如碧桃之前策划的那样,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落了一身的伤。


    众人情绪低迷,他们没有银汉罟那样的居高临下的视角,并不知道碧桃现在没有死,而是化身为轮回桥,疯狂收敛着此界的功德。


    他们都以为碧桃真的死了,还是为救他们而死。


    她的法相,淹没在万界天道的雷鞭之下,她破碎的灵魂,随着此间的玄门老祖流星,永镇黄壤。


    而随着日落月升,众人寻找到的碧桃残存在山林的魂魄碎片,越来越少。


    可是那些躲藏在各处的魂魄,却依旧如同繁盛的千万人间灯火一般,不分白日黑夜,不断升腾而起,飞往幽冥入口。


    此间曾经的繁盛,在这些数不尽的“鬼魂灯”之中初见端倪。


    而这盛大的奔向新生的万鬼同聚,不仅仅是修士看到,民间的凡人也都看到了。


    因为碧桃和玄门老祖的揭露,此间冥界抽调了数不清的鬼卒鬼官,数量庞大的日夜游神。


    百姓们并没有害怕这些腾天的“鬼魂灯”,更没有畏惧鬼卒入凡界办差,以及日夜游神四处抓鬼。


    他们积极举报恶鬼所在之处,甚至有胆大的,向鬼卒们打听他们多年之前死去的亲人是否轮回。


    生机无法短时间内变好,但一切因为轮回桥续接而变得井然有序。


    因为实在是忙不过来,被主冥之界派遣到此界的鬼官,甚至求助到了修真界的修士头上。


    请求他们这些修士临时担任日夜游神,辅助冥界捉拿作乱的恶鬼。


    无上剑派之中——


    在轮回桥续接,天地震动之时,后山的罡风崖出现了坍塌。


    一众因为师尊和师尊亲传弟子都不在而“群龙无首”的弟子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记着大师兄让他们守好门派。


    集结在一起去查看罡风崖的情况。


    结果在罡风崖之中,发现了被捆成粽子的二师姐张玉鸾。


    张玉鸾被解救出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饼只咬了两三口。


    她在师弟和师妹们的搀扶之下,出了罡风崖,本来心里还在辱骂她的三师妹。


    发誓再见到她,一定要把她打到她娘亲都不认得。


    结果张玉鸾一出来,就看到了万魂升天之盛景。


    又有师弟对张玉鸾说其他宗门有人来传话,说问心阁塌了。所有的宗门长老和掌门全都不见踪影。


    冥界轮回桥已经续接,新任上任的鬼官求助到他们这些门派修士头上。


    师弟和师妹们询问现在唯一能拿主意的二师姐,究竟要派出去多少人作日夜游神。


    张玉鸾推开了扶着她的师妹,急匆匆地朝前跑了几步。


    但她很快又停下了。


    她感受着脚下地面的震颤,大地的哀鸣,还有漫天哭叫的魂魄。


    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先前猜到了师尊和大师兄还有三师妹,他们会有“大动作”。


    后来大师兄专门回来告诫师弟和师妹们不可出山,三师妹也专门回来把她死死捆住。


    还告诉她……她猜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出错过。


    张玉鸾望着漫天魂魄,泪流满面。


    她扶住旁边一块无上剑派傲立山峰之顶的石碑。


    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她这一刻甚至有些恼恨自己那所谓明心见性之能。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会再有师尊,不会再有大师兄。


    也没有三师妹和四师弟了。


    或许……她早就没有了。


    无上剑派曾经浩浩大宗,如今败落也足足有数千弟子。


    可如今,一夜之间就像被削去了所有粗壮树干的树。


    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孱弱的枝杈,只余她这一个平平无奇的二师姐。


    这叫她……独木何支啊?


