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和杜若到底不放心,宋智和教授多年来醉心学术,收的学生很少,他们也算是宋导手下为数不多的苗苗,所以抛开朋友关系,他们更像是一个互相照顾的大家庭。
第二天两人就买了些东西,结伴去银竹公园看祁染。
银竹院内静悄悄的,杜若有些担心,“师哥该不会又病倒了吧?”
谢华也头皮一麻,赶紧去南厢房里看,谁知没看到人影。再一转身,看见祁染从银竹院斜对面的一处洞门内走了过来,见到他们后平静地笑了笑。
“吓死我了。”杜若道,“师哥怎么不歇着?”
“扫扫地。”祁染把手里的扫帚放在井边,挨着那颗谢尽花叶的山茶树。
“扫啥地啊。”谢华拍他一下,“这院子后面又没什么东西,有啥可扫的,你还是先歇着吧,华哥给你露一手昂。”
祁染看见谢华手里提的大包小包,又是笑笑,安静半晌后,“谢谢你们。”
谢华摆手,钻进厨房里去了。
杜若留在院子里,盯着祁染,怎么看怎么觉得心里有一丝不协调。
祁染太平静了,虽说确实也发生什么值得令人激动的大事,但他那天晕倒在路边,医生说过是情绪波动太大的原因,怎么现在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杜若踌躇了一下,“师兄,你明天去学校吗?”
“我整理一下院子,过两天再去。”祁染语气平常,点头回答她。
杜若更不安了。
虽然比起咋咋呼呼的谢华,祁染算是比较文静的性格。但他从前也算得上开朗,现在看着比起稳重,更像是整个人都沉了下来。
她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归结于他论文进展不错,南博的实习也稳了,所以人彻底静下了心。
杜若没话找话,“话说师兄你男朋友呢?”
她还没说完,就看见祁染已经起身向厨房走去,“咱们别让谢哥一个人忙活,怪不好意思的。”
“哦哦,行。”杜若跟着他过去。
谢华不愧是论文都要研究饮食的人,手艺着实有两把刷子,快速收拾了一桌子菜,看得杜若食指大动。
她一边吃,一边瞄祁染,看见祁染也在动着筷子,时不时还和谢华聊着天,已经看不出昨天医院时的失态。
或许真是她多想了吧,杜若心想。
临行时,谢华问祁染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祁染不假思索,仿佛一早就想好了答案,“准备把爸妈的房子打扫一下。”
谢华听完,反倒是怔了一下,随后拍了拍他肩膀,“人生苦短,别一直活在遗憾里。有什么就跟我们说。”
“是啊。”祁染望了眼天,四四方方的,框在银竹院里。
但他心里知道,银竹院之外,蓝天无垠,因为雕梁画栋不再。
谢华挥了挥手,“记得吃饭,别真成病秧子了。”
祁染点头。
两人走后,他站了一会儿,院内安静空茫,只有风声轻轻吹过。
他回了南厢房,拿出之前房东大爷给他的合同。那时他尚且不知道未来如何,只是把这份合同当作洪水猛兽。
翻开厚厚的A4册子,早已经没有了那时候的感觉。
祁染一页一页地仔细看下去,直到看见倒数第二页上的一句话。
[14.2.甲方与乙方约定,待租赁期满一年后,房产所有权自动归属乙方名下。]
再翻到最后一页,是甲方与乙方的签名。
乙方后面,是他亲手签下的祁染二字。
甲方后面,房东大爷的名字,姓氏是郭。
老郭的郭。
祁染看了很久,忽然安静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很久之后才重归平静,双眼发直。
南博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藏品,捐赠人也姓郭。
所以一切早就注定了,是吗,因为最初的所有者早就料到未来,安排好了一切。
如果他知道所有事情的结局,当初还会捡起那张皱皱巴巴的房租租赁广告吗。
祁染无法得出答案。
不会的,他不会知道,因为从最开始,连租下这栋院子都已经成为了冥冥之中的一环。
他合上合同,塞进抽屉深处
祁染最初说要歇两天,但谢华和杜若一连等了四五天都没见到他,谢华都琢磨着要不要上门逮人了,祁染终于来了。
只是一看见他踏入档案室,谢华和杜若都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祁染的那头长发不见了,又剪成了清爽又简单的短发,配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仿佛从前那个长发的祁染只是他们的错觉。
杜若小声问,“师哥,你头发剪啦?”
