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不光“临阵反水”, 还帮着那些“野猪”军队,把抽了她两棍子的姑娘带出来的人, 又送回土洞里面。
甚至贴心地帮他们把门锁好,狐假虎威地呵斥他们:“不要乱动不要叫,要不然第一个弄死你们!”
“明月姑娘”之前把自己住的土洞门踹掉了,碧桃给她换了一间,随便关上,没上锁。
“明月姑娘”从碧桃反水的时候,就开始骂她。
她震惊于碧桃竟然会同这些邪教徒沆瀣一气, 问她是不是疯了。
“疯子!”
“自甘堕落!”
“残害同类,狗彘不食!”
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连碧桃的耳朵都没有入, 直接“嗖”一下, 从她圆润的头骨上方溜走了。
但根据“明月姑娘”的话,碧桃倒是确定了两件事。
一是她和碧桃土洞的那个伤重的“天君”认识, 恐怕还有私情。
二是她认识自己。
但这怎么可能呢?
碧桃的记忆力很好, 石嘎村路上有只狗游荡, 碧桃都知道是谁家绳子断了跑出来的。
她非常确定,自己出身的山沟沟, 只有她这一个如花似玉出类拔萃的美人。
而且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石嘎村周边县城她倒是常去卖皮货, 有交集的不是满脸沟壑的老者, 便是五大三粗的汉子, 若是见过这种落在人堆里面一定显得鹤立鸡群的美娇娘,不可能不记得。
但碧桃并没有开口去问什么。
她连养育她长大的婆婆都不怎么相信,根本不会给旁人开口误导欺骗她的机会。
她会自己设法去找“真相”。
她故意在“明月姑娘”的新土洞门口,耀武扬威地走了两趟。
果然有了新发现。
她身边一男一女的出逃同伙, 看着她的眼神是和“明月姑娘”如出一辙的憎恨厌恶。
似乎也认识她。
这就有意思了。
碧桃把他们几个朝着“婆婆旧交”那边猜想了一下,但很快又打消了猜测。
婆婆可是守护神,和这些人冒泡的蠢货不搭界。
披甲执锐的“野猪们”冲进地窖,场面一控制住,管事的就来了。
还是那个送碧桃进来的山羊胡老头,看样子他在这邪教之中地位斐然。
山羊胡男人一脸被触犯权威的愤怒。
一来就要抓人出来“杀鸡儆猴”。
其他土洞的门被死死锁着,那个“明月姑娘”和她的同伙们,自然就被“野猪”拉出来了。
用来打碧桃的棍子,裹了破布后抽在“明月姑娘”等人的背脊上。
这个碧桃也熟,她可没少用这招抽那个不知死活来招惹她的耀祖弟弟。
这种抽法够疼,但只是淤青,不伤完好的皮肤。
只要动手的人不承认,说是摔的也行。
这群人用这种方式教训人,是不想损坏“天女天君”的色相。
三人倒是性子够烈,被抽得跪在地上,还敢斜眼瞪着那山羊胡男人啐血沫,骂他是个“奸邪卑劣之辈!”
“明月姑娘”更是银牙切齿,诅咒他:“你恶事做尽,会遭报应的!”
碧桃:“……”要不是场合不合适,她甚至想笑。
村里小孩子的攻击力都比她强。
遭报应?
可这世上向来“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子孙全”。
杀鸡儆猴的效果不错。
其他洞穴的人无声无息地看着。
包括刚才被明月姑娘等人短暂救出来的那些,也是一声不敢吭。
三人肉眼可见的心寒,被抽倒在地,相互搀扶着也要挺直脊背。不合时宜的犟骨头。
碧桃自认生性纯良,但有仇必报。
“明月姑娘”抽她那两棍子,虽然没抽到,但是这会儿也算扯平了。
“你怎么回事儿?”
“她怎么在外面!”
那个山羊胡的管事,总算是发现了看打人看得来劲儿的碧桃,质问身边手下。
管事手下两个壮汉倒也认识碧桃。
毕竟她才来,就把跟清华神教合作了多次的牙婆给捅死了。
他们这会儿想起来还觉得这女娘够狠。
两人神情复杂,还是如实回答道:“七管事,那群人打昏了送饭的要跑,她是跑出来报告的。”
“什么?”山羊胡男人的胡子都抖了两下。
但管事的显然没有那么好骗。
他一双小眼眯起,聚着地窖昏暗光线,把笑吟吟点头的碧桃,从头到尾地扫视了数遍。
这才冷笑一声,说道:“把她关进去!”
“把他们三个吊起来!”
“牢房都加固一遍!再有人敢跑,这三个人就是下场!”
七管事捋了把山羊胡子,抬步要走。
由于碧桃土洞的门也被踹倒,她被朝着一个新土洞里面送。
她不挣扎,只是扭头对着管事说:“七管事,不是很快要‘交货’了?这些‘天女天君’半死不活面黄肌瘦,这样子怎么拢得住那些有钱老爷?”
七管事脚步一顿,回头看向碧桃的眼神凌厉。
“你怎么知道‘交货’?”他站定回头,厉声质问碧桃。
“黎婆婆告诉我的呀。”碧桃表情纯良。
“黎婆婆说我只要听话,日后穿金戴银,说不上还能得哪个大老爷青眼,自此飞上枝头呢。”
“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你却杀她不眨眼?”
七管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没办法……”碧桃耸肩,笑着说,“谁让她买了我,又不给钱,还要派人杀我父母幼弟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亲眷被屠,不共戴天啊。”
碧桃敢说谎,就是知道这位七管事肯定不会去印证什么。
一来黎婆婆杀人强抢的事情没少干,印证得过来吗?
二来碧桃在来崇川的路上,听到了邪教徒讨论下一步计划。
现在看到这些要么半死不活,要么铁骨铮铮的天君天女们,“交货”时间临近,用脚趾都能猜到管事的肯定焦头烂额,哪有功夫印证碧桃的谎言。
“七管事,我有办法让他们听话。”
碧桃说:“只要你把送饭的差事交给我,我保证‘交货’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白白胖胖,恭顺无比。”
碧桃又提出自己无伤大雅的小要求:“只是我不想吃‘猪食’,想吃街上的烤猪蹄。”
“哼……”七管事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看着像个寻常中年人,身姿清癯,加上修剪整齐的胡须,还有那么几分教书先生的文气。
可是一笑,他眼角塌陷,额角似乎还有伤疤,拉扯了面皮,看上去十足的亡命之徒恶煞相。
碧桃却目不转睛和他对视,丝毫不害怕。
“你怕是忘了,你自己也是‘天女’。”山羊胡语气讥讽。
一只供人食肉的羊羔,妄想与狼为伍?
交货的时候,她也会一并被交出去,供人玩弄甚至残杀。
“我没忘啊。”
碧桃表现得对自己将要迎来的残酷境遇,接受良好。
她笑着说,“可七管事,你看看我,我这般貌美动人,又乖巧听话,黎婆婆都喜欢我,那些大老爷会不喜欢吗?”
“若我来日当真飞上枝头,七管事,我这个人,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定然不会忘了七管事的提携之恩。”
七管事的眼角跳了下,看着面前这言笑晏晏的女娘,甚至有些惊心之感。
她父母双亡退路全无,被卖邪教本该孤苦惶惶,却杀人比屠夫都利落,在旁人策划逃跑的时候,审时度势跑出来报告。
又有一身上等好皮相,这样的人倘若有心想往上爬……
他想错了。
狼不可怕,羔羊也不可怕。而她不是羔羊,她是一只披着羔羊皮的狼。
况且七管事现在确实焦头烂额。
他这几个月招收教徒的数量一直不够,手上的“货”还不好驯服。
好容易抢下崇川的“布教”任务,上头根本没给他拨足够得用的人手。
距离“交货布教”还有不足一个月,时间很紧。
倘若这次再搞砸了任务,上头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他。
这女娘若真能让那些天君天女驯服,未尝不可一用。
抛开他和黎婆婆那点狼狈为奸的交情不谈,若这女娘没当着他的面杀过人,七管事还真不敢信她,用她。
他们这些人,满身杀孽,阴沟里翻滚,只敢和真正的恶徒为伍。
黎婆婆的那一命,反倒是成了碧桃的投名状。
“跟我来吧。”
七管事最后对着碧桃说,“若不能让他们恭顺,你该知道下场。”
碧桃心说什么下场?
你手上就我一个能拿出手的“天女”,我怕你?
我怕你把我供起来啊。
碧桃成功吃上了烤猪蹄。
这玩意她从前看到过她那个蠢猪弟弟在县城吃过。
那对生女儿养不起要扔山里的夫妻,对着能光宗耀祖的儿子恨不得扒开心肠。
猪蹄儿外焦里嫩,软糯肥润,果然和她想象之中的一个味儿!
碧桃吃完,跟着邪教徒,熟悉了一下她可以活动的“范围”。
她一个“天女”,肯定不可能真的被这群邪教徒接受为同伴。
因此她只有从地窖到厨房打饭的地方,这么一条非常短,且有很多“野猪”把守着的活动路线。
她还得回地窖去睡觉。
不过倒是得了一条厚实的被子,吃的喝的也随她取用了。
之前那俩送饭的,一个被揍的还没醒过来,一个脑袋上砸的大包还没消下去,但没有大碍的,成了和碧桃的送饭同伴。
他也是领命监视碧桃的人。
七管事不是没有怀疑碧桃花言巧语地背弃同为囚徒“天女天君”,是为了找机会跑。
但是碧桃出入地窖,半步也不曾迈出规定路线。
而且她送饭的第一天夜里,就有两个逃脱不成,快要把自己饿死的“天女”,乖乖吃饭了。
“她怎么做到的?”七管事听到手下的报告,捋了一把山羊胡子,有些好奇地问。
和碧桃一起送饭的男人挠了挠脸上的麻子坑说:“她就跟那两个女娘单独聊了一会儿。”
“聊了什么?”
麻脸男人:“……我在放饭没有跟着。”
碧桃当时把那两个小姑娘单独叫到一间偏远一些的土洞牢房里。
最开始跟她们说话,她们两个都不理的。
毕竟碧桃现在是一个“邪教徒”,还出卖了想逃走的人。
碧桃并不为自己解释,只问她们:“是真的不吃吗?不吃从明天开始不给你们两个送饭了。”
挨饿的滋味,如果认真论起来的话,是人间最残酷的酷刑。
否则就不会有饥荒年间易子而食的惨剧。
这两个小姑娘本来就已经饿了两三天,快到极限了。
而且她们自己为了守贞,抗拒食物不吃是一回事,连给都不给她们又是另一回事。
碧桃并没有装好人说好话,只是语调幽幽地陈述事实:“你们真以为你们的小命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一直不吃东西,明天……最迟后天早上你们就爬不起来了。”
“像你们两个这种姿色的,街上一抓一大把。”
“死了你们两个再抓两个就行了。”
“等你们爬不起来了,找辆车拉着往乱葬岗一扔,连一张席子都不会卷的。那个时候你们两个可能还没咽气呢……”
“但是也没办法呀,那个时候你们已经没有力气从那个死人坑里爬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等死。”
“说不定还没死,就要被活活给吃了,毕竟乱葬岗那边野狗和食肉的老鸹有的是。”
“你们两个不知道被野兽撕扯是什么滋味吧?”
碧桃掀开自己的衣裙,把侧腰上狰狞的伤痕露给她们看:“看到没,野狼咬的,当时肠子都被掏出来了,幸好我平时好好吃饭,力气大身体好。”
碧桃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个小姑娘的表情已经变得极其惨白。
碧桃充满怜悯地看着她们,声音放轻继续说:“而且就算你们如愿以偿把自己饿死了,谁会在乎呢?”
“你们家人会在乎吗?”
“我要是没猜错你们两个是被卖进来的吧。”
“你们家人知道卖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就算你们两个跑回去,也会因为被邪教‘掳走’过,被活活勒死在祖宗牌位前以全名节吧。”
“你们为守贞把自己活活饿死,是为谁守啊?”
两个人一个嚎啕出声,一个吓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
这世上最绝望的,不是站在悬崖边,而是把你推向悬崖边的是你依赖爱着的亲人。
茫茫人世,没有半片立锥之地。
可这种事情在这个世道实在不够新鲜,甚至无法引起街头巷尾那些喜好讲“新鲜事”的人的谈兴。
两个人用生命筑起来的心防壁垒,被碧桃几句话摧得土崩瓦解。
但碧桃也并不是要让她们认命,真的去做什么“天女”。
两个小姑娘怔怔看着碧桃,碧桃搂住她们两个的头,凑近她的耳边说:“你们两个先把命保住,我答应你们一定想办法把你们送出这个狼窝。”
她向牢房外面扫了一圈,压低声音说:“只有活着,好好吃饭,养精蓄锐有了力气,才能逃离这里……对不对?”
按理说碧桃做了邪教徒的走狗,她说的话不可信。
可她又是唯一一个跳出牢笼的“天女”,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能办到呢?
人在绝望的时候,无论抓住什么东西都会当成救命稻草的。
活下去是人的本能。
像这种胆小无知的小姑娘是最好哄的。
两个人当晚就吃饭了,看碧桃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着真正的天女降世。
当然了碧桃也不是对付每一个人都用这种办法。
例如才从半空中被放下来的“明月姑娘”等人,就有另一套手段。
他们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还是顽强地用脚踢翻了饭盆。
十分不听话。
为了跟碧桃对着干,不光自己不配合,还在碧桃刚才不在的时候,鼓动其他的人,跟着一起搞绝食抗议,砸盆摔碗。
之前七管家对碧桃放狠话“你若不能让他们恭顺,你该知道下场。”
这位似乎不光是认识碧桃,还和她有旧仇的“明月姑娘”,显然是把这句话给听进去了。
想要用一群人的叛逆,让碧桃这个叛徒受到惩罚,自食恶果。
碧桃站在她牢房前面,带着笑意,很礼貌地对她说:“我劝你乖乖配合我,如果你继续这样的话,你下场可能会很惨。”
“呸!配合你?做梦!”
“哼……”
她突然满含嘲讽地笑了一下,仿佛什么事情成竹在胸。
但是说的话碧桃却有点听不懂:“你应该担心担心你自己,入了邪教,日后归天之时,会不会遭五雷轰顶而魂飞魄散吧!”
碧桃甚至怀疑这位“明月姑娘”恐怕是走火入魔了。
五雷轰顶,是指她的报应吗?
邪教称她为“天女”,她还真以为自己日后能飞升成仙吗?
碧桃沉思片刻,不打算再和她进行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而是指着她牢房里面的一个围着一块帘布的角落,说:“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把你煽动的人都劝好。”
“让他们乖乖吃饭,好好配合。”
碧桃说:“否则我就把你的恭桶拿走。”
“什……么?”
“明月姑娘”有那么一会儿,甚至没有明白碧桃的意思。
她没有听懂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威胁。
而紧盯着银汉罟的一些仙阶,却先一步听懂了。
“太卑鄙了,真的太卑鄙了!”
凡人食五谷,必有“五谷轮回”。
食物可以不吃,水可以不喝,可是五谷轮回常常不受人控制。
把恭桶拿走……这是多么歹毒的行为!
那个先前试图救人杀出去的,可是冰镜神仙!
有冰镜神仙的拥护者,忍不住指着银汉罟对自己族内的仙长控诉:“这碧桃灵仙已然入了邪教!如此诡计多端之徒,若不加以制止,戕害的何止是参赛者?”
“不是说有害竞赛星界苍生之徒,会被随赛的仙位诛杀吗!”
这人义愤填膺面红耳赤,可他拉着的那位古仙族的高位仙阶,却一味闭目不言。
幽天的功德仙位听到,忍不住发出了嗤笑。
“这位兵部小将,难道是暗恋这位雷部仙子吗?”
“可即便你暗恋这位冰镜神仙,也不能血口喷人,我们桃桃什么时候戕害过苍生?”
