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暴怒 “就凭你、也配和我争?”……


    在沉寂了片刻后。


    鼻间的梦蝶香越来越浓, 熏得他眼睛有点睁不开。


    眼前密室的画像和温泽衍伪善的笑容,好似扭成了一个奇异的雾团。


    意识一时之间有些模糊。


    而不远处的温泽衍还在问他:“二弟这是怎么了?”


    “闭嘴!”额角青筋跳动,他用力甩了甩头, 睁大眼睛,让模糊的意识回归清晰。


    待意识回归后, 他重新看向眼前的温泽衍。


    拳头攥的咯咯作响,眼里的滔天愤怒不减分毫,他咬着牙刚想开口。


    却在见到推着温泽衍的侍从的脸的时候, 再次愣住。


    ——那侍从身量削瘦, 而令人难忘的是他那张清冷如霜、眉眼熟悉的脸。


    和沈卿钰竟然只差分毫!!


    陡然间,他一把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劲风袭来, 身上的黑袍因为他的蓄力,而猎猎作响,整个人显现出一种可怕的气势。


    身影如鬼魅的风, 极速朝坐在轮椅上的温泽衍逼近。


    只消片刻, 他就赤红着一双眼睛逼近了温泽衍。


    随着他逼近,那推着轮椅的侍从被他蓄满风暴的眼神,吓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语含恐惧地朝他说:“王、王爷, 您——”


    还没说完, 就被陆峥安迅速点穴,话音只留在了喉咙间,身体也瞬间僵住, 一动不能动。


    只能看着如鬼刹一样极速逼近的男人,一把掐住了坐在轮椅上的太子。


    那男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温泽衍,你这个畜生!!”


    而随着他用力,温泽衍苍白的皮肤上瞬间出现红印。


    可即便是被男人用极大的力道给掐住脖子, 温泽衍也没有分毫惧色。


    他顺着男人身后往后看,也注意到了墙上的画像,在涨红的脸上扯出一丝极其不以为然的笑容,语气淡然道:“只是一个画像而已,二弟又何必动——”


    最后一个“怒”字没有说出口,因为很快,男人一拳打在了他腹部,瞬间肺腑都被打碎的感觉,让温泽衍唇边都流出鲜血来,可即便这样,也并没有让他有多少狼狈,依然是嘴角含笑,神色从容。


    “只是画像??”陆峥安紧紧掐着他的脖子,额角青筋都因为极端的怒意而跳动不已,整张脸黑如锅底,眼里蓄着十足的杀气,他攥着他的脖子,用力推他,直到连人带椅一把掼到墙边,轮椅和墙壁发出碰撞的巨大闷响,在这爆响之中,他的语气含着十分悲愤,“你画的什么像!你知不知道你画的什么!”


    而那侍从看着这样恐怖的陆峥安,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从喉咙间发出恐惧的呜咽,而这声音也引起了陆峥安的注意。


    他转眸用赤红的眼睛冷冷扫了一眼那长得和沈卿钰七分像的侍从,用几乎要将温泽衍掐死的力道狠狠握着温泽衍的脖颈,声音沉着杀意:“还敢找一个和他长得这么像的侍从,日日肖想觊觎!你这个心思龌龊的混账!!”


    “哈哈哈,二弟好、好急啊、哈、哈,”温泽衍几乎快呼吸不过来了,却还有力气讥笑陆峥安,他的声音也透着冷意,“看到你这幅样子,真的、太好笑了,哈——哈——”


    “哼!”陆峥安没有给他留太多机会说话,收紧了手上的力道,青筋暴起的瞬间,他一把将他从轮椅掼到了地上。


    扬起的拳头还没砸下去,就听到门外一阵喧闹声。


    一群带刀侍卫闯了进来,看见如今的一副景象,纷纷惊诧不已,连忙拔刀:


    “保护殿下!!”


    说完,就拔刀朝着陆峥安挥去。


    在长刀从自己身侧挥过的刹那,那方才还在地上的男人不知是何时起身,快速来到那挥刀的侍从身后,而那侍从手上一轻,刚刚还握在手里的刀瞬间被他夺了过去,接着眼前一黑,他就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


    那好似头领的人看到同伴倒下,疾步朝陆峥安挥去大刀,眼里划过一抹狠厉,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嚷:


    “宸王狂性大发杀人了!!宸王要杀太子!!”


    只是还没喊几句,一道黑影从他身旁掠过,刀光闪过,脖子上一凉,他就失去意识,倒在了血泊中。


    而那如鬼魅一样,埋在黑暗中的男人,手上和脸上全部溅满了他身上的血迹,如从地狱中爬上来的修罗。


    即便到现在为止,他只杀了那大声叫嚷的侍卫一个人。


    可全身的气场仍然可怖又惊人,让人不敢靠近分毫。


    剩下的侍卫都拿着刀,在一旁兢兢战战、不知所措。


    有人还在颤抖着喊:“你、你放了殿下……”


    刚说完,就失去意识,再次倒在了血泊中。


    而那双眼充血的男人,握着刀光凛冽、锋利的大刀,扬起冰冷的笑容,沉着声音问他们:“我给你们两个选择,留下来救他,然后被我杀死,或者是赶紧跑,保住自己的狗命。”


    不用多纠结,那群战战兢兢的人,瞬间消失的没影了。


    而劲风袭起,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卷,被陆峥安挥着刀全部粉碎了个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他从地上一把拽起已经失去意识的温泽衍,足尖轻点,离开了原地。


    ……


    来到了一个破庙。


    破损的庙宇灌入狂风,映照着供奉在神庙中的地藏王,吹开盖在地藏王脸上的红布,显现出神像上那双破损又涂着猩红的眼睛,而庙内寂静万分,唯剩下坐在神佛前喝酒的男人,和被他扔在佛前的太子。


    整个氛围,好像是来自地府的审判一样阴森。


    男人提起酒坛,再次灌了一大口。


    酒液顺着喉间,滴到衣襟前,沾湿了一大片衣襟。


    鼻尖已经没了那股令人狂躁不已、血液沸腾的梦蝶香。


    眼前也变得清晰了很多。


    可愤怒和杀意却并没有消减分毫。


    耳边回响着那在王府中等着自己、清冷如雪的人,对自己的殷切叮嘱:


    “万不可和太子起争执,他大抵是会借势发挥,引你发怒,让你受到掣肘。”


    “我知你对他不满,但今非昔比,我们需要忍耐。”


    忍耐?


    忍耐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


    而这世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在见到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妻子,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被挂在墙上恶意侮辱、刻意肖想,还能无动于衷的?


    而这样的日子,他无法想象沈卿钰居然过了二十年。


    将酒坛倒灌,清液横流,似要洗净一切罪恶,浇醒了浑身脏污、处在昏迷中的温泽衍,然后将酒坛往地上一砸。


    揪起他的衣领,用力砸下拳头。


    眼底沉着可怕的杀意。


    ——即便他今天将这个人渣,打死了,他也不会后悔。


    夺嫡?


    若皇帝只剩他一个长子了,那还需要夺吗?


    根本不需要夺。


    打死他,也好过让这种人渣怀着龌龊不堪的心思,日日夜夜觊觎自己的妻子。


    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声音,带着闷哼和错骨的声音。


    而此刻的温泽衍终于醒了过来,他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嘴角扬着笑意,倏然,在男人再次挥拳的瞬间,用力攥住了陆峥安的胳膊使其停顿在半空中,他问:“怎么?忍不住了,想打死我?”


    “打死你,不是你自找的吗?”陆峥安眼睛红的惊人,漆黑的眼底沉着恨意,“你明知他是我的王妃,竟敢找人画这种画像,你到底把他当什么?”


    “我把他当什么?我对他的心意和你一样,我喜欢他,画他的画像怎么了?”温泽衍嘴边全是血迹,眼里的笑意不达眼底,“只允许你喜欢他?不允许我喜欢他?”


    “少用喜欢来粉饰自己的龌龊!提喜欢你配吗?!”


    看陆峥安用含着恨意的眼睛看着自己,他又似乎倍感高兴,他不无愉悦道:“恨我吗?恨我才好,你以为我不恨你?你知不知道,在每个无法安睡的夜晚,我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啊哈哈哈。”


    “温泽衍!”陆峥安揪着他的衣领,青筋暴起,咬牙切齿,“你恨我就冲我来!为什么要画这种画侮辱他!”


    “这怎么是侮辱呢?这是爱,我爱他,这是欣赏、钦慕。”


    陆峥安再次朝他挥去一拳,砸的他鼻青脸肿,语意愤恨:“欣赏?你这种扭曲的心态是欣赏?你是把他当玩物、当金丝雀来羞辱!你的一言一行,何来欣赏!你的眼里,只有对他的觊觎和摧毁!”


    “这二者有何区别吗?摧毁也是一种欣赏不是吗?”温泽衍竟然还有力气争辩,“你凭什么就说你是高贵的?嗯?我的好二弟?”


    他用力攥紧了陆峥安的手腕,一双眸子里藏着暗流,他说道:“上古神话中,牛郎织女一直被传为美谈。而事实的真相是,织女被无耻的牛郎偷走了衣服,还被迫为他生孩子,最终因为牛郎的胁迫,她无法回到天庭,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你和牛郎有何区别?你日日夜夜将他囚在王府中,用孩子困住他,让他哪也去不了。你以为你比我好哪里去了?你比我还要龌龊,你们都是打着爱的名义,行欺骗、占有之实。”话音刚落,他又露出一丝费解,“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被你这种莽夫所骗,竟真的嫁予你做王妃。”


    “闭嘴!”陆峥安根本不想听他的诡辩,“我跟你这种人最大的不同是,我喜欢他就直抒胸臆、对他好尊重他,尽我所能达成他所愿,而不是像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觊觎他却不敢直面他,更不是因为所谓的孩子,他的一切都是出于心甘情愿,我承诺过一辈子保护他、守护他,从他自愿嫁我那天起,就足以证明我们之间是两情相悦、惺惺相惜的情谊!像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你的心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喜欢和爱,你的心里只有毁灭和破坏!”


    “两情相悦哈哈哈,多么可笑的词。”温泽衍的眼神越变越深,语气也越来越不忿,“我很好奇,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这种看似真挚、实则愚蠢的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偏爱?沈卿钰是这样,父皇也是这样。”


    “我就不明白了,你这种没用的草包,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冲动任性,为什么父皇会对你委以重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极为纵容。”


    说到最后,温泽衍的眼神变成一片浓墨,只有零星碎着的光,方才揭示他心底隐藏最深的伤疤——


    十多年来,本就一帆风顺的他,却因这个弟弟的突然出现,而被迫面临储君地位的威胁,哪怕在这之前,他曾一直是一个好人,为大棠兢兢业业监国十年,也丝毫不影响父皇的偏心。


    只有他自己才懂,那些从内心油然而生的不公,和日日夜夜无法安睡的恐惧,是如何一步步吞没他本就不多的良知和善意的。


    如果不是陆峥安的出现,他本可以演一辈子的好人的。


    而陆峥安却不想再听,或者说他已没有耐心去听。


    “你不会明白的。”陆峥安放下揪住他衣领的手,从地上起身拿刀,眼里泛着寒光,“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永远也不会明白,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喝了口酒喷在刀刃上,语气森然:“你若非要明白,就去地狱里明白吧。”


    弑兄?


    弑兄又怎样?


    他就是要杀了这世界上最不应该存在的人。


    这个扭曲、阴森、心怀叵测的人,哪怕杀了他自己最后会堕入阿鼻地狱,他也绝不会有半分后悔。


    刀光凛冽、寒意冷峭。


    “呵。”


    那躺在地上、满面狼狈、浑身是血的人,眯着眼睛发出一声冷哼。


    当远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伸手挡住头上覆盖上的一片阴影,嘴角勾起一笑:


    “你输了,二弟。”


    泰和帝暴怒的声音由远及近:“你这个逆子!还不放下刀!!”


    万籁俱寂中。


    而陆峥安耳边,只剩下地上那人对他发出的讥讽:“就凭你、也配和我争?”


    第52章 劝说 “等他归家。”


    在温泽衍策划下, 陆峥安被泰和帝以“目无尊长、狂悖无礼”的名义暂时关押在了宗人府。


    陆峥安下手极重拳拳到肉,温泽衍几乎全身没有一块好骨头,本就身体不好的他, 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期间各个太医和宫人日夜伺候, 其中泰和帝本人尤为关心,几乎是寸步不离在他身侧照顾。


    而密室画像一事,因最终沈卿钰的画像被陆峥安亲自摧毁, 所以在场除了那个长相肖似沈卿钰的侍从以外, 无人知晓温泽衍私藏画像的事。


    但很蹊跷的是,那个侍从也不知何时死于非命了,事情根本无从查起。


    所以现在朝中, 在一番断章取义后,只剩下宸王“狂性大发、密室弑兄”的传言,朝中沸沸扬扬, 太子一党的朝臣纷纷上书请求泰和帝割去宸王“镖旗大将军”的名号、以及授予的世袭爵位。


    但目前为止, 泰和帝只是令人将他关押在宗人府,并没有说要废他爵位和功绩。


    此刻的宫殿内,戍时的后殿已全部点燃灯烛, 青铜香炉青烟断断续续, 玄色纱幔在微风中若隐若现,宽大的床边摆满了药瓶和参汤,纱幔掀起露出里面温泽衍苍白病弱的脸。


    灯火照耀下, 坐在他身旁的泰和帝的身影却显得愈发佝偻孤独。


    而床边的参汤,在他的吩咐下,已经换了好几次。


    他在这里守了三晚,眼下一片乌青, 此刻因为难敌疲倦,撑着额头,在床边睡着了。


    直到床边浑身裹着纱布的温泽衍,从喉咙间溢出一声微弱的“父皇”的时候,撑着头睡着的泰和帝,才醒了过来。


    “泽衍,你醒了。”


    泰和帝含着关切地替他掖被子,“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不渴,不用喝水父皇。”温泽衍咳嗽着从床边想要起身,泰和帝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温泽衍抬眸看着他,似乎有什么话要问他:“父皇……”


    泰和帝给他后面垫了一个垫子后,看着抬眸看着自己的温泽衍,久久没有说话。


    他微微弯着背脊,沉默许久。


    然后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想问宸王对吗?”


    浓墨沉入眼底,温泽衍攥紧了被褥,神情不无悲愤道:“父皇,宸王屡次三番想要谋害儿臣,儿臣——”


    还没说完,泰和帝拍了拍他的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的事先等会再说,在这之前,朕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他端起桌上的参汤,亲自喂了一口给温泽衍,用一双深沉的眼,似乎要望穿这玄武殿的门阙一般,缓缓说道:“先帝在位时,生了五个皇子,包括朕在内,朕是他们当中最小的一个。”


    “除了从小志趣相投的三哥对朕格外照顾外,这几个哥哥,没有一个人接纳朕的存在,所以虽然我们不是一个母妃所生,朕仍和他情同手足如亲兄弟般互相爱护。可不知从何时起,你的皇伯父温承嗣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在朕在西北立下战功后,开始就想尽办法谋害朕,先是下毒后是构陷,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朕当时多番忍耐,起初以为他只是看朕崭露锋芒有些嫉妒而已,但朕的忍耐并没有改善多少,反而让他变本加厉。终于在一次争执中,朕彻底和他决裂。”


    “和你的弟弟宸王一样,朕当时年轻气盛、嫉恶如仇,近乎是对他的这些手段痛恶万分,我们只要一见面就会争执。”


    温泽衍从喉间溢出一丝鲜血:“可是,儿臣并未——”


    泰和帝拍了拍他的手,说:“朕知道,先听朕把故事说完。”


    温泽衍苍白着脸,掩盖下心绪,默默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在你之前,你有一个哥哥吗?”


    温泽衍张唇:“是……大哥?”


    “对,他尚在襁褓中,不足一岁就夭折了。”


    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泰和帝的手攥成了青筋,眼底沉着痛苦:“在一日宴席上,他将手对准了朕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大哥,等朕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药石无医七窍流血而亡了。”


    “所以,朕那一晚,也是在一间破庙中,朕拿起刀对准了自己的大哥。”


    他站起身,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短刃,短刃上还沾着旧血,他将匕首递给温泽衍看:“那是下着暴雨的一天晚上,庙中的神佛都模糊成了一片猩红,朕的眼前只有杀戮和复仇,却忽略了一个最致命的关键——”


    “温承嗣向来有仇必报为人直率,为何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朕的儿子下手?这显然不符合他的性格。”


    “可朕当时被愤怒冲红了眼睛,根本听不进去其他人的劝解,一把将刀掼进了他的心脏。”泰和帝的眼中闪烁着陈年的光,“当时血溅三尺,血在他胸膛模糊成了一片,而从头到尾,他竟分毫不反抗,朕这才发现——他好像中蛊了。”


    温泽衍攥紧了拳头攥的指节青白,低垂下头,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可是父皇,二弟……并未中蛊。”


    “皇儿,你先听朕说完。”泰和帝继续回忆道,“当时朕的刀刺偏了一点,他并没有丧命。”


    “后来,在朕的调查中,才发现,原来从小和朕玩的很好的三哥,是被二哥下了蛊,所以总是会狂性大发。二哥的目的也很简单,让我们兄弟俩分崩离析而已。”


    “三哥的蛊毒被清除后,他自请休书一封,远离景都去了边疆镇守,一去就是五年,在这五年间,朕也铲除了另外三个哥哥的威胁,登基了。”


    “在这期间,朕给他写过很多封信,他……没有回过一封。”他眼睛闪着光,鬓边的白发在烛火的照耀下愈发刺目,他说道,“等朕稳固朝政后,去边疆亲访,那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了,在病榻前,他拉着朕的手说,‘对不起阿弟,我和你置气了一辈子,临死了不想再置气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啊。阿弟的眼睛该映着万里河山,不该染上至亲的血。’”


    他的声音好似在抖:“那晚狂风大作,营帐里透着无尽的寒气,朕带来的太医,没一个能救得了他。朕就亲眼看着,从小情同手足的哥哥,就这样死在了朕的怀里。”


    “从那之后,破庙那一晚就成了朕梦里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的声音颤抖,“朕时常会梦到那一晚高坐庙宇上的神佛,连神佛都在质问朕,为何要手足相残?”


    烛火飘荡,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有泪从那双威严的帝王眼中流出,他哽噎道:“太子,宸王是你的亲弟弟,朕不想见到你们当中有任何人对彼此刀剑相向,这不是朕期望见到的局面。”


    温泽衍也流出泪来,而这泪却含着无人知道的痛恨,但他面上却笑,笑的惨淡,声音很轻:“所以,父皇想说什么?”


    在泰和帝的沉默中,他抬眸,用一双含着泪的眼睛看着他,说:“想让儿臣,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了,原谅二弟,对吗?”