“嗯。”祁染冲她笑了一下,“早就该剪了,感觉还是原来的发型比较适合我。”
杜若和谢华对视一眼,没说话。
其实她觉得之前的长发反而更适合祁染,至少她当时一看见,完全不会觉得奇怪,仿佛祁染从始至终就应该是那个模样。
谢华欲言又止,但看见祁染笑意平常地坐下,没再说什么。
“这阵子堆的资料不少吧,我理理。”祁染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收拾了下桌面,开始埋头书案。
谢华又瞄了杜若一眼。
日光转瞬而逝,学生们零零散散都走了,谢华拎着包下意识想关灯,一转眼看见祁染还在细致地整理着笔记。
冰凉的白炽光落在他身上,只是一个晃眼,谢华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一个长发青袍的年轻书生,一点一点地翻着手里的书卷。
他摇了摇头,“染子,差不多就歇了啊,也别用功过了,过犹不及。”
“嗯,你慢点回去。”他听见祁染应了一声,头没抬起来过。
日子流水似地一天天过去了,祁染的论文得到了宋导的首肯,顺利过了开题答辩,正式着手推进论文。
宋智和第一次看过后,摘下了眼睛,思考了很久,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你的成果会在西乾研究圈内引起很大的反响。”
秋去冬来,冬日之后,又是一年春。
春初,南博的新馆顺利竣工,开放初日,作为负责人的祁染上台演讲。
到场的不仅有馆内工作人员和各路学者,好友谢华杜若,导师宋智和,连白简也专程请了假,只可惜班次晚点,大约要晚一些才能到场。
谢华比演讲本人还要紧张,杜若有点无语,“师哥看起来挺沉稳的,你多学学吧。”
祁染的声音放大响起,环绕在整个新馆中,开始了新馆主要人物的生平介绍。
随着他的介绍,台下惊异声一波接着一波,此起彼伏。
在他介绍完石丈人的真实身份是西乾女官,白相长女白茵后,台下果不其然地响起了强烈的质疑声。
宋导接棒上前,辅以讲解,通过各种史料证据为祁染的研究成果站台。
有她这位石丈人相关研究的大牛在,质疑声渐消。
祁染接下来开始了大轴人物生平讲解,这也是本次新馆最吸引众多来客的一环。
“闻珧,西乾知名天文学家,天玑司主事,任西乾国师,主掌礼仪祭祀。”祁染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演讲稿,缓慢地停顿了一下,“其真实身份为温家末裔,本家排行第七,本名温鹬,字知雨。”
全场安静了一瞬,随后反响几乎要冲破天花板。
谁都没想到那个历史书上才华横溢,幼年早逝的温七子,竟然和之后呼风唤雨的国师闻珧是同一人。
“温知雨在任时的重要成就与贡献,包括但不限于根据天象研究成功避免西乾时期的多场天灾,更着手整理了诸多史书资料,对后世意义深远。他与白茵一样,是西乾重要学者之一。”
馆内一片哗然。
多年来,所有人提到闻珧的时会选用的词,多数为弄臣一类,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学者”二字形容这位在后世名声不佳的权臣。
“温知雨在任的最后一年,在生命的末期,以身入局,将多年来搜集到的一众党羽名单呈上清算,为西乾政治发展做出了深远贡献。”
一位老学者举手发言,“按照您的推论,您能为我们梳理一下闻珧,也就是温知雨在温祸之后的时间线总结吗?”
祁染沉默下来。
就在所有人都面露疑惑时,他再度张口。
“西乾二百五十九年,温祸半年后,温知雨于关阳府一带,现今岭北界内,逢人搭救,得以存活。”
[——“先生不回乾京了吗?会一直陪着我吗?”]
老学者再度提问,“关于这个搭救的人,有什么定论吗?”
