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茵抓起祁染的手,自己手腕上的珍珠手串依旧莹润,将祁染的手指衬托得更加枯瘦。她难受哽咽,“怎么能狠得下心将自己耗成这样?”
府医退去了,白茵守在屋内,期间祁夫人也来看过一次,只一眼便面色苍白,沉默无声地离开了。
小茹儿也想来,然而大人们如今担心她见了祁染会难受害怕,更怕闹腾得祁染越发不好,便哄着她,没让她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炸起一个闷雷,白茵看见祁染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
她立刻轻声,“醒了么?醒了便吃些东西吧,好么?”
祁染看着她的面容辨认了一会儿,视线模糊,他只能看出是一张无比眼熟的脸,却有些想不起来是谁。
他问:“是要下雨了吗?”
白茵勉强笑笑,摇摇头,“只是惊雷,天气昏暗,看着是下雨之兆,却一直不见雨下呢。等下了雨,你要不要回——”
祁染恍若没听见她的声音,或许是真的已经听不见了,白茵凑近,才听见他嘴角溢出一丝轻语。
“下了雨,得打伞了”
白茵难受到无以复加,任谁看到一个鲜活的人日渐身衰,都不会好受,更何况这是自己牵挂的至交亲友。
那日宫宴,她便悄然问了神官,既有神官持伞,想必就不用她这把了吧。
白茵抬手掩面,不禁轻啜落泪,“亭主,你怎么忍心如此啊”
她自然可以去做能为祁染遮风挡雨之人,可祁染愿意撑的那把伞,又何曾在她手上呢?
“大姑娘。”苍老男声传来,“我与大人说说话吧。”
白茵匆忙拂去眼泪,抬头见是老郭,自然点头,旋身相让。
老郭走上前来,即便是已经从他人口中听闻了一二祁染的状况,如今亲眼看到,仍然是结结实实地心中一震。
其实在祁染病倒之前他便来看过祁染几次,只是那时候祁染已经有些辨不清来人了,即便他想与祁染说说话,却也无可奈何。
“大人啊。”老郭声音有些不稳,坐在床边,“怎么就这样了呢?”
白茵偏着身子立于一旁,好长一段时间,她听见老郭一直在不断重复着这一句,像是问祁染,又像是问自己,更像是问苍天。
怎么就这样了呢?
祁染陷入梦境中,混混沌沌。
他一个人蜷缩在晾衣房里冷得发颤,听见客厅传来白进宝的吆喝声,表舅夫妻俩给他庆生的声音。
其实他的生日和白进宝在同一天,都是春天,只是表舅他们从来没问过,他也就从来没说过。
他裹着被子,窗外是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
我会这样一个人过完一辈子吗?
有没有属于我的,我也能回去的地方呢?
那个地方里,会有人等着我吗?
等我死后,会不会像爸爸妈妈一样,逐渐淡去一切过往,从此这个世界再也不会记得有一个叫祁染的人来过。
我能不能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痕迹呢?
我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有谁还会记得我呢?
手心似乎暖融融的,他从寒冷里睁开眼,看见了老郭苍老的脸。
躯体苦痛,唯有**逐渐消逝之时,灵魂才能得以解放。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发现自己的神志竟然清明了不少,至少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想很久,而是一眼认出身边的人是老郭,远一点站着的是白茵。
“郭叔?”他出声,老郭立刻握紧他的手,“嗳”了一声。
祁染这半个月以来,从未像现在这么思维清晰过。
“郭叔,你告诉我,那天我送来的密函那个折子,到底是什么?”
事到如今,隐瞒又有什么必要?
老郭低声,“是个名薄,里头是向司内行贿过的官学一党。”
祁染缓缓闭上双眼。
无需老郭再说,他什么都明白了。
“一开始便是这个打算吗?”