“什么暗恋……你胡说什么!”
这位小将像一根被烧红的人形铁柱子溅上了水,噗嗤噗嗤冒烟一样喷道:“她分明已经入了邪教!”
另一位虽不是功德仙位,却有仙宫后盾的小仙开口道:“这位仙君此言差矣,碧桃仙子入邪教只是权宜之计。”
“若非她反应及时,在邪教豢养的兵将冲进来之时,那些无辜的下界民众,必会被愤怒的兵将所伤。”
“而且碧桃仙子刚刚仅用几句话,便救了两位将死之人。”
“她的信仰力也多了两个,银汉罟乃九天诸仙的灵丝所织,清气浩天,最是公正。”
“不信的话,这位仙君可以看一看碧桃仙子的排位变动。”
那恼怒不已的兵部小将,朝着银汉罟上面一看,果然碧桃后面的信仰力,从一个没有变成了两个。
“怎么可能……她分明是借机害冰镜神仙被责打……”
“而且她……她……
“她什么她?难道银汉罟会出错吗?”
“哼,我看你们古仙族,是因为自己的仙阶太过无能,陷入这邪教之中太多,拉不下脸面,才要找理由想让随赛的监考们出手相助吧?”
“你血口喷人!”
“你还无理取闹呢!”
两方对立之势又掀起一次争辩。
然而何止银汉罟清气荡荡,不会不辨正邪。
在银汉罟上明明白白记录的功过信仰,乃是冥部六案功曹,天界四值功曹,以及一众随赛监考共同记录对照,全体通过才会显现。
绝不可能出错。
很快这一点风波就在古仙族那边的哑口无言中结束。
并且这位贸然开口的兵部小将,还暴露了古仙族仙长们想要压下不提的丢脸事。
——那就是真的有很多古仙族陷入邪教之手。
碧桃所在的邪教只是清华邪教的分部之一。
朱明的嘴角想压都压不住,古仙族这一次真的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让他们狂让他们傲!
他也很佩服碧桃,下界失忆之后,她的行事越发诡诈。
她是怎么能想出把人家恭桶拿走的这种办法……
伤害不大,但是侮辱性太强了。
那冰镜神仙乃是未来雷帝的备选人,真要是五谷轮回无处释放可怎么好啊哈哈哈哈!
不过碧桃倒没有真的那么损。
毕竟这位“明月姑娘”,是个姑娘嘛。
言语吓唬吓唬对方,欣赏了一阵“明月姑娘”那七彩斑斓的表情。
看她像真的害怕了,甚至张口结舌,骂她都找不到词,就没有继续。
碧桃笑了会儿,徐徐转身。
边朝着一个方向走,边说:“哎呀,我看你也不害怕这个,算了算了……”
换个方式继续诈她:“我这就去把你那个……嗯,明光小情郎,大长腿砍下来一条,给你晚上当枕头用……”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给我回来!”
“你不许再伤害明光!”
“你回来!你不是喜欢明光吗!你怎么能那么对他!你回来!”
碧桃脚步一顿,背对着“明月姑娘”,嘴角微微抽了抽。
她?
喜欢?
谁?
碧桃满心疑惑,却不露半点情绪。
任凭身后人如何叫喊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那位“天君”的土洞。
她本想着再利用“天君”狠狠诈一下那“明月姑娘”,却一进去,就对上了一双淡金色的眼睛。
这次他不再是高热惊醒时浑噩涣散的样子,他双眸如烈阳灿火,是彻底清醒着。
碧桃:“……”诈他也行。
也可以双诈。
已知那位“明月姑娘”喜欢这位“天君”,因昨夜他清创的叫喊太过销魂,“明月姑娘”以为碧桃虐待他,而对碧桃不问青红皂白挥棍子。
但她被逼急了,又说碧桃也喜欢这位“天君”。
碧桃稍加思索,顺了一下三人的三角关系。
提高些许声音开口:“呦,我的心肝儿,你终于醒啦!”
第22章 这瓜熟透了。
碧桃叫着“心肝儿”进门。
看到这个“天君”不光醒了, 还挣脱束缚坐起来了,感叹他的生命力真顽强。
那么重的伤, 只是清理过创口,就没有再恶化了。
会彻底清醒过来,看来高热开始消退了,而他原本体质也一定很好。
昨晚清创叫那么惨,估摸着是因为神志不清。
恢复神志之后,他第一时间悄无声息解开束缚,归位错位的骨头。
那种疼痛非常人能忍, 碧桃在外头却一丁点声音没有听到,可见其心志坚卓。
至少他比外面那些除了折腾自己的命,就会乱叫和说些不痛不痒诅咒的人都聪明多了。
碧桃站在距离他床边三步远的地方, 并没有贸然再上前。
她心中这位“天君”的危险等级不断升高。
只要他有一丁点的攻击意图, 碧桃随时准备叫外面的“野猪”进来将人重新制服。
而事实上明光也才刚刚退下一些高热,强撑着解开束缚自己的绳索, 又咬牙将错位的骨头强行归位。
他坐在那里, 因为疼痛汗湿重衫, 槽牙咬得发酸。
然而正骨之痛,和发现自己的境遇艰难, 都没有见到碧桃朝着他走过来的惊恐之感强盛。
原来不是他的幻觉,她真的在这里!
明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堪称凌乱破烂的衣袍, 其上被撕扯解开过的痕迹, 宛如猖狂罪犯不屑掩盖的罪证。
干裂的双唇抿出了血丝。
那……那之前那些“幻觉”也是真的吗?
难以名状的羞耻, 如浪潮席卷过他的周身,明光甚至有些颓靡地错开了同碧桃对视的双眼。
想到银汉罟定然将一切都不留余地地传送回天界……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殊不知他这一错眼,泄露出来的心烦意乱, 却让碧桃收入眼底。
她本就是要试探他,抓住他这不着痕迹地的退缩,上前了一步。
她实在好奇,那“明月姑娘”,说的都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些从不认识的怪人。
而且这位“天君”躲闪的眼睛,让碧桃觉得他似乎……有点畏惧自己?
“心肝儿……你饿不饿?”
碧桃走到床前,伸手作势去摸他的下颚。
同时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床上的“天君”虽然已经正位,却没有固定的足踝。
默默估算着两人之间的武力。
他虽然高壮远超她,却大伤初愈。
若他有攻击之意,这就是碧桃等下要狠狠还击的弱点。
猛踹瘸子的瘸腿儿,向来就是最有效的攻击方式。
“心肝儿”这叫法,对明光来说不亚于五雷轰顶。
之前那一次被明光强行忽略。
再次听到这等荒谬称呼,明光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戳聋。
他有些藏不住恼怒,猛地抬眼看她。
她这是离了天界,彻底连一丁点身为仙位的体面都不顾了吗?
她在天界屡次骚扰自己,至少人前还是礼数周全,至少还能披着一层遮羞布,掩盖放肆之欲。
熟料一抬头,他的下颚就被柔软潮湿的掌心托住。
古仙族的仙阶,下界之后,都容易犯同一个毛病。
那就是他们生来便是仙骨,五行之力与生俱来地任由他们取用。
五蕴皆尽极致,就连一丝清风拂过,都能感知千里之外是否阴云凝聚,土腥上行山雨欲来。
骤然没了飞天遁地的能力,尚且能适应脚踏实地,却总是会下意识忘记,他们已然不能凭借五感预判将要发生的事情。
例如他心有防备,身为凡人的五感却未曾预判对方的动作给出预警。
本身又因为病痛伤重加了一重迟钝。
被碧桃摸下巴摸了个正着。
明光直愣愣地反应了片刻,又习惯性想调动身体之中的灵力将人震开。
然而内府空空荡荡,两人大眼瞪大眼,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光回过神,“幻觉”之中那种无法挣脱,羞耻到窒息的画面,与她此刻不怀好意的笑脸重合。
他骤然猛地后撤,并且大力向后仰头。
而由于他坐得太过靠床头,这一下躲是躲开了。
动作也足够迅猛灵活,嗖地一下就到了床的最里面。
却没掌握好后仰的距离,“咚”一下,后脑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墙上。
碧桃:“……”
嚯~
她听出来了,这瓜熟透了。
明光本就刚清醒,这一下撞得太结实,眼前顿时一阵眩晕,快速眨了好几下眼睛。
幸好是土洞,墙面也是土的,要是石头,估计他搞不好要给自己撞出个颅内损伤。
刚正位的骨头不该在刚才用力后退蹬床,他又痛得额角青筋微凸。
抖着刚才撑在床上的修长手指,扶住了脚踝。
细汗凝聚在鼻尖,泪珠一般滑落。
淡金的双眸又布满了痛苦和羞恼的血丝。
明光虽出身尊贵,却自小无人娇宠,伤痛难过向来一人咀嚼吞咽,否则此刻非得屈辱的哭出来不可。
碧桃确定了,不是错觉,他是真的怕自己。
很怕啊。
比她在山中独自遇到狼群还要慌不择路的那种怕。
哈。
有意思。
武力值相当的两种兽类,若有一方是食肉动物,一方却是食草动物,狭路相逢之时,先退却的肯定是食草的动物。
现在碧桃和这位“天君”,食草的那个是他。
碧桃一个食肉的还怕什么?
她不退反进,顺势坐在床上,又一次去抓明光,还故意抓他受伤的脚踝。
“怎么了心肝儿?到了这里,就不认得我了?”
碧桃根本就没有任何关于面前这个男人的记忆,诈他就得用反问。
“啪”一声,碧桃抓他足踝的手被狠狠挥开。
他眉目霜冷,怒意横生。
纵使形容颇为狼狈,但因为模样实在俊美无俦,肩背如松似竹,挺拔峭峻,两人全部都坐着,他比碧桃要高,如此居高临下看人,好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姿。
他之前与碧桃对视的那些许慌乱,已荡然无存,满眼赤金,眼中血丝好似镇杀邪魔的大网。
紧抿那双干裂冒血的薄唇,却像个锯嘴葫芦,一个字都没诈出来。
他还试图用冰寒森肃的外表,吓退碧桃这个“妖魔”。
又不是在天界,碧桃伤了天魂记忆情感全无,自然对明光如此目下无尘,骄矜傲慢之态,毫无容忍之度。
诈不出话来,打还打不出来吗?!
碧桃骤然对着他门面出手,却被他飞快挡住。
两人皆是右手手腕相撞,三指伸直,拇指弯曲压住小指指尖——单掌慈尊印。①
碧桃一惊,反手震开他的手腕,左手朝着他喉间刺去。
又被截住!
碧桃眼睛睁大。
诡异地看着两人手势依旧相同。
食指、中指伸直,大拇指压住无名指和小指——剑诀!②
碧桃向后撤了半步,准备出自己对付猛兽惯用的绝招。
左手包右手,两手心向内,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右手大指掐右手午纹——对准的是明光的心口位置。③
这个位置是命门,于兽类于人皆是如此。
虽然没有仙灵可用,可碧桃凭借这一手,将野狼的胸骨顶凹过!
她就不信了——
然而一出手,对面人竟也迅速合拢双手,和她的姿势如出一辙,迅猛地撞在一处。
“——是太极印。”
透过银汉罟追踪明光和碧桃的仙位,有人认出来。
“好标准的太极印,这若是附上仙灵,即便是最低微的至仙之位,威力也可以开山破海。”
“但是好奇怪……明光天仙为何同这位碧桃仙子的出印次序,姿势都一模一样……”
打坐的朱明听到,眼睛没睁开。
心说:这两人何止结印相同,剑招、剑诀、身法,就连握剑收剑方式都分毫不差。
若非碧桃在天界的时候仙灵低微,没有机会跟明光天仙动手,早就会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
“咔”,是骨头错位声。
对印的两个人虽然都没有了仙灵,可近距离对印的威力,依旧刚猛悍历。
明光刚刚归位不久的手指再度错位,从床上差点被撞翻到地上去。
碧桃也被顶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晃了脚。
片刻后,两个人背对着彼此疼得猛甩手,俱是神情微愕。
碧桃愕然,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从小突然之间就会了的这些怪异招式,就是道家的手印。
还一直引以为傲,觉得自己是个无师自通的天纵奇才。
可她会的这些,为何这位“天君”也会?
为何他们两个人的出招动作,架招的姿势都一般无二。
之前碧桃虽然好奇,却打心底就根本不相信那个“明月姑娘”说的任何话。
她试探,不过是想戳破对方的谎言。
可是现在碧桃吹着自己顷刻之间就已经红肿的手指,心里开始没底。
她真的认识这些根本不存在于记忆中的人?
而明光愕然,自然也是因为两人招式一模一样。
手印相同不稀奇,但这些手印,每一个仙阶都会根据自己的仙灵属性调整。
出印,架印,包括结印手指扣的都是自己仙灵属性的五行之位。
他是金灵,扣位都是五行金属性,可……她为什么所有手印都和他分毫不差?
她根本是木属性不提……明光回忆过往,他虽然会偶尔去大桃木下使剑,却从未在她的面前结过法印。
这些都是正经对战时才会用的。
她不该见过。
若没见过……她怎么会记得如此详细?
明光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又错位的手指归位。
碧桃把手背到身后,隔着一段距离,抬眼和他对视。
两个人四只眼睛一触即分。
各怀鬼胎。
谁也不愿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想法。
也都意识到对方不容小觑。
错开之后,两个人的眼中满是对彼此的疑惑。
这时候,一直警惕地听着碧桃那边动静的“明月姑娘”抻长了脖子,恨不得把脑袋顺着木头门板的缝隙挤出来。
听到“吱嘎”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剧烈撞击的声响后,明光的那间屋子就没音了。
想到明光那一身惨烈伤势,想到碧桃那个卑鄙无耻诡计多端手段凶残的邪教徒,还不知道要怎么趁着这个机会折辱明光。
她忍不住开口喊,这次没敢骂碧桃,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碧桃!”
“碧桃你过来!我答应你了。”
“我答应你了!”
碧桃:“……”
哦,她果然真的认识我。
碧桃从来没有在这个地窖里面暴露过自己的名字。
“天女和天君”也不会相互之间交换真正的名字的。
见碧桃不吭声,“明月姑娘”似乎越来越着急。
都开始口不择言喊:“恭桶拿走也可以——”
碧桃听了,表情微妙地又看了一眼明光。
恭桶都可以不要,这个“明月姑娘”,肯定是非常喜欢这个“天君”了。
碧桃片刻后“恶狠狠”地冲出去,一脚踹在破木头门上面。
“咔嚓”一下,掰下一块木板。
抓在手里,掂了掂之后又掰了一块。
一手抓一块,“啪啪”砸在一起。
对着满脸焦急的“明月姑娘”说:“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进去把他打死!”
“明月姑娘”立即噤声。
但是急得眼圈都红了。
碧桃瞪了她一眼,转身提着木板又进了土洞,结果一看床上人没了。
那位“天君”正站在床头的一处夹角,贴着墙,手背在身后。
像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受伤的猛兽,身体微微前倾,警惕无比地看着提着木板进来的碧桃。
他肯定是听到刚才自己吓唬“明月姑娘”的话了。
所以他真的觉得自己会揍死他?
碧桃又开始疑惑了。
已知他们应该是真的在碧桃不记得的情况下“认识”。
“明月姑娘”喜欢他,又说碧桃也喜欢他。
但他表现的对碧桃十分畏惧,甚至到了觉得碧桃真的会把他打死的地步。
所以他们肯定没有任何的男女关系……吧?
不然岂不是说明她是个会揍自己伴侣的混蛋?
碧桃绝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人。
那他们是什么关系?
