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看着他,不可置信地边摇头边哑然许久,“你让开,我今天一定要看看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她身形一转,便灵巧从温鹬和谢小小身边转过。然而温鹬动作更快地向她伸手。
杜鹃触及他的眼神,顿时一怔,几乎要被吓得一瑟缩。
这一个月来,温鹬言谈举止与寻常人不同,身手更是比她还好上几分,且不是她这种旁门左道的野路数。杜鹃猜得出来他大约出身不凡,但都是小孩,也没有太过在意。
唯有如今看见温鹬这阴戾眼神的一刹那,她才彻底感受到这一点,打心底冒出一股恐惧。
然而她却毫不退缩,短暂的失神之后,杜鹃厉声道:“你让开!”
咣啷!
南厢房内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动静,温鹬收回手,面色一紧张,转身便疾步而去。
杜鹃和谢小小几乎是立刻寸步不离地跟着,那门却还是先一步把两人关在门外。
温鹬连喘气的功夫都来不及,几乎扑在床边,“先生,你醒了?”
床帐内的青衫人影尚未张口,先虚弱咳了几声,“我听见鹃鹃的声音了你们怎么了,可是吵架了么?”
温鹬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又听闻祁染咳了两声,“让鹃鹃过来,我看看她。”
温鹬伏在床边没动。
祁染气若游丝,“鹬儿,乖,听话。”
门外的杜鹃和谢小小正急火攻心,马上就要准备冲动地砸门了,忽然听见门内微响,厢房的门终于被启开。
扑面而来的便是浓浓的清苦药味,呛得杜鹃和谢小小几乎有些想干呕。
屋内深处传来又轻又弱的声音,“鹃鹃?”
杜鹃双眼一热,拨开温鹬,立刻奔了过去,还没站稳,看见祁染的模样后,直接呜呜哀哭起来。
谢小小跟随其后,看清床帐内,一下子呆住了,肩膀打颤。
如今的祁染,便是随时撒手人寰,也丝毫不令人意外。
祁染睁开眼,失焦瞳孔睁了一会儿,才模糊看清床边哭泣着的小姑娘。他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但手刚抬起便跌了下去。
“鹃鹃,怎么了?”
杜鹃擦了擦眼泪,不想让祁染病中还忧心,避而不谈,只是找了个借口,“小芳新得了串珍珠手串,说是货船舶来的,跟我显摆来着呢。我、我也想要,婆婆不肯给我买。”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祁染笑了笑,“别哭了,等哥哥病好了,就去给鹃鹃买一串,好不好?”
杜鹃哭得更凶了,边哭边点头,“嗯,那那你一定要给我买啊,鹃鹃可等着你呢。”
祁染笑得柔和,“好,鹃鹃别哭啦。”
杜鹃一字一句地陪祁染说话,祁染虽然看着疲累,但面色却渐渐好了些,透出一股轻松愉快之感。
谢小小一眼横向温鹬,温鹬攥紧了手,半晌不言。
祁染又说了一会儿话,困倦之意袭来,“鹃鹃,哥哥累了,睡一会儿。你带着鹬儿他们去玩吧。”
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再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只看到蹲在床边的人变成了谢小小。
见他醒了,谢小小双眼一下子骨碌睁圆,连忙端了一碗骨汤粥来,并着一小碟小菜,“你生着病,嘴巴一定很淡,我做了点盐花生,你尝尝看怎么样。”
祁染其实并不太能吃得下东西,但还是点点头,“刚睡醒,正有点饿,谢谢小小。”
白皙小手端着粥碗接近,温鹬上前吹着,喂了祁染几勺,又给他尝了两颗花生。
祁染吃了几口就有些吃不动了,倚着床头对谢小小笑道:“味道不错,和酒鬼花生好像。”
谢小小觉得祁染终日睡着不好,有心陪他说说话,又有几分好奇和嘴馋,“那是什么,没听说过。”
祁染咳了几声才顺过气来,“也是一种小吃,更香辣些,若、若有机会我带些与你尝尝”
谢小小看着偏头陷入昏睡的祁染,咬着牙伸手蹭了蹭眼睛。
这一觉,祁染睡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久些,睡了很长很长。
中途他依稀醒过几次,见了一些人,有那位郎中,也有杜鹃和谢小小。
但不管见到的是谁,温鹬永远在场,仿佛寸步不离。
到底过了几日呢,屋内亮了又暗,似乎依稀也下了几场雨。可他缠绵病榻之间,无法明晰外界。
祁染觉得自己很累,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太爱赖床了,从前就懒,如今生病了更懒了。好多时候,他很想一觉睡去,永远不被叫醒。
但总有个小声音唤着他,一句又一句叫着。
一开始叫着他先生,后来便叫他阿染。
于是祁染撑开滚烫疲惫的双眼,看见了温鹬。
他的眼珠迟钝地转了一下,屋内明亮,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大约是午后。
温鹬趴坐在床头,怀里抱着一团毛绒绒,轻声叫着他,“阿染,阿染,你看,昨日雨后我和小小他们在巷尾捡到的。”
毛绒绒动弹了两下,抬起头来,雪白雪白的绒毛,金色的眼睛,轻轻喵了一声。
祁染微微一笑,“好可爱,是小猫。”
“我们一起养它吧,好不好?”温鹬小声请求着他,“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照顾它,好么?”