老郭声音沧桑,“这要如何说呢大约不是最初就决定如此决绝。只是我也不知道亭主为何要破釜沉舟至此。”
“从前只觉得他似乎是将大人看作故人。”老郭不愿再说,换了个话题,“我却总是不能明白。我瞧着,大人健康明朗,无论如何也不像那位故人。”
他低叹了一口气,“可如今大人病重至此,形销骨立,反倒真叫我看出一二故人之姿。”
祁染眼帘之下滚动,心神转念,方寸之间,又或许是回光返照,他一下子明白了老郭记忆里的故人模样。
二十年前,那个手持匕首,滑落清泪而匆匆离去的中年人。
只记得恍然一瞥,短短之瞬,不足以看清面容,却有一分熟稔。
“郭叔是正直之士。”祁染轻轻启唇,“难怪能教出璋兄那般心思纯直之人。”
老郭陡然睁大了双眼。
难怪形似故人。
因为故人近在眼前。
两段彼此一闪而过的模糊记忆,在此刻分毫不差地重合起来。
老郭苦笑,“昔日种种不可追溯,事到如今,我早已将他视作亲子。”
祁染依旧闭着眼,睁眼对他来说,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他早就知道吗?”
祁染并没有说得很清楚,但老郭却于微末之间察觉了祁染的意思。
他早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吗?
老郭的头钝钝的疼,“大约大约我也不知道啊”
若要他来说,他看着神官一路走来,他觉得神官并不是抱着求死之心,才行走至今。
但至少密函交到祁染手中的那一刻,神官必定十分清楚自己的结局会如何。
他能想到的,祁染自然也能想到。
杜若说过,神官闻珧终年二十有六,因亲近之人检举而获罪。
千防万防,那位亲近之人
杜若说过,杜若说过
——“那日在学堂一见,你那位同窗姑娘的性格倒与东阁颇为相似,一样的开朗,十分有见地。”
祁染刹那间陡然睁开双眼。
学堂一见,杜若既然对他说过,又怎知没有对神官说过?
他早就知道吗?或早或晚,他终归是知道了。
老郭还欲再说些什么,忽然见到祁染挣扎坐起,白茵立刻过来搭手去扶。
她正要问祁染想要些什么,却看见祁染怔然一瞬,随后双唇颤动。
哇地一下,好大一口鲜血从枯槁双唇中猝然涌出!
枯瘦的身影轰然塌去,无力仰倒在床榻间,再没有半点知觉。
白茵愣住了,片刻后身形一晃,竟然差一点站不稳,几乎要跌坐下去。
天人五衰,这一口吐出的是吊命的心头血,若不全力挽留,之后便再无回天之术。
相府的人几乎是在一日之内,全部兵荒马乱了起来。
府医看过,直言人定胜天。可人若是没了指望,便是药石枉然,天神再世也难拉回心灰意冷之人。
老郭一夜之间便苍老了下去,难以看出是从前天玑司精明圆滑的美须门客。
祁染再次坠入梦境之中。
晾衣房的隔间还是那么冷,表舅一家的冷言冷语夹杂着白进宝的冷嘲热讽,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既然这里不欢迎他,也不再属于他,那他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
走吧,走吧,离开吧。
不论去哪儿,只要离开这里,一切就轻松了。
“小染,小染。”
他睁开眼,是姐姐,坐在床边,哭着把他怒气冲冲又幼稚万分收拾起来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一件一件放回去。
“小染,你不能走。”姐姐见他醒了,一下子抱住他,“我知道你很想走,但现在还不行你不能离开这里,你要忍,你要忍到合适的时候”
祁染使劲儿锤着床板,然而也是徒然无力,手腕的力气越来越小,他连用力都无法做到。
他咬着牙,试图让骨节上的疼痛明显一点,让自己再清明一些。
白茵流着泪伸手将他圈在怀里,紧紧地按着他的头。
祁染感觉到白茵的手指微微发抖,但按着他头的动作分毫不含糊。想必她是难过了,这都是因为自己。
“小染”白茵哀恸不已,死死将青衫男子按在怀里。
祁染本来眼眶干涩的厉害,听见这两个字,一下子哭了起来,说话也开始口舌不清,“大小姐,姐姐,你让我走吧,好不好。”
八岁的他,被白进宝欺负过分了,悲愤交加,不管不顾地想离家出走。
那时姐姐白简也是这么抱着他,不许他走。
白茵同样抱着貌若疯癫,却无力挣扎的祁染,深呼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抖。“小染,不能出去,你要在这里好好的。听话,再忍忍。”
这是一模一样的话,白茵恍然不知,这话之于祁染,先后却隔了千年之久。
祁染哭得更厉害了,仰面泣血,肝肠寸断,无力感爬遍全身。
白茵抱着他,其实并不用如此用力,祁染早就没了任何气力。可她还是抱得很紧,如若不然,眼前的青年似乎便真的会如同颠倒不清的话语一般,随风离去。
她必须将他拉回来,将他从风雨飘摇之中拽回。
“小染你听我说,四日之后便是沄台大典。到时到时我带你去见他。
第72章 今日雨天玑司最后一次烂漫春日。
府医轻手轻脚从屋内走出,祁夫人等在外面,见到他轻声问:“如今如何了?”