也不怪明光如此想她,毕竟他对碧桃所有的印象都可以用狂悖疯魔来形容。
在天界的时候,她不要命也要接近自己。
现在他没有了天仙位的仙灵傍身,高热时那种被完全压制禁锢,只能强忍痛苦和耻辱的感觉历历在目。
她刚才也是一言不合就对他动手,一个木属仙位,扣金灵太极印刚猛娴熟,把他才归位的手指又打错位。
明光如今五蕴只有凡人水平,可疼痛却是有身体记忆的。
他是真怕碧桃。
而且方才短暂交手,没有了仙灵差距,她又对他的路数烂熟于心的样子,也让明光警觉。
明光估算两个人的武力,在他如今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恐怕不相上下。
他不能不防备。
他刚才没找到武器,手里抓着两把从墙上抠下来的土。
虽然土迷人眼卑鄙,但这不是在天界。
正所谓兵不厌诈……他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
落入邪教,是他为躲避数股死士联合追杀刻意为之。
虽然伤重高热一度失去意识,却也在明光控掌之内。
他安排埋伏的那些属下,应当很快就能清扫出一条回皇都的安全路线,来这里接他。
凡人之躯无法自愈,他刻意将自己弄得伤势惨重,这样能短时间内,躲避邪教徒的觊觎和利用。
他对自己的身体极限有所测试,不会死。
而这机关算尽的暂避锋芒,唯一让明光始料不及,无法操控的变数,就是碧桃居然追到邪教之中……
对他行那等控制羞辱之事……若她还要继续,明光眸中淬满霜寒。
他不吝与她殊死一搏,让她自此引以为戒。
余光中碧桃持木棍而来,明光攥紧手中沙土,心中坚决。
却忍不住喉结滚动,吞咽了一口口水。
世上怎会有这样行事诡诈凶残的女子。
她的喜欢就是你死我活不能善终吗?
碧桃已经走到他的近前,明光的手臂微动,正欲接招。
结果碧桃手中木板,却并未对着他挥出。
她竟突然矮身,利落半蹲在了他的身前。
明光下意识退后,电光朝露之间,把她要怎么攻击自己的伤腿,自己又怎么还击都想好了。
他选的这个位置不好,要跳起来有些麻烦。
刚才情况紧急,就只有这一块的土能抠下来……
然而碧桃手里比划着木板,却往他的腿上一贴——
明光咬紧牙关,准备生挨这一下,没办法没有仙灵他不能拔地而起。
下一步就是把沙子都扬进她眼睛里!
然而他没有感觉到剧痛,却感觉到她轻抚上他的小腿。
像一条带着温度的巨蟒蜿蜒而上,明光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碧桃抓着他的小腿说:“心肝儿,挪挪脚啊。”
“我给你把木板固定上,关节就不会再脱位了。”
又听到这个称呼,明光纤长的眼睫狠狠一抖。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崩溃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明光很快就闭上了眼睛,遮盖住一切。
只是咬紧的牙关,绷紧的下颌轮廓似尤其陡峭的险峰,泄露出他在这瞬间的情绪起落。
然后在碧桃疑惑地仰起头,又拍了拍他的小腿,说了句:“把脚打开一点啊,塞不进去……”
明光才木然动了下,微微分开双脚距离,方便她比量木板。
他很想冷酷而有骨气地说:“滚开不用”。
但凡人之躯无法自愈……
他擅长进五雷阵把自己劈成血肉之泥,再调用仙灵重新生死肉骨,却转世十八年,只会粗糙地处理一些简单伤势。
更多的是等伤口进行漫长的自行复原。
像骨骼错位这种伤,他知道骨骼的正确方向可以归位,但不知道怎么捆木板加固防止再度脱位。
待到碧桃娴熟地加固好了木板,站起来看着他,又叫了声那不堪入耳的称呼。
明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手中紧紧攥着的沙土,早已经因为他过度用力流失殆尽。
“心肝儿,心肝儿?傻了?我和你说话呢,你能不能让那个屋子里的那位闭嘴?”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个“明月姑娘”听不到这屋子里的声音,可能以为碧桃已经把她心爱的情郎给打死了。
又开始叫唤,声音还有种越发凄厉之势。
“明光!”
“明光——”
叫魂儿似的。
明光赤金的眸子却紧锁着碧桃,忍无可忍地厉声道:“你叫我名字!”
碧桃莫名被凶得心尖儿一颤。
她福至心灵一样开口:“明……光?”
明光得救般闭眼。
低声应:“嗯。”
第23章 “痒”
那个“明月姑娘”的声音, 在碧桃听来是非常悦耳的。
但这样好听的嗓音,谁知道叫起来会这么尖锐?
她还在喊“明光”。
明光本人闭眼面无表情。
好似没听到。
碧桃却要聋了。
碧桃捂着半边耳朵, 看着虽然衣衫脏污凌乱,但只要站在那里就因为过于优越的样貌,显得矜贵无匹的“高门大小姐”。
再瞧他一脸被自己叫“舒服了”的表情,真想一脚再把他的另一条腿也踹瘸。
两只脚都站不住,只能在地上爬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凛然不可侵犯吗?
目前这个局面,碧桃很想简单粗暴地把这位尊贵的“大小姐”, 和那个见不到他,好似见不到大野猪就会狂叫的“猪崽子”关一起去。
谁管他们是爱恨痴缠,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哪怕他们滚一起去, 闹心的也只会是七管事。
可是……碧桃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太行。
这位“天君”的武力值恢复极快, 那个“明月姑娘”还有她的同伙,显然也会几把式。
要是把俩人关一起, 消停是暂时消停了, 搞不好又要造反起义。
碧桃佩服绝境之中坚贞不屈, 抵死反抗的人,但外面光是这地窖门口镇守的“野猪”数量就不容小觑。
他们甚至不像碧桃曾经去县城的路上卖皮子, 碰到过的那些“拦路抢劫”的山大王们。
他们行如风,坐如钟, 执刃的姿势也明显是训练有素。
站岗的时候都不溜号儿。
简直让人无机可乘。
这群人不是邪教精心培养, 就是邪教是和哪个边军首领通气, 从不正规渠道弄来的正规兵。
这牢里的天君和天女就算叠加起来一起反抗,真能杀出去的人也寥寥无几。
无畏抵抗很勇敢,但无谓抵抗就是自不量力。
一旦“暴动”开始,牺牲的肯定不是这些手上会些功夫的。
只会是那些被卖入, 被拐入,甚至被强抢到这里的,无力抵抗,只能绝食以死明志的可怜人。
那位容貌清丽明媚的“明月姑娘”,很快因为太聒噪,在碧桃这里晋升为了“猪崽子”。
“猪崽子”再叫唤闹腾下去,很不利于碧桃接下来的计划。
她倒不是不能“借把刀”,把对方弄个半死不活,让她没力气闹腾。
只要她跟外面的“野猪”说她又要跑,自然有人抽得她亲娘来了都不认识。
但碧桃也不是什么魔鬼。
她向来自诩自己是个美丽聪慧又善良的好姑娘。
否则也不能容那抛弃她的恶毒夫妇和她同在一个小山村生活了十八年。
她甚至对“明月姑娘”都没什么恶感。
毕竟她在逃跑的时候也顾念着土洞其他的人,那天她带出来的都是快死的天女天君,足可见她鲁莽,但并非恶人。
她只是对碧桃有些误会。
呃……可能在碧桃不记得的“认识”里,也结过梁子。
那天晚上又听到了明光惨叫,才对她不问青红皂白地直接挥棍子。
碧桃脑中急转,最终把“梁子”归结到了这位无动于衷的“尊贵大小姐”身上。
年轻貌美的姑娘之间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误会?
总不能是碧桃杀了她全家不共戴天。
那就只能是男女之间那点事。
碧桃确定他们确实“认识”她,没撒谎就行了。
至于究竟怎么回事,日后自会明晰。
再诈下去,她自己容易露馅。
而且她发现“明月姑娘”非常在意明光后,打算“借力打力”。
她想了一些无论是县城坊间还是村里,事关三角男女关系时,万金油两头堵的问题。
她突然拍了明光后背一巴掌。
这一巴掌带着那么点私人恩怨。
把同样闭目分析目前状况和计划的明光,拍得向前踉跄了一步。
才归位的脚捆上夹板不灵便,若非他腰力强横,劲瘦的腰身向侧方扭了个离谱的弧度稳住,估计要摔个狗啃泥。
站直后莫名看着碧桃,没弄懂她怎么一言不发又动手。
就见碧桃指着一个方向,问他:“她喜欢你,你知道吧?我和她,你选谁?”
明光:“……?”
他选谁……他选个鬼。
碧桃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冷笑一声,桃花眼微微眯起,说道:“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选她,我现在就去弄死她了事!”
说着就往外面走。
明光那冷漠肃然的表情再次开裂。
他当然谁也不会选,而且这是什么鬼问题?
怎么就会突然间落入了要二选一的境地。
可她指的是冰镜。
冰镜神仙是冰轮的妹妹,明光难道还能看着碧桃真的把她弄死吗?
明光一点也不怀疑,如果自己不开口,碧桃会弄死冰镜。
被逼无奈,明光这辈子第一次毫无形象地跌跌撞撞追在一个人的后面。
“你……回来。”
他在土洞牢房的门口揪住了碧桃……的一点点衣袖。
就揪一点点。
还是因为主动触碰他绝不想触碰之人,手臂上青筋渐次暴起。
碧桃站定,低头看着捏着自己袖口的那两根手指,莫名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
“……”
明光也不可能说“我选你”。
他是伤了又不是疯了。
他对上碧桃那毫无温度的桃花眼,微微一愣。
明光和碧桃纠缠百年,哪怕不对视,只要是她看向自己,明光总有种被烈火灼烧般的不适。
仅有的几次对视,她眼中总有明光根本不解的脉脉深情。
他在那样的注视下常常计穷途拙。
她似乎从未用这样堪称阴冷逼迫的眼神看过他。
但也只是一瞬的愣怔,明光很快垂眸。
挑拣能陈述的事实,试图暂且稳住碧桃:“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私情。”
在明光的认知里,他未来确实会为了繁衍出天资绝佳的古仙族,娶一位古仙族天资和地位都相当的仙阶为妻。
但他的年岁在天界太浅,资历实力都还需磨炼许久,他还未领仙职,何谈娶妻?
就算未来娶妻,也无关情爱。
私欲,是古仙族绝不能触碰的渊海,也是为仙者的禁忌。
他认知如此,才一直觉得将情爱挂在嘴上的碧桃荒谬至极。
他确实和冰镜神仙没有任何私情。
冰镜在土洞门口,看到了明光的身影,终于不叫了。
而是急切地询问:“明光你……”没事吧。
但是她下面的话,被明光的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的“我和她没有任何私情”给堵回了喉咙。
她顷刻间就红了眼眶。
她自小就被长辈告知,将来要嫁给九天最尊贵的仙帝候选人——明光天仙。
明光强悍俊美,不似云川真仙看似温和,实则冷漠绝情。
不似广寒神仙风流成性,烂账一堆。
更没有她哥哥冰轮真仙那种古仙族与生俱来的傲慢张狂。
他天生天仙,虽亲和不足,却克肃守礼,气宇轩昂。
可以说是九天之中,大部分仙娥的梦中情人。
冰镜喜欢他太正常了。
谁会不爱明光天仙呢?
她跟随坤仪将军行走万界,代行天道之责,坤仪将军说过,她天资好,对五雷的掌控力也强,未来她会是明光最好的属下,最好的妻子。
他们会生下天资卓绝的,下一任仙帝的继承者。
就像青冥帝君和坤仪将军那样!
可是明光却说:“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私情。”
那这么多年,她都是在一厢情愿吗?
冰镜简直比昨天的棍子被抽在脊背上还疼,从头到脚火辣辣的。
可她怔怔看着明光,双唇开开合合,最终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了。
很好。
碧桃耳朵清净了。
她满意地在漂亮的桃花眼中又覆上温和。
戏谑般故意当着安静下来泫然若泣的“明月姑娘”的面,笑着说:“和她没有任何私情,那就是和我有喽?”
碧桃反手拉过明光揪她袖口的手。
那是一个过度亲密的姿势,明光刚要挣扎甩开,碧桃手指却巧妙地卡在了他脱位了两次的指节上。
再挣扎,手指头给你掰断哦。
她笑着,眼中暖色依然,却暗含警告。
明光:“……”他只觉得喉间干涩。
到底没敢动。
他这命运多舛的手指再断还能归位长好吗?
他回到皇都,所谋之事,至少裸露在外的身体发肤,不得有任何损伤。
他没有一刻这样急迫地想要回天界,想要赢得竞赛,想要重新拥有他的天仙之力。
下界十八载,他生在苦寒贫瘠的边关小城,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没觉得如何。
却到此刻,被拉着手不能挣脱,才深切感受到何为“无计可施”。
明光只好闭眼深吸气。
而这时候,被那全盘否认的绝情话刺激过后,好容易缓过来的“明月姑娘”,再次开口,
带着些许哭腔开口说:“明光,你不要信她,她已然入了邪教,成为邪教走狗!来日归天雷劫,她定然……”
“冰镜,噤声。”
明光毫无预兆开口,甚至都没有转头看一眼她的方向。
这是非常严重的呵斥了。
虽然在下界之时,明光的天赋音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可是明光只有在非常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肃容开口,落下判罚之音。
冰镜从前只听到过一次明光说她口不择言的哥哥,当时她远远听到,都觉得灵神震颤,心魂沉落。
同时也暗自窃喜,她幼时不懂事,比哥哥行事还要张狂,明光却从未如此说过她。
可他现在竟为了……碧桃,那个不顾身份对他纠缠骚扰的孟浪女,对她这般冷绝地落下判罚之音!
冰镜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
眼泪滑下不受她控制。
但她喉间却像是真的被下了禁言令,连哽咽都不敢出口。
碧桃看看那边,看看这边,没想到“这个借力打力”的效果这么拔群?
哦呦~哭得好惨。
原来“明月姑娘”果然是明月姑娘,她叫冰镜啊。
冰镜为月轮,她确实神清骨秀,楚楚动人。
尤其是哭起来的时候。
只可惜喜欢的是个木石人心的混蛋。
碧桃到现在没弄清楚三人间,她“不记得”的三角关系。
也根本不想知道。
但碧桃不觉得有人会不喜欢她这么美好的女子。
倘若未来她当真喜欢一个人,他就是木石人心,她也要把他的冷硬心脏掏出来,刻成自己的模样。
那人要敢这么吼她,她就是死,也要拉他当个踩脚垫背的。
碧桃放开明光的手,恢复温声细语对他说:“对,就这样,管好她和她的同伴,不要妨碍我的差事。”
“但凡他们再闹,或者再煽动任何人不听话。”
碧桃笑吟吟地提高一些声音,也学着七管事杀鸡儆猴地说:“我就让人把他们拉到乱葬岗去活着喂野狗。”
明光缩回手,只恨自己如今穿着的衣物袖口是紧的,无处可藏那种指节被什么咬了一口的滋味。
和疼痛不沾边,有些类似于“痒”。
他把手背到身后,狠狠蹭着衣衫解“痒”。
看着碧桃刚威胁完他,又对他说:“你肯定饿了宝贝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而后慢悠悠背着手,如兽类满意巡视领地那般,走出了地窖。
明光的那种挠不到,又甩不掉的“痒”,又因为这一句比肩“心肝儿”的“宝贝儿”,自后背蛇蟒一般爬行蜿蜒。
他甚至狠狠跺了一下受伤的那只脚,剧烈疼痛传开,他冷汗遍布鬓角,才摆脱了这种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觉得碧桃有点不对劲。
整个人都不对劲。
就算下界她完全不装了,也不至于此。
难道这邪教之中,有什么蛊惑人心的药物?
蛊惑人心的药物倒是没有。
碧桃离开大半天,再回来,带回了很多像样的食物。
但是依旧有人不肯吃,还要闹。
这次和冰镜煽动没关系。
碧桃挨着个提人单独去聊。
一开始那个和碧桃一起放饭的男人,还跟着听。
毕竟这是七管家交给他的监视任务。
但是很快他听不进去了。
因为碧桃劝人的方式太“别致”了。
“少痴心妄想,你到时候走个过场凑个数罢了,肯定是我这样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被看上啊。”
“手上自己咬的?你这样连人家丫鬟都当不了了,谁家主人吃饭的时候,你这啃过的‘鸡爪子’一伸过去伺候,还能有食欲啊?”