    第100章 善因善果


    任何魂魄在冥界滞留过久, 都会开始思维混沌,逐渐忘记生前之事、叫什么名字, 自己是谁。


    碧桃以身铸桥,将自己被天雷粉碎掉的一部分神魂卷入桥中,用树枝拢好,为了防止被其他魂魄残缺的鬼抢走,碧桃把自己压在那颗众生之心之下。


    她向来心坚意定,如今这个局面是她精心策划促成,虽然无法脱离桥体, 无法看到,但碧桃却可以听到。


    她能听到占魁那个倒霉鬼,晚了一步, 结果直接冲进了忘川中。


    碧桃并不担心占魁, 忘川残魂无数,沾染上锦鲤的气运, 转化为人, 自然也有数不尽的功德可以收割。只是需要损失一部分气运。


    碧桃能够听到鬼卒的交谈来往, 能够感知到魂魄走过轮回桥转世。


    后来,也能听到有数不清的魂魄走过轮回桥头, 投生此间。


    她在众生之心后面的一片黑暗之中,固守意志, 日日夜夜念诵静心神咒, 以求自己的“三魂永久, 魄无丧倾。”


    冥界之中感觉不到晨昏流逝,自然也就无法去推断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碧桃一开始还能坚守,后来便忍不住在浊气的侵蚀之下浑浑噩噩。


    偶尔猛然醒神,她被困在“方寸之地”, 无数次想过放弃,无数次想……现在她的功德肯定已经远超百万,可以塑魂归天了。


    但是无数次,她又咬牙坚持了下来。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九天仙阶,升一阶难如登天,错过这个机会,她又如何才能站在九天的极处,又到何时才能尽情拥抱她的金乌?


    但因为碧桃的魂魄残缺太厉害,最开始以桃枝凝聚的时候,还被一个小姑娘生生抢走了一块最大的。


    她到最后,很少会苏醒,偶尔醒来,也需要回想非常久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才会被压在这轮回桥之下。


    她开始想出去。


    想和那些轮回的魂魄一样,重新投胎做人。


    太痛苦了。


    太安静了。


    谁来跟她说说话?


    告诉她,她究竟是谁?!


    就在碧桃彻底丧失了意志,甚至开始谋划如何掀开这颗压着她的“闪光的心脏”,跑到轮回桥上随便吞了哪个魂魄,而后趁鬼差不注意,跳入轮回时——她收到了数不清的醒神符。


    她现在已经是“冥鬼”,能直接收到的东西,只能是外面的人烧给她的。


    碧桃刚开始收到这些醒神符时,还以为是一些可以用来贿赂鬼卒的纸钱,是她在凡间尚存的亲人烧给她的。


    很快她发现不是,简直快要气疯了。


    她被压在轮回桥下面无法转世,苟延残喘,烧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但随着那些醒神符一张又一张被碧桃愤怒之下的木灵所激发,过往如同一层又一层绽放的花瓣,让她被浊气完全浸染的神思回归明澈。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


    想起了她为何会在这轮回桥之下。


    想起了她的金乌鸟,想起她还不能回归天界的原因。


    也想起了这些带着如今年号年月的醒神符,究竟来自哪里。


    ——来自她的二师姐张玉鸾。


    张玉鸾当年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倚仗,用她细瘦无比的肩膀,扛起了无上剑派。


    一开始,她还能隐瞒门派中的弟子,说师尊和师兄他们去云游,去匡扶人间乱世,归期不定。


    后来……就算再傻的师弟师妹也回过味儿来,无上剑派所有的尊长,和其他门派一样,尽数消亡在了一场他们这些弟子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大战”之中。


    所以轮回桥才会续接。


    所以人间才会重新焕发生机。


    到如今五年过去,人间鸟鸣蝶舞,山林飞走成群。


    百鬼尽绝,百姓虽然还身处动荡的战乱之中,但是生育不再是艰难无比的奢望。


    总有人喜欢将世人比作蝼蚁,然而正是这些“蝼蚁”,却是最坚韧,最顽强,无论怎样打击都无法断绝,无论怎样的环境都不耽误他们繁衍和壮大。


    仅仅五年时间,人间的孩童数量,便多如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


    两国分裂成三国,身怀异术的修士们,再度约定俗成地除了驱邪除祟,不再入世,不再干预人族之间的一切斗争。


    张玉鸾带领着一些根本无处可跑,无家可归,资质堪忧的无上剑派弟子,关闭九宫锁灵大阵,自给自足,封闭山林专心钻研剑术。


    一年前,她从人重,生生拨到了地重中阶,带领门派同门钻研出了数十种阵术,这才仗着胆子重新开启山门,与外界接触。


    时移世易,人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


    张玉鸾依旧是门派的二师姐,无论弟子们如何推举她,劝她哪怕担任代掌门之位发话,也总好过一个“二师姐”的名头。


    但是张玉鸾从不答应。


    她始终用当初应付师弟和师妹的那一番说辞,来推拒。


    她总笑着说:“师尊和大师兄他们云游归来,若是发现我自封掌门,恐怕要将我逐出师门。”


