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老僧”


    明光为了获取足够的功德, 他什么都做。


    入世获取功德最快的途径就是为民请命,参与政斗, 这也是他最擅长的。


    但是人间总共三国,很快争权夺势的功德不足以填平他需要的“百万功德”。


    他便化身为建设新城的地方官,做那吃力不讨好的钦差,广抓贪腐,行走在千夫所指,同僚唾骂,随时被追杀的险路之上。


    再后来, 这也不够。


    人间三国,哪里有天灾人祸他便去哪里,何处可获取大功德他就前往何处。


    他殚精竭虑将一国肃清, 便辞官再“叛国”去为另一国肝脑涂地。可他有旷世大才, 不能被本国所用,帝王自然不允许他为其他国所用。


    明光被冠以“叛国”之罪, 遭受到三国其中两国追杀。


    后来他发现和尚可以随意行走人间, 他便……遁入空门, 出家做了数年的和尚。


    最近这两年,民生恢复, 百鬼绝迹,但三国之间为争夺资源和毁灭后的古城遗址, 兵戈再起。


    明光又再度入世, 从小兵一路拼杀到了文昌国的镇国大将军。


    他学会了易容, 可是一个人的容貌可以改变,行事作风却无法完全改变。


    他被文昌国的国主认出是昔日叛臣。


    毕竟没有哪个大将军,打仗时一个俘虏都不冤杀。治军更是手段酷烈吊诡,手掌数万军队, 上下同气连枝,令行禁止,简直成了他一个人的军队。


    国主再怎么爱才,也不可能留一个随时会叛变其他国家的臣子掌控边关。


    因此他被下了狱。


    但因为他多年来行走人间,化身各种身份做尽善事。


    种满善因,必得善果。


    他不得国君之心,却得各国百姓民心。


    他在临刑之前被放走,为了隐藏身份,再度入寺出家。


    不过这次,他摇身一变,成了代发修行,上天敕封的救苦救难的“活佛”。


    “这个上天敕封,就是他利用水面和光,搞出来的虹桥架天。”浊贤叹息,“我们这位未来的仙帝,确实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弄风云的全才。”


    若非他生来为古仙族正统,这般手段,心性稍有偏差便可成为祸世的大魔头。


    碧桃听了白堕和浊贤的转述,众生之心只是很轻地闪烁了一下。


    她身在幽冥,能想象出明光为了给她溯魂,奔忙在各个身份之中的样子。


    可一眨眼已然是人间二十年过去,碧桃却不敢想象明光变成凡人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白堕心疼自己的女儿整日被数不清的魂魄踩踏,问她:“二十年了,你……如今还不归天吗?”


    仙位竞赛途中,若是功德足够了,便随时都可以根据自我的意愿归天。


    他其实偷偷看过银汉罟,碧桃的功德已经过了五百万。


    不是五十万而是五百万。


    整整五百万,能创造出五个幽冥阎罗了。


    这还是在此界生机逐渐恢复的最初获取的,若是再苦苦挨上那么几年,三国变为四国,四国分裂成五国,那些野草一样的小崽子们全都长大再重新生了小崽子,山野之间的飞禽走兽继续繁衍,蛇虫鼠蚁不断地生生死死……


    白堕不敢想象,碧桃归天之后会一步登到什么位置之上。


    可他终究还是心疼自己的女儿。


    仙位可以慢慢升,白堕在幽冥一千多年,深知这幽冥待久了。再怎么心性坚定的良善之人,也会受到污染,会慢慢地改变。


    碧桃却没有推动众生之心回答白堕,显然在无声且坚定地拒绝这个提议。


    她兵行险招,好容易走到如今境地,又怎么会中途放弃?


    而她连自己都可以不顾,却唯独关心明光玄仙。


    白堕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绞尽脑汁地去想明光玄仙究竟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其实过得非常非常枯燥,除了自我牺牲奉献,就是在去自我牺牲和奉献的路上。


    但是女儿喜欢听,白堕也只好搜肠刮肚,又想起了一件事:“其实你二师姐……就是那个张玉鸾,前两天刚接了众生盟的任务,要带修士去人间剿匪。明光玄仙出家的寺庙,距离那片山林不算远。”


    明光玄仙不放过任何可以获取功德的机会,是一定会管山匪之事的。


    白堕说:“时隔二十年,他们或许会碰到。”


    是的,现在修士没鬼抓,但也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入世去做。


    只要不参与人间的斗争,倒是可以做一些辅助凡人的事情。


    这一次的任务对张玉鸾来说回报还挺丰沛的。


    是的,眨眼又过了十几年,张玉鸾等人的剑术越发炉火纯青,歪瓜裂枣的师弟和师妹们也已经都步入了地重修为,但他们还是穷得叮当响。


    再怎么厉害也得老老实实地出任务。


    此次任务完成后,在人间的官员手中可以得到一部分钱财,回到了众生盟,又可以分一些灵石。


    有一股盘踞山林的匪徒,专门打劫过路的商队,而因为地势,凡间的军队根本无法越过瀑布宽河,再爬上一段山洞,去绞杀山顶上面驻扎的匪徒。


    匪徒狡诈谨慎,早在河里和山洞中设置了重重机关。


    张玉鸾等人都是修士,甚至可以说是当今修真界之中武力最高的一拨人。对付这样的匪徒,犹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只是他们一行人紧赶慢赶地到了那匪徒盘踞的山下,却发现山下围了一群和尚。


    张玉鸾等人的打扮一看就是修士,那群小和尚一看到修士,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推推搡搡的。


    最后有一个圆头圆脑,长相极其俊俏的小和尚上前来,文绉绉地开口说:“这位女施主留步,我寺中活佛已经入山,未免伤及无辜,还请女施主稍作等待。”


    他们都是跟着“活佛”身边的佛子。


    事实上都是寺庙里面搞出来的,他们原本就是很普通的小沙弥。


    但是自从寺庙之中的金轮法师搞出了一遭虹桥架天的戏法儿,他自己成了什么“活佛”。


    他们这半死不活的寺庙就开始香火鼎盛,一路高歌。


    甚至还有宫里面的人来,邀请他们的“金轮活佛”,去宫中给太皇太后讲经呢!


    但是这金轮活佛,却拒绝了,寺庙之中只好派了另一个人去。


    金轮活佛不图名也不图利,一心一意救济苍生,简直好到让他们这些自小出家的和尚都自惭形秽。


    现如今金轮活佛,一听到这周边出现了一伙为非作歹的匪徒,便一声不吭下山就要“渡化”他们。


    几个佛子不放心,死皮赖脸地跟过来守在山下。


    这不就碰到了张玉鸾等人。


    张玉鸾才不管什么和尚不和尚,好不容易仗着吕有才接到了一个肥差,结果被一群和尚给抢了这还得了?!


    张玉鸾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剑柄把这小和尚朝着旁边一扒拉,就要带着人冲进山里。


    但是那小和尚竟然又悍不畏死地上前来,张开双臂像一只没有长成的小雏鸟那样,拦在了张玉鸾面前。


    一张俏脸红得透彻,张玉鸾想用猴屁股形容,奈何他实在是比吕有才好看太多,顶多称为熟透的桃子。


    小和尚道:“这位女施主,前方异常危险,我寺中活佛他……”


    “起开!”张玉鸾一巴掌推在小和尚的肩膀上。


    按理说这人间的和尚起码也是长得精壮,会一些拳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什么的。


    张玉鸾根本就没有用什么灵气,结果一巴掌就把这小和尚推了个四脚朝天……像个小王八一样在地上翻了一圈。


    起来竟然又拦在张玉鸾的面前。


    解释道:“女施主,我真的是为了你们好。”


    有危险的不是那些山匪,而是他们的金轮活佛。


    活佛做尽善事,是普天之下唯一担得起活佛二字的僧人。


    可他同样武力高强,性情暴虐冷酷,对阻拦他“做善事”之人,出手从不留情。


    这小“佛子”,是看张玉鸾一行人面皮忒嫩,想他们虽然做修士打扮,却捏一捏加在一起,也未必有他们活佛通晓的道术多……再被活佛误伤了可如何是好?


    张玉鸾要不是看在他长得还行的份上,早把他打扁了。


    她抬起手指,施了个定身术,把这小和尚定成了一根棒槌,这才再度带人朝着山里走。


    而正这时候,入山的林中路,传来了一些动静。


    “大师饶命大师饶命啊!大师……我等都只是穷苦人,真的不是诚心作恶!”


    “哎哎哎哎哟!大师,大师我们一定改过自新,一定!快放开我老爹老娘吧!”


    张玉鸾抬手,她身后的弟子们便停下,她凝聚灵气在双眼之上,举目朝着林中望去。


    只一眼,便如遭雷击定在了原地。


    那小路的尽头,一个身形高大,身披赤金袈裟,却一头长发近乎曳地的发僧,一手拎着一个什么东西,闲庭信步朝着山外走来。


    他眉目锋冷,行走在林间,却给人滚滚烈火的逼近之感。


    他身形峭峻,常人穿着能够曳地拖拉的袈裟僧袍,穿在他的身上,正如险峰之上迎风招展的旗帜。


    象征着至高无上和孤绝冷傲,无人可攀登其上。


    “是金轮活佛!”有小沙弥惊喜地叫道,“金轮活佛出来了!”


    活佛?


    张玉鸾通红的双眼,眼皮狠狠地一抖。


    诚然,佛也有怒目金刚之相,一样慈悲,一样低目悲悯人间。


    这男子通身上下,除了那身袈裟之外真的同“佛”这个字,半点都沾不上关系。


    ——这分明是她那消失了二十年的大师兄卫丹心!


    张玉鸾想要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与他相认。


    可最终却像是自己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眼睁睁地看着他提溜着那两个“布袋子”,朝着林边走来。


    那些小沙弥倒是迎了上去。


    但也在半路定住脚步,一个个虽然满眼崇敬,但是眼底更加难掩的是恐惧。


    走得近了,张玉鸾眼眶模糊了片刻恢复后,才发现那“金轮活佛”,手里面拎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布袋子。


    而是两个活人。


    还在挣扎蹬腿的活人。


    他就这么架着胳膊,提溜着两个活人出来,像提着一只鸡和一只鸭。


    可是他身后那些身强体壮的匪徒,明明没有任何一个人受伤,却一个个卑躬屈膝,出口尽是哀求。


    “大师!我真的知道错了!大师啊我悟了我真的悟了!”


    “我已经放下屠刀了,要不我现在就把头剃了呢?你快把我老爹老娘放下吧!”


    走到林子边上,先前被张玉鸾施了定身术的那个小沙弥,正好解开了定身术,直接朝着“金轮活佛”的方向迎了过去。


    开开心心地说:“活佛已经将他们全都度化了吗?!”


    “度了度了,我等全都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活佛呀,活佛您……”


    活佛终于把他的老爹老娘给放下了。


    两个老人当初上山落草为寇的时候就不肯,是被自己的几个儿子捆了之后给抬上去的。


    现在下山被一个武僧给拎下来,虽然都惊魂未定,但是竟然觉得比上山可轻松多了。


    而且这活佛果然厉害,将他们老两口无论怎么都教不好的儿子,一下子全都给度化好了。


    被放在地上之后,两个人竟是跪下对着金轮活佛连连叩首。


    “感谢活佛感谢活佛……”


    活佛本人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将两个老人扶了起来。


    半字未说,看了为首的那个求了他一路的壮汉一眼,那连胡须连着脖子,脸上还有条刀疤的莽汉,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咽了口唾沫说:“活佛放心,待我等将老爹和老娘安置在城中,就立刻去官府认罪!”


    “金轮活佛”垂眸,眉目温而厉,抬起一只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才转身,带着一众小沙弥就要下山去!


    张玉鸾身后有个师弟,捅了捅张玉鸾的腰说:“二师姐,这个老僧好像没有抢功劳的意思,我们现在把人捡了,押到官府里面,也是正好啊!”


    他们确实没有被抢夺功劳。


    甚至可以说是有人帮他们把活干完,让他们直接领钱就行了。


    可是张玉鸾的表情却有些扭曲。


    因为那个“金轮活佛”方才明明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和她对上了视线。


    可他却仿佛没有看到张玉鸾一样,那双熟悉的金瞳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也没有一分一寸的震惊恍然。


    因为人间二十年,生机已经恢复到昔日的鼎盛,张玉鸾等一众迈入了地重的修士,已经像千年之前的修士一样可以驻颜了。


    她将自己停留在二十年之前的容貌,从未改变过。


    可是在那双无波无澜的金瞳眼中,好像张玉鸾只是路边的一朵野花,一棵野草,于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她明里暗里打听了他们那么多年,如今却落得个“对面不相识”。


    那她强撑的那些岁月,每每午夜梦回的殷切期盼,究竟都算什么呢?!


    张玉鸾一时间心潮震荡,却在师弟和师妹的面前不肯失仪,深吸口气,死死盯着那被师弟和师妹们称为“老僧”的金轮活佛后背。


    而后说道:“你们跟住那几个匪徒及其家人,分两个去山上看看是什么状况,办好一切在城中客栈等我!”