“你过几天直接收拾收拾哪来的滚回哪去,回家把卖你的钱要回来听到没?清华神教不养闲人!”
——这话是对形容枯槁,焦灼自残的女子。
女子一听能回家,也不啃自己的“鸡爪子”了,回去就开始狼吞虎咽吃饭。
“啧,你这身材挺苗条啊。”
“我听说崇川有位有钱的老爷,专爱细腰,还专爱听‘嘎巴’一声折腰脆响,和那个什么……哦,对腰斩之刑差不多。”
“瘦成这样的最好了,一折一个准。”
“听说腰断了之后,绵软无骨,连自戕都做不到,吃喝拉撒皆由旁人摆弄,最好蹂躏。”
“来人啊,她不吃正好别让她吃了。”
“给她把腰再狠狠勒一下,提前送给那位老爷当第二十七房小妾,那老爷定然慷慨解囊赞助神教!”
——这是对消瘦厉害,但是身姿尚算婀娜有致的女子讲。
那女子回去恨不得把盆都啃了,谁想被“嘎巴”一下掰断,连死都不能死呢?
“你别告诉我你自己搞成这样,是怕到时候被那些有钱老爷们看上。”
“拜托,这里没镜子有恭桶,你要么在那里面照照呢?人家老爷们是没吃过屎,想尝尝咸淡吗?”
这是对故意把自己弄得脏污不堪的“天君”讲。
……
单独聊一个,就有一个吃饭的。
负责监视碧桃的人叹为观止的同时,觉得自己再听下去晚上他该吃不进去饭了,就没再听。
但是放饭的走了没多久,碧桃和一个“顽固不化”的“天君”,吵起来了。
动了手,还气不过,叫人给这个“天君”狠狠揍了一顿。
就在放饭的空地上,他后脊用没包裹破布的木条,抽得血肉模糊,拖进他的土洞直接朝地上一扔。
不给吃的不给药,第二天晚上就不行了。
碧桃亲自让人拉来了板车,压着那天君绕场三周以作威慑,而后拉乱葬岗去扔了。
这次是真的“杀鸡儆猴”。
几天的工夫,这些天女天君,真的如她所说那样,都恭顺了。
七管事也听了监视她的那男子的回禀,碧桃不仅没有逃跑的迹象,还在这个差事上如鱼得水。
甚至草菅了一条人命。
七管事不在乎“一个”天君的死活,但还是不容权威被藐视。
将碧桃叫到他跟前,好一番威吓。
本还准备抽她几板子以示警告,但最后没耐住碧桃言笑晏晏,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奉承。
谁不爱听好话呢?
尤其是一个美貌又明媚的女子,满含崇敬的眼神对着他真心实意地夸赞。
——说他好似个教书先生。
这“好话”正好戳在管事的心肝儿上。
小时候他……那些惨事倒也不稀奇。
但他这一生,唯一给他点好意的人,正是一位并没有教过他的教书先生。
那先生身姿清癯,自己也拮据得很,很多孩子欠束脩也不催促,有人藏在课堂内的隐秘处,他也从不去追究。
视而不见地对着书本,温声细语地念那些小孩子们根本听不懂的佶屈聱牙的文章。
活得贫穷且淡然。
那是七管事一生对“长辈”这个词,最具体最美好的缩影。
他现如今也下意识往那样打扮,有奉承他的说他像个权倾朝野的文官,说他像个盛名天下知的大儒。
也有人说他好似状元及第,探花中榜。
唯独这穷乡僻壤出来的村姑,说他像个教书先生。
他就没舍得揍她。
殊不知碧桃无论在天界人间,都擅长察言观色。
她叫朱明太子殿下,是看他玉饰金堆,舍不下凡间的身份与富贵。
看这邪教管事,一副鸡鼠狭窄心肠,偏偏要做那清风朗月的装扮,又想他也接触不到什么真正权贵,就朝着教书先生靠了靠。
果不其然。
人性说复杂,深渊海底不足以形容。
但有时也非常好解读。
例如你能藏住狡诈刻毒擦干净满手血腥,但再怎么污浊的灵魂之中,那些真爱和向往是永远藏不住的。
你爱谁,爱什么,又得不到时,就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变成你期盼渴望的模样。
见风使舵,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碧桃都擅长。
七管事对碧桃的疑虑彻底解除,被哄得高兴了,当真给了她邪教徒的体面。
碧桃穿上了清华神教小头目才会穿的白底青纱教袍,宽衣博带,行走间潇潇洒洒,悠然自得。
头发也梳成了道姑发髻。
青玉簪子穿过高冠,伸展的祥云纹饰勾着青纱的飘带,动作间好似卷舒轻云缭绕在她两侧肩头,让她看上去真的像位九天落凡尘的天女。
七管事的信任让她的活动范围和权力开始变大。
她没排挤打压一起送饭的“兄弟”,反倒把他“供起来”。
从天女天君里面提了两个手下出来干活。
“让他们自己人伺候自己人,岂不轻松?”
碧桃对着那放饭的麻脸男子眨眼:“知道你们几个昨晚上开小庄来着,困吧?找地方歇着去罢,七管事那边我来应付。”
开小庄就是聚众赌博,小赌。
赌的不是别的,正是过几天要送来的“毒人”,谁去伺候。
麻脸男子人不活跃,属于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类型,没有善恶观,只为了混口饭吃。
在教内没什么资质,被几个人联手给坑了,又蠢笨找不到证据。
只得揽下了照顾“毒人”的苦差事,正心里难受憋火,不知道跟谁发呢!
碧桃说他困,他就好似才刚刚想起自己一夜没睡,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有心想跟碧桃诉苦,奈何碧桃之前行事太过狠辣,他竟一时不敢交浅言深。
但有机会休息,他肯定乐得偷懒。
“还得是你嘿嘿嘿嘿嘿……”
他挠了挠脸上的麻坑,也不嫌弃地窖潮湿阴冷,找个空着没人的偏僻土洞,就躲懒睡觉去了。
碧桃的新手下是俩体型消瘦,但眼睛锃亮的女孩子。
就是之前碧桃答应她们,一定带她们出狼窝的那两个。
碧桃本想提携两个力气大的,但是这俩小姑娘把她当救命稻草,每次看到她眼神太亮了,简直在看着活神仙。
而且有个小姑娘眼睛特别大。
碧桃不知道为什么,被眼睛大的小姑娘充满期待地看着,根本扛不住。
碧桃就让她们两个小家伙出来帮忙了。
她们力气不足,体型瘦弱,但是也有好处。
很难引起旁人的警惕心理。
这一次她叫人挨着个的牢房分发过去,满意地看大家都有乖乖地吃饭。
她背着手巡视。
专门在冰镜的土洞前站了一会儿。
这小姑娘自那天之后,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蜷缩在土洞最里面,看上去被骂了两句好似丢了半条命。
至于吗?
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不多得是吗?
而且那男人现在也就一条腿好使啊。
冰镜的两个同伴看着碧桃眼中有愤恨,却没敢闹,替冰镜拿了食物。
碧桃盯住他们俩:“看着她吃饭,不好好吃,我要找人灌了。”
“你别太过分!”
其中冰镜的一个男同伴上下扫视碧桃的新衣服,嗤笑一声道:“你也只能风光这一时了,待来日五雷轰顶,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神气!”
碧桃又一次听到了这种说法,懒得做任何表情。
倒是对他说:“背后伤是不是感染了?”
怎么骂人还挺不直背呢?
那讽刺碧桃的男子一愣,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但是霎时间面色就青白一片。
“给我看看。”
碧桃去开门,那男子当然不配合。
看碧桃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个变态。
碧桃也没有跟他废话,指挥两个“野猪”就把他拖拽出来了。
碧桃拿出一把刀,直接把他后背的衣服割开。
冰凉的刀锋贴着脊背,男人也不敢乱动了。
果然感染了。
“啧。”
估计前些天合伙逃跑被抓被揍的时候,那胡乱包裹了破布的木头有倒刺。
把他皮肉刮破了。
“你还怪娇嫩……”碧桃轻笑一声。
然后在男人要回头说不好听话的时候,对着俩野猪说:“按住他。”
直接用手中的匕首给他清创。
男子的嚎叫声响彻地窖,露了新鲜肉,碧桃才停手。
让他趴着流血。
好多人的目光都不受控制被这边的声音吸引,就连萎靡不振的冰镜都爬起来。
冲着碧桃道:“你有什么冲我来!别折磨我的人!”
“你的人?”
碧桃从怀中掏出个小圆瓶子。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挖了一点,待男子的血液凝固了一些,这才慢慢给他在涂伤口上。
冰凉的触感顷刻间缓解了疼痛,但是随之而来的瘙痒,让被迫弓着背的男子浑身紧绷。
他满肚子的粗言秽语,在意识到碧桃是在给他治疗伤势的时候,再也吐不出来一句。
只能蜷缩得像只虾子,把自己憋得面红耳赤,筋脉乱跳。
碧桃看冰镜有点精神头了,又故意调侃她:“明光是你的,这个人也是你的,你的男人还不少?”
冰镜好些天的沉郁都被这一句话给激得上行,最后咳嗽一样,喷出一句:“你胡说!”
面上马上就有正常的血色了。
碧桃见他们没事,就没再搭理这两人。
而是堂而皇之当着冰镜的面,去了明光的土洞。
这几天碧桃天天来,忙着“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天女天君,但基本没有私下见明光。
甚至不曾朝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
好像他和那些天女天君在她眼中没有任何的不同。
这让明光觉得她更奇怪了。
毕竟一个豁出命也要亲他一下的人,现如今他几乎算是在她手中,她却不闻不问。
表现很难不惹人怀疑。
没别的,只是怀疑。
此刻碧桃又笑吟吟进来,捋了一下自己鬓边的飘带,观察他的面色片刻,温声道:“你看着好了不少。”
挺听话,也让冰镜等人够听话。
碧桃很满意。
接着碧桃不再废话,围着他查看他的伤势,在手肘常活动的位置,找到了一处还未愈合的伤口。
把刚才给那个男子涂抹剩下的药膏,挖了一些就要朝着他身上涂。
她手上甚至还沾着别人的污血。
明光:“……”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在想什么,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前,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等到回过神,他已经把碧桃手里拿着的脂膏瓶子,扫到地上去了。
碧桃:“……”
明光:“……”
两个人又大眼瞪大眼。
碧桃不可置信地看着撞在土墙后掉在地上,又不可避免沾染泥土的小药罐子。
想到自己为了这一点东西,给管厨房的大娘吭哧吭哧搬了四大车货。
没办法谁让这邪教里面管内务的管事,和管邪教徒吃饭的大娘,这俩人是相好呢?
人到中年,好上之后可谓是烈火熔岩。
想要分点好东西,得先过厨房大娘那关。
碧桃迂回曲折地弄来这么一点特效好药,就这么被糟践了。
顿时也开始气血上涌。
看都没看明光一眼,径直出了土洞牢房。
招呼两个放饭的小姑娘:“大眼儿小眼儿!他,就他!”
“这屋子今晚的饭拿去喂狗!”
明光:“……”
碧桃气哼哼地走了,半路又想起来什么,回来把那沾染了土的药罐子捡上了。
明光深吸一口气,嘴唇动了动。
他想问: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可以和他透露一些,算日子他的人快到了,他虽然不可能将自己的计划告知,届时或可配合助力她。
但是碧桃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整个地窖的人都畏惧碧桃行事狠辣,轻贱人命。
但只有明光看出,那日被“打死拖走”的“天君”,并非寻常凡间男子。
明光记得,那是一个功德仙位。
是幽天朱明仙督手下。
——名唤苍灵。
天界仙位投生凡人,虽然境遇不可择选,仙灵也被剥夺,但是因为先天三魂七魄稳固,身体也会比普通凡人好些。
那个苍灵看上去伤得重,但那种程度是打不死的。
他应该被送出去了。
至于碧桃是怎么计划的,明光猜测了很多。
最大可能是苍灵去集结其他的幽天仙位,设法从外部突破。
总之无论怎样,明光都知道碧桃是想救人的。
他们可以合作。
但是……碧桃被他气跑了。
这对明光来说实在是过于“新鲜刺激”的体验。
他身为仙帝和万界天道之子,还是天生的天仙,九天高阶仙位至少都会给他体面。
没人会当面对他挂脸,更没人在他要说话时扭头就走。
迄今为止,明光已经不知道碧桃在他这里,是多少个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他几乎手足无措地看着碧桃眨眼就出了地窖,没了人影。
她连头都没有回一次。
然后他就这样,手足无措如坐针毡地……饿了一晚上。
他的晚饭真被拿去喂狗了。
这邪教院子的四角高墙里面,各个方位都有养狗,大狗。
“大眼儿和小眼儿”每天都会拿东西来西南角喂狗。
似乎钟爱这一只。
大眼儿和小眼儿就是碧桃给那俩像小姑娘取的诨名。
她们想说自己的名字,被碧桃拒绝了。
“这种地方,何必污染了名字?且你们从家中‘出来’,也该想想自己真正的名字了。”
“先用代称。”
代称这俩人也用兴致勃勃。
每天喂狗,不光是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天女天君,饿着他们以儆效尤。
更重要的其实是喂狗。
这是碧桃给她们的任务。
她们怕狗,但是必须尽快和这条狗混熟。
就连守卫的“野猪”都知道,她们一来就是地窖里面有人招惹了“新官上任”的碧桃天女不高兴了。
又不给吃饭了。
“今天怎么喂狗喂这么好?操,这肉包子晚上我都没吃着,那帮畜生抢太快了!”有守卫看着好好的食物实在是眼馋。
“可说呢……”大眼儿的胆子大一些,细声细气接话,“刚从食桶里拿出来,都没动过的……”
小眼儿害怕一样拉扯她朝狗那边去。
狗长得很威风凛凛,没有名字。
两只黑豆眼睛上面有两个圆圆的白块,是个四眼儿。
四眼儿看到这俩“投喂官”,喉咙已经发出了兴奋的唧唧叫声。
它长得好像小牛犊子,但是叫声夹得很。
尾巴哐哐砸在身后的砖墙上,爪子还在砖墙底下焦急地挠了几下。
它身前地面凹凸不平,一看就是个刨坑的好手。
两人正要过去,就听两个实在是忍不住诱惑的守卫喊:“哎哎哎,这狗晚上吃了不少了,估计吃不下去了。”
他们守卫吃饭是轮班,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轮到他们就没有肉包子了!
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包子喂狗,实在有些心痒难耐。
反正这里守卫也没有人管的那么严……
“哥几个得在这里站一宿!不如给我们吃了吧?”
大眼儿怯怯回望,小眼儿还是催促她赶紧走。
然后肉包子都被守卫抢走分食,剩点青菜被端去喂狗了。
四眼儿哼哼唧唧不是很满意。
入夜,西南角的守卫,刚开始兴奋得看狗都眉清目秀,燥热难忍跑了好几趟茅房。
后来眼皮子好似被糊住了,怎么也睁不开。
白天倒班明明睡了,但今天就是困得恨不得死过去。
碧桃带着大眼儿小眼儿,夜猫子一样越过打瞌睡的守卫,走到西南角。
俩小姑娘一个抱狗,一个捂狗嘴,狗对这俩人太熟,生性亲人,一被抱哪里顾得上咬碧桃?
