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桃枝小人


    什么玩意快死了?


    ……谁快死了?


    连大眼儿和小眼儿那俩小鸡崽一样的身条, 随时和“阎王”英勇会面的体质,这几天喝了解药, 都跟疯了似的活跃,明光那重伤感染都能挣脱束缚的体格,怎么就快死了?


    “你说话啊!”


    冰镜见碧桃无动于衷的样子,急得直跺脚,又想起那天晚上两个人……


    冰镜伸手砸了一下碧桃肩膀,用拳头。


    “你怎么是这种人!你都跟他……都那样了,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啊!”


    冰镜甚至想到了幽天的那个功德仙位, 这些天被碧桃金屋藏娇百般娇贵地伺候来着,顿时用一种看混蛋王八蛋的眼神看着她。


    眼中充满了控诉,好似被碧桃负心的人是她。


    “明光不是你可以随便玩弄的人!你若负他, 九天六部都不会答应!”


    “我第一个就与你不共戴天!”


    她爱慕明光, 自小被当成他的妻子和助手培养,但也是真的崇敬明光。


    不过在她看到明光那天晚上, 被抓“现行”, 还一直抱着碧桃, 用衣服裹着她,就已经接受明光不会是她未来丈夫的事实。


    一个能令五雷臣服的女子, 绝不会是纠结在私欲情爱之中无法自拔的软弱之辈。


    伤心有,但更多的是面对“既定未来”被颠覆的无措。


    剥去浅薄的情爱外壳, 明光依旧是她要追随的君主。


    冰镜说着, 下意识摸向身侧, 那里是她这几天抓“老鼠”时,顺便找来的佩剑。


    虽然远不如她在天界的雷光剑厉害,斩杀个负心人却足够了!


    这姑娘年岁不浅,却被养得单纯至极, 在古仙族越是高位仙阶,越要心思纯澈,她被万界天道坤仪左将军亲自带着,自然也是最完美的“高仙职继承者”。


    爱憎分明,嫉恶如仇。


    说着就要对碧桃这个负心汉动手了。


    碧桃:“……”


    她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善于表现得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罢了。


    “你还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冰镜眉目霜雷烈烈,满含压迫地看着碧桃。


    倒是当真显出那么一点雷帝雷王雷霆万钧的气势。


    但她和碧桃“并肩作战”了几天,对碧桃已经有所改观,并不想和她拔剑相向,眼眶又红得要滴血了。


    碧桃在冰镜哭诉之中,恍然想起来,她似乎……答应给明光找个大夫好好看他的羊癫疯。


    但是因为抓耗子抓得太兴奋……忘了个干干净净。


    羊癫疯发作是真的会死人的。


    碧桃曾经看到过一次,那人就没救过来,他把舌头咬断,被自己的血活活呛死了。


    对,呛血!


    明光要是真羊癫疯发作,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呛血确实会死!


    碧桃被冰镜拉扯着,“连滚带爬”地赶去见明光“最后一面”。


    而这时候,九天之上的银汉罟,又一次炸了个满堂彩。


    毕竟出事的可是明光。


    他是九天古仙族,就连功德仙位都默认的未来仙帝。


    且不论他出身如何“高贵”,单是这些年仙帝镇晷不出,坤仪左将军行走万界,九天几乎所有的公职调度,都是明光亲力亲为。


    虽然未领仙职,但他肩上担子一点都不轻。


    而且他周转九天万界,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能令古仙族那些老顽固们臣服认可,还能让幽天功德仙位这么多年未曾掀起大浪,他信徒莫说下界,单是天界就数量可观。


    若按照下界皇族来说,他简直能算个已经代天子处理朝政奏章,只是还未来得及册封的“摄政太子”了。


    这一次吵得比前面数次都激烈,一些高阶仙位都下场了。甚至有人通知了游走万界的坤仪左将军。


    毕竟仙帝青冥人晷合一,根本不管事儿!


    权位齐平的东极青华大帝不知道神魂出窍到哪里去了!


    有人利用银汉罟追踪明光,确实看到他口喷鲜血。肉体凡胎到了吐血的地步,便大多是无力回天。


    虽然明光是天仙位,就算当真折在下界,此番也不至于不能归天。


    可若是天仙位不能保住,他至少千年内,无缘高阶仙职,怎么过渡成为真正的“太子”?


    仙帝眼看着六欲五识同星汉轮转阴阳晷合为一体,对万界,乃至天界的一切都不再干预关心。


    不知何时就要祭晷了。


    若遇仙帝祭晷,又逢择仙竞赛,古仙族得在天界乱起来之前,再推出一位能镇压引领九天之人。


    “我就说这个碧桃仙子妖气太重,祸乱下界,翻覆这番血雨腥风,到底是害了明光天仙!”


    “天啊,明光天仙下界之后,就一直在受伤,之前在地窖中,便是被这碧桃多番折磨,肉体凡胎如何能扛住如此伤重加上感染瘟毒?”


    “若明光当真折在这里。我发誓碧桃就算归天,也与她势不两存!”


    “我呸!你还势不两存,桃桃来日当真归天,你在她面前只有跪下的份儿!”


    “哼,真是见识了,一个小小灵仙,拉帮结派狐朋狗友还不少,归天?当真翻云覆雨搅死了‘真龙’,她归西还差不多!”


    “银汉罟辨忠奸,你们说再多也没有用,碧桃排位正常,且缓步增长!”


    “别急啊,恐怕只是四值功曹六案功曹,还有随赛的仙长们没统计出来死去的无辜者呢……”


    上面吵得人脑瓜子疼,朱明和幽天未曾参与竞赛的仙位,也是盯着碧桃的排位胆战心惊。


    “明光也太废物了!可别耽搁桃桃获得信仰力,我看她涨了不少了。”


    “就是,还天界‘太子’,下去了一场病就死,跟我们碧桃有什么关系?”


    “此番竞赛,本就是渡生老病死之劫,取万民信仰之力,他被“搅和”死了又怎么样,大家都是竞争对手啊,只能怪他是个短命郎。”


    “哈哈哈哈……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幸灾乐祸,根本控制不住对不起……”


    “我早看不惯桃桃喜欢那个棺材板子,幽天的仙位那么多,实在不行,把朱明仙督配给她,我觉得都比明光强百倍。”


    “到时候诡计多端的桃桃,和多智近妖的仙督联手把九天搅他个鸡犬不宁!”


    朱明:“……滚!”


    一群丧良心的玩意儿。


    但他也觉得明光要是真出事儿,顶多算阴沟里翻船,活该!


    但凡他在天界让碧桃好好亲两口,不把她的仙元震裂,碧桃能损天魂失忆吗?


    碧桃要是不失去记忆,她在下界见了明光,还不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想方设法捧到他眼前去?


    搞不好到时候真的要赢了,都要为了哄他开心拱手相让。


    要真那样,朱明才觉得无语凝噎。


    而且朱明眯眼,金玉红坠砸在面颊上,挡住他脸上浅浅的梨涡。


    奸诈的笑意好容易藏住,维持住身为仙督的体面。


    但还是忍不住在桌子下面拍大腿!


    这失忆失得好啊!


    他觉得随赛的仙长们就是核对一千八百遍,也找不出碧桃的违禁之处。


    那混球最擅长钻空子。


    没了关于天界的记忆,性子倒是半点没改。


    单看她选择的手段,就知道何其狡猾,瘟毒。


    她亲手杀人了吗?


    从头到尾只有个十恶不赦,杀了算是替天行道的牙婆是她亲手杀的。


    至于剩下的这些邪教徒病了或是死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碧桃自己也没有“独善其身”啊,她也染病了。


    她吃药好了,那些人身体不行自己死了,只能算是“病劫”死的。


    而且碧桃此举最骚的,最让朱明佩服的,是她就算抓住了那些邪教徒,把他们扔进地窖,也从未停止给他们提供“解药”。


    她一直让武医师熬着药,至于那药好使还是不好使,有没有足够的效用,和她更没关系。


    就连那个七管事,碧桃让人给他扔的渡命的饼子上面,都滚了一圈儿药面呢。


    “货真价实”救了,没救活嘛。


    朱明看着银汉罟,齿根发痒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他心痒得恨不得和碧桃一起下界去“玩一玩”,隔着屏幕,都觉得碧桃这次是真爽翻了。


    不过……这明光都吐血了,且是好几大口,但这都半天了,看着也不像是要死的样子啊?


    这怎么吐完血,小脸看着越来越粉嫩了?


    “不是吐血了就是要死了啊……”碧桃被吓了一身的白毛汗。


    武医师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游医,不是那种医术稀松的庸医。


    曾经皇宫要召他做太医,给了太医丞的职位他都没干,货真价实!真材实料!


    当然这是他自己说的。


    但他是真的有本事,碧桃的“大哥”就被他调养到今天都能舞剑了!


    在武医师全面检查过明光之后,给了碧桃非常确切的结论。


    “人没事儿,体质牛一样好,吐的黑色是淤血,之前受伤所致。”


    见碧桃还是不放心的样子,另一个女子更是剑拔弩张地看着……


    武医师又好生号脉许久,才又说:“唯一的毛病是心绪纷杂,肝气郁结,似乎遇到了什么惊恐忧怖,迷惘不解的心结。”


    “待我两副疏肝活络,镇静安神的药下去,保证他再醒过来,一身牛劲儿使不完!”


    武医师不知道怎么“意会”到这床上躺着的,是碧桃的相好,用那种亮晶晶“你我都懂”的眼神,看着碧桃。


    说:“完全不会影响以后,放心放心,这位和你‘大哥’一样,都是我见过最精猛的男子,阳气上行,脉气刚猛,哪个都好。”


    “都好啊!”


    碧桃:“……”她这名声怕是不会好了。


    这个老不羞。


    但她也没解释什么。


    把武医师打发走,就急着转头“训”冰镜。


    “你以后说话,能不能结合事实?我腿都让你吓瘸了。”


    冰镜满脸羞愧。


    通红一片。


    尤其是听到了武医师说,明光那什么阳气上行,脉气刚猛。


    想到那天晚上她看到碧桃和明光抱在一起,又想到那个幽天的仙位,整日和碧桃哥哥妹妹的缠一块儿。


    纠结了半晌,还是说了一句:“你这样不行的,你得选一个。”


    “什么?”碧桃莫名其妙地看她。


    “两个男人,你得选一个,我们仙人,虽顺应阴阳和合自然繁衍,但天规之上有言,不得阴阳集汇,交接乱……乱伦,那犯乱淫之罪。”


    “你不要和广寒神仙学,他虽然曾和数位仙子有过交集,但并未同任何一位结定姻缘,也没有一次同两位仙子厮混过。”


    “且广寒神仙乃是南斗星君后人,因为仙职在万年间合并许多,他未来将司南斗六星。天赋更是预知测算,自然知道怎样能不犯天规。”


    “无论做什么,根据星轨推算,都能成功避开,才这样肆无忌惮的。”


    严格说,也是个钻天规空子的。


    要是广寒神仙在这里,定然会因为被天赋泄露得这般彻底而抚额长叹。


    冰轮脑子不够用,他妹妹冰镜有过之无不及。


    这才跟人家待几天,就活像个漏勺,什么都掏心掏肺地漏完了!


    现在好了,整个九天都知道广寒神仙靠测算预知天赋,不守天规胡搞了!


    可惜碧桃此刻是听不懂的。


    碧桃每个字都能听见,但是合在一起根本不明白。


    她习惯性挂上通透微笑,急中生智捉住身边昏睡正沉,露出被子的明光的手。


    托在掌心摸着修长指节,看向自顾自说得来劲儿的冰镜道:“咳,那什么……我要和明光亲近亲近,你要不然先出去?”


    冰镜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仙鹤,“嘎”一声,停止了对碧桃的“劝解”。


    虽然她心理上接受了明光不再是“她的”。


    可多年的喜欢仰慕,甚至是追随,不会一夕之间就烟消云散。


    她被碧桃刺激得简直要哭出来,喉咙里挤出可怜的小狗儿一样“唧——”一声,就跑了。


    碧桃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明光。


    但是冰镜不知道为什么,跑了一半又回来了!


    她闯进来,欲盖弥彰地捂着自己的眼睛,然而两只眼睛都从手掌缝隙露着。


    没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这才拿下了手,说:“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就是我们下界的那天,冰轮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碧桃:“……”


    冰轮是……什么?


    会说话应该是个人吧。


    但谁是冰轮?


    碧桃吞咽了一口口水,再度抓住明光的手,觉得不够“刺激”冰镜,丝滑地把手伸进明光的被子里面。


    在他侧腰上掐了一下。


    明光在昏沉之中,呼吸一变,无意识哼了一声。


    “我哥哥把我提前支到雷部的队列,说有话私下跟你说,他跟你说了什么……”


    冰镜听到异常声音,看到了碧桃伸进明光被窝的手,还是那个位置……


    “!”


    “你!”


    “哼——”


    冰镜“嗖”一下就跑了。


    碧桃总算是松了口气。


    然而在她要把手抽出来的时候,突然之间,碧桃的手腕被死死地抓住了。


    明光用的力气非常大。


    他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胸膛起伏剧烈,不像是在躺着,而像在奔跑。


    拼命地奔跑。


    “别……”


    他确实在奔跑。


    在那个昏沉的,雾霭迷茫的梦境之中奔跑。


    这一次他的身量好像长大了一些,但手脚也还是短得可怜。


    他跑得依旧那么慢。


    但这一次,梦境之中,无论怎样都拨不开的云雾散了。


    他看到了一个孤绝肃冷的高挑身影,正朝着他走过来。


    她的眉目锋冷如刀,自上而下锁视明光,眉心皱出一道剑一样的竖纹,狠狠地刺入明光幼小的身体。


    “你一出生,我便知道你比不上你哥哥聪慧天资。”


    女子长髻高束,墨色的衣袍和翻飞的发丝之间,赤金雷纹涌现,隐隐凝聚为金龙,盘踞周身,凶狠地对着明光咆哮。


    又隐隐似乎要冲天而去——


    明光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她的眼神反复穿透。


    然而女子下一刻说出的话,更是将明光原地判罚成了十恶不赦的罪徒。


    “然我未曾想到,不过一眼没看到,你便开始怠懒修行,玩物丧志,甚至还同那等清浊不分难以凝灵的混沌之物,做起了玩伴!”


    明光仿佛被五雷轰顶。


    分明面前的人是他日思夜想数年,自出生就未曾见到的亲人,可他此刻在这庞大的压迫和怒火之中,根本抬不起头来。


    电光噼啪,雷鸣贯耳。


    他的嘴唇动了动,喉间失声道:母亲……对不起。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因为女子下一句话便是:“既然你无法慎独自束,便由我来帮你斩断这嬉乐迷惘之欲!”


    说着她身上的那条已然凝汇成形的金龙,当真冲天而去,化为一道横贯天际的金光,冲向遮天蔽日的树影。


    “不!”


    “母亲——”


    “不!”


    他艰难地在梦中迈动一步,登时五内俱焚一般翻搅。


    鲜血喷溅出口腔,竟然是他在“玩伴”那里尝到的,甜的滋味。


    他胆大包天,惶然地抓住了肃容岸立的女子的手腕,死死地,紧紧地。


    那是他自出生,第一次“亲近”自己的母亲。


    然而下一瞬,迎接他的是五雷灌体。


    这种裂魂挫骨之痛,并非一个几岁孩童能够承受,即便他天生天仙,他也还不会调用这可摧天毁地之能。


    他在五雷贯体之中,血肉消融。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却还是看向了天际。


    他看到那金龙收束成一道金光。


    后又凝化成了一根细如发丝的雷电,直直扎向了钧天度朔山的大桃木树冠之上。


    “啊……”


    他开口,却没有痛呼出声。


    他的喉管被雷电撕裂,还不能愈合发声,但这一声无声的痛呼,是他为那个“同伴”而发。


    明光生而知之,出生后便化为幼童模样,自行生活在玄晖宫。


    但是宫内仙娥仙君太多了,而他……学东西蠢笨不堪。


    连脑海中的传承记忆,也不能很好地消化融合。


    甚至不会调用天仙之力。


    他不敢在玄晖宫中修炼,怕受人耻笑议论。


    又走不太远,最后找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大桃木下,在海边修炼。


    小少年再怎么“成熟稳重”,也只是个小孩子。


    他在海边修炼之余,捡了很多“没用的小废物”,拿回玄晖宫藏在枕头下把玩。


    他那时候知道了,贝壳里面有海浪潮汐的声音。


    他偷尝了红灵蟹,不是故意的,是他修炼时尝试召唤力量,不慎把海滩上的红灵蟹弄熟了。


    太香了,他没忍住。


    他自生下来,吃的东西都是仙娥仙君准备的软烂无味,却仙灵充沛的糊糊。


    他每一夜都把玩着这些“废物”入睡,甚至觉得自己恐怕也像这些东西一样,是个“废物”。


    母亲显然对他非常不满意,他生下来,都没有多看他几眼,只是叹息一声就走了。


    但他并没有耽误修炼。


    他很努力,想要赶上哥哥东君。


    虽然他根本没有见过那个比他优秀无数倍,引得母亲在他降生之时失望叹气的哥哥。


    他想着天资不足可以后天勤勉。


    到时候母亲看到他这么努力,会夸夸他吗?