    而后张玉鸾便朝着那个已经转入了密林的身影追过去。


    阻拦住他的时候,他身边的小沙弥已经不见了踪影。


    显然,他猜到了张玉鸾一定会追上来。


    张玉鸾此刻和之前那个小沙弥一样的姿势,像一个未展开的雏鸟一样拦在“大山”的面前,表情愤恨,孤注一掷,眼前却不断模糊。


    不知不觉之中她早已泪流满面。


    “金轮活佛”岸立山林之中,清风卷动他的袈裟和长发,他身上充满了凛冽神性,让看到他的人,都想卑躬屈膝的对他叩首,祈求一切妄念。


    但他们也都清楚,无论再怎么叩拜祈求,这不会因为人间的一切而动容的“神明”,也并不会满足他们。


    张玉鸾和那双致命一般的金瞳对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可她嘴唇开开合合了好多次,最终却没能喊出那一声——“大师兄”。


    她狠狠抹了脸,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她能感知到,他早已不是一个修士,只是一个凡人。


    岁月将他的容貌雕刻成了更加陡峭的峰峦,给他令人心慑的气度,让他像一坛刚刚开封的老酒,辛辣醇厚,令人闻之心醉,却未曾真的饶过他。


    他的容貌相较当年,未曾有太大改变,可他的双鬓已经染上了霜雪之色,依旧熠熠生辉的双眼眼尾,也悄悄地爬上了细纹。


    他抿了一下那双薄情寡义的唇,最终也没开口主动叫张玉鸾一声师妹。


    他是那么吝啬,那么绝情,他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就算不曾掩盖还认识张玉鸾的事实,也不肯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时光似乎在她一如当初俏丽的面容之上凝固。


    他甚至开始晃神。


    他看着张玉鸾丝毫未曾改变的音容,乃至倔强心性,被刺痛了眼睛。


    他透过了张玉鸾,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已经好多年都没有产生什么感慨之心了。


    他的心,随着他天人五衰的容貌一起悄无声息地苍老着。


    他总是疲于奔命,总是……总是凑不够能再见她一面,将她重新唤回人间的功德。


    如果他的小桃枝还在,也一定像如今的张玉鸾一样,风华正茂,妍丽无双。


    “大……师兄。”最后还是张玉鸾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回家?”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


    “你……”


    张玉鸾激愤加上心碎,那双多年未曾耷拉的双眉,又呈现出了可怜兮兮的八字。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面前的人。


    师尊去哪儿了,师妹去哪儿了,师弟又去哪儿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为什么这么多年流落人间都不肯回家。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一切扔给她,让她独自一人,强撑门派。


    她仿佛一个找到了“绿洲水源”却即将崩溃的旅人。


    那口多年来在胸腔之中吊着的一口气化为了怨恨,张口就要朝着“金轮活佛”喷出。


    你明明是个道士,跑到这人间装什么和尚?!


    逃脱了作为门派大师兄的责任,这么多年在外头过得痛快吗?!


    你究竟有没有一丁点,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之意?!


    诸多种种,张玉鸾能骂上个三天三夜不重复。


    可是她满腔滔天的怨恨与情感,还未如洪水过境一般冲破堤坝,就听到对面之人开口了。


    他再无须刻意压低声音故作庄重,天人五衰让他的声音已经成为了中年人应有的低沉。


    他说:“我如今在此,便是我命定在此。张玉鸾,你自有你自己的路,人间缘聚缘散皆有定数。”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①


    “你何必执念强求。”


    他未曾回答张玉鸾任何的问题,却又将她所有的问题一股脑都回答了。


    他已经成了凡人,声音再无判罚之力。


    可他一开口,就像这世间最严酷的刑罚,轻而易举断绝了张玉鸾所有的“奢望”。


    一开口便将这茫茫人世,划出了楚河汉界,划出了天上人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天堑。


    打断了她欲要崩垮的姿态,用决绝的长枪,重新将她钉在了“孤苦人世”。


    他说完,甚至不曾给张玉鸾接受这一切的时间,绕过她,缓慢却坚定地走向深山。


    走向他如今栖身的寺庙,他的暮鼓晨钟。


    他……不曾对任何人出口,却深入骨血的魔障执念之中。


    他已经精疲力竭,勉强披着一张还算完整的人皮,早已没了任何能供给他人温暖的力量。


    他给不了张玉鸾想要的任何支撑。


    他的大道理,他的佛经,劝得了张玉鸾却劝不了自己。


    张玉鸾张了张口,话没出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气势汹汹地落下,又悄无声息地埋葬在山林之中。


    清风迎面,像一双温柔的手欲要给她擦拭。


    但是她梗着脖子,伸手狠狠地给自己抹了下潮湿的脸,把眼睛瞪到最大。


    不允许自己再流任何一滴眼泪。


    一个假装和尚的道士,还真他奶奶的给她念上经了!


    不过是一个不回家的老畜生。


    和这世间酗酒胡混,不肯负责的“兄长父亲”没有任何区别,她何必要哭,何必要强求?


    呸!


    张玉鸾吐掉口中腥咸的滋味,没有回头,顺着岔路一路跑下山。


    跑向了和那个“金轮活佛”相反的方向,将从前那个苦苦索求垂怜的自己,撇在了身后。


    而她身后,已经迈上了登寺台阶的人,也未曾有片刻的停留。


    只是相比张玉鸾的矫健与一如当初挺拔的背脊,他登山的姿态,却不那么伟岸,而是些微佝偻下了背脊。


    人在世间,若无所求,当然可以顶天立地,潇洒来去,乘风飞起,梦游清河。


    可是若有所求,即便是神明,也要弯下腰,低下头。


    谦卑谨慎地步步为营,踏遍荆棘。


    幸而……他这一路荆棘,也已经走到头了。


    度化了那一窝匪徒之后,他的功德应当已经远超一百万。


    他今夜……


    今夜就可以“谒见”他的魂牵梦萦。


    第102章 塑魂


    碧桃听完爹爹们对明光现状的叙述, 心中难免心疼。


    她的计划之中,并没有想要把明光变成这样, 她当时把烧醒神符的事情交给二师姐张玉鸾,正是因为想要透过张玉鸾的口,将她在冥界之事,告诉明光。


    明光那么聪明,只消知道她未曾魂飞魄散,而是在冥界之中,还需要醒神符, 便可以猜到她以身封印了玄门老祖。


    甚至……如果时间足够,他会猜到她的全盘计划,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抢夺功德德。


    他会生气, 却不会过于难过。


    谁料到明光这么多年竟是一次无上剑派都没有回过。


    他不光抛弃了“卫丹心”这个身份的一切, 还为了到处凑功德给她塑魂,连身边拱卫他的那些古仙族也相继离他远去。


    他甚至自行震断了心脉, 选择天人五衰。


    这般极端又迫切地, 要将她的魂魄重新凝聚……是怕有人先一步找到她, 趁机害她吗?


    碧桃最是了解明光的性情,他们两人一起长大, 一个刚出生,一个刚凝灵, 形性未定的那几年彼此相依。


    说白了他们两个的性情极其相似。


    易地而处, 碧桃也一定会选择明光走的这条路, 甚至更加疯魔。


    明光和碧桃一样,无论是肩头的责任,还是情感,只要拿起就绝不会放下。


    幸好……幸好爹爹说张玉鸾此番会和明光见面, 只要两个人谈起了她,明光就会知道她在冥界。


    即便无法将她的计划全盘猜到,也不会在徒劳地为她塑魂,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归天,设法去冥界“捞”她。


    只不过这一次碧桃以己度人,终究还是揣测失误。


    两人性情确实相似,同样刚硬强横,同样为了执念不惜一切。


    可相比碧桃的变通和油滑,明光因为出身和作为“未来仙帝”培养的关系,他远远比碧桃更加固执。


    固执的人,行事也就更容易一条路走到黑。


    明光甚至都没有给张玉鸾说话的机会。还利用张玉鸾骄傲的性格,直接把她给气哭气跑了。


    而当夜,明光便准备好一切,为碧桃塑魂。


    他是寺中地位十分超然的“金轮活佛”,有一处离群索居,专属他自己的院落。


    设阵用的不是灵石,虽然明光这些年在人间三国各个身份之中辗转,却从来没有缺过钱财,而钱财可以购买很多灵石。


    但他设聚魂阵,为了追求聚魂和保证功德不外泄的效果,用的乃是仙骨。


    是他在大战之后,从未归位的护心骨。


    阵法设好,明光并没有急着启阵。


    他先去洗了个澡。


    修士天人五衰后,满身清气宣泄一空,自此等同凡人一般,华冠萎蔫,天衣垢秽、腋下汗出、身光晦暗……①


    明光从未体会过身为凡人的诸多“苦恼”,作为修士之时,即便是流血流汗,也绝无污秽气味。


    但他现在不仅有了天人五衰的所有迹象,甚至心脉断裂,华发早生,鬓染霜雪,体力和气力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


    自从天人五衰后,他便一日沐浴两三次,总觉得自己满身污浊,骨血藏垢。


    仔仔细细洗漱好,换好了早早在人间定做的衣袍后,他将湿漉的长发绞得半干,披散在肩头。


    而后……他对镜注视着自己此时的模样,最终抬手,拿起了桌上的面具。


    凡间女子赴约之前,对镜描红,是为容颜焕发,令心上之人爱慕喜欢。


    可明光将与衣袍配套的镂金面具戴在脸上——却是为了遮丑。


    明光利用定制的面具,遮盖住自己已然开始苍老的面容,鬓发,还有眼尾的细纹。


    只留下一双一如当初,盈盈熠熠的金瞳。


    侥幸的是,他容颜苍老,却到底灵魂还年轻,眼中却未染沧桑之色。


    待一切准备完毕,明光坐在了阵眼之上。


    他身边放着一根骨头,一袋子天品白灵。


    还有一根燃烧的蜡烛和一把匕首。


    他为了保证溯魂成功,或者说为了防止第一次溯魂失败,他有能力再度将魂魄收集,并不能单纯依靠聚魂阵。


    他需要先续接自己的心脉,再将阵中灵石吸取,重新变回一个修士。


    明光盘膝坐在阵法之中,手持匕首,将匕首的刀身,在烛火上面翻转炙烤。


    今夜星月繁丽,人间八月中旬,本是盛夏,亦为亲眷团圆的吉祥之日。


    圆月悬天,夜风漫卷,天时地利,吉时已到——


    明光抓着烧热了的匕首,伸手将前襟拉开,将衣襟叼在口中,而后——对着自己心脏之处,毫不犹豫地捅进去。


    他当初为了入世,震断心脉,这么多年为了防止心脉萎缩难续,隔一段时间就会生吞灵石,强淬凡驱。


    虽然很痛苦,凡人无法短时间内消化灵石,他每次都会腹痛如绞。


    但他早对疼痛习以为常。


    如今,他低着头,亲手将心口再度剖开,目视心脉,而后扔掉了染血的匕首,仰起头,将白灵徒手捏碎,权当药粉,揉压在伤处。


    这种疼痛不亚于剖心挖肝。


    可明光只是咬紧牙关未曾满地翻滚,甚至在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


    他没时间再去洗一次澡了,他可以脆弱,可以血染前襟,但他不能真的狼狈不堪。


    脆弱会得到怜惜,肮脏和泥泞却会遭到嫌弃。


    他将白灵不断敷在伤口之上,直到心脉受到灵气的滋养激发,再度生长。


    直至——续接!


    经脉续接的瞬间,屋子里荡起了一阵久违的清风。


    明光将手按在了那一袋子灵石上面,调动滞涩许久的经脉,艰难吸取灵气。


    被激发后的灵石,明光仅能吸取少半,大多都会流失掉。


    修士的经脉瘢痕是致命的,尤其明光的心脉断过两次,即便勉强接续,许久未曾灌注灵气的经脉,也已经大多粘连闭塞。


    他绝对恢复不到从前的状态。


    他甚至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形容,更是无法逆转天人五衰。


    他强续经脉,能够坚持的时间不久,唯一的作用,便是一旦溯魂失败,他可以用灵气凝化成结界,留住小桃枝的残魂,以待之后再度塑魂。


    待到心脉续接,他强忍疼痛将大部分滞涩的经脉冲开,再怎么忍耐,不发一声,他也已经汗水淋漓。


    但他顾不得了。


    他双手结印,手持他自己的护心骨,口中念念有词。


    “天罡领路,危宿为舟,太上无极,九幽听奏!”


    “以我仙骨为引,以我功德为酬——”


    明光一手剑指,隔空绘制引魂符,令一直戴在他脖子上的,用于拘禁碧桃残魂的结界悬于半空。


    一手解开了腰间储物袋。


    功德流萤犹如逆流的熔岩,焚烧的大火,从功德储物袋之中被牵引出来,包裹住了碧桃的残魂。


    明光继续念诵口诀:“三清援木魂,照彻泥丸宫!”


    “黄泉溯记忆,重塑百骸通!”


    金光在法诀之中大炽,将整个屋子的一切都笼罩其中。


    仿若一轮金乌被拘禁在这凡间的屋舍之中,横冲直撞,欲要重新振翅飞天。


    屋子里的很多东西,都开始因彻底燃烧起来的功德火焰而消散,盛装着碧桃残魂的结界被烧化了。


    她的魂魄解除拘禁,朝着四周飞蹿,却很快被火焰之中伸出的一个大掌抓住,重新拢回了功德火焰之中。


    “一魄尸狗——耳——谛听天音,破妄!”