    师弟和师妹这个时候就会沉默下来,不再强人所难。


    但他们都知道二师姐在说谎。


    也不知道是骗他们,还是在骗她自己。


    今次张玉鸾带领着师弟和师妹们下山,不为驱邪,而是他们做了数年的自给自足的隐居之人,需要采买一些必需品。


    而且避世的时间足够了,他们需要重新接触各家宗门,无上剑派绝不能就此没落。


    问心阁现在没有了,各家宗门重新合力组织了一个新的组织,名为众生盟。


    是修士的联盟,做的是和当年的问心阁一样的事。


    坐落的地址,也在当年坍塌的问心阁的原址。


    然而当年的荒城,五年时间,就已经有数不清的百姓进驻,残破的瓦舍重新翻修过,街头巷尾疯玩的孩童,并街道上商贩叫卖的声音,吵闹在一处,到处一片生机盎然之景。


    张玉鸾等人到了众生盟,表明身份之后,如今的盟主亲自出来迎接。


    倒也是个熟人,是曾经雷霆宗内,名不见经传的体修。


    是在五年之前众人联合杀希恶鬼的时候,那个不幸和碧桃落到一重幻境,又幸运地因为碧桃杀了希恶鬼,得以脱离幻境,重伤濒死,人事不知被同修抬回宗门的——吕有才。


    如今他修养好了,在修界的长老和掌门像韭菜一样齐齐被割断的修界,矬子里面拔将军,竟然也因为体壮如牛,成了这众生盟的盟主。


    这么多年无上剑派的人未曾在修界行走,而是自闭山门,等于弃人间乱世于不顾。本该被排挤,但吕有才始终记得当年无上剑派的乐清瑶,助他脱离了一重必死幻境的事情。


    因此亲自出来迎接不说,还将无上剑派的众人奉为上宾。


    直接就给安排了住处,还办了一场接风宴席。


    “不知这次乐道友为何没有下山来?”吕有才在席间几次犹豫,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他两杯黄汤下肚,把脸喝得好像猴屁股,憨厚之情看在张玉鸾的眼中等同痴傻。


    且他那犹犹豫豫难以启齿的模样,显然是心里有鬼!


    张玉鸾修为更进一重,更是时时刻刻记着三师妹告诉她的,永远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张玉鸾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的三师妹抢手得很,当年大师兄和四师弟两个人被她玩得仿佛掌中小虫。


    而且她三师妹的身份,张玉鸾从最开始猜测她是夺舍恶鬼,到后来……又如何不知她是九重天阙的仙女。


    虽然九重天阙如果都是三师妹那样狡诈险恶的仙女,恐怕也不咋地。


    但这傻憨憨据说在床上躺了两年才爬起来,要不是如今生机茂盛,人间灵气充沛,他两年都起不来。


    弱得跟个小鸡崽子一样,竟然还好意思惦记她的三师妹呢?


    张玉鸾都想掀桌子了。


    但是现在他们无上剑派的处境,确实因为“避世良久”,需要重新入世。这个吕有才显然是最好的桥梁。


    因此张玉鸾忍着,但也没忍住脸上表情冰冷。


    愣愣地看着吕有才那张猴屁股一样的脸,和他难以隐藏的期待,说道:“我三师妹死了。”


    张玉鸾这么多年都不敢说出这个真相。


    但是她无法容忍一个“死人”,被这么一个痴蠢的傻大憨粗惦记着。


    吕有才愣了一下。


    张玉鸾说:“五年前的那一场大战,我三师妹也去了。”


    虽然那一场“大战”,现存修真界所有的人都没有见过。但是那一场“大战”,几乎断绝了修界的根基。


    张玉鸾还在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让吕道友失望了。”


    张玉鸾的小嘴像淬了毒,每说出一句话,吕有才面上的血色就退去一分。


    到最后脸色竟然白得像个吊死鬼,呼吸都开始急促,胸腔中挤出了哨音。


    张玉鸾赶紧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佩剑。


    如今的无上剑派剩下的所有弟子,皆为张玉鸾马首是瞻,被她训练折磨多年甚至同频同步,一见她起身,嘴里吃了一半的东西都吐出来,齐齐跟她一起起身持剑。


    张玉鸾带着一众师弟和师妹们后退了好几步。


    心想这小子别是有什么毛病还没好利索,一会儿喘死在这里,再赖在他们无上剑派的头上吧!