祁染想说一句“好”,然而话没出口,便又昏昏阖上了双眼。
睡梦中,那声音仍然不断地喊着他,一声声“阿染”,交织青年与稚子声线。
祁染清楚,这病并非身体缘故,而是天意对他的警醒,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可他依旧缠绵在此,自己没有离去,上天也没有放他离去。
好困,我真的好困,好想睡上长长一觉,可为什么我还没有睡过去呢?
是因为我还挂心着鹬儿吗?亦或是因为鹬儿抓着,不肯让我离去吗?
还是说,我仍然有什么亟待完成的事情没有圆满吗?
眼前再一次有画面时,烛火幽幽,祁染倦怠转眼,看见温鹬在床边伏着,肩膀一颤一颤。
他轻轻唤了声,“鹬儿?”
温鹬抬起头来,眼泪遍布小脸,声音发着抖,“阿染,小猫死了。”
祁染轻声,伴着无力温笑,“他一朝离了家,流落在外,即便强留,想是也活不长的。”
温鹬泪水怔然滚落,须臾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埋在他怀里,很快便将他的衣裳打湿一片。
“为什么小猫要死难道留在这里不好吗我不想让他死我不想让他走我喜欢我喜欢——”
他抬起头,触及祁染虚弱却仍然清明的双眼,整个人猛地一颤,低下头去,“我喜欢小猫。”
温鹬见祁染没有出声,更加小心翼翼,如同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轻轻一声。
“先生我心里疼。”
祁染听得怔然又心痛,不愿他伤心,“鹬儿别难过了,你听我说,你以后还会有、有小猫的”
怀中的温鹬温言,倏地抱紧祁染,然后发现原本就腰细的祁染,如今自己竟然一条手臂就能圈住大半。
“可我可我该去哪里才能再遇见我的小猫呢”他大哭起来。
祁染笑了笑,温鹬埋在他怀中,他的指尖刚好能摸到他的发丝。
怎么会遇不见,多年之后,不是又有一只白猫,灵巧地伴雨而来,从天玑司的檐角翩然而至吗?
“你会有的,将来会有小猫的,在你二十有六的时候,在乾京,在一个雨天,你的小猫会来找你的。”
祁染声音越渐越弱,忽然于某一刻顿住,满面怔然。
一道雷声打下,闪电照亮心中,一切都变得无比分明。
天地倾盆之音,伴随着温鹬的哭号涕泣,“可是!可是去乾京的路那么远,我那么小,那么弱,没有人在,该怎么一个人走过去呢?你陪陪我,好不好阿染,求求你了,你陪着我好吗?”
祁染双唇颤颤一动。
他明白了。
他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迟迟离去,而上天也迟迟不肯放他离去。
雨又落下了,一点一滴,从千年前的祁染,再到千年后的知雨,缓缓冲刷出连绵二十载岁月的痕迹。
“鹬儿别哭。”祁染其实已经连思绪都很难调动,但这一刻,顿悟似的回光返照,催使他努力张口,“鹬儿,鹬儿你听我说”
温鹬抬起头来,哭得呼吸不能,又变成了水似的小孩子。
祁染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抓住温鹬的手,使劲儿挪动自己,让自己贴近温鹬耳边。
“鹬儿我现在所说的,你必须全部记在心里必须牢牢记住,知道吗?”