    “二魄伏矢——目——洞观界相,清明!”


    ……


    随着明光每喝出一重咒诀,火焰之中便衍生出无数双手,将流淌着的,如同熔岩一般的功德全都覆盖向碧桃的残魂。


    一片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的金光之中,她最先凝聚出来的,是模糊的身形。


    “六魄除秽——血——百川归海,复流!”


    功德火焰之中,碧桃的身形已经彻底塑造完全,长发迤逦到明光盘膝而坐的脚边。


    他仰头看着她,眼中赤金映照着她妍丽无双的面容,血丝密布,水雾蔓生。


    金光被她收束到身体之中,明光双手最后变换法印。


    口吐最终法诀:“七魄臭肺——息——吐纳星辰,回生!”


    “三魂主神,七魄主形,急急如律令!”


    “魂归!”


    明光话音落下的瞬间,阵法之中的仙骨为阵眼,功德金光被催发到极致。


    碧桃在金色的“火焰”之中,猛地睁眼——血液奔涌在崭新的身体之中,一抽气,呼吸到了此间从被焚化的门窗缝隙透进来的山间草木清香。


    她的意识,竟是被明光从冥界的轮回桥下,生生地拉到了这里来!


    她睁眼的瞬间,垂眸看到明光鲜血迎襟,仙骨做引,骇目振心,魄荡魂摇。


    明光和她视线相接,也猛地从地上起身,顾不得什么,便张开了双臂来拥抱她。


    碧桃本命木灵盘踞在此间幽冥,魂魄意识本与木灵共体并存,明光利用残魂和功德,将她强行塑造召唤,简直是逆天而行。


    她的意识,就算短暂被阵法与仙骨的强悍之力拉过来,也会迅速回归幽冥木灵盘踞的轮回桥下。


    明光这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


    碧桃开口,想问明光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张玉鸾难道没有跟他说,她在幽冥之下吗?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明光抱上来的瞬间,碧桃的身形已经开始溃散。


    碧桃无法言语眼中透出心疼和惋惜。


    功德塑造残魂需要百万数。功德流萤已经在阵法之下焚烧为火焰,不可能重新变回功德流萤。


    明光感觉到了怀中之人强行被捏合的残魂正在皴裂,一时之间目眦尽裂。


    只不过遮蔽他面容的面具,挡住了他扭曲的神色,只露出一双盈满了错愕的眼睛。


    “桃桃……”


    “桃桃!”


    “轰”一声,功德塑造的魂魄在他怀中再度分崩离析。


    碧桃的意识被强行拉回冥界的轮回桥之下。


    明光怀中空荡,一双金瞳之中,流动的水雾宛如浸出的鲜血。


    他保持着抱住碧桃的姿势,站在那里,直至所有的金光火焰都消失殆尽,碧桃在功德金光的焚烧捏合之下,骤然缩减了大半的残魂,似乎丧失了逃跑的力气。


    如同从树上飞落的残叶,在阵中蹁跹落下。


    明光支撑不住一般跪在地上,“咚”一声,令人听之都要膝骨碎裂。


    他伸手去接那些残魂,呼吸都不敢,生怕碰碎了一样,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


    他跪在已经失去效用的阵中——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忙。


    他低头去捡一片残魂之时,眼中积蓄多时的水雾大颗从眼眶之中跌落。


    他弯下腰,双手去碰那一片孱弱得,马上就要消散的残魂。


    扣在掌心,却没有起身。


    他将额头抵在掌心之上,冰冷的镂金面具,尽职尽责地遮盖着他此刻崩溃狰狞的神情。


    他的肩头颤抖了许久。


    悲痛却仿佛能够通过他安静无声地匍匐,扩散到周遭漆黑的丛林。


    夜枭凄婉哀绝的声音,仿佛在代替那不允许自己恸哭和崩溃之人号啕。


    许久。


    明光从虔诚叩拜的姿势起身,重新挺直了腰背。


    他脸上的泥泞尽数被面具遮盖,只有一双眼睛赤红,宛如……他曾经和小桃枝看过的那一场,度朔山无极海上倒映的夕阳。


    他收敛了所有仅存的残魂。


    重新用结界拘禁,用灵气温养。


    他抹去结阵的痕迹。


    他非常非常确定,他刚才抱住的人就是小桃枝。


    她看到他的神情那么震惊,她的意识显然还存在这世间。


    他准备的功德足够,结阵的法器独一无二,所有的步骤都没有出错……塑魂明明成功了。


    为什么会失败呢?


    除非……除非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和他争夺小桃枝的意识。


    明光勉力回忆两人那惊鸿照影的一面。


    闭着眼盘膝坐在残阵之中半宿。


    清晨,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扇,映照在他的脸上。


    明光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晦暗尽消,落日熔金。


    他追溯自己昨夜所有的一切,终于想起来了,他在迫不及待抱住小桃枝的那时候——闻到了阴幽冥阴鬼的味道。


    她在冥界!


    至于她为什么会在冥界,明光顷刻之间有了数十种猜测。


    但无论哪一种,都偏向她为了封印玄门老祖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她为了救他,被拘禁在冥界不得出。


    明光身上所有痛苦和悲切之意,随着这些猜测渐渐消融。


    无论是哪一种真相,她都还存在。


    没有落入任何人手中,而是在冥界,这太好了。


    他因为塑魂失败的挫败,迅速就被这惊喜的真相所击垮。


    若碧桃真的是散魂在下界,其实救她最快的方式是功德圆满归天证位。


    这对恢复记忆的明光来说并不太难。


    九天公职皆在他手,只要他归天,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可以随意进出此界。


    可他不敢。


    他始终未曾忘了在此界竞赛之中,碧桃屡次三番被古仙族迫害。


    他未曾忘记过碧桃对他说过的话,古仙族在他的四肢上面打上了无形的锁链,试图操控他。


    若他不顾一切只图归天,明光害怕待到再下界,小桃枝的一切,都会彻底被人洇灭干净,再也无法挽回。


    所以当时碧桃魂魄在五雷下粉碎,明光心崩意绝之余,却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他信不过身边的古仙族,信不过幽天那些功德仙位,信不过这世上所有鬼魂,信不过任何一个人。


    他不敢停下寻找碧桃的脚步,不敢不表现出为了她疯魔发狂的样子。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小桃枝半点动不得。


    他二十余年辗转人间,疲于奔命的并不是那区区一百万功德。


    他是在寻找碧桃的残魂和本我意识。


    他生怕只要他一个不注意,碧桃的本我意识落在了旁人手上,会被人戕害打散。


    他游走三国,不停地变换身份,监视乃至操控所有的竞赛仙位,包括那些根本没有恢复竞赛记忆的。


    一旦那些仙位任何一个人表现出异样,明光就能立刻发现,并且及时的救下小桃枝的本我意识。


    他不接受任何“意外”的发生。


    他莫说已经明晰自己的心意情感,心动如山崩海啸不可挽回。就算他们还为当年挚友,他也绝不能失去小桃枝。


    而如今虽然塑魂失败,至少他得知了小桃枝在冥界。


    竞赛仙位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下幽冥。死了就更对付不了小桃枝。


    且小桃枝与他分开行动,执意留在问心阁的那段时间,明光曾派人到问心阁监周边视过她,知道她与两位随赛的仙长——地煞鬼王相熟。


    有地煞鬼王照看,没有人敢动她。


    明光不用再害怕小桃枝被谁先行找到害死。


    明光缓缓地,绵长地吐出了一口混着血腥之味的寒气。


    他推开门,站在门口。


    晨曦投来,一瞬间驱散了笼罩他近二十年的阴霾。


    有小沙弥算着时间来给他送饭。


    明光换下了血衣,又洗了个澡,穿了一身行走在人间的常服。


    对镜给自己换了一张“画皮面具”,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后甩开了总是跟随在他身边的四个“佛子”,戴了一顶斗笠,独自下了山。


    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凭空消失,一时间更让金轮活佛声名大噪。


    有传言说,他被天界“召唤”离开了。


    明光重新走向人间。


    因为心脉续接,他重新拥有了些许灵气,但是也只比凡人强那么一点点,不至于轻易被害。


    他需要尽快重新获取功德,回到天界。


    只有归证仙位,才能帮助小桃枝在冥界脱身。


    她受过了天罚,已经身死魂销过一轮,消弭了法相显现的罪,又镇压此界玄门老祖有功,要带回她,并不难。


    如此又是五年。


    人间大雪纷飞的冬季,明光清晨狠狠洗了个澡,对着镜子看到自己比外面大雪还白的两鬓,久久沉默。


    人间有那么一句话叫,“色衰而爱弛”。


    明光知道自己归天证位之后,一切都会恢复。


    可是他已经在害怕。


    小桃枝好色,他害怕小桃枝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对他失去热情。


    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


    明光到现在都觉得,小桃枝喜欢的是拥有他这张面皮的,温柔痴情的“卫丹心”。


    雪越下越大,很快压塌了院子里一棵桃树的枝杈。


    这种天气,大门口却有人说话的声音。


    明光慢吞吞绞干自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戴上了面具。


    而后又披上了去岁他亲自猎的黑熊制作的熊皮大氅。


    推开了被风雪堆压的柴门。


    大门外,一群人围聚,但是没有人敢推开他的大门进入其中。


    反倒是有一个人,在离他大门不远的位置,端端正正腰背笔直地跪在雪地之中。


    他身侧放着斩马刀,大雪已经覆盖了他的身形,让他年轻的容颜显得俊俏极了,好似一方山雪化身的神君。


    只不过神君垂着头,对着一个因为畏寒,而窝窝囊囊地披着熊皮的“凡人”,诚心认错。


    已经整整跪了一夜了。


    是云川。


    是曾经为了获取功德,找借口离开了明光身边,自行去收集功德的明光的侍者之一。


    只不过他到如今,始终还差着十几万功德。


    他根本凑不齐。


    不是他没有能力,也不是他没有努力。


    而是……他无论做什么都重重阻碍,仿佛被人抓在掌心。


    他是一个武神,擅长做的事情是征战沙场。修者不能入世,他把自己所有的灵气都封死,入世为将。


    却几次三番,在战场之上碰到了明光。


    二十五年间,他曾四次被明光斩落马下。


    十六次陷于明光的围堵,数次成为战俘。


    乃至明光换了国家与他对战,他也根本未曾赢过。


    论武力,他是擎天架海的武神,可封存灵气之后,他单打独斗敌不过明光,引以为傲的调兵遣将,更是被明光碾压得狗屁都不是。


    云川又不傻,他从第一次在战场上对上明光就知道明光在发怒。


    只是他和其他的侍者,甚至是那些古仙族都没有太在意。


    明光这次为了碧桃不顾一切,难道他们还不能为了自己而筹划吗?


    可是整整二十五年,明光一边积攒功德换尽身份,一边也没忘了收拾这些“弃他而去”的古仙一族。


    人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天界仙位亲自挑选出来的仙帝,属于上位者的冷漠和决绝,相较人间帝王不遑多让。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阴绝手腕,更是比人间帝王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那些一开始并不在意明光生气的古仙族仙位,甚至对他为了碧桃“失智”的行为,明里暗里出言不逊。


    如今的古仙族仙位……有一些已经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而仙陨。


    有一些已经沾染了累累因果,又功德不足,此番恐怕是归天无望了。


    剩下的一些,明光唯一没有清算的乃是冰镜真仙,冰镜真仙在十年前就已经积攒功德后归天了。


    冰轮因为离开明光最晚,离开他之后还在其他的地方给明光找来了两块碧桃的残魂,这才去筹谋自己的功德,所以冰轮五年前也一个人归天。


    而除此之外,归天证位的全都是功德仙位,所有古仙族没能有任何一个人归天证位。


    头十年云川就想来认错了,可他到底是个武神,他根本不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他无法归天。


    可是这么多年,他在官场上,在战场上,乃至在与寻常百姓相处的时候,总是会在难以思议的地方吃亏。


    他受尽排挤,样样都能追溯到明光的身上。


    但是样样都不是出自明光的命令。


    都是那些人间的百姓,官员,乃至国君,因为明光的某些行为,话语,自发地做出抉择,让他难以出头。


    云川彻底对明光心服口服。


    他何止是让他们这些古仙族受到惩戒?他简直是在分毫不沾染因果的同时,操控人间的因果。


    让他们一众古仙族,悄无声息落入他在人间三国布下的棋盘之上,按照他的意愿去生去死。


    这位天界未来的“仙帝”,第一次展露帝王手段,便让他们这些仙位俱是魂颤骨寒,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云川总算是明白了,当年那些仙位弃他而去的做法,他看似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看似被碧桃迷惑心神,顾忌不上。


    可他终究是“君”。


    君可以审时度势,放弃身边的人,但是身边之人若是背弃他,那么无论因为什么,都必须付出代价。


    他可以在第一场为了自己手下的数千人,殚精竭虑获取信仰力,一个不落带着他们归天。甚至还顺手归正了第一场竞赛的下界星盘,为那一个凡界择选了一位千古贤君。


    他也可以在这第二场竞赛之中,因为仙位“背主”而翻脸不认人,丝毫不顾古仙族对他多年拱卫之情。让他们无论如何在人间挣扎,都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烤得焦糊,而无处逃生。


    到如今距离竞赛结束,还有十五年。


    云川不敢再挺着脖子生抗,他乖乖来认错,老老实实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


    第103章 明光归天


    云川身边其他的几个仙位, 一直聒噪。


    他们积攒了数量过半的功德,还有希望归天, 但也发现了自己遭遇的桩桩件件阻碍,皆与明光玄仙有关。


    有人是来确认,有人是不自量力来质问。


    总之……挤在了这小小的大门旁一夜,头顶风雪,也没有人敢叫门。


    终于。


    明光“大发慈悲”地开门了。


    他站在门口,根本没有到大门边上。


    他戴着严严实实的面具,身上的熊皮若是个身量不够的人穿着, 会像个可笑的怪物。


    但是明光的身量足够高,能够完全撑起熊皮本身的高壮,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头活着的, 随时都能将他面前所有活物撕碎吞噬的猛兽。


    云川抬头看了明光一眼。


    他的睫羽被霜雪封冻, 使劲眨了眨才看清明光如今的样子。


    虽然有面具遮掩,熊皮拥护, 但明光看上去很不好, 天人五衰会让人迅速面目全非。


    他两鬓的霜雪, 刺得人眼睛都不知道朝着何处放。


    可是他站在那里,依旧如同一座无法翻越的山, 沉默,伟岸, 不容忤逆推覆。


    云川不禁想, 九天之上究竟是谁老拿他与明光作比?!