    无上剑派的剑修握紧长剑,甚至有人腰间佩剑已经出鞘半分。


    张玉鸾环视整个众生盟,估算着这里究竟有多少其他宗门修士,虽然看似警惕,心中却未有几分惧色。


    她当年未曾接受冥界鬼官的求助,决定带着所有弟子避世苦修,正是因为张玉鸾明白,她所有的师长和支柱都已经没了,只有自己长成参天大树,才能真的撑得住无上剑派。


    才能立足扎根在这飘摇人间。


    当年轮回桥续接,人间确实需要很多人手,选择那时候避世,显得十分的“不仁不义”。


    可冥界之事,本就该由冥界去解决,人间已经乱成那个狗样子了,难道还缺他们无上剑派那几个资质稀巴烂的弟子不成?


    现如今五年过去,他们无上剑派每一个剑修,都进境数阶,鬼知道张玉鸾为了把他们给训练出来,背地里偷偷吐了多少次血。


    虽然到如今也拿不出一个地重极阶的修士,但是每一个,都能以一当十。


    结阵更是杀遍整个修真界不在话下。


    伴随着吕有才野牛狂暴一样的喘息声,无上剑派的修士已经默默站好了结阵之位。


    这些阵术由张玉鸾带领,以天品白灵作为阵眼,在他们日夜不休的练习下,早就刻在骨血灵魂之中。


    但是……他们没有等来众人的围攻。


    而是等来了一声号啕。


    吕有才吭哧喘息了半晌,嗷一声就哭了。


    伏桌恸哭,毫无形象,宛如野牛发疯。


    在他的“嗷嗷嗷嗷”响彻整个众生盟的哭声之中,张玉鸾持剑的动作微微僵硬。


    她背负着一个绝对承受不住的重担,弓着腰,咬着牙,生生扛了五年之久,下山之后更是对所有人抱有仇视之心。


    把自己打磨成一把尖锐的利剑,是要让所有看她一眼的人被割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亲友师长,无声的托付。


    但是她没想到,下山的第一站,他们遇到的不是挑衅,不是战斗,不是厮杀,而是……善待,是真心。


    是真心啊……


    吕有才哭得快要滑到桌子下面去了,那么悲切,仿佛是从灵魂里面发出的悲鸣。


    看来他是真的喜欢自己的三师妹,为她曾经顺手的救助念念不忘,为她的骤然离世而悲痛欲绝。


    可张玉鸾刻薄地想,那也不行,他还是不配。


    但她塌下了肩膀,抓着长剑的手,从横在胸前垂到了身侧。


    漠然又嫉妒地看着哭得涕泗横流的吕有才。


    不就是顺手救过他一命吗,至于吗?


    她都没这么哭过呢。


    她可是一下子没了师长和师兄还有师弟师妹呢。


    她都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崩溃过呢。


    吕有才凭什么?


    张玉鸾默默地,红了眼眶。


    但也只有片刻,她就微微仰起头,朝着自己额间细碎的刘海吹了口气。


    把那一点泪意给吹回去了。


    到后来整个众生盟都在听着吕有才的哭嚎,哭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丢人现眼不说,张玉鸾都怕他把自己给哭断气儿。


    然后再赖在他们无上剑派的头上。


    因此张玉鸾说:“吕道友倒也不必如此伤绝。”你们两个本来就没半分狗屁的关系!