祁染安静地垂眼笑了笑,“已知是位无名文人,与温知雨关系非常亲厚。后来任天玑司司簿兼侍童一职,曾入画我身后这幅《合辰祈泽天沛大仪》,并于大仪上留下简短记事二句。但在历史上并未留下过多踪迹,生平已不可考。”
[——“我因为我喜欢先生,我不想先生走我喜欢你啊!”]
杜若提问的声音传来,“那么在天玑司被视作同党清算后,这位司簿最后如何了呢?”
祁染藏在稿纸下的手指倏地收紧,“我不知道。”
台下并没有感到奇怪,历史研究本就有很多解不开的空白。只有杜若敏锐察觉到了祁染一闪而过的情绪,却不明白原因。
祁染的声音重新响起。
“至西乾三百一十四年,温知雨化名闻珧,前往乾京,投入相国白枞门下,次年于乾京选考拔得头筹。”
[——你别丢下我,别忘了我,好么?我去找你,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就在你旁边寻个地方住,配房就好了。给你当侍从也好,侍候你也好,你不要抛下我好么,好不好?]
神官清楚,只要自己踏入朝堂,即是踏入死局,迎向自己的死亡。
他沿着这缘分,从没有过一丝犹豫,行走了二十年。
“西乾三百一十五年,温知雨入主天玑司。”
南博外暖阳高照,正是春日盈盈,温润凉爽,雨丝绵绵而下。
祁染在此时此刻,无法不想起研一时那个第一次从导师口中听见知雨简短生平的午后,同样和今天一样,是一个微雨春日。
“闻珧”这个名字纠葛着氤氲在水汽中的草木香气,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嗅觉为他埋下了有关这个千年前古人的第一印象。
那时他以为他是没什么感觉的。
怎么会没有?
这印象埋藏在从此之后的每一场春日雨后中。
听众们的声音仿佛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他听见了自己为所有人细数着知雨的所有不为人知的人脉关系。
“除了天玑司司簿,天玑司另外三副官,东阁杜鹃、西廊宋瑜、北坊谢小小,以及幕僚郭棂,与温知雨早年就已经相识。是同僚,亦是同志,也是至交挚友。四人在天玑司遭难前被温知雨与白茵白枞安排稳妥,避免了卷入清算的命运。”
“同时,温知雨与相国白枞亦师亦友,并非表面政敌。”
“温知雨幼年时期有一位老师,本名宋璋,才华绝伦,所作文章曾被西乾官学理事陈徽之子挪用,青年抱憾而亡。温知雨感其恩德,为老师报仇雪恨,并收留其幼弟,成就日后的西廊宋瑜。”
台下响起一阵低语声,这又是一个颠覆大家认知的消息。宋璋并不出名,但被挪用的那篇长文是教科书级别的重要作品。
他的讲解已经进入终声。
等待许久的听众们纷纷举手提问,之前的那位老学者犀利地看向祁染,“综合目前的所有发现,您会如何评价温知雨?”
祁染合上稿子,安静了很久,久到所有人开始以为他走了神。
“我认为,温知雨毫无疑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无愧于白衣卿相之名,从始至终,始终如一。就像春日山茶,灿烂地开完这一春,便毅然决然地飘零而去。”
他鞠了一躬,将自己的所有情绪收拢在灯光下的阴影里,“谢谢大家。”
再度抬起头来时,他仿佛还是最初的那个祁染,带着笑容站在聚光灯下。
鼓掌声逐渐响起,像涟漪一样泛开,久久不歇。
“做得很好。”宋导在一旁笑着赞许,她的笑容一贯温和斯文,恍惚间,让祁染想到那个在油灯旁唤他“染兄”的书生。
“我家小染太棒啦!”一道清丽女声响起,祁染循声看过去,看见人群之中,清致美丽的姑娘手里捧着一束花,走过来为他鼓掌。
白简头发有些凌乱,看得出来是赶着过来的,表情有些遗憾,“紧赶慢赶还是只赶上了最后,对不起啊小染。”
祁染接过花,摇摇头,努力旋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你来我就很高兴了。”
谢华早就按捺不住了,装得深沉稳重地走过来,“姐姐,好久不见啊。”
白简冷不丁被无声无息过来的谢华吓了一跳,杜若在旁边捂着嘴嘻嘻偷笑。
祁染同样脸上挂着笑容,欢声笑语从身边传来,他如今已经能下意识地自发将自己也没入周遭的环境之中。
他微压嗓音,切换成一种轻松的语气悄声调侃谢华,“你怎么回事,身边有了若若,还盯着别人的姐姐看?”