    还说他能接替明光的位置?


    他真不行。


    云川简直都快崩溃了。


    这也是第一次领会到明光真正的手段。


    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他把玩在掌中小虫, 连身边伺候的小兵,都能突然给他来句“我曾经伺候过玄晖将军,玄晖将军教我许多,你这样布阵就是不对的!”, 然后当着一众将领有理有据地列举几个让云川哑口无言的,更精妙的阵术,让云川直接军威扫地。


    云川总是防不胜防。


    明光人不在,却无所不在,像索命讨债的怨鬼,像与人生死的空气,给他留一口气,恐怕还是看在两人自小的情分上。


    那群仙位见到明光出来了,不知道在蛐蛐什么,相互推搡着没有人上前。


    云川咬紧牙,没有站起来,而是膝行到了门口,像狼群之中的低位狼,为了表现出臣服,对头狼翻出肚皮那样。


    低着头,将自己最脆弱,也最骄傲的颈项弯折下来,对明光说:“明光玄仙,属下知错,听评判罚。”


    云川现在甚至在庆幸,庆幸他和明光好歹有点幼时的情分在。


    他不需要彻底撕了脸皮,剖析自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让自己变成一个无可挽回的笑话。


    明光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云川,无动于衷。


    很快云川身边的一些仙位,也是有样学样,跪地对着明光叩首。


    “明光玄仙,我等愿再度侍奉左右!”


    “对对对,明光玄仙如今天人五衰,正需要人手照顾,我等日后定然听凭差遣!”


    “我等可以辅助明光玄仙归天证位,碧桃神仙已死,明光玄仙为了给她塑魂,已经烧空了百万功德,莫要继续执迷啊!”


    ……


    众人七嘴八舌。


    听得云川咋舌。


    怎么还敢这样说话!


    看来还是领会到的教训不够。


    云川默默挪动身体离他们远了一些。


    无声表示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等到这些人“表忠心”,已经表到愿为明光玄仙“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时候。


    明光才总算是开口,说道:“我为何要重收一群背主侍者?”


    他声音低沉,甚至因为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久久不愈,显得十分沙哑。


    他语调轻飘,又说:“我又为何要带一些无能自行归天的仙位,回到天界?”


    他们诚心来请求,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明光玄仙却说话如此难听,有人忍不住出言反驳:“明光玄仙,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当时为了碧桃神仙疯魔入心,我等皆为九天仙位,怎能为了一人舍弃一切?”


    有人试图动之以情:“碧桃神仙大义,确实是为救助我等而强召法相触犯天规,若来日要我等承担因果,偿报她的救助之情,我等定然义不容辞。可竞赛仍在持续,我等不可能沉湎伤怀,举步不前啊!”


    有人试图晓之以理:“就算碧桃神仙是为了封印此间玄门老祖而死,她的功过自有万界天道定论。而我等积累功德的路上,却多有阻碍,桩桩件件都指向明光玄仙。”


    有人显然愤愤不平:“明光玄仙,你难道是将碧桃神仙之死怨恨在我等身上?才从中作梗吗?”


    有人更是……自以为身后有古仙族的长辈支撑,胆大包天:“你别忘了,你身为古仙族亲自择选的‘帝君’,若无古仙族拱卫,你难道要做一个光杆仙帝……啊!”


    “噗——啊啊啊!”


    “云川天仙,你为何打我!呃——”


    口出狂言之人被云川用斩马刀的刀背,三下五除二砸得染红了洁白的地面。


    云川怕这些蠢货再说下去,就不是归不归天的问题,而是天界古仙一族,将成为明光玄仙的下一个目标。


    凭明光对九天公职的掌控和心性手段……是古仙一族拱卫他没错,可是古仙一族也在受他庇佑。


    古仙一族失了他,再无‘帝君’之材,功德仙位强势崛起,古仙一族又焉能不继续寥败?


    云川把人都砸个半死之后,重新跪在一片血染的雪地之中。


    没再说任何废话,说多错多。


    明光在门口披着熊皮,吹了一会儿冷风好像又发起了高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飘落的大雪将地面上的血迹再次覆盖。


    明光这才开口说:“你看这雪,像不像此间留留鸟的羽毛?”


    云川一怔。


    他知道,留留鸟是一种体型有些像鸡,但毛非常多肉非常少的鸟类。


    有个戏文说是世间亲人分别之时,留留鸟感知到悲痛的情绪,就会在枝头发出溜溜溜溜的叫声。因此民间也将这种鸟戏称为留亲鸟。


    这鸟飞不高,飞起来的时候像一朵迎风飘飞的大云彩。


    在此间生机恢复之后,山林之中随处可见。


    但因为肉太柴了不好吃,连狼都不爱吃。


    只是云川不知道,为什么明光这个时候提起这个。


    明光继续风马牛不相及地道:“这种鸟一次能下十几枚蛋,而且存活率极高。什么都吃,好养殖,剪掉翅膀更好拘禁。”


    “喂专门的催肥之物,羽毛就会更加蓬松,个头也会越来越大。”


    明光看着云川说:“今年文昌,和新分裂出来的月影两国,都是初冬一至,便大雪封山,灾祸不小吧?”


    云川低头应声:“是,很多粮食还未来得及从地里收出来,就被大雪给埋上了。军粮勉强凑齐,但过冬的棉衣到这个时候还没发下来,将士们只能用蒲草先对付着,冻死了不少人。”


    明光说:“你回去吧,冬衣应该已经发下去了。”


    “会很暖和。”


    云川猛地抬起头看向明光,让他回去?他的意思,是原谅自己了吗?!


    明光抬手,接了一片和溜溜鸟的羽毛一样,硕大而绵软的雪花。


    正这时候,天际一道白日电闪,劈空而下。


    这电闪无声无息,却白虹贯日,正落在庭院的柴门旁边。


    这乃是接引仙位的电闪!


    明光——已经到了五十万功德了吗?!这么快?!


    云川上一次见明光的时候是五年前,他那次给碧桃塑魂失败,身上的功德全部都烧空了。


    云川愕然之间,明光已然被雷光笼罩,身形变淡。


    而明光抬手,在无声却炽亮的雷光之中,摘下面具,脱下了熊皮氅衣。


    像有一双无形手执笔,一笔抹去了明光面容之上的苍老,鬓边的霜白。雷灵涤清他身上的臭秽,将他怀中护心骨归正。


    雷光笼盖,像一个抱起自己跌倒磕破了腿的孩子的母亲,轻柔拂去了明光所有的苦痛。


    他在雷光之中,皎皎烈烈似日月之轮凝形,渊渟岳峙犹如山海雕塑。


    随着雷光收束,明光玄仙归天——证位!


    云川钦羡地看着明光被雷光接引离开,从雪地之中站起来,看也没看那些半死不活的古仙族。


    侥幸之情溢于言表,要是今天明光不肯原谅他,云川凑不齐功德,来日就算归天也会连降数阶。


    那样又怎么对得起他母亲拼死生下他?


    没有人对他寄予厚望,但是云川不允许自己活得卑微。


    云川迈过血染的雪地,走到这小山村的尽头,便看到了迎接他的亲卫。


    那亲卫昨夜借宿这村中的村民家,也不知道是何时出来的,脸蛋冻得通红,显然在雪地中站了很久。


    但是他脸上的喜悦之情,简直让他两个红脸蛋都显得喜庆起来。


    “将军!将军!”


    他牵着马,兴奋地冲到云川的面前,对他道:“飞鹰传信来报,军中的过冬衣已经发下来了!”


    “而且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填充的,轻若羽毛,据说暖和得要命!”


    云川闻言,猛地想起明光刚刚说起的留留鸟。


    然后恍然大悟。


    留留鸟的羽毛填充做的冬衣……明光这些年确实到处雇佣农户,圈山养殖。


    云川一直不解,如今才算是彻底明白。


    怪不得五十万功德明光这么轻易就攒够了。


    这一场旷古绝今的大雪,三国皆遭了重灾。


    民间百姓过冬的御寒之物本就有限,棉一类的作物,也就只有那些达官显贵能够用得起。


    可是留留鸟随处可见,像明光说的那样好养殖,长得又大,而且身上大多是绒毛,摘了做了冬衣,没有比这再精妙再轻薄,再廉价的填充材料了。


    云川一时间心神震荡。


    明光此举又岂止只是五十万功德。


    这乃是此间功在千秋万代,可以让所有的百姓都过上不必在寒冬冻死的大功德。


    而从今往后,此间只要采用此种制作冬衣的方式,明光就能世代收取源源不断的功德。


    他和明光差了何止一个天地?


    而此刻的明光玄仙,受五雷接引归天。


    云层之上,接引的雷王布下雷阵后,便退开。


    明光的法相岸立云层,可是相较第一场竞赛之时,那张牙舞爪,振翅可遮天蔽日的金乌鸟,此刻就默默地,垂着翅膀和颈项,站在明光法相的身后。不曾仰天鸣叫,也未曾抖落半片威风。


    明光的法相本应手持长短本命双剑,此刻手中却空空荡荡。


    他脚下云层,不曾翻滚出一丝一毫的灵浪,悄无声息地承托着岸立其上,却半点骄矜也无从显露的仙人。


    五雷轰顶之下。


    明光和他身后小山一样的金乌一起垂下颈项,甚至是闭上了眼睛。


    如同犯了罪之后,心甘情愿接受惩戒的罪徒,对五雷灌体,再没有一丝抵抗之意。


    只有紧紧地攥着的右手之中,那一个由金灵构造的小小结界,被他严丝合缝地保护着,不允许五雷的击杀和探看。


    五雷灌注他的身躯,淬洗他所有瘢痕的经脉,明光愕然睁开眼睛。


    因为想象之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并没有到来。


    他因为不抵抗,周身的五雷像一双温柔的大手,抚摸他的伤痛滞涩,淬炼他的本命刀兵。


    虽然明光急着回来,只凑够了五十万功德多一刻都没有等待,所以他的玄仙之位并没有晋升。


    但他在五雷之下,将玄仙的境界灌注圆融稳固,与他心神相连的本命法器也又锋锐了一重。


    待到雷劫散去,明光神色还未从惊讶之中恢复。


    但是他短时间内顾不上去探究,这一次的雷击为何没有将他劈杀得死去活来。


    而是下了云层之后,无视下面亲自来接引他的各部将领,径直化为一道金灵,直奔玄晖宫。


    地下九部将领,见状神色各异。


    他们的徒子徒孙在下界把这未来仙帝得罪了一个透彻,此番……恐怕全部都要竞赛失败。


    即便是判罚之后能捡一条小命,按照明光的性情自然是一次背弃永不录用。


    日后在天界,只能浑浑噩噩做一个混在最底层的至仙或者灵仙。


    他们这些人豁出去一张老脸过来,就是为了向明光表明,他们的立场不会因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的几句话就产生任何改变。


    可惜多年规行矩步,压抑私欲,堪为表率的这位未来仙帝。第一次暴露“年少气盛”,竟是如此不讲情面。


    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幽天的功德仙位正巧和去重霄六御台上的朱明仙督路过,见状阴阳怪气道:“完喽……”


    “驴子挣脱了磨盘,确实以后不用拉磨了,可是也没有人喂草料了哈哈!”


    那些古仙族的老将不可能和这些幽天的小崽子们打嘴仗,但是不妨碍他们个个面色铁青。


    面子里子一起丢得干干净净。


    朱明笑得仿佛偷到了鸡的狐狸。


    只不过走出了那些老将能够听到的范围,他还是笑眯眯地对着身边的仙位说:“你们不如好好想一想,归天之后如何和碧桃道歉吧。”


    “明光负气只是把那些人坑在下界,碧桃的性子你们了解吧?”