温鹬哭着点头,俯身到祁染面前,那些泪水不断地顺着祁染的颈弯流淌至祁染心口。
祁染死死吊着一口气,不让自己睡去,一字一句,重如千斤。
“西西乾三百零四年,岁末腊月初七西北地动。”
温鹬无限睁大的双眼中,倒映出祁染双唇张合的模样。
“西乾三百零六年,岁中八月十六,西南并关阳府暴雨洪灾。”
“西乾三百零九年,夏初三月二十邹县、蝗灾延绵泰半西乾。”
“西乾三百一十一年”
“西乾三百一十二年”
“西乾三百”
国师闻珧,历任所作预言十二则,样样大事,件件灵验,从无错失。
十二则要紧重件,桩桩件件,尽数从床榻上的青衫之人口中而出,如同窗外暴雨,倾尽一切,须臾飘摇无尽岁月,悉数倾盆而下。
祁染闭着双眼,上半身顺着床头,无力支撑,缓缓滑落仰倒。
“西乾三百一十五年春末四月初三沄台之上”
“日落大雨,三日不休。”
第62章 今日雨“我要去去天玑司。”
“染染,染染。”
眼皮一片温柔橙红,身体轻盈笨拙,似乎是有宁和温暖的光照耀下来,让整个人周身都融化其中。
“染染呀。”温柔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唤着她。
祁染睁开双眼,明亮阳光如同薄纱,让他的双眼短暂朦胧了一会儿,随后才渐渐清晰。
视线里是一张柔美温和的女性脸庞,正俯视着他,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耳垂上的珍珠耳钉一闪一闪。
那些闪着光的发丝拂过他的鼻尖,痒痒的,却不难受,祁染打了个喷嚏。
女人笑了起来,“又睡着了,怎么这么爱睡懒觉,小懒猫。”
祁染懵懂地看着她,伸出一只小小的手,被女人握在掌心里,很暖很暖。
“还没睡醒呢。”女人笑话她,眼中温柔无比,“还想再睡吗?怎么睡性这么大,是不是做了什么很有趣的梦呀?”
祁染嘴巴张了张,“啵”地一声,吐出一个口水泡泡,被女人笑着擦去。
身体一轻,女人抱着他站了起来,走动在阳光之中。
崭新明净的玻璃窗折射着梦幻般的色彩,刚铺设的墙纸整洁舒适,女人抓着他的手摸遍这栋房子每一处摆设,“染染喜欢吗,以后这就我们的新家啦。”
祁染懵懵地看着她,他听不太懂女人在说什么,但他很喜欢女人的臂弯,温暖的体温,柔和的笑容,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小懒猫,就知道你会喜欢。”女人刮了刮他的鼻尖,“不能再睡啦,你已经睡了好久好久了。好不容易醒过来一次,就陪妈妈说会儿话吧?”
祁染开心地笑着,又吐了一个口水泡泡。
女人抱着他,穿梭过客厅,阳台,走廊,停留在一间房间门口,“以后这间就是染染的卧室了,好不好?”
祁染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女人摸了摸他的睫毛,“虽然你还这么小,不过妈妈有时候总觉得你能听懂妈妈说的话呢。”
女人无奈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妈妈想象力太丰富了,是不是?”
祁染又伸出了手,摸到她干爽柔软的皮肤,顺着脖颈摸到一根什么东西,好奇地拽了拽。
一截红线被他拽了出来,下面吊着一颗莹润皎洁的玉平安扣。
女人“呀”了一声,“染染喜欢这个吗,等你再大一些,妈妈就把这个给你。”
祁染紧紧攥着,不松手。女人便笑盈盈地解了下来,任由他攥在手心里。
“染染,你知道这个平安扣是哪里来的吗?”
祁染歪了歪头,揉了揉手心里温润光洁的玉石。
女人亲了亲他的额头,“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代又一代,直到传到妈妈这里。”
她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绕过祁染手心里垂下的红线,轻轻摸了摸。
“据说是从一个非常温柔的先祖手里传下来的哦,妈妈小时候听外婆说,这位先祖不仅性格好,学识也出众,而且还是个当官的呢。只是他任期不久,所以都没留下过什么记述,只知道他很喜欢青色,常常穿青衫示人。”
祁染又歪歪头,眼里懵懂夹杂纯真困惑,看得女人直发笑。
“妈妈忘了,染染还这么小,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吧,小笨猫。”她爱怜地摸摸祁染的脸蛋,“先祖还留了很多东西,等染染长大,妈妈把这些和房子一起留给你,好不好?”