    “朕能懂你心底的愤怒和痛苦。”泰和帝用一双枯槁的手抹了抹温泽衍眼边的泪水,说,“可是皇儿,我们得想想,在你之前,宸王曾流落民间二十年,在你做太子期间,他被迫和一群土匪日日相处,最终养成了一个好武冲动的性子,做事也不考虑后果,全凭一腔热血,抛洒头颅,这是他的性格。”


    温泽衍抬头去看殿中烛火,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他仿佛能看见那双愤怒充红的眼睛,只有看见那愤怒的眼睛,他好似才能消解心中的恨意。


    而皇帝沉重的劝导却尤自在耳畔响起,耳边好似弥漫了一层雾,这雾中夹杂的偏好和态度,好似隔着大山,让温泽衍根本听不清,或者说心底沉着的黑流,让他千疮百孔根本听不进。


    “泽衍,你是他的大哥,从小到大你受到的教导和遇到的环境,都要比他好,他不比你,懂事、知礼、谦和,他有致命的缺点,这些都是在朕归鹤西去之后,你作为他的兄长,需要去包容和教导他的地方。可是他也有自己的优点,他真挚坦率、热烈如火,对人全凭一颗真心,善武骁勇,所以朕才让他去带兵打仗。”


    泰和帝声音哽噎:“在朕预想当中,你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你坐镇朝堂他镇守西北,我大棠江山何愁不能千秋百代?我温家的家业,又何愁不能永续?”


    “他今日犯下如此大过,又岂不是因为操之过急所致?”泰和帝指着殿外跪着的一抹月白人影,说道,“他的妻子,身怀六甲,还在殿外跪着等他归家。”


    他伸手拍了拍温泽衍的肩膀,说:“这一辈子,朕弑兄夺位,临了子嗣稀薄,或许这是朕的报应。”


    “朕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样子,可朕不希望你们活成这个样子。朕只是想让朕的儿子、朕的孙子,有机会可以尝尝这寻常夫妻间的暖意。”


    ——所以,在宸王向他提出求娶沈卿钰的时候,他虽然心有不愿,但在见到那个肖似自己的少年眼中的光后,又心软了吧。


    或者说,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心慈手软起来了。


    他摇晃着身影起身,转过身去:


    “朕已下令,宸王从宗人府出来后就禁足,他自该反省。”


    “皇儿——这件事,就这样到此为止吧,好不好?”


    他抬手:“来人,宣宸王王妃,沈卿钰进殿。”


    说完这句话,年过六旬的皇帝,就像老了十岁一样,连起身的步伐都变得极为蹒跚,鬓边的白发怎么藏都藏不住,身影摇晃,还没走几步,就脚步一软,彻底倒在了大殿门前。


    扑通巨响,如玄鸟坠地,轰然倒地。


    门口的宫女侍从,发出阵阵惊慌失措的声音:


    “陛下!”


    “陛下您怎么了?”


    “来人啊陛下晕倒了!”


    眼泪已经彻底濡湿了温泽衍的面庞,抚摸着肋骨处的绷带,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如檐下栖鸦,沙哑低沉。


    殿外嘈杂成一片。


    而此刻靠在榻上的人。


    面对这个轰然倒地的父亲,眼睫凝冰,毫无暖意。


    第53章 出宗人府 “对不起阿钰,我食言了。”……


    泰和帝病倒在了照顾太子的那天晚上。


    而离陆峥安被关押宗人府, 已经过了半个月。


    明黄色的纱帘中伸出一只枯槁的手,苍老病弱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传、传朕旨意,让沈卿钰去宗人府接、接宸王回家。”


    “遵旨陛下。”


    “太医叮嘱, 让奴才给您喂药。”


    傅荧上前给病床上的泰和帝递药,神色如常, 握着药碗的手却在细微发着抖。


    但病的不清醒的泰和帝丝毫没察觉他的异样,只是颤巍巍接过他手中的药碗,一口喝下。


    再次躺回榻上阖上了眼睛。


    泰和帝问:“太子呢?”


    “太子还在大殿和朝臣商议朝事。”


    本想召他过来的泰和帝挥了挥手:“让他、注意身体、不、不要太过操劳, 朕这几日生病无力上朝, 他也才病愈不久。”


    “遵命。”


    “下去吧。”


    傅荧端着盘子,从殿中出来。


    刚出来就碰到寿熹,在寿熹的示意下, 他跟着他来了后殿无人处。


    寿熹神色焦急:“怎么样?吩咐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


    看他点头,寿熹放下心来:“那就好,咱家就知道, 这事交给你来办准没错。”


    傅荧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这老东西就知道让自己干这种事,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他来,自己却躲老后面。


    老东西老毕登, 迟早有天给你下毒让你归西。


    想到榻前见到的景象, 他仍有些心有余悸:“可我们这样……真的妥当吗……陛下再怎么说,也是九五之尊啊…”


    “住嘴!”寿熹挥了一下拂尘,斥责道, “这是殿下吩咐我们做的事,你要是不做就是抗命。只要是主子让我们做的事,那就不分好坏,别忘了, 我们是谁的奴才。”


    傅荧表明恭敬,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来这皇宫是来当主子、享荣华富贵的,才不是来当狗奴才的,要当奴才你自己当,老毕登。


    寿熹扬了扬下巴,神色不无警告:“告诉你,在这宫里待着,得分清主次,今非昔比,也不看看如今是谁做主。你若还这么心慈手软,小心咱家在殿下面前参你。”


    “儿子不敢,干爹。”傅荧连忙放低声音,然后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老东西,我才是你爹呢。


    但寿熹听不到他的心声,见他还算乖巧,满意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说完便转身离开,在离开前给他带了句话:“殿下有事找你,宣你戍时去玄武殿,不要误了时辰。”


    “遵命。”


    ……


    等寿熹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傅荧吁了一口气,对着他离开的身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虽然面上不在意,但是心里总觉得哪不对劲。


    回想起陛下的旨意,突然想到沈卿钰。


    一想到那个严肃正直、清冷高傲的人,再想到之前江南一事,他突然浑身发抖,心里有点发毛:


    要是被师兄知道自己现在干的事,肯定会杀了他的。


    然后又转念一想:他这纯属多想了,沈卿钰现在自身都难保,自己那个土匪夫君都被关宗人府了,哪有空来教训他。


    想到这,有些幸灾乐祸。


    看到沈卿钰吃瘪比看话本还好玩,然后又琢磨着:他等下一定要在沈卿钰去宗人府的路上等他,然后走到他面前,好好嘲笑他一番。


    一想到这件事,瞬间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兴奋。


    边想边往玄武殿走,在快到的时候,压下翘起的嘴角,整理了一下心绪,对着被擦得发光的大理石上映出的倒影,扯出一个死爹脸的沉重表情,然后肃容进了玄武殿后殿。


    刚进去,就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忙放轻了脚步。


    待看清殿前人影后,他有些惊讶:


    “殿下,您怎么坐地上了。”


    褪去朝服的温泽衍,身着白衣,舍去了他平时坐着的那个轮椅,静静|坐在殿前门槛上,手中捏着一管玉色长笛,正放在嘴边吹奏,玉青色的长笛衬的他手指格外修长,清辉月光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儒雅沉静极了。


    傅荧静静看着。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太子长得也挺好看的。


    如果忽略他身上那股阴鸷的气质的话。


    他又注意到,太子手中拿着的这管长笛,末尾系着的红带颇显陈旧,一看时间就很久了。


    见他来,温泽衍并没有回他,仍是自顾吹着长笛。


    傅荧便静静垂手立在一旁,等他吩咐。


    直到一曲毕,温泽衍才收起长笛,问他:“事情办妥了吗?”


    “办妥了,殿下。”傅荧神色恭敬地上前回道。


    “父皇跟你说了什么?他下旨了吗?”


    傅荧跟他说了一下泰和帝的旨意,却见到他说完后,温泽衍本来淡然一片的神色如下暴雨一样沉了下来,还看见他额角青筋有些跳动,脸色阴沉了不少。


    他有些忐忑,斟酌着问他:“殿下……要去通知宗人府吗?”


    “不急。”


    温泽衍沉默着敲了敲地面上的大理石,然后又拿起了那管玉笛。


    傅荧便再次静静垂立在一旁。


    百无聊赖中,他默默放空视线往殿内看,在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殿中的一碗面,他眨了眨眼,才看清,那是一碗长寿面。


    他不由得再次惊讶起来:


    “殿下,今天是您的生辰?”


    悠扬低沉的笛声嘎然而止,温泽衍静静抬眸看了他片刻,顿了几下,他朝他说道:“你先去旁边候着,等孤唤你。”


    “遵命。”傅荧往旁边偏殿走去,远远看了一眼坐在殿前的那个人,分明是病弱苍白、不良于行的人,可总觉得他刚刚看自己的眼神,好似蓄着风暴一样,夹杂着寒冰,凉的他有些心颤。


    等他走后,温泽衍仍然继续吹着笛子。


    刚刚还低沉悠扬的笛声,却越来越幽深,远方的风从殿外吹来,吹起了他身上的白袍衣摆,殿外是高悬的明月和无尽的长夜,唯独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在这长夜之中好似泛着幽深的光。


    似乎吹累了,他又一次放下笛子,屈起手指,看着殿外长夜,眼底沉着无尽的暗流。


    身后大殿中,长寿面的面香味越来越淡,唯独手中的玉骨笛触感依旧清晰。


    他将笛子拿到面前,伸出手指仔细端详起来,端详片刻后,他又握紧了玉骨笛,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递到他的指腹。


    他可以看到上面斑驳的旧纹,还有变淡的面漆,和刚开始第一次拿到手的样子大不相同。


    长笛虽旧,记忆却犹新。


    是什么时候学会吹笛子的?他记得是在九岁那年,在御花园中,父皇教自己吹的。


    在他生辰那天,父皇送他这管笛子做生辰礼,一向政务繁忙的父皇,还亲自上手教他吹,但那时,他年岁尚幼,曲不成调,远不如现在熟稔。


    拿起笛子,再次吹了起来。


    笛声似乎带着远方的对话声音传到了耳边,他听到幼年的自己问父皇:“父皇,您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陪我玩吗?”


    那时,父皇对他说:“不可以,你要谨记,你是大棠太子,未来的一国之主,不可沉湎于玩乐,做任何事,都要发乎情、止乎礼,克己复礼、勤勉修学,方为储君之道。”


    笛声越来越激昂。


    他又想起病榻上,父皇对他说:“在你之前,宸王曾流落民间二十年,在你做太子期间,他被迫和一群土匪日日相处,最终养成了一个好武冲动的性子,做事也不考虑后果,全凭一腔热血,抛洒头颅,这是他的性格……你作为他的兄长,需要去包容和教导他……”


    他抬头望着悬在天边的冷月,又想起,那个清冷如雪的人,对自己说:“温泽衍,若你敢伤害陆峥安,我绝不会放过你。”


    从唇边扯起一丝惨淡的笑,而随着他的吹奏,唇边笛子发出撕裂一样的声音,越来越刺耳。


    而远在偏殿等候的傅荧,听着越来越刺耳的笛声,意识恍然中,看不远处藏在黑暗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似乎即将被无尽的黑夜给吞噬,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发毛的感觉。


    直到“呲——”地一声,似东西被折断的声音,如刺破长空的悲鸣一般,让傅荧浑身一抖。


    他听到温泽衍唤他:“你过来。”


    傅荧忍着恐惧,走到前面低下头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从他的余光中,恰好看到被折成两段、断在地上的玉骨笛。


    而温泽衍则侧着脸,脸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很轻:


    “传陛下旨意,通知宗人府,放二皇子出来。”


    “遵命。”傅荧点了点头,刚准备走,又被温泽衍叫住,“等下。”


    “殿下?”


    “告诉宗人府的宗令,二皇子狂悖无礼、目无尊长,陛下的旨意是,务必要严惩,才能起到训导的作用。”


    温泽衍拍了拍衣袖,又从衣袖中拿出一瓶白瓷瓶,他的动作从容,声音不辨悲喜:“宗人府的十二道鞭,还有这瓶生死符,他一个都不能少。”


    他问:“听明白孤的意思了吗?”


    傅荧战战巍巍地接过白瓷瓶,声音颤抖:“明、明白,殿下。”


    ……


    最终,本欲嘲笑沈卿钰的傅荧,最终还是没有嘲笑成功。


    因为当他做完这一切,看着那清冷如雪的人静静等在宗人府门口,神色不掩焦急的时候,他由衷产生了一种心虚的感觉,连见他一面都不敢,匆匆坐着轿子便走了。


    *


    而等到子时的沈卿钰,一眨不眨地盯着宗人府门口看。


    阿林神色焦急地给他递来水壶:“大人,您等了两个时辰了,喝口水吧。”


    “不必。”沈卿钰摇头,“我不觉口渴。”


    阿牧抹眼泪:“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一直站着又怎么受得了,还是回马车上等吧。”


    “我身体无恙,不觉劳累。”沈卿钰依然坚持。


    阿林和阿牧还欲说些什么。


    直到门口,传来一阵声响。


    几人连忙抬头去看。


    只见一个浑身是血、身材高大的男人被侍从架着走了传来。


    随着他们出来,沈卿钰疾步上前,连忙从侍从手中接过那个高大的男人。


    看着男人苍白的面色,他的声音难掩焦急:“陆峥安,你怎么样了?”


    听到他的声音后,那个满面血污的男人抬起眸来,对他扯出一个笑容:“阿钰,你来接我了。”


    那笑容极为牵强,配合着他满面的血污,显得惨淡万分,而沈卿钰看着他浑身大大小小的鞭伤,以及凌乱的头发,瞬间眼睛都红了。


    似乎不忍他担心,男人轻轻将他抱进了怀里,不让他再看自己的脸,还在安慰他:“我没事阿钰,我没事。”


    他抚摸着沈卿钰的头发,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从嘴里呕出一口鲜血来,心口一绞,骤然失去力气瘫倒在了沈卿钰肩膀上。


    “陆峥安!”沈卿钰惊声,连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扶着他的手都在抖,声调更是不成声,眼泪都砸了出来,“陆峥安!”


    “对不起,阿钰。”


    男人靠在他怀中,半睁着眼睛,似要抬手给他擦眼泪,“我食言了,说好给你做酸梅汤喝的。”


    可手将将只抬起片刻,就失去了力气。


    轰然一下,砸在了地上。


    第54章 中毒 “在意,就是爱吗?”……


    陆峥安从宗人府回来后便高烧不止、浑身冒冷汗。


    而沈卿钰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顾了他整整四天, 他都没有醒过来。


    他背后遍布着十二道狰狞的伤口,这样严酷的鞭刑,历朝历代, 是惩治谋朝篡位、通敌卖国的宗亲皇族的时候,才会用的。


    显然, 有人在滥用私刑。


    而这个人是谁沈卿钰心知肚明。


    晚间,沈卿钰坐在塌边。


    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色青白、嘴唇发紫的陆峥安,脸上表情不无凝重。


    ——段白月在事发之前因临时有事, 回了趟南山, 所以沈卿钰现在只能找普通大夫来给陆峥安看病。


    而大夫的诊断结果,也让沈卿钰的心也越发下沉。


    “禀大人,老夫只能诊断出王爷中了毒, 但具体是什么毒、如何解,老夫医术浅薄,实在解不出来, 还请快快另请高明, 莫要耽误王爷的性命啊。”


    ……


    一连找了好几个城内有名的大夫,还有信得过的太医,都差不多是这个结果。


    所幸在事发之时, 他当晚便已修书给段白月了, 而段白月也很快回信,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今晚便到。


    但等待的时间却无比焦灼。


    频频望向门外。


    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他眼前一亮,随后又沉寂下去。


    他朝奔来的阿牧问:“可是段大夫的消息?”


    阿牧回道:“是的大人,阿林让我给您传口信。”


    “段大夫说,有一味药材他临时要找一下, 需要耽搁一会儿。”


    “好。”沈卿钰攥了攥手,轻轻点头道。


    “我先给王爷换盆水,再去厨房给您做点吃的。”


    阿牧擦了擦汗,转身再次跑开。


    不久后。


    他重新进来,给床边的铜盆换了一盆水,又从厨房端了一碗瘦肉粥递给沈卿钰。


    然后抬起头去看沈卿钰,当看见他眼下一片乌青,有些心疼道:“大人,您在塌边守了这么久,人都瘦了一圈,看着都憔悴了不少,我来看着王爷就行了,您去休息一会儿吧,吃点粥。”


    说完,就将粥递给他,沈卿钰接过粥却只吃了几小口,就没再吃了。


    “再吃点吧大人。”阿牧央求道。


    “不必,已经饱了。”沈卿钰神色淡然地拒绝,视线却一直望向门口,显然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牧站在旁边垂手拿着盘子,神色焦急:“大人……”


    还想再劝,可门口又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阿林高兴的声音:“大人!段大夫来了!”


    沈卿钰连忙看向门口,只见门口一道素白的身影,披着夜色走了进来。


    他点头示意:“段兄。”


    “沈兄,抱歉,久等了。”


    段白月行色匆匆地背着药箱走了进来,看一屋子等着自己的人,神色歉然地道歉。


    “无碍,还请段兄,先替他诊脉。”


    段白月颔首:“好!”


    见他进来,沈卿钰让开床边的位置,一旁阿林和阿牧也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起过来帮忙。


    在阿林的帮助下,段白月将药箱放在桌上后,就坐在床边开始给陆峥安诊脉。


    而沈卿钰则一眨不眨地盯着段白月的表情看,不错过一丝一毫。


    心绪跌宕,竟比发现自己身怀有孕那天,还要忐忑不安。


    可当看着段白月越发凝重的表情,就像石头砸在心口一样,砸的他心情沉重万分。


    他喉咙干哑,问:“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段白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他中了生死符。”


    “生死符?是什么毒?”


    “生死符,是一种极为凶险的剧毒,其毒性发作,可威胁人性命。如果十日内找不到解药,中毒者五脏六腑会在毒性中慢慢腐烂,最终全身经脉寸断、溃烂而死,死时候的痛苦,比之穿肠过肚、油锅烹煮还要痛苦。”


    “什么?!”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得知结果的这天,他还是倍感愤怒。


    神色瞬间沉了下来,攥紧了手,拳头都捏的咯吱作响。


    极力维持镇定,他问:“你有办法十日找到解药吗?”


    “我尽力。”段白月的神色也并不轻松,显然这个毒十分棘手。


    他取下腰间的紫葫芦,灌了一大口酒,缓解了一下压力后,神色不由得愤然:“这下毒之人真是居心叵测!这般歹毒的药也能找得到!这个手笔,倒是让我想起了你之前中的那个醉生梦死。”


    似乎想到什么,他倏然看向沈卿钰:“你说,这个毒会不会是毒老鬼研制出来的?”


    然后又摇头:“也不对啊,我记得你说过,他已经死在狱中了。”


    沈卿钰心中早有猜测,他其实也怀疑,因为此前傅荧跟他说毒老鬼身死狱中,但当时他派人查探后,却并没有找到毒老鬼的尸首。


    “毒老鬼应该没死。”


    沈卿钰攥紧了手,眼神冷然:“怕是这人,当时就被太子救了出去,现在已经为他所用了。”


    阿林在旁边不无忿然:“这种心思歹毒的人救他干嘛!这群人真是蛇鼠一窝!当真可恨!”


    阿牧:“就是!”