    古仙族的传承记忆之中,也不是没有育养小孩的记忆,那些仙姬抱着自己的孩子温言软语,但也会疾言厉色。


    明光知道自己的母亲乃是万界天道,天生肃冷无情,公正无私。


    他不期待母亲会像传承记忆里面的那些仙姬一样温柔,他期待的是母亲的一声夸赞。


    哪怕对着他点点头也好。


    然而母亲公职繁忙,归期遥遥。


    明光只能一个人在度朔山和玄晖宫中来回往复。


    有一天,他又看到了一个“废物”。


    是个懵懂无知,才刚刚长出一丁点仙元,就一股脑地将清气和阴气一起吸收到身体的“小玩意儿”。


    按理说九天之上,尤其是钧天仙帝所在,绝不可能出现阴气。


    但是明光知道天界历史,度朔山这一棵大桃木,乃是上古仙阶“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亲手栽种。


    上笼盖九天无极海,下扎根幽冥地府忘川之河。


    承天启地,贯通阴阳。


    所以这幸运却又倒霉的“小玩意儿”,凝化于大桃木,无差别吸收了两种相斥之气,混入仙元里面,成了混沌体。


    这样下去,它就算再有八百年,也成不了气候。


    明光一开始没理会这混沌之物。


    但是架不住混沌之物吸收阴气之后,贪婪猖狂,竟要“吃”他。


    他天生天仙,仙元似灿金的烈阳,刚猛纯净,混沌之物都会向往。


    于是某天明光正在修炼,重复着同一个口诀手印之时,那筹备多日的秽物一团,啪叽从大桃木上“掉”在了他肩膀上。


    贴着他的脖子就“啃”了一口。


    然后当场便因为纯阳刚猛的金灵,差点原地消解了好容易得来的灵识。


    明光:“……”


    没见过比他自己还笨的“玩意儿”。


    天界清气丰沛,五行之力更是厚重,花草树木皆可凝灵,只是但凡有点仙元的,定然是有了灵智。


    按理说该躲着他这天仙,怎会蠢笨如此?


    自寻死路?


    明光还是没理。


    他该五蕴皆空,专心修炼。


    至于那混沌蠢笨的“玩意儿”会有什么下场,他并不关心。


    但是没多久,“那小玩意儿”开始故技重施。


    悍不畏死地啃他的仙元。尝试吞了他。


    “吧嗒!”


    “滋啦啦——”


    “吧嗒!”


    “滋啦啦!”


    “吧嗒!”


    “滋滋滋……”


    “吧嗒!”


    “滋……”


    “吧嗒!”


    “哈哈哈!”


    明光听到异响,一睁眼就看到自己肩头站着个“小人”。


    正在用两根桃木枝拼成的手臂,叉腰哈哈大笑。


    那混沌蠢笨的“玩意儿”,竟然因为啃多了他的仙灵,活生生把体内的阴气烧空了大半。


    但是它的仙元也被灼烧得“漏洞百出”。


    勉强用四根桃枝做四肢,撑着几片桃花花瓣做身体,风一吹就能“五马分尸”。


    毕竟金灵克木灵,而这“胡编乱凑的小玩意儿”是木灵。


    但是它竟然顽强地保持着这种半死不活随时消散的状态,凑合着能说话了。


    “又被我吃到啦!”


    “哈哈哈哈,好吃好吃!”


    明光:“……”


    明光根本不在乎那点被啃掉的仙元,还没他练剑挥出去的多。


    但是也不能容忍“这玩意”这么耀武扬威地吃他,还站在他肩膀上砸吧嘴。


    于是一挥手,把它扫出上千里。


    这一次大概过了能有几个月,明光都把“那玩意”忘了的时候,它又杀回来了!


    是骑着一条鱼,用它自己身上的破烂花瓣儿做帆,从无极海上漂流回来的。


    一回来就拎着一根桃枝向明光寻仇。


    自己在那里大战了三百回合,连明光一根毛都没碰到。


    但是明光嫌它吵闹烦人,一挥手起身离开的时候,竟然又被它吃到了倾泻的仙元。


    “好吃好吃……够劲儿!够辣!”


    “我在海上漂了那么久,吃死鱼吃到想吐,想的就是这一口儿!哈哈哈哈!”


    小小的明光:“……”


    它竟是把与它相克的仙元,当成烈酒来吃。


    明光攥紧短短的手指,他虽然仙灵还不会调用,但是要捏死这么个混沌小玩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最终转身离开,连袖子都没有“拂”,怕把它再扇出个几千里。


    而从此以后,明光修炼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破烂桃枝和桃花拼凑的“桃枝小人”。


    很长的时间里,只有桃枝小人一个人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用破烂的身体每天生动演绎“生吞天仙”。


    有时候吃多了明光的仙元,甚至会死两天。


    但是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两个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说话了。


    明光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好吵。”


    桃枝小人因为他和自己说话,又高兴得蹦了三百个回合。


    然后明光就发现,它挥舞桃枝的样子,竟然和自己舞剑的招式一模一样。


    “你偷学我?”明光不可置信地问它。


    “我可没有偷学,我只是看一眼,哈哈哈哈,你好笨,我看一遍就会!”


    “嘿嘿哈哈!嘿嘿哈哈!你看是不是?”


    明光被气跑了。


    什么混蛋的小破烂儿竟敢嘲笑他笨!


    但明光每天修炼时还是会来大桃木下。


    并且根本不在乎桃枝小人会学他。


    有时候大发慈悲和桃枝小人说两句话,有时候一整天一声不吭,像头只会拉磨的驴。


    有一回,天界钧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雨,据说有个功德仙位飞升上界,怀疑自己被对头黑到了“小山村结界”里面,疯狂“破界”。


    把天界九重天搅和得风雨如晦,最后发现这居然真的是天界,后来那人气得散灵下界,不做神仙了。


    但雨还是下了好多天。


    明光也好多天没有去大桃木下,因为他开始学着处理一点天界的公职。


    因为辨认公文在玄晖殿夜夜挑灯到天明。


    桃枝小人早就把明光当成了好朋友,实在没忍住,在第十天的时候,历尽艰险,爬过水椿桥,躲过值守的仙娥仙君。


    又乘“树叶”做的船,从水椿桥下穿梭到了玄晖宫内的荷花池。


    它等到夜里仙娥换班时才爬上来,跑到玄晖殿的内殿,来看望“久别”的朋友。


    甚至还带了礼物。


    当时因为不识下界知识,一切要从头学起,沉浸在公文之中,要把自己脑瓜子学炸的明光,在玄晖殿内看到“来客”,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桃枝小人叽叽喳喳爬上他的裤腿,开口道:“我好想你啊,你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来?你练的手印我都学会了,还在海中打败了一只修为高深的红灵蟹!”


    “本来想烤给你吃,但是你没去,我就自己吃了大部分!”


    “本来还想给你带蟹腿,但是……”桃枝小人抹了一把自己狼籍的花瓣儿脸,说道,“找你这一路太艰险了,蟹腿丢了。”


    实际上是在水椿桥下半路休息的时候,跟一条生了灵智的大眼儿鲤鱼一见如故。


    大眼儿鲤鱼送了它一程,然后桃枝小人拿出蟹腿,和它分着吃了。


    “你怎么住这么远?”桃枝小人跳到了明光肩膀上抱怨。


    “幸好,虽然蟹腿丢了,但是我还给你带来一块糖。”


    这块糖是大眼儿鲤鱼作为礼物和桃枝小人交换的。


    在水椿桥旁边几个仙娥坐在那里聊八卦的时候,大眼儿鲤鱼从盘子里偷的。


    一块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被嗦过,还是因为桃枝小人乘水而来时弄湿了,反正很狼藉的一块糖,送到了明光的嘴边。


    明光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怎么把这胆敢“偷渡”到仙帝宫玄晖殿的“小玩意”捏死不论。


    这可是仙帝宫!这里该是天界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就这么被一个桃枝小人突破了!


    而且是因为桃枝小人连个灵物都算不上,被仙帝宫的阵法结界,认成是流动的五行仙灵,轻飘飘放进来了。


    这是漏洞!


    巨大的漏洞!


    但是明光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他好多天没睡了,那些下界的公文好像是催眠的符咒,但他不敢闭眼。


    要是这些都不会,母亲回来就不会夸他了。


    可撑到了现在,他还是看不懂多少。


    好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张开嘴,含了那块看上去比殿外门口的石子还脏的糖。


    然后他人生第一次,尝到了甜是什么滋味。


    那天晚上,外面依旧风急雨骤。


    但是桃枝小人留宿了玄晖宫,就睡在依旧挑灯的明光的脑瓜顶。


    他们成了一起修炼的同伴。


    明光甚至没有干预桃枝小人体内的阴气流动,因为道法自然,它若是当真该孕生天地间,自然终会有天道助它。


    他们只是同伴而已。


    明光也没有刻意去教它什么,但是却有点嫉妒它的天资比自己好。


    总看它在海中和红灵蟹大战,就用明光学了半天也学不会的那一些招式和功法。


    最后在它获胜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就一起把战利品烤了吃。


    有个“小玩意”陪伴的时光,变得不那么痛苦枯燥。


    流水般的光阴让他们关系越发亲密。


    明光后来甚至会在回玄晖殿的时候,把偷不偷它揣在袖子里、怀里带着,同吃同睡,同进同出。


    直到坤仪左将军回来,发现了明光的小“同伴”。


    发现他这些年竟然进境缓慢,许多功法都没有学会!


    这怎么会是她的儿子?


    她大儿子东君分明天资聪颖,从不会让她操心。


    于是明光没有等来母亲的夸赞,没有等到梦想中的温言软语。


    等来了五雷灌体,让他此后毕生,只要想体会同母亲的亲近,便只能走入五雷阵削骨化肉。


    他得到的母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而被发现的“小玩意”自然也是被金龙追逐到了大桃木树冠之中,最终在万界天道之威下,瑟瑟发抖。


    “母亲,不要——”


    明光在“梦境”之中,五雷灌体也不肯放开坤仪左将军的手腕。


    却不是因为他不怕痛,而是他希望母亲不要击散那个桃枝小人。


    它何其无辜,虽然依旧身有阴气,甚至日后恐怕终难成灵。


    但是它怎么能因为自己而消散?


    他们是……朋友啊。


    可那金雷之光,很快在大桃木下肆虐归来,如同冷硬锐利的坤仪左将军,半点不容情地冲着胆敢为那混沌之物求情的明光而来——


    在距离明光灵台不足一掌之处,化为一道雷纹符咒,径直钻入了他眉心灵台,印到天魂之上。


    明光在最后意识消失之前,又一次从五雷阵之中伸出手,那小手的血肉被雷光剃得干净,筋脉裸露,猩红如鬼爪。


    他还试图抓住坤仪左将军。


    求情。


    但最终落了空。


    他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那是一记打在他天魂上的雷纹符咒,是封印,什么都不影响,但是会让他忘记一些事情。


    比如他曾经和桃枝小人的友谊。


    明光本该一生都想不起这一段记忆,毕竟打入这道雷纹咒封印的人,乃是万界天道坤仪。


    但他下界竞赛,剥去仙灵成了凡胎□□,雷纹咒不能在凡人孱弱的灵台上久存。


    凡体经不住雷纹咒封印,早晚都会消散,消散之时消耗生机太狠,自然会吐血不止。


    但这又不是一道封死之咒,不是坤仪左将军对付天魔天妖的那种摧毁灵台天魂的强悍符咒。


    所以也不至死。


    本来符咒还能坚持一阵子,但因为明光身体每况愈下,扛不住散了。


    雷纹咒消散,自然释放出了这一段被封灵掩盖的记忆。


    明光在梦中最后伸出的手,不该抓住坤仪左将军。


    因为本来就没有抓住。


    他当时那么小,伤那么重,雷纹咒打入灵台,他伸出手,已经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


    但是他竟然抓住了。


    他死死地抓住了。


    然后他想起了他想做什么。


    他还想求母亲放过那桃枝小人,任生灵自生自灭。


    于是他开口:“母亲……求你……”


    “求你……别杀它……它……”


    它什么都没有做,没耽误我的修炼,也没有做恶事。


    “你叫我什么玩意儿?”


    碧桃被攥得手腕快骨折了,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武医师说明光阳气刚猛,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


    “母亲……”


    明光分不清脑中天魂骤然释放的记忆是真是幻,半梦半醒,还在呢喃。


    碧桃:“嚯~”


    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白捡这么大的儿子。


    而后下一刻,她被尚且闭着眼的明光的牛劲儿又是狠狠一拽,死死搂进了怀中!


    第27章 小桃枝


    “梦境”里的明光, 再次拉住母亲,说出了为桃枝小人求饶的话。


    甚至被母亲拉住, 温柔无比地抱进怀中。


    “母亲”的身躯和幻想之中一样馨香柔软,明光陷在其中如坠云端,再也没有了皮开肉绽的痛苦。


    明光收紧短短的双臂,甚至有种希望自己永远停留在这一片温软的美好奢望。


    然后他就醒了。


    从那极度美好,美好到让他恐慌的“梦境”里面清醒。


    因为他只能感受到怀中人的柔软和馨香,却想象不出他抬起头时,母亲会是怎样的表情。


    坤仪左将军从未对他笑过, 更没有对任何人露出过温和的神情,她如同她手中的雷鞭一样撕天裂地,所向披靡。


    所有的凡尘俗欲, 都不能越过悍烈五雷, 浸染她分毫。


    所以“梦”做不下去了。


    或者说从他当真“抓住”母亲那一刻,说出求饶的话, 明光就已经知道该醒了。


    他睁开双眼, 对上怀中试图挣动的头顶, 毛躁的发丝蹭着明光的下颚,将他从那么美好的梦境里面瞬间拉到“噩梦”之中。


    明光眷恋得不想醒过来的柔软和肌肤相贴, 瞬间成了万千扎在身上的雷针。


    他几乎是在睁开眼睛那一刻,就把怀里方才还紧紧搂着的人, 给“抛”了出去。


    是的, 抛出去。


    碧桃的身体在他的双臂之间轻得好似孩童, 凌空飞出去的时候,碧桃在半空时就在心中抱怨——武医师的药也不需要这么好使!


    这人痊愈了之后力气大得也太吓人了!


    幸好碧桃早有准备,她从来没觉得明光此人“安全”过。


    危机感时刻都在,她被对方搂进怀中也没放松, 被明光“抛”出来的时候——她迅速反应弓起腰背,像头敏捷的小豹子,半空中扭转腰身,调整好落地姿势和位置,而后稳稳地落地翻滚半圈泄力,半蹲停住。


    她颇为自己优美迅捷的姿势骄傲,起身拍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头也不抬,就对着明光道:“你羊癫疯真的蛮严重,发作起来也太没个深浅,好好治治吧!幸亏我身手敏捷!”


    闭眼抱着她亲亲热热地叫母亲,睁开眼见她如高僧见邪魔,出手就是“绝杀”。


    明光已经扯着被子靠坐床头,长发似绸缎铺满肩头,还散发着草药汁的苦香味儿。


    之前碧桃安置这些天女天君的时候,把他们带出地窖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相互之间洗漱。


    武医师专门开了方子,大眼儿小眼儿熬的洗头药水,据说可清润去垢,还能防止虱虫滋生。


    地窖潮湿脏污,他们仔细清理,才不会在染瘟毒的时候引发其他病症,避免增加治疗难度和时长。


    明光是雷部那两个小将给他清理的,因为先前还吐血什么的,就没穿上衣,只穿了一条膝盖往上还短些的亵裤,比没穿只强一点点。


    反正盖在被子里也没人能看见。


    这会儿他扯着被子靠在墙角的样子,倒是让碧桃想起了之前一碰他,他就反应极大。


    最开始处理伤口那次,碧桃就觉出他可能是极其不喜欢和旁人肢体接触。


    后来自己利用他躲避追捕,他抖成那样,汗水简直能灌溉二亩地的样子,碧桃以为他有羊癫疯。


    当然碧桃现在已经知道明光并没有,武医师已经根据她的描述诊断过了。


    他壮实得很,顶多有些心气郁结,难解忧思。


    那他那天晚上那样,恐怕就是有不喜人碰的怪毛病吧。


    那以后娶媳妇儿可怎么搞啊?


    碧桃为人不正经,有心揶揄撩拨他。


    但是想到他先前在地窖里面帮自己遮掩,后来无论怎么说,碧桃答应给他检查身体,却忘了个干干净净。


    以至于染病吐血“差点死了”。


    因此碧桃都到了嘴边的“怎么办呐,你都被我看光了”,又赶紧咬在齿间,“咕咚”咽回去了。


    算了。


    他不禁逗,她就不逗了。


    看他警惕的模样,碧桃竟然温柔有礼地掸了下衣服,郑重拱手,对他施上一礼。


    “还没来得及感谢那夜地窖之事。”


    “掩护之恩,来日必报。”


    碧桃难得万分正经,又自认极其贴心地说:“你的贴身衣物都是冰镜身边的两位‘天君’给你换的。”


    言下之意——我可没占你便宜。


    明光:“……”


    他不是在崩溃自己几乎“光着”,也没想有没有被占便宜,而是到现在仍未能彻底回神。


    他刚才把面前这人当成母亲抱着的这件事的冲击力够大,但大不过他在“梦”中,认出了印在他灵台天魂之上的乃是雷纹咒。


    雷纹咒通常是做封印之用。


    所以他的“梦”不是梦,而是一段被雷纹咒封印了上百年的记忆。


    明光彻底想起了……那一切。


    桃枝小人,幼年玩伴,同吃同睡,同进同出……


    而比他刚才抱着叫母亲的是碧桃、母亲给他下雷纹封印、自己还有个童年的玩伴,这些事都更更更让明光失神的,是他在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碧桃。


    碧桃就是那个曾经与他在钧天度朔海的大桃木下,一起修炼、结印、抓红灵蟹解馋,陪伴他空寂惶然幼年期,最终被迫分离的——桃枝小人。


    她身上的气息,明光是第一次这样细细闻嗅感受。


    哪怕他被剥离了仙灵,感受不出碧桃的仙元之上的百年过去,是否还残留着生吞他仙元的灼伤。


    可他纵使无仙灵相助,也是个仙位,记忆归位,自然能凭借那一切,认出她同自己朝夕相处的气息。


    那不是香气,而是一个人的灵魂之中,无论几经转世都无法改变的魂息。


    原来如此。


    原来她并非莫名其妙地对他纠缠不休。


    他们早就相识,他们是……挚友。


    那时桃枝小人逼迫明光发誓,与它结为挚友。


    原来如此。


    母亲虽然不曾对他释放半分慈爱,却是一位绝对无私严正的万界天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仁慈,不以私欲损毁五行孕生之灵。


    她没有像年幼的明光偏激猜想的那样,为了让他专心修炼,杀了桃枝小人。


    她甚至用雷灵助了桃枝小人一臂之力,劈散了她体内盘桓多年难以清除的阴气,让她得以凝聚仙元,成为真正的仙人。


    至于封印了他记忆的雷纹咒……


    雷纹咒恐怕是万界天道坤仪将军会的最温和的一种封印咒术了。


    它的作用甚至只有封印,且不是封死,更不是击毁。


    幼年的明光不知道,满心只有畏惧和绝望。


    现在已经会了所有功法咒印的明光却知道,这种雷纹咒印,只消遭遇一次生死关头,便能够如现在一样,自行消散。


    然而他在九天之上,规行矩步墨守成规,身边侍者拱卫,所有一切,都有人抢着替他做好,所有意愿都有人替他开口说明。


    百年间,他未曾亲历任何涉险之境。


    这封印挚友的雷纹印,便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天魂之上。


    时至今日,下了凡间,才总算是机缘巧合下消散。


    明光神情极其复杂地看着碧桃。


    很想开口问她:“你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难道她也不记得了?