碧桃蹲在拴狗的墙边上,把头顶的发冠一摘,跪地上屁股一撅,扒拉了几下,就顺着狗平时掏出来的狗洞钻出去了。
今晚的肉包子没放什么猛料,就是一些“十全大补粉”。
给床上那事儿不太行的男人喝的。
都说了中年人搞一起烈火熔岩,这玩意是碧桃在内院管事的那里偷来的,初始效果是助兴,副作用是困顿非常。
助兴效果不知道如何,困顿是在大娘口中听说的。
她和碧桃混熟了,忘年之交什么都说。
这院子里邪教徒满打满算,除了厨房的大娘,就碧桃一个能自由活动的女子。
碧桃还不扫兴扭捏,大娘什么都爱和她说。
埋怨那内院管事的:“完事儿之后像个死狗,娘的,泼水都不带醒的!”
所以今晚,碧桃把这西南角的几个不爱溜号的守卫,都给“补了补”。
碧桃爬出去,直奔正街。
这时间正街之上的商铺早已经关店歇业。
碧桃通过地牢里面本地姑娘的描述,再加上闻味儿,找到了买猪蹄儿的店。
在门口看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
他不动时简直彻底融入夜色。
站起后的身量还不低——正是前些天碧桃发威打死扔乱葬岗的那个“天君”。
那人是万万没想到碧桃真能出来!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
他一见碧桃便说:“桃桃,打听到了,咳咳咳咳……毒人,我到时候可以伪装成毒人回去院内助你。”
“他们如今还在路上咳咳咳咳……预估还有三天左右到崇川城。”
“你给的印章是明光天仙的?他也参与我们的计划吗?”
碧桃没马上接话。
实际上她那天单独叫这个天君,他却自来熟地叫她“桃桃”,碧桃是有些恶寒的。
他说的很多话,碧桃听不懂。
什么明光天仙?
不是“天君”吗?
这些人都被邪教荼毒了,觉得自己是神仙落难?
但不妨碍他提出可以配合碧桃所有计划,自愿被“打死”,而碧桃可以利用他。
如果他退缩和反叛,碧桃会让他真的死。
不过他很忠心,很听话样子。
事情办得也很好。
但此刻碧桃看他皱眉:“那玉章没换到钱吗?怎么不先治病?”
“换到了,那分明是最上等的白玉,但我当时从乱葬岗爬出来,形容狼狈……老板压价压得厉害。”
“不够吃药?”
他摇头:“吃药了,只是咳咳咳……身体没有在天界好得快……”
“大伤未愈,你再染瘟毒冒充‘毒人’恐怕会死的,你这计划取消吧,我再找合适的人……剩下的钱你拿着,自行离去。”
“不不不……”男人抓住碧桃手腕,“桃桃,还是咳咳咳我来……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朱明玄仙说过,下界后,只要碰到你,所有一切听你调派……”
碧桃看着他,又听不懂他说的话。
但是不妨碍她听到了一个新的名字:“朱明”。
名字都带明,和明光是哥俩儿?
由于男人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一定能完成任务,碧桃没有再犹豫。
而是叮嘱他一定要在这两天好好吃药。
“别省着,这点钱不重要,清华神教里面有的是钱,你这两天捡最贵最好的药吃。”
“嗯。”苍灵心里暖暖的。
他生得清隽,不是明光那种冲击人心的俊美锋冷,而是温润如水的五官清润。
在幽天和碧桃关系很好,是个有些勉强的神仙位。
像大哥一样照顾碧桃,带她行走下界,两人到处蹭同僚雷劫。
这会儿两人说完正事,苍灵突然上前,摸了摸碧桃的头:“从来就你点子多得发邪,这次也听你的,咳咳咳……但是你也要注意安全。”
“毕竟如今我们都是肉体凡胎。”
碧桃被摸得眯眼,似乎她身体很习惯。
可是心里却竖起了高高的警戒墙。
奇怪。
那冰镜不是说她喜欢明光吗?
这个男人和她这么自然亲密,难道……男人多的那个是她?
而因为碧桃素来性子诡诈,现在不解的事情太多,慎重非常,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能有好几种理解方式。
遇什么事情都不会轻举妄动。
苍灵愣是没感觉到她根本对自己没记忆。
主要是他摸碧桃的头,碧桃也不躲,还笑眯眯地像之前在幽天一样看他。
这谁能发现不对?
碧桃又交代了男人一些事,还亲切称他为“大哥”。
不知道名字,“大哥”就是万能词。
“大哥,过些天就拜托你了,邪教徒全杀了扔进深山,切记不能留活口。”
苍灵却抓住了“重点”。
高兴坏了,嘴角都要压不住:“咳咳咳咳……你终于肯叫我大哥了?下界了,倒是乖了。”
“放心,幽天出来的,没有哪个是心慈手软之辈。”
碧桃:“……”不好,她说错话了。
赶紧描补,换了副傲娇模样说:“且好好受用着吧,就这一次。看在你被打到半死的份上!”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苍灵笑得好开怀。
碧桃逃也似地跑回去,钻回狗洞。
结果一钻回去,大眼儿和小眼儿都露出了极其惊恐的眼神。
碧桃凝神一听,西南角的守卫有人醒神了。
“糟糕!我怎么睡着了,不对劲!快!通知其他方位的兄弟们,扫荡全院!”
碧桃身上的泥土都没有拍,拉扯着两个小姑娘就贴着墙根跑。
她为了钻狗洞,发冠摘下,此刻披头散发,若被发现定然无从解释!
而恰巧此时,西南角那被捂嘴捂了半天,一口好吃的都没给的狗兄不干了。
“汪汪汪!!!”三声,差点把碧桃三人的魂魄叫一起叫升天。
千钧一发,趁着那些“野猪”集结,碧桃扯着两个小不点朝地窖里面跑。
他们一进去,抓着火把的“野猪”就有人吼道:“先看天君天女们!”
碧桃把两个小姑娘朝着一个土洞牢房一搡:“装睡!”
而后直冲里面。
她不能被这么逮住。
她现在被接纳为邪教徒,已经分了自己的住处,这时间,这节骨眼儿上在土洞,根本解释不通!
万分危急之刻,碧桃灵光一闪。
她在那群拿着火把的“野猪”冲进来之前,刺溜一下,钻入了明光的土洞里面。
接着她开始不由分说,撕扯自己的衣袍,下手非常狠。
没几下就前襟大开,纱袍浪荡在手臂上,裤子挂在膝弯上。
而后,在明光刚刚睁开眼,看清楚来人的瞬间,在他惊恐无比的视线中,朝着他扑了过去——
第24章 “羊癫疯”
明光睡觉不该那么沉的。
在天界, 明光从不做梦。
仙位哪怕是至仙,也有清气护体, 不存在噩梦缠身这种最低级的晦祟之气入侵五识的情况。
但这地窖潮湿阴冷,明光如今是个肉体凡胎,身体状况赶上大伤初愈,还挨饿了一顿,他睡时蜷缩着,沉进了朦胧模糊的梦境。
梦中大雾连天,他变成了一个短胳膊短腿的小孩儿。
满心的慌张恐惧, 急着要赶去什么地方,在望不到头的大雾之中疯狂奔跑。
他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心中告诫自己快一点, 一定要快一点!
再晚点就来不及了!
短腿短手大大阻碍了他前行的速度, 他好像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仙灵,又或许是根本不会调用。
他跑得大汗淋漓, 气喘不止。
但还是来不及, 来不及……
可是来不及什么?
他在“梦中”频频抬头, 朦胧的雾气之中,他看到了伞盖横跨天际的树影, 笼盖下广博的界域,像近在咫尺, 却又像天边日轮, 无论如何也抵达不到。
横贯天际的雷电, 白虹般破开天际迷雾,又在半空之中,收束成一根细若发丝的电弧,银针入海般扎进了伞盖阴影。
“不——”
明光只觉得绝望极了。
他在茫茫无边的绝望之中睁眼, 悚然醒神坐起来。
张开的嘴却像被抛上海滩多时的游鱼,干涩的喉咙让他失声。
待看清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一刻——另一种“绝望”在他骤缩的金瞳之中凝化为实质,迅速朝着他飞扑过来。
凡人的五感不光不能预警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时候连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躲不过去。
明光只来得及侧翻身,试图躲避这一记“猛虎扑食”。
但是翻了一半儿就被按住肩膀,而后他的怀中便结结实实,严丝合缝地贴上了成片的,令人五感错乱的温热柔软。
明光自出生以来,从未和任何一个人有过如此亲近的距离,如此不留一丝余地的贴附。
古仙一族生而知之,明光降生之后不哭不闹,虽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却灵智健全,完整传承了自己的责任和古仙族关于统御万界的记忆。
天生天仙之体,无需在婴儿形态留存太久,他很快长到五六岁大小,自行行走坐卧,在仙娥的照料下进食修炼。
坤仪左将军和仙帝青冥都将孕育后代当成任务,任务完成,青冥仙帝继续镇晷,坤仪左将军直接奔赴星界。
待她再回到仙帝宫,都已经是数年后了。
她又并不是一位温柔母亲,对明光不如东君多有不满,从来只有责罚,更吝啬怀抱和软语,
所以在这阴暗潮湿的土牢之中,明光无从拒绝地迎来了他一生中的第一个拥抱。
不,确切说是两世的第一个拥抱。
下界十八年,他依旧因参赛生而知之。
他生父是一位军中小将,母亲是边关贫民女。
生下他的那天,大军战败,女子难产而亡。他被视为克母克父的不祥祸星,被丢弃给奴隶照料。
奴隶是外族人,没有将明光折磨死,是他害怕被打杀,怎么可能待他好?
他几经生死,为自己改名换姓顶替遗落在外的皇孙身份,收拢手下,寻回天界侍将,又与皇都几位皇子斗得水深火热。
他会亲近谁?拥抱谁?
又有谁会亲近他?
想杀他的人倒是多不胜数。
而此刻人与人的体温和肌肤大面积地摩擦,引起目不能视,却仿佛自血液之中喷发而出的雷电。
明光僵直地躺在那里,恍惚间自己坠落了云端,又好似正在遭遇五雷分骨化肉。
那种难以言喻难以摆脱的“痒”,像蚀骨销魂熔炼五识的魔气,盘旋成了恐怖的漩涡,将明光包裹其中。
他的双手像僵死多时的尸体,口呈现半张着的状态悬空,呼吸被“痒”意截断淹没。
他甚至有那么瞬间,有种从未有过的濒死感。
扑在他身上的碧桃,却没能感觉到她这迅猛一扑,将一位“天仙”的三魂七魄五识六欲,顷刻间粉碎重塑了数次。
她才刚把明光抱结实,外面的一群“扫荡”的披甲兵,就冲进了地窖之中。
火把将墙壁上所有的油灯点亮,碧桃第一次在这地窖中体会到了灯火通明。
“都出来!站在门口!”
土洞里面的天女和天君很快被人拉扯出来。
碧桃和明光所在的土洞,也很快有人冲了进来。
而这时候,碧桃才把明光的腰带扯下来咬在嘴里。
“你们……你们做什么呢!”
来拉人的士兵不认识明光,刚好也不认识碧桃。
但他知道这地窖的天女和天君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有天女天君搞一块儿去了!
于是当士兵把碧桃从明光身上往下扯的时候,场面就十分的香艳且凌乱。
有些士兵远远看到,脸上肃冷警惕的表情都绷不住了,脸直抽抽。
“哎哎哎……轻点拽……”
碧桃像头进食到一半被打断的狮子,不耐烦地回手挥了一下,把滑下肩头的衣服随便拢了下。
更乱了。
她披头散发地眯着漂亮的桃花眼,慢吞吞爬起来扭过头不耐地看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人还骑着明光的腰。
懒洋洋嘟囔:“怎么,走水了还是地龙翻身了?”
“咋咋呼呼地闯进来,天塌了吗,耽误我的好事儿!”
说着说着,还抖起威风来了:“你还拽!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看是你自己不知道你是谁了!”
男子恼怒的吼声传来,有人越过披甲执锐的士兵,朝着这边走过来。
碧桃耀武扬威的动作一顿。
眯起眼朝外看了下,表情适时地一慌。
连忙从明光腰上滚下来。
“七管事?”碧桃衣衫不整就要朝着门口去,手还拎着自己没了腰带而下坠裤子呢!
至于明光的腰带,就在她脖子上缠着,看上去简直像是在玩什么不堪入目的游戏。
但是她人还没走到门口,骤然身后有件长衫从天而降,绕过碧桃的脖子,将她满身的春色笼盖得严严实实。
结实的双臂压着衣角,沉如山岳落在肩头。
碧桃真实惊讶地一挑眉,回头在跳动的火光之中,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跟在她身后的明光对视了一眼。
这短暂的一瞬对视,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明光虽然在碧桃抱上来时险些当场就疯了,却在这群人冲进来的瞬间便回神,勾连前因后果,迅速明晰碧桃不是色性难压兽性大发,而是需要他掩护。
碧桃在满洞流光盈盈的灯火之中,对他露出一个格外美丽的笑。
真切的充满了感激。
而后转身手臂绕过他的脖颈,就这么不端不正,搂着他到了门口。
“七管事不会是来抓我的吧?”
“哎呦放心啦,完璧之身自然是留给大老爷们的,只是长夜漫漫,我同这位俊俏的小天君玩一点无伤大雅的游戏嘛……”
碧桃半挂在明光身上,说着还踮脚凑近明光侧颈,借着光影的遮掩,轻嗅了两下,像是仍旧沉迷在隔靴搔痒的“情事”之中,意犹未尽。
但两个人形容看上去可跟“无伤大雅”这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明光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大半个身体都隐藏在阴影之中,低垂着脸,看不清楚表情,倒像是被强迫。
手臂牢牢压着为碧桃蔽体的衣角,除此之外,宛如灵魂出窍。
只有和他仍旧因为站姿而大面积肌肤相贴的碧桃才知道,他在抖。
抖得很厉害。
羊癫疯发作前的那种抖法。
碧桃在县城见过一次有人羊癫疯发作。
他当时的情况和脸色,看上去甚至没有明光现在严重。
他别是有羊癫疯吧?
一会儿再抽地上去可就热闹了。
幸好这屋子里的火光因为穴封不严,旋风乱窜,也在抖,他又站在阴影之中,看起来不明显。
而且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浑身肌肤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汗如出浆,把碧桃都快“淹”了。
碧桃被逮了正着,也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光不松开明光,还时不时地动手动脚。
看上去还有想继续的意思。
“七管事,不会连私下玩玩也要管吧?”
七管事原本确实是怀疑碧桃的,可看她这副德行……简直像是在看着他无数没出息且色欲熏心的坏事下属。
他的疑虑稍稍打消,却看她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让她当个送饭的差事,她还怪会给自己谋福利的,挑拣的还是整个地窖里面最像样的天君。
也不知道怎么威胁了人,这原本性烈似火,几欲与人同归于尽的硬茬子,在她手中倒听摆弄。
虽然看上去是被迫,但竟然真的任她施为。
七管事分外严肃道:“滚出来!院子里进了耗子,我们在找耗子。”
碧桃被七管事这么一吼,倒是收起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了。
“耗子”是黑话。
意思是这院子里面进了外人。
碧桃表情慎重地松开了明光,半转过身,一边手脚利落地好歹把衣服拢好。
“大惊小怪”道:“怎么可能!这院子里把守严密,平时连个苍蝇都难飞进来!”
“还不是你那几个包子,把守卫们喂坏了肚子!”七管事半真半假地诈她。
碧桃系好衣服,摸一根玉簪利落地把头发一盘,没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系的是明光的腰带。
走出土洞前拍了下明光潮湿肩头,权当安慰。
小跑到七管事的面前说:“扯淡,那包子今晚这地窖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都吃了!”
碧桃嗤地一笑,想起自己刚才正干什么被逮住,浪荡无比地耸肩:“纯羊肉的,听说厨房大娘把羊鞭羊蛋一起剁馅儿里了,说有催情效果还差不多,怎么可能吃坏肚子!”