祁染无知无觉,他不知道女人在说什么,只知道女人笑得很好看,他很喜欢。
他又张开嘴,女人以为这是又要吐口水泡泡了,已经腾出手准备给他擦一擦。
“ma。”祁染稚嫩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涌出,“妈妈妈。”
女人怔住,眼里透出惊喜的光,“老祁,老祁,快过来,你儿子会说话了!”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凑近祁染眼前,“真的?!小染,再说一下给爸爸听听。”
祁染读懂他眼里的期待,“妈妈”
男人故意做出吃醋的表情,“怎么只叫妈妈,都不叫爸爸。”女人在旁边笑。
祁染也跟着笑,女人将他放在一张小床上,天花板悬挂着玩具风铃,一抹白色轻巧地跳了过来,金黄色的眼睛盯着祁染。
“连大白都知道小染会说话了,赶紧就跑过来看了。”男人伸手摸了摸大白的猫脑袋。
女人解下的那枚玉佩还攥在祁染手里,她开心地出声,“这个平安扣听说先祖的定情信物,将来染染如果找到了想相伴一生的人,就把这个送给对方,好不好?”
祁染的眼皮开始发沉,朦胧之间,他的脑袋动了动。
“染染又困了,是不是又要做梦啦?你做的梦是什么样的,梦见了谁呀?”
女人伸手,温柔轻盈地抚摸着他,“你的梦里,会梦见爸爸妈妈吗?”
祁染的睫毛困倦地抖了抖,喉咙嗫嚅出一个音色,“嗯唔。”
女人的声音逐渐朦胧,“一直抓着玉佩,难道是梦见先祖了吗?”
祁染逐渐闭上眼睛。
“睡吧,爸爸妈妈走了,染染一个人要乖乖的。”
“小染,小染,你要做个幸福快乐的梦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梦仿佛链接了两个时空,那时幼年的他,究竟梦见了什么呢?
“阿染,阿染。”有谁在哭泣着,将他从梦中拉回。
祁染睁开双眼,看见温鹬伏在床边大哭着,杜鹃和谢小小站在不远处,小姑娘无声抹着眼泪,谢小小眼睛攥着拳头,眼睛发红。
天光明亮,这里也是午后。但不同于那时柔和的阳光,这里外间淅淅沥沥,雨水滑落,像温鹬眼中的泪水。
“鹬儿。”祁染轻轻张口,“别哭。”
“先生!”温鹬崩溃大哭,“你想去哪里,你走吧,你回去吧,我不要你陪我了我不要你死!”
“昨夜”祁染轻声,“太白星如何?”
“亮,很亮。”温鹬呜咽着,“下雨了,我看得很准的,真的下雨了,你不要死。”
谢小小松开拳头,“马车已经叫好了,可以送大哥回乾京。”
杜鹃再也看不下去了,哇哇哭着跑出房间,“哥哥,我帮你收拾行李,你要好好的,我们送你回家!”
谢小小跟了出去。
祁染对温鹬招手,“鹬儿鹬儿来。”
温鹬立刻趴伏在床边,看见祁染抬手,摸进衣襟,手指颤着勾出一截红线,猛然使劲一扯。
一颗莹润的平安扣挂在枯瘦的手指上,那手再度伸向温鹬,“鹬儿这个送给你。”
温鹬接住,紧紧握在手心,泣不成声。
“下雨啦下雨了。”祁染慢慢一笑,“鹬儿,你扶我起来,我想看看雨。”
温鹬哭着,将他扶了起来,行至厢房门口,扶他坐在一把藤椅中。
祁染闭着眼。
吹面不寒杨柳风,如今杏花已落,蝉鸣不闻,已然是夏末初秋了。
他混沌中想起南博展馆中,那张白绢,温七子温鹬的真迹,那首小诗。
阶苔承雨重,未语已染襟。
织就连环扣,待逢解佩人。
连环扣连环扣一切连环闭合,原来是这般深情。
“鹬儿别哭。”祁染出声,“等到一个暮春我们还会再见的。”
温鹬哭得更厉害了,“先生,你还病着,我去给你拿伞。”
“嗯。”祁染轻轻笑了起来,“到时候你也要记得拿伞,我们才不会被淋湿。”
温鹬边哭,边快步回房,翻出油纸伞,又马上跑回去。
雨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无需打伞,已然被风吹面拂来。
藤椅中空空荡荡,不见青衫人影,唯有夏末的雨席卷第一片金黄的叶子,安静飘摇而落在椅中
“公子?公子?”
关阳府,几个摊贩围在一处巷尾,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是流民吗?穿得又这般讲究,倒也不像啊?”
“哎呀,别废话了!快去请郎中吧!”