    沈卿钰沉默了下来,然后道:“现下追溯毒药的源头,已无太大意义,还是需尽快找到解药。”


    他望向段白月,神色诚恳:“段兄,请求你,务必要帮这个忙。”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这个?你不说我也要救他,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我又怎会推辞?”段白月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扶起他后,开始从药箱里掏药材,朝递给沈卿钰一瓶小药瓶,“得知他中毒,我在来的路上就折返回去拿了这瓶紫金丹,你每日给他服一粒,确保他毒性延缓。我再给你开一副缓解他痛苦的药方,这几日你用人参汤、当归,吊着他的精神气,我去南山寻解药,你务必要等我。”


    沈卿钰接下药瓶,点头:“好,我等你。”


    段白月开好药方后,又叮嘱了一下阿林阿牧,就背着药箱,准备启程了。


    在走之前,被沈卿钰叫住:“段兄稍等。”


    “?”段白月神色疑惑。


    沈卿钰让阿林将王府腰牌递给他:“你拿着这个腰牌,我会让宋靖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如果路上遇到问题,一定要及时给我传信。”


    段白月接下腰牌,并没有回绝,神色慎重:“我会当心。”


    沈卿钰起身,转头看了看床塌边的人,神色极为郑重地朝段白月行礼:“他的安危,就劳烦段兄了。”


    “义不容辞。”


    段白月重重点头。


    走了两步,他又倏然回头,用复杂的神色地看了看他,缓缓道:“子瑜,我有个话想和你讲。”


    “请讲。”


    “下毒之人,可能目的并不是王爷,如果真要治他于死地,比这个慢性毒药药性剧烈的,比比皆是,但他却选择了生死符,还偏偏留下十日的期限。”


    他神色担忧道:“子瑜,我担心,他是冲着你来的。”


    沈卿钰默了下来。


    ——其实段白月说的,他早就想到了。


    只是默了片刻,神色又恢复如常:“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应对,段兄专心寻解药便好。”


    “好,你一切小心。”


    没有回头,段白月背着药箱,再度行色匆匆地离开王府。


    等他走后。


    阿牧却对他的话,开始担忧起来:“大人,怎么办?太子真是冲着您来的!”


    沈卿钰静静替陆峥安掖了掖被角,对他们吩咐道:“按照段大夫说的药方,先去熬药。”


    “大人……段大夫说的话,我们是不是该想想对策!”


    阿林神色有些焦急。


    “药熬好后端过来。”


    而那静静|坐在床边的人,却并没有再回他这个话头,而是冷静下令,神色淡漠。


    见他如此,阿林和阿牧只得压下焦急,先下去熬药。


    等房间内安静下来后。


    沈卿钰凝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


    门外夜色无尽,院中的红梅树也随着季节的更换而逐渐凋零,红意秾丽的红梅消失不见,嶙峋的枝桠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树枝,光秃秃的一片。


    显得格外黯淡。


    正如此刻躺在床上的陆峥安一样,面无血色、生机黯然。


    他的神态虽看不出太大端倪,但心却随着门外无尽的黑夜,仿佛沉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当中。


    而此刻,床边的人额头一直在沁着冷汗,紧紧闭着眼睛,在意识不清中,呢喃一声,攥紧了床边守候的沈卿钰的手,在噩梦中唤他:“阿钰。”


    沈卿钰回过神来,这几日都是如此,陆峥安昏迷不醒的时候,偶尔会在梦中唤他名字。


    眼中的情绪比门外的夜色还浓。


    他拿过铜盆旁的巾帕,替他擦掉额角汗珠,握紧他的手,声音放低:“我在。”


    刚刚说完这句,神色顿住。


    恍惚中,他记起了,江南社火节那一晚,自己身体感染风寒,也是在昏迷不醒当中叫他的名字。


    那人就这样握着自己的手,跟他说“我在。”


    但此刻,躺在病榻边的人,却由自己,变成了陆峥安。


    而男人的病情,远比当日的他,严重得多。


    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方才还噩梦缠身的陆峥安,神情又恢复一片宁静。


    沈卿钰握紧了手中北大营的腰牌。


    眼如寒冰,压抑着深深的愤怒。


    ——他曾对温泽衍说过,若他敢伤害他,他绝不会放过他。


    在某方面,他和陆峥安很相似。


    他们不畏惧对方的手段多么阴险、多么龌龊。


    对方对自己下手或者冲着自己来,他们也不会因此感到愤怒或者害怕。


    即便是知道温泽衍私藏自己画像的那天,他也没有多么愤怒,他也不觉得这种龌龊手段,有什么值得愤怒的。


    但当那人,将手伸向他在意的人的时候,他就感到无比的愤怒。


    眉心蹙起,神色倏然一顿。


    在意?


    再次看着床边沉睡在梦里的男人,那苍白的面色和紧绷的下颚,那张张扬的脸,不复以往的神采飞扬。


    心头一紧,脸上浮现出掩不住的担忧。


    攥紧了捏着被褥的手,又替他往上掖了掖被子。


    心绪起伏。


    他……真的在意陆峥安,对吗?


    对的。


    他很在意他,从得知他中生死符的一刹那,他甚至想亲手杀了温泽衍。


    他想起陆峥安问他的话:“阿钰,你爱我吗?”


    手心蜷缩。


    眼中一片迷茫。


    在意,就是爱吗?


    *


    第二天,沈卿钰叫来一群之前被他挡在王府门外、想要来看望宸王的人,让他们进书房议事。


    他首先问李总兵:“查了吗?宗人府那个动用私刑的宗令?”


    李总兵神色凝重:“大人……当晚他就畏罪自|杀了,据他临死前的供词所说,毒也是他下的。”


    对于他说的结果,沈卿钰蹙起眉头,神情没有太多意外。


    ——温泽衍既然要下手,当然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


    但他还是要问。


    默了片刻后,他叫来在门口等待的应天府府尹:“鹭洲知府孙大人,你请来了吗?”


    “在路上了。”应天府府尹恭敬道,“他说,关于您之前让他在江南调查的事,他已经有结果了。”


    “呈上来。”


    应天府府尹从袖口中取出一封密封良好的信递给他。


    沈卿钰拆开封泥,一点点查看起来。


    ——信中是之前他根据刺杀陆峥安的江湖刺客身上的蛇形印记,提供的线索,让孙大人找的证据。


    里面有详细的供词和证据,足以证明太子曾派人刺杀陆峥安的事实。


    这时,在旁边候着的韩修远上前道:“沈兄,太子一党既已下手,我们业已收集了他这么多证据,是否该上书启奏皇上了。”


    围着的一群皇室宗亲和朝臣,不无着急道:“是啊,沈大人,我们该还击了!宸王如今躺在榻上,生死不明,太子一党,竟给王爷下这种毒!可见其心险恶!”


    说着,就一群人开始挤在一起,议论纷纷地吵了起来。


    这群人,都是在陆峥安出事后,衷心效忠的宸王一党。


    面对如今的现状,他们不无愤慨,同仇敌忾。


    沈卿钰静静看着他们争执,神色不变。


    不管他们在这里争执,是出于真的对陆峥安的关心、亦或者背后的利益,他都不在意他们的目的。


    只要最后结果,是他想要的就行。


    ——从刚开始着人调查温泽衍刺杀陆峥安的事后,他就一直在布局着,为的就是搜集温泽衍所有的证据,将其势力一网打尽。


    现在结果和他筹谋的差不多,但他的神色却不见轻松。


    总觉得一切进行的太过轻易,有哪里不对。


    他捏着手边的茶盏,蹙起眉头,脑中沉思着。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众人见他不语,纷纷急道:


    “沈大人,快给个主意啊。”


    “是啊,沈大人。”


    韩修远道:“太子弑弟、德行不修,何以继承大统?子瑜,我们一起向陛下上书!”


    “务必一起上书!”


    “一起上书!请求陛下,废黜太子!”


    面对他们的争执,沈卿钰却一片默然,并没有赞同,眉头越蹙越深。


    犹自思索。


    ——温泽衍一向隐忍,为何会采取这么激烈的措施?


    这显然不符合温泽衍的个性。


    或者是,他到底,还有什么招?


    他凝着眉宇,细细思索着,突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划过脑海,然后心顿时一紧。


    就在这时。


    从门口急急走进来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


    此人行色匆匆,打断了众人的争论。


    沈卿钰抬眸去看,这侍从是自己安插在宫里的人。


    那侍从跪在地上,对坐在案边的沈卿钰哭道:


    “不好了!大人!”


    “发生什么事?”


    “皇上、皇上驾崩了!”


    “什么?!”


    沈卿钰睁大眼睛。


    第55章 收网 “殿下!宸王率兵打过来了!”……


    泰和二十一年。


    泰和帝因病于宫中驾崩。


    景都皇宫, 被禁卫军和御林军层层包围,如铜墙铁壁,除了太子一党的人, 无人能进得去。


    可以说,温泽衍占尽了先机, 先行一步控制了整个皇宫。


    而此刻的宸王府内。


    陆峥安依旧是昏迷不醒。


    宸王一党急的焦头烂额。


    “太子一党如今把控了整个朝政,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据说林大人想硬闯, 结果被就地处决!”


    “国不可一日无君, 皇上驾崩,那温泽衍监国十年,趁此机会, 岂能不顺势登基!”


    “我们又怎能坐以待毙,不如杀进去,也比在外面干等要好!”


    “不可, 王爷还未醒过来, 我们岂能轻举妄动,再说,以什么名义呢?”


    “太子好歹是储君, 他作主东宫, 把持朝政也算师出有名,我们闯进去,岂不是无诏入宫?”


    “现在情况来看, 有诏无诏,我们都得闯,不然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之时,就是你我人头落地之时。”


    “依我看, 贺大人思虑不无道理,他们有御林军,我们就没有北大营吗?”


    “就是!北大营后面的军队有数十万人,硬闯又如何?!”


    “我同意!”


    “我也赞同贺大人!”


    ……


    一群人商量后,看向坐在正中间的沈卿钰,寻求一个最终办法:


    “沈大人,还请您快快拿主意,贼子登基,吾等岂能安然以待?”


    “吾等只等沈大人一声令下,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


    而端坐在案边的沈卿钰,身着宽松长袍,素白衣袍下,是高高隆起的腹部。


    而在这一群人当中,刚开始见到这样的沈卿钰,无人不为之惊奇,但随着时间长了,大家便习以为常了。


    看着静静端坐的沈卿钰,即便是身怀有孕,也丝毫不影响他身上那种清冷如霜、上位者的气质。


    沈卿钰明白他们的意思,兔死狗烹,若太子真的登基,他们当中无一人可活着安享余生。


    当然包括他和陆峥安。


    现在优势在温泽衍那一边,而面对这样的时局,却无一人敢叛逃到太子一党,原因也很简单:


    温泽衍生性多疑,若早期不可取信于太子,此时去投奔太子一党,也只是徒劳送死而已。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上了一条船后,船若倒了,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只是让沈卿钰格外意外的是,泰和帝竟然值此时机驾崩,他甚至有时候,都怀疑这是太子的手笔。


    他攥紧了手心,不知若陆峥安醒来,得知皇上驾崩,他会是何心情?


    此刻的他,却没有心思去想太多,而是心存犹疑:


    其一,陆峥安仍然昏迷不醒,段白月才刚去南山,若他们举棋,岂非师出无名,即便成功,也难免惹后世猜忌,史书上评陆峥安就是谋朝篡位。


    其二,他总觉得,泰和帝肯定提前留有遗诏,而依以往皇帝对陆峥安的态度,大概率是想传位于他。


    他抬眸,说道:“诸位觉得,先帝是否留有遗诏?”


    “沈大人的意思是,借先帝遗诏的名义,进入皇宫?”


    “先帝在位时,本就身患顽疾,以老臣对先帝的了解,他不可能不提前留遗诏,只是若太子一党把持皇宫,即便有遗诏,他也绝不会留给我们看。”


    “温泽衍虽为储君,但历来帝位继承,都以遗诏为优,而先帝向来于宸王多有青睐,很显然,于帝位顺承之意上,先帝显然于宸王有意。若太子真的无诏登基,岂不是夺位?”


    “此乃名不正言不顺,沈大人高明,从遗诏破局,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有人迟疑:“可……遗诏到底在哪里?”


    沈卿钰从案边抬起头:“此事,正为我所忧虑之事。”


    有御史比较愤然,上前一步,激烈道:“沈大人,那温泽衍狼子野心,先是弑弟,后意图篡夺皇位,吾等可以‘清君侧’名义,杀入皇宫,夺取遗诏!”


    “臣等附议!”


    “臣附议!”


    就在诸臣激烈商议之时,照顾陆峥安的阿牧却突然进来,神色焦急:


    “沈大人,大夫说,王爷……好像病情加重了……”


    沈卿钰愕然片刻,站起身,神色凝重:“我去看看。”


    然后对身后一群等着自己的群臣吩咐道:“请诸位明日再来,我先去看看王爷。”


    就这样,一群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各自纷纷散开了。


    ……


    而沈卿钰回到房间后,不知在里面待了多久,直到出来,整片后背都被汗水给打湿。


    阿牧和阿牧看着这样的沈卿钰,感到深深担忧:“沈大人,王爷他……”


    沈卿钰问阿林:“段白月可有来信?”


    阿牧声音很小:“……并无。”


    “大人……”阿林和阿牧,神色忐忑地问他。


    沈卿钰沉默很久后,道:“阿林,你现在骑快马,去催。”


    “好的,大人!”阿林抱拳。


    阿牧在一旁看着沈卿钰,拿着锦帕往前:“大人,你身上都是汗,阿牧给您擦一下。”


    “不必。”沈卿钰抬手拒绝,揉了揉额角,“阿牧,你先退下吧。”


    阿牧含着担忧地看了他好几眼,最终还是退下了。


    空气沉寂下来后。


    沈卿钰就这样静静|坐在案边看着门外月色,眼里蕴着化不开的浓墨。


    门外月色如凉。


    他攥紧了手。


    依大夫的意思,陆峥安的毒好像蔓延至全身了。


    本来按照段白月意思,他断不会提前病发,但身处睡梦中的陆峥安,因心焦过虑,反而急火攻心,引起病情恶化。


    漆黑的眼眸沉着不知名的情绪:


    他明白,此刻的陆峥安,比谁都想醒过来。


    因为他担忧他的安危。


    他揉着额角,思及陆峥安,紧绷的眉宇虽化开,神情却见疲惫。


    陆峥安担忧他,他又何尝不担忧陆峥安?


    ……


    也许是这几日的思虑过于让他紧绷,他只是撑着头在案边思虑了片刻,虽疲惫,却没有分毫困意。


    几度思虑之下,他从大堂中,再次回到卧房内,看着睡梦中的陆峥安,他坐在床边,又听到沉睡在梦中的陆峥安唤他:“阿钰……”


    但这时,沈卿钰却没有回他。


    鼻尖充斥着浓郁的药香,而床边的人,面无血色、生机黯然。


    看着这样的陆峥安,他阖上了眼睛。


    其实每次来卧房,沈卿钰总会倍感烦躁。


    因为,他很讨厌这种恐惧、和无法掌控的感觉。


    每天,都活在失去的恐惧当中。


    他比谁都明白。


    他其实,是在害怕失去。


    握紧了床边陆峥安的手,心如沉下的湖水。


    得知他身消魂陨的可能,竟比得知夺嫡可能失败,还要让他难以接受。


    眼眶泛酸,竟是不知为何,红了一片。


    而被他握着的手似乎感知到了手上的湿意,几乎是随着主人的下意识,抬到他眼边。


    而床上的男人,虽意识模糊,却仍在睡梦中轻声安慰他:“阿钰别哭……”


    一瞬间,沈卿钰放开了他的手。


    别开头去,擦了擦脸。


    ……


    而第二天,他还没醒,就听到一阵喧闹的声音。


    “阿林!阿林你怎么了!”


    “宋靖!你把阿林怎么了!”


    “他只是昏过去了而已,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连忙起身,来到门外,却在见到宋靖的一刹那,脸都沉了下去。


    此刻本应该在护送段白月寻药路上的宋靖,就这样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身边是昏迷不醒的阿林,正被阿牧抱着。


    此刻。


    沈卿钰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道:“你是温泽衍的人。”


    少年一身黑衣,从见到他后,神色便带着深深的内疚,几乎是不敢直视他,但还是神色恭敬地向他行礼:


    “大人,受人之托,实属无奈,还请见谅。”


    阿牧放下阿林,倏忽站起来,给了宋靖一巴掌:“这个狼心狗肺的叛徒!大人和王爷对你这么好,你竟敢背叛大人!还敢请求原谅!”


    而被他扇了一巴掌的宋靖,则全程默默站在一旁,没有分毫怨言。


    看着昏迷不醒的阿林,沈卿钰道:“阿林为何不醒?你给他下毒了吗?”


    “属下——”宋靖说到一半,连忙改称呼,低下头道,“他要和我动手,我只是下了一点蒙汗药,让他昏睡过去,没有给他下毒。”


    “张丘陵被温泽衍抓了?”沈卿钰问道。


    “是。”宋靖神色严肃点头。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沈卿钰没有意外,别开了头。


    宋靖喉咙滚动:


    “大人,殿下命属下,接您进宫。”


    沈卿钰攥紧了手,沉默不语。


    宋靖神色却焦急:


    “大人,殿下已命人包围了整座王府,北大营的胡斯陈飞兄弟也被他抓了起来控制住了,不消时日,殿下就会顺势登基,您根本毫无胜算!”


    站在一旁的阿牧又想打他,但被沈卿钰制止住:“你先将阿林带回去。”


    “大人……”


    “听他说完。”


    宋靖滚了滚喉咙:“大人,您就算不为其他人着想,也得为王爷着想,段白月已经被我关起来了,没人可以救得了王爷。您若不跟着我进宫,王爷……就会毒发身亡。”


    他又道:“从一开始,殿下就布局了,只等您入局。”


    “他要的,就是您,自愿入宫。”


    无人看到,那清冷如雪、一身白衣的人,在衣袖下紧握的手。


    阿牧神色凄哀:“大人,太子居心险恶,您绝不能跟他进宫!”


    宋靖道:“殿下说过,只要您跟着属下进宫,进宫后,属下就将解药送到王府,确保王爷性命无虞。”


    空气沉寂了下来。


    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雨珠串成线,从屋檐往下坠落,砸的青石板哗啦作响。


    砸到那静静站着的人身上,沾湿了他不染纤尘、雪白如霜的衣角。


    直到一声极轻的:


    “我跟你走,你把解药拿出来。”


    ……


    五月份的风裹挟着雨滴,从宫殿琉璃瓦边刮过,掀开宫殿内的层层纱帘,有高台筑于宫内。


    高台上的纱帘被风吹起,隐隐约约,露出里面精致构造的铁笼子。


    那铁笼可容纳三人,高约十尺。


    而那一身白衣、腹部高高隆起的人,脸上毫无血色。


    就这样垂眸,静静看着高台下的宫殿琉璃,神情莫辨。


    而他周围,则是为他精心铸造的金丝铁笼。


    被困在笼子里的沈卿钰,面不染尘、眼睫凝霜,端坐高台,好似被困在天宫的笼中鸟。


    而悬于高台的牌匾上写着:“朱雀台”。


    *


    “阿钰即便沦为阶下囚,仍临危不惧、胆色过人。”


    一身锦袍的温泽衍,就这样坐着轮椅出现在了朱雀台。


    “这个朱雀台,阿钰待着可还喜欢?”