府医作了一揖,“如今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只是之前亏空得太过,精神尚且虚弱,日后得好生养养才能好些。”
祁夫人默默不语片刻,往屋内望了一眼。
祁染被侍从扶到桌前坐下,此刻正端着碗,慢慢地吃着东西。动作还是有些迟缓,但比起之前的滴水不进,已经好上太多了。
白茵抱着小茹儿坐在他身旁,小茹儿晃着腿捧着脸看他,时不时伸出一根手指,“这个好吃!”
每当小茹儿说了,祁染便伸筷子去夹。只是胃袋空了那么久,只能努力地小口吃上几口,便搁下筷子。
祁夫人微微心酸,她与祁染并不像白茵他们那么熟,但因有着同姓之谊,再加祁染之于她和小茹儿有大恩,她自然盼着祁染好。
“之后慢慢养着就好了罢?”她问府医。
府医叹了口气,“肉体凡胎,狠病了这么一遭伤及根本,又心肝郁结,带着这心病,便是好了也是身弱之相。且在下虚虚看着,大人似乎不是第一次重病,两度亏空了身体,日后只要不再生病就很好了,要强健如初怕是不能了。”
祁夫人没有再问什么,府医说的她心中亦是有数,不过是抱着一二希望罢了。
经历风雨,谁还能回到从前那般无忧无虑?
祁染慢慢喝着汤,不慎呛了一下,白茵腾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慢点,若是喝不下了不必勉强。”
祁染这才放下勺羹,慢慢地呼吸了一下。
他还是很疲惫,但白茵的话如同一剂强心针,让他看到了一些希望。
“姑娘,之后真的会带我去大仪吗?没有哄我吧?”
白茵看着祁染,他比起之前的状态已经好上太多,但说话时仍然听得出虚弱,说不上半句,便要停下来歇口气。
“自然。”白茵掩下担忧,笑了笑,“拿不准的事,我不会轻易说出口。”
她笑容深处有几分勉强和哀伤,但掩藏得极好,不让外人看出一分一毫。
“那我到时候就能见到亭主了吗?”祁染又问。
白茵点头。
类似的对话,自从祁染能下床后,反反复复不知道问了多少次。晨起会问,回过神又会再问,过一会儿仿佛记不住似的,还会再说上一遍。
白茵并不会不耐烦,祁染问了,她便仔细地回答他。
她心里清楚,这里对祁染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牵绊,能给他希望的,唯有那位神官而已了。
思及此,她又说了一句:“别担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祁染稍微放心一些,白茵的确从不骗他,就连一开始让他在府中住下时,也没有捏造过任何借口去骗他安心。
他又拿起碗筷,努力塞了两口,被白茵按下。
“小染,你才刚好一些。”她说,“一下子吃多了反而对身体不好,不要操之过急,慢慢来。”
祁染点点头,却仍然使劲儿咽了下去。
再过两天再过两天就能见到知雨了。
小茹儿打起了哈欠,白茵遣人送他回去,又看着祁染在榻上歇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大仪当日,天还泼墨似地黑着,她与老郭一起过来。
进屋时,祁染坐在房内深处发呆,看得白茵心里难受。
从前在天玑司时,祁染也常常发呆,但从来都是因为想着什么事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而他现在发呆时,看起来更像是内心空荡,停止了所思所想,把自己变成一尊木偶,捱时间而已。
等他们走近了,祁染才听见声音,转了过来,眼睛划过老郭带来的东西,焕然出一丝难得神采。
“侍童的衣裳。”老郭放在桌面笑了笑,“大人以前也穿过的,如今倒是不用戴发髢了。”
祁染难得有些迟钝地笑了一下,在侍从的协助下换上了纯白鹤纹的侍神服。
他在镜前看了看,有些焦虑地来回走了两步,回头问白茵和老郭,声音中带着一丝紧张,“我看着如何?可有异样?”