“咱先给他抬起来吧,这下着雨呢,一会儿淋坏了。”
几人把倒在巷尾的年轻男子搬到附近房屋之中,又找了干净帕子给他擦脸。
祁染睁开眼时,看见一个苍老先生,留着一把花白长须,颤颤悠悠地给他施着针。
老先生手上动作不停,又佝偻着腰,咳了两声,凑近床榻上的青衫男子,浑浊双眼眯了眯,“好生面熟竟像故人似的。”
他看见青衫男子醒来后,定定看着他望了一会儿,须臾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老先生。”
老先生摆摆手,不满地嘟囔两句,“壮年时就被人这么喊,如今还被人这么喊,老啦,真老啦!”
他又看着祁染端详了一会儿,“公子,莫不是故人之子罢?”
祁染虚弱地笑了笑,没说话。
他在这里停留了两日,身体恢复一些后,向先前搭救他起来的几人道了谢,又言明自己想去乾京,问他们何处能搭马车。
老先生又来给他看病了,嘀咕道:“乾京有甚好的,怎么都要去乾京。”
另一个朴实的大娘闻言问他,“公子是要去乾京哪里呢?”
祁染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要去去天玑司。”
大娘眼睛一亮,“哎哟,去天玑司啊,公子难不成是天玑司的人?这可好了,公子若是去了天玑司,可必得帮我们给天玑司的贵人们问声好!得亏有他们,才有我们如今这舒心日子呢!”
街坊们帮祁染安排好了马车,临行前,又七嘴八舌地给祁染塞了不少东西,大有送父母官上京的架势。
从关阳府至乾京,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祁染坐在马车上,他的身体还没大好,终日困倦,清醒的时候并不多。但只要人醒着,路途中便会一路望着沿途的风景。
这就是知雨二十年间走过的路,但知雨的路,要远比他此刻颠簸坎坷得多。
到乾京时,已然入夜。
祁染向车夫道了谢,下了马车,仍然虚弱得站不稳,便找了一根粗壮树枝撑着,一步一步向城门走。
守卫警惕地问他要通牒,祁染眼前已经阵阵发黑,只勉强吐出“天玑司”三字,便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守卫对视一眼,浑身一悚,立刻叫人去通传。
第63章 今日晴“嗳,我怎么感觉这对话曾经发……
夜风潇潇,在祁染即将站不住的时候,终于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守卫们屏息行礼。
祁染想抬头去看,然而已经没有了这个力气。
清润竹香扑面而来,在他倒下前,一个淡藕色的高大身影发疯似地将他拥入怀中,“阿染!”
修长有力的手紧紧箍着他,祁染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昏暗处翻开他的袖角,一点朱红色砂痣般的痕迹跃入眼帘。
“原来真的留下了痕迹啊。”在昏倒前的一刻,祁染喃喃地抬眼,眼中满是那张清美俊丽的面孔,“鹬儿。”
最后一瞬,他感觉到抱着他的人浑身一震,随后便有雨似的水珠滚滚滑落他颈间,却与冰凉雨水不同,温暖又炙热。
他终于知道了,这是那个水做的小孩子,阔别了二十年的眼泪。
“你回来了,先生。”
是二十六岁的温鹬的声音
“哦!他动了!”一道清丽明快的女声,惊喜不已。
“你们吵到他了。”这声音闷闷的,但嗓音清亮,是个年轻少年。
“我都说了让你们声音小些!等下真给吵醒了!”这个男子这句便急冲冲的,又焦躁的很,训斥着另外两人。
女子停顿一下,轻咳两声,“嗳,我怎么感觉这对话曾经发生过呢。”
少年又闷闷地开口,“阿阁说得对,我也觉得。”
青年男子没好气道:“因为几个月之前你们就是这么把人家吵醒的,睡个觉都不得安生!”
“你凶什么?!”女子不服了,“就你嗓门最大,好意思说别人,烧你的饭去!”
青年男子阴阳怪气,“你清高,你了不起,我一会儿烧了饭你别吃,端着碗去门槛上蹲着去!”
“你们可动静小些吧。”这又是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颇为头痛,“留些清静。”
“好了,别闹了。”突如其来的冷淡嗓音插入,“先生要醒了。”
几人立马不吭声了,都眼巴巴看着床帐内。
床帐内的年轻男子俨然已经换下了那身破旧圆领青衫,换上了一身纯白色的月水缎衣裳。
女子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轻声细语,带一点调侃,“换甚衣裳,我瞧着他穿青衫也不错呢。”
青年男子翻个白眼,“你哪回见到长得好看穿青色衣裳的男子不这么说?我瞧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女子难得收了声,不说了,眼睛瞥了伏在床榻边的淡藕色身影一眼。
少年的声音打破沉默,有点闷闷不乐,“青色衣裳真的这么好看么?”