    沈卿钰没有抬头。


    “二弟将你日日困在王府里,我连见你一面也没有机会。”隔着重重铁栅栏,温泽衍笑着看他,“这还是你进宫后,我们初次见面。”


    沈卿钰转过眸子,注意到他旁边的宫人手中端着的托盘。


    那托盘宽约一尺,上面是一件极为华丽、绣满月荷、用轻薄的天鹅羽毛织就的千羽衣。


    给谁穿的,显而易见。


    蹙起眉头,他别开了视线。


    “温泽衍,你的喜好,真是令人厌恶。”


    闻言,那轮椅上的人,轻轻一笑。


    风从高台铜雀吹过,温泽衍掸掉衣袍上的灰尘,眼底的情绪似波涛涌动。


    许久后,他静静说道:“可能也只有喜欢你这件事,在我生命里,才算得上高雅吧。”


    “哼。”沈卿钰不置一词。


    对他的冷淡,温泽衍没有在意,而是轻轻笑道:“听说阿钰,不愿意穿这件衣服?”


    沈卿钰依然沉默,眉宇凝霜。


    温泽衍轻轻一笑,笑意冰凉,他抬手招来侍从,在侍从靠近的时候,命人一把攥住了那侍从的咽喉,声音阴鸷:“定然是这些奴婢不懂规矩,惹怒了阿钰,不然阿钰又岂会不高兴?”


    那侍从不敢反抗,发出濒死的呜咽声。


    沈卿钰将视线转向他,声若含冰:“够了温泽衍。”


    “你若对我不满,冲着我来,没必要欺凌一个下人。”


    温泽衍让人放开那个侍从,仍然是笑,笑意却冷:“阿钰菩萨心肠,既不想让我为难他,那是不是该穿上这件无数绣娘为你精心织的千羽衣,也不要让我为难呢?”


    沈卿钰垂眸看着那侍从手中的托盘,绷着下颚没有说话,神色冷然。


    温泽衍命人打开笼子,将衣服给他换上。


    而从头到尾,沈卿钰就如站着不动的青竹,沉默挺拔,任由他们给自己换上华丽的囚衣。


    直到外袍褪下,千羽衣穿上,千层的羽毛随风而展,羽毛上绣了精致的南海珍珠,颗颗华丽,沈卿钰本就生的谪仙气质,这件衣服更显得他有如踏月而来的仙人,清冷中透着一种梦幻美,就连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也显得有一种特别的情致。


    而即便是被如此折辱,他圣洁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惧意,只是紧绷的唇线,可以看出他的不耐和冷意。


    气质如霜、眉目凌厉。


    但此刻被关在笼子里的他,就仿佛困于牢笼的天鹅,再高傲的性子,也终究是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出去。


    温泽衍静静看着他,眼里的暗涌几乎涌为实质。


    苍白的手攥的指节发白。


    ——这个清冷如雪的人,终于,沦为自己的金丝雀了。


    “阿钰穿上这件衣服,真的很美。”


    温泽衍支着下颚,眼中浮现欣赏和喜爱。


    沈卿钰一句也没回,冷着脸别开了头,侧身避开他投向自己的视线。


    温泽衍挥退下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声音低沉:“我爱你,你知道的,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可以放你从这里出去,哪怕是你要当皇后,或者继续在朝为官,我都会满足你。”


    “滚开!”沈卿钰挥开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呵斥道。


    而对沈卿钰的冷言冷语。


    “呵。”温泽衍浅笑一声,眼底沉下一片漆黑。


    用力攥过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握紧,而沈卿钰本欲用力挣脱,谁知看似病弱的温泽衍竟然藏着巨大的力量,让他来不及,就这样被他牢牢攥紧了手腕。


    距离极近,扑鼻的梅花香从沈卿钰脖颈上,扑进温泽衍鼻间,让他险些回不过神来,他的声音很轻:“阿钰身上,依然带着梅花香。”——就像他,曾极力追逐的那一片纯粹一样,无瑕纯白。


    “放开我!”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却透着一股寒气,让沈卿钰愈加愤怒。


    “可以啊。”温泽衍声音透着冷意,阴恻恻的,“只是你若想二弟死的话,就继续挣扎。”


    感受到手里的人不再挣扎,温泽衍攥紧了他的手,借着月色,看清了他腰间高高隆起的腹部,被撑起来的部分像高山一样,他将手放在他的腹部试探,这动作立刻引起了手中人的剧烈挣扎,甚至皮肤都在颤抖,看手中被逼的眼眶泛红的人,温泽衍从喉间溢出一丝沙哑:“别怕,阿钰,我不会伤害你的。”


    又转而声音放低:“但你若还要继续挣扎的话,我就难以保证,你和二弟的孩子,还能不能保得住了。”


    将手放在他的腹部,温泽衍眼中映衬着无边的夜色,眼前是精致牢固的铁笼,他缓缓道:


    “阿钰应该知道一个典故,这个典故叫‘铜雀春深锁二乔’,阿钰现在,像不像被锁在铜雀台的金丝雀?”


    说完,他一把拉过了沈卿钰的手逼近,以往那清润的眼眸中,此刻透着无尽的红。


    他抬起修长的手,一把掐住沈卿钰的下巴,力道之重,掐的那雪白一片的皮肤瞬间红了一片,像染上胭脂的雪泥,而温泽衍只是静静看着他,声音含着笑意:“阿钰,你真的很美,美得让人,有一种想要碾碎你的冲动。”


    含笑说这句话的他,像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带着阴森的气氛。


    沈卿钰别开头,攥紧了拳头,凌厉的眼中一片是恨意:“温泽衍,我一定要杀了你!”


    “别紧张,在你同意之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在沈卿钰再次想挣扎的时刻,温泽衍伸出手,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扯过来,让他凑近到自己面前,眼神笑意盈盈,语调悠然,眼底透着深不见底的浓墨:“我只是很好奇,二弟和你,是怎么在一起的?”


    他攥着沈卿钰的手发烫:“那样的阿钰,会不会比现在更美?”


    “滚开!”沈卿钰眼眶泛红,冷冷别开头,从眼角流出泪来,泪水砸到温泽衍掌中,被他接住。


    “别哭阿钰。”想要替他擦眼泪却被他厌恶地躲开。


    “别怕。”温泽衍不在意地笑了笑,声音温柔,却含着偏执疯狂,“我爱你阿钰,你知道我很爱你,从小就爱你,只爱你。所以你别怕,我只是喜欢你而已,我不会伤害你的。”


    “闭嘴!”沈卿钰再也忍受不了了,挣开他握紧自己的手,用力一把推开了他,“太恶心了!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只爱你自己而已。”


    他冷冷看着他,冷静陈述:“你眼中,只有摧毁和破坏,根本没有爱。”


    “嘘,阿钰。”温泽衍将手竖起在唇边,制止了他的话头,语气忍耐,“我劝你,最好是不要当着我的面,用二弟的语气,来和我说话,这样,我会忍不住伤害你的。”


    沈卿钰冷笑一声,看向他,逼问道:“温泽衍,陛下是不是你杀的?”


    温泽衍抬眸看着他,眼眶泛着癫狂的红,额角青筋跳动:“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沈卿钰问。


    沉默片刻后。


    “人总喜欢问原因,就如兵败垂成的将领、棋差一着的国手、还有濒死沼泽的猛兽。”温泽衍淡淡转了转扳指,“父皇死与不死,有什么差别吗?反正,他早就病入膏肓了不是吗?”


    他说这句的时候,就连闷窒的空气,都变得寒冷起来。


    透着无边的寒意。


    “你不爱我,那么阿钰,你爱二弟吗?”


    沈卿钰侧面对着他,神色如雪山冰川,透着无尽的疏离,连半分眼神也不想分给他。


    温泽衍静静看着他,声音带着肯定:“你应该也很爱他才对,不然又怎会心甘情愿在这里被我锁住。”


    而对他的这些诡辩、或者揣测。


    沈卿钰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再回过他一句。


    如霜一样的眉宇凝结,冻着冰冻三尺的拒绝。


    但猎人,向来喜欢玩弄手中的猎物。


    温泽衍笑道:“没关系,我会让你愿意的阿钰。”


    然后招来随从,推着自己离开原地。


    胜券在握的声音,远远地、传到沈卿钰面前:


    “总有一天,你会哭着来求我。”


    就如现在这样,自愿被关在这里,难道不对么?


    *


    从朱雀台台阶一步步往上走,越靠近那金丝铁笼,傅荧神情就越紧张。


    ——他今日是奉太子之命,来劝沈卿钰的。


    一想到要即将面对的人,他就忐忑不安。


    等到了朱雀台后,他看见那羽衣翻飞的人,静静望着远方,眼中映衬着无边的月色。


    傅荧吸了一口气。


    说道:“师兄。”


    沈卿钰转眸,看向他。


    傅荧端着饭菜,放到他面前,照例当着他的面用银针试过毒后,递给他:“师兄,吃饭吧。”


    沈卿钰没有推辞,静静拿起筷子开始用膳。


    看着他淡然的神色,傅荧有些意外。


    自沈卿钰被关进朱雀台后。


    他就一直沉默寡言,但他并没有如傅荧想象中食不下咽,相反,他胃口还可以。


    神色虽然憔悴,但丝毫不见受挫,依然是气度从容,甚至还透着一种淡然。


    傅荧轻声道:“师兄,太子已召集群臣,明日就昭告天下,登基为帝了。”


    沈卿钰顿下手中的筷子,抬眸看向他。


    迎着他的视线,傅荧抿了抿艳红的唇,说道:“师兄,我知道有些话你不爱听,但是你和太子这样僵着,谁也得不到好处不是么?”


    “反正你那个短命夫君,即便活下来了也不像能对抗殿下的样子,你跟着谁不是跟,太子也喜欢你,你只要不违逆他顺着他,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事已至此,何不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呢?”


    “更何况,你现在又身怀有孕,急需寻求……”


    还没说完,就被沈卿钰冷冷打断:“闭嘴,傅荧。”


    傅荧胸膛起伏了片刻,然后鼓起勇气道:


    “这些话我必须得说!”


    他一把攥住了铁栅栏,贴在上面朝沈卿钰急急说道:“你知不知道,除了你以外,以前跟着宸王一党的群臣宗亲,全部被太子下了昭狱,就连师父——”


    说到一半,他才自觉说漏嘴,立马闭口不言。


    沈卿钰冷冷看着他:“你刚刚说师父怎么了?”


    傅荧抿着唇,别开视线:“没怎么。”


    “唰——”地一下,沈卿钰来到他面前,攥住他眼前的铁栅栏,语调含冰:“我问你,师父他,到底怎么了?”


    “我、我……”傅荧被这样气势凛冽的沈卿钰吓得哑口无言,只知道“我”个不停。


    最终,在他慑人的眼神之下,傅荧声若蚊蝇:“师父因率群臣弹劾太子,被太子关在了大理寺,现在……染上了时疫。”


    随着他话音落地,空气瞬间沉寂下来。


    然后——


    突然爆发:


    “你没去给他找大夫吗?!”


    “我找了!可我怎么进得去…那可是昭狱啊!私闯要、要杀头的!即便今天我来找你,也是得了殿下口谕才能进来。”汗从额角滴落,傅荧扭过头,唇色发白,心虚不已,“我……我已经尽力了,我…我救不了他的……”


    涌上蓬勃的怒意,沈卿钰声音冰冷刺骨:“你这个混帐!”


    他愤怒地拍了一下铁栏杆,栏杆被震动,发出“砰”的一声。


    一字一句,从他唇齿间迸发出来彻骨的寒意:“你这个为虎作伥、不忠不孝的混帐!”


    对他的指责,神情紧张的傅荧被震住,愣了片刻。


    然后,再也忍不住,他握紧了拳头,神情愤慨:“你凭什么说我!你以为你是谁!”


    他转过头,似乎说给自己听:“再说,我凭什么要救他!他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他根本不认我!”


    “他对你和对我、分别是什么态度,你不是最清楚吗?”说着,眼中闪过嫉恨,“明明都是徒弟,可他却只喜欢你!从小就这样,你干什么都是对的,我犯一点错就要被骂,他根本就不把我当徒弟,他不配当我师傅!”


    他愤然道:“他就是个偏心鬼!”


    “偏心?”


    沈卿钰冷笑一声,看着他道:“傅荧,你时常说师父偏心于我,可你知不知道,在我面前,他时常为你做的恶行开脱,甚至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说你出身寒苦,从小就受尽了苦楚,是他没有教好你,才让你误入歧途!若不是你恶贯满盈,他又怎会弃你不顾?!他为你妥协过多少次,你不知道吗?!”


    对于他的话,如被雷击中一样,傅荧瞬间愣住。


    “我……我……”


    ——是这样的吗,所以,师父从未放弃过他?


    他面色苍白,脸上是一片错愕不已。


    沈卿钰冷着声音,一字一句道:“可他老人家哪里知道,你这种天生坏种,根本就没有心!自私自利、心肠恶毒!欺辱宫人、鱼肉百姓、以权谋私,你知不知道,光是江南一事,就有多少人因为你的恶行,而饿死冻死?”


    “我、我……”


    “我不是这样的!”一把扔下手中的食盒,傅荧擦着泪极力辩驳,“是、是他们自己贱命一条、生如蝼蚁!关、关我何事!”


    说着,就神色慌张地跑开,连食盒都没拿。


    而等他走后,沈卿钰瞬间蹙起眉头,顿时从心上浮出一丝绞痛。


    肚子好似被重重踢了一脚的感觉,让他捂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蹲在了角落里。


    他低着头,却没注意到藏在角落、紧张兮兮的傅荧,朝他隔空伸出、想要扶他的手。


    一双艳丽的眼中,闪着矛盾不已的光。


    ……


    夜深人静时。


    面对眼前的铁笼。


    沈卿钰取下头上的发冠,从里面掏出一根极细的细丝,然后将铁丝对折,靠近铁笼旁边的铁锁。


    他抬眸,冷冷看了看四周。


    四周空荡荡一片。


    算好今晚侍从轮值的时间后。


    眼中沉下一片漆黑。


    时间到了。


    他是时候该出去了。


    伸出铁丝,缓缓插入铁锁锁芯中,脑中却回想起那个教自己开锁的人对自己说的话:


    “阿钰,锁芯通常由多个锁片组成,这些锁片通过凹槽和凸缺的方式实现锁定或解锁。当插入铁丝时,铁丝接近锁舌,会精确移动锁舌,使其脱离凸缺,从而打开锁具。”


    可是第一次开锁没有经验,伸进铁丝后,他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打开。


    额心都冒出汗来。


    他维持着镇定,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恍惚中,他又听到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别紧张,阿钰,每次开锁的时候,你要相信自己,肯定能打开,别忘了,你是谁的徒弟。”


    锁芯撬动。


    还是没打开。


    手心都在出汗。


    深呼吸一口气,沈卿钰垂下头平复情绪,再次抬起头,神情带着从未有过的坚毅。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温暖宽厚的手,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让他颤抖的手都变稳了起来。


    无形之中,他就这样找到了锁芯。


    “嚓——”一声。


    胸膛剧烈起伏。


    他打开了。


    掰开沉重的铁锁,刚准备打开铁门。


    却听到匆匆的脚步声。


    他神情一凛。


    连忙将铁锁重新锁住。


    待看清人影后,他愕然:“傅荧?”


    鬼鬼祟祟的傅荧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拿着钥匙打开了铁锁,然后将他一把拉了出来:“快走!我好不容易趁他睡着偷到的钥匙!”


    “什么?”被拉的一跄,沈卿钰没反应过来。


    “快点!我已经备好马车了!王府那边我也找人帮你打了招呼,出了西门,你赶紧带着你那个短命鬼夫君跑!跑的越远越好!别做什么皇帝梦了,当个普通百姓吧!”


    这巨大的反差,砸的沈卿钰十分懵,他蹙起眉头,神色犹疑:“可我……”


    刚准备说什么,就被傅荧在颈项重重一击,昏了过去。


    “哎呀废话怎么这么多!时间来不及了!”傅荧接住已经昏迷过去的沈卿钰,小心绕过他的肚子,从腿弯处一把将他搂了起来,因为过于恐惧,抱着的男人又因为怀孕而格外的重,让他分外吃力,心跳如擂鼓,浑身都被汗水给淋湿了。


    好不容易跑到楼下的马车上,将沈卿钰放在马车上,泪流满面,自言自语:“要是被那人知道了,我肯定会死无全尸的……”


    却来不及想太多,忙不管不顾地挥鞭:“驾!”


    恍惚中,他转头看着昏迷在马车中的人,神情有些恍然: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回来救他,明明他一向极为讨厌这人的。


    他讨厌这人动不动拿教条来规训自己,讨厌他总是一副清高高傲的样子。


    他明明比谁,都希望这人可以早点死。


    可当他真的看到他陷入绝境的时候,又从心底涌上由衷的不忍。


    他想,若他真的袖手旁观,亲眼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他们,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眼泪从他苍白的脸上划过,砸到马车甲板上,砸的他心都在抖。


    ——他可能,这一辈子,也只能勇敢这一次了。


    可很快,在他出西门后,身后的追兵也随之而来。


    整片地在震颤,连马车也随之颤抖。


    可一向贪生怕死的眼中,却闪着坚定的光。


    在声音逼近的时候。


    他拿出匕首,在呼啸的风声中,从马车上甲板上跳了下来。


    任由身后马车往未知的前方奔去。


    他转过身,从刀鞘中拔出匕首。


    孤身一人,挡在马车前,面对黑压压的追兵。


    最前方坐在轮椅上的人,静静拢手,在无边的夜色中,抬眸看向他,说道:


    “傅荧,孤实在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背叛孤。”


    “哼。”傅荧擦了一下眼泪,握住匕首的手都在抖,但声音却强装镇定,“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


    ——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爱,到底是什么。


    不是破坏、也不是摧毁,而是成全。


    “好啊。”温泽衍拍了拍手,极为赞扬,“勇气可嘉。”


    在冲上前的浩浩荡荡的追兵中,他的声音没有温度:“留他一条命,带回去。”


    黑夜,沉着深不见底的光。


    而那孤身站在月光下的人,面对朝自己袭来的黑暗,却没有分毫畏惧。


    还没等人群靠近他。


    空气中传来烈火焚烧的焦味,众人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皇宫。


    暮色沉入宫墙外的远山,被突如其来的烈焰撕的粉碎,浓烟裹挟着火星升腾而起,像是千万只烧红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将整片夜空染成诡异的绛红色。


    而这时。


    万马奔腾,于火光中形成铺天盖地的黑夜,如猛虎冲入火山,朝他们席卷而来。


    马蹄如雷鸣般响彻云霄,震颤的整片山林都在抖。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扑倒在温泽衍面前:


    “殿下!宸王率兵打过来了!”


    第56章 太子下线 “阿钰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


    马车跑进了深林里面, 最后撞到了一颗树上,沈卿钰是被巨大的撞击声震醒的。


    待从马车上下来后,他才看见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和焚烧的烈焰。


    鼻尖涌上一股股焚烟的焦味, 但把他带出来的傅荧却不见了人影。


    看着眼前这幅乱象,他便知道:陆峥安提前行动了!