老郭笑道:“与从前相比,气质浑然天成,更显稳重了。”
白茵没说话,她一直看着祁染。
衣裳还是从前那套衣裳,但已然有些不大合身,腰身松了丁点,袖角也显得宽大,更衬得人轻盈羸弱,病态风流。
她和老郭一样,避去这些不提,“看着很好,果真是国师亲自选定的人。”
祁染低头理着腰边垂络,自言自语“得好好的,要是让他知道我病了,他会难受。”
白茵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用轻松语气打趣,“我陪你一同去,如今我也能上沄台了呢。”
祁染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白茵反倒更加不是滋味。
天色还有些早,总得天际见白时再出发。两人嘱咐祁染歇一会儿,便不一同退出房外,不约而同地伫立在院中。
老郭望着天边,月明星稀,看得出白日必定晴朗。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日送别阁主几位时,大人还在问他们来不来得及赶回来过年。”
白茵沉默。
老郭侧过身来,对她行了一礼,“还未曾谢过姑娘与白相庇佑。”
白茵轻声,“那日承蒙阁主盛情,与诸位一同泛舟荷池,却未曾想到是天玑司最后一次烂漫春日。”
老郭亦是笑容寂寥,“西北安稳,关阳平顺,或许还有来日。”
白茵道:“他却没有了。”
老郭闭上眼,忽地便落下两行清泪,无声泣涕,一如二十年前初次于自己学生的故居处见到那个半大孩童时的模样。
孩童的脸和自己亡故之子幼年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一次都未能挥刀,之后又怎么会仇恨在心。
“我早已将他视作亲子。”对祁染说过的话,又对白茵说了一遍,只是如今却没有机会告诉当初的那个同样家破人亡的孩子。
“小染之前问您亭主是否一早知道结局。”白茵喃喃,“那日泛舟,亭主说会助我为官,请我多加照拂小染。我总以为是为了多添一分保障,谁知一语成谶。”
“他素来如此。”老郭攥着拳,“凡事心中自有主意,从来都做足十二分打算。”
“他心中有多年抱负,也有眷念之人。”白茵喃喃,“亭主果真是贪心之人,想要两全,哪怕毁灭自我。”
天是迟早要迎来黎明的。
祁染在侍从的引导下上了轿子,与白茵同行,赴向沄台。
踏上玉阶的一瞬间,白茵侧目去看他,日光落在他身上,似乎一扫病气,让祁染看起来精神明朗,一如当初。
沄台之上,百官低声交头接耳,白茵挡去其他人的视线,送祁染至神官仪仗中。
祁染久居屋内,明亮日光扑于面上,让他的视觉不适应地晕出彩色光点,头脑发晕。
低语声阵阵,但神官所到之处从来都是这番阵仗,从前第一次上沄台时他便见识过,现在自然也不意外。
他望了一圈,除了沄台上的百官,沄台界外,也候着不少平民百姓。
祁染迟钝地想,从前是听说过沄台大仪罕见,百姓都会自发前来观礼,可从前竟然有这么多人的么?