祁染眼睛还没睁开,先是没忍住噗嗤一笑,又带出几声咳嗽,立马被一只手轻抚着胸口。
他慢慢睁开眼。
迎面而来的是坐在床边的知雨,老郭端着药碗紧随其后。东阁北坊并西廊则远一些,坐在那个熟悉的圆桌边。
“啊呀,果真醒了。”女子嘻嘻一声笑,“还得是南亭眼力最佳啊。”
“好了好了,知道人没事就散了,明天再来,别烦人了。”北坊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推着东阁和西廊往外走去。
东阁难得没反驳他,只是走的时候频频回头,眼神落在祁染和知雨之间。祁染发现她面带犹豫之色,仿佛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离开。
郭叔也静静放下药碗走了,此间只剩祁染和知雨两人。
月儿安静,直到一只大白猫跳上窗沿,“喵”了一声。
知雨终于张口,话未吐出,先埋头在祁染腰腹之中,祁染听见他声音发着抖,就像贴着他的身体一样颤抖不已。
“两个月了两个月了。阿染,我以为、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了。”
“你摔到悬崖下后,我便立刻带人下去找你。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摔烂的马车,和——”
他抬起头来,双眼猩红,手指勾出脖颈上穿着红线的平安扣。
那上面两个死结,是红线曾经断过两次,如今再度接续。
“只剩你留给我的坠子,落在那儿。”
眼泪从那双猩红双眸之中滚落而出,“我四处都寻不见你,你就像从前一样,又在雨中消失了。我以为你回到了千年之后,我日日观星,等一场雨带你回来。这些日子统共落了十一场雨,可是没有一次里头有你的身影。”
“先生我心里疼。”
祁染想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发现自己眼眶先一步落下泪水,“我去见鹬儿了,我去把这枚平安扣送给他。”
知雨微怔,半晌后裹着眼泪,慢慢笑了起来。
“先生,我做的够好吗?我的猫儿回来了吗?”
二白又蹲在窗沿喵了一声,眨了下金黄色的眼睛,理起自己的皮毛来。
“回来了。”祁染轻轻抬手,贴住知雨的脸颊,如同知雨幼年时将脸颊埋在他手心那边,“回来了,再也不会分开了。”
夜寂静,人温暖。
知雨在床上拥着他,幼年时他还小,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才怀揣着隐秘的愿望,使劲儿把自己往自己的先生怀中缩。而如今,他舒展了身形,已然能够像八爪鱼一样将祁染箍在怀里。
现在缩入怀中的人,变成了祁染。
祁染这一觉睡得很长,但不同于之前,他睡得安静又宁和,呼吸绵长均匀。
知雨在黑夜中也睁大着双眼,描摹这近在咫尺的这张清隽面孔。
这张他倾心二十载,从未忘却的面容。
祁染常常夸他温柔,其实他并不是温柔之人,反而有着一层或许是血脉相承的淡漠。
他的温柔,构成他所有的一切,无一不是从祁染身上学来。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怀念着祁染,努力去模仿祁染,终于与他向往倾慕之人不断接近。
其实温柔的人,一直都是祁染啊。
祁染修养了一周有余,他身体本就没有问题,之前那样油尽灯枯想来只是因为天意规则之故。
这一周下来,北坊日日做了饭往银竹院送,盯着祁染吃,也盯着知雨吃。而东阁则有空就过来,陪着祁染说话,西廊默默跟着她。她人本就风趣,又体贴,经常逗得祁染捧腹大笑不已。
依稀之间,祁染想起二十年前关阳府那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和那个翻遍屋檐,豪爽地自称大侠的小姑娘。
那时三个小孩都很年幼,与他相处不过两月有余。知雨是因为天性如此,又与他有那般经历,自然不会忘记他。但恐怕另外两个小孩子,如今早已连他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
还有宋璋,不知璋兄如今在哪里高就,想必他是还记得他的。
祁染现在已经能下地走了,知雨从来寸步不离地跟着,比起从前变本加厉。
老郭倒是有几次看得直咂舌,劝了两句,知雨权当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天东阁倒是来找了祁染,和知雨好说歹说,总算让知雨同意祁染和她单独走走。
祁染想起那日自己刚醒,她离开前那带着浓浓犹豫之色的一眼,心中有些好奇,“阁主,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东阁慢慢深呼吸了一下,又像是在叹气,“先生果然聪明,先随我走走吧。”