七管事狠狠瞪她。
碧桃跟着往出走,路过冰镜一行人的土洞时,头皮都要跟着头发奓起来了。
他们紧紧扒着栏杆看她,碧桃脑子里飞速想出如果他们告密,戳破碧桃在地窖搞明光的谎言,她要怎么应对。
那她就真留不得这几个人了。
他们用难以理解的眼神死死盯着碧桃,尤其是冰镜美人,面色白得像吊死鬼,眼睛红得好似被捅了两刀。
但是直到碧桃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跟着拥着七管事出门,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碧桃的心稳稳地放回了肚子里。
殷勤地跟着守卫们折腾了一宿,到处扫了一遍,一根“耗子”毛都没找到。
清早上打着哈欠又报了七管事,这才得以休息。
不过还没出门,七管事又叫碧桃。
“你跟那天君……”
七管事年纪不小,阅遍人间事,见过太多例子。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痴情两个字会把人变成傻子疯子。
女子尤甚!
碧桃就知道他要问什么,立刻道:“七管事不信,可以找两个婆子给我验身,保证完璧。”
“七管事放心,我清醒着呢,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真就只是玩玩,他倒是射几回,但男子是不是初阳,又看不出来……”
七管事一双小眼不忍猝睹地闭上。
他知道这女娘心狠手黑,给一点权力就敢上天,也知道她与众不同,杀人不眨眼,但未曾想她于男女之事上如此狂放不羁。
七管事算是邪教里面比较稀少的不会淫辱女子的管事,盖因他敬仰之人,是个淡然若水的君子。
虽然效仿那人,不耽误他作其他恶,但他的思想也因此封闭固守。
但怎么会有女子被养成这般模样?
毫无羞耻之心。
“滚蛋!”七管事眼不见为净。
碧桃道一声“七管事好眠”,正要退出屋内。
但是随即想到了昨夜跟着人扫荡的时候,在另一个院子里见到的一群小孩儿。
碧桃顿了顿,又扭回来,在七管事不耐烦的眼神之中,笑嘻嘻问:“我昨夜跟着守卫到处找耗子,耗子没找到,倒是在东院看到不少小崽子。”
“这些小崽子都是用来培养成信徒吗?”
碧桃理所当然这样认为,毕竟小孩子从小教起来,服从性是绝佳的。
就像被牢笼锁链捆住的野兽,一旦思想固化,日后再接触了“正确”,都很难更改。
在笼中长大的野兽,无论拥有多么尖利的爪牙,都逃不开那一条附骨之疽般的无形锁链。
她昨天看那些小崽子都在六七岁,八九岁左右,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模样。
看上去还都是流民或者孤儿,一个个懵懂青涩,沉寂无声,半点不活泼。
昨晚上一大堆人披甲执锐闯进去扫荡,都不知道叫唤,也不哭呢。
若是被邪教从现在培养,日后……
碧桃正想着他们日后肯定长成一群顽固不化的邪教徒。
却听七管事“轻飘飘”地说:“嗤,培养教徒?那要多少年?搭多少饭食衣物。”
“那些是和天女天君的作用一样,送给老爷们‘生财’的童男童女。”
碧桃的笑意微微僵了下,她一时间没听懂。
或者说她怀疑自己没听懂。
因此她觍着脸,又问了一嘴:“可是老爷们接回去不也得养大吗?”
“哈哈哈哈哈……”七管事这次是真的被碧桃逗笑了。
他一直觉得碧桃玲珑机敏得他不舒服,终于见到她也犯蠢一回,半靠着床塌挖苦道:“山沟里出来的,见识短了吧。”
“有些老爷们,就喜欢没长开的花骨朵。谁说要养大?养大干什么?吃白饭啊……”
碧桃这一次是真的愣住。
那点堆起来的笑都要堆不住了。
她这副受到了冲击的样子,不知为何让七管事竟有些不舒服。
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当年的傻样……毕竟谁也不是谁生下就是穷凶极恶之徒。
他收敛讥笑,板起脸,冷声道:“去吧,管好你的天女天君,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碧桃突然又笑了。
笑得无比灿烂。
“确实山沟里面出来的见识短了,这不就跟着七管事见识到了嘛?”
“嗐!我还说呢,谁要养一群孤儿,费劲巴力哈哈哈。等他们长大不知道什么歪瓜裂枣,哪里能生财?”
“原来是老爷们喜欢的‘鲜儿’货啊。”
“生财的童男童女,妙!”
碧桃笑着点头退下。
七管事没有再睁眼。
碧桃出了里屋,走到外屋,脸上的笑意依旧纹丝不动。
一直等到无人处,进到了给她分的屋子里,碧桃才卸下面上“微笑”的面具。
她的桃花眸子锋冷得宛如刀山拔地而起。
她嘴角紧紧抿着,挺胸抬头地端坐床边,好似脊背里面被人插了一柄钢枪。
那样子,姿态,看上去十成十像是明光欲要发火的之前的样子。
碧桃半晌之后又点了下头。
嗯。
她现在觉得那个冰镜恐怕真的是个会说咒语的神仙。
她骂七管事会遭报应,当时碧桃想笑。
现在她也想笑。
然后碧桃就真的又笑起来,只不过她的笑声听上去被压到极致的低,鬼气森森的,有些瘆人。
碧桃笑了一通,甚至都没有补觉,白日里依旧同往日一样。
清华神教之中也是一切如常。
唯有天界的银汉罟炸了。
从昨天晚上开始就炸了。
一直炸到了今天早上,讨论的声浪依旧没有丝毫减缓。
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两族吵架,因为呈现在银汉罟上的种种,已经无可辩驳。
碧桃的举动就是为了混入邪教救人。
虽然后续她究竟要怎么做还没有人能够猜到,但就目前为止,她做的所有事情足够令人对她的足智多谋叹为观止。
自然也有一些反对她的声浪。
但那都是一些和碧桃有过节,看不惯她行事猖狂无度,甚至是明光天仙的绝对拥护者的一些人,还在东蹦西跳地斥责碧桃行事偏激。
说她剑走偏锋,后续必定被偏锋所伤!
入邪教如同在河边行走往复,哪能不湿鞋?
而且碧桃看似一番操作猛如虎,但细数信仰力实在是不够看。
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们下届说到底是择仙竞赛。
比拼的就是获得民众的信仰,信仰便是仙灵,也就是仙位们真正的能力。
就算你万众瞩目,过得跌宕起伏,甚至名垂青史又能如何?
凡人朝生暮死,一生的精彩弹指一瞬,待归天之日,五行雷劫之下还能归位升灵,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无人信仰追随的神仙,回不到天界。
古仙族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下界,最大的优点就是足够团结。
他们已经有很多人像幽天的功德仙位一样聚集在一处,守望相助,彼此帮忙,信仰力也在缓步增长着。
投生成凡人,如果出身不好,想要获得信仰力,就要获得人的敬重、支持,甚至是追随。
而此番下界诸仙,皆如乱世浮萍,生死输赢只在眨眼之间。
浮萍卷入洪流之中,连出头的机会都没有。
例如那些还未出生,就已经死去之人便是差了些运气。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然而乱世也出英雄,想要在获得信仰力的同时,有立锥之地,确保自己能够在下界活得体面,成为‘人上人’,就成了这些竞赛的仙人们争抢的“资源”。
武力值强横的会去参军,以战止战,为苍生开太平的同时,夯实的军功就是向上攀爬的天梯。
而不擅长领兵作战的,就要削尖了脑袋,没身份创造身份,往会受众人拥戴的位置上面挤。
但除去那些皇城之中受人追捧的达官显贵,诸仙也有其他选择。
悬壶济世的医师、施粥救灾的善人、豢养佃户的地主、教书育人的先生、替人申冤的讼师,劫富济贫的游侠……
很多人已经默默走上了正轨,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最受关注的碧桃,反而信仰力是在倒数的位置上。
就连一直在地窖之中的明光,因为生在边关身世复杂,从小经营一朝得召回皇都,信仰力都有数千人。
且随着皇都时局变化,他的属下伴随信仰力,每一天都在增长。
若来日筹谋顺利,成了那贵不可言之人,信仰力又何止十万?
不过此刻的银汉罟上面,关注信仰力还有排位的人实在不多。
毕竟天上一天地上十年,择仙竞赛这第一场才刚刚开始!
虽然刚开始就这么精彩绝伦,但确实距离第一场比赛结束还有很久,仙位陨落的数量开始减少。
银汉罟上现如今的仙位上有五千九百九十四人,且随时都在因为信仰力增加减少更迭位置。
这其中来日会有怎样千万变化,谁又能预测得到呢?
而如今他们一直停不下来浪潮反复般讨论不休的,是关于昨天晚上,碧桃扑到明光怀里的前后始末。
以及两个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滋生。
热点讨论有以下几个。
——碧桃小仙多年渴求有没有得逞。
——明光天仙失去了天仙的能力,还能不能抵抗得住情爱烈火般焚身。
——冰镜神仙到底是不是一厢情愿。
——古仙族和雷部古往今来的强强联姻会不会因此被打破。
——碧桃小仙七窍玲珑心肝,究竟师承何人?
——明光天仙抱起来是什么感觉?
——明光天仙身材超绝!
“啊啊啊啊啊啊——画面我已经循环好多次了!明光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就是愿意的!”
“我也觉得是愿意,明光天仙那种性格,如果不愿意的话怎么可能让别人碰他?”
“活这么多年,这是我应该看到的!明光天仙身材好好!”
“明光天仙赤裸上身去阴影增光动态留影,一万土系仙灵火热兑换中!”
“我们桃桃追求明光百年,木石人心也该动摇了!哈哈哈!”
“我真的是服了,我们天仙是被吓到了好吗?”
“什么吓到了,明光天仙是第一时间知道碧桃需要他的掩护,才没有推开,解读为喜欢实在过分!”
“我追踪了碧桃从下界以来所有的比赛留影,我宣布,若来日她能回到天界,无论她是何仙位,我必定自荐传承人!”
“怎么回事?古仙族又出现一个叛徒,还是兵部的!被我抓住了!还是个刚从下界回来的兵部神仙位!”
“来人啊古仙族要投靠碧桃仙子啦啦啦啦!”
“云川真仙呢?你的侍者叛变啦!”
“哈哈哈,云川真仙现在正在战场,云川真仙真的好厉害!!!不愧为真武灵应估圣真君后人!万军之中取敌方首级!所过之处犹如狂风过境!他的信仰力现如今排第一位,两万六千四百六十一人!”
“这才开赛就两万多!他还只是个军中小将呢!”
“话说冰轮真仙不是也参军了?追踪他每一次都在打仗,可是他的信仰力增长非常缓慢……”
“经常和明光天仙他们在一起的广寒神仙,你们有人发现吗哈哈哈,他靠脸去吃软饭了,整日和另外两个凡人争宠呢……”
“说真的,古仙族不可能娶一个野仙灵,你们这些人都没有自己的宫殿吗?没事情做吗?回家吧回家吧!”
……
这过于火热的赛事进程,连朱明等因为少了一部分侍者,忙得脚不沾地的高位仙阶,也忍不住整日开启银汉罟查看。
朱明对碧桃的诸多操作不觉意外,他带碧桃下界行走过,碧桃有记忆的时候就惯会钻天规空子。
现在没了自己是一位仙人的记忆和顾忌,当然行事更加放肆无度。
幸好苍灵神仙和她相认,虽然他还没有察觉到碧桃天魂有损,记忆全无。
但苍灵性情温和稳重,和碧桃正是互补,他可以看着碧桃,免得碧桃真的走了邪路。
不过朱明透过银汉罟,看明光的表现,也觉得有点奇怪。
朱明好歹在天界上千年,算是看着那明光长大,明光性情冷硬,规行矩步。
虽为年轻一辈古仙族楷模,但说是一块上古衍生出来的小棺材板也不为过。
倘若他不是仙帝之子,又天生天仙,朱明都怀疑他七情不全。
且朱明一直都觉得,碧桃那千般殷切,万般周全,不光为助明光解幽天与古仙族对立之危,不惜以身入局,轻飘飘以桃色之事,暂且揭过了两方矛盾。
连明光见不着自己的亲娘都要替他谋划。
倘若碧桃换一个追求目标,哪怕是一个比明光天仙更高的仙位,肯定也已经得手。
如此百年不肯低头垂顾碧桃一眼的人,绝不至于在那种被强迫囚禁的情况之下,像那些仙娥和仙君们猜测的一样动心动情。
倘若他当真那么容易动情,碧桃也不用报名参赛,走这凶险一遭。
但明光的确实表现的……
“你有病吧?”碧桃真诚地询问明光。
昨日凶险一过,碧桃对于明光给她打掩护的事情很感谢。
今天特地带来了新衣物,还有上好的伤药以及好吃的点心。
这点心碧桃差点磨破了嘴皮子,才托厨房大娘外出进菜的时候给带回来的。
当然了,碧桃也是利用这个“讨好相好”的由头,借厨房大娘的松懈,往外面又送了个消息。
她等不及了。
她原本的计划需要放长线钓大鱼。
但是自从昨夜之后,碧桃不想钓鱼了。
她要把整个池塘都抽干!
然而带着好东西过来和明光道谢,却一脚踢在铁板上。
“出去。”
明光看也不看她,破旧的衣服重新穿回身上,昨天晚上他的腰带被碧桃扎走了,他没有扎碧桃的腰带,而是将衣摆撕掉充作腰带。
此刻盘膝坐在床上,如同一尊打坐念经的佛陀神像。
虽受风霜摧残,却屹立坚挺。
从碧桃进门开始,便视她如洪水猛兽蛇蝎妖魔,闭着眼睛只会重复这两个字。
碧桃此人向来通情达理爱憎分明。
昨天晚上明光帮了大忙了,碧桃对他真心实意的感谢。
现在也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他。
连说话都开始温柔似水起来:“说真的我见过你这种症状的,这羊癫疯发作起来真的不容小觑,四肢僵直冷汗岑岑,搞不好还会吐沫子……”
“你以前发作过没有?”
“我听说这种病有些是胎里带的,不发作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病……”
“出去。”明光还是只说这两个字。
殊不知,明光自昨夜一直崩溃到此刻。
这一次并非因为他知道银汉罟上有人看着一切,也并非他恼怒碧桃孟浪无礼,伺机对他动手动脚。
而是……他被一个拥抱,被肌肤相贴粉碎掉的灵魂尚未拼凑补全。
无人能理解,在看到碧桃的那一刻,比他的思想先一步苏醒的是感官。
他因她顷刻间“痒”意爬满全身。
那是他咬到舌尖溃烂,手指悄然扼入伤腿,也无从缓解逃脱的魔咒。
他对碧桃绝无私情,他很确定。
他甚至因她昨夜不是来对他纠缠不休,而是陷入危险,为让他掩护,觉得她至少不再色欲熏心。
至少在为归天升仙而努力,感觉到松口气。
甚至是欣慰的。
明光一直就不能理解她的荒唐情爱,巴不得她突然开窍,自此一心升仙登顶,捍卫苍生。
可昨夜的肌肤相触,仿佛一道魔咒,释放出他明光心中“邪魔”。
他竟然在看到她的瞬间,下意识在回顾那种“蚀骨销魂”的亲密滋味。
他无法摆脱的“痒”,成了他血液之中乱窜的蛊毒,蛊惑他、引诱他、逼迫他。
让他迫切地想要再尝试一次。
他想让碧桃再抱他。
他想和她肌肤纠缠。
这才是让明光真正崩溃的原因。
他从来不识何为“渴望”,更视私欲为深渊火海。
他生来高傲,最看不上的便是无法自控之人。
仙者三魂七魄接连五行,五行又控遏五识。
对明光来说,湮灭自己的诉求欲望,就像步入五雷阵,任由自己生死肉骨,血肉化泥一样容易。
像随手召集空中的五行之力,移山倒海一样简单。
哪怕投生下界,数次生死边缘,他从未畏惧过,当真竞赛失败,他也未必痛苦难忍。
可他从未体会过这种色、受、想、行、识,皆不受本人控制的巨大恐慌。
他竟然生出了不可抑制的触欲。
而且是在未曾动情之时,对一个人先有了触摸拥抱的欲望。
这……何其卑鄙?