    一开始他和陆峥安的计划本不应该提前行动, 谁料中途泰和帝竟然突然驾崩。


    联想到那一天他和温泽衍的对峙,看那个男人的反应,他便知道泰和帝的死因有蹊跷。


    他即便算好了温泽衍会对陆峥安下手, 都没有算到过温泽衍竟然会对先帝下手!这一点属实意料之外。


    那时的陆峥安昏迷不醒, 可泰和帝的遗诏却不知在何处。


    从温泽衍封锁皇宫那天,他就知道温泽衍必然会对自己出招,他便想顺水推舟进宫, 然后趁机去寻先帝遗诏。


    虽然这一招很险,但他却不得不做,终归到底他不想陆峥安得位后, 被史书编排得位不正。


    可看着远方不远处冲天的浓烟和火光, 他已经来不及去思考太多了。


    他必须去皇宫里找陆峥安汇合,但是不难猜,陆峥安应该也在派人找自己。


    马车已经不能用了, 马也不知跑向了何方。


    他只得徒步走向皇宫的方向, 所幸距离不算太远,不需要多久应该就能走到。


    ……


    而此刻的温泽衍,在命人将傅荧捆起来抓住后, 他率着兵马回到了皇宫中。


    首先是宫人来报:


    “启禀殿下,宸王率北镇抚司、应天府、北大营,率兵包围了玄武殿,现在御林军和羽林军都被控制住了!”


    在冲天的大火中, 他看见从宫门内进来烈焰一样浩浩荡荡的兵马,如黑压压的浓雾,朝着他的方向吞噬而来,一路砍杀,他带的人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有将领站在他面前,沉着下令:“保护殿下!带殿下先走!”


    血色蔓延过三重汉白玉玠,温泽衍看见身边将领手中的剑在潘龙柱上擦出星火,而他身前是千军万马、杀之不尽的宸王军队。


    而他凝神去看,却发现跟在自己身边、那个一身黑衣、面目俊朗的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退!”


    有嘶吼声被马蹄声吞没,而温泽衍坐在轮椅上,看着脚下如黑潮般涌动的军阵,和猎猎作响的骑兵玄色披风,血色漫天的整座皇宫都在震颤。


    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如今,已经退无可退了。


    在冲天的喧嚣中,他的血液也彻底冰凉下来。


    而当兵戈声靠近时,他被包围着簇拥到了玄武殿。


    听着身后震天的喧嚣声,而面前是那座无比尊贵的龙椅,他突然对旁边的将领发出一个命令:“替孤更衣。”


    那将领倍感费解:“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孤说,替孤更衣。”


    ……


    紧闭的玄武殿大门围满了身穿铠甲的士兵,而这些剩下的死士,却抵不过门外的阵阵袭击。


    直到,“砰”地一声,门被一脚大力踢开。


    门内守着的诸多士兵,也被|插着“宸”字旗帜的军队给全部包围控制住。


    然后是一声暴喝:


    “温泽衍!!把阿钰交出来!”


    本该躺在病床上的陆峥安,此刻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长枪出现在了门口。


    除了他身边一直跟着的陈飞、胡斯、李重三人以外,还有一个从刚开始宫变便消失不见的人:宋靖。


    闯进来的陆峥安胸口绑着纱布,面色算不上好,但比起之前病体支离的样子,已经算得上是生龙活虎了。


    没看到自己苦苦寻找的人,陆峥安眼中流露出失落来。


    待看清端坐龙椅、蟒袍加身的人,他又愣了片刻。


    然后一声冷嗤:“死到临头了,还做这幅打扮?”


    而从头到尾,面对来人的气势汹汹,端坐龙椅上的温泽衍,面不改色、神色淡然,好似陷入囹圄的不是他一样。


    他冷笑道:“朕是大棠太子,正位储君,尔等无诏宫变,不过是谋朝篡位而已。”


    “哼。”陆峥安将手中的长枪朝那端坐龙椅上的人一把掷去,长枪没有击中龙椅上的温泽衍,而是击中了他身后的万里江山蟠龙图。


    被击中的大理石从中间碎裂开来,仿若被击碎的皇帝梦。


    陆峥安拿出手中的明黄色的诏令,说道:“谁说我没有诏令的。”


    在看清他手中的诏书后,温泽衍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只问你一句,你把阿钰藏哪了?”陆峥安眼底沉着漆黑的光,定定看着龙椅上的温泽衍说道。


    “呵。”温泽衍笑了一声,然后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陆峥安冷冷看着他:“你觉得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你还逃得掉吗?”


    咬牙道:“你到底把他藏哪了!”


    温泽衍看着他手中的诏书,突然道:“想知道他的下落,单独来和我谈。”


    陆峥安耐心有限:“你到底想说什么!”


    “谈不谈随你。”


    将视线钉在那坐在龙椅上的人良久,陆峥安说:“我和你谈。”


    他朝身后的人吩咐:“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他说。”


    一众人想拦。


    “殿下,恐怕不妥啊。”


    “殿下,还是让属下跟着您吧。”


    “不必。”


    陆峥安沉声对宋靖吩咐道:“你带着人马,继续去寻阿钰的下落,不要放过每一个角落。”


    “剩下的人在门外守着,关好大门,没有命令不准进来。”


    等所有人都退下后,大门再次被紧闭上。


    一切安静下来后。


    温泽衍问道:“宋靖是你的人。”


    陆峥安:“是。”


    “让他来我身边,是你的主意还是沈卿钰的主意。”


    “这不重要,你已经输了。”


    ……


    一片沉默。


    温泽衍突兀地笑了声:“我很好奇,你手上的诏书是哪来的,真正的诏书,不是早就被我销毁了吗?”


    ——早在那一晚,他将那明黄色的诏书烧毁在了火中,无人看到诏书的内容,包括他自己。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遗诏,总共有两份呢?”


    沉默很久后,那坐在龙椅上的人,攥紧龙椅扶手,发出一声冷笑:“二弟真是好手段,另外的一份你从哪找到的?”


    “这不用你操心。”陆峥安懒得和他周旋,而是直奔主题,“阿钰到底在哪?”


    “宋靖都是你的人了,你还找不到他在哪?”


    温泽衍讥讽地看着他。


    陆峥安捏紧拳头,因为宋靖也不知道沈卿钰在哪,等他跟着宋靖赶到朱雀台的时候,早已经人去楼空。


    “哦,朕差点忘了。”温泽衍好像才想起来,“他好像被傅荧带走了,傅荧我倒是知道在哪。”


    “傅荧在哪!”陆峥安疾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咬牙道,“说!”


    “就不告诉你。”温泽衍被他揪着衣领,没有分毫惧色,笑着说道,“二弟越是着急,朕就越开心呢。”


    笑意不达眼底,带着森森的寒意。


    “你这个混蛋!”陆峥安一拳打在他脸上。


    温泽衍擦了擦嘴边的鲜血,扯着嘴角道:“你应该看到了我为他精心打造的朱雀台了吧?好看吗?你知道吗,得知你身中剧毒后,他是自愿被锁进去的。”


    目光带着回忆,他说道:“当穿上千羽衣的时候,他真的格外的美,其实那时候,他很听话,我就是太循礼了,若我对他提更加过分的要求,他应该也会答应我,如果我——”


    还没说完,腹部被一拳袭击,让他肺腑如被搅动一样的疼。


    可他还有力气笑出声,笑声透着解恨:


    “二弟被惹怒的样子,有时候让我觉得,真的太好笑了,可怜的蠢货。”


    听完他这句话,陆峥安却停下了动作,而是垂眸看着笑意癫狂的他,冷冷道:


    “温泽衍,你看我可怜,我看你又何尝不可怜?”


    他抬起手中的明黄色的诏书,说道:“想惹我生气是吗?来,你看看这个诏书。”


    从他拿起诏书的那一刻,温泽衍便停止了讥笑,而是注视着他手中的诏书,默默停滞了视线。


    陆峥安:“想不想知道这个遗诏上,写着什么?”


    “哼。”温泽衍别开了头,眼中掀起暗涌,眼底泛上猩红,“写给你的遗诏,我有必要看么?”


    “写给我?”这下轮到陆峥安笑了,“我见到你之前还只是猜测,你可能并没有看过他写的遗诏,不然你怎么会对他下手呢。”


    “但我现在确认了,你是真的没看过,就直接销毁了。”


    手心摊开,他将诏书展现在温泽衍面前,声音冰凉:“从某种程度上,你自称为‘朕’,其实是对的。”


    从他摊开遗诏后,温泽衍只是匆匆一瞥,却恍惚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险些怀疑自己看错。


    眼睛都眯了起来。


    待确认真的是自己的名字后,浑身一震,瞳孔紧缩起来。


    一把抢过陆峥安手中的诏书,借着昏暗的烛光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个字地开始看了起来。


    前面的内容都是一些套话,直到看到:“太子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皇考于诸子之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监国十年,鞠躬尽瘁,恩宇常格,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二皇子宸王英姿特立、匪直荣茂,统御万邦,战功卓著,忠勇纯孝,特封为摄政王,辅佐太子继位。”


    简单概括为一句话:


    传位于温泽衍,封陆峥安为摄政王,辅佐他继位。


    “这不可能!不可能!”温泽衍拿着诏书的手都在抖,眼中全是不可置信,“你伪造遗诏!想诓骗我!”


    “我伪造也不会伪造你顺位的遗诏,你觉得这合理吗?再说,这字迹,你日日都能见到,还不熟悉吗?”陆峥安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诏书扔在地上。


    “抓到寿熹的时候,他说老皇帝是被你杀的我还不信。”他再次揪住温泽衍的衣领,额角青筋难以忍受地跳动,“我无法想象,你竟然真的对他下手!他可是你的父皇!他临死之前,还想着让你继位!”


    ——在陆峥安心中,老皇帝于他或许只是一刹那的亲情闪现,所以他刚开始看到遗诏,只是惊讶,并不失落。


    他只是没想到,老皇帝和温泽衍可是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亲父子,而温泽衍竟然真的丧心病狂地杀了他。


    对于他的质问,温泽衍沉默下来。


    空气有瞬间的滞涩。


    然后是一声讥讽的冷笑:


    “有什么无法想象的?”


    一声暴喝:


    “怪只怪他偏心于你!他就该死!”


    那平日里温润如玉的人,终于卸下了伪装,眼角的泪流了满面,他攥紧拳头,愤懑不平:“他难道不该死吗?他就该死!我为他监国了十年,他怎么对我的?将你认回来就算了,还对你委以重任,居然让你这种莽夫土匪掌管北大营,他怎么想的?他把我当什么!他有把我当儿子吗!他活该!他就该死!他死得太轻易了,我就应该亲手把他捅死!我已经给他留了最后颜面了!活该他被自己儿子杀死!”


    “还敢大放厥词!你真的无可救药!”陆峥安怒气冲冲地抓住他,眼眶都因为愤怒而泛红,他哽噎道,“他让我掌管兵权,最终只是想让我替大棠打仗而已,他对你才是真正的偏袒!可你真的对不起他的偏袒爱护!”


    “他偏袒我?!他偏袒的是你!宸王,所有人都偏袒的是你!难道你没发现吗,啊?”


    温泽衍声音凄凉,透着无尽的寒意。


    他抓住了陆峥安攥着自己衣领的手腕,语气癫狂:“不管是沈卿钰还是父皇,所有人都偏袒你!你想要的人、喜欢的东西,全部都可以轻而易举获得,沈卿钰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我对他毕恭毕敬、极尽爱护,他有看过我一眼么?反而是对你这个毫无礼节、不知进退的莽夫另有青睐,还心甘情愿给你生孩子!还有父皇,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赞扬你,哪怕你做错事,哪怕你把我打的半身不遂,他还让人把你从宗人府放出来,让你妻儿团聚,还劝我不要和你计较!包容你、教导你!我是不是要被你打死,才应该计较!!”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天是他的生辰。


    而躺在病床上的、他敬重了二十多年的父皇,不仅不记得他的生辰,还对他下令,让他放了宗人府的弟弟,让他原谅他。


    从喉咙间溢出一丝腥甜,他犹自笑,涕泪横肆,自言自语:“他真的该死,真的该死。”


    “你这个疯子!”陆峥安揪起他的衣领,让他和自己面对面。


    “你挨打的原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陆峥安怒道,“你欺凌我的妻儿,我难道不该打你吗!”


    温泽衍抬眸看着他笑,笑的疯狂,笑声如破锣一样:“对,我就是疯子,我就是要将他关在朱雀台,就是要报复你!让他怀着你的孩子被我观赏,我就是要折辱他!”


    “人渣!”陆峥安眼眶泛红,又一拳打向他的脸,“我只后悔,当初顾忌老皇帝的心情,没有一刀砍死你!”


    ——当初破庙一晚,他本有机会一刀砍死温泽衍,哪怕是当着老皇帝的面,他又有什么不敢下手的?


    可他还是心软了,看见那身形佝偻的老人,眼中布满悲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怎么都挥不下手中的刀。


    眼底浮现愤恨,他一把将温泽衍从龙椅上掼了下来:“你到底把阿钰藏哪了!”


    “哈哈哈。”


    从龙椅跌落,温泽衍满面血水混着泪水,看着他的双眼赤红,冷漠冰凉:“我不可能告诉你的,你休想我告诉你。”


    ——即便,他根本没有抓到沈卿钰,但他就是要让他着急担心。


    看着咬牙的陆峥安,他的眼中透着彻骨的恨意:“恨我是吗二弟?我就是要你恨我,就如同我恨你一样,生生世世,让这份仇恨,裹挟你我,永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巧言令色、诡辩癫狂。”


    陆峥安一把扔开他,起伏着胸膛,摇头道:“要下地狱你自己去,我会活得好好的。而你这种人渣,才应该永坠地狱。”


    他将地上的遗诏捡起来,用力砸在躺在地上温泽衍的脸上。


    “抱着父皇的遗诏,你去地府好好跟父皇解释!”


    眼中闪着泪光,不知是在心疼谁,他的声音哽咽: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看中的储君,不过是一个弑父弑弟、无恶不作、被仇恨吞噬的人渣而已。”


    “你根本不配当皇帝,大棠交给你这样的人,才是真的生机断绝。”


    被诏书砸中的瞬间,温泽衍停止了讥笑,而是呆呆看着诏书上的字,反复地看。


    直到干净的诏书被他手上的血迹染红,手指尖的温度透着彻底的冰凉。


    他抱着诏书,泪水干涸在面庞,从喉间溢出一声干涩的低语:“父皇……”


    而站在他身前,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声音很轻:“人年纪大了总会变得心慈手软,他不想见到我们兄弟相争,但他哪知道,棋局之上,向来只有输赢,何况夺嫡?今天的局面,早就是命中注定的。”


    ——你死我活,又如何能避免?


    抬手将大殿的门打开,鱼贯而入的是守在门外的禁卫军。


    让人呈上一盘托盘,上面有毒酒和白绫。


    门外是千军万马、火光冲天,而身后不见天光的大殿仿佛在冒着寒气,裹挟着被黑暗吞噬的那个偏执疯狂的人。


    偏执?疯狂?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命运玩弄的,向来不是一个人,他们当中所有人,都在被命运玩弄。


    陆峥安抬步朝外走去,看着门外将破的破晓,他的声音干哑:


    “被我关一辈子,或者自行了断,你自己选。”


    他能给予父皇最后的承诺,就是给这个疯狂的人,最后的体面。


    身后一片沉寂。


    地上的人从喉间溢出破风般的冷嗤:


    “我都不选。”


    剑光闪过,旁边禁卫军的剑被温泽衍抢过去。


    “唰——”地一声。


    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指尖微顿,陆峥安没有回头,喉结被火灼烧一样的滚烫。


    而从身后,传来温泽衍气息微弱、阴沉冰冷的声音:“宸王,你以为你赢了吗?”


    “西北的敌军,早就在边关城外盘旋了,你猜猜什么时候打入大棠境内?”


    ——从宫变的那一刻起,他就给敌军发了信号,要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谁都别想赢!


    喉结滚动,陆峥安倏然转过头,双眼通红:“你竟然敢、通敌卖国!”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癫狂的笑:


    “那又怎样?朕得不到这个江山,你也别想得到。”


    血从温泽衍的脖颈中蔓延到大理石上,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好似见到震怒的父皇怒气冲冲地骂他:“逆子!”


    逆子便逆子吧。


    反正弑父的他,本就不配做他的儿子。


    但,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能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


    因他的一句话,方才安静的一众人瞬间躁动起来:“此贼人太过可恨!”


    “现下该如何是好?”


    “我大棠史上,何曾有过此等通敌卖国的皇子!实乃耻辱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还请殿下先行登基!”


    ……


    身后是一道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陆峥安!”


    陆峥安连忙回头,却看见一身白袍的人朝自己跑了过来。


    双眼瞪大,他不可置信地唤:


    “阿钰!”


    推开身边围着的一群人,他朝玉阶下的沈卿钰疾速跑去。


    二人于染血的玉阶上重逢。


    陆峥安一把将身怀六甲的人紧紧抱住,埋入他颈间。


    眼角有泪流下,声音哽噎: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


    第57章 胜利 “按住他的腿,极重的几下…”……


    空气中那股浓郁的焚烧味依然很重, 沈卿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狼藉一片的大殿,还没看清就被陆峥安遮住了眼睛:“别看阿钰, 脏。”


    心绪起伏。


    沈卿钰挪开他的手,问道:“温泽衍死了?”


    “嗯。”


    对于这个结果, 沈卿钰并不意外。


    在赶过来的路上,看到遍地插着的“宸”字旗帜,各大宫门出入口都有北大营的人看守着, 而他一路过来, 几乎是畅通无阻,甚至有人带路,他便已在心中有了猜测。


    所以……


    心绪跌宕, 看着前方的宫殿,他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陆峥安紧紧抱着他,喉结滚动, 道出结论:“阿钰, 我们赢了。”


    随着他的这句话,数月来辗转的思虑、为之筹谋布局的棋盘、隐忍压抑的情绪,如松开闸口的洪流一样, 让沈卿钰心海掀起波涛。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们, 真的赢了。


    鼻间充斥着男人混杂着血腥气的药香味,他不由得蹙眉:“陆峥安,你身上的毒……”


    “我没事阿钰, 已经好了,让我抱抱你就好。”陆峥安牢牢抱着他不放,嗅着他脖颈上好闻的梅香味。


    从进入皇宫开始,体内狂肆暴虐的血, 在这漫天的火光冲天中,几度沸腾,某种无法抑制的愤怒和灼烧焚天的情绪,在闻到熟悉的梅香后,才终于一点点平息下来。


    对于此刻紧紧相拥的二人,一众人在旁边默契地移开视线,一时之间空气中只听得到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声音。


    气氛有些沉静。


    李重在旁边“咳”了一声,提醒陆峥安:“老大,接下来的事,我们是不是该……商量一下?”