祁染原以为她要带他去东阁住处,却不曾想穿梭层层园林,他们来到了天玑司最深处,位于国师静修处前方的那一片幽深安静,像祠堂一般的深深厅堂。
东阁来到祠堂前,在外间驻足良久,望着深处暗色,一向明朗的双眸中涌动着哀痛之情。
她和祁染各执长香走进,“先生大约也看出来了,此间其实供奉着不少已逝之人。除却因祸事而平白无故丢了性命的清白之人,更有几位故人也在其中。”
祁染也肃穆而立,等待着东阁接下来的话。
东阁又露出一点犹豫之色,终究还是开了口。
“亭主少年艰辛至今,我与亭主相识得早,除却同僚之情,更有一分挚友家人之意。因此我见亭主深恋先生,你二人终成眷属,便也乐见其成,十分高兴。”
不知为何,祁染感觉她在躲闪着自己的目光。
“只是与先生相识至今,我早已将先生也视作家人。因此有些事情我不愿瞒着先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让先生知道。”
她目光躲闪得更明显了,“亭主从前曾有一故人,深藏心中,苦等多年。后来与先生相识,他恋慕先生,我也很高兴,觉得他终于放下执念。可后来见到他给先生准备的衣裳几乎都是青色,还有那月水缎”
她愧疚开口,“我左想右想,南亭他显然是觉得先生与故人极其相像,因而移情至此。可这——可这之于你,到底是不公的,我便想我还是应当与你说说,至少让你知道。”
祁染在她刚起了个开头时,便大概猜到了她想说的,恍然之余更有几分深切感动。东阁是真的为他着想,否则绝不会节外生枝,与他说这些。
他想解释,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挠了挠头,“那故人和我如此相像,大约——”
说到一半,祁染眼神一晃,东阁的手腕上,有什么明亮之物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他之前回南市囊中羞涩,冥思苦想了许久买来送给东阁的礼物。
银隔珠的珍珠手串,在东阁皓腕上,闪闪发光。
祁染倏地怔住了,东阁俏丽的声音从记忆中传来。
——“呀,是珍珠手串呢!我小时候可想要这个了,倒是有故人说过要送我,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托先生的福,倒是圆了一桩幼时心愿。”
第64章 今日晴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所有人早已……
东阁越说越愧疚,连语气也吞吐了几分。这事说到底对面前的祁染来说是理亏的,有谁愿意成为他人的影子呢?
但南亭同样是至交好友,她便也圆上几句,“不过先生放心我与亭主相识数年,他品行绝对端正无疑。也或许是我多事,总之,总之我想说的是——”
她话说到一半,方才一直不敢看祁染脸色,只感觉祁染一直没吭声,心里登时沉重了几分,说到现在才看悄悄打量祁染的神情如何。
这一看,反倒把她看愣了。
祁染不言不语,但也不像是备受打击而失魂落魄的模样,倒像是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视线低垂着。
她观察了好久,发现祁染似乎在看她的袖子,心中很是疑惑,“先生?”
祁染终于抬眼,一瞬间,东阁分明看见这双清隽眼眸看着自己,划过一丝深深温情。
“你说的那位故人,他是什么样的?”
东阁稳了稳嗓音,谈及故人,言语之中难免落寞,又不想祁染难受,便强压下难过开口。
“是位是位性情极其温和的大哥哥,从前不仅与南亭交往深厚,也十分照顾我。只是天不遂人愿,教他年纪轻轻便去了。”
东阁眼圈依然有些泛红,她一向开朗明媚,这是第一次有如此表情。
“虽说如此,但我那时尚年幼,那位哥哥身份也十分神秘,现在想来,我连故人姓名为何都不曾问过。”她勉强笑了笑,“如今如今只依稀记得他穿青衫的模样,却是连样貌都有些模糊,记不起来了。”
她转身,慢慢深呼吸了一下,手中长香已经燃出一小截灰。
“我每年都会祭奠故人,那真的是一位十分温柔耐心的人。”
东阁说完,默然许久,抬手便要将长香插进香炉,忽然身体一顿,手腕被抓住,制止了她上香的动作。
东阁蓦然转头,“先生?”
祁染仍然抓着她的手腕,珍珠硌着手心,温润不已。
“虽然送迟了一些。”祁染开口,直视着东阁,慢慢粲然一笑,“鹃鹃,我送你的珍珠手串,你还喜欢吗?”
香灰倏地落下,轻飘飘的,分明落地无声,却又分明震人心魂。
东阁秀丽双眼猛地睁大,全身石化一般。须臾,眼眶湿意才慢慢涌现。
那双眼睛,比起幼年之时已然成熟美丽了许多,可泪到眼边,分明还是那个飞檐走壁的碧裳小姑娘。
“哥哥?”