心中牵挂大过疑惑,雅乐声起,他的视线逐渐清明。
百官的议论声更低了些,交换着眼神。幸灾乐祸有之,沉默以对有之,深仇大恨有之。
沄台尽头一点,白袍翩飞,金光闪烁,一人缓步而出。
同一瞬间,祁染几乎是发自天性般地迈出脚步,追随着那道身影,跟随其后。
那身影慢了一些,直到祁染行至一个极近的距离,才再次抬脚慢慢前行。
一模一样的场景,宫娥低声不语,雅乐肃穆吟奏。
他按捺住了想众目睽睽下拉住神官的冲动,直至步入沄台最高处的祭坛殿内时,才在万民的遥远的目光下,轻轻叫了一声,“知雨。”
侍从伴着仪仗留步殿外,殿中只有二人相对。
神官应声转身,朱色双唇漾起无人能看到的弧度,双手各持一金盏,其中一杯递与祁染。
“敬鬼神。”神官将杯中酒倾入祭坛之中。
这是祁染没有见过的大仪流程,他是侍童,便学着神官的模样同样将酒倒入祭坛,“敬鬼神。”
神官再次为二人斟满。
“敬天地。”这次他将酒液倾洒至地面。
祁染同样,“敬天地。”
最后一杯,神官双手持盏,祁染同样如此,看见神官与他轻轻一碰,仰头饮尽。
“敬你我。”神官声音清明。
“敬你我。”祁染有些怔然,美酒慢慢滑入喉间,一片辛辣。
“至此。”神官执起他的手,慢慢朝大殿口走去,“礼成。”
祁染更加怔然,脑海中似乎划过一个念头,但他如今的身体支撑不了太过高深的思考,只能慢慢跟着神官,面色怔忡。
礼成?
大仪原本是这样的吗?
合辰祈泽天沛大仪,这场大仪,原本应该是为了——
祁染面色猛然一变。
神官当前,百官纷纷俯身,似乎等待这一刻许久。第一个跪地叩首的官员猛然高声,“国师不仁,当以天诛!”
在他之后,许许多多身着官袍的人纷纷出声,措辞尖锐。
白茵在阴影之中,望着遥遥殿内的两个纯白身影,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国师闻珧递于白相的那个名薄,牵连大半派系,足以震荡朝野。
他必须以身入局,才能证明那份十年来记载下的名薄的真实性。
他的结局只有一个。
祁染仿佛听不见那些叫嚣着的声音,瞳孔放大,满面惨白,眼神里只剩下微笑着的神官。
祈泽大仪,祈日月天地之泽,无故从不轻易召开。
他们早已经行至殿门边。
“阿染。”神官轻声,“这次你还会忘记我的名字吗?”
知雨,知雨,闻天而知雨。
他那般精通于天文星象,怎会推演不出天象如何。
“先生。”
眼前的人仿佛变成了二十年前那个抓着他手腕哭泣着的孩童,甚至连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你回去吧。”
神官轻轻一推,祁染踉跄一步,大殿的阴影隔开了两人,一人驻留在阴影内,一人笼罩在天地间。
“知——”
冰凉湿润之物倾盆而下,雨点模糊了祁染的视线。
视野中,万物纷飞而变幻。
最后一幕清晰的画面,是雨中摘下了金面的神官温柔的笑容。
第73章 今日晴不会再下雨了。
雨丝朦胧,祁染站在路口,仍然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一只手伸着,悬在空中,仿佛是要抓住什么。
车水马龙奔驰而过,细密雨丝之间,雨滴中倒映出的是或谈笑或匆忙的人影,抓着电话,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
眼前有什么呢,一片空茫。
他的手仍然悬着,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他就这么回到了这里,身上穿着的还是那身纯白色的侍童衣裳。分明是现代街道,却没有显得太过突兀。只有小孩子路过时会拽一拽家长的手,好奇地指着他。
家长并没有太多奇怪神色,只是拉好小孩,拍掉小孩的手,低声用着轻轻的嗓音:“不要闹应该是大哥哥家里有人去世了。”一边用怜悯的眼神看祁染一眼。
真是奇怪,分明一瞬间跨越了如此无尽的岁月,世事万物在须臾间如此变迁,但在这块土地上仍有从未变化之物。
重要之人的离去似乎不论在千年前亦或是千年后,都会滋生出同样的悲情,化作千年不变的纯白丧服。
雨停了,这是一场很轻柔的雨,原本就下不了多久,祁染现在才醒悟。
路口的这个纯白身影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动了一下。
惊恐和慌张的声音四下响起,在路人们的耳边炸开。
“喂,怎么了,你没事吧!”
“那边有人昏倒了!”
祁染轰然倒下,世界终于在这一瞬间,重归无限平静
仪器滴滴声规律地响着,闻讯而来的杜若和谢华大步冲进医院,在快要到护士说的那间病房的时候才止步,放轻脚步,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门。
谢华一进房就看见安静躺在床上的身影,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怎么回事啊”
杜若怕吵醒床上休息着的人,她轻轻走过去想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刚全须全尾地看见昏睡着的青年,脸上立刻露出惊愕的表情。
“师哥怎么瘦成这样?”