    可很快明光便否认了这个猜想。


    她若是不记得,怎么会锲而不舍地找自己?


    她这些年说的一些话,做的在明光看来莫名其妙的事,如今想来都是有迹可循。


    而且明光了解自己,若他天魂雷纹咒不消,即便碧桃说个天花乱坠,他不曾亲身经历,也不会相信。


    就算相信,也不会在乎。


    明光一时间心潮起伏,这感觉就像他错过了与挚友的约定。


    是他“迟到”,百年未能冲破封印想起她。


    可他又因为那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久远到一想起,便迅速被后来再也没有过一丝趣味和愉悦的百年荒芜给淹没,让他续接不上情绪。


    更不知道如今,该用何种表情神态,面对这位昔年“挚友”。


    而且它……她。


    明光又想起后来她的友情变质,找自己十次有十次都在诉说一些荒谬爱慕之意。


    可明光当年,根本不知桃枝小人它化形之后……是个女子。


    他就没想过它能化形成人。


    否则再怎么也不会同它那般亲密无间。


    明光甚至后知后觉,隔着这么漫长的时间,开始因错位回忆慢慢脸红。


    他们小时候……只是单纯相伴啊。


    她到底为何会对他产生了情爱?


    千思万绪,那些没能重合的友谊和记忆,如沧海换桑田般流过脑海。


    其实也只有短短几息。


    短到碧桃解释的话音刚落下,明光便拥着被子,尝试开口:“……小桃枝。”


    碧桃:“……啥?”


    明光许久没有再喊过这个名字,一时间思绪和感慨堵得喉咙满涨,声音变调:“小桃枝……”


    碧桃:“你,想喝桃……汁?”


    明光:“……”


    碧桃:“……”


    明光:“……”


    碧桃:“……虽然大病初愈的人想吃点特殊的东西正常,但是据我所知,邪教的后厨没有桃子。”


    “挤不出来桃汁。”


    明光怔怔看着她,神情恍惚之间夹杂着狐疑。


    “咳。”


    碧桃轻咳了一声,在明光让她难以理解的复杂的神情之中,又想了想之前他帮忙的事情,耐着性子商量地问:“那什么……萝卜汁行吗?”


    碧桃知道邪教徒富有,可也不至于奢侈到茫茫白雪覆盖的冬日,还能买桃李鲜果来享受。


    连碧桃这个山沟村姑都知道,桃子仅夏秋两季。


    要么只能看,酸涩坚硬,扔一个能把脑袋打一个大包。


    碧桃生下来被扔在野桃树下,那树结的桃子就是这种。


    要么皮薄汁多,极其爱生虫和腐烂,根本难以储存。


    那玩意这个季节,通常只有皇族和皇都一帮金贵人才“特供”吧。


    七管事也没有无理取闹到要喝桃汁啊。


    碧桃早就通过明光的衣料和他那枚白玉小印,猜出了他是个金贵人。


    看样子是皇城那边的?要不然怎么能张口就要贡品。


    大概是“萝卜汁”这种逆天的玩意,把明光这个金贵人给吓着了。


    碧桃眼见着他抓被子的手臂上青筋都鼓起来了。


    连忙又说:“那……红薯汁呢?那玩意甜,再放点糖……后厨倒是有砂糖罐。”


    应该也没那么难喝吧?


    这什么见了鬼的表情。


    碧桃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这“金贵人”她有点顶不住。


    脚底抹油想溜,便说道:“那我去厨房看看,看看能给你挤点什么汁……”


    但是人一转身,明光又开口了。


    “朱明仙督。”


    碧桃:“……”她第一反应这又是什么买不到的吃的?


    但很快又想起来,这不是她那大哥口中常说的人名吗!


    “啊……朱明,朱明挺好的,在天界呢。”碧桃靠在门边微笑。


    明光紧盯着她,峰挺的鼻梁在他的俊美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藏在暗处的眼睛满是审视。


    碧桃在门边这个位置,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变化。


    明光顿了顿。


    又说道:“占魁。”


    什么玩意?


    碧桃脑子里都对不上这音究竟是哪两个字。


    她真的识字吗?


    但根据经验,这应该是个人名。


    碧桃微笑说:“嗯,也很好。”


    “玉干。”


    碧桃点头含糊:“也不错。”


    明光还在说:“玄甲。”


    碧桃恍然:“啊!我‘大哥’说都在忙呢。”


    什么假?


    明光手臂上的青筋慢慢消退,换了个盘膝的姿势,被子半搭在他的肩头,长发笼盖住他裸露的上身。


    他的慌乱和无措,似乎都随着这些话排出体外,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不迫。


    他坐在阴影之中看着碧桃答非所问插科打诨,像一座无声喷发之后,又重归沉寂的火山。


    他片刻后又开口确认:“囹圄宫。”


    “度朔山。”


    “无极海。”


    碧桃:“……”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糟糕,这听着不像是人名字了!


    “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碧桃“刺溜”一下钻出门。


    她猜到明光是在诈她,但是碧桃真听不懂,只能跑。


    慌张跑了一半儿,碧桃又放慢了脚步被自己弄笑了。


    “我慌什么?”


    “不知道就不知道呗!”


    她还没兴趣知道呢!


    碧桃没有去厨房挤萝卜汁。


    她才不在乎明光饿不饿,对他感谢有,但她也不是照顾他的婢女啊。


    反正现在邪教完蛋了,她得赶紧找到库房,然后拿钱走人!


    实际上碧桃找了好几天的库房了,找到个小的,但是放的全是邪教徒的衣物,不值钱。


    后来猜测钱可能在七管事的屋子里,就不着急了。


    好不容易七管事死了,她还没来得及检查一下,就被冰镜吓唬说明光要死了,慌脚鸡一样到明光这里来了。


    守了他一天一宿,结果他屁事儿没有,现在人醒了,还会跟她玩心眼儿了!


    啧。


    碧桃直接钻到七管事的屋子里去找库房。


    七管事早已经被人拖走了。


    屋子里还是臭,但是钱香,碧桃闻着梦寐以求的金钱味儿,开启了搜寻。


    果然如她所料!


    库房在七管事的屋子里面!


    不是什么稀奇的机关,直接搬开书架,后面有个小小暗室。


    室内……有点小啊。


    好在并排放着三个大箱子。


    碧桃冲过去,摩拳擦掌,兴奋地打开第一个箱子……居然是一箱子破书。


    难不成七管事真的干过教书先生吗!


    碧桃连忙打开第二个……


    “!”


    这回是钱!


    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元宝,在暗室之中发出迷人的光辉。


    碧桃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又打开另一个箱子,发现是半大箱子金条,而后便尽情地畅游到金钱的海洋之中去了。


    二两银子能给婆婆烧两大车烧纸,这么多银元宝和金条,能买多少烧纸啊!


    能买多少碗纯肉馄饨,多少个烤猪蹄啊!


    啊啊啊啊啊~~~


    碧桃激情四射地畅想着,计划着以后的美好人生时,明光找到了床边给他准备的衣袍换上。


    竟然是邪教徒的样式,白底罩青纱。


    但现在也没得选,好在衣服至少够大。


    明光把自己收拾好,头发也用玉簪束上,坐在床边等着。


    他在等着碧桃回来。


    期待她给他带点什么“汁”。


    想到这里,明光的嘴角甚至忍不住翘了一下,幅度很小。


    而后又很快习惯性抿住,分析目前的状况。


    她应当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最好的姐妹占魁都忘了。


    雷纹咒?


    不对,幽天那帮仙位把她看得像自己的眼珠子,不可能给任何人下手的机会。


    那就是……天魂损伤。


    明光很快恍然,接着神情有些愤懑,皱起眉来。


    估计是仙元太弱,未能经得住传送,才会导致天魂受损。


    但又想到原因,明光简直恨其不争。


    都要参加择仙竞赛了,为何还要执着找他谈论什么情爱,若不是她……


    明光想到这里,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下颚的小痣。


    而后又像是被雷击一般,表情难以言喻,迅速移开按着自己下颚红痣的手指。


    胡闹!


    它从前就喜欢站在他肩膀上,用桃枝做的小手戳他的痣,但明光从来没想过它会变成个女子,她还能上嘴啃。


    不思进取,满心情念,剑走偏锋,虚度光阴,分明那么聪慧,却这么多年才升到灵仙位。


    明光本来只觉得这个纠缠他的碧桃仙子,是个五阴炽盛自甘堕落之辈。


    现在知道她是桃枝小人,经年只有修炼的脑子,还未扬起“故友重逢”的欣喜,已经开始埋怨她多年游手好闲,得过且过。


    当时两人每每一起修习古仙族传承之中的新功法手印,明光总是没有她学得快,用得好。


    明光习惯按图索骥,稳扎稳打,碧桃却刚会一点,就跑去和红灵蟹大战。


    胜了两人吃蟹,败了再一板一眼分毫不差地复刻明光的姿势。


    当时明光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连仙灵都不会用,根本不知道碧桃木属性不适合将他的手印和招式照搬。


    先前两人在地窖动手,明光还惊愕她竟然将自己的功法招式研究透彻。


    如今一看。


    她根本是一直沿用至今,半点不曾费心贴合自己的属性修改过。


    明光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修炼也太含混了,按她的天资,早该登神仙位才是。


    仙位晋升虽难如登天,且越高位越难以升阶,仙位之间的仙灵差距正如沧海与沟渠。


    但至仙到神仙位,若是稍稍努力,倒也不至于百年尚未达到。


    他向来严苛要求自己,生而天仙却不会取用,也凭借多年来昼夜不息,距离天仙之上的玄仙之位,仅差一个契机。


    这也是九天仙族臣服和令年轻一辈以他为楷模的原因。


    明光这百年苦修不辍,以五雷阵止人欲,想到碧桃在骚扰他之余,在九天广交朋友,胡天胡地,手指又攥紧了自己的衣袍出神。


    想她站在他肩膀上,当初拿着一根破桃枝,抵在他脖子上充作匕首,要他发誓,一生只有桃枝小人一个挚友。


    结果她倒是胜友如云,济济一堂。


    还拉帮结伙来跟他搞对抗。


    明光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如此海浪一般的情绪起伏,坐在那里细细梳理着多年来的一切。


    时而嘴角微抿,压住笑意。


    时而又剑眉拧死,心火难消。


    为碧桃伤了天魂,连在比赛都不知道而隐隐着急,又觉得她行事狡黠却有尺度,将邪教徒如此一网打尽实在厉害。


    窗外光线逐渐西落,明光调整了一下麻痹的双腿,看向门口。


    人怎么还没回来?


    不是去给他找吃的,挤什么汁吗?


    待会儿她来,明光已经想好了如何与她相处说话。


    现如今她天魂损伤,不记得一切,明光细想,却未必是坏事。


    一来,那些带着记忆投生的仙阶,因记忆而败北者比比皆是。她心思聪慧活络,只消告诉她最终目的为何,未必会影响她竞赛。


    这是个绝佳的晋升仙位的机会,以她之智,或早或晚,胜出并不难。


    二来,明光虽不知在天界时她情源何起,百年执拗,但回望下界后两人遭遇,她虽然行事越发吊诡,却对他并无情爱之意。


    这样他们相处起来,就可以像从前一般了。


    明光想通,终于勾起唇角,在无人的室内,他露出有些生涩却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似枯木逢春,冰消雪化,青云坠月,玉树芝兰。


    她没死。


    太好了。


    一想到他们日后便可如从前那般,明光尝到何为欣喜若狂。


    喜悦的滋味也是甜的,就如在天界幼时,她历尽艰辛给他带来的蜜糖。


    然而他怀抱着如此不能自已,乃至得意忘形的喜悦等待碧桃。


    却足足在这床边坐了整夜,也未曾如当初一般,在疾风骤雨之夜,等到桃枝小人“破结界”登门而来。


    第二日天色未亮,先透入明光屋内的是冲天火光。


    冰镜同雷部两个小将破门而入,对明光说:“地窖那边火烧起来了,所有人都从后门逃命呢。”


    “明光天仙,你可有去处?”


    明光有那么片刻,在冰镜等人焦急询问之下,都没能理解过来如今的状况。


    很快冰镜解释:“碧桃同城门守卫那边说好了,院子里的人都直接走后巷出城入山里。”


    “她让我问你……”


    冰镜说到这里,神色中带着些对碧桃的恼恨,她怎么能这么对明光!


    这跟抛弃有什么区别?


    但事出紧急,外面火烧得越来越旺,再不撤离恐有危险。


    冰镜只好按照碧桃说的交代:“她说你若有去处,可自行离去,有……有缘再见。”


    明光坐在床边,片刻后笑了。


    生生被气笑的。


    第28章 讨债鬼!


    碧桃不忘初心, 找到了钱,自然是第一时间为自己, 还有院子里的那些人谋退路。


    清华神教在崇川这里,只是一个由七管事负责的小小分部。


    碧桃知道,七管事一直和上面的人有消息来往。


    这几天碧桃利用瘟毒感染邪教徒,带人把他们全部都塞进地窖里面。


    但瘟毒发病,是一个比较缓慢的过程,这期间碧桃不能确定,除了七管事之外, 有没有其他的邪教徒往上面递消息。


    碧桃并不在意邪教徒往上面送什么消息。


    就算那些邪教徒向上面求救,派人过来也需要时间,碧桃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毕竟她的目的不是占领这里, 而是摧毁这个分部。


    但再过上两日, 二月中旬,便是上交天女天君的日子。


    就算这几日没有消息送出去, 到时候清华神教的总部肯定会派人过来。


    谨慎起见, 他们跑得越快越好。


    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拿着两根金条,到崇川城的城门守卫处, 找两位军爷“商议”了一下。


    他们答应,提前一些打开城门, 并且不盘查碧桃带着的人出城。


    碧桃当天晚上就把所有的银元宝和金条用包袱打包好, 分成了很多份, 一部分混在用板车拉着的一大堆生活用品里面。


    一部分则是直接捆在板车下面,轮子附近,提前用泥土糊了一层。


    还有少量背在身上。


    她最先带走的是一群小崽子,大人们把邪教徒的衣服换下来了, 一行人看上去简直比城外那一群逃荒的流民还要狼狈上几分。


    城门守卫拿了钱,虽然开了门,但诚如碧桃所想,他们并没有痛快放行。


    碧桃那辆板车上面拉着几个病歪歪的小崽子,他们的瘟毒已经完全治好了,武医师说这种病症虽然在发病的时候传染迅速,可一旦痊愈,就没有传染性,所以那些邪教徒才会不给“毒人”足够药效的药物,只让他们半死不活。


    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所有人都用布包裹口鼻,带着的这些东西也都是发病时没有用过的。而且他们在黎明将至最黑暗的时候,从人迹罕至的后巷走,尽量不接触到人。


    这几个小崽子确实还生着病,不过是本身体质非常差,之前就有病,邪教徒本来抓他们也不是要让他们长大,根本没给他们治病,一直拖着。


    武医师给他们治了,但还没完全治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知道是见了凉风,还是车上有个小崽子格外机灵。


    这个时候开始撕心裂肺地咳起来,把正在搜车的守卫给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碧桃语调哀求,姿态卑微地请求城门的守卫,不要把所有的钱都收走。


    “这些小孩子都是孤儿……军爷离远一些,他们的病会传染的。”


    “我们是一个收容孤儿的草药堂,在城中也免费治疗了很多穷苦百姓,守卫大哥,给我们留点生路吧……”


    最后还是被收走了。


    包括分好几个人背着的那一部分。


    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恻隐之心,真金白银可以使鬼推磨,也能让好好的人生出诡祟之心。


    他们甚至还威胁带队的碧桃和背着药箱的武医师:“少在这里哭叫赶紧走!否则一会儿全部都把你们带去见官!”


    “收容孤儿,你们有这么好心?别以为我的人没有看到,你们是从清华神教后门出来的!倒卖孤儿还差不多!哼!”