谢华还没说什么,杜若先愣了一下,嘴巴张成O型,随后爆笑起来。
祁染不解其意,但也自动跟着一起笑。
谢华赶紧拉着他和杜若走到一边,生怕被白简听到,“你可别乱说,这误会大发了!”
祁染继续熟练地挂着笑容,“什么误会?”
杜若指指自己,又指指谢华,捧腹大笑,“师哥,我和谢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是表兄妹!”
祁染的笑容凝住,明亮灯光下,面具般的表情中终于破碎开,露一条小小的缝隙,撕扯开后,暴露出的是曾以为死死压在内心处就能当作无事发生的一隅。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
谢华误会了他的神情,以为他不高兴,赶紧赔笑道:“是这么一回事,这不平时也影响不了什么,就没怎么宣扬。”
杜若插声道:“师哥你别生气,我们不是故意瞒你的,主要是宋导也嘱咐过我们尽量少提,免得影响不好。”
祁染听见自己怔忡的声音,“什么影响不好?”
谢华抓了抓脑袋,“其实宋导是我和若若的舅妈,这不说出去怕别人以为我俩走裙带关系吗。我对天发誓,我和若若可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
“确实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杜若吐槽道,“只不过区别在我是真喜欢理文献,你是调剂过来的。”
谢华不乐意了,“臭丫头,你怎么专拆人台呢!”
两人小声拌起嘴来,远处白简拎着几杯刚买来的冷饮,和几个小朋友们分了,又闲聊了一会儿,约好明天出来吃饭,闭馆后各回各家。
白简不乐意回家,正好去年年末郭大爷把银竹院的另几间空厢房翻新整理了出来,祁染就带着她回银竹院住。
正值春日,曾经绵延绿意再现眼前。
白简轻声赞叹,“原来这儿的春天这么漂亮。”
祁染同样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一片花海。
郭大爷曾经说过,他来得晚,没赶上花期。等到下次春天,他就能知道这一片种的是什么花。
他如今终于看到了。
“太美了,是山茶啊。”白简的声音飘摇在耳边。
漫天遍野的赤红纯白,傲然绽放,倒映于碧波荡漾,微风吹动花枝轻摇,迎接祁染的归来。
白简还想再发表点感言,就看见祁染低下头去,身形沉重疲惫,匆匆走入庭院。
毕竟刚结束了一整场演讲,累也是理所当然的,白简也跟着走进去,“以前公园还没废弃的时候种的都是玉兰花,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后面有这么大一片山茶。”
祁染忽地开口,勾走了她的注意力,“姐,你要不多请几天假,好好休息休息。”
白简打了个响指,“放心吧,年假都用上了,这回你得陪我好好玩玩。”
祁染随后道:“会不会耽误你副业?”
“哦,那个啊。”白简应声,“没事,我副业在哪儿都能做。”
祁染迟钝地冒出一丝关心,“姐,你副业是做什么的啊?”
白简轻咳一声,露出一点神秘的笑容,卖起了关子,“想知道啊?”
祁染的眼神落在她脸上一瞬间,又十分自然地撇开。“想啊。”
眼前的人穿着衬衫牛仔裤,线条随意简单,是现代气息强烈的一身衣服。
只要他不去看姐姐的脸,避开那双美丽又带一点狡黠的眼神,哪怕如今身在银竹院,他也可以让自己不去想起另一位与姐姐长相如出一辙的姑娘。
也就可以让自己不去想起另一段时光中,发生在这个庭院内的点点滴滴。
“我嘛。”白简笑了笑,随手把耳边碎发拨开,右眼下的痣在阳光下蒙上一层暖色,几乎像是一颗朱砂痣,“在写小说。”
啪嗒。
祁染手中的挎包掉了下去,落在地上,里面的演讲稿散落飘零。
白简愣了愣,弯腰就要去捡,一旁的祁染像是脱了力一样,背靠着廊柱滑坐下去,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小染?”