    一厢情愿成这样子也是旷古绝今。


    她的三师妹只能看到花上最嫩的花蕊,只能仰头看到九天的烈阳,高傲刻在骨血,从不低头,肯定连吕有才这号人物都记不住。


    张玉鸾说:“我三师妹当年参战之前,曾给我留过话,此次我带众人下山也正是为了完成我三师妹的遗愿。”


    “如果吕道友当真有心的话,倒不如给我三师妹弄些高品阶的醒神符来。”


    “要呜呜呜……嗝!呜呜呜,醒神符做什么?呜呜呜……”


    吕有才大鼻涕快流到下巴上了,把张玉鸾嫌弃得往后又退了半步。


    但念在他那一分真心之上,耐着性子说道:“我三师妹曾经嘱咐我,她死后,无须烧纸,无须立坟。每隔五年,都要给她烧醒神符。”


    “数量越多越好。”


    “这是为何?”吕有才当然不理解。


    张玉鸾……她也不懂。


    三师妹连同那些天品白灵,一共嘱咐张玉鸾两件事。


    一个是每隔五年,给她像烧纸一样,烧一次醒神符。


    一个是……设法打听不二道人的下落。


    不二道人的下落张玉鸾避世之前就已经打听到了。


    是用整整二十颗天品白灵,从问心阁一个侥幸在阁楼坍塌时逃生的问心阁修士口中换来的。


    不二道人曾单独找过流星想要将流星杀死,最后战败,被变成了一个小傀儡人。


    张玉鸾不解其中的缘由,不明白为何不二道人打不过流星那个被鬼气侵蚀的病秧子,她拿到这个小傀儡人就关闭了山门。


    那小人现在还在无上剑派的库房里面扔着呢。


    张玉鸾收回思绪,拱手说:“若是吕道友不愿的话,我便带领师弟师妹自己去集市上买。”


    实际上要不是张玉鸾根本就买不起,她才不在这里和吕有才这种蠢货说这么久。


    当年……三师妹留下的天品百灵确实足够多。


    也正如她所言,如果全部都用在张玉鸾自己的身上,足可以供她修炼到地重极境。


    而人间的轮回桥续接之后,生机逐渐回归。


    修士再修炼就已经用不到灵石了。


    可是张玉鸾为了挽留住无上剑派的弟子们,也为了让无上剑派再一次立在修真界的顶端。


    她把那些百灵都拿出来,供所有没有离开无上剑派的弟子一起修炼。


    这才有了如今敢下山,甚至敢挑战整个众生盟的真本事。


    然而剑修贫穷仿佛是宿命。


    天品百灵耗尽,他们这一次下来是要变卖门派中一些值钱的物件的。


    还没来得及丢人现眼,这不就碰到吕有才这头牤牛了吗。


    发现他竟然对自己的三师妹存有妄想,张玉鸾肯定要趁机敲他一笔。


    醒神符无论凡人修士都可以用,清心除祟,甚至有祛病消灾之效,连天品白灵都开始价值下滑,醒神符的价格却始终都高居不下。


    之前来这众生盟的路上张玉鸾打听了,若是吕有才不肯出醒神符,他们变卖无上剑派所有的值钱物件,也就只能买个十几张。


    可是当年三师妹留给她的字条上面说……五年一次,一次保底要烧一百张,越多越好。


    越多越好……她倒是死了也能给她出难题!


    她实在不行就得把身边实在是不开窍的师弟和师妹打包卖两个,然后再给她烧吧!


    幸好,吕有才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很快抹了眼泪和鼻涕起身去张罗了。


    当夜,身在幽冥,因为丧失了神志,谋划着出逃的碧桃,就收到了醒神符,想起了一切。


    而从这之后,碧桃还收到过很多其他东西。


    逢年过节的时候是一些纸钱,一些碧桃破碎的魂魄根本用不上的衣服,一些街面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陆陆续续……从来没有断过。