    有他带头。


    旁边一众朝臣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殿下,还请您尽快主持事务。”


    “当务之急,还请召开朝会,一同商议接下来的事。”


    “登基之事,已是刻不容缓。”


    ……


    众人七嘴八舌。


    本在人群中逡巡着视线的沈卿钰也反应过来,推开男人抱着自己的手,刚准备说什么,就被陆峥安再次拥住,男人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勾起一抹笑:“具体怎么办,我听我家阿钰的。”


    众人愣住。


    然后齐刷刷看向沈卿钰:“还请沈大人拿主意。”


    “是啊,沈大人。”


    “先放开我。”沈卿钰蹙起眉头,对陆峥安低声说了一句,挣脱掉男人后,他看向众人,沉着声音道:


    “诸位,此次宫变,皆因太子一党作恶多端、弑父夺位,吾乃“清君侧”顺应时局、顺势而为,当务之急,首先应该清除太子余党,清洗皇宫玄武殿。”


    “其次,立刻召开朝会,商议登基事宜,论功行赏、体恤安抚,及后续的安排。”


    “最后,还请礼部孙大人,主持先帝国丧,为王爷誊写继位诏书,昭告天下,务必传遍大棠。”


    一切安排好后,沈卿钰再次在人群中找了起来,还是没找到熟悉的那道身影,他朝陆峥安问道:“傅荧呢?你是否见过他?”


    陆峥安听着不是滋味,阿钰自从见到自己,不多关心关心自己就算了,怎么还关心起别人来了。


    不由得有点吃醋:“阿钰,你找他干嘛?”


    “是他救的我。”沈卿钰见他不答,又看向宋靖,“宋靖,你可知道他在何处?”


    ——安插宋靖接近温泽衍身边传递消息,也是他的安排,所以他对宋靖的出现,也不意外。


    宋靖向前抱拳:“如果属下猜得没错的话,以那人以往的习惯,傅大人大概被关在了密室。”


    “走,跟我一起去救他。”


    说完,沈卿钰就要去找傅荧,还没走两步就被陆峥安|拉住手腕:“阿钰,我跟你一起去。”


    沈卿钰蹙起眉尖:“不行,你留下来。”


    他看着身后一众等待着的朝臣,说道:“你留下处理后续事务,我寻到他便来找你。”


    不等陆峥安回复,就自顾带着宋靖走了。


    刚刚脸上还挂着笑意的陆峥安,等他走远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沉着一双眸子,格外沉寂。


    攥在身后的手,还在轻微发着抖。


    空气中的血腥味依然很刺鼻。


    而他身后大殿中,还躺着那个被他亲手处决的人。


    相处时间长了,李重等人都知道陆峥安此刻的沉默,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刚开始见到沈卿钰,不想让他担心所以还是照常插科打诨,可温泽衍到底是陆峥安的亲兄弟,没人能轻易过得了亲情这一关,何况是一向重情重义的陆峥安。


    李重在旁边拍了拍他肩膀:“老大,我们清洗一下大殿,你就不用再进去了。”


    陈飞:“对,老大你就在外面等着吧,交给兄弟们。”


    “不必。”


    抬手让人将银枪扔给他,陆峥安沉着眸子朝殿内走去:“一起进去。”


    ……


    傅荧被关入了黑漆漆的密室,按照温泽衍的话来说就是:“不要让他轻易死掉。”


    温泽衍了解他的弱点。


    傅荧有密闭恐惧症,他极其害怕一个人待在黑漆漆的房间,连夜晚睡觉他也要点着灯。


    因为漆黑的环境,会让他想起十岁那年,被父亲骗到净房的那一天,也是黑漆漆不见五指的地方,旁边笑着拿刀的人像是恶魔,一刀斩掉他所有的希望,让他往后余生只能苟延残喘,像条狗一样过活。


    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脸上和腿上有各种剑伤,全身骨头被碾碎一样的痛,让他神智有些模糊。


    他听不到外面的欢呼声和火光声,只是静静蜷缩在角落里。


    他在这难熬折磨的恐惧和黑暗中,开始用指甲抠手腕,抠的手腕上的筋络血淋淋的,白嫩的手已经不成了人样。


    由于伤势严重,他现在浑身又臭又脏,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铁链,毫无尊严地像条狗一样拴着。


    时间越长。


    他总会想起以前。


    想起那些和沈卿钰针锋相对的过往。


    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很可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为了救沈卿钰,把自己命都给搭进去了。


    明明他一直都很讨厌这个高傲冷漠、自以为是的人的。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他想,大概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沈卿钰吧。


    他自以为是的所有针锋相对,不过是想回到对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那天,在晨曦初现、旭日东升的清晨,那如山雪一般的仙人哥哥,沐着一身晨光,朝自己伸出手,轻轻唤自己一声:“师弟”罢了。


    不过是希望在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错事之后,能得到他一句理解和认同罢了。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密室的黑冻的他心里发抖。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就在他拿出偷藏的破刀片想自尽的时候,牢门被大力破开。


    “轰——”地一声。


    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向来人。


    当看到那道白色身影时,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他听到那个一向高傲的人,对自己焦急地唤道:“傅荧,你没事吧?!”


    有眼泪从眼角流出,他喃喃着:“师兄……”


    心中某个常年累月积压在心里坚不可摧的信仰,在此刻好像被什么坚硬又柔软的东西给完全破开了。


    轰然倒塌,却又模模糊糊地、新起高楼。


    “沈大人,他好像受了重伤,属下去叫太医。”


    一旁的宋靖说道。


    “不要叫太医!”傅荧大叫道,“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他的声音极其惶恐,还透着颤抖:“师兄,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


    泪流满面,他一刻也受不了了。


    “先带他离开,然后再找大夫给他看。”沈卿钰让宋靖背着傅荧离开这里。


    “遵命,大人。”


    三人就这样走出了暗无天日的密室。


    ……


    出了密室后,天外暮色破晓,旭日已经升起来了。


    见到阳光后,方才还战战兢兢的傅荧仿佛变了个人,或许是周遭环境让他放下戒心,也不再那么惶恐了。


    还有心思观察背着自己的少年,看少年肩膀格外宽厚,离近了还闻得到一股冷木香。


    他不由问:“木头,你叫宋靖?名字真好听。”


    宋靖默默背着他,并没有言语。


    “说句话,木头。”他戳了戳少年的脸颊。


    宋靖依然没有回他。


    少年背着他的手,格外稳健,一点颠簸都没有,健壮的手臂上是鼓起来的肌肉,看的傅荧目不转睛的,他不由得问道:“哎木头,你娶亲了吗?”


    还是沉默。


    傅荧则自顾道:“没娶亲的话,你要不考虑考虑我?”


    宋靖:……


    傅荧见他不回,非要揪着他头发问:“说啊,你娶没娶亲?”


    似乎被他弄烦了,少年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漆黑一片,定定看了他好久后,惜字如金道:“没有娶亲。”


    被他专注的眼神看的心中一跳,傅荧红着脸别开了视线。


    耳根爬上红意。


    他又看向默默跟在一旁的白色身影,看着皇宫遍布的宸王的兵马,心中打起一个主意,他问道:


    “师兄,这次,我算不算救了你?”


    沈卿钰没有否认,认真道:“算。”


    “那……你们得势了,这天下都是你们说了算了,我可不可以提个要求?”


    “你想提什么要求?”


    “我想当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像大睢的傅宴灯一样威武!*”


    “不行,权力太大,宦不掌权,我朝没有九千岁的说法。”


    “那我想当掌印。”


    “不行,除非你立功。”


    “我救你还不算立功吗?”


    “这是两码事。”


    “哪有这样的,那我救你根本没好处,话本里面不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吗?”


    “你救我是私情,国家大事上,向来公私分明,不徇私情。”


    “那我什么都捞不着。”傅荧瘪着嘴嘀咕,“我还受这么重伤,以后没有靠山,谁都可以欺负我,想把我关密室就关密室。”


    对他的话。


    沈卿钰沉默下来。


    许久后。


    指尖蜷缩。


    他看着他,定定说道:“不会。”


    “啊?”傅荧有点懵,看向沈卿钰,“什么不会?”


    “不会有人欺负你。”沈卿钰眼中一片认真,“以后,你跟师父,都是我的亲人,我会护着你,不会让别人再伤害到你。”


    看着阳光下,神色认真对自己承诺的人,傅荧咽了咽喉咙。


    心有点发麻。


    然后轻轻点头:“嗯。”


    看向远方的天空,连远处的鸟也飞的格外好看。


    眼神闪着光。


    今天,真是他十八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


    经此一变,皇宫里面血腥冲天,有的建筑物还因兵变而被摧毁。


    皇宫暂时不能住人,所以沈卿钰和陆峥安先回王府暂住,等皇宫修葺好后,他们再搬进皇宫。


    白天的事忙了一整天,等到丑时二人才回到王府休憩,夜深人静,王府卧房的下人在陆峥安的吩咐下,全部退开了。


    无人见到在月光映照下,映在窗边交叠的两道人影,呈现出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


    那清冷如雪的人,此刻脸上一片酡红,眼角因为身后人的欺近,而流出泪来。


    “唔!等等!”


    沈卿钰起伏着胸膛,想缓解过胀的呼吸,握紧男人圈着他的手:“陆峥安,我有话想问你。”


    “嗯。”陆峥安绕过他的腹部,握住他的腰加深动作,“阿钰你问。”相连后,汗水从他额头上沁出,他的胸膛还裹着纱布,上面依稀能看到渗出的血迹,已经凝结成团。


    “你是不是强行冲开穴道,才受伤的。”沈卿钰轻轻伸出手,触碰到他的胸膛上,“段白月说,若中毒之人,强行破开穴道,经脉倒灌,还可能会有性命之虞,你这次只是运气好没有受重伤。”


    他蹙起眉头,神色忧虑:“按我们计划,你应该是两天后才醒来,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


    “我太担心你了,阿钰。”陆峥安拨开他肩头的发丝,来到他脖颈处轻轻啄吻,按住他的腿挞伐,极重的几下,他在他颈边阖眸,“听到你要进宫,我就心急如焚。”


    心海灼烧。


    他扣住他的脖颈,吻住了他的唇,他的吻很强势,甫一进入他的唇腔后,便勾缠着他的舌尖用力吮吸舔舐,扣着他的手掌心带着灼热的温度,掌心轻轻摩挲着他颈下皮肤。


    就像在求索一样,寻求着某种安全感。


    分开唇舌,他吻了吻他的额头,抚摸着他的发丝,轻声道:“阿钰,说我冒险你又何尝不是,孤身一人进宫寻诏,你知道这样多危险吗?其实遗诏拿不拿得到,都不影响我们行事。”


    ——就是这种担忧,才让他心急如焚,强行冲开穴道醒了过来。


    他无法想象,若沈卿钰真的在宫里出事,他会做出什么来。


    而一想到那个人渣做的事,他眸中又划过暴虐的光,这抹不对劲被沈卿钰捕捉到。


    沈卿钰急促呼吸了一下,握住了男人抚摸他背部的手,问道:


    “陆峥安,你和温泽衍,到底在大殿发生了什么?”


    陆峥安静静抬头看向他。


    然后道:“那个人渣,通敌卖国,怕是不久后,我们又要打仗了。”


    “什么?!”


    第58章 双帝 “阿钰,你动一动……好不好?”……


    略过一些腌臜污秽的细节, 陆峥安和他说了一下他和温泽衍在玄武殿发生的事。


    在听到遗诏内容的时候,沈卿钰格外意外:“陛下遗诏中,并没有说传位于你?”


    “对。”陆峥安点头, “这一点我开始也很意外,寻到遗诏的时候, 我都怀疑那份遗诏是假的,但找了几个熟悉父皇字迹的老臣来看,这份遗诏确实是真的。”


    沈卿钰拧起眉头, 眼中沉下一片。


    看着他意外的神情, 陆峥安轻轻揉了揉他的侧脸:“所以,刚开始你就不应该去寻遗诏,即便寻到了, 结果也不是你想要的。”


    危险不说,还徒增失望,不是么?


    对于他的话, 沈卿钰眼里沉着思索。


    静默很久, 说不意外是假的,因为他和其他朝臣,都以为先帝更属意陆峥安。


    先帝将兵权传给陆峥安, 而历朝历代, 兵权所归,几乎就可以说是正位所归了。


    所以,让先帝突然改态度的原因是什么?


    他的疑惑, 几乎是瞬间让陆峥安看出来了。


    因为他这个疑惑,陆峥安也曾有过。


    一个人对自己好不好,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当事人最清楚。


    他不得不承认, 老皇帝对自己母亲可能并不好,但对他,确实算不上差。


    而让他做摄政王,让温泽衍为帝,无非是出于朝局平衡和一个父亲的……愧疚吧。


    老皇帝身上……其实是存在父爱的。


    但夺嫡之争,向来凶险。


    最终的兄友弟恭,只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


    在玄武殿上疯狂暴虐的一晚,让他从此以后,在这个世间真的……血缘断尽了。


    思及被他亲手处理的人。


    漆黑的眸子里溅起一片红,那红有如长剑割断颈脉的血墨,溅的陆峥安眼前模糊万分,沸腾的血液好似又开始狂啸起来,让他手臂有些发抖。


    王府外是一片漆黑的长夜,这长夜好似要吞噬掉一切的伦理和理性,让人变成争权夺利的野兽,神志尽失,直到走向灭亡。


    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人,再次将头埋入那细嫩的脖颈间,冷冽的梅香钻入鼻息,终于让他安定下来,可手依然在发抖。


    “陆峥安,你怎么了?”沈卿钰察觉出,他从回王府回来后就很不对劲。


    “阿钰……”陆峥安在他肩上枕着,下颚线紧绷,“你说,后世史书上,会不会留下我弑兄篡位的骂名。”


    他的眼前,总是会闪过一抹溅在盘龙柱上的血腥,而那混乱又嘈杂的一晚,几乎是让他一闭眼就可以看得到,搅的他心脏肺腑都如火灼烧,那些嘈杂的声音灌入耳蜗,他想闭耳不听,但那声音夹着疯狂和毁灭的风暴,在他耳边喧嚣不宁。


    “不会,温泽衍通敌卖国、德不配位。”沈卿钰蹙起眉,极快否定,“即便是从后世影响来看,你做的依然是对的。”


    “老皇帝……其实不想让他死吧。”陆峥安声音哽住,阖上双眸,“或许我……真的辜负了他对我的期待。”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有泪砸在沈卿钰脖颈,惊的沈卿钰心尖一颤。


    他极少见到这样脆弱的陆峥安。


    平日里他见到的陆峥安,插科打诨、不着调又不正经、总是带着随性又自在的笑容,遇到再大的事,也好似不在意,更别谈在他面前落泪了。


    心绪起伏不平。


    好像……自从来了这景都城后,他就变了。


    但沈卿钰清楚,若一个人陷在死胡同里走出不来,最终等待的,就是无止境的灭亡。


    他要把他拉回来。


    “陆峥安。”沈卿钰分开二人距离,抬起他的头,“你听我说。”


    他的神色极为认真,眼中凝着光:“温泽衍其人城府极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他隐忍近二十年,一个人若能忍这么久,到最后他若得势,必不会善待群臣百姓,这是历代王朝的铁律。”


    “而你若不杀他,他必会杀你。你觉得你留他一命,他会放过我们吗?”


    “这显然不可能。而更重要的是,从一开始我选择辅佐你,没和你说的一个原因是——”


    “在我眼里,你比他更适合当皇帝。”


    沈卿钰声音很沉:“鹭洲相遇,你只是路过而已,但你不计得失,替那群村民清雪,即便那时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土匪,这说明你能感他人所感、忧他人所忧,你其实比你表面上看起来更良善;到后面的许多事,从你身上,我都可以看得出来,相比较他的毁灭和疯狂,你有着与生俱来的希望和温柔的力量。”


    “其实若我真的一开始就选择辅佐他的话,会容易得多,不费吹灰之力、不需要太多筹谋,我就可以达成我所想要实施的计划,但我并不愿意与虎谋皮、为虎作伥,与他共事,非我所愿。”


    他捏紧了拳头,神色坚毅:“我甚少拿你与他比较,在我眼中,他也不足以和你比较。一个人即便身居高位,而他若本身毫无怜悯之心,弱他人而强自己的话,其实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并不强大,更谈不上一个合格储君。但你不同,即便你登基为帝,即便你手握重权,你也不会欺压他人欺压百姓、为己谋私,因为你的遭遇、你这些年的境遇,让你可以理解这世间的贫苦和不公,你会为那些不公平站出来,你会为那些弱者出手,就如你在鹭洲清雪的那一晚、就如你落草为寇的原因。”


    “而很显然,温泽衍不会,从他的疯狂和偏执、以及他最后的选择都可以看出,他对这万里江山,心中无爱也无怜悯,得不到便选择摧毁。我们杀了他,方为最合理的选择。”


    “一个通敌卖国的皇子,不配当皇帝,大棠交给他这样的人,才真的会国祚衰退。”


    ——最后这句话,和陆峥安在玄武殿处决温泽衍那一天,说的一模一样。


    陆峥安神色有一瞬间的停滞,静静看着眼前人极度认真的神色。


    神情恍惚,他家阿钰……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真的好真挚,甚至一点都不用斟酌措辞,就像由心而发、思虑了很久一样。


    “他比不上你,也不配做你的兄长。”


    分析完后,沈卿钰捧着他的脸,满脸认真:“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


    似乎见陆峥安不说话,他又将声音放低:“在我眼里,你真的很好,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好。”


    “真的。”


    或许是因为他的言语过于真挚,砸的陆峥安懵在原地。


    一时间竟忘了开口。


    随着他的沉默。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滞。


    一时之间只听得到灯烛爆开的火星声。


    直到极轻的一声轻笑——


    “噗。”


    随着陆峥安的这声笑,沈卿钰回过神来,怔愣中,他注意到,面前男人朝他挑了挑眉,嘴角上扬,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脉脉流淌着绚烂的光。


    这时,他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受控制地、耳尖几乎是瞬间红了起来,烧的他整片面颊都红了。


    有些后悔,他到底说了什么?


    说陆峥安德行配位是真心话,后面的都是什么啊?


    然后放开男人,就想转过身去。


    但陆峥安哪能让他轻易跑掉。


    抓过他的手不让他动,笑着问他:“所以阿钰,这是在向我表明心意?”


    “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有魅力啊。”嘴角的笑根本停不住,他将声音放低,吻落在他耳侧,“以前这些话,为什么没听你和我说过?”


    见他不答,他又将手放在他脸侧逗弄:“嗯?说啊。”


    “把手挪开。”沈卿钰灼烧着脸,别开了脸,想躲避他喷洒在耳边的呼吸,却怎么都躲避不及。


    他挣着被他桎梏住的手腕,烦躁道:“陆峥安你放开我。”


    “不放。”陆峥安不依不饶,“你先说,为什么说这番话?”


    沈卿钰滚了滚喉咙,声音干哑:“心之所念,想到便说,没有为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陆峥安轻轻捏了捏他耳垂,“不对,你肯定喜欢我。我应该问的是,你爱不爱我?”