    好在碧桃从不相信人性,这些零星的钱本来就是打算打发拦路小鬼的。


    顺利把小孩子们都带出城,其他的那些天女和天君们跑出来就比较容易了。


    在第一批人出了城门之后,碧桃迅速带着他们进入山里。


    “山里”算是碧桃比较熟悉和安心的领域。


    而且崇川城附近的山里,因为临近城镇,并没有成群猛兽游荡。


    有很多从南面跑过来的流民,白天进入崇川城里面去谋生路,晚上不被允许在城内游荡,只能到城外山林暂住。


    因此山里也不是人迹罕至。


    天寒地冻,山里住着的流民为了取暖和驱逐兽类,都燃着火堆。


    远远看去,他们像一群无家可归的野鬼,错落的“鬼火”在冬日的枯败山林,显得尤为孤冷凄绝。


    碧桃带着一群人过去,让武医师出面同他们交涉。


    这次他们拿出的钱财,是武医师之前做游医时赚的铜板,从药箱最底下抠出来的。


    而且他们人员数量足够,虽然大部分是小孩子,但也有几个身材结实的成年男子,正是之前在地窖里面的一部分天君。


    短时间内不会引起这些流民的觊觎。


    没多久,他们就借到了流民搭建的好歹能够躲避风雨的雪棚子。


    未燃尽的火堆重新点燃,架上瓦罐,给孩子们煮上了热汤,碧桃还让人往火堆里面扔了几个红薯。


    烤红薯在天冷的时候最好吃了。


    碧桃靠在破木头绑成的椅子上面,伸手烤着火。


    兵贵神速,从碧桃找到钱,收拾好东西,分配好陆续要走的几拨人,再带着孩子们来到这崇川城外的山中落脚——前后加在一起就只有两个多时辰。


    而他们面前的火堆烧得越来越旺的时候,邪教徒栖身的地窖那边也开始烧起来了。


    碧桃在城外看不到城内的火光,但她姿态怡然成竹在胸,偶尔抬眸看向崇川城的方向,眉目被火烘烤得嫣红柔美。


    她捧着个最先烤好的红薯,无视那一群眼巴巴馋得要流口水的小孩子,剥了皮慢慢啃着。


    她完全忘了,或者说根本就不在意因为她一句含混的话,在一直等待她的明光这号人。


    在碧桃这里,明光和那些天女天君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是有退路的。


    最开始碧桃猜测他是一个倒霉的富贵公子落了难。


    他落入邪教,被搞得遍体鳞伤五花大绑地扔在床上。看上去凄惨无比,但碧桃为他清创时,发现他有挣扎余力。


    后来碧桃给他正了骨头也固定好了,他的高热都已经退了,碧桃以为他会趁机离开。


    他还是没有离开,一直等到瘟毒蔓延时,还在那个对他的能力来说,独自脱身并不艰难的地窖,老老实实做“天君”。


    说明他就是故意不离开,至于为什么,碧桃没兴趣探究。


    而且从昨天晚上他要喝桃汁开始,碧桃断定他不是个简单的落难公子,是皇城那边的金贵人,肯定有人接应。


    所以碧桃才会安排他最后离开,并且告诉接应他的冰镜,给他留话“你若有去处,可自行离开,有缘再见。”


    殊不知她这一句自认“仁至义尽”的话,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真天君明光,给惹毛了!


    明光跟随着冰镜等人,从火势已然一发不可收拾的邪教分部离开时,在院外烧不到的墙壁上留下记号。


    按照时间推算,接应明光的人应该已经在附近,现如今清华神教的这个分部突然失火,他的人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此处。


    然而明光没有在附近等待来接应他的手下。


    他满脸霜寒地坐在板车上,被雷部那两个小将拉着往城外去。


    他还不能自己走,腿还没彻底好利索。


    他坐在车上,心里的莫名怒火比那个已经在晨曦之中,烧得剩空架子的院落还要旺盛。


    他怒火滔滔气势汹汹地准备去找桃枝小人算账!


    一路上,因为武力比较高,被碧桃给哄着最后安排人员撤退,并且在院内“四处点火”的冰镜,因为明光过于外露的情绪而表情诡异。


    冰镜和明光也是自小相识,她从未见过明光如此“失控”。


    明光从小便为古仙族的楷模,从容不迫,方寸不乱,稳如泰山等等,都是冰镜从小就听长辈们形容明光的话。


    可他方才在听到碧桃留下的那一番话之后,明显表情开裂。


    就好像原本厚实的冰面骤然裂缝,汹涌地夹杂着冰凌的暗潮冲出来,暴露了真实的刻骨森寒,凛冽危险。


    那一双像日轮一样美丽的淡金色眼睛,透出尽是兵刃粉碎之后折射的冷光。


    带着看一眼都能将人千刀万剐的肃厉。


    冰镜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


    果然情爱之中,被抛弃的那一个怨气都能毁天灭地。


    话本子诚不欺她!


    不过碧桃这就听她的话做出选择了吗?选了幽天的那个功德仙位?


    那个功德仙位……


    冰镜回头飞速扫了眼正在喷发怨气的明光,默默离远了一些。


    虽然她还是认为,明光在能力和地位之上远远胜过那个幽天的功德仙位,他在未来也会是最好的引领九天的帝君。


    但他作为一个伴侣的话……


    冰镜一直就害怕明光,但因为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未来会是明光的妻子,她不得不觉得这样的男人才是最好的。


    一度引以为傲。


    可是如今她脱出了那个关于“未来属于某个人”的认知后,连带着对明光都已经祛除魅幻。


    明光实在是太凶了,好凶啊。


    他伟岸的身形,宽阔修直的脊背,强壮的胸肌,过于结实经脉盘缠的手臂,看着都变得可怕起来。


    和这样在九天位高权重的男人成婚,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未来因为什么事情有了争端,怎生是好?


    冰镜想起自己听说,在天界明光曾数次不由分说,震裂碧桃仙元。


    下界后,他身为一个凡身,还是病中,那睁开眼就能把碧桃直接抡出去的劲头,和他打起来焉有命活?


    搞不好要被一巴掌拍死啊!


    两相对比之下,幽天的那个功德仙位,虽然没有那样俊美刺目,但至少温柔如水,而且身体没有那么强壮,仙阶也没有太高。


    不似明光冷傲刻骨目下无尘。


    真的跟碧桃动起手来也未必打得过碧桃……


    冰镜在心里默默认同,并理解碧桃的选择,她以后如果找伴侣的话,也要找幽天那个功德仙位那样势均力敌的。


    不过冰镜带着明光去往城外的时候,也没有提前通知碧桃,明光明显要找她清算的事。


    毕竟是碧桃一脚踏两船,左摇右摆该受此劫!


    碧桃尚且不知道明光没走,还要来找她“清算”。


    她啃完了一个红薯,正感觉有点渴,一个小崽子就端着碗走过来。


    他在那这群小孩里面个子算高了,年纪应该也算大的,估摸着是病没好利索,走路摇摇晃晃的。


    尽力保持着平衡,将一碗热汤端到了碧桃的面前。


    他走这一段路就有一些气喘不止,而且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把汤送到碧桃手边,近乎执拗又讨好地看着碧桃。


    碧桃懒得起来去弄水,看着武医师精神抖擞,忙活着给小崽子们安置住处,也没好意思指使。


    坐在凳子上正准备闭目养神,就见这么一碗热腾腾的汤递到了自己面前。碧桃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小子就是之前在过城门时咳嗽的那个。


    碧桃能记住,实在是因为他太好认了,他两只眼睛不是一个颜色。


    能被邪教抓走的小崽子们肯定是五官齐全,样貌不俗,但是在这些不俗之中,这小子确实有点突出了。


    他的一只眼浓黑得像幽潭暗井,另一只眼却呈现出一种灰白色。


    是个阴阳眼。


    碧桃微微坐直,居高临下看着他,他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手指上全部都是冻疮和茧子。


    因为邪教徒根本就没有给这些童男童女们换上新衣,他穿的还是被抓时的那一身旧衣。


    甚至都不是棉的,而是好几层破破烂烂的叠在一起。


    脏的很,衣服脏,脸也脏,手也脏。


    他端着热汤,手指被碗壁烫得红红的,但是攥得很紧。


    紧到都把他的指头杵进汤里面去了。


    大概是碧桃把人给看得紧张了,他脚底下一晃,为了稳住身形,整个大拇指都伸进汤。


    正准备接过来的碧桃:“……”


    男孩:“……”他赶紧把手指头从汤碗里缩出来。


    局促地重新捧好,但却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一碗已经被他污染的热汤递给面前这个好人。


    他被很多大人打量过,因为出身贫苦,父母离散,所以一直混迹在乞丐流民之中。


    那些人打量他的原因,无疑是盘算着他身上有几两肉,能吃上几顿。


    或者因为他模样还行,眼睛又特殊,所以就像邪教徒们一样,抓他是打算做不好的事情。


    他什么都懂,他也并不是被邪教徒给抓进去的,他是自投罗网。


    因为这里有东西吃,有暖和的地方住,而且他生病了需要治疗。


    他就是没有想到这群邪教徒们,根本没打算给这些童男童女们治病。


    但他还是没舍得离开,因为离开就没有暖和的地方,也没有东西吃,他病得很重在外面很快就会死掉。


    直到面前这个“天女”叛变,把那群人全部都抓住扔进了地窖,还让那位老先生给他们这群小孩子治病吃药。


    他的病已经有了好转,他能感觉到呼吸没有那么费力了。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去感谢或者是依赖这些救了孩子们的“大人”。


    他自从有记忆之后就开始颠沛流离,见识过太多的恶意,很多时候,“大人”才是孩子们的地狱。


    才刚从狼窝出来又入虎口的事情也经历过很多次了。


    他甚至一直对这个天女保持警惕,不曾靠近,因为她虽然反叛了邪教,却根本不允许他们这些无害的小孩子离开院子。


    他最开始甚至认为,这个天女只是想要把他们倒卖,或者也想做一个邪教的管事。


    直到今夜,她一把火烧了那个院子,并且把他们全部都带出来。


    没有等着接手他们这群人的“下家”,她把他们弄到山林里落脚,煮上热汤烤上红薯,供他们食用。


    他还听到她跟那位给他们看病的老先生说,她要走了。


    她要走了……


    阴阳眼的小子浑身长满尖刺,防备着任何一个人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到这一刻听到这位天女要走了,才意识到他这一次接收到的是善意。


    她真的在救他们,并且就单纯只是救了他们,就要离开了。


    所以他才鼓起勇气,也从他那装满了人世凄凉,残忍恶意的小小胸腔里面,挤出了一分善意和感谢,给这位天女端来了一碗汤。


    结果……她应该是不会喝了吧。


    阴阳眼的小子低头,看向那一碗被他捧在掌心,烫到掌心发痒的热汤。


    正欲无声无息地收回,碧桃却伸手接过来了。


    当着他的面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咸度正好,还放了猪油,武医师不光是熬药有一手,熬汤也不错。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喝一碗简直是人间享受。


    阴阳眼的小子一愣,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他也是个孩子,怔怔看着碧桃,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又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碧桃又呲溜了一口,见这小子还站着不走,才开口同他搭话:“眼睛怎么回事?”


    阴阳眼的小子又愣了半晌,身体晃荡了一下看样子是想跑。


    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一个大人,用这样正常,甚至沾上那么一点慈祥的眼神看着他,和他这样正常说话了。


    他不敢看碧桃似的,垂着头,小小年纪嗓音因为是肺病一直咳嗽非常沙哑:“瞎了一只。”


    碧桃并没有再继续追问和关心,只是好心提醒他:“找块布遮起来吧,这样看上去有点太显眼了。”


    碧桃把那碗凉到差不多的热汤一口气都喝了,然后把碗递给面前的小子:“去吧……”


    碧桃说着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面下来伸了个懒腰,把之前有人在火堆远处铺好的已经烤热的铺盖,整理了几下就窝了进去。


    那阴阳眼的小子端着空碗,又看了碧桃好一会儿,见她睡觉了,这才慢吞吞离开。


    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一句“谢谢”。


    谢什么呢?


    他生在人世短短几年,已经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知道一句轻飘飘的谢谢什么用都没有。


    大恩不言谢,他一天私塾都没有去过,已经忘了自己是从哪个道貌岸然之徒的口中听到过这句话。


    他只是暗自把这位好心的人仔仔细细记住,就像记住他走失的父母那样,发誓只要他活着,一定想办法偿报恩情。


    而阴阳眼的小子还没等在心里发完誓,碧桃就已经在温暖的火堆旁睡着了。


    折腾了一宿,天色将明,最后一批天女和天君也快回来了。


    一切都不用她操心了。


    而碧桃刚刚睡着不久,最后一批人也在晨曦彻底洒满大地之前,平安进山。


    明光也在此列。


    并且是一进山,就一瘸一拐,拄着一个冰镜给他的佩剑,拖着一条不太好使的腿,气焰熏天地杀到了碧桃跟前。


    但是在他发现碧桃累得睡着了的时候,那因为她一句话等待了一夜,又被她扔下的恼怒,都在冬日映雪的刺眼晨光之中,像海中撞击冰山的狂澜,无声无息地在海底归为沉寂。


    他看到雪棚里面睡着孩子们,而她则幕天席地在火堆旁蜷缩。


    这简陋的栖身之所,是她凭借一己之力为这群凡人构建。


    从进入邪教的那一天开始谋划。


    为仙者,当怜顾苍生,再图己谋,她做得很好。


    非常好,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像她一样。


    他自顾不暇,也没能做到兼顾这些凡人。


    此刻日轮上行,天光笼盖,火堆只剩下寥寥青烟。


    明光心中那把莫名之火,也像面前这火堆一样,只剩他一个人能感受到余温。


    是骤然释放的昔年记忆,挚友重逢的狂乱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


    她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所有人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至于她扔下他……


    明光在距离碧桃不远处,昨天碧桃坐在那把椅子上缓缓坐下。


    何谈扔下?


    她聪敏绝顶,定然是猜出了他身有余力却混迹邪教,图谋不详,一定有人接应。


    那句“若有去处,自行离去”,没有任何错处。


    她天魂损伤,不记得他,他们之间在她看来不过是萍水相逢。


    明光想到自己在天界被雷纹咒封印,不记得她时对她也从来不假辞色,内心那点余火青烟,也和逐渐熄灭的火堆一起彻底消散。


    他善于自苛自省,他现在甚至在内心诘问自己,他为何要怒?


    无有情爱纠结心间,她行事果断睿智,这些救下的凡人,如今都是她的信徒。


    她这样很好,他们这样很好。


    择仙竞赛尚在进行,当务之急是如何获得信仰力,得胜归天。


    五雷可震杀妖邪,也可弥合仙元,引度信仰力转化仙灵入体,助长修为。


    待来日回到天界,他们才和从前一样。


    明光心绪顷刻通达,微微吁出一口窒闷阻塞之气。


    他将一直拄着的佩剑搭在凳子边上,身体微微坐直。


    晨光映入碎金般的双眼,垂落在脚边不远处的睡颜之上。


    他周身透出一种堪称温和的气质,威而不猛。


    他坐在那里,渊渟岳峙,寂敛光华,却看上去竟然比晨光映雪还要耀目。


    一直悄悄活跃在周围,一边做着事情,一边鬼鬼祟祟等着“看热闹”的冰镜等人,看着明光这副样子,纷纷露出了迷惑神情。


    不应该大发雷霆吗?


    来的路上还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


    怎么见到人,突然就雨歇风消了?


    而明光却已经不再介意昨夜之事,甚至对他们的过去也不再纠结。


    他开始思考昨夜的那一把火,到底是不是碧桃亲手放的。


    若是,银汉罟之上她的功过又当如何记录。


    银汉罟上确实正在热议。


    议的是明光天仙突然好转,并未受到瘟毒影响。


    也议碧桃将数量如此之多的凡人放火烧死,是否触犯天规。


    然而追踪碧桃,却发现她并没有放火。


    火不是她放的。


    她不过在发现明光死不了,又跑去七管事的屋子里找到钱后,一出门就自言自语托着胳膊说:“今天天好冷啊”。


    然后让那些平时给地窖里面的人送饭的天君,给地窖一口气添加了十个火盆,供他们取暖。


    这十个火盆里面全部都不是木炭,而是装满了火油。


    她甚至让武医师配比了真正能够有效治疗瘟毒的药物,就吊在这十个火盆上面煮。


    并且告诉地窖里面奄奄一息,但还有口气的一众邪教徒,这药才是能够真正治病的。


    让人对邪教徒们说,天女天君们都准备离开了,决定大发慈悲放他们一马。


    然后……


    “然后这群邪教徒,就因为争抢有效的治疗药物,把装满火油的火盆都扑倒了。”


    才出公职回来,来不及追溯碧桃都干了什么的朱明,听手下如此说,闭着眼睛靠在长榻之上,嗤笑出声。


    “散了吧,不用再盯着了,这群人自食恶果。”


    而且这种九转十八弯的行事手段,无论多么厚重的因果罪孽,也追溯不到碧桃的身上。


    连送火油盆的那些天君都不算损阴德。


    毕竟他们发放的是真正的解药。


    之前是一个精彩绝伦的“同归于尽”。


    这回又是好一个“大发慈悲”。


    朱明对碧桃的手段越发佩服。


    银汉罟迟迟没有对碧桃的所作所为示警,议论的声浪很快变成:“兵部云川真仙大败敌国,俘虏敌军六万余人,信仰力已经增长到四万九千多人!”


    他竟是一骑绝尘,也以一己之力,把对碧桃和明光的议论全部压下去了。


    偶尔还有碧桃的好友出来,替她高兴激动地说:“明光天仙叫碧桃小桃枝哎,谁懂啊!这简直是爱称!他们还紧紧拥抱,要修成正果了!我还看见明光天仙笑了!”


    每次也很快就会有人钻出来反驳:“屁!明光天仙做梦梦见坤仪将军,才会抱的,而且叫的是‘母亲’!”


    “什么小桃枝,分明只是想喝桃汁!那根本不是笑,那是嘴角抽搐!是没喝到!”


    而酣睡一夜的碧桃对此全然不知。


    清早上,她感觉到火灭了不暖了,从铺盖里面拱出来,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打个哈欠。


    回头就对上了一道锐利的盯着她的视线。


    碧桃的哈欠都缩回去了。


    眯着一双桃花眼,看清楚坐在凳子上面,逆光盯着她的人,大概是因为刚刚出被窝,下意识打了个抖。


    赶紧把被子又裹紧。


    这什么眼神?


    三堂会审吗?


    果然那人一开口就是审问:“那把火是你放的吗?”


    碧桃:“……”果然来者不善。


    这人应该走了,昨晚那场大火肯定会把接他的人吸引过来。


    怎么没走呢?


    碧桃甚至想还嘴:怎么着,是我放的你还要替那些邪教徒讨回公道啊?