他们明明最多只是两个星期左右没见,祁染却像遭了什么大难似的,活脱脱瘦了一圈。原本体型就算不上壮实那挂的,现在看着更孱弱了,竟然有种病入膏肓的感觉。
她慌得立刻找护士问了问,得知是营养不良加劳累过度,没得什么大病,才放下心来。
“但是底子很虚。”护士翻着病历本,“是不是天生体质不佳?得好好修养,否则老了会有病痛。”
杜若赶紧点头,心中却有些疑惑。
天生体质不佳?怎么会呢?她印象中祁染的身体素质比起一般人还是很不错的,研一时还跑过马拉松,足够说明他身子骨结实。
谢华放下手里装着大骨汤的保温桶,反应过来后又喃喃起来,“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咋会呢?”
两人不放心祁染,从上午守到下午,等天边开始洒落晚霞时,才看见祁染的睫毛动了动。
谢华急头白脸地按了铃,护士进来时,祁染正好睁开眼。
“小小?鹃鹃?”
谢华大受打击,“大夫,这该不会是失忆了吧?”
他出声的同时,看见祁染那双眼睛立刻朝他追了过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看清楚他和杜若后,眼里明亮的光一下子灰了下去。
护士检查一**征,确定一切安稳后才离开。
杜若坐在床边,“师哥,你怎么了,我们听见消息赶紧就来了,谢哥快吓晕了。”
祁染的眼珠转向窗外,又迟钝地转了回来,“雨停了?”
“早停了。”谢华没好气道,“出门也不知道带把伞,这下好了,着了凉直接在路边晕了吧!”
祁染沉默不语,等他说完才开口,“雨还会下吗?”
“再淋场雨,我看你连答辩都撑不过了!还问下雨,还好咱这儿秋天本来就不怎么掉雨点——”谢华活像个老妈子。
他说完,看祁染始终低头不语,语气放缓了些,“不会再下雨了。”
杜若听得头疼,赶紧打断,“不知道还会不会下,我不太会看天气。师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祁染的眼睛垂了下来,“没什么。”
谢华痛心疾首,“我看你是研究课题走火入魔了,你看看你,饭估计也没好好吃,本末倒置了!”
祁染从始至终一直安静地听着谢华唠叨,什么都没说。
谢华消气了,看祁染没有其他问题,张罗着带祁染出院,“过来的时候给你带了身衣服,赶紧换上吧,你怎么也穿起古人衣服了?”
杜若和谢华始终不放心他,打了车,坚持一起送他到银竹公园。
谢华说要在这边陪他一晚,有什么也好有个照应。祁染摇摇头,谢华不大赞成,但看祁染坚持如此,现在天又黑了,杜若一个人大老远回去他也不太放心,只好勉强点头答应了。
“你好好休息,我和若若明天再过来看你。”
祁染独自一人站在银竹院外,院门近在眼前,他伸手推开。
夜风袭来,他一瞬间晃了神,想象着有一个淡藕色的身影立于院中,轻声一句“先生回来了。”
推开门,迎接他的只有安静不语的陈旧庭院。
残花败柳,萧瑟秋日,院内的植物几乎都落光了叶子,井边的那一树山茶仍然傲骨而立,零星几朵赤红色的山茶大朵绽放。
祁染走近了,伸出手,手指颤抖着,带着心里的一分无端乞求之意,想去触碰那朵凛然盛放的花。
山茶轻悠悠一晃,不等他碰到,从他指间旁整朵零落而下。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夏末的某日,曾经问过知雨,为什么会喜欢山茶。
知雨那时是这样回答的。
“山茶不好么?我很喜欢山茶,落,便要整朵地落,在最漂亮的时候凋落了,没人能看见它枯萎时的样子,也就不会让人因为它的枯萎而伤心。”
可是我不喜欢。祁染想,我不希望这样。
他有些站不稳,一步一步地挪到厢房门口,手里提着装着那身侍童服的纸袋。
他回来了,可除了这身衣裳,他什么都没能带回来。
他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那里。
祁染站了很久,视线划过厢房中的每一处角落,从颜色黯淡的床帐,再到堆在墙边的几口大木箱。