    后来她还收到了一个小童子。


    小童子总算是有点作用,碧桃自己不能出去,小童子可以给碧桃跑腿。


    因为小童子属于碧桃,不用说话就能领会碧桃的意思,碧桃还能指使他用一些没用的东西去“贿赂”日游神,让日游神从凡间给她带烤猪蹄回来。


    碧桃吃不了,但是可以闻。


    闻了之后跟吃了的感觉是一样的。


    碧桃做鬼也做得开始滋润了起来。


    而且自此,五年一度的醒神符,数量都非常巨大,足够碧桃留存下一些,她再也没有失去过神志。


    她在心中非常满意二师姐张玉鸾将她交代过的事情办得如此之好。


    却不知,她收到的这些东西,大部分是来自吕有才。


    每五年最后收到的那百张品阶比较低的醒神符,才是张玉鸾东拼西凑烧的。


    至于改善碧桃生活的零碎,还有那些高品阶的醒神符,是那个曾经她在希恶鬼的幻境之中,随手种下的“善因”。


    因果轮回,有时候就是这样的神奇。


    在冥界的第二十年,碧桃已经混得“风生水起”。


    至少和此间冥界的一些鬼官,关系都变得不错。


    而她的爹爹们,在公职闲暇之余,都会来看碧桃。


    当然一座桥是无法说话的,爹爹们来了也只是摸一摸她以雷击桃木扭结而成的桥面。


    后来碧桃发现自己可以利用众生之心明明灭灭,来回答爹爹们的话。


    也从白堕爹爹的口中,不止一次听到过其他那些仙位的竞赛进展。


    她最关心的肯定还是明光。


    每一次白堕爹爹和浊贤爹爹说到明光的时候,那颗众生之心都会闪烁得非常剧烈。


    “他不止一次想要设法进入幽冥,寻找你的残魂。但是轮回桥恢复之后,冥界与人间就彻底断开了。”


    “生人无法进入冥界。”


    “他……前段时间入世去做了个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因为功高震主,遭帝王清算,差一点就被杀了。幸好他行善积德多年,有个看守牢房的人受过他恩惠,临行刑之前,把他放了。”


    碧桃催动着众生之心飞快闪烁。


    明光为了入世赚取功德倒是好说,但她不明白,明光怎么会差点被凡人杀了?


    白堕不明白碧桃的意思,好在浊贤更解人心。


    他说:“我们忘了告诉你,如今的修界恢复了正常的修炼方式,修士已经不可以入世。”


    “但是明光曾经见你被天雷击杀,心脉本就断裂过,后被其他的仙位强行续接,却也修为再难寸进。”


    “后来……”


    后来因为轮回恢复,修士们帮忙,人间的恶鬼断绝,死去的魂魄也不再滞留。


    那些仙位们在最开始五年乱世终结之前,都在拼命地积攒功德。


    而那时候的明光,把碧桃神陨的无满山掘地三尺,又以无满山为界,朝着四周扩散搜集碧桃魂魄。


    他没有积攒到多少功德。


    直到他用五年时间几乎走遍人间,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片碧桃的残魂,又试图进入冥界。


    只是轮回桥续接之后,问心阁塌毁,人界与冥界之间彻底不可通行。


    生人不能入冥界,而他为了给碧桃重新塑魂也不能死。


    但是人间无鬼怪作祟,诸仙的功德增长速度都非常缓慢。


    他们一开始还跟在明光身边,带着那么一份对碧桃的愧疚,帮助明光。


    可是明光执拗得近乎入了魔障,除了碧桃的残魂之外什么都不理会。


    他不再替众人谋划,不再为众人的功德操心。


    他甚至不和众人交流,日夜不休地奔走在世间,什么时候撑不住了就随地昏死过去。


    恢复体力再继续。


    他似乎……早就忘了自己还在竞赛。


    慢慢地,那些曾经拱卫在他身边的仙位,不得不因为获取功德,离开明光身边。


    到最后,就连对明光最最忠心的冰轮还有云川等人都离开了。


    明光这时候已经将碧桃的残魂收集储存在法器之中以天品白灵温养,以便重塑之时希望能更大一些。


    收集完残魂的第二步,就是获取功德。


    人间已经恢复秩序,各国虽有分裂动荡,但才刚刚恢复生机的人间,连人都不算多,哪来那么多的功德供修士来获取?


    况且修界没有了问心阁,重新组成了一个众生盟。


    所有宗门为免重蹈覆辙,不允许修士入世。


    一经发现就会由众生盟的修士抓捕拘禁。


    明光为了获取功德,再次自行震断了心脉。


    他变为一个无法调用灵力的凡人,怀揣着碧桃的残魂,走向了人间。


    碧桃听到这里恍然。


    怪不得他差点被凡人杀死,原来他自行震断了心脉,变为了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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