    但碧桃只是挠了挠头发,语气温和地说道:“你看你说什么话呢,我怎么会干那种杀人放火的事?”


    明光定定地看着她,到这个时候已经松了口气。


    他就说桃枝小人不会蠢笨到自己去沾染因果。


    碧桃卷着被子看他,问:“你怎么没走?”


    明光:“……”


    他确实打算走,只是在等待接应他的人,他们看到记号就会过来了。


    他找到了幼年的记忆,虽然绝不可能回应桃枝小人。那荒唐的爱慕追求,为此都不打算和她在下界相认。


    但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想法,想要把她带在自己身边。


    他们可以一同获取信仰力,一同迎接雷劫归天。


    他所筹谋之事,身边本就需要仙位辅助,共分信仰。


    但是明光坐在这里一早上,看着那些凡人来来去去,走到这边的时候连脚步和说话声都会放轻。


    甚至有一个小孩子带着另外两个小孩,到树林里去驱赶清晨鸣叫的鸟儿。


    唯恐打扰了碧桃休息。


    明光明白,他根本不用担心小桃枝。


    带她走,反而是对她能力的轻视和羞辱。


    她比谁都配得上她的仙位。


    但果然她什么都不记得,见了他就只问他为什么没走。


    碧桃还仰着头等待明光的回答。


    明光微微吸了一口气,眉目一如既往锋冷矜傲,居高临下看着她问:“我会走,但……我的私印呢?”


    碧桃:“……”


    碧桃:“!!!”


    她一定是起来的姿势不对,要不然为什么睁眼就看到一个讨债鬼!


    她卷着被子,“咚”一下就又倒下了,嘴里含糊说:“我再睡会儿,好困啊……”


    还是不可能还的。


    五根金条都不一定能赎回来。


    前些天碧桃和她“大哥”聊到那个私印到底当了多少钱。


    大哥说一共差不多七十两白银。


    买了那几车药材,当时他表现得太着急,那些卖药的药铺都是坐地起价。


    除此之外,重金聘请了武医师,买了几匹拉车的骡马,还有给钱请流民伪装成同伙。


    又按照碧桃叮嘱,那几天吃了一些好伤药,最后剩下的一些碎银子,要给碧桃,碧桃没要,让“大哥”自己留着。


    而武医师一个人就要了三十两白银。


    他侠肝义胆是真,热血难凉是真,医术高深是真,手黑心黑也是真真的!


    碧桃当时还吹牛给他再翻五倍……


    谁能想到,明光那摸来的比拇指粗不了多少的白玉印章,值七十两!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碧桃对他语气温和,言辞有礼不再戏耍,忍辱负重在病床前照顾,都是因为这个。


    昨天晚上给他留话催他快走,就是怕他要“债”!


    他怎么还真追过来要了!


    如今一两黄金差不多换个十两白银,她在七管事的屋子里找到的白银和黄金数量实在不太多。


    打发过路的小鬼用了一些,马上碧桃准备走了,还得给这群天女天君小崽子分一些。


    哪有钱给他赎印章去?


    当铺的那种地方,你卖进去七十两,“大哥”事出紧急,又没有签活当的契约。


    赎出来不给你涨到七百两算你碰到了良心老板!


    走吧走吧,快走吧……


    碧桃心里默念:“快走吧,求你了明光大兄弟!”


    不,明光天君!


    现在碧桃承认他是真正的尊贵天君了。


    天君快走吧,回天界去吧!


    第29章 这个先赔给你!


    碧桃与明光不对视, 不说话,在临时安置的山林里面, 她“忙里忙外”一刻也闲不下来。


    可碧桃诡计多端,却绝对不是一个擅长伺候人干零碎活的料子,她之前在深山里跟婆婆两个人过得糙得要命。


    碧桃但凡是勤快一点,会煮饭,两个人都不至于啃了那么多年硬邦邦冰冰凉的杂面饼。


    碧桃一忙起来,这群人的麻烦更多不说,武医师有好几次都差点被碧桃绊倒。


    他甚至在怀疑碧桃是不是想把他绊倒摔死, 好躲过那五倍的诊金。


    一整个白天,明光偶尔会出现在碧桃身后不远处,眸光凛凛。


    看到她千方百计绞尽脑汁躲着自己, 频频发出冷笑。


    这笑声听在碧桃的耳朵里, 简直有震耳欲聋的效果。


    好在明光就只问了碧桃一次他的私印在哪里,并没有再上前试图跟她“讨债”。


    碧桃却觉得自己的头顶上悬着一把剑, 随时都会掉下来把她的脑袋砍掉。


    一直到了晚上, 火堆渐次点亮。


    已经有大部分天女和天君领了钱, 跟碧桃还有武医师道别,离开了山林。


    其中包括大眼儿和小眼儿。


    她们两个人跟碧桃的关系算比较亲密的, 不舍得碧桃,却知道碧桃能够将她们全部都带出来, 还分给她们钱财, 让她们自寻活路, 已经是仁至义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两个人抱着碧桃哭了好一阵子,才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碧桃并没有来得及生出什么惆怅的心绪, 因为她很快发现,有一小队骑兵朝着山林这边来了!


    这一行人大概有二十几个,一看便是精兵猛将,身着软甲,腰配长剑,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个个神采英拔,气宇轩昂。


    他们的马匹显然都经过训练,马头上挂着风灯,奔跑间光影闪动,马匹的脚步却丝毫不受影响,整齐有序,步调一致。


    这群人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那些流民吓得往山林深处钻去,将这群人当成了驱逐他们的军队。


    崇川城临近异姓王戴德容的封地大源州,大源州本身并不大,只有七个城。


    但是戴德容的野心不小,仗着封地天高皇帝远,近年来对大源州周边的一些城镇,也有吸纳操控之意。


    更是频频举荐自己的心腹入朝,崇川城郡守便是戴德容的人,多年来表面恭顺朝廷,事实上早已和戴德容“暗通款曲”,欺上瞒下捞了不少民脂民膏。


    而戴德容喜欢做表面功夫,不允许自己的封地之内出现灾民。


    因此崇川城三五不时就会抽风一样,派人驱逐清理掉崇川城附近寄生虫一样的流民。


    “你还愣着干什么?跑啊,是赶人的军队!”


    武医师拉了碧桃一把,示意她赶紧跟着队伍一起往山里面进。


    武医师游走四方,对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事实上不只是戴德容这位异姓王如此,所有官员都不喜欢自己的辖地出现流民。


    明里暗里都会行驱逐之事,以保证自己的辖地看上去光鲜安逸。


    不过上面下达的命令,下面执行起来,通常也只是阳奉阴违。


    毕竟流民若是在城中谋了差事,也会给这些巡城卫“上供”,这些人常常是做做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真断了流民活路,他们集结在一起落草为寇,或者为了口吃食进入城中四处作乱,会非常麻烦。


    因此一旦这些巡城卫在夜里出现,流民都会心照不宣地往山里跑。


    只要跑得快并不会真的被追上,明天照样可以进城做工。


    武医师组织人也往山里面跑,碧桃却很快阻止了他。


    “不用慌张,有老人有孩子的就别折腾了,这些不是巡城卫。”


    更不是城门那些歪瓜裂枣的守卫兵。


    这些人甚至都不是崇川城内的,他们看上去实在是过于体面,连马脸上都盖着皮甲,已经体面过头,和尊贵挂钩了。


    而且跑得近了,碧桃看到为首的一个银甲兵将,蜂腰猿背,凤表龙姿,那小细脖挺得好像仙鹤颈项,锋芒毕露,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而且碧桃虽然从未见过这些人,却觉得他们很“眼熟”。


    他们很快将马匹停在山林边上,飞身下马,而后举步生风地奔向了林边站着的一个拄着剑柄的高大身影而去。


    为首的银甲兵走到那身影面前,举剑拢在双掌之间,剑尖与左侧膝盖一同点地,开口声脆如冰裂,高声道:“属下来迟!”


    碧桃恍然大悟,怪不得素未谋面,却看着这群人“眼熟”,原来他们和明光那个矜贵人是一伙的!


    “哥哥!”碧桃身后娇美的女声爆发惊喜之音。


    而后好像一阵旋风,直接卷向了那一行人。


    碧桃眼看着冰镜像一只投林的乳燕,径直扎进了那才刚刚站起来的银甲兵怀中,紧紧将他抱住。


    那银甲兵一愣,而后很快将佩剑扎在地面之上,回抱住了冰镜。


    摸了摸她的头,笑起来:“太好了!一直找不到你,原来在这里!”


    “哥哥……”


    冰镜这几日一直被碧桃给当成驴使,任劳任怨,四蹄翻飞,半点也不矫情。


    这会儿见了哥哥,倒是娇声撒娇起来:“我差点就被邪教给害了!你差一点点就见不到我了!”


    她说着,还用自己两根手指,隔空掐出了一点点距离,表示自己遭遇的境遇有多么凶险。


    银甲兵笑着身手戳冰镜的脑袋,惹得旁边的人都跟着轻笑起来。


    冰镜的那两个手下也跟着过去,一行人兴奋地说着话,显然是早就认识。


    也显然,这些人就是来接应明光的手下。


    碧桃的心里渐渐涌现出欣喜。


    接他的人终于来了。


    他这回该走了吧!


    “对了,哥哥,我和明光这次多亏了碧桃,是她救的我们!”


    “谁?”那银甲兵的表情非常诡异。


    “就是碧桃啊!你不也认识吗?就是钧天大桃木下的那个碧桃仙子,你下界之前还说有话跟她说,把我支开……唔!唔?”


    银甲兵及时捂住了自己妹妹的嘴,有些心虚地扫了一眼明光的方向。


    “别胡说,我什么都没跟她说。”


    冰镜把自己哥哥的手给扒下来,又笑着说:“碧桃和传言里的不一样,她很好的!”


    “她救了好多人!还放火把邪教一把烧了!”


    冰镜三言两语,碧桃给夸成了一个胸怀天下的大善人。


    但是一群人听了,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冰镜还以为他们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扭头开始找起了碧桃。


    碧桃“听墙根”听到自己的名字,想悄悄溜走。


    但没来得及,最后还是被热情的冰镜发现,给拉扯了过去。


    等到碧桃过去之后,气氛更加诡异。


    这些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人,此刻全部都变成了闷葫芦,憋得脸都大了,一句对碧桃感谢的话也说不出。


    他们全都认识她。


    九天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碧桃。


    但他们在天界的时候可以说是对立关系,不是能自然地表达感谢的关系啊……


    而且冰镜说是碧桃救了她和明光……这又从何说起?


    明光进入邪教是为了躲避多股死士的联合追杀,至于冰镜也在邪教之中,这全是巧合。


    就算没有碧桃,难道明光出来的时候会不把冰镜带着吗。


    银甲兵不是别人,正是在天界时和碧桃最不对付的冰轮真仙。


    冰轮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怎么和碧桃混到一起,表情莫说感谢,简直难看。


    最后还是冰轮身后的一个黑甲卫兵越众上前。


    对着碧桃拱手:“许久不见了,碧桃仙子安好。”


    细算起来的话,这人在天界时候,算是和碧桃最熟的一个。


    毕竟每一次碧桃被抓,都是这位景宿雷将亲自带人将碧桃送到囹圄宫。


    他还欠着碧桃一个“条件”,又身为冰轮真仙的侍者,不得不站出来缓和气氛。


    碧桃却根本就不认识这号人。


    不过她却隐隐感觉到那个浓眉大眼的银甲兵,看她的眼神不善。


    冰镜和碧桃提起过她的哥哥,碧桃知道她哥哥叫冰轮。


    而且在他们口中的“下界”时,这个冰轮专门找过碧桃,还把冰镜给支走了不知道说了什么。


    刚才又看他捂住冰镜的嘴一脸心虚,肯定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碧桃完全不了解状况,却最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惯会插科打诨,开口就对着那如今根本不认识的景宿雷将笑着说:“确实好久不见,不过……仙君倒是越发丰神俊朗品貌卓群。”


    碧桃说话风格其实一直都是这样。


    在天界的时候无论见了哪个相熟的仙君仙娥,开口都是夸赞对方修为又精进了,或者是越发“俊美”“妍丽”。


    这只是一种客气的打招呼的方式。


    只是碧桃从不会对围绕在明光身边的一行人说这种“客气”话。


    毕竟她“声名”在外,又对明光穷追不舍,对他身边人说这种话有调戏之嫌。


    果然碧桃这神来之笔,把表情本就怪异的一群人,都弄得忍不住面皮抽搐。


    景宿更是浑身一僵,他不过雷部一个区区小将,虽然修为容貌也算上等,否则不可能被选为冰轮真仙侍者。


    但是……这种事情不要啊。


    他还想在冰轮真仙的手下继续混呢。


    他竟也下意识看了眼明光天仙,不解这碧桃仙子为何下了界,怎么倒像是转了性子?


    向来有明光天仙在她眼睛都看不到旁人。


    如今竟然当着明光天仙的面调戏别人……


    景宿看到一直站着的明光天仙,因为碧桃那一句调戏,狠狠蹙了下眉。


    迅速放下了举着的手,再度开口,面皮绷得很紧,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淡淡道:“碧桃仙子说笑了。”


    碧桃的神来之笔,成功让一直不能接受自己妹妹与她为伍的冰轮,绷不住俊冷面皮,狠狠翻了个白眼。


    碧桃眼看着他黑眼仁都翻没了,一瞬间好像个双眼瞎。


    又听他开口冷哼道:“果然无论到哪里,都是个天姿国色的好色之徒!”


    碧桃:“……”


    她正待问一问这话到底是夸人还是骂人。


    而且这位冰轮什么玩意儿的一开口,碧桃的手心就本能地开始发痒。


    他们两个绝对有旧怨。


    不过碧桃没等问话,明光开口了:“冰轮。”


    他语带警告。


    冰轮那两个快翻到天灵盖上的眼珠子立刻归位,到嘴边的嘲讽之语也都咽回去了。


    明光说:“你先带着冰镜他们把马拴好,找个地方暂且休整。”


    而后对碧桃说:“我腿疼,扶我找地方坐一会儿。”


    碧桃:“……”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冰轮听到明光让碧桃“扶”他,表情简直扭曲。


    但他张了张嘴,对上明光一脸肃穆,也没敢说什么,很快听命行事。


    带众人和妹妹大步流星地离开。


    冰镜见明光把手里未曾出鞘的佩剑举起来,远远让碧桃“扶着”。


    一脸骄矜地一瘸一拐跟着她去一个木桩子旁边坐下,架势端得很足,心道“好戏要来了”吗?


    话本子里面“大房”要发作的时候,都是这样气势十足的。


    “你看什么呢?”冰轮拉住自己竟然要往回钻的妹妹,看了一眼明光的方向,硬把她拉走了。


    “你给我说说这段时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她混到一起去了!”


    “哎呀!”冰镜被扯到了一缕头发,怪叫了一声,连忙捂上自己的嘴,跟冰轮走了。


    可惜好戏看不到了!


    明光听到声音朝着那边冷厉地扫了眼。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所有人都走了,这才看向在旁边看天看地,撅树枝挖土,就是不看他的碧桃。


    “你躲着我做什么?”明光问。


    碧桃:“什么?你说什么呢?我躲你做什么?”


    “我只是最近有些忙,你也知道那些孩子们,嗯,都没什么好去处。”


    碧桃哭穷: “主要是吧,钱不够,不好安置啊……”


    碧桃心说你手下连马都有面具。碧桃去过的县城里面看见过风灯,是挂在县太爷那车上的稀罕玩意,你手下马头上挂一堆,这么有钱,印章就别要了。


    明光看着她心怀鬼胎,眼珠子乱转的模样,倒是没有再提私印的事情。


    那个印章是他在边关用的,而且是专门做出来证明“皇孙”身份的东西。


    虽然用料非常精贵,实际上真到了皇都,并没有什么用处。


    别人拿了也没用,那上面篆刻的名字,只有明光二字,且不是官用印章的字体。


    明光也并非他回到皇城会用的名字,到时候皇帝自会重新赐他姓名。


    他只是看着桃枝小人因为那小小印章,整日像只热锅上的小蚂蚁一样转来转去的很有趣,才没说那印章不重要了。


    此刻也是抿住唇角,刻意不提。


    只对她说:“身着银甲的叫冰轮,冰轮真仙。”


    “着黑甲的同你说话的那个是冰轮的侍者,也是雷部的雷将,叫景宿。”


    “一直跟着你的那个幽天的功德仙位,叫做苍灵,是神仙位。”


    “其他的人你不用理会,那些都是雷部的小将。”


    碧桃在地上蹲着,手里拿着截树枝戳地面冻土,仿佛没有听到明光的话。


    事实上她两只耳朵都竖起来,听得认真着呢。


    明光盯着她后脑勺片刻,开口命令道:“转过来,站起来,看着我。”


    碧桃:“……”


    行行行,你是债主,你了不起。


    碧桃笑起来,转过头,对明光嘻嘻一笑。


    明光皱眉,手压着佩剑的把手顶端,一双长腿微微张开伸展,贲张的大腿肌肉,将邪教徒素白的中裤撑出饱满悍猛的弧度。


    他大马金刀地坐着,把一截烂木头,坐得好像龙椅。


    说话也如同帝王敕令:“不要嬉皮笑脸。我跟你说的事情很重要,你要一字不落都记住。”


    碧桃收起露出的牙齿。


    明光直接道:“你很聪明,旁人还没能看出你天魂受损,记忆全无。但你不许再为显游刃有余,见人便出言狎戏,实在轻浮。”


    从前倒也算了,明光不知她是小桃枝,只当她自甘堕落,事不关己。


    如今他不想再见她轻佻行事,更不愿听到旁人因此嘲讽于她。


    碧桃闷不吭声。


    换个人早发作了,她怎么样关他屁事?