    众人闻言刚才幸灾乐祸的笑容维持不住了。


    碧桃性子他们确实了解。


    她不会像明光一样行酷烈手段,可是得罪了她的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这些功德仙位,在下界就领教了一番。


    碧桃如今在九天银汉罟之上的功德早已过了千万,她连那个废物锦鲤仙都带着了,那个锦鲤仙的功德也过了五百万。


    却将他们这些人摒弃在外。生死一遭,大战之后连一只功德流萤都没捞到。


    在下界艰难积攒,还要处处规避明光玄仙。


    好容易归天证位,却没有两个升仙阶的,五十万功德只是归天的基本线,换不成多少仙灵灌体。


    等于下去九死一生竞赛了一场,白玩了一趟。


    偏偏朱明这个上官,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下界之后,一切听碧桃的。谁让你们不听话了。”


    “可是我等也问过她,和古仙族合作一事是否可行……”苍灵面色不好,却也忍不住争辩一句。


    朱明回头看他,满头金翠乱晃,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


    挑眉看他说:“你那是在询问她的意愿,还是已经做好了决定,只等着她点头呢?”


    苍灵不说话了,神情有些懊恼。


    他倒不是因为没能蹭到碧桃筹谋的功德而遗憾,他是遗憾他在第一场竞赛之时,和碧桃哥哥妹妹的称呼了一场。


    待到碧桃再归天,一定不认他这个哥哥了。


    朱明见他懊悔神情不假,倒也难得狗嘴里吐出了两根象牙,安慰了一句:“先别想那么多,这次我们怎么说,都是大获全胜了不是吗?”


    “碧桃不是还给你们留了归天路吗?”


    不像明光玄仙,背弃他的古仙族,他只留了小猫两三只。


    都是跟随他多年的高位仙。


    且其中冰轮天仙被明光放回来,还不是看在情面上,而是让他归天受判的。冰轮天仙才证位才从云层上下来,就被赦罪地官亲自带人抓走了。


    因为他曾经试图用冰轮印干扰碧桃天魂的事情暴露,说白了,这一场让九天风声鹤唳的狂澜,他是源头。


    在如今这个形势之下,他恐怕轻判不了。


    明光说到底,仅给冰镜真仙留了点情面,但这点情面在朱明看来,不是因为冰镜是个女子,也不是因为冰镜和碧桃要好。


    而是冰镜毕竟是他母亲万界天道亲自带出来的徒弟。明光这一点情面是给他自己母亲的。


    而云川……雪地里跪了一夜,看似毫发无伤,但他在九天的威仪,那隐隐能取代明光的势头,恐怕自此也是毛都不剩了。


    毕竟谁会去拱卫一个为了归天,跪地求饶的“帝君”?


    银汉罟从下界的昨夜云川下跪开始,就开始吵,一开始还在吵明光玄仙的手段过于酷烈。


    如今……已经清一色都站在明光那边,甚至古仙族的一些平时难以出头,够不到明光身边做侍者的小辈,都在埋怨本族长老,派了一群什么蠢驴跟着明光玄仙下阶。


    不仅没能获取好成绩归天给古仙族争光,竟还敢为了私欲“背弃帝君”。


    这一下功德仙位的热闹都看不过来了,古仙族自己内部掀起了一波滔天的巨浪。


    银汉罟上都在刷想要做明光玄仙的侍者。


    都在对着自己部内将领宣称:我行!让我上!


    而处在风口浪尖本人的明光玄仙,在自己宫殿门口落地,玄晖殿的仙娥仙君们,还未等弯腰给他见礼。


    他便直接钻入屋内,重重结界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明光急不可待,召唤出了自己的银汉罟,查看如今小桃枝在冥界何处。


    准备马上就要再度编造个公职下界,去冥界捞人。


    这件事刻不容缓,毕竟在冥界待久了会被磨灭一切的过往,那不是雷纹咒印的封印,而是彻底被抹去。


    但是在他看到银汉罟之上,碧桃神仙后面那已经因为一骑绝尘,变为赤红之色的千万功德后……饶是明光,也呆傻了片刻。


    一瞬间,明光脑中千丝万缕,罗列成排。


    他眨眼之间,就已经猜出了一个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但他不死心。


    他微微颤着手指,点入了碧桃神仙的银汉罟,开始追踪。


    追踪她下界之后所有的行为和经历。


    明光死死盯着银汉罟之上的碧桃视角,那飞速闪烁的一切,让他宛如身临其境。


    不过弹指间,就已经看完了碧桃所有的经历。


    也明白了她下界仅仅二十五年,还在二十五年前被五雷击散了魂魄,却为何如今功德超过了千万。


    她以身为桥,封印的玄门老祖。


    自此此界的一切生灵生死,都有她的一份功德。


    区区千万又算什么?


    可是明光久久盯着追溯的画面,整个人僵死在了那里。


    小桃枝真聪明。


    小桃枝真的好聪明啊。


    明光盯着定格的银汉罟,那上面的一幕,正是桃枝扭转的桥面之上,众生之心在闪烁。


    她的一切计划都那么完美。


    流星毕生的愿望就是续接轮回之桥,碧桃满足了他的愿望,他附着在众生之心的意志会逐渐消散。


    她甚至把那颗心也度化为己用了。


    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兵行险招,悬崖走马。


    终将……大获全胜。


    可是……


    可是他呢?


    片刻之后,明光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充满了嘲讽之意,嘲讽的却是他自己。


    他算什么?他只不过是小桃枝机关算尽中的一环。


    全都是算计,没有一丝一毫是对他的感情。


    他就像一个被人玩腻了,不好玩了,随手利用一下,还在关键之时感情用事,差点坏了她的大计的,不好用的器具。


    他竟然以为,她是为了救他而死……


    他竟因为这密密麻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算计,误以为她对他情深不假,甚至在明晰了自己也对她难以抗拒之后,还妄想着和她成婚,做一对通天彻地的比翼之鸟?


    人间二十年,“失去”的痛苦就像附骨之疽,像被遮盖住却也不断在腐烂的伤口。让他无时无刻,因为感染而痛苦,迷茫,不辨晨昏,理智全无。


    他甚至一直都在庆幸小桃枝爱他,爱他的面皮也好,爱他虚假的温柔也罢。


    他都可以伪装,反正他从出生开始,早就伪装习惯了,只要小桃枝能同他一起归天,和他再不分离。他为了博她开心,装一装“卫丹心”又如何?


    可他如今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他只是个可耻又可悲的笑话。


    怪不得小桃枝不肯和他成婚。


    找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真是难为她了。


    明光太过聪明,哪怕追踪碧桃的视角,并没有呈现出碧桃的完整计划。


    可是他自动补全了那些碧桃未曾对着银汉罟呈现出来的一切。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古仙族合作。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利用封印流星的大阵,为她化身为轮回桥所用。


    只不过是他自作多情,在结阵之时,为救她起身,让封印阵法中断。


    明光现在才明白那时候碧桃在阵中醒过来,表情为什么那么震惊。


    震惊得和……他战战兢兢,踽踽独行二十余年,终于给她塑魂成功,将她的意识从轮回下拉过来那短暂一刻,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样。


    她震惊的是他为什么能蠢成这样子吧。


    明光抬起双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低着头,忍不住又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极其清越好听,仿佛有什么让他开心疯了的好事儿,那是他没有天人五衰的年轻声线,又是他平素自我压抑之时,绝不会有的少年清澈。


    明光站在定格银汉罟之下,面对那个小桃枝化身的轮回桥,笑得有些停不下来。


    可是这声音持续的久了,细听起来,却又无端的让人联想起下界塑魂的那一夜,那一间清寒佛舍窗外长啸的夜枭。


    第104章 归天证位


    明光归天, 但银汉罟之上针对他的讨论,却始终没有停下过。


    诸仙之前都在怜悯明光玄仙被碧桃神仙骗身骗心, 甚至被骗得为了给碧桃神仙塑魂,百万功德当成焰火给放了。


    以致归天之后,五十万功德根本无法令他迈入太仙之境,让他下界一遭,不仅竹篮打水,还被戏耍得遭人耻笑。


    明光玄仙已经展露了属于未来仙帝的残酷手腕,将那些对他不敬, 胆敢弃他而去的仙位,都惩戒到归天无望。


    就连云川天仙,都被他逼着下跪认错。


    那他要怎么对付碧桃神仙这个将他的一切变成笑话, 让他威严扫地的欺骗者?


    只不过如今碧桃神仙还没有归天证位, 诸仙再怎么热烈猜测,也只能默默等待。


    银汉罟上的仙位追踪碧桃的视角, 除了被人踩就是被人踩。他们索性为了看到冥界, 全部去追溯占魁神仙和广寒真仙的视角。


    只不过这两个人的视角, 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占魁整整三十年没能从忘川之中游出来,尤其是在她的气运帮助了一些残魂成功转世投胎后, 那些残魂更是疯了一般蚕食着她的身躯。


    气运盖天的锦鲤仙,整整被忘川的残魂啃了三十余年, 整条鱼都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 却还是没有死去。


    甚至因为自己只剩骨头架子, 穿梭在忘川中,比从前更加活蹦乱跳。


    体重轻了,能从忘川里面偶尔跳起来。


    就像此刻,有残魂想要攻击在她口中, 却已经没有血肉保护,和暴露在外没什么区别的广寒。


    她就突然从忘川之中跳了起来。


    广寒扶着她……嶙峋的,被啃食到只剩下鱼骨的身躯,面无表情。


    悲切的表情已经做了几十年,现在剩下的只有一片麻木了。


    等到占魁再度从半空中落下后,快速摆动鱼骨游动起来,成功甩掉了那个要袭击广寒的残魂。


    她还颇为得意:“哈哈哈哈!跟我斗!”


    “你……”归天吧。


    广寒张了张嘴,喉间干涩得近乎撕裂,剩下的话却没有出口。


    幽冥无岁月,人间三十年,他只觉得漫长得仿佛在忘川之中,度过了一生一世。


    他亲眼看着占魁一点点被蚕食殆尽。


    他无数次说,让占魁归天证位,她的气运帮助数不清的残魂转世,她的功德肯定早就够了。


    但占魁每次给他的借口,都和最开始的一样。


    “我们都已经相好了两个世界了,我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你去死吗?”


    只要占魁归天,广寒这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只有死路一条。


    会被这数不尽的残魂吞噬。


    广寒不想死,但他也没有多么害怕死。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师无友,他潇洒花丛,流连人间,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可偏偏占魁念着他在“床笫”之上的那么一点好,死活不肯放弃他。


    广寒和她吵架,甚至是决裂过。


    他义无反顾投入忘川之中,不知道自尽了多少次,却每次都能被占魁寻回。


    占魁的身躯也每次都会因此受到很严重的伤。


    到后来广寒的命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不敢放弃。


    也不配放弃。


    他从来不信人间真情,更不信占魁这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贪婪之人,口中说的“喜欢”。


    可若真的只是为了床笫间的那一点点欢愉,真的有必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吗?


    占魁听到了广寒吐出的那一个“你”字,没心没肺道:“怎么,你又要说让我先归天吗?别说废话了,你不是能掐会算,赶紧算算朝那边走还能积攒一些功德,我估算着你的功德也快满了,到时候我们俩一起回去。”


    广寒只好盘膝坐在骨鱼之中,轻轻叹息一声,闭目掐算起来。


    而后给出了一个位置,到了那地方,确实有个看上去已经吞噬了许多残魂,又蹭到了一点点占魁气运,还差一点点就能够轮回转世的魂魄。


    广寒轻车熟路地扯下一块自己的魂魄去投喂。


    将这人渡上忘川。


    而后他闭目疗愈自身,感知到了属于占魁的水灵,覆盖在他被撕裂的魂魄之处,很快就给他止住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占魁说:“那个人爬上去了,你的功德流萤飞过来了!”


    万千金色的功德流萤涌来,进了广寒的功德袋。


    观看银汉罟的诸仙,都忍不住赞叹一句广寒真仙这口软饭吃得好坚牢啊。


    锦鲤仙为他耗尽气运也不肯放弃,他床笫之上究竟是有多厉害?


    广寒本人的面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喜色。


    占魁忍不住调侃他:“你能不能不要像个鳏夫一样,我好歹是你的大恩人吧,整天也不知道跟我说句话,垮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丧妻了呢。”


    广寒咬紧牙根,心中千百种滋味,却只尝到了属于鲜血的腥甜。


    他这和吃占魁的肉,喝她的血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端坐在那里掐算下一个位置,繁丽如花的眉目之上,所有浪荡与油滑,尽数被这幽冥的浊气消磨一空。


    只余一片凝化不开的阴郁。


    比这忘川无法转世投生的残魂,更像一个幽怨的男鬼。


    如此日复一日,尘昏不明,时光漫长得让他连死都成了奢望。


    终于,在占魁几乎要连骨头也被那些残魂啃干净的时候,广寒的功德终于积攒够了。


    他感知到功德袋满,能够归天证位的那一刻,简直欣喜若狂。


    他颤着声音,抱住占魁被啃了一半的本体鱼头,对她道:“我功德满了,我们归天吧!”


    占魁彼时已经不能说话了,她的嘴已经被啃没了。


    但她还是有点意犹未尽。


    她感觉自己还能撑一阵子!


    因为她得到的功德真的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啊!


    不知道这次归天,她能不能直接化龙!