    因为他的逼问,沈卿钰的心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一样,狂跳不止,但他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快说,不准逃。”陆峥安揽住他的腰,发力顶了顶他,“不然我就惩罚你了。”——他都这么爱他了掏心掏肺倾其所有,当然希望沈卿钰可以亲口说,他也爱他。


    这是人之常情。


    因他的力道,几乎是瞬间,让沈卿钰溢出一声呻|吟,他这才反应过来,二人如今亲密相连的现状。耳膜震动,他避开脸,垂下眼沉默不言,眼中闪着游移不定的光。


    ——他到底应该怎么说?


    他到底爱不爱陆峥安?


    爱又是什么?


    他到现在都无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男人非要不依不饶问,不仅有意往最里面弄,甚至还在他腰上作祟挠他,他本就怕痒,被挠的更痒了又躲避不及。


    不由得低叱一声:“好了别闹了!”


    他翻起身,一把将男人手桎梏住,附身压住男人,垂眸静静看向男人。


    他的目光极为专注,被烛火映照的眼底闪着不知名的光,隐约还能看见他的倒影。


    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温柔厚重的力量。


    每次被他用这样专注的眼神看着,陆峥安都觉得心跳的呼吸不过来,喉咙干涩不已。


    他轻唤:“阿钰……”


    还没等他说完,眼前阴影覆盖住他。


    唇上一重。


    柔软的唇瓣夹着梅花冷香,钻进了他唇间。


    手被按住,压在他身上的人,慢慢舔舐着他的唇齿,勾住他的唇舌吸吮起来。浑身燥热,情欲几乎是瞬间被带动起来,气氛也变得灼热万分。


    唇齿分开后,陆峥安哑着嗓子,想说些什么,沈卿钰就垂眸看向他,低着声音道:“别问了,好不好?”


    说完,再次俯身深深吻住他。


    鼻间的梅花香越来越浓烈,熏的陆峥安好像误闯梅林一样,一时间都迷失了方向。


    迷迷糊糊、有些睁不开眼睛,而现在二人更是——紧紧连接在一起,像是可以抵达对方灵魂一样亲密。


    他的声音有些难耐的沙哑:“阿钰……”


    “嗯?”


    “你动一动……好不好?”


    如他所愿,沈卿钰曲腿动了几下。


    而红梅绽开的浓香让空气也变得灼热,他身上的汗滴落在陆峥安胸膛,眼神变深,陆峥安桎住他的腰,按自己的节奏來,然后才算满足。


    看那压在身上的清冷如雪的人,肩头衣襟滑落,露出一片粉意的肩头,像被胭脂染红的冰山雪莲,让他简直挪不开视线。


    他抬手拉住沈卿钰,坐起身,抽身出来,护着他的肚子,让他侧着身,就这样进去,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放低声音:“这样不容易伤到孩子。”


    沈卿钰额头上全是汗,面颊绯红一片,埋在枕间没有说话,默默忍受。


    因为满足,陆峥安眼里沉着灼热的光,他抬起沈卿钰的下巴,和他交换了一个炙热的吻。


    心绪却几度起伏。


    他知道他家阿钰这是在逃避。


    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却还是轻轻啄吻了一下他红润的唇瓣,笑着道:“谢谢你,阿钰。”


    “听到你说这些话,我真的很高兴。”


    ——是安慰也好,是怜悯也罢。


    那些话,那些对他的认可,他都相信,是沈卿钰发自内心说的。


    而从深林中迷路的人,当见到明亮的灯火,就会找到方向。


    带他走出迷雾的人,是他的妻子,是这世间,最无私仁慈、心软高洁的人。


    他不是血缘断尽,他还有亲人,而他的亲人,就是沈卿钰和他们的孩子。


    他在这世间,最幸运的事,就是拥有他们。


    ……


    空气到了某种程度灼热的不像话,房间里梅香混合着熏香,气氛热烈又透着缱绻的味道,倾泻后,陆峥安摘掉羊皮套,他用锦帕替二人清洁了一下,再次从后面揽住沈卿钰,轻轻拨开他黏在鬓边的发丝,柔声道:“你也很好,在我眼里,你比谁都好,是唯一不可替代的人。”


    吻了吻他的侧脸:“是我最爱的人,毕生挚爱。”


    迎着男人专注的视线,沈卿钰静静看着他,眼里蕴着光。


    轻轻点头道:“嗯。”


    “我家阿钰真乖。”陆峥安笑着将他搂进怀里,吻了吻他额头,“阿钰既然这么乖,能不能答应我一个事?”


    “什么事?”


    “登基大典上,你和我一起继位。”


    沈卿钰没听太清,只是凭借下意识答了句:“好。”


    当说完,他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刚刚陆峥安说什么?一起继位?


    他蹙起眉头,转过头看向他,确认道:“你刚刚说什么?”


    陆峥安走下床,从床边桌子上拿出一个诏令,给沈卿钰看:“我说,登基大典上,你和我一起继位,诏书都已经让他们写好了。”


    沈卿钰紧紧皱着眉头,接过他递给自己的诏书,认真看了起来。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他眼睛越睁越大。


    “暨我皇考大行嗣统,我朝首辅沈卿钰夙夜兢兢,变法为民……与二皇子一同登基,顺应民心,共治国家。”


    一起继位?一起登基?


    几乎是不可置信、他眼睛陡然睁大。


    眉心蹙起,不由得有些生气:


    “陆峥安,你拿登基当儿戏吗?”


    “不是儿戏,我一开始就想好的,你忘了吗阿钰?”陆峥安伸手将他揽住,二人一同靠在床边,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诏书。


    将诏书放在床边,他拉过他的手,在他手指上轻轻一吻,声音温柔:“我说过的,我愿意被你利用,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声音很和缓,却透着坚定的力量:“你可以借我的势力,来达成你所有的目的,哪怕是让我当你的垫脚石,这些我都愿意,区区皇位,又算得了什么?”


    看男人认真的表情不似作假,沈卿钰心海剧烈起伏起来,他犹自犹疑:“可——”


    双帝并存?哪朝有过这样的先例。


    “先例都是先开创才有的,我们何必拘泥于秩序?而且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当皇帝。从一开始,我来景都,夺嫡夺权,都是为了保护你,让你实现你想实现的政治抱负而已,我于权力本身并不热衷。但我继位,可以堵住那群老儒臣的嘴,而你和我一起继位,我们并肩为帝,这样一来,朝中大事你不用再借我的手间接施展,你可以直接按照你自己的心意来。”


    “况且,我若登基为帝,你真的愿意做我的皇后吗?你最讨厌的就是屈居人下,可你若不做皇后,或者继续在朝为官,我们的孩子又怎么办?他以何名义立足宫中?还能有比一起继位更好的办法吗?”


    看着他犹豫的神色,陆峥安继续道:


    “其实,朝中大臣推举你的、信服于你的,比我要多,所以比起做皇后,和我并肩为帝,更适合你。”


    “如你所言,谁为帝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谁能一心为民,你一开始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可以效力天下、实现抱负吗?”


    说完一切后。


    沈卿钰仍是沉默不语,更多的是犹豫不定。


    陆峥安摊开那诏书第二页。


    指着上面的奏表、和那些大臣的联|名|上|书给沈卿钰看。


    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烛火映照下格外清晰。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寂。


    男人的声音却很坚定:


    “于血统上,我是顺应时序,于民心上,你才是众望所归,阿钰。”


    第59章 出征 “乖,夫君替你清理一下。”……


    景明元年, 二皇子宸王携宸王妃沈卿钰,一同登基为帝,陆峥安为“轩明帝”, 沈卿钰为“景熙帝”,史称为“双帝”。


    是以明年为景明元年, 先帝入陵,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与此同时, 西北的号角吹响, 北翼敌军在北溪盘旋试探,敌我交战一触即发,昭告天下后, 轩明帝率二十万大军出征西北塞外,景熙帝留守朝堂,百废待兴。


    而此时。


    陆峥安御驾亲征的前一夜。


    鸾和宫中。


    二位圣上的住所。


    ——这座大殿原是先帝的居所, 而陆峥安自同沈卿钰登基之后, 后宫空无一人,唯有的几个女眷还是先帝遗妃,有的青灯伴佛、有的自请出宫, 所剩不过寥寥数几。


    数十尺高的鸾和宫中, 重重纱帘拂过,高高隆起的腹部时而从纱帘中露出,如巨大的珍珠鼓起来, 天鹅般秀丽的长颈扬起,然后被一只精壮有力的大手扣住,破碎的呻|吟从那张红艳的唇中倾泻,声调无措, “陆峥安……唔…”汗水滴落在刚铺好的红丝绸被中,像溅在胭脂上融化的雪滴,身体的交错映照在被烛火照亮的墙上格外清晰,而被他呼唤的那个男人小心地捞住他的腰,从后面双膝分开他,一声低语,再次踏上挞伐的征程,“阿钰,阿钰,我要你阿钰…”墙壁上映照的两道身影再度重叠在了一起,蜡烛滴下的泪滴已近干涸、殿外黑夜仍昼夜不息,时而不远处有大雁飞过,而征战西北的号角也即将吹起,唯有此刻离别前的纠缠格外缱绻。


    ……


    在灯火微明中,陆峥安将满身是汗气喘吁吁的沈卿钰放在床头让他靠在枕上,起身简单披了件外袍,从壁龛中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就开始在铜盆旁净手。


    净完手后,他又拧干锦帕擦了擦床上的人的额头,帮他把脸上的汗擦干净后亲了亲他的额头,再次洗了一次帕子后,绕过他腰间中途却被沈卿钰拦住:“做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透着某种因体力被迫透支的无力。


    陆峥安揉了揉他的头:“乖,夫君替你清理一下,不然睡觉不舒服。”他的神情极为认真,甚至都看不出一丝旖旎。


    倒是让沈卿钰感到难堪,雪白的面颊染上红意,他微微别开了头,却也没拦他清理的手。


    一切做好后,陆峥安放下锦帕上|床将其揽入怀中,声音带着一丝心疼:“都红了好像。”刚说完这句话,就被沈卿钰别开头斥了一声,“闭嘴。”


    男人轻轻一笑:“害羞?”沈卿钰眉头皱起没有回他,却不敌他非要狎弄他,那人还低着声音回味,“阿钰刚刚舒不舒服?”见他不答,陆峥安就拉着他手,促狭不已,“应该是很舒服的,不然也不会咬着夫君不放还那么——”没说完,就被沈卿钰恼怒推开打断,“闭嘴别说了!”


    一张脸已经涨的通红了,狭长的眸中好似喷着火一样,陆峥安知道不能逗弄太狠,不然气出好歹来,他还得心疼。


    只是拿出刚刚从壁龛上拿到的药瓶,用锦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刚刚掀开怀中人腹部上的衣襟,手就被条件反射地攥住,带着惊疑的声音传来:“又要做什么?”


    “替你擦妊娠油。”陆正安小心挪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起身来到他床侧,不容拒绝地掀开了他腹部单薄的里衣,待看到雪白一片高高隆起圆润的腹部,他没忍住低头在上面温柔地亲了亲。


    在沈卿钰疑惑的眼神中,他解释道:“你之前总觉腹胀,孩子踢你让你难受,擦油可以缓解你的肿胀,也可以保护你的皮肤,以免日后诞下孩子的时候,突然松懈下来,到时候肚子上就容易留纹路。”


    他拿着药油往手心上倒,药油化开一股药香味传来。


    他伸出手在他腹部上,往从下往上、从四周往中心拢靠,抚摸涂抹,声音含着笑意:“我们阿钰长这么美,肚子上留纹就不好看了。”


    他的动作轻柔又极为讲究手法,一看就知道练了很久。


    对于腹部时而随着摩挲传来的温度,沈卿钰没有再拒绝,这几个月来,陆峥安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甚至还有些过度关心,所以他早已经习以为常。


    静静抬眸,看向殿外已近丑时的夜色,沉默下来。


    陆峥安也注意到他的视线,随着他往殿外看了看,轻声唤道:“阿钰……”


    沈卿钰回过神来:“嗯?”


    看着床上的人,陆峥安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涂完药后,自顾起身净手,再次来到床上,揽住沈卿钰,叮嘱道:“我已和段白月说好了,以后每隔一日他便来替你擦药油,你若不喜旁人亲近,自己擦也可以,但一定要小心腰,别伤到自己和孩子。”


    “若你实在不喜擦药,我也让他替你做了个外服的药,熬制喝下,也可以缓解你现在的肿胀不适。”


    因他突然提起来的话题,气氛一时间有些沉滞。


    沈卿钰沉默下来,目光几度在他抱着自己的手和殿外月色中逡巡。


    陆峥安揽着他,避开他涂抹过药油的地方,在腰际细细摩挲。


    沈卿钰有点痒,挣开他的手:“别揉了。”


    “阿钰。”男人像突然想到什么,在他耳边问道,“你想好我们孩子的名字了吗?”


    对于他这个问题,沈卿钰有些愣住,摇头道:“尚未。”


    ——从一开始意外怀孕,再到后来二人成亲,他都很长时间之内,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即将产子的事实,所以关于孩子的名字,他真的还没有认真想过,也没有思路。


    后来,他们忙于夺嫡争斗一事,更加没空去细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可陆峥安真的提起的时候,他才记起,确实应该给孩子想个名字了。


    腹中孩子随着月份变大,性别也早就明了。


    他知道自己怀的是男孩。


    陆峥安作为大夫,当然也知道。


    只是,取名一事,是否应该仔细考虑,择最好的名字方才寓意吉祥呢?


    他在这边自顾思索,拥着他的陆峥安却轻轻一笑,突然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沈卿钰转眸看向他:“什么?”


    “叫包子怎么样?”


    “什么?!”


    原以为他想到什么好名字的沈卿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蹙起眉头,确认道:“你说叫什么?”


    “包子啊。”陆峥安抚摸着他的肚子,回道,“陆包子。”


    沈卿钰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叫包子?”


    包子?不是吃的吗?为什么要取一个食物的名字?


    “很简单啊。”陆峥安伏在他肩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天天被他爹爹顶,又软又嫩,不就是包子吗?”


    说着,他还故意曲腿在沈卿钰臀部用力顶了两下。


    “陆峥安!”沈卿钰顿时怒了,一把用力推开他,满面怒气,“取名乃人生大事,你竟如此草率!还拿这个调笑!”


    陆峥安双手撑着头,靠在床头,笑意盈盈:“我这不是见气氛太严肃了吗,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嘛。”


    对他的解释,沈卿钰仍然是没好气,转过身没理他了。


    “好嘛,我错了。”见他真生气了,陆峥安连忙揽过人抱怀里,认真道歉,“我不开玩笑了,孩子名字由你来取,姓沈或者姓陆都可以。”


    “取好后,你修书一封告诉我。”陆峥安轻轻吻了吻他耳垂,笑着道,“你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取名字肯定比我取好听。”


    沈卿钰任由他圈着,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看着殿外长夜。


    殿内长明烛火业已燃尽,室内一片安静。


    陆峥安将头伏他肩头,嗅着他脖颈上的梅香,往他肩头拱,声音不舍:“哎,真舍不得离开你和孩子。”


    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可以长相厮守的,哪知好不容易赢了,还得被迫分离。


    垂下眼,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光,要不是因为那个人渣,他何至于和自己妻儿分离?


    而因那个人的通敌卖国,边塞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知有多少。


    所以这一仗,他必须得打。


    但责任是责任,不舍是真的不舍啊。


    他轻轻啄吻着他的耳垂,问道:“阿钰,你会不会也如我不舍你一样,舍不得我?”


    闻言,沈卿钰静静背着他,目光沉静如湖水。


    并没有回他这个问题,手心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但他的异常,陆峥安却没注意到,见他沉默,以为他还在为刚才取名的事生气,又道了一次歉:“好了嘛,我知道错了,你就别再生气了。”


    “其实……”热气喷洒在沈卿钰颈间,陆峥安说道,“也不是想问你舍不舍得我,而是想问你爱不爱我。”


    他将声音放低:“因为我这么爱你,真的很想听你亲口说,你也爱我。”


    他的声音带着期盼、和长久以来得不到回应的失落。


    沈卿钰滚动着喉结,在床侧攥紧了手。


    男人却没在意,很快从失落中恢复过来。


    “不过没关系。”陆峥安搂着他的腰,不在意地亲亲他的侧脸,“等我得胜归来,届时,我要亲耳听你说你爱我。


    吻了吻他鬓边发丝,他的声音温柔:“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待你生产之日,我会抽空回来,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出世我再走。”


    沈卿钰任由他抱着自己,没有说话。


    唯有烛火轻轻摇晃,墙上映着二人相拥的身影。


    沉寂片刻后。


    “阿钰……”陆峥安看着怀中的人尤其乖巧,眼前冰玉一样的耳垂格外诱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转过来好不好?我想亲你。”


    不等沈卿钰回答。


    他便轻轻抓过他的手让他转过身来,抬起手掐住他的下巴,唇印在他唇上,撬开他的舌关,和他交换了一个炙热缱绻的吻。


    沈卿钰放松手心,抬头微微迎合着他,顺从地张开唇舌与他纠缠,放在床侧的手,也轻轻揽住他。


    一吻毕,二人静静相拥。


    殿内一片寂静,连烛火也好似燃尽。


    夜色如墨,而涌动在那漆黑瞳孔中的情绪,好似蕴含着不知名的风波。


    有低语来到沈卿钰耳边:“阿钰,你明天送我出征,好不好?”


    没有沉默太久。


    极轻的一声:


    “好。”


    ……


    而此时,殿外不远处天光,暮色褪去,黎明将至。


    黎明最后一缕月光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大军开拔。


    战鼓声、唱和声、马蹄声响起,狼烟割裂天穹,城墙上遍插黑红色的“棠”字旗帜,随风而猎猎飘扬。


    城关外不远处排列着黑压压一群、由陆峥安带领的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大棠军队。


    陆峥安独自立于队伍首列,一身银白战袍,手持长枪,他身后是被陈飞牵着威风凛凛的战马。


    虽已为帝,沈卿钰却只是简单身着一身素白长袍,来为他送行。


    他们身后是千军万马,但此刻的两位陛下,却在做着最后的告别。


    沈卿钰的手被陆峥安抓着,男人不放心地对他叮嘱:“到了边关,我会每隔一周给你寄信报平安,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回信。”


    “好,我会给你回信。”沈卿钰点头,又说道,“兵部尚书步大人与你同行,此前他于北翼一战中,颇有经验,你若有不懂之事,可向他取经。”


    “好。”陆峥安又看向他腹部,眼里带着担忧,“奏疏累牍,切莫过于劳累,量力而行;至于变法一事,不用操之过急,徐徐图之,若有拿不准之事,可修书与我,我与你共同商讨。”


    他极为关切地拉紧了他的手腕,语气严肃:“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身体、万事以自己为先,不准让我担心,知道吗?”


    “好。”沈卿钰看向他,认真承诺,“我会注意身体,你别担心。”


    “嗯。”陆峥安一把将他拉住怀中,抚着他的发丝,眼圈泛红,“好。”


    ——早知便不让他来为他送行了,可真的在离别之前见不到他,更让他心悸。


    鬼知道他在第一次出征之后,有多后悔没亲自再见他一眼,往后在西北那些无法安睡的夜里,他都寝食难安。


    所以他才做出让他为自己送行的决定,能抱着他好好道别,他也能放下心,见他一面,往后对他和孩子的思念,也算得以慰藉。


    似乎怕坚硬的铠甲咯着他,陆峥安很快放开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滚动着喉结,刚想说什么。


    步大人便在他们身后斟酌道:“两位陛下,大军已集结完毕,是否出发?”