    怎奈何拿人手短。


    她低着头翻了个比那冰轮还要大的白眼,沉默地听着。


    “你只有下界十八年的记忆,但那不是全部。”


    “我们皆是九天之上的仙位,此番下界,是为了竞争仙职,晋升仙位……”


    明光的语调是从未有过的轻缓亲和,简明扼要地将目前状况形势,说与小桃枝。


    甚至还替她大致规划了一下未来胜出的路线:“你比较擅长呼朋引伴,不妨结交些能帮你的人,当真建个收养孤儿的‘草药堂’……”


    明光语调潺潺,说得有理有据,甚至怎么收养孤儿,怎么赚钱,怎么培养他们,桩桩件件细细罗列。


    “待到他们长大,行走人间,所做善事皆算你功德,所拢人心皆是你的信仰力。”


    “十万信仰力,便可归天晋升,你无须着急,竞赛时长为凡人一生,慢慢来就好……”


    明光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过度紧张,小桃枝那么聪敏,就算晚一点,也一定能顺利归天。


    碧桃还是第一次将那些“她不记得”的,关于“天界”“神仙”的一切,听得那么全面。


    如果不是她疯了,那一定就是面前的人疯了。


    可他条理清晰,字字句句,确凿不移,且除他之外,还有冰镜那一行人做辅证。


    总不能一群人全部都疯了,觉得自己是天上的神仙吧?


    碧桃向来自命不凡,还有一个与常人都无法解释的婆婆。


    她此刻倒是当真对明光的话信了两分。


    也就两分。


    她没有听进去明光为她谋划的出路,倒是好奇其他的。


    她问明光,“那你在天界是什么仙位?”


    “天仙位。”


    “一共都有什么仙位?”


    “仙界等级从高到低,分为上仙、高仙、太仙、玄仙、天仙、真仙、神仙、灵仙,至仙。”


    “每一仙位之间,又分高中低三阶。”


    “我是什么仙位?”碧桃手指抓着的树枝呲啦啦地划拉着旁边的树皮。


    明光恼她讲话又不专心,但还是耐着性子说:“灵仙仙位。”


    啊……她是个倒数第二啊?


    她怎么会仙位这么低?


    碧桃转过头,又笑着问明光:“那我们之间……在天界是什么关系?”


    这一次明光顿了半晌。


    说挚友,很奇怪,下界两人刚刚遇见之时,他表现得怎么也不像个挚友。


    况且她如今没有记忆,明光以己度人,觉得“挚友”这个说法,现在说了还不如不说。


    至于碧桃追着他百年,说的那些癫乱荒唐的情爱,更是半个字都不想提。


    因此明光斟酌再三,开口道:“我们在天界没有关系。”


    碧桃划拉树皮的动作顿住。


    明光觉得这种说法大概有点太生硬了,又找补了一句:“你若来日归天,必升仙阶,到时候或许会成为我的手下。”


    这是明光想象之中两个人最好的“来日”。


    到时候他可以收小桃枝为侍者,带她一起行走万界,处理公职。


    一同晋升仙位,一同再捉红灵蟹吃。


    千年万年,都像从前朝夕相伴,一般无二。


    明光想想都觉得愉悦,看着碧桃的眼神,也越发温和。


    他一生到此,幼年和小桃枝相伴的记忆算是生命中唯一的彩色。


    后来身边聚拢的那些预备侍者,虽然替明光做了很多事,可是明光在他们眼中不是朋友,而是未来的主君。


    明光更是无法在他们面前表露出任何的个人情绪意愿。


    他要随时随地,都做一个令人崇敬追随的楷模。


    而不是像和小桃枝在一起那样,不需要掩饰真实想法,他们甚至可以吵架,打架。


    那时候小桃枝和明光的差距那样大,甚至如果明光不愿意,小桃枝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可她还是不止一次,在生气的时候挥舞着桃枝把明光的脸打红。


    明光也可以一生气,将她挥出数千里,让她骑着鱼回来也要走上十天半月,不必在乎到底谁对谁错。


    也不会被人拿着尺子衡量心胸,评断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有失偏颇和风度。


    找回那些记忆,找回小桃枝,对他来说,是谁也无法理解的惊喜欲狂。


    他甚至只要想到归天后与她相认,便从此漫漫仙路,不再只有自苛自束,枯燥公文,就激动得彻夜难眠。


    然而他并不知道,原本碧桃因他言辞有度,信了他两分。


    此刻却是全盘推翻了信任。


    按照明光的说法,他们都是九天之上的仙位,下界是来比赛的。


    比赛争抢的是仙职,是晋升。


    那换算到人间,不就等于他们争夺的是权力和金钱?


    他说十万信仰力可以归天,却不说排名分不分先后。


    只让自己不要着急,还给自己规划筹谋路线。


    可碧桃问他,他们在天界是什么关系,他却说,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听他的意思,以后顶多收她做个手下。


    啧。


    明光的矜傲在骨子里,并不知道他那般笃信的姿态言辞,简直像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碧桃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在此刻被激出了逆反之意。


    凭什么你做主子我做手下?


    且不论择仙竞赛是真是假,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但碧桃心中越不满,面上越是不显。


    笑得温良恭俭,表现得很期待做他的手下,甚至还问他:“如果我未来做你手下,你会格外照顾我吗?”


    明光觉得以碧桃的灵秀聪慧,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


    所以他说:“不会。”


    碧桃脸上笑哈哈,心里想踢他。


    不会?想让她手下,还不肯格外青眼相待,世上哪有那种好事?


    碧桃不再问什么。


    最后扶着他的“佩剑”,把他送回到了他手下聚集的地方。


    当天晚上怒查了一下自己的金条,一口气找了好几个还没走的天女天君跟着她,第二天一大早,揣着金条就去当铺了。


    不行了,她忍不了了,欠人钱财,抬不起头,挺不直腰!


    她但凡没有在明光无可抵抗时,拿印章变卖,还在危急之时受了他掩护,她昨天晚上就猛踹他那条好腿,跟他势不两立了!


    都是竞争对手,装什么“天君恩赐”?


    “没关系”的两个人,替她规划路线?怕别是想误导她竞赛不成!


    碧桃气势汹汹,青天白日路过烤猪蹄的摊位都忍住了。


    杀到了“大哥苍灵”说的那个当铺,老板刚开门,还打着哈欠,就被碧桃“哐当”一下闯进去。


    碧桃今天走的是“彪悍”戏码,还带着好几个“打手”。


    就是想从气势上先把老板给吓唬住,免得等会儿他坐地起价。


    老板也确实被“吓”到了,那个哈欠都生生憋回去了。


    碧桃回过头,示意她后面的人把才打开的当铺门给关上。


    “哐当”房门关上。


    在当铺老板一脸“你们是土匪吗”的眼神里,碧桃把金条往柜台上一砸,说道:“我有笔生意要跟老板谈谈。”


    然后一炷香之后,门开了。


    没有任何血腥画面,也没有任何桌子腿被砸坏。


    碧桃怀里的金条甚至都没有少一根。


    但是她再出来,那副趾高气扬,气宇轩昂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捂着自己胸前的金条,明明依旧非常富有,却有些英雄气短。


    她打发走了跟她来的人,站在卖猪蹄的摊位前,买了两个,狠狠啃得满嘴流油。


    咀嚼的那种狠意,好像要把谁活吃了。


    碧桃非常想耍臭无赖,就这么跑了算了,印章就不还他,他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但碧桃又不是一个真正的臭无赖。


    明光之前在地窖里还替她遮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做人不能恩将仇报……


    而且她还没有和武医师他们把钱分好,还有一些天女天君没有去处,外加一群小崽子,究竟留给他们多少碧桃还在考虑。


    她又到点心铺子里吃了两匣子点心,把自己塞得饱饱的,才回到城外。


    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碧桃打心底里诚恳地期望,她回去的时候,那群人已经全部都离开了。


    但是天从不随人愿。


    碧桃还是看见了那群人,而且他们还颇有种要鸠占鹊巢常驻的意思,附近多了两个新搭上的雪棚子。


    那么有钱不去城里面住客栈,住在山里显得你们能吃苦吗?


    碧桃回到自己的棚子旁边,呆滞地坐在才点着,正冒黑烟的火堆边上。


    怎么弄。


    她能看到斜侧方,远处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贵公子”,视线犹如实质落在她身上。


    印章没赎回来。


    印章被老板给卖了。


    据说是“大哥”当出去的第三天,就有人高价买走了。


    没签“活当”契约,本来赎回就比较难。


    老板也有权利对死当的物品自由买卖。


    现在不是七十两涨价到七百两的问题,而是茫茫人海,不知道谁买了私印,碧桃上哪儿去大海捞针呢?


    已知明光是个“贵公子”,私印这玩意作用应该挺大的吧……


    碧桃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好办了。


    甚至满心邪恶地想,要是明光那天真的吐血死了,是不是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这是你的私印,虽然只是皇孙印,但尽量不要再随意出手。”


    距离碧桃一些距离的地方,冰轮把一个拴着绳子的白玉印章,递给了明光。


    “这次是正好落在自家‘桩子’手里了,我们来的路上顺便截下,若是落在皇城那边,会惹麻烦。”


    明光接过,攥在手心,忍不住又在捅火堆的时候,朝着碧桃的方向扫了一眼。


    她看上去很不开心。


    今天进城遇见什么事了?


    “皇城那边派来的杀手基本清掉,但是回程依旧凶险,我带的人不够多。”


    “幸好赶上云川凯旋班师,我已经派人传信给了云川,确定了他的路线。”


    “云川会带军经崇川周边,过东兰县。”


    “我们只消再等上两日,而后去东兰和他们会合,跟他们一起回朝,皇城那边的人也不敢对着大军……明光?”


    冰轮正说话呢,他居然发现明光走神!


    明光被冰轮吼得一怔,连忙收敛神思。


    但是没有表现出来,轻车熟路地掐紧自己的腿,稳住了神情。


    慢慢抬眼,眉心微蹙,眉眼堆满压迫看着冰轮:“大呼小叫做什么?”


    冰轮立刻赔罪:“对不住,我……属下以为……”


    “我知道了,那便再等两日。”


    明光说:“城中才端了个邪教分部,总部那边恐会派人过来,其中定有大皇子眼线,将马匹藏好,不要进城活动。”


    “我们便在城外山中再等两日罢。”


    “是。”冰轮赶紧应声。


    又道赞叹道,“果然不出你预料,佛宗那边利用僧人布施,朝着康宁道武凌王的封地运送铸铁,我们的‘桩子’已经按照你吩咐的,埋进去了。”


    “皇子勾结异姓王,这件事情只要捅出去罪名根本不需要定。”


    “你前些日子设计落入邪教之时,大皇子的人苦寻你不到,一时间倾巢而出暴露了位置。”


    冰轮说到这里满脸肃杀之意:“未曾想你就在‘灯’下,在他自己人操控的邪教之中。”


    “我带人清剿了他们暴露的,数个盘踞死士的‘鹰巢’。此番皇城那边的人再想动你,也得掂量掂量他们还有多少人够杀!”


    冰轮越说越激动的样子,他是真的佩服明光,简直算无遗策。


    下界之后他们这群人都投生在不同的地方受罪,明光的境遇也一样凄惨。


    但他在边关几经生死,先混入军营靠军功爬上千户之位,又在营中辗转得知了皇城那边在找元后之子遗落在边关的皇孙。


    抓住了机会为自己“逆天改命”。


    之后便是一边蛰伏,一边派人以寻亲之由,寻散落各地的部下。


    甚至在战场上,把投生在敌国的云川弄了回来,并且洗干净身份,送入军中建功立业。


    当时冰轮也是他在偏远之处找到,冰轮苦有一身蛮力,失了仙灵简直好虎架不住群狼,因出身为奴隶之后,差点被人送去挖煤……


    待到明光将众人聚集,时机已到,他暴露遗落皇孙身份,又同皇城那边斗了数年。


    如今势力虽然不能与盘踞皇城的皇族世族相比,却是树大根深,根系四通八达不断延伸。


    等闲风浪难以摇动。


    如今又抓住皇城势力之一,二皇子勾结异姓王的命门,只待发作,便又可除去一劲敌。


    冰轮甚至觉得,明光或可在一年之内,登上一人之下的位置,而后信仰力满十万,回归天界。


    他对明光高山仰止,此刻眸光灼灼,仿佛不久的将来归天的人是自己。


    明光却在这时起身,对他微微点头,说道:“此次你和下面的人都做得很好,待我等在皇城站稳脚跟,论功行赏,你等的登天路,亦无人可挡。”


    冰轮激动得欲要站起来,被明光用剑柄抵着,一下又给按了回去。


    他说了句:“坐着吧,我坐得腿麻我去走走,不用跟着。”


    就拄着剑,慢吞吞散步去了。


    然后散着散着,就散到碧桃的附近。


    他没有靠近,就站在不远处,远远看着她沉思。


    他捏着袖口中放着的私印,有心想告诉她私印已然寻回。但他们一行人还要再待两天,怕私印已找到,她又要问自己为何不走。


    没一会儿,碧桃看到了明光,明光下意识上前一步,碧桃却转身扭头就走。


    并且碧桃打定主意是要躲着他,接下去一连两天明光一眼都没看到她。


    有几个天女天君白日的时候想要找碧桃道别,都没能找到人。钱是在武医师那里领的。


    待到第三天夜里,明光他们整装准备出发,碧桃还是没有踪迹。


    冰轮正在好声好气地和冰镜说:“这里的人跟你都没关系,救了他们已经是取义成仁,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你必须跟我走。”


    “而且你究竟在哪里染的‘恶习’,才跟她在一起几天就学了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冰轮把在自己妹妹身上的几个话本子都扔在地上,马匹咴咴,跺脚踩了个稀烂。


    冰镜跟着坤仪左将军行走万界,学了不少东西。


    很小声道:“哥哥……你少用下界的词语吧!都用错了!”


    “而且这跟碧桃有什么关系!这是我在邪教里面搜出来的……她根本都不看,说一点也不新鲜。”


    不过也确实不怎么能见人,这不是什么普通的画本子,而是图文并茂的那种……


    “上马。”冰轮冷起脸来,冰镜还是很害怕的,撅着嘴哼哼唧唧地爬到了马背上。


    但还是小声在嘟囔:“我还没见到碧桃呢,我受碧桃所救,起码要跟她道别呀!”


    “有什么可道别的。她不出现就是不想见你!”冰轮不由分说给她穿好了脚蹬。


    回头看向明光,等着他发号施令。


    他们特意选了夜里出发,是为了躲避皇城那边的眼线。


    天色黑沉,今夜乌云蔽月,一颗星星都没有。


    明光的面色阴沉得比天色还黑。


    他是真没想到啊,因为一个印,碧桃能躲他躲得无影无踪!


    不过明光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纠缠不清之辈,气闷得连腿疼都忘了,足下狠狠一蹬,飞身上马。


    一声令下,众人就飞驰而去——


    而碧桃倒不是故意躲着人,是这几天忙着呢!


    这会儿不知道从哪棵树后面跑出来,幸好来得及,在马后追了两步,喊了一声:“明光!”


    明光勒马回头,碧桃凌空扔给他一个东西,喊道:“这个先赔给你!等下次见面,我再还你私印!”


    明光松开缰绳,精准地接到了碧桃扔过来的东西。


    碧桃见他接到了东西,对着冰镜的方向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回去山林。


    冰镜也立刻挥手,对着碧桃的背影喊:“再见啦!”


    而后转头去看明光到底接了个什么东西,结果明光已经收起来了。


    他重新纵马冲在最前面。


    跑出一段距离,才又单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一直攥着袖口,一点一点循着袖口里面那个小小的东西的轮廓,捏着,揉着。


    不见星光的夜色,伙同极速拂面而过的晚风,藏住了他的笑。


    第30章 “为仙”


    冰镜明光一行人离开之后, 不到一天的时间,“天女天君”们也只剩下两个无处可去, 病没好全的还没离开。


    有一些小孩子记得自己的家在哪,但是需要大人把他们送回去。


    更多的是被家里丢掉卖掉,或者是父母双亡的。


    事实上这些被邪教徒抓来的孩子们,虽然年纪小,但几乎都是穷苦出身。


    穷人家的孩子自小就在街面上混,一些跟着自己的父母辗转了很多地方,无论是乞讨或者是给哪个店家打点短工, 靠自己也未必会冻死饿死。


    武医师同这些格外听话的孩子们相处了一段日子,终究不忍心就这么把孩子们扔下不管。


    打算将他们带着,去往他的老家大源州长兴城的石文县。


    武医师也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但印象中的石文县, 是一个非常安逸富饶的地方。


    正所谓落叶归根,他在外面漂浮的时间也够久了。


    他准备开个医馆, 一边行医, 一边养这些孩子。


    碧桃最终把大部分的钱财都留给了武医师, 远远超出了碧桃曾经承诺的五倍诊金。


    武医师也根本不客气,这些年他四处游荡行医, 也存了一些钱财,都存在开遍青辽国的大通钱庄里, 凭借印信就可以取用。


    加上碧桃给他的这些, 回到家乡里要开个医馆, 再给这些小崽子们提供衣食住行,最后还能剩下不少周转。


    碧桃摸着自己胸前可怜巴巴的瘪袋子,一脸苦涩。


    轰轰烈烈混入邪教,想着发一笔不义横财。


    到最后折腾了一通回来, 还是个穷鬼……


    幸好她之前在苍灵的身上塞了两根金条,以备不时之需。


    武医师心狠手黑,但也只是针对面冷心热的碧桃“黑虎掏心”,不可能问苍灵要,也没有克扣那些天女天君们分到的份。


    因此碧桃得以靠着这两根金条,在离开崇川之前,又狠狠地下了一次馆子。


    她跟苍灵两个人找了一家中档的酒楼,点了一大桌子菜,吃得肚子滚瓜溜圆。


    碧桃的食量一直都是很惊人的,苍灵吃得也不少,两个人把桌子上所有的食物一扫而空。


    碧桃摸着自己的肚子靠在椅子上说:“大哥,说出来你大概不相信,我并不认识你。”


    “嗝~”


    才刚刚吃饱的苍灵,打了一个饱嗝,愣愣地看向碧桃。


    碧桃坐直身体,倒了一杯茶给苍灵推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明光说我是因为仙元孱弱不堪传送,导致天魂有损伤了记忆。”


    “我是在他的口中,才知道你名唤苍灵。”


    苍灵迟疑地把茶杯拿起来送到嘴边,仰头一口喝干了压惊。


    跟碧桃下界相遇这么长时间,苍灵也确实察觉她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的地方就在于明光天仙在地窖里面,碧桃却能够忍得住好几天不去找他。


    当初在天界,碧桃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去找人家,每一次为了亲近明光天仙,搞得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


    可是因为碧桃和从前一般诡计多端,巧言善辩,苍灵还一直都在养伤,两人并没有坐在一起深谈过从前,苍灵根本没想到她不认识自己的事。


    苍灵甚至有些庆幸地以为,碧桃是转世重生了一次,从仙人到凡身颇有感悟,决定好好竞赛,对明光天仙的执念没有那么强了。


    直到如今她亲口承认天魂损伤,苍灵才恍然。


    可……不认识自己还叫他哥?