    她并非为了广寒,并非为了所谓情爱如此舍生忘死,执念疯魔。


    她发现气运渡一人轮回,就能得到几千甚至是上万功德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不剩最后一口气都不归天。


    中途因为被腐蚀的疼痛有过放弃的想法,但是她很快发现,将水灵覆盖在魂魄之上,她身体被啃秃了,也是没有感觉的。


    那她还怕什么?!


    碧桃说得果然是对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占魁那稀松二五眼的神仙位,逃了雷劫的神仙位,脆弱得不如人家一个厉害的至仙。


    她想登临龙神之位,自此游荡人间四海五湖,错过了这个机会,她用什么一步登天?


    说到底,她和碧桃都是一样的狂徒。


    碧桃或许还会精心算计,安置好一切,留好退路再去冒险。


    占魁却是一个纯粹的赌徒。


    因为天道就站在她这边。


    天命在她!


    不过现在确实是时候归天了,她不知道疼,也还能撑,可不能说话却把她给憋坏了。


    幸运的是广寒也已经通过以身魂饲残鬼,再费力温养恢复的笨方式,攒够了归天的功德。


    他们可以一起回去了。


    接引的雷劫自天际飞落,穿透幽冥,直抵此间冥界。


    占魁驮着泪流满面的广寒,一甩尾,径直冲进了雷劫之中。


    扒着他们吸食魂魄的残鬼被雷光阻挡,发出了气急败坏的惨嚎。


    占魁若是能说话,要是还有个人样的话,定然会回头“略略略”。


    广寒始终紧紧地抱着占魁,两人的功德袋打开,金光在雷劫之中散落,像是投入了一片温暖又明亮的夕阳之中。


    随着雷劫急速升空的途中,在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的功德金光里,广寒怀中占魁骷髅鱼的身体,渐渐地变了形状。


    坚硬无比的鳞甲,自金光之中疯狂生长,顷刻之间便已经遍布全身。


    遭受残魂啃食而残破的鱼身被无限拉长,卡拉拉的骨骼断裂又重新续接的声音不绝于耳。


    广寒抱着占魁的脖子,感受其上冰冷的甲片密布,沉铁钢刀一样,带着森若寒冰的冷。


    让他一度抓不住。


    他勉力在金光之中睁眼,正看到一双鲜红如珊瑚的龙角,从他怀中的龙头之上钻出!


    “吼——”一阵通天彻地的咆哮。


    他们升天的通道,出现了一道门。


    掀天的海水在其中激荡不休,山峦在其上倾覆,碎石跌落,雷光电闪混着罡风交织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门。


    占魁甩动了一下宛如钢刀拼接的锋利龙角,打算把广寒给甩下去。


    她要跃龙门了!


    广寒身形一晃,却连忙抓住了占魁刚刚生出的一双龙角根部,双腿盘住她的龙身。好似一块已经化掉的年糕,死死地粘在占魁身上。


    被她带着从功德金光之中,悍然冲向了天塌地陷的龙门。


    哇哦!


    占魁在心中高歌——她真的化龙了!


    然而就在两个人越过龙门的瞬间,南斗星“轰隆”移位。


    端坐星汉轮转阴阳晷的青冥帝君,猛地睁开眼看向云层之上,如同山岳一样从不因沧海桑田而变化的眉目,眉心竟然拧了起来。


    这些小辈究竟在胡闹什么。


    南斗星君的传承人抱着一条鲤鱼跃龙门?


    青冥站起身,金光投注在星汉轮转阴阳晷之上,试图将转移的星位归位。


    但是片刻之后,他停下来了。


    南斗星虽然移位,但这巧妙的位置转变,却将原本一片死水般晦暗的星宿,都点亮了。


    南斗星宿群晦暗了数千年,其下无数星界因星盘晦暗遭逢灭顶,无数星宿神祭晷,也难以为继。


    南斗星到了广寒这一代,纵使传承仍在,可那广寒天生愚钝,性情浮浪,不堪为星宿神君,乃至被自己的侍者抛弃。


    也根本从未触碰到传承。


    星宿神力已经断绝,青冥已经准备好迎接整片星宿化为流星,无数凡界因此跌落的结局。


    未曾料到,这必死之局,竟让一条小鱼给盘活了。


    青冥的身魂,已经连接了星汉轮转阴阳晷,可穿透万物,洞彻因果。


    而待那锦鲤仙带着南斗星君的传承人越过龙门后,化为龙身之时,青冥便已经彻底看穿了这两人之间的,盘缠了数万年的因果。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青冥又重新坐了回去。


    天地水三官也发现了星晷移位,三个本不太好的人,都难免在此刻交头接耳,“眉来眼去”。


    而修为不足的仙位,无法察觉星宿异样,都在看着云层之上。


    一条须发怒张,有角无爪的烛龙,正在雷电阵法之中到处追逐五雷。


    龙啸不断。


    有通上古龙吼的仙位听了,表情一言难尽。


    偏偏身边还有人一直在问:“占魁天仙在喊什么?”


    占魁算是体会到了五雷的好处,此刻顶着坐在她脑瓜上的广寒,一个人……或者说是一条龙追逐着两个人的雷光吞。


    喊的是:“小亲亲雷!小可爱雷!来劈我呀!来劈我呀!来劈我呀!”


    场面很威武,云层被翻搅得云浪重重。


    但是配合翻译过来的龙啸,就一言难尽……


    而两个人的雷劫全被占魁一个人给撵着吞了,广寒连法相都没显现出来。


    他坐在占魁脑袋上,手里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星盘。


    星盘由无数的小星星连在一起,星星纵横交错,在广寒的掌心像一片闪烁的金沙。


    两人一起归天证位,他在下界悲痛彻骨之情已经尽数收敛,手里捧着个星盘研究起来。


    他知道这是南斗六星,可是这……是他的本命法器吗?


    这法器真的一点攻击力都没有啊……


    他把南斗星宿拉扯成各种样子,想要手动塑成剑形。


    失败了,又想索性捏成个锤子。


    又失败了。


    他把星盘朝着占魁的龙角上一挂,通身被雷光重塑,魂魄也不缺少,舒服得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殊不知因他这动作,南斗星宿正在地覆天翻。


    青冥闭着眼睛,想要顺应天意。


    可他……也没忍住从额角冒出了两根细小的青筋,疯狂跳舞。


    这一代的南斗星君,实在是……这和将万千星界交给一个稚童有什么区别?


    他还不如完全触碰不到传承呢。


    而等到天际雷光彻底收束,这对丢人现眼的活宝,总算是变回了人模人样,从云层上面下来了。


    广寒依旧是真仙位,但好歹到了真仙上阶。


    而占魁却是从神仙,一跃迈入了天仙境。


    她下了云层,就开始东张西望。


    还问值守天门的武将道:“有没有看到来接引我的四海龙王,或者是五湖大神?!”


    鱼跃龙门之后,自动归为下界四海龙王,五湖大神所在的山水部。


    只不过……


    “他们应该不会来。”


    广寒看着占魁道,“你虽然跃了龙门,但你化身的是一个烛龙……崽崽。”


    广寒仔细看过占魁法相,赤红如火,眼睛竖立如炬,仿佛火焰化身之龙。①


    但只是烛龙幼崽的模样。


    古仙籍记载之中,真正的烛九阴龙躯绵延千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眨眼,都能引发天地巨变。②


    “啊?”占魁想要化身通天彻地,潇洒人间的龙族,却根本不知道龙究竟有多少个品种。


    广寒伸手,揉了一下占魁的脑袋,神色有些复杂说:“烛龙有角无爪,再晋升便会化身烛九阴。”


    “烛九阴乃是上南岳群山之神,开眼为昼、闭眼为夜,具有掌控日夜的能力。”③


    广寒抿唇,欲言又止。


    因为他还有一部分没告诉占魁,烛九阴乃是古仙族的传承之中,南斗星君的伴生龙。


    他也是看了占魁化身的烛龙之后,才猜到他和占魁……应当是上古时期便有渊源。


    不过广寒自认德不配位,也不觉得他能收服像占魁这样的烛九阴。


    更不敢告诉占魁,她千辛万苦修来的龙身,可能是自己的坐骑。


    主要是怕占魁揍他。


    而且上古传承,到了他们这一代,莫说品德仙格,连神力都无法追溯了。


    毕竟没有任何一个掌控南斗群星的星宿神,会窝囊轻浮成广寒这个样子。还和自己的坐骑搞到一起。


    要是被上古的南斗星君知道,他恐怕会气得从星汉轮转阴阳晷里面爬出来,亲手把他的传承人掐死。


    广寒索性就当没这回事。


    占魁双唇微张,感觉她千辛万苦地化的这条龙,好像和她想象的遨游四海有所区别……


    但是很快她便无所谓了,反正她的仙阶已经晋升到了天仙之位!


    嘿嘿嘿嘿嚯嚯嚯嚯!


    整整四百余万功德,她连升两境!


    占魁斜睨广寒:“哈哈,这回我可是天仙了,看你还敢惹我,还敢不听话我就亲自揍你!”


    广寒:“……”幸好他没说吧。


    说了就不是他骑龙是龙骑他。


    他又伸手摸了一下占魁脑瓜,手指头不老实地抠了一下占魁脑门上,小角角还没彻底收干净的地方。


    把占魁抠得一抖。


    广寒心说,他早该数次死在幽冥,是她坚持他才能归天,他的命都是她的了,从今往后,他怎么可能不听话?


    但他装着害怕的样子说:“占魁天仙饶命。”


    占魁嘿嘿嘿嘿笑起来,拉着广寒离开天门口,准备先去他的宫殿,和他好好研究一下她的龙角。


    他刚才抠那一下,占魁差点腿一软跪地上。


    冥界之中素了三十多年了,占魁打算别的先不管先开个荤!


    她早就觉得自己有化龙的潜质。


    毕竟龙性本淫嘛。


    但是等两人欢欢喜喜地到了广寒的金蟾宫门口。却发现门口聚集好几个人。


    这些人仿佛是从何处匆匆赶来,个个形容狼狈,面色青黑,而且都是星宿神!


    站在金蟾宫的门口,列成一排,仿佛来寻仇。


    广寒微微后退半步,偏头问占魁:“你真的找星宿神来打我?”


    他们同生共死的感情,有什么事说一声不就行了,至于用这种手段吗?


    就算现在占魁要和广寒生一千个鱼头人或者是龙头人孩子,广寒也是会答应的。


    占魁一脸无辜:“没啊。”


    “那他们……”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挤眉弄眼,把一干南斗星宿的侍将,给弄得面色更加难看。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掌管南斗群星已经那么苦了,还要给他们弄来一个这样的神君!


    但是传承已现。


    现在那南斗星宿盘,就在这个浪荡星君的腰上挂着,当玉佩使呢!


    亏他们还觉得方才星界震荡,把他们一个一个从神位上面搞下来是在给他们下马威。


    这些原本根本不认广寒为星君的侍将,咬牙切齿地……齐齐跪下。


    从西往东依次开口:“属下天府星宿,见过南斗星君。”


    “属下天梁星宿,见过南斗星君。”


    “属下天机星宿,见过南斗星君。”


    “属下天同星宿,见过南斗星君。”


    “属下天相星宿,见过南斗星君。”


    “属下……七杀星宿。”


    这七杀显然是最不服广寒的一个,用眼神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但最终还是道:“见过南斗星君。恭迎南斗星君归正星宿神位。”


    众人齐声道:“恭迎南斗星君归正星宿神位!”


    广寒:“……”啊?


    占魁:“啊?”


    广寒很快就被几个星宿神“挟持”走了。


    占魁只得暂时压下淫欲,回到了碧桃的苍生殿里面。


    一回去,昔日的姐妹们全部一哄而上,恭喜占魁跃过龙门化身烛龙,恭喜占魁晋升天仙之位,连玄甲都专门回来恭喜占魁。


    占魁很快就把广寒给忘到狗尾巴后面去了。


    而姐姐妹妹们当夜欢聚之后,酒过三巡,她们看着银汉罟,开始担忧碧桃归天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有位古仙族的女仙说:“哎,我听说……你们不要往外传啊,是内部消息。据说古仙族为了重新拉拢明光玄仙,这两日几次三番去找人,明光玄仙都闭门不见。最后他们找来了万界天道坤仪左将军做说客,让明光玄仙去往上清境,据说是见一位女君。”


    “这位女君乃是曾经兵部被抽调上去的,现在已经是玄真之境了。她若和明光玄仙成婚,那从此上清境和玉清境,便能够更加密切,守望相助。”


    占魁闻言,不慎把手里的杯子给捏碎了。


    她晋升天仙,不太习惯自己如此强大。


    赶紧把今晚第三个捏碎的杯子放下,皱眉叫道:“疯了吗?上清境抽调兵部战神的事,那不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吗?要让明光玄仙和一个两千多岁的女君成婚?”