她还没来得及将那些东西捡起来,抬头看见祁染坐在廊下墙根边,似乎在发着呆,又似乎是因为秋日天凉,慢慢地抱着自己的双膝蜷了起来。
他的头也埋了起来,许久过后,白简看到他肩膀一颤一颤,声音由小渐大,直到号嚎大哭。
“姐,我难受我好难受”
白简吓得手忙脚乱,“小染?你怎么了?”
她抱着祁染,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
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弟弟从来都无比懂事,遇到再难过的事情,脸上也始终挂着笑容。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祁染哭,他哭得那么伤心,像是失去了心爱之物的孩童。
杜若和谢华和她说过祁染之前晕倒的事,但又说祁染这段时间状态看着一切正常,大概已经走出来了。
“有什么事你和姐姐说,不要一个人憋着,好不好?”
祁染似乎把以前从来没流过的、或许之后也不会再有的眼泪,在这一刻都流尽了。
本以为自己可以整理好内心,哪怕是自欺欺人,时间一长,也会像风卷残云,淡淡飘过。
可试过才知道,有些回忆这一生都无法装作忘记,越是忍,越是断肝肠。
这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杜若和谢华看着埋头苦读的祁染,好一阵惊讶无言。
杜若拉了拉白简,“简简姐,师哥怎么啦?”
白简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休息好后他突然就说要回学校,我不放心,就跟着他一起过来了。”
“哦哦。”杜若看了一眼谢华,两个人眼里都是担心和困惑。
连宋导都不知道,其实在准备好新馆开幕的事情后,祁染就再也没碰过任何与温知雨有关的资料,不知道是累了想歇一歇,还是已经失去了兴趣。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甚至没再听祁染提起过以前他那么执着的那个论文课题。
怎么今天又提起兴致了?
谢华和杜若已经带着白简把学校内参观了一圈,回来后,祁染还坐在桌前,连姿势几乎都一模一样。
谢华看见他给祁染带的午饭放在一旁,碰都没碰,早已经凉透了。
他坐下来,叹了口气,“染子,你琢磨什么呢?”
祁染没有反应,他又说了一遍,才看见祁染抬起头来,“什么?”
谢华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噢。”祁染夹上书签,“从工地最近整理的资料上来看,说闻珧最后在沄台触犯众怒被弹劾,但在被朝廷实际降罪之前,附近观礼的百姓先暴动声讨国师,对吧?”
谢华心想,祁染用“声讨”这个词未免有点太轻描淡写,从各方资料来看,是百姓直接接杆围剿,其余对立诸党乐见其成,无人阻拦,任由其发生。
他点头,“是啊,咋了呢?”
“我只是觉得。”祁染的眼神又转回面前资料,“这些东西只反映了当时沄台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没有明确写明国师死于暴乱,说不定国师没死。”
谢华有些欲言又止。
文字有修饰作用,在他和杜若看来,没有写明是因为无需写明而已,遭遇了这样的事,温知雨的下场显而易见。
“他在温祸时期已经侥幸逃过了一次,那时是天高皇帝远,如今沄台这回”谢华没说下去,因为看见祁染的嘴角紧紧抿着,是一种很倔强的弧度。
“国师在任时期在民间风评良好,百姓怎么会突然暴动?这不合逻辑。”祁染说。
谢华纳闷道:“是吗?你怎么知道?”
祁染不说话了。
过了好久,谢华不解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染子,这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人了,你何必这么执着呢?”