何其无耻!
明光自厌自弃到极致,恨不能一刀结果了自己。
如何还敢睁眼看碧桃呢?
而碧桃正欲再说什么,突然大眼儿和小眼儿过来。
趴着门口对着碧桃说:“院子里突然来了好几大车货!闻着苦的,好像是药材。”
“有士兵说是‘毒人’提前到了。”
碧桃豁然起身,顾不得再管明光的羊癫疯到底是胎里带的,还是昨天让她给吓的。
下意识弯腰拍了明光的脸蛋几下,安慰他。
结果因为太心急,力气没有拿捏好简直像是在扇他巴掌。
“啪啪啪……”
“宝贝儿我去办点事,稍后给你找大夫仔细检查哈!”
第25章 “同归于尽”
清华神教之所以在几年之内能快速兴起, 受数不清的乡绅富商,乃至世家暗中支持, 皆因为数年前,在平施州,清华大帝怜人间灾厄,曾法相现身,亲遣侍者神降救苦。
当时平施数城,被雷雨笼罩,仿佛被天神遗弃的旧地, 一连下了两月大雨。
平施地形凹陷,三面环河,原本一面靠山, 巧用两河高低之差, 东奔西流之势,修筑截流堤坝。
雨季来临常常能够上游涨水, 下游排洪。
平施州牧仗着水利通达, 商船往来如梭, 捞得盆满钵满,吃得脑满肠肥。
却每年只端坐州府, 听数城自行提报防汛工作,从不派人印证巡视。
整整两月的暴雨狂雷, 堤坝年久失修, 一朝溃败, 平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和山体滑坡。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皇都天高皇帝远,虽派下的救灾抗疫之师物资及时,但经过层层盘剥, 当真能送入平施的赈灾银粮,已然是杯水车薪。
且进了平施的赈灾队,就汇入了深渊幽潭的细流,有去无回。
疫病凶狠,传播速度极快,城中灾民尸身堆叠,来不及焚烧处理,几乎与平施城墙齐平。
平施州一时间成为人间炼狱,蝇虫裹着尸臭笼盖数城,然为了防止疫病蔓延,周边不得不筑起防御关卡,派临近的军队镇守,以免暴乱。
被挤压在“地狱”里的人,会在活着的时候就化为“厉鬼”。
毕竟手边是母亲妻子腐烂尸身,耳边回荡幼子垂死嘤啼,出城的路上是相识的人的尸体堆积的尸山。
而身后——身后赈灾的施粥棚子,却是铁锅翻扣,木架坍塌。
这种情境之下,人已经不是人,也不能是人了。
灾民顺着瘟死的亲友尸身爬上城墙,九死一生地跳下去,四散遁逃林间,为的只是一线生机。
待到平施周遭的城镇也开始瘟疫蔓延之时,再加派军队封死平施已经晚了。
一时间整个川南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城镇关门禁止通行。
乞丐流民,甚至新客走商都被拒之门外,有人多咳一声,脸红一点,都会被畏惧疫病之人拖走,活活打死焚烧。
皇都摘星台司命兼大慈悲寺方丈,彻夜观星,得上天警示。
言:贪狼、破军、七杀继发不祥之光,动荡即将开启。
若不拂紫薇之晦昧,国祚将崩,必将天下大乱。
而促成如今时局,身在帝位的惠伟帝难辞其咎。
帝君识人不清,满手杀戮,贪盘龙位,未立国本,正是晦昧帝星之根。
又偏信奸佞,敕封四方异姓王,引八方祸乱,须诚心悔痛,长跪宗庙,茹素焚香,方可得天神垂顾,令灾祸缓退。
老皇帝被逼着下了数道罪己诏,然疫病不会因为帝王悔恨就停止传播。
正在这民怨沸腾之际,清华大帝神异出世。
据说那日虹桥架天,清华大帝垂目人间惨剧,悲悯落泪。
特遣侍者入人间救苦救灾,平万民之怨。
而后当真有人带着能治疗疫病的药方进入平施,传教布药,慈济灾民。
疫病迅速得到了控制,清华神教所宣的教义,便是:“济救人间苦厄,慈度万魂升天”。
碧桃从山村里面出来,把自己卖入邪教想混口饭吃。
但在她听到这教义的那一天开始,就断定这是个邪教。
神仙确实以济救苍生为使命,但是“慈渡万魂升天”?
哪怕掌控幽冥的酆都大帝失心疯发作,举整个幽冥之力,也渡不上去一个鬼魂。
上古一气化三清,自此清气升天,浊气落地,五行生机浩荡人间星界,成生生不息之轮回。
阴阳交替,生死轮转,都不能违逆天地秩序。
一个邪教放言要把鬼魂渡升天?
碧桃没人教,也记不起为什么知道,但就是知道,凡人之魂死后当归幽冥地底。
若人魂不归幽冥,必将是轮回崩盘,百鬼夜行,万魂祸世之相。
所以清华神教就是彻头彻尾的邪教。
不仅教义狗屁不通,碧桃还知道他们所谓的“济救人间苦厄”,根本是假的!
她当日在被卖到清华神教做天女时,路上就听到了那牙婆和她同伴谈论清华神教行事及布教方式。
当日根本不是什么大帝侍者携带灵药救苦救难。
就是个沽名钓誉的赤脚郎中,截下了朝廷派来的医师的药方,自己吃了后,发现其对疫病有很好的控制之效。
他杀了那医师夺方,又有那么几个在山上落草为寇的“兄弟”,正赶上活不下去下山谋生路。
几个人一拍即合,妖言惑众,想学佛宗那些肥头大耳的和尚骗信徒的供奉。
恰逢雨过天晴,长虹贯空,他们借药方造势,成就了清华大帝神显谣言。
还是那句话,人在绝望之时,抓到什么,都会当成救命稻草的。
况且那药方确实有效,入教才能得药,生死之间,有没有真的看到异象,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于是……清华神教强势崛起。
但是数年过去,他们的布教手段,其实一丁点都没有改变过。
创教之人不是清风朗月的君子,而是一群草莽与医术稀松的土大夫,因此教内的天女天君并不神圣,不如佛子们个个端坐莲台,尊贵无双受人敬仰。
天女天君,说得再好听,也是为拉拢资源,作任人亵玩虐杀之用。
而为了一直让信徒们相信清华神教能“救世间苦厄”,他们保留了当年在平施爆发的瘟毒。
而后频频故技重施,在想要布教的地方散发瘟毒,再派教徒施药救治,顺带拉拢当地豪绅,成就新的邪教分部。
简单粗暴到令人听了几欲发笑。
却有效。
而疫病是晦祟之气,正如清气一般,不会一直在一个地方肆虐停留。
就算不去祛除,随着天地间五行的流动与相生相克,也会自行消散。
他们想要保留瘟毒用以传播,留存得过疫病的人的东西,乃至是血肉尸体都行不通。
于是他们保留瘟毒的办法,便是豢养“毒人”。
“毒人”就是感染了疫病之后,却还没死的,具有强烈传染性的人。
邪教徒给他们吊命的对症之药,却药量大大不足。
以致感染的人无法痊愈,却也轻易不会死,非得缠绵病榻,耗干心血生机才能殒命。
而体质好坏决定“毒人”的寿命长短,为了给“毒人”续命,常常还要给他们喂些补药吊命。
通常“毒人”都是邪教从流民,或者奴隶市场买来的人。
待到完成了布教任务,“毒人”的下场自然也就只有死。
碧桃最初的计划,就是来这个狗屁不通的邪教里面,搞点钱花花。
她一个小山村出来的女子,能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不做坑骗好人,丧尽天良之事,便已经是大善了。
但是入了邪教后,碧桃同落难的天君天女为伍,见年轻的生命徘徊生死之间,终究不忍。
便打算行力所能及之事,改了计划。
她准备趁着邪教利用“毒人”布教之前,先放一把火,把天女天君救出,再截杀“毒人”和布教徒。
尽力阻这一城瘟毒之乱。
若成功,她也算是对得起被守护神养大的恩情。
若失败,她便卷钱隐遁深山,过她自己无忧无虑的小日子。
烽烟四起,国祚将崩,紫薇晦昧,邪教惑世……这和她一个小小村姑有什么关系?
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人生短暂,多吃好吃的才是正事。
可是那日,她从七管事口中问出了那些“散财的童男童女的”的作用,碧桃就又改了主意。
来都来了。
她要让这些满脑子淫秽恶毒的王八蛋,先“升天”去看看,上面到底有没有他们的清华大帝在!
她从同教同伙手中换到了照顾“毒人”的任务,不过一句话的事。
“真的吗?!”
麻脸男激动得差点给碧桃跪下,看着她的眼神真的像是在看着一个救世的天女。
“我最近正觉身体不适,你真的愿意替我吗!”
照顾毒人虽然每日都能饮一碗“解药”,可那也是个风险极大的活儿!
毒人身上染着瘟毒,若是体质弱的人传染上,很快就会死掉,喝“解药”也来不及啊!
本来“毒人”该是在二月末尾才到的,在这些天女天君被“上交”后,才会开始布教。
不知为何此次“毒人”提前了半月有余。
好死不死,麻脸这些天偶感风寒,若是在染上瘟毒,两相叠加,怕不是会要了他的小命。
他恨死自己那天跟一群人“开小庄”,被他们算计接下了照顾毒人的差事!
“可是……”他到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徒,对碧桃还是多有警惕。
“你为何要替我?”
碧桃笑得温和:“倒也不是想替你,这不是昨日才将七管事惹恼了嘛。”
“我想让七管事消消火,布教的差事做好了,说不定七管事一高兴,我还能升一升,到时肯定不会忘了兄弟你的!”
麻脸一听这理由,合情合理!
而且还对着碧桃挤了下眼睛:“哎,七管事确实待你不同,他很少提拔什么人。”
“你要是真做好布教之事,说不定七管事就不会把你‘交上去’了。”
在麻脸看来,这位天女貌美如花,但真的送给那些老爷们糟践,实在是辱没人才。
“借你吉言。”碧桃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顺理成章,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毒人”的院子里面。
见到了她之前“放出去”的那个男子。
男子在床榻之上半躺着,闭目昏沉,面颊赤红。
看上去病得非常重。
碧桃一进门,凉风卷入,他便一阵撕心裂肺地咳。
“咳咳咳咳咳咳……”
好容易换上气来,他睁开眼,看到了碧桃。
眸中的警惕之色,顷刻之间变换,虽然面色死灰,却露出温和笑意。
“大哥……未曾辱小妹之命。”
碧桃:“……”都快病死了还嘴上占便宜,这个人真的是……
可是他确实未曾辱命。
在碧桃的预估之中,“毒人”应该几天之后才会到。
虽然跟上交天女天君的时间有一些重合,处理起来会比较麻烦,但那个时间已经是最快了。
但他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来了,一定是见完碧桃,便拖着病体连夜奔袭。
杀掉邪教徒,埋葬毒人避免传播,给自己染病,拖着这么多的药材回来……
“大哥,辛苦了。”
这一声大哥碧桃叫得真心实意。
苍灵美得嘴角压都压不下去,要知道他虽然勉强是个神仙位,可在天界之时,经常是他跟在碧桃的身后跑。
碧桃不肯因为他的年岁和仙灵称他为大哥,还总因为他样貌温和,没有碧桃的鬼点子多,甚至叫他弟弟。
这一声“大哥”,苍灵觉得这一趟遭的罪都值了。
来日回到天界,他那些朋友,肯定会佩服他能让碧桃服软。
碧桃却慎重走到他的面前,对他道:“你面色看上去非常不好,应当立刻服用解瘟毒的药物。”
“接下来的事情便无须你参与,过两日,我会设计让‘毒人’身死。”
碧桃拿过他病床旁边的水杯,送到自己嘴边说:“你去了外面好好养病,这里一切交给我就好。”
“哎!你做什么!那是我的……我……”
苍灵看到碧桃竟然在用他的杯子喝水!
他连忙从床上下地阻止,却因为四肢无力,扑倒在了床边。
他神色惊慌地看着碧桃,到现在才意识到,光顾着高兴,碧桃进他的房间竟没有做任何防护他都没发现。
他半趴在地上仰头对上了碧桃沉静的双眼。
片刻后,碧桃喝干了杯中水,苍灵明白了碧桃的计划。
“可是……”这未免太疯狂了!
苍灵咬牙从地上爬起,对着外面沉声喊道:“武医师,快去端一碗药效足够的解药来!”
他拉过碧桃,满脸严肃:“你听我的,你这样做不行。”
“疫病瘟毒并非人能控制,若是不慎害死了无辜之人,归天之时,便没有了回头之路了!”
“桃桃,你等下把解药喝了,我会找个机会冲到府内,我是‘毒人’,到时候必然会引起骚乱。”
“你趁这个机会,把你想带走的人带走便是,或你想杀哪个奸邪之徒,告诉大哥,大哥帮你。”
“此番下界,切记不可像从前一样钻天规的空子。”
主要是四值功曹还有随赛监考,大部分全部都是古仙族那边的人。
谁知道他们笔一歪,会不会给碧桃记录蓄意触犯天规?
苍灵满脸焦急看着碧桃,想碰她,又害怕自己身上的瘟毒传染给她。
见他说了一堆,碧桃似乎不为所动。
只得站远一些,压低声音对碧桃道:“我等身边有数十位随赛的仙长,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碧桃!”
碧桃又听不懂了。
但不妨碍她面色如常八风不动。
而且碧桃虽然不懂面前这位男子究竟在说什么,却能够看得懂他情真意切的关怀。
碧桃对他笑,伸手拉着他不敢伸出的手放在自己头顶。
语调温和温软,却绝不听话。
“大哥。”碧桃很想找个机会把这个男人的名字给诈出来。
但现在顾不上了,而且碧桃是心甘情愿叫他大哥。
毕竟这个世上,这男人还是除了婆婆之外,唯一真心为她着想之人。
碧桃笑着,语调甚至一如既往的轻灵好听。
说出去的话却无任何的转圜余地:“我不光要把我想带的人都带走。”
“我要他们死。”
“全得死。”
苍灵和碧桃相处数十年,交好数十年,知道她一旦下了什么决定,九头天牛都拉不回来。
就像当初很多人劝她,不要去纠缠明光天仙,不要和古仙族的那些仙君们结下冤仇。
可碧桃无论答应得多好,却从来都不会听。
她主意大到连朱明仙督都没有办法,苍灵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跟着她,纵着她,帮着她而已。
“那好……既然你不肯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
苍灵虚弱地笑笑,伸手弹了一下碧桃的脑门。
“我不会出府,幽天所有的仙位都答应过朱明仙督,万事以你为先。”
这甚至无关乎朱明的命令,和竞赛的输赢。
而是幽天所有的仙位,这么多年或多或少都得过碧桃的“随手帮忙”。
她在天界人脉广,朋友多,很多古仙族也唯独卖她面子。
许多朱明仙督没有办法出面计较的“小事”,都是靠碧桃从中牵线搭桥,润滑成事。
功德仙位都是下界飞升的人,而不是天道衍生出来那些摒弃人性的“驴”。
他们都将碧桃视为自己的小辈。
算不上是知恩图报,毕竟庇护自家小辈,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责。
苍灵对碧桃介绍已经端着药进屋的人:“这位武医师并非邪教那边派来的人,是我在路上重金聘请。”
“还有那些药材,都是在崇川城里面买的。要将邪教徒们带来几大车药拖回来,没有三天回不来。”
“我已经将那些药车拖进山里,用树枝掩盖起来了,天寒地冻,蚊虫绝迹,如果短时间内你需要取用的话,应该不会影响药效。”
“带来的这些药虽然有按照解药药方购买,但是有一些药材一直没有凑齐。”
“现在手中能用的解药,只有我在邪教徒那里骑马带回来的一些。”
“若你执意要孤注一掷……那便放手去做吧!”