    “古仙族狗急跳墙了呗。”


    “说本来是游说冰镜真仙让她嫁明光玄仙,此次竞赛,也就冰镜真仙被明光玄仙放了一马,那些老古董还以为明光玄仙对冰镜真仙怎么都有点意思。”


    “结果冰轮天仙被抓住待审,冰镜真仙都要急疯了,到处找人活动,哪有工夫嫁人?据说还顶撞了古仙族的老将呢。”


    碧桃在第一场竞赛之后,跟随她飞升的侍者翠微,也开口道:“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


    “而且我还听说了点不一样的,我不是在九天监生任职嘛,据说那玄真女君,乃是极品金灵属,和明光玄仙正相配。两人的婚事见一面算是定下,仙帝宫,已经在筹备仙族大婚所用之物了。”


    “其中有一对便于古仙一族生育的瑶池莲子娃娃,正是我们九天生神‘高虚清明天帝’亲手雕刻,已经雕刻了一半儿了。”


    “所以明光玄仙是伤心欲绝,准备听从古仙族安排,和上清境的女君联姻了?”


    “是这样,那天在玉弓桥边,我亲眼看着万界天道和明光玄仙,一起去了上清境的传送桥。”


    玄甲秀丽的眉目喝得发红,已经是神力通天的星宿神,却还是和以前一般没有任何分别。


    她慢吞吞放下杯子,摇头晃脑开口:“麻……烦……喽……”


    “那……碧桃神仙归来怎么办?”


    占魁酒都有些喝不下去了,啧道:“明光那性子像茅坑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不可能妥协吧?”


    但占魁心里也有点没底,毕竟这一次是万界天道亲自押明光玄仙去上清境。


    占魁想到,碧桃把明光利用戏耍成那个样子,还拒绝了他的婚约,要是明光真的心灰意冷,和上清境的女君成婚,这可怎么办?


    碧桃那么喜欢明光,又那么执拗,绝不可能放弃。


    如果古仙族再找一个冰镜那样的,倒也不足为惧。


    可这次是一个上清境的女君啊。


    碧桃归天之后,就算仙位再怎么高,难道打情敌,还能打到上清境去吗?


    碧桃人还在做桥,都没归天呢,一群小姐妹已经替她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日,竞赛归天截止时间的最后天界半天时间中,云川归天。


    因为积攒了不少功德,平平稳稳从云川天仙,升为云川玄仙。


    除他之外,再无任何一个古仙族功德圆满归天证位。


    碧桃的功德过了五千余万,但是她仍旧没有归天的意思。


    这可把关心她的人都急到要冒烟了,银汉罟之上议论如沸。


    而碧桃本人还在等。


    等她的二师姐给她烧最后要用的东西。


    张玉鸾一大早先酣畅淋漓地练了一套剑法,洗漱完之后正在吃早饭,突然诈尸一样想起了一件什么事。


    而后直冲库房,找到东西之后又直奔罡风崖,这才骂骂咧咧地把东西给点燃。


    “这么多年了,你无论是人是鬼是妖是魔还是神仙,这是最后一次了。”


    张玉鸾对着火堆神神叨叨地念了几句话,而后起身,整了整自己的法袍。


    四十年前,突然人间失踪的三师妹交代的所有事情她都已经办到。


    今日正午,她会正式继任无上剑派掌门人一职。


    自此同从前的一切……彻底告别。


    当年假扮和尚也不肯认她的大师兄,有一句话说得也没错。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无论曾经她的师兄师妹和师弟究竟是在世妖魔,还是天界仙位。


    四十年过去,都和她,和无上剑派没有关系了。


    天界和星界的时间流速差距甚大。


    等到天界眼看着只差不到一刻钟就要截止比赛的时候,碧桃终于收到了张玉鸾给她烧的两个储物袋。


    下界竞赛的仙位,也就只有碧桃一个承待归天,她的两个爹爹也来送她。


    碧桃已经彻底收拢克化了众生之心,抽动铸桥的木灵回归残魂的时候,此界的冥界再度震动起来。


    不过此界早已经因为碧桃的存在,成为主冥之间重点关注之界。


    因此碧桃的木灵一抽身,早早准备好的鬼官们,便齐齐出手,以幽冥铸造轮回桥的诸多“材料”,重新铸桥,为此界续接轮回。


    碧桃木灵同残魂融合,胡拼乱凑出了个不人不鬼的不知道什么玩意。


    接引的五雷之光,也在此时穿透此间幽冥。


    她欲归天,要先塑魂。


    碧桃以桃枝卷着乱七八糟的自己,钻进雷光之中,撑开功德袋,数不清的功德流萤化为火焰,将她包裹其中。


    只眨眼之间,她便从功德金光之中伸出一只完整手臂。


    那手臂手中捏着两个圆鼓鼓的储物袋,抛出了雷光笼罩的范围。


    早早听了吩咐,等待着的小童子,一把接住了两个储物袋。


    吭哧吭哧跑到了两个地煞鬼王旁边。


    仰起头,乖巧地说:“这是主人给两位好爹爹的礼物。”


    白堕眼眶都通红,激动得显出了恶鬼之眼。


    女儿总算是功德圆满,马上得以归天证位了。


    但都这时候了,还想着给他们这两个老东西留什么礼物,真的是……


    白堕伸手去接,那个小童子却转了一下身,躲开了。


    抱着两个储物袋,小童子仰着头说:“主人说了,礼物收下之后,要连我也一起养着。”


    白堕一愣。


    浊贤笑起来:“她又给弄来个小童子啊……”


    这两人爹爹没当多久,“孙子孙女”有了仨。


    但是白堕还未答应,他袖子里面就钻出了一个恶狠狠的童子,一巴掌把碧桃指使了多年的小童子抽得原地转了好几圈。


    扯开嗓子嗷嗷嗷,不知道喊了什么,都带了哭腔,而且嗷嗷着嗷嗷着,腰又断了。


    白堕:“……”


    浊贤赶紧把被抽成陀螺的小童子扶住,给他揉了揉脸,对满脸愤怒白堕说道:“你已经有两个童子了,这个就给我吧……”


    白堕把凶巴巴的童子塞回去,无奈笑了笑。


    两人接过小童子手里面的两个储物袋,没急着打开。


    看向碧桃的方向。


    塑魂没任何意外地成功了,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比他们的女儿更加心志坚定。


    更不用说她现在还怀揣着一颗不死不灭的众生之心。


    碧桃对着两个爹爹的方向笑了下,然后身形散入雷光之中,她被数不清的功德流萤托举着——直冲天际。


    云层之上,人还未见,功德金光已经遍染云层,铺天盖地。


    银汉罟诸仙从未见过如此大的仙位归天阵仗,接引碧桃的雷光化为赤金巨柱,架天接地,贯通幽冥。


    天际仿佛烧起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天火,万里之内晦祟瞬息荡清,祥鸟盘旋不去,瑞兽引颈嘶鸣。


    第105章 是玄仙位!


    云层上最开始出现的是一棵小小的桃树。


    转眼长成参天大树, 桃树树冠疯狂延伸,最后径直笼盖了整片云层。


    天风漫卷之间, 大桃木上凝灵的一团秽物,啪叽跌落树下。


    落地化为一团以桃花和桃枝,拼凑而成的桃枝小人。


    桃枝小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嘿嘿哈哈地在树下练武。


    五雷阵这时结成,朝着大桃木下的桃枝小人劈来。


    桃枝小人似乎畏惧极了,赶紧钻入树丛之中躲避,却始终未能躲得过雷光灌体。


    雷光过去, 观看云层的诸仙,都以为清浊两气幻化的桃枝小人,应该死在五雷之下。


    可是没多久, 大桃木下就凝灵出了一个清气荡荡的桃花美人。


    ——正是碧桃。


    她靠在大桃木的树干之上, 并未身着桃花甲,也未曾手持本命桃木剑。


    她只是盘膝坐在那里, 宁静又温和。


    像是刚刚睡醒一样, 从结印的姿势, 将双手举到上方伸了个懒腰。


    而后睁开了眼睛。


    在她睁开双眼的瞬间,笼盖整个天际的桃树一抖, 桃花开始簌簌飘落。


    顷刻间——原本温和的清风化为罡风,带动云层的云浪翻涌。那些桃花花瓣, 也化为了无声且肃杀的钢刃。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犹如一场盛大而绚丽的桃花骤雨, 无孔不入,无所不在。


    盘旋不去的祥鸟,仿若一只只被扼住了脖子的野鸡。


    疯狂振翅飞上天际,惊魂甫定, 逃命而去。


    天地间,透出了无边无际的肃杀与凛冽。


    就连布阵接引的雷王,都在愣怔过后,被肩头飘落的桃花花瓣划破了铠甲。


    他们的铠甲正是他们的护身法袍,连五雷都能抗上一轮,此刻却轻易被这桃花花瓣给割裂了!


    而且那纷飞的花瓣,仿佛每一片都有灵般,落在人身,带着阴冷之气,直朝着他们的铠甲之中钻去!


    雷王们愕然后退,五雷阵法一瞬间无以为继。


    一直端坐重霄六御台的青冥再度睁开眼,看向了云端那步步后退的一众接引雷王。


    他们显然承受不住这碧桃小仙声势浩大的法相。


    坤仪去了上清境,青冥看了一眼身侧魂不附体的东极青华大帝。


    无声叹息一声。


    只能从重霄六御台上起身,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之中,下一瞬,便闪身出现在云层之上。


    观赛的诸仙发出了震惊之声。


    “哇!竟然是仙帝亲自接引!这碧桃的阵仗未免太大了吧!”


    “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能升到什么仙位……那可是数千万的功德。”


    “这法相有些离奇,她本命剑不是桃木剑吗?怎么又变成了花瓣?这就是人间说的飞花落叶皆可伤人吗?”


    “我生在天界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青冥帝君亲自接引归天仙位……”


    ……


    而此刻云层之上,青冥现身之后,抬手以金光笼罩那几个快被桃花裹挟的凛冽仙灵当众卸甲的雷王。


    而后看向了树下站着,在桃花之中温柔无害的桃花仙。


    青冥开口道:“碧桃,你在幽冥滞留过久,积一身阴寒戾气归来,已然伤及同仙,若再不收敛,休怪天规无情。”


    青冥的声线低沉,不愠不亢。


    若说明光的判罚之音,有让人臣服之效,那么青冥的声音听在人的耳朵里,正是言出法随。


    那是直接碾压在仙元上的敕令。


    九天诸仙,无敢不从。


    碧桃本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肆意释放多年在幽冥之中积压的阴戾。


    她因仙灵和五雷入体,轻飘飘的,舒服极了。


    将自己所有的神识散入大桃木之中,散入每一片花瓣里面,正与清风,与雷光,乃至与那几个雷王嬉戏呢。


    被仙帝青冥的声线一碾,她融入大桃树之中的神魂,顷刻被强行羁押回了身体之中。


    碧桃悚然醒神。


    察觉到自己得意忘形,心虚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差点被她给扒光的雷王们。


    她对着青冥仙帝半跪,敛尽周身仙灵,恭敬道:“多谢帝君天音醒魂。”


    青冥看她清醒得如此之快,颇为满意地垂眸看了她一眼,未曾再言一字,身形一闪,便重新回到了重霄六御台。


    而那几个雷王赶紧用术法把自己的衣袍拢好,看碧桃的眼神恐惧之中带着一些羞恼。


    这是一个什么品种的臭流氓?


    刚刚归天晋升,就一口气扒雷部几个大好青年的衣裳!


    但他们感知到了碧桃收敛之后的隐隐压迫和肃杀,还未彻底过五雷阵,就已经是他们惹不起的仙位了。


    几个险些当着诸仙裸奔的雷王,敢怒不敢言,赶紧重新聚集五雷之阵,为碧桃灌注万千功德幻化而成的仙灵。


    阵法重新笼盖了整个云层,金光与雷光交织成了密密匝匝的大网。


    一时间云层之上电闪雷鸣,金光冲霄,不可直视。


    五雷之阵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雷消云散。


    天际那棵大桃木依旧亭亭如盖繁花似锦,桃木下的碧桃也依旧鲜妍秾丽,长发与花瓣幻化的法袍飘舞似幻。


    待她重新睁眼起身,周身的仙灵温和而克制地推覆开来。


    等待多时的诸仙终于再度发出了惊叹。


    “——是玄仙位!”


    “天呐,直接晋升到了玄仙,还是玄仙上阶!”


    “那岂不是和明光玄仙同阶了?两场竞赛一步登天啊!”


    “那可是整整数千万的功德,她甚至还给出去了一些!我刚才在她升天之后,竞赛还没结束之前,又看了一眼人间。她在雷光接引时丢的那两个储物袋,里面装的全部是功德,粗略估计有数百万!”


    “直接让那两个地煞鬼王,当场升了阎罗还绰绰有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玄仙,桃子果然就是最厉害的!”


    ……


    虽然竞赛已经在碧桃晋升的过程中结束,但是银汉罟之上的议论之潮却刚刚开始。


    碧桃神仙……不,碧桃玄仙这一轮仍然是头筹。


    上一轮竞赛以信仰力够十万,和最先归天之人定为头筹。


    这第二轮却是竞赛归天不分先后,竞赛时限一到,谁的功德多,谁就是头筹。


    这也是碧桃死活要在冥界滞留四十年的原因。


    碧桃从云层之上下来,一过天门,就看到了占魁和玄甲等人。


    碧桃冲上去,和她们几个抱成一团。


    占魁开心得直蹦,仿佛升了玄仙的是她。


    玄甲语调慢,却极其真挚地在碧桃耳边道:“恭喜。”这两个字中间竟然没有拉长。


    碧桃喜形于色,克制的“嗯”了一声。


    占魁尖叫,现在她的声音好听得很:“啊啊啊啊啊啊——玄仙,哈哈哈哈,和朱明仙督一个级别了!以后你俩谁是谁的侍者啊啊哈哈哈哈哈!”