    沈卿钰没有丝毫犹豫,点头下令:“出发。”


    摸了摸他的头发,陆峥安便挪开视线,转身掀起战袍,提起银枪翻身上马,大喝道:“大棠将士,随我出发!”


    整整齐齐的一群人高喊:


    “斩杀敌寇,直取北翼!天佑大棠,陛下万辉!”


    陆峥安没再看身后的人一眼,生怕再多看几眼就不想走了。


    坚定地挥起马鞭:“驾!”


    马蹄声起,尘土飞扬。


    一切尘埃落定。


    沈卿钰就这样看着那匹银色战马,逐渐消失在眼前。


    心在喧嚣中起伏起来。


    他攥紧了手心。


    他……应该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他了吧。


    下颚紧绷,神情却不明。


    转过头来,他朝着一众群臣说道:“走吧。”


    “遵命,陛下。”


    却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高呼:“阿钰!”


    沈卿钰连忙回过头去。


    却看到那前面银色战马突然停在了不远处。


    他陡然睁大眼睛。


    只见那一身战甲的人,从马上飞身而起,足尖起点,一下飞到了最前方的登高架上。


    朝他挥着大棠旗帜喊他:“阿钰!”


    喉结滚动,沈卿钰停下脚步。


    他听到那人喊:


    “沈卿钰,我爱你!”


    沈卿钰彻底愣住。


    心绪急剧沸腾。


    千军万马都好似凭空消失,眼前就只剩下那一人的身影。


    他剧烈起伏着胸膛,静静注视着前方朝他大声示爱的男人,眼眶泛红成一片。


    他听见男人问他:


    “你爱我吗?!沈卿钰,你爱陆峥安吗!”


    远处似有大雁飞过,在天空由远及近地盘旋,空气中是飞扬的尘土泥腥味。


    气氛一时间沉寂。


    唯独他高喊的声音格外清晰。


    沈卿钰收缩着瞳孔,思绪好似回到了孤身折梅的那一天。


    也是在他出征的时候,他策马来到山谷中,却只见到一排排脚印,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攥紧了手心,攥的骨节泛白。


    似乎是喊累了,男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便飞身下台,从登高架上重新回到马上。


    再次挥鞭,马蹄阵阵,人影越来越小。


    那抹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沈卿钰眼中,他好似听到身边傅荧的声音:


    “师兄,你好像……哭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


    面颊上留着干涸的泪水。


    他突然转头,对驾马的傅荧道:“你的马借我用一下。”


    “什么?”傅荧没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听话地下了马。


    他刚下马,就见到那身怀六甲的人突然踩着马镫爬了上去,然后扬起手,“唰——”地一下挥起马鞭。


    傅荧目瞪口呆。


    却见那抹白色身影,极速消失在了原地。


    “你做什么!小心肚子啊!”傅荧心悸不已,连忙从旁边的士兵手上抢过马翻身上马,策马追了上去,“简直了!等等我!”


    沈卿钰却没听到身后的呼唤,而是夹紧马腹朝着前方大军,极速地奔去。


    面上泪水已经干涸,心海却在马蹄声中掀起波涛。


    在恍惚中,他好似看到那根送不出去的梅枝,再次出现在了他眼前。


    带着他说不出口的思念和情绪。


    攥着马绳的手攥的发白。


    “驾!”一声低喝。


    而没走多远的陆峥安,还在马上自顾失神,就听到身后士兵的议论声:“陛下追过来了!”、“陛下骑马追过来了!”


    心下一惊,他倏然回过头,便看到那抹白色身影骑着骏马,飞速出现在了他眼前。


    不可置信地、他连忙夹紧马腹,朝沈卿钰追来的方向跑去,放开缰绳,从马上飞身而起,来到对方马上。


    待接过那马上身怀六甲的人,他牢牢抱住,带着心疼斥责道:“你胡闹什么!谁让你骑马来追的?你知道这样多危险吗,如果我——”


    却见怀中的人沉默不语,而是攥着他的胳膊默默抬头看着他,他又不忍心继续斥责了。


    深呼吸一口气,他刚想说些什么。


    却听怀里的人轻轻说道:“我想好了,陆峥安。”


    “想好什么?”


    “昨晚,你问我孩子叫什么,我想好了。”


    “叫什么?”


    “叫陆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或许是因为风沙太大,有泪从那张清冷如雪的脸上流下来。


    “阿钰……”陆峥安喉结滚动。


    抬手替他擦掉他颊边的泪水,声音哽噎:“别哭阿钰。”


    “陆峥安。”沈卿钰牢牢抓住他的手,话语在喉中滚了几滚,“你之前问我爱不爱你。”


    “这个问题——”


    风从二人耳旁刮过。


    于万籁俱寂中。


    他的声音比风还轻,


    “等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所以——


    “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第60章 押送粮草 “朕亲自去。”


    十月下旬。


    丑时。


    玄武殿灯火通明, 一道挺立的身影端坐龙椅上,正在批折子。


    自推行新政以来,沈卿钰每日在玄武殿待的时间都占他时间的大半, 宵衣旰食是常态,可以说他比大棠以往所有的帝王都要勤政。


    烛光照在他脸上, 却不见暖意,唯剩凝结的眉宇显示出他神情的凝重,每次都要看好几次奏折内容, 沈卿钰才能下朱批。


    在位期间, 他曾微服造访过多个地方,惩治了不少贪墨污吏,也因此, 得罪了不少宗亲贵族。


    老实说,他的新政实施的并不顺利,但也在他意料之中, 毕竟触犯宗亲利益又如何能顺利实施?也终归是他操之过急了, 但他不会因此而收手。


    如霜一般的眉宇凝着冷雾,他抬眸看着前方殿外漆黑的长夜,眸中沉着冰冷的情绪。


    越是阻拦, 越说明新政的实施必要性。


    急?急才说明他做的是对的。


    ——这也是陆峥安和他一起商议的结论。


    直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沈卿钰停下笔,蹙起眉头看向后殿。


    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陛下……小皇子不肯睡觉……”


    此时后殿喂奶的乳娘满脸为难, 她都哄了一晚上了,吃完奶也不安歇,连喜欢的小玩具也不想玩,孩子这么小也不能一直哭, 看来是非要陛下亲自来哄了。


    “我来吧。”一道脚步声响起,阿牧接过她手中的小团子,小心地合好他身上的襁褓,来到前殿。


    看着忙于政务的沈卿钰,他不由得抱着小皇子劝道:“陛下,您歇会儿吧,这都丑时了,这几日您天天都忙这么晚,小皇子都想您了。”


    “给朕吧。”沈卿钰揉了揉疲惫的额角,将笔搁置在笔架上,站起身在旁边的铜盆中净了净手,接过阿牧手中的小团子,轻轻抱在怀中,按他最喜欢的姿势,抱着他摇晃了几下,逗弄他玩,压低声音哄,“爹爹抱好不好?”


    “呜呀——”小团子一靠近他的怀中就不哭了,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喜笑颜开地笑了起来,奶声奶气地在他怀里撒娇,还伸出柔软的小手要摸他眼睛。


    “鸣儿乖。”沈卿钰轻轻握住他的小手,将他的小手包裹住,放在自己脸侧,神情柔和。


    而在旁边的阿牧看着他们父子互动,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这样神态柔和、表情放松的大人,也只有在照顾小皇子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自从大人继位当了父亲后,就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更有耐心也更温柔了。


    阿牧说道:“陛下,这么晚了,小皇子也困了,奏折明天再批吧,奴才去后殿给您放热水沐浴。”


    “好。”沈卿钰抱着小陆鸣去到后殿,将在他怀里睡着的小团子放在床旁边的小床上,轻轻摇着小摇篮,哼着刚学的摇篮曲,轻声哄他睡觉。


    沈卿钰看着襁褓中那张肖似陆峥安的脸,伸手轻轻在他脸上触碰,有些出神。


    ——九月初,他在宫中生下陆鸣,期间陆峥安提前得知消息后,从西北赶回景都城,连换了十匹马,昼夜不停地赶路,想提前见到他,可毕竟路程遥远,最终虽然没能亲自在他身侧照顾,但紧赶慢赶,也还是亲眼见到了小陆鸣。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在床上抱着刚刚产子的沈卿钰的时候,男人脸上的笑就没下来过。


    见到父子平安的陆峥安虽然很高兴,但看清了小陆鸣的脸后,男人就有些郁闷了:


    因为孩子和陆峥安小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在襁褓里爱踢褥子的小动作,都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又好动又爱哭,一看以后就是个混世魔王。


    按陆峥安的猜想,他原以为,他家阿钰能生一个缩小版的沈卿钰,冷冷清清、乖巧听话,多可爱啊,没想到生了一个缩小版的自己,真的头疼。


    但这也只是个小插曲,最重要的是,沈卿钰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他也就放下心了,不然每天打仗,心里总会记挂他们。


    可没待两天,西北战事正盛,军中主帅不能缺席,他不得不再次赶回了西北。


    时间便来到了十月下旬,此时距陆峥安回西北已经有两个月了。


    而寝殿桌上,是他不久前刚收到的陆峥安寄给他的信。


    信里的内容也和以往差不多,多数是报平安和表达思念,每次还会伴随着一些陆峥安亲手给孩子做的小玩意,如西北四季青做的小竹球,猛兽皮做的拨浪鼓、西北陶土做的陶哨……


    不得不说,陆峥安是懂小孩子心思的,这些玩具,陆鸣都很喜欢,也可能是因为带着爹爹身上的味道,他每天晚上都会抱着睡。


    但近十日,他却没再收到陆峥安的信,不知是不是边境战事走到尾声的缘故。


    “呜啊——”小陆鸣还不会说话,只是伸出藕节一样的胳膊在摇篮中翻身,好像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一样,抱着旁边的拨浪鼓,在摇篮中睡的正熟。


    沈卿钰拿出锦帕,擦掉他嘴边的涎水后,阿牧也进来告诉他,说热水已经放好了。


    他刚准备去后面沐浴,却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蹙起眉头,让阿牧去开门。


    他也走到门口。


    却见来人是宋靖。


    自陆峥安出征以来,宋靖一直留在北大营,处理军机要事和传递情报。


    匆匆赶来,他的额头上还流着汗,见到沈卿钰,他连忙拱手行礼:


    “不好了,陛下,西北出事了。”


    闻言,沈卿钰沉下声音:“出什么事了?”


    “粮草督运使那边来信说,押送粮草的周大人自尽了,押送的二十车粮草也不知所踪!”


    “什么!”沈卿钰陡然变了脸色,他还记得,周清儒是他亲自从寒门中一路保举过来的,人品可靠、为人清廉,不然押送粮草这么大的事也不会放心交给他,岂料这么快陨落?


    而更重要的是,二十车粮草如今竟不知所踪?他记得,他下达让督运史那边押送粮草的命令,是七天前,而现在宋靖收到地方消息来回需要三日,也就是说已经过去了十日!本该送到西北的粮草,早就断了!


    难怪他最近根本没收到陆峥安寄给自己的信。


    前方战线吃紧,后方却粮草断绝,他哪有空寄信!肯定忙的焦头烂额!


    宋靖递给他一封信:“陛下,这里有一封臣调查的密信,您看一下。”


    待看完后,沈卿钰眼中沉下一片:“传朕口谕,一个时辰后,通知各方官员,召开朝会。”


    宋靖抱拳:“是!”


    于是,寅时不到,玄武殿再次灯火通明,本该在睡梦中的各个朝臣,都聚集到了玄武殿。


    但此刻,却因前方战事吃紧,他们却毫无睡意。


    大殿里面,各种议论声层出不穷。


    直到傅荧一声高喝:“肃静!”


    端坐龙椅上的沈卿钰朝前方大理寺卿问道:“于大人,查清周大人自尽的原因了吗?”


    大理寺卿举笏上前:“回陛下,据粮草督运署来报,周大人是在运输粮草半路上自尽的,待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泡在河中泡了三日,捞起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了,原因也无从查起。”


    说完,神情就有些犹豫。


    沈卿钰却捕捉到了,于是问道:“你还有什么调查出来的真相吗?”


    大理寺卿继续道:“回陛下,据臣……派遣的仵作来报,周大人喉中有铁锈,不像自尽,更像被灌毒而死。”


    闻言,一众朝臣纷纷惊讶不已:“是谁竟如此大胆!敢谋害我朝命官!”


    要知道,押送粮草的押运使乃三品官员,到底是谁有这样的胆子?


    沈卿钰静静看着座下朝臣,有愤懑不已的、有居安思危的、有神色惴惴的。


    唯独第二排的宗亲王誉王,神色却不见异常,甚至还有些得意的样子。


    沈卿钰朝他问道:“誉王,你对凶手有什么看法吗?”


    誉王挑了挑眉:“没什么看法,要本王来看,此人死有余辜罢了。”


    一众朝臣不由得纷纷吃惊:“誉王何出此言?粮草失窃,前方战事吃紧,我等后方朝臣,又岂能不思危?”


    “王爷此言大为不妥!身为我朝宗亲,更应该为国思虑才是,又岂能说这种风凉话?”


    “陛下还率军在前方与敌方血战,如今粮草失窃,陛下在前方肯定心急如焚!吾等又岂能旁观?”


    那誉王不屑甩袖:“本王只是陈述事实罢了,那周清儒平民出身,还能让他做到三品,如今更是担任押运使这样的官职,若不是背后有人替他保驾护航,以他这种刚直不阿的性格,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让他一路顺风顺水,已经是很抬举他了,他好日子早该到头了!”


    ——他的神色有所愤然,但言辞却全是一股言外之意和阴阳怪气。


    对他的言外之意,在场众人都听得懂,他虽然表面在说周大人平民出身,实则在阴阳沈卿钰平民出身,若不是得了陆峥安保驾护航,又怎会如此顺遂?甚至还登基为帝,如今更是站在了他的头上。


    而随着他话音落地,朝堂中瞬间鸦雀无声。


    各个神色莫辨,一片沉默。


    还有朝臣举笏遮面,龇牙咧嘴,面露不解:这誉王怎么如此蠢笨,难怪先前争不过先帝,现在更是当着当今圣上的面作死,怎么想的?依靠从龙之功,安享晚年不好吗?难道是人年纪大了,脑子也不清醒了?


    沈卿钰却静静垂眸看着他愤然不已、指桑骂槐的样子,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自他施行新政以来,像誉王这样的反对势力并不在少数,他也不会在意背后那些宗亲是如何骂他的。


    但事关西北战场一事,就触犯到他的底线了。


    他沉下声音,朝宋靖招手:“宋靖,你来和誉王说。”


    “遵命,陛下!”宋靖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誉王可认得这封血|书?”


    “什么血呼啦次的东西,本王为何要看?”誉王只是神色不屑地瞟了一眼,待看清上面的字迹后,陡然神色一变,本来嚣张猖狂的表情,顿时变成不可置信、惊疑不定。


    像活见鬼一样地——


    他后退了好几步,神色慌乱:“你、你从哪得到的!这封血|书,本王明明、明明当着周清儒的面,亲手销毁了!”


    “誉王这是亲口承认,谋害周大人的事实了?”大理寺卿上前一步,肃声道。


    待看清周遭群臣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后,誉王总算明白过来了,他指着宋靖鼻子骂:“你竟敢伪造血|书!诈本王!”


    沈卿钰沉着脸朝宋靖挥手:“拿下他,关进大理寺。”


    “遵命,陛下。”宋靖朝朝外的带刀侍卫招手,众人冲着一脸愕然的誉王涌去。


    “尔敢!”誉王步步后退,然后朝座上的沈卿钰骂道,“你这个妖人!你敢捉拿本王!本王可是先帝亲封的亲王!是你的皇叔!你敢以下犯上!”


    “有何不敢?”沈卿钰却没有太多表情,一把扔下桌上的奏疏,冷着声音,“像你这样的国之蛀虫,为非作歹、以权谋私、朕为何不敢?”


    他指着地上堆积的誉王罪证的奏折:


    “因一己私利,欺压地方、侵占田地、强抢民女;如今更是在国家大事上下手!谋害押运使,致使西北战事吃紧,粮草缺席,危害我大棠朝政!”


    他冷冷下令:“传朕旨意,誉王谋害轩明帝,致使朝政受损,依我大棠法令,数罪并罚,关进大理寺水牢,无朕之命,永生不得出狱。”


    最终,宋靖带着侍卫将挣扎不已、破口大骂的誉王捆了起来,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交给大理寺卿,一起带走了。


    等他走后,朝中一片死寂。


    都以为新登基的新帝沈卿钰,会像对百姓一样,心慈手软、手段柔和,没想到今天竟然借誉王一事,给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一个震惊朝野的下马威。


    人人自危。


    在寂静的空气中。


    隔着重重冕旒,沈卿钰垂眸看着座下诸臣,静静道:“朕处罚誉王一党,非为立威,而是想告诉诸位,施行新政,总免不了利益受损,因此,朕会给予各种补偿和后利,但若因施行新政,而从别的地方想办法牟利,甚至危及前线、动摇我大棠根基,朕绝不姑息。”


    他冷着声音,神情冷冽:“如今轩明帝在西北,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日日与敌军奋战,昼夜不息,而竟然还有人拿这件事来做文章,以粮草来威胁朕,想阻止新政,实为荒谬!”


    “像今天誉王一事,朕不想再见到,否则,后果如他。”


    诸臣汗颜,举笏跪拜:“圣上明察,臣等遵命,不敢违逆,吾皇万岁万万岁。”


    ……


    而处理完誉王一事之后,宋靖奉旨来到御书房。


    看着御书房中,抱着小皇子的人,神态柔和,全然看不出早朝时那副严肃冷然的样子,俨然一副慈父的样子。


    他有些愣住,但很快恢复过来,刻意压低声音行礼:“陛下。”


    见他来,沈卿钰令人将睡着的陆鸣小心抱了下去。


    “粮草找到了吗?”


    “找到了,陛下神机妙算,果然在誉王的私宅里面。”宋靖拿出一封密折,呈给沈卿钰看,“这是臣率羽林卫抄他家时,发现的巨额赃款。”


    说着说着,他神色露出犹豫:“甚至……甚至还有龙袍。”


    沈卿钰垂眸看着他递过来的密折,冷笑一声,神色却不见意外。


    “陛下……似乎也预料到了?”


    “不足为奇,他曾跟着温泽衍一党谋事,最终却在轩明帝宫变那一晚,临阵倒戈倒向我们,往后更是借着从龙之功为己牟利,朕开始并没有收拾他,一是朝政百废待兴朕精力不足,二是顾忌着先帝的关系,但没想到他居然对西北粮草下手。”


    “现在押运史周大人身陨,陛下可有想好的人选?西北战事吃紧,不能再等了。”


    “有。”沈卿钰静静望着桌上来自西北的信封,将手中密信扔到地上。


    迎着窗外升起的朝阳,他的声音低沉清晰:“朕亲自去。”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