    苍灵沉默片刻,看向碧桃叹口气,是了……大概是真的不认识才会叫他哥。


    苍灵问她:“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不怎么办。


    碧桃看着苍灵说:“回家呀……去给我婆婆烧纸。”


    “其实我进入邪教,最开始就是想搞点钱花花。”


    碧桃笑着说:“如今虽然钱没有搞到多少,但认识了苍灵大哥和武医师你们,也算是幸运。”


    “山高水长路漫漫,苍灵大哥还要比赛,而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清楚,我们就此别过吧……”


    什么天界,神仙啊竞赛的,碧桃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和接受。


    就算是真的接受了,相信了她确实来自天界。


    碧桃也要好好想一想,她究竟是继续做人还是做仙。


    做仙有什么好?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碧桃想在这人间搞一口饱饭吃都这么难,茫茫人世如江河奔流,碧桃这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


    碧桃虽然对天界没有任何记忆,却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为仙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就她?①


    苍灵最后得了一根金条,被碧桃给打发走了。


    他倒是不想走,可无论有没有记忆的碧桃,都执拗得惊人,她决定的事情非苍灵能够左右。


    苍灵离开之后,碧桃也并没有急着去哪里。


    崇川城她来过一遭,却还没有好好逛过呢。


    这可是她从小到大,出得最远的一次门。


    碧桃在城中辗转,住了两三日客栈,在成衣铺子给自己裁制了一身新冬衣。


    蓝底裙,白夹袄,前襟红线绣着热闹的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


    这是年节那一会儿最火的样式。


    她又在街面上买了一些廉价却闪闪亮亮的首饰,胭脂水粉,璎珞香包,成色极差的玉佩……


    这些从前碧桃根本不敢碰的东西,拿在手上给她一种沉甸甸的,为人的快乐。


    最后停留的那日,碧桃找到了比较偏僻的扎纸店,买了好多烧纸,金纸叠的元宝。


    甚至还买了两个巴掌大的纸扎小人,一男一女。


    打算烧了以后给婆婆做洗衣做饭,梳头叠被的小童,还可以说话解闷。


    这些东西当然可以等到回到家中那边再买,可是她都来到崇川城了,想要给婆婆烧一些城里的新鲜玩意和钱。


    碧桃抱着这一大堆东西,从纸扎店出来之后,准备雇佣一辆马车,直奔石嘎村。


    已经是二月中旬,再有一个多月就开春了。


    她钱虽然不多了,但回去后可以继续去山里打猎攒钱。


    碧桃拎着捧着抱着这么一大堆给死人的东西招摇过市,所有活人全部都躲着她走。


    碧桃脸都埋在这堆东西后面,却带着笑,微微擦了那么一点脂粉的脸蛋,面若桃花鲜艳靓丽。


    走到正街,碧桃微微侧身,从一大堆烧纸后面看到了雇佣马车的地点。


    那里有一大群马车停在那里,专供“富贵人”挑选代步。


    碧桃为还能做一次“富贵人”这种小事而开心,脚步都雀跃了那么几分。


    她加快了脚步正要穿过街道去雇车,却突然间被一行仿佛不长眼睛的人,撞翻在地。


    幸好碧桃在受力的瞬间夹紧双臂,好歹手里的烧纸,和装着元宝的袋子没有散开。


    “呸!今天怎么这么晦气?!谁家跑到正街上来出殡了?”


    有人啐了一声,却又甩了一下手里的鞭子。


    “啪”一声,一下子就将碧桃掉在地上的童子其中之一抽成了两半。


    “啊!”有女子的声音伴随着鞭响发出痛呼。


    “快走!贱蹄子,买了你还敢跑,再跑就抽你个皮开肉绽!”


    街上行人都自发地朝着两侧躲避,有人窃窃低语,却是说:“真晦气,又是抱着死人烧纸的,又是买卖奴隶的人牙子,啧……”


    “巡城卫那边也不知道收了这些无良的人多少钱,竟让他们都上正街来了……”


    碧桃要保护怀里的东西,跌坐在地上,闻言微微侧身歪头,朝一行蚂蚱一样,被绳子绑着的奴隶方向看去。


    而后碧桃的瞳孔骤然舒张,她同其中的一个女子对上了视线。


    女子长得并不是很美,此刻更是满身污泥与狼藉,头发凌乱不堪。


    但是眼睛大大的,看人的时候亮亮的润润的,让人拒绝不了她的央求。


    ——正是才和碧桃告别没两天的大眼儿!


    她被拴在这一群奴隶中间的位置,手腕的皮肉都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


    刚才那一鞭子正是抽在她身上的,她的脸和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血道。


    她看到碧桃之后,也是瞬间睁大了眼睛。


    顷刻间她的眼中聚集起了水雾,可是她很快咬住了嘴唇,不仅没有跟碧桃打招呼求救,甚至扭开了头不再看碧桃。


    很快就被人给拉走了。


    她没有脸再看,生怕自己多看两眼,这群人牙子会注意到了碧桃,会害了碧桃。


    她还是没忍住回家去了。


    她家就在这崇川城附近的县城之中。


    她还对着父母亲人抱有那么一丝的奢望,奢望他们看到自己经历九死一生回去,能对亲生骨肉生出怜爱之心。


    可是她错了,错得离谱。


    诚如碧桃预言,她的父母在她归家之后,惊愕之余,就是怕她毁了家门清誉,将她关进了后院庙祠之中。


    她以为迎接她是被活活吊死,她甚至都没有逃出去的欲望。


    死就死吧,她想。


    她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逃出去她又能去哪呢?天大地大,却无她容身之地。


    可是身上的钱财被收尽,还遭到了失贞的质疑。


    在她泪水涟涟地极力否认之后,第二天她就被从宗祠之中带了出来。


    她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的父母总算愿意重新接纳她。


    熟料等待她的又是另一个地狱。


    她又被卖了。


    她哪有脸面和碧桃求救,她对不起她救自己一命的恩情,将自己的性命交回了恶魔的手上。


    落到如此下场,她活该!


    原本一心想跑的大眼儿,在看到碧桃之后反而不挣扎了,麻木地被人拉着离开。


    碧桃还震惊于大眼儿竟然又落入了此等境地,就被身边摆摊的老板一把给拉起来。


    “你这姑娘,买这么多烧纸怎么走这条街呢?快回家去吧。”


    老板将碧桃掉在地上的两个破纸人都捡起来,塞给碧桃,推了她后背一把,“快回去吧。”


    碧桃起身,面上方才愉悦的笑意不再,迈动有些僵硬的步子,朝着雇佣马车那边去。


    远远地,她还能听到那些人牙子打骂奴隶,可她没有再回头去看。


    碧桃和一个车夫谈好了价钱,说明了地点,并且拒绝了他帮忙搬东西的提议,适时露出了一点身轻如燕的本事。


    付了一部分钱上了马车,等到了约定的地点,再付剩下的那一部分。


    马车里面贴心备了两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用羊皮包着保温,搂在怀里暖乎乎的。


    碧桃躺在车里啃点心,闭着眼睛细嚼慢咽地品味。


    吃完之后,又起身试图用自己的唾沫,把断掉的小纸人糊上。


    从崇川城走了整整一天带半夜,人困马乏,他们在途经的城镇找了个客栈投宿。


    碧桃洗了个酣畅淋漓的热水澡,整理了下自己带的东西,拥着被子躺在床上,好容易把大眼儿的事情抛出脑海。


    劝自己人各有命,她现在又不是神仙,不可能反复去救谁。


    才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准备沉入梦乡,突然被楼下一阵裂人耳膜的尖利叫声吵得坐起来。


    “谁啊!大晚上的叫魂呢?!”


    碧桃旁边住宿的人推开窗户朝着街上骂,但是骂了一半,声音骤然减弱。


    口中啐着:“怎么又是这些清华神教……”


    接着惹不起一般砰地关上窗户。


    碧桃赤足下地,走到窗户前面,犹豫了片刻,把窗户打开了一道小缝。


    外面一行穿着清华神教教服白底罩青纱的男子,正在把几个小孩儿堵住嘴,朝着一辆马车上拖拽。


    年节刚过,客栈下面的红灯笼还没有摘下来,在黑夜之中随着寒风摇曳,泄露出微弱猩红的光亮,铺在地上像不祥的血光。


    而借着这种光亮,碧桃看到其中一个小孩正躺在那片血光中,头脸被破布裹盖了一半,躺在那里不知死活。


    “这个怎么办?好像死了……”有一个邪教徒压低声音和同伴说,“要不找个地方扔了吧?”


    “死个屁,这些小崽子一个个精得跟鬼一样。这些一看就是崇川那边出事跑出来的!肯定是装死,拖过来!”


    那邪教徒之后又去拉扯地上昏死的小孩,然而就在他拖动两步之后,下一刻“啊!”一声尖叫。


    那邪教徒骂骂咧咧,狠狠一脚踢出去,却踢了一个空。


    刚才在地上看上去生死不知的那个小孩突然转头,抓住了邪教徒拖拽他的手,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在对方松手的瞬间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跑掉了。


    碧桃隐匿在二楼的窗扇后面,一直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钻入一条黑暗的巷口。


    而那个被咬了一口的邪教徒去追,却很快被同伴拉住了领子。


    “别撵了!野狗一样都不知道钻哪去了,这几个也够了。”


    “时间快到了,我们得用最快的时间赶到崇川,上交之前,得把那些天女天君和这群小崽子收拾顺服,还要等后面的队伍过来一起布教! ”


    “这两天都别想睡个好觉了!”


    “狗日的七管事,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活该让人烧成一窝炭灰,留这么大窟窿让我们补!”


    “走走走!上车!”


    一群邪教徒很快上马车离开街道,碧桃在屋子里站了许久,才伸手关上了呼呼透着寒风的窗户。


    她重新回到床上,想要继续睡觉。


    可是她脚冷得睡不着。


    踩在灌着热水的汤婆子上,也好像踩在冰面之上,从脚底聚拢的寒气顺着她的经脉一直穿透她的心脏。


    后半夜,碧桃披头散发,裹了披风,穿梭在小巷子之中。


    这边的巷子很窄,下过大雪后,并没有人清理,中间只有一条非常非常细的小道。


    不知道是野狗,还是什么东西踩出来的。


    碧桃深一脚浅一脚,鞋袜没多久就被雪倒灌,彻底湿透了。


    刻骨的凉意顺着脚底不断攀爬上她的脊髓。


    她在不知道转了多少条狭窄的巷子之后,看到了一处塌陷了一半的房屋,那里面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碧桃冲进去,被门口支在破门框上的木盆兜头朝着脑袋上扣下来。


    碧桃抬起手臂,蛮横地将木盆撞飞。


    可木盆之中的雪还是如同七天女散花一般,扬了碧桃满身。


    有些雪沫顺着碧桃的领子灌进去,仅存在胸口的一点温度彻底消散。


    她看到好几个小崽子听到声音后冲出来,个个手里面都拿着“武器”。


    一截短短的木棍,生锈腐烂的刀具,地面上随便捡来的树枝。


    碧桃站在那里,皱着眉,像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盯着这群小崽子。


    片刻之后她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毫无温度的气。


    屋子里的大人这时候也听到声音,拿着把破镐冲了出来。


    看清了碧桃之后,开口声音惊讶沙哑:“碧桃?你怎么会在这里?”


    碧桃看一下那分别仅短短几天,看上去就已经将行就木的老头儿,动了动嘴唇声音却哽在喉间。


    那些孩子们也认出了碧桃,纷纷丢掉了武器。


    甚至有几个胆子大的已经朝着碧桃的方向跑过来,抱住了碧桃,哽咽地呜呜哭出了声。


    “姐姐……”


    “姐姐……呜呜呜……我好饿……”


    碧桃跟着这群人进门。


    屋子里面还算有些温度,至少残破的火炕还能够正常烧火。


    但炕上躺着一个头破血流的小子,正是之前碧桃看到的那个,咬了一口邪教徒,然后像一匹孤狼一样跑入巷口的孩子。


    碧桃是看到他头脸上面缠着的布认出他的。


    竟然是阴阳眼。


    他很听话,把眼睛藏起来了一只。


    可这乱世人间如炼狱,又怎么会是藏起一只异于常人的眼睛,就能躲过恶鬼撕咬的?


    他刚才正在被武医师按着处理伤口,现在大概是听到外面的动静了,挣扎着要从炕上爬起来。


    他手里甚至还抓着一块极其尖锐的小木片。


    碧桃快步走到炕边上,摁住了他的肩膀。


    他迷茫地睁开眼,那一只黑如沉夜的眼睛,在看到碧桃之后,不可避免地绽放出了如烟火一般明亮的光彩。


    “躺着吧,没事了。”碧桃柔声安慰,“你这一次做得也很好。”


    他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愣愣地看着碧桃片刻。


    而后竟然真的乖乖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武医师知道碧桃根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她能够把这群人全部都带离出邪教,就已经是世间难得的急公好义之辈。


    他自告奋勇揽下照顾这些孩子的责任,是不忍心,也是因为他年纪大了,游走四方也游不动了。


    可他……终究还是托大了,他一身老朽骨肉,根本撑不起一片能够庇护这些孩子们的天。


    他面对碧桃甚至有些无法出口的惭愧。


    碧桃问他:“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武医师长叹了一口气,搂过几个神色恍然的孩子,一时间竟然老泪纵横。


    并没有多复杂。


    回到他家乡恰好要经过此地,他和碧桃道别,将大部分的钱财存入了钱庄,就带着这些孩子们赶路。


    到了这里他们也没有投宿客栈,警惕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间对付栖身的屋子。


    可是孩子们需要吃饭,武医师自己不好拿那么多吃食,就带了几个孩子出去。


    被那些邪教徒碰个正着,把人抢走不说,还把武医师给打了一顿。


    碧桃现在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短短两天就苍老成那样。


    并非真的老,而是他这把年纪受了一顿皮肉之苦,身上带着多处淤青。


    虽说侥幸骨头没断,也根本无法坐直站直,更别提在这种丢了孩子,又前路未卜的关头上,不可能有心情像从前一样,每日精心修剪胡须整理头发。


    自然看上去老态龙钟。


    “昨天有孩子们丢了,食物也糟践了,今天……狗娃儿他们几个实在是饿得不行,想着晚上出去买些吃的,谁知道又碰到了那群天杀的!”


    武医师说起来咬牙切齿,大概是挨揍的那一顿还伤到了肺腑,他堵住嘴闷闷地咳了好久。


    涕泗横流好不狼狈。


    半晌扭过头,用袖子抹了,不想显得蓄意要博得碧桃的怜悯。


    她几乎已经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们了,一介女子虽说聪慧过人,可如今……还能让她如何呢?


    “你不用担心……我们……”武医师说得艰难,“我们休整一下就继续出发,躲开那群人。”


    “待到了石文县就好了,到了那就好了……”


    武医师其实还想说到了那,再有什么事情,他可以找老友,找相熟的人帮忙。


    可随即武医师又想到,一别经年,他早年间父母双亡,后来游历一生,未曾娶妻生子。


    至于昔年的那些总角之交,如今是否还活着都尚未可知。


    即便是活着,就真的能顾念幼年之情吗?连他自己也已然年过花甲。


    武医师从前从来不服老,他本身是医师,平素为自己调养诊脉,总觉得自己比不上二八年华的小伙子,至少也能顶得过三十而立的中年人。


    可是挨了一顿皮肉之苦,怕被那些人找到没敢出去抓药,硬生生扛着,武医师才发现,他确实老了。


    老到根本不该为谁出头做主。


    他若不插手,这些孩子们各有命数,未必不能艰难苟活。


    可若是他做庇护伞,孩子们丧失了独自求生的能力,待到他油尽灯枯而亡,孩子们失去庇护又该怎么办?


    怎么办呐……


    武医师一点也不想在碧桃的面前叹气,憋着憋着,就又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咳。


    碧桃一直沉默地坐着,手里捧着一个破碗。


    碗里是一个小不点儿递给她的热水。


    没吃的,出去就被抓,热水恐怕是这屋子里现在唯一能度命的“好东西”了。


    碗是缺了一大半的,装不了多少水,热水很快就冷了。


    碧桃没喝,捧在手心里。


    可是明明碗里的水已经冷了,她却感觉到之前那种彻骨的寒凉,似乎被掌心这残存的温度驱散。


    有什么在她的身体之中被唤醒,那种炽热的温度,顺着破碗传递到她的掌心,继而流遍她的全身。


    最终在她血液之中咆哮冲撞。


    她被孩子们有意无意地围拢着,他们之前从邪教里逃出来进山时都不敢和碧桃亲近,只有一个胆子大的阴阳眼给碧桃端了一碗热汤。


    现在大概是惊吓了一通又实在饿狠了,他们还是不敢像刚才一样扑进碧桃的怀里求一个拥抱,可有人悄悄伸手在触摸碧桃的后背。


    那触感若有似无,却非常神奇,像是带着一股难以抵抗的千钧之力。


    将碧桃生生推得“朝前”一步。


    这一步无声无息,却又似隐没在胸腔之中的古钟被敲响,声音之大,穿云裂石。


    碧桃神魂巨震,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退。


    但这一步究竟会迈向哪里,究竟是从人到仙,还是从人到魔?