他几乎想不起来第一次跟着中介大爷来到这里时的心情,只记得当时自己好像有些失望,有些困扰,甚至有些嫌弃,为眼前这栋破败蒙尘的建筑。
其中有一口大木箱的箱盖还虚掩着,他依稀记得,住进来的第一天他随手抓了一团破布擦了桌子,然后就塞进了箱子里。结果因为箱里的杂物太多,箱盖怎么也合不上,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晾在那儿。
祁染忽然双腿一动,手里提着的纸袋跌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到那口大木箱前,动作狂躁地打开。
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就是他初日随手拿来擦桌子的那一大团破布。
厢房灯光明亮,或许是中介大爷终于良心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换了灯泡。
祁染动作慢了下来,双手颤抖着,将这团自己只用过一次的破布展开。
明亮的白炽灯,清晰地照出那团破布的颜色。
原来是一件青色的圆领长袍。
祁染双腿脱了力,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失神地望着手里曾经被他认为是破布的青色长袍。
过了很久,他终于放下手中的衣裳,猛然重新靠近,发疯似地翻起了箱子里那些他当初从未在意过的物件。
熟悉的发冠长簪,东阁送给他的时候很得意,说她眼光奇佳,一定衬他,如今早已失去华彩。
几个样式精致的桐木盒,里头早就没装着北坊念念叨叨挑的米,木盒内壁有几个细小的虫眼。
古朴扎实的小瓮,内里开了裂,放着几颗同样已经干裂的湖石。西廊说过,这几颗石头模样俊,是他亲自从湖底挑来的。
一张变得又薄又皱的丝绢手帕,里面包着氧化到看不出银本色的幼童手镯,一张银票,两三颗干核,是小茹儿偷藏起来要送他的蜜饯,白茵嫌她埋汰,拿了手帕包好才给了他。
祁染又扑到另外几口箱子外,拼命翻着。
紫金蟾蜍的香炉,里头落着仅剩的一点香灰。银丝绞纹的屏风绢面,黄翡与碧玺穿的珠帘,鎏金花饰的香拨,一整套的黄铜香篆。
翻到最后,木箱最深处,静静躺着一盏绘着不同时节的山茶的八角琉璃宫灯。
“回来了?”
身后传来声音,祁染猛地转头,看见中介大爷背着手,手里握着熟悉的蒲扇。
“翻东西呢?”大爷往屋里望了一眼,却没说任何责怪的话,祁染忽然想起,大爷一开始就说过这些东西让他随便看着办。
本就是他的,当然随便他安置。
“虽然是老东西,但都是好的。”大爷悠悠道,“我从老一辈那儿听来的,说是当初只有这么些,后来又打了一套一模一样的,没造册,后头这批正好就捐了,原来的留下了。嘿,这么不正好么。”
祁染的双眼几乎有些空茫了,看了大爷很久,直到天边隐隐传来一声闷雷。
他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句话都没说,朝外面冲了出去。
大爷也不生气,只是望着祁染飞速而去的背影,摇了摇手里的蒲扇,喃喃自语,“伞也不打,这秋天还没到最凉的时候呢。”
雷先至,雨后到。祁染跑到湖上石桥时,雨终于落下。
他弯下腰喘了两口气,抬起头,周围却仍然一片空旷碧波荡漾,不见层层叠叠的雕梁画栋。
他不肯相信,又疯了一样拼命往外跑,直到熟悉的公交车站映入眼帘,才终于停下脚步,发了癫似地伫立在雨中。
公交车打着闪停靠,司机疑惑地望了眼祁染,“小伙子,你上不上车?”
他茫茫然幽魂一样的身影,踏上了公交车,绕着城区跑了一转,最后发现自己仍然无处可去。
车到了站,人未醒,身先动,浑浑噩噩地下了车。凉丝丝的雨点飘落进眼睛里,模糊了双眼,被体温捂了一遭,等到温热地流下来了,视线彩清晰起来。
蓝白色的公交站牌沉默地杵在眼前,银竹公园站几个字安静无声。
他没有能去的地方,最终回到的仍是这里。
他只有这里了,里面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