“这些解药正好能救你想救下的人,而那些没有凑齐的药方,也能让你想杀的人如愿去死。”
苍灵说完之后,碧桃愉悦地点头。
他把事情办得简直像碧桃亲自动手一般,思虑周全,行事缜密,却又留有余地后路,合心意极了。
也没有仗着那一声“大哥”,对着碧桃谆谆说教,妄图改变碧桃的想法。
甚至有一种碧桃杀人他埋尸的痛快。
碧桃仰着头看他,心想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若两个人当真“认识”,他们一定是极好的关系。
不过关系再好,碧桃也不能看着他去死。
于是碧桃对着催促自己喝药的男人勾了勾手指,在男人不解低头的时候,五指成掌刃,照着他的后颈狠狠剁下——
苍灵受伤加上染了瘟毒,本就虚弱不堪,正在强撑,被碧桃一下就砸昏了过去。
碧桃这才回身接过武医师手上的药,蹲下身,捏开苍灵的下巴,就给他灌了进去。
苍灵为了保证身上的瘟毒,这些天都没有吃足够药效的解药。
这一碗药下去,他的瘟病症,应该能好大半。
碧桃粗暴地给苍灵灌完了药,把碗回手就塞给了那个武医师。
然后看上去不费一点力气,就把一个身形比她高大许多的男人,拖到了床边上。
扯到床上摆好四肢,盖好了被子。
武医师眼皮直跳,这女娘简直怪力!
碧桃这才回头同武医师说话。
“我不管大哥给了你多少钱财,才打动你来这邪教的窝内捞金。”
“但是你没有来错,这帮畜生们富得流油,有的是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承诺在大哥给你的钱财上,再给你翻上五倍,待到事成之后一并付给你。”
“或者等到这里彻底乱起来,你可以自己尽管去搜,搜到的钱财和物品全部都归你。”
“我对你唯有两个要求,不要坏我的事,以及为我的人提供药效足够的‘解药’。”
“倘若你将事情办好,我保证你盆满钵满健康健全离开邪教。”
“倘若你心存狡诈,碍我行事,我保证你不光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也休想全尸出这院门。”
碧桃威胁人的时候,没有横眉竖目疾言厉色。
她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像秋水一般碧透明净,更像映照人心的镜子。
镜子不会折射谎言,不会虚张声势,她不是威胁只是在陈述事实。
武医师是一位鬓发霜白的老头,消瘦普通,在街上的人群里,甚至都不会被人一眼看到。
唯有这样面对面的时候,才能发现他有一个亮点。
那就是他一双眼睛,有着不符合他年龄和外形的清亮,仿佛身体经受岁月摧残,灵魂却历久弥新。
他听碧桃说完了一长串的话,把手里的药碗突然往地上一摔。
他看着碧桃眼神坚定,好像那些有共同目标的联盟者,摔杯为号。
他攥起干瘦的拳头,在碧桃面前挥了挥,说道:“老朽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这把年纪了,来这里可不是为钱!我就是为了弄死这帮浑蛋!”
碧桃:“……”
“你兄长身体确实扛不住了!没关系!老朽身体好得很,我来做毒人!”
“把他们全部都传染上,一个也别想活!”
“武医师你是……有家人被邪教徒坑害了吗?”
碧桃谨慎地退了小半步,猜想他的目的。
武医师愣了一下,砸自己胸膛明志的手一顿。
“没有啊!老朽父母早亡,一辈子未曾娶妻,醉心医术无法自拔!”
“数年前也曾游历到过平施,钻研过关于肆虐平施州的瘟毒。”
“那瘟毒虽然传播快,来势汹汹,却并不致人速死。当年平施百姓境遇惨烈,还有这邪教崛起,实在诡异。”
“老朽当年就觉得清华神教出的药方并无稀奇,多年来听闻他们到处掳掠男女。”
“数次报官,然人微言轻,官邪相互,无有结果。”
“如今明晰其中鬼祟,他们竟为了布教敛财,蓄意以人命保存散播瘟毒,着实令人发指!”
“今有你兄妹二人以身入局,志除邪教,老朽烂命一条,自当鼎力相助!”
武医师声颤激昂,话音落下,余音犹自绕梁不绝,振聋发聩。
老头儿中气十足啊。
碧桃出生即被丢弃,从不信人性本善。
她不过是随口威胁一下这个老头,免得他胆小误事。
却未料激发他满腔热血沸腾喷涌,迎面“糊”了碧桃满脸。
这乱世人间,有人蝇营狗苟为私欲榨取民脂民膏,脑满肠肥,践踏人命。
也总有人不计生死利益,为正义,身先士卒。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①
碧桃笑着和这干巴老头,于这漂浮瘟毒的暗室对拳击掌。
而后兴致勃发地带上所有尚有效用的,“毒人”用过的物件,分头去传染瘟毒。
“毒人”提前进院,为防止泄漏瘟毒,影响布教效果,自然是关闭院门,教徒暂停一切活动。
这让这个闹中取静的邪教分部,彻底成了一个极其适合滋生蔓延瘟毒的温床。
碧桃接了照顾毒人的差事,消息并没有很快传开。
她打了个时间差,活跃地在一天一夜之内,接触了她能接触的所有人。
待到七管事接到碧桃这个蠢货为了讨好他,居然自主去照顾“毒人”,还到处在院内乱晃之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当年平施之所以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形成人间炼狱之势。
天灾人祸皆有助推,然而最根本的是那瘟毒传播的速度太快了。
虽然不致速死,却是只要接触,即便是做过防护,堵住口鼻,也难以抵抗。
加之为保存瘟毒,这么多年皆以人体延续,毒如虫蚁在人体筑巢繁衍,早已进化出更猛烈迅疾的传播方式。
两天。
短短两天。
碧桃以身运“瘟毒”,她接触过,蓄意传染过的那些人,全部都出现了瘟毒的症状。
大门彻底锁死,各院之间切断来往。
有症状的,全部都被赶到了一处角院,一天三顿喝“解药”。
而没有症状的那些人也是生怕传染,就算七管事再怎么明令禁止,也依旧偷偷地跑到武医师那里开药预防。
“预防”的效果,自然是“出类拔萃”。
碧桃高热,双颊绯红,却整日嘴角上扬,像一朵枝头盛放的碧桃花,荼蘼以极。
透过银汉罟,追踪碧桃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因为碧桃如此偏激和极端的行为,反对她的声浪也越来越强。
银汉罟上,终日因她沸反盈天,烈火烹油。
她分明就只是一个小小灵仙罢了,却成了如今诸天仙位,想不听都根本躲不开的“异声”。
“她是要让所有人都去死吗?她这样还能算一个仙人?能想出这种办法简直比邪魔还要可怕!”
“确实太极端了,各个人体质不同,若有人因此而死……”
“以极端手段行良善之事……我当真不知道这应该怎么算了。”
“这已经不是剑走偏锋,这种做法和那些邪教徒有什么区别?万一瘟毒传播出去呢?”
“可银汉罟上清气荡荡,碧桃并未被判罚违禁,你们一个个满口道德仁义,怎么不见你们下界,以身入局去拯救苍生?!”
“就是就是……碧桃自己也染病了啊。”
“而且你们难道真的不觉得,这群人自食恶果大快人心吗!”
“可是身为仙人怎能用如此办法报复凡人?”
“仙人怎么了,凡人又怎么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自有天规辨忠奸,你们叫唤个什么劲!呸!”
……
看着银汉罟的朱明暗恨苍灵不争气,却也知道哪怕此刻自己在碧桃身边,也劝不了她。
只得摇头感叹:“好一个同归于尽之策,好一个厉害的碧桃仙子……”
上面吵得九天震荡,碧桃却怡然自得。
她正在里屋的屏风后面照顾苍灵喝药。
苍灵已经好了许多,碧桃昨日还在内院管事,就那个“那事儿”不行的管事,屋子里面找出了根人参。
给苍灵炖了补身体。
自己也喝了一碗。
碧桃听着外屋武医师,给求药的人端去一碗染上瘟毒的凉茶,还吹嘘说定然“药到病除”。
这男人那方面不行,藏的东西就是厉害。
碧桃喝一碗解药,喝一碗人参汤,当天晚上出了一身汗,直接活蹦乱跳。
第四天,来求药的人已经开始鬼哭狼嚎。
有人发现“解药”根本就不好使,试图突破院子跑到外面去。
碧桃每天带人到处巡视,在院子的各处墙边上,大门处,撒上药粉。按照武医师说的,又熏上艾草,防止瘟毒传播。
碰见这种想跑的,直接让人捂了嘴拖到地窖里面去。
病痛是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
先前那些身强体壮如野猪的守卫兵们,在病痛的面前,不堪一击。
先前是他们镇压地窖里的天女天君,让他们上天不得入地不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如今阴阳倒转,境遇轮换。
地窖里面的那些天女天君,从昨夜就已经被碧桃带人转移,统一安置在一个院子里头。
“足量解药”一天三顿供应,有人染病但很快就迅速恢复了。
恢复之后的人,也跟着碧桃每天在院子里面到处抓人。
再把那些完全无法抵抗的,绝望到只会在地上哭嚎哀求的邪教徒,扔进地窖里。
这简直是一个极致畅快的报复过程,没有任何一个天女天君想要错过。
他们一生为人摆布,为人鱼肉,第一次手持刀刃,掌控生杀,如何能不上瘾,如何能不疯魔呢?
包括之前对碧桃不分青红皂白,就挥棍子的冰镜等人,也是沉浸其中。
碧桃带着吃过了“解药”,恢复大半的冰镜等人,来到了七管事的门口。
七管事是碧桃第一个目标。
她虽然没有亲自露面传染,却让伺候他的人,第一时间把一个苍灵用过的杯子,用来给七管事倒茶喝。
院子里的人会在这么快的速度之内乱成一锅粥,全赖七管事染病时间早。
他并非愚人,在事发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碧桃的阴谋。
“为了讨好七管事接下‘毒人’的差事。”这种谎话骗得了院子里面其他的人,骗不了残忍奸诈的七管事。
可是没办法,他发病最早,年纪大了,症状发展也快。
他高热烧得眼前重影的那天夜里,碧桃锁上了他的房门,在他门口,听他在里面跌跌撞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但凡还有力气,肯定早就把碧桃给弄死了。
碧桃却是专门留着他,任他绝望求生数日,此刻才打算去会会他。
冰镜见碧桃站在一直锁着的院子门前,还不懂怎么回事。
她想去继续抓人,这简直是她有生以来玩过最好玩的“游戏”了。
把那些藏在阴暗处的“老鼠”,全都捉出来扔进地窖!
比跟着坤仪将军游走万界,劈杀那些才刚刚孕生,还未成气候的妖魔好玩多了!
没有身临其境的人不懂,那种感觉真的好爽。
太爽了!
冰镜虽然从染病,到得知碧桃的计划最开始,确实被她疯狂的报复吓傻一阵子。
因为冰镜有天界的记忆,她知道一个仙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但是很快,冰镜看着那些邪教徒,看着那些视人命为猪狗的恶徒一个一个倒下,恐惧和崩溃,笼罩了他们,逼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悬崖绝路”。
这是一个非常绵长,幽远,昼夜不停持之以恒的过程。
冰镜兴奋得连觉都不想睡,从未尝试过如此酣畅淋漓的复仇滋味。
这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因病痛衰败,耳听着那群人的哀嚎哭喊,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得到了精纯仙灵的淬洗。
满身脏污还未换下来,冰镜已经觉得自己熠熠生辉。
雷部那两个小将,恢复好后,更是为碧桃马首是瞻。
院子里面的人差不多清干净了,细算一算邪教徒的人也没有多少。
一个地窖都没填满。
碧桃把七管事留到最后。
碧桃对冰镜等人说:“在这等我一会儿,这里也有一只‘老鼠’,我去看看。”
屋子里臭气熏天,这几天碧桃只让人给七管事扔一点东西渡命。
他还没死,却因为高热太久,瘟毒入体,神志不清。
摔倒在一张圆桌旁边,躺在一地碎瓷片上,看上去是想给自己倒水喝。
但碧桃没有让人给他水。
他此刻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蜷缩着,张着干裂的嘴,呼哧呼哧地喘着。
时不时还咳几声。
痰音如同破风箱,听上去已经瘟毒入肺。
碧桃慢悠悠进来,走到他的旁边,被臭得抬手轻轻捂住鼻子。
踢了他好几脚,他才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大概是赖巴狗命都硬,寻常人到他这个地步已经不认人了。
可恨总是比爱更浓烈长久,七管事勉强聚焦了眼神,辨认出了来人是碧桃之后,一双混沌晦暗的眼睛竟然爆出了一点精光。
“是……呼呼……咳咳咳……你!”
他哆哆嗦嗦抬起手,想要抓住碧桃,但是手抬起一点,就无力地跌落在地。
碧桃慢慢蹲下,对上他的眼睛。
他那么凶狠,恨意在他的眸中简直要化为实质的利箭,将碧桃穿胸而过。
他甚至不是多么畏惧死亡,只是恨,是怨,是不解。
为什么?
他动了动嘴唇,没能问出口,碧桃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凭什么!
他不懂,一生作恶多端,不是没有想过报应,却为什么要栽在他仅有的一点“善意”之上?
他对碧桃确实是有一点善意的,一点点,并不多。
已经是七管事从腐烂流脓的五脏之中,挤出来唯一的那么一点点了。
否则碧桃又何以借他的势,在这院内耀武扬威呢?
可就像牙婆会死在碧桃手上一样,七管事也是注定要死在碧桃手里的。
越是身处阴暗,与阴翳为伍的人,越是会不受控制地被“明亮”的东西所吸引。
碧桃再怎么用狠辣伪装邪恶,让自己具备作为一个邪教徒的资质。
难道七管事看不到她所谓的“训诫”,是在让那些本该死去的天女天君能多活几天吗?
然而生长在阴暗里面的东西,恐怕不知道自己——见光即死。
碧桃就是那道他和牙婆,包括这院子里面所有的邪教徒,从一开始就不该接触的“光”。
七管事呼哧呼哧地倒气,看上去马上就不行了。
却依旧坚持死死盯着碧桃,似乎非要从她的眼中,从她的嘴里撬出一个答案不可。
碧桃也并未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
也没义愤填膺去指责他恶事做尽,该有此报。
碧桃只是微微皱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往事。
半晌才开口道:“我最讨厌叽叽喳喳的小崽子,我小的时候总是被一群小崽子欺负。”
“他们骂我是没有父母要的孩子,小孩子邪恶起来,是大人都无法想象的。”
“我经常被推下山坡,被扔一身的粪土。”
“我甚至想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部都拖到阴暗的地方掐死算了。”
碧桃“啧”了一声。
想想还觉得很恼火。
但碧桃认真看着七管事说:“可是……小孩子不能用来做那种事。”
碧桃说完,也没有再理会七管事是什么反应。
起身就走。
快死了,一会儿让人拖地窖里就行了。
碧桃转身了,自然也没有看到七管事因为她的话,双眼喷发出更为浓重的不解。
为什么小孩子不能?
那他小时候为何没有人告诉他不能?
那他崇敬效仿了一生的人……难道是个不该容于世间的“邪魔”吗?
七管事不肯闭眼。
他死也无法瞑目。
而碧桃刚走到门口,正要吩咐人进去把七管事给拖到地窖里面去。
冰镜不知道从哪儿跑回来,抓住碧桃的手,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碧桃差点让她把脑袋从脖子上晃下来。
抬起双手搂住她问:“怎么了?”
冰镜哇一声嚎出来,声音变调撕裂:“明光染病后吃药一直不好,刚才吐血了!已经快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