    连碧桃自己都不知道。


    她最后把那一碗已经冷掉的水喝了。


    对着絮絮叨叨,还在规划回乡之事的武医师说:“别回去了,你这把年纪无儿无女,开不成什么医馆,只会被人剔骨食肉。”


    “明天早上我给你们送吃的和药,在这里哪都不要去,等我几天。”


    “几天之后我带人来接你们。”


    碧桃说完,将孩子们还有武医师震惊和欣喜的表情尽收眼底。


    然后当天夜里回到了客栈,去后院的马棚那边,找到了她雇佣的那辆马车。


    把里面所有的给婆婆带的东西都掏出来了。


    找了个十字路口,趁天亮之前蹲在那里烧了。


    一边烧一边嘟囔着:“婆婆,本来想回去给你上坟,但是如今……恐怕回不去了。”


    “你就在这里把东西收了吧,这些纸钱还有元宝,可是我在城中买的上等货!”


    “还有这两个小人……其中有一个受了点伤,要是到下面身体不好的话,你好歹给治一治……”


    碧桃把所有的东西都细细烧完,起身的时候,面前的烟灰卷着火星打着旋风围绕她转了数圈,才冲上了天空。


    她看不到,两个收了一大堆祭品的鬼王,在她开始点火的时候,就马不停蹄地和同僚换班赶过来。


    这些日子冥界忙翻了,尤其是此间星界,因竞赛仙位带来的震荡和一系列的问题,都需要处理。


    随赛的仙位们,个个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用。


    凡人命盘既定,而天界的仙位带着记忆,为了竞赛所做的事情,无论是善人布施,医人救治,还是边关将领悍杀敌军,都难保不会将命定该死之人救活,将该活之人命盘带动,累及身死。


    而凡人的命盘既是星盘,星盘关乎星界兴衰,虽不至牵一发而动全身,却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因此随赛监考的所有仙位,现如今都忙得不可开交。


    而冥界作为接收凡人,乃至陨落的参赛仙者之地,简直要忙得四肢相缠。


    白堕和浊贤被四处分别调用,这段时日都没有空闲来看“女儿”一眼,只能抽空在银汉罟上一解思念。


    收祭品至少算是一个见面理由,毕竟都是死了上千年的鬼王,有人给送钱还不许人家收吗?


    不过这次换班也只能短暂过来看一眼,很快就要离开。


    此番骤然收了一堆钱财倒好,怎么还收到了两个鬼童?


    而且这鬼童未免也太小了!


    只有巴掌大,浑浑噩噩连话都不会说,站在一脸懵然的白堕的肩膀上面,对着白堕的耳朵像驴一样嚎出不知所谓的叫声。


    其中一个甚至嚎着嚎着腰还断了……


    白堕只好伸手把那个小鬼童托起来,用指尖散发出鬼气给他修补身体。


    同时渴切地看着他思念了许久的“好女儿”,外面的世界精彩却也不好玩吧。


    “女儿”看着怎么一点都不开心!


    白堕好容易把那个断腰的小鬼童修复,和身边也紧赶慢赶过来的浊贤对视一眼,两人都跟在了碧桃的身后。


    碧桃带着一身烧纸味,把所有钱翻出来买了吃食和药。


    仗着力气大一个人挂了满身的东西,吭哧吭哧,又顺着那一条隐匿在巷子里面九转十八弯的小路,把东西给武医师和孩子们送去。


    这一次碧桃还专门低头看了,巷子里面的雪,虽然没有人清扫,但确实是有一条小路的。


    小路足以供人通行,可碧桃看着先前那踩在雪坑里的脚印,好像一个喝醉的人……


    她这一次鞋袜一点也没有沾雪,把东西都送过去细细交代了他们一些事。


    从武医师那里要来了印信,能够在崇川城的钱庄支取钱财。


    这才在天亮之前回到了客栈,和那个睡了一夜,早上就听雇主说要折返的一脸懵然的车夫,重新驶向崇川城。


    碧桃这一次进城之后,先取了一部分钱,换成碎银子,在城里面打听了一些事情。


    确认了崇川城邪教分部出事之后,赶过来的那些邪教徒在哪里落脚。


    人数有多少,有多少看上去像习武之人等等。


    打听这些一共用了两天,比较幸运的是这一批被派过来的邪教徒,只是“先行者”,并非大部队。


    他们只是来了解七管事所在的分部究竟为何会突然间被捣毁。


    不过他们注定什么都查不到,因为那里早就被一把火付之一炬。


    碧桃专门挑了一个没有风的天,而那个院落闹中取静,和左邻右舍也有点距离。


    那一把大火烧得透透的,地窖里面那些人,连一个全尸都分不出,更遑论找到什么和清华神教作对的人的线索。


    他们找不到线索,但是发展崇川分部又刻不容缓,再加上到了天女和天君上交的时间,他们没有办法去拐卖和强掠一些像样的人。


    只好从奴隶市挑一些好歹能入眼的,再遣人从流民里面,或者是穷乡僻壤的地方抓一些过来充数。


    而碧桃经过几天踩点,细数他们进出的人数,居住的院落。


    根据从前在七管事那里的经验,推算出他们守卫和外出活动人员,加在一起不到四十。


    不过他们有“先行者”,就肯定还有后续的大部队。


    碧桃需要在那些人到之前,解决掉这群人。


    好在他们选择落脚的地方,也不在闹市区,甚至比之前七管事挑选的那个院子还要靠近城门。


    毕竟他们抓人买人,至少明面上得给崇川官府一点面子,所以才会选择偏僻之处。


    这样也好,等到动起手来不会伤及无辜。


    碧桃确定好这些,又去了钱庄,取出了她之前给武医师的那些钱。


    武医师一辈子的积蓄碧桃没有动,那些也暂时用不上。


    她回到崇川已经是第三天。


    那些邪教徒们还在如火如荼地买人和抓人。


    每一天都能看到马车进出邪教徒所在的院子。


    偶尔也会有板车盖着破布,拉着一些不成人形的尸体扔入乱葬岗。


    他们行事并不像七管事一样未雨绸缪,提前抓天女和天君们有空余的时间“调教”。


    这些临时抓来买来的人,其中的硬骨头就是用来碾碎,以儆效尤的。


    所以死人和活人,在他们这间院子一进一出,数量令人牙酸胆寒。


    碧桃在第五天白日,雇佣了几个身强体壮的镖师,亲自上手试了一下他们的身手,也展示自己的厉害。


    而后让他们跟着自己走一趟短镖,实则是将他们充当护卫。


    带着钱财和镖师出城,直接进到山里。


    交代镖师们:“什么都不用做,拎着这箱子站在我身后就可以了。三日之后,我会结清尾款。”


    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位拳脚格外厉害的女娘,究竟是要做什么,但他们走镖讲究的便是一个“不行不义之事,不取不义之财”。②


    因此看到雇主人一群流民散财如散花,个个感慨万分,却无人动歪心思。


    动了也未必打得过这女娘。


    老老实实“压着”碧桃让他们压的货。


    殊不知那里面是一箱子砖块。


    碧桃之前在城外山里待过一些时日,和这里盘踞的流民好歹有个点头之交,至少不会让他们警惕排斥。


    她毫不吝啬散出大部分钱财,雇佣流民为自己所用。


    也并不掩盖自己要对付邪教徒的目的,并杜撰了“援兵”,让流民们安心帮忙。


    当然有一部分人为了明哲保身,并未参与。


    碧桃便给了他们一些散碎钱财,买他们闭嘴。


    但很多流民,都非常愿意出手帮助碧桃。


    因为他们当中这段时间有很多家人,被邪教强抢了去。


    投告无门,他们不是崇川城的百姓,官府根本不肯为他们出头,报官会被赶走。


    找邪教徒们要人,十个有九个都回不来。


    碧桃并没打算让他们去涉险,与邪教的人正面冲突。


    只是让他们布置陷阱,寻低凹的地方,将冻土刨开,插入削尖的木片,再用枯枝细雪加以遮盖。


    他们又搬来枯倒的木头,用绳子吊起一头,再设下绊索。


    兽夹是在城中买的,下在平坦易行的小路上,也做了标记,避免自己人被误伤。


    万事俱备,只待“瓮中捉鳖”。


    第五天夜里,碧桃开始分配这群人都要做什么。


    依旧不曾让他们拿起武器和邪教徒拼命,只是叫他们当中身强力壮跑得快的,跟着自己去城中引“鳖”。


    跟着她去有危险,因此雇佣的钱会翻几倍。


    剩下的一部分流民,只管蹲在山中等待,见机行事。


    临行前碧桃在火堆前面语调沉静地交代:“如果有人落入陷阱没有死,而你们恰巧手边有利器,也有力气弄死他们。”


    “那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但若遭遇危险,还是以躲避和自保为主。”


    ……


    交代完,碧桃趁夜带着一行人进城。


    守卫一回生二回熟地再度被“买通”。


    不过这次,碧桃还和他们做了协作约定。


    “军爷们日日守在这城门口,能有几分油水?”


    “这群清华教徒整日买人买物,个个脑满肠肥,穿金戴银。”


    “待到今夜我将他们引出城外,再点了东墙,那时候军爷可以‘火势恐连天’的救火之由冲进去,肆意搜刮。”


    “我等袭击邪教梅开二度,他们必将恼怒,且倾巢而出,留守之人不过寥寥,但库房之中,却是金银堆积。”


    “富贵只在军爷一念之间。”


    这守卫兵的头领,正是那日从碧桃身上和车上搜出不少金条元宝闷声发财的人。


    他形容粗犷,今夜当值,却浑身酒气。


    卫兵说有个貌美的女子找他,他还以为自己在醉春风的相好来了……


    结果下来见到碧桃,一时间都没能认出她是谁。


    毕竟他光顾的那些花楼之中没有这等美人。


    经碧桃提醒才想起她是谁,本谨慎地不肯合作,怎奈碧桃带着一群黑脸汉子,对他胁迫道:“我父母丈夫孩子家中上下一十七口,全部死在邪教徒之手。”


    “今生与他们势不两立,军爷也可以选择不帮我,但你前些天拿了那么多金条元宝,可都是邪教徒的钱,这件事我的人都知道。”


    “且军爷发了一笔横财,这些日子一定是挥霍无度吧?难不成没有人怀疑你钱从何处来?”


    “今夜我若不成事,明日你同我协作,火烧清华神教分部的事情就会被披露,到时尽人皆知!”


    “届时上官不会饶你,邪教徒更不会。”


    “我何时同你伙同,烧清华神教……”


    这人声音一顿,倒还算有二两脑子,气得面红脖子粗,明白碧桃这是要栽赃陷害,拉他下水。


    碧桃继续说:“他们行事之凶残,这些天板车拉到乱葬岗的人你也看到了,想想你一家上下二十二口,外带你在醉春风的两个相好。”


    城门守卫面色剧变。


    这奸贼竟是将他家有多少人数都摸得清楚!


    他在醉风楼的相好她怎么知道?!


    他最近确实穷人乍富挥霍无度,他的上官已经开始注意到他了……


    “你!好奸诈的女子,那日你叫我搜走钱财,莫不是故意的!”


    这还真不是故意。


    碧桃那天只把他当成“小鬼”打发。


    不过一个“门侯”,说好听点是城门守卫头领,说难听了就是个管着十几个人看大门的。


    为人粗鲁刻薄,贪小便宜,藏污纳垢,收受流民“供奉”,全无恻隐之心。


    至于查出他家中有多少口人,实在过于简单,他好歹是个城门守卫头领,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


    若使上点手段,连他穿什么色的亵裤都藏不住。


    而让他抄底断后,不过是下下之策。


    此行可以说是全无危险,只有好处。


    邪教徒被她引走,院子里剩下的只要下手利落,就能让这些“先行者”,没的悄无声息。


    若不是碧桃无人可用,又怎会轮到他在身后跟着捡便宜。


    好在这种人也最好动摇威胁,他答应协作,为碧桃大开方便之门。


    今夜也是天公作美,无风无浪。


    他们都裹着遮脸的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入城后,在东南角的树丛之中摸出提前准备好的火油罐子,趁夜朝着墙上一砸,呼啦一把火点着!


    而后待到邪教徒有所反应,碧桃等人才大肆对着邪教徒辱骂挑衅。


    间歇扔两个火油罐子,瞎嚷嚷不上前交手。


    再加上碧桃带来的人手本就不够,让他们觉得碧桃等人虚张声势末路穷途。


    “前些天的那把火也是姑奶奶放的!烧他个外酥里嫩,你们清华大帝怎么就没显灵,救你们这群王八蛋的狗命?!”


    邪教徒半夜被烈火和砸门惊醒,本就一肚子恼火。


    入教这么久,他们背靠“大树”好乘凉。


    连各地的官老爷都给他们三分薄面,对他们所做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曾被这般挑衅过?让人劈头盖脸骂一顿。


    果然被彻底激怒,为首的一个一身肥肉的男子,招呼聚集手下:“给我追!给老子把他们都穿成人肉串!我亲自烤个外酥里嫩!”


    碧桃等人向这边追来,带着人玩命朝着城外跑去。


    邪教徒们见火势不扑已然要灭,如碧桃预料的那样,只留了几个守着院子,剩下的全都追出来了。


    在碧桃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直接就扎进山林中。


    也有人在出城的时候发现今夜城门没关,恐有阴谋,正要提醒同伴,被城门的阴暗处的蛰伏的卫兵,直接拖走打昏。


    不过邪教徒的数量,竟比碧桃推测的要少。


    山林间,叫嚷和追逐,以及偶尔有人中招的痛呼声此起彼伏。


    流民取暖的火堆,依旧像寒夜之中无家可归的鬼火。


    然而此刻,这片山林却变成了收割人命的坟茔。


    邪教徒人数还是太少了。


    不够玩。


    碧桃猎野猪和狼设下的陷阱,还没过第三道,后面追着的人就没了。


    碧桃从火堆上点燃火把,呼吸间尽是白雾。


    她感觉自己这一刻才是成“仙”。


    如果成仙是这种滋味,那碧桃还真得去那九重天之上搏一个高位。


    她兴奋无比地抓着火把,走到最大的那个陷阱前。


    居高临下看向落入陷阱的几个人。


    陷阱其实并不深。


    冬日的冻土不太好刨,碧桃给婆婆挖坟的时候也是冬日,最是知道。


    所以设这种陷阱都选在了天然有坑的地方。加深那么一些。


    不过半人高,这群邪教徒之所以爬不出来,是因为他们现在都被穿成了“人串儿”。


    坑里竖着插着密密麻麻的尖锐木片,现在穿透了落入其中的邪教徒的四肢甚至是胸膛。


    有些人叫唤求饶,有些人开口痛骂,但比较神奇的是他们竟然都没有死。


    碧桃让流民们制作的尖锐木片,只比巴掌长那么一点点。


    就算浑身扎满,短时间内也不致命,只是失去抵抗能力。


    而其他那些陷阱,诸如木桩还有兽夹也不致命。


    碧桃是个狩猎者,不是杀手。


    她抓住猎物,为了卖皮子是要尽量保证猎物完好的。


    她拿着火把,蹲在坑边,拉下遮脸的头巾,对着陷阱里面“猎”到的,此刻胆裂魂飞的教管事,露出杀气腾腾的一笑。


    火光下显得尤为洁白的牙齿,简直犹如夺人性命的钢刃。


    又如修罗恶鬼进食前最后的警示,令这群半死不活的邪教之徒,丧魂落魄,惊恐万状。


    碧桃手肘撑在膝盖上,半跪在坑边,将火把递给身边逐渐聚拢的流民。


    他们受灾祸背井离乡,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任人鱼肉宰割,简直是一群行走的羔羊。


    此刻这一群“羔羊”聚拢过来,兴奋地看着坑洞里面落入陷阱的“狼”。


    身份的调换让他们止不住自喉间发出痛苦又似欢愉的哽咽。


    激动得恨不得跳下陷阱,将这群邪教徒折磨至死。


    碧桃也一样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愉悦地奔腾翻涌。


    她压着指尖轻微颤栗,俯身向陷阱中,将这些人的表情看得更加清楚。


    她天生爱狩猎,否则怎会一直混迹山林?


    上一批邪教徒其实并没有“杀”爽,要顾念那些天女天君们,只能用钝刀子割肉的软绵手段。


    这一次的“狩猎”,才更符合碧桃一贯的作风。


    “你这个坏东西……害我回不了家。”


    碧桃隔空朝着那个被扎得像筛子,却捯气儿还算利索的邪教胖管事指了指。


    手指又点在自己的额头搓了两下 ,状似苦恼,眼睛却亮得像狼。


    她道:“我本来都打算回乡去上坟了,我婆婆如果怪我的话,我就让她找你算账。”


    两位“婆婆”这些天,为了搞清楚碧桃究竟为何不悦,疯狂换班。


    一抽出空来就往碧桃身边跑,恶补银汉罟留影,这么多天,总算见到碧桃笑了。


    因无法被她感知也无法现身,更无法表达此刻对女儿的骄傲之情!


    算账,必须算账!


    这个死胖子他们记住了,来日下了幽冥,必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竟然敢耽误女儿回家上坟!


    而此刻,透过银汉罟追踪碧桃的一些人,看到这一幕,尤其是碧桃简直心花怒放的神情,隔着屏幕,也纷纷被震慑得下意识屏息。


    银汉罟上依旧没有碧桃的违禁示警。


    可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人……不,一个仙。


    “杀人”手段如此花样翻新,千姿百态,却又分毫不曾涉及杀生害命的因果?


    是不是那些随赛的仙长们记录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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