祁染没有出声。
一连五六个月,大半年的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种通宵达旦孜孜不倦的状态。
但他搜寻遍每一处记述,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中,他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国师的内容。
谢华和杜若如今已经有点习惯他这种魔怔状态了,某天谢华想起来一件事,提了一嘴,“染子,之前你家留下来的古书你找到了吗,宋导前两天说起过一回。”
他刚说完,就看见祁染猛然从书堆里抬头,看了他好半天。
谢华摸了摸脸,“咋了,我脸没洗干净吗,你——”
还没说完,祁染两三下收拾好东西,提着包冲出了档案室。
他打了车,以最快的速度往家里赶。
他记得母亲留下的那些遗物里,古籍不止白茵亲笔的那两卷。但他小时候看不懂,长大不愿触景生情,从来没有仔细翻看过。
表舅一家正在吃午饭,看见直接插了钥匙开门进来的祁染,表舅妈脸上好大不乐意,“什么事突然过来,来之前也不知道说一声,我们——”
“我的房子,我自己的家,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还用跟你们请示吗?”祁染直接打断她的话。
表舅妈呛了一下,没想到一向只会沉默不语的祁染竟然也能厉害起来,一时之间反倒反应不过来了,悻悻然收了声。
祁染冲到自己那间小隔间里,将所有杂物都翻了出来,终于在最底下翻到了另外一本积满尘埃的古籍。
熟悉的褚体小楷,是白茵的字迹,他快速翻阅了一整遍,前面大半本是像日记一般的随笔,或记述身边事,或评点一二朝堂。
终于在最后的几页,他看见一行极其不起眼的文字。
[丙辰年七月初三,关外日落大雨,三日不休。遥思故人如当年,不知雨似当初否?]
白茵是惜字如金的文风,如果没有特殊用意,她绝不会多余着墨。
他胸口内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似乎再次重新跳动起来。
七月初三,对应到公历,八月二十五日,正是今天。
祁染抬头,窗外天光明亮,蓝天万里无垠,阳光清透,不见一丝下雨之兆。
正如同他回来的那天。
他抱着那本已经发脆,如果不小心谨慎,轻易就会碎裂的古籍,压在胸口处,再度从房中走出。
客厅里,表舅妈似乎回过劲了,看祁染旁若无人地来,又目不转睛地去,刚想张口说什么,就听见祁染反手关上大门前丢下的最后一句。
“这套房子之后我要收拾一下,你们最好在月末之前找好新房子。”
离开小区,他直接打车,已经顾不上车费问题,报了南市市郊,已经接近海市辖内的一处已经规划为自然风景区的地址。
路程遥远,两三小时的时间里,祁染没有一丝困意,一直坐在后座,看着窗外。
斗转星移,平地拔起高楼,泥泞修筑高速,但山还是那些山,海还是那片海。
有些东西,始终亘古不变。
脚踏在地面上时,鞋底是熟稔又久违的草木沙沙声。
他忽然生出一丝胆怯,但脚步仍然坚定,走入林中。
日影西斜,但仍旧安静温暖,树影婆娑,空气漂浮着钢筋水泥中没有的湿润清香。
祁染蓦然陷入了缥缈思绪。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呢?
如果这次他仍然寻不到一丝踪迹呢?
如果雨依然不会为他而下,他以后该如何度过?
夕阳过于明亮,刺痛了他的双眼。
祁染闭上眼睛,睫毛轻轻发着颤。
一丝细微的声音传来,恍若错觉。
所有枝叶响起轻柔的窸窣声,第一滴雨珠落下,仿佛在迎接这场阔别已久的雨。
是场夕阳雨。
婆娑声中,有一道声音格外明显,由远而近,直至身前。
祁染睁开眼。
阳光从那颗雨珠中折出万千虹光,雨水再落进他的双眼,模糊了他的视线,直到被隔绝开来。
绵绵细雨中,四周水帘独独蔽出一方天地,所有雨水终于在此刻重叠,再度相逢。
一如初见。
眼下炙热,一只温暖的手抚过祁染的眉眼,擦去与雨水混杂在一起的眼泪。
男子眼神温柔,衣诀翩翩,情谊万千。
“这次,先生还会再问我的名字吗?”
祁染眉眼微弯,眼泪伴随着笑容,在他俯身吻上来之前回答他。
“知雨,好久不见。”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