    “正巧”带人路过此地的朱明:“……”


    他侧头:“怎么,才刚刚升仙阶,境界还没稳固好,就想着叛主了?”


    碧桃朝朱明看过去,对他眨了下眼睛,狼与狈再度聚集在一起,两个人自有旁人难以领会的心照不宣。


    如今这个结果,超出他们两人的预料,却又在谋算的计划之中。


    朱明打量了碧桃一番,人模人样地带着属下去办公职了。


    而他身后,才刚刚被他从囹圄宫里面捞出来的太极,看到了碧桃归天,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冲上前来,对着碧桃就是双膝跪地。


    扑通一声,听得人牙酸骨碎。


    因为是助跑后跪地,跪地之后还在仙京光可鉴人的地上滑出了一小段,直接到了碧桃脚边,脸都撞在了碧桃的腿上。


    太极兴奋不已,都顾不上自己有多狼狈,手撑着地面还没爬起来就开始喊:“碧桃仙姑你终于回来了!”


    碧桃:“……”


    其他的人:“……哈哈哈哈哈!”


    她看着太极,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瞎了一只眼,小狼一样敏锐狠辣,却又知感恩的孩子。


    那时的太极给她送一碗汤都战战兢兢,却满脸难掩崇敬,正如此刻。


    碧桃伸手,一如当初,在他的头顶上盖了一下,而后道:“快起来吧。”


    围观的人太多,碧桃刚才无意识地伤了人,已经够招摇,实在不想留在天门旁边继续丢人下去。


    众人簇拥着碧桃朝回走,自然是去往苍生殿的方向。


    翠微上前扶住碧桃的手臂道:“武医师正在帮助一位六丁神女调理经脉,说晚点直接去苍生殿拜贺。”


    碧桃看着翠微在天界混了几天,简直脱胎换骨,没了当初那刚刚飞升之时通身紧绷,谨小慎微的模样,颇为欣慰。


    “嗯,你公职上可有人为难?”


    翠微摇头:“并无。”


    其实碧桃在下界被所有人误解那些时候,确实有人对翠微说一些风凉话,公职上对她多番为难。


    但是后来……后来太极知道了,给她出头,打了一圈儿多嘴嚼舌的。


    虽然方式简单粗暴,但太极够狠,非常有效。


    自那以后,谁都知道碧桃有个侍者,是个不顾死活不折不扣的疯子。


    尤其是太极有一次悍不畏死地揍了一个六丁六甲神之中的阳神玉男,就更没什么人敢招惹碧桃身边的人了。


    后来碧桃以身化桥,功德暴涨,那些对碧桃恶语相向过的人,有很多变为了她的拥护者。


    毕竟无论在天界还是人间,强者为尊这句话永远适用。


    众人拱卫着碧桃回到苍生殿之后,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


    也没有什么太新鲜的,银汉罟之上观赛的仙位,大多像是墙头草,随风倒。


    而且他们这第二轮竞赛,在下界四十年足够长了,天界却不过区区四天。


    要不是天界仙位的效率比较高,估计碧桃揭穿的那些作弊和害人的仙位,到现在还没抓全呢。


    囹圄宫的玉干也不知何时过来的,众人提起作弊仙位,他凑上前道:“判罚一批了,都是罪不算重的,反倒揪出来的一些罪魁祸首还在拘禁中,估摸着是等你这个揭发者归天再处置吧。”


    碧桃又拉着他说了几句。


    碧桃升了玄仙之后,耳聪目明到自己都有些难以适应。


    天地万物,都重新在她眼中变换了一番模样,她已经能够目视因果的轨迹,看到占魁身上缠绕着关于广寒的因果。


    能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对方还未开口便已经看出其心中怀揣着怎样的情绪,甚至借此推算出其目的。


    例如此刻玉干揣在袖口中的竹叶包,被他悄悄几度捏扁,他却不好意思开口赠出。


    碧桃主动道:“看到你,想喝竹叶茶了。”


    玉干挠头:“你如今已经是玄仙位了,我的竹叶茶,对你已经没有用了。”


    碧桃不客气地伸手:“没有用,但是好喝呀,拿来吧。”


    玉干慢吞吞从袖口之中掏出了一包竹叶茶,采的是他本体上最好的部分了。


    除了这个,他在天界的积累不多,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东西配得上庆贺碧桃晋升玄仙。


    一众好友大多是低阶仙位,虽然热热闹闹地簇拥过来,却谁也没有先送东西。


    若是碧桃晋升个一两境倒也罢了,连升数境,直接位列玄仙,他们这些低阶仙位,能拿出来的东西实在是上不去台面。


    幸好……玉干为“马前卒”,并且碧桃看样子很开心,一点也没有嫌弃。


    众人这才大大方方地,分别把准备的庆贺礼物送出来。


    碧桃快被这些礼物给埋上了。


    苍生殿上下数层,当夜开了小宴,一直觥光交错到下半夜,喝多了的,就直接轻车熟路地宿在殿中。


    碧桃也喝了不少,最开心的其实是她。


    玄仙之位,在她的预料之中,却也让她惊喜非常。


    若是没有这两轮竞赛,她靠蹭雷劫,不知道要蹭到猴年马月才能位列玄仙。


    后半夜,碧桃靠着二楼窗边饮茶解酒,窗扇开着,正对夜里静谧的无极海和矗立如巨伞的大桃木。


    占魁从她对面伸头问她:“你不去找明光吗?今天可不只有一个姐妹跟你说,明光要和上清境的女君成婚了吧?你……为什么没有反应啊?”


    玄甲酒量不行,也没有用仙灵解酒,小王八醉酒之后喜欢缩成一团,窝在占魁腿上。


    占魁腿都麻了,但是没把玄甲枕着她腿的脑袋推下去,手摸着她的小细脖子,权当摸个宠物。


    反倒对碧桃听到明光要和别人成婚,都去相看人家了,还表现得这么镇定十分稀奇。


    碧桃举起茶杯,细细品着竹叶香气,眉梢微挑看向占魁,确实不见半点慌张,甚至一脸得色。


    占魁恍然:“啊!原来你根本不喜欢他!”


    “你就是为了踩着他,爬到玄仙的位置上对吧?!”


    “我就说!你根本不适合搞痴情,再说谁能受得了你又骗又坑的痴情方式啊……”


    碧桃:“……”


    “你还是睡觉去吧你。”


    她有点想朱明了。


    还是得朱明,不用她把话说透,就能体会她的意思,也不会没事儿瞎恍然。


    她不喜欢明光,单纯想利用他,何不用“挚友之谊”捆绑他?那也能把他活活绑死,他还得念着她的好。


    何必如此折腾,天上地下,生离死别的。


    啧。


    碧桃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她的好搭档朱明。


    朱明昨夜又是一夜未眠。


    竞赛截止,他调度人下界,负责把未能归天的仙位引渡回来。


    过两日要跟着那些获罪判罚下界的仙位,一道由万界天道抽取仙灵。


    忙了一夜,一大早才回来落个脚,就毫不意外地在他的寝殿里,看到了碧桃。


    朱明进门后,侍者自动留在门外。


    朱明负手立在门口,看着自顾自喝着他寝殿里侍者给他准备的茶,在他常坐的长榻上脱鞋斜靠,坐没坐相的碧桃,开口就是:“我当年在下界养了一条哈巴狗,就喜欢像你这样趴在我的榻上。”


    碧桃半点不生气,没型没款看着他笑。


    “归天后这么急着来找我,不赶着去找你那煮熟的‘鸭子’吗?你再不吃到嘴里他可要飞走了。”


    碧桃像昨夜对着占魁一样,捧着茶杯露出半张脸,桃花眼中满是得色和势在必得。


    朱明微微一挑眉,在碧桃对面坐下。


    “心里这么有底?”


    “你把那小棺材板儿耍得凄惨无比,还蛊惑他清算古仙族的仙位,导致下界的古仙一族,此次归天只有小猫两三只。”


    “现如今古仙族为了‘挽回君心’,连万界天道都拉出来了。”


    “他谁的话不听也会听他娘的,你就不怕你真的玩脱了?”


    朱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刚入口,他一愣。


    而后起身进里屋一翻,出来气势汹汹道:“你把我柜子里的梅精给喝了!”


    好好一个朱明仙督,平素多么端庄稳重,碧桃一回来,就把他搞得像只奓毛的狸花奴。


    碧桃半撑着小桌,嘴里还滋滋滋地喝着木灵浓郁到噎人的茶。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泡你点儿树根嘛,大惊小怪的……我这不是得稳固境界吗。”


    而且这明显就是朱明给她准备的晋升贺礼,都在礼盒里面装着呢。


    结果朱明比礼盒还能装,指着碧桃:“那是我给自己准备升太仙稳固境界的!”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哼,我就静静等着明光和旁人成婚,把你甩了,看你老实不老实!”


    若是此刻有银汉罟之上的观赛诸仙在,就会把一直唱衰碧桃的“静静”当场抓获。


    碧桃听了朱明说话,放下了茶盏高深莫测道:“你没谈过情,你不懂。”


    朱明:“……哈。”


    不懂谈情的朱明指着门口对碧桃说:“我不懂你找我做什么,滚吧。”


    碧桃却正襟危坐起来,收起那一副浪荡之相,开始和朱明聊起了正事。


    诸如此次竞赛涉事的仙位背后,都有什么人有嫌疑但查不到证据,诸如包括青冥帝君在内,监赛的仙长们,对这些人判罚的态度等等。


    两个人聊起正事,是不打嘴仗的。


    但如果有个人来听墙角的话,却不一定能听得懂。


    因为他们说的话,经常上句和下句不挨着。


    还间歇性不说话,用手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一两个字,对视一眼,就能够瞬间明白彼此的意思。


    中途朱明去处理公职,碧桃说喝完茶就走,却在朱明离开之后,就在他的寝殿之中长榻上酣睡。


    一整天都没有回她自己的苍生殿。


    晚上的时候,朱明回来了,外袍一脱发现碧桃还在,着实一惊。


    想到今天入夜前,万界天道就和明光那小棺材板子一起从上清境回来了……朱明立刻猜到碧桃这王八犊子,赖在这里不走是在算计自己。


    “你赶紧给我马不停蹄地滚。”


    朱明用手里的外袍抽碧桃:“要是你那小金乌找我麻烦,我就把你打包给卖了!”


    碧桃揉着眼睛,笑嘻嘻爬起来。


    被抽了两下,不痛不痒,步履悠悠地出了玉骨宫。


    她也不化灵,更不抄近路。


    揉着眼睛乱着长发,一副没睡足的样子,晃晃荡荡地走在仙京路上。


    过路碰到的仙位,都主动上前对她恭敬问好。


    饶是碧桃也忍不住感叹。


    上一次她这么走在正街上的时候,还是……第一场竞赛之前,冰轮诬陷她冒犯仙君,让景宿把她抓捕到囹圄宫的那一次。


    那一次是丢人现眼的游街示众,当时正街上面看热闹的诸仙没有一个说好话的,更没有几个看向碧桃的眼神,是怀着什么好意的。


    如今这“一眨眼”的工夫,她也是个无人胆敢冒犯直视的玄仙位了。


    时移世易,终于轮到她这小小野仙灵登峰俯瞰了。


    碧桃拐了个弯,她的苍生殿,就在路的尽头。


    那里灯火通明,有一群等待她归来,与她彻夜狂欢,为她庆贺的胜友。


    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然而她这无人敢“冒犯”的玄仙,心中骄矜之情还未消散,下一瞬,碧桃只觉得身后劲风袭来——


    按理说都玄仙了,绝不该好好走在路上就被人偷袭了。


    但是她连人都没看清,就和对方过了四五十招之后,突然手腕一紧。


    碧桃低头一看——缚仙索。


    罡风罩来,再抬头一看,好家伙——缚仙网!


    而且其上金灵浩瀚,金克木,这两件缚仙法器,显然专门用来捕获她这样的木灵玄仙的。


    碧桃“无路可逃”,被劈头盖脸地束缚住,嘴角笑意还没等荡开,就被人带着化灵,嗖一声,从天际飞向了——仙帝宫的方向。


    碧桃再度落地之后。


    身形还未站稳,就被金灵裹挟着卷进屋子里面。


    “砰砰砰——”重重宫殿门关闭。


    “嗡嗡嗡——”重重结界开启。


    碧桃被“丢”在地上,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然而她已经是个玄仙之位,莫说是黑暗,就算把眼睛挖下来,她也能“视物”。


    况且这间屋子……哪怕她自行废弃五识,也能在屋里走几个来回,绝不会撞到手脚。


    这里她太过熟悉。


    曾在此生活了数年。


    而这里一如当初,丝毫未变。


    好多年都没有来了,甚是想念。


    碧桃像一条脱水而出,落入了渔网之中的鱼,在地上环视了一圈,挣扎着坐起来。


    朝着门口的方向一看,心脏猛地一震。


    那感觉,像是被人用金刚杵,直直地砸在心窝窝上面。


    到这一刻,碧桃才发现,思念是有声的,是五方响雷贯通天地。


    思念也是有形的,如万箭齐发——正中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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