眼泪如珍珠,终于落下。
杜鹃整个人猛地一晃,后退半步,又猛地上前来,一下子拥抱住祁染。
“哥哥!”
祁染同样抱着眼前的大姑娘,她如今早就比自己年长,可是哭泣的时候,仿佛又是那个说着“我也想要珍珠手串”的小丫头。
杜鹃哭了许久,才渐渐松开他,用带着珍珠手串的那只手擦着脸,泪眼含笑。
她就像幼年时第一次见到祁染,就像二十年后祁染第一次来到天玑司那样,并不疑惑,也并不多问为什么多年后祁染仍旧如此年轻。
在那几个年幼的小孩子眼里,祁染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仙似的大哥哥,既是神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杜鹃破涕为笑,“你瞧,我真的来了乾京,做了个武官,我是不是很厉害?”
祁染笑得眉眼弯弯,“如今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大侠了!”
“怎么回事?”堂外传来声音,转头一看,是北坊皱着眉头,大步而来,见着两人又哭又笑,脸上一愣,“你们闹什么呢?”
祁染看了下眼前的如今官至天玑司东阁的杜鹃,再转头去看皱着眉一脸不爽、实则藏着关心和无措的北坊。
一个猜想油然而生,等北坊走了进来,祁染看着他,轻轻出声,“小小?”
北坊一下子就愣住了,一瞬后脸涨红起来,伸手指着东阁,气得直哆嗦,“你你跟他说的?规矩都忘了么!”
若是从前,东阁早就扯起嗓子跟他吵起来了,但如今她分毫不恼,又哭又笑,扯了下祁染的衣裳。只是她如今不小了,随手就扯得祁染一个趔趄。
她指着淡青色的布料,跺脚道:“从小我便说你是个傻的,你还不服!你这大傻蛋!”
北坊脸涨得更红了,上蹿下跳,像是要蹦到天上去一般,“打什么哑谜!分明是你坏了规矩!”
东阁仰头大笑了两声,伸手就把他抓来,“来来来,你看看,你再看看!”
北坊听她东拉西扯说了好久,才明白过来,那张俊脸又是一呆,“大哥?”
祁染揩了揩眼睛,笑着开口,“酒鬼花生你也吃过了,味道如何?”
北坊惊呆了,等东阁和祁染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的话,才一把拉住祁染,“你当真是妖怪啊?!”
他声音激动,语无伦次,说了两句,又转了一圈,猛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当初一看你就不爽,恁大一个人,饭也吃不上几口,就跟从前的大哥似的!这样下去可不又要病了吗!”
若不是这二人都年岁见长,早已不是顽童,只怕要拉着祁染一起手牵手转上几圈。
多年再会,失而复得,记忆深处已然模糊的身影竟然就在眼前,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所有人早已重逢。
他没有两度踏入同一条河流,自始至终,他们始终在同一条河流之中。
祁染开心地捏了捏北坊的手臂,“果然结实高大。”
北坊“哼”了一声,面色却仍然激动,“我天天挥锅弄勺,自然不比舞刀弄枪的差,更何况我也和东阁学了一手,自是更胜从前。”
东阁道:“没礼貌的德行倒是一如既往,从前还知道讲几分礼数,如今见了面倒叫起妖怪来了。”
北坊面露一分尴尬,轻咳一声,“还不是当初先生走了,我和东阁都觉得先生是便张罗着去收敛棺椁。南亭偏不肯,说什么先生是回天上去了。”
记忆已然有些模糊,但那些深刻的事情从未忘却。
当日,杜鹃和谢小小安排好了马车,回来却不见祁染身影,只看到温鹬跪倒在地发愣的模样。
谢小小一开始还疑心是温鹬又犯病了,把祁染藏起来了,当即大发雷霆吵了起来。结果温鹬一言不发,俨然丢了魂的模样,谢小小也就渐渐明白了。
小时候,温鹬脾气怪,是个有病小孩。杜鹃虽细心聪颖,但到底未经风雨。最成熟的其实是自小没了父母的谢小小。
大家都失魂落魄了大半日,杜鹃撑着伞坐在祁染这方小院的门槛上抱着腿哭,温鹬始终跪坐在那架空荡藤椅前,任由雨水打湿全身。
谢小小在院里站了很久很久,等雨停了,抹了把脸去做饭,摆在桌上,又一言不发地问温鹬银子在哪儿,说要去打棺材。
好几个时辰一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温鹬忽然就激动起来,尖厉大叫,说先生没死,先生只是回天上去了。
谢小小也心中哀恸着,所有人都处在极端情绪中,这一吵起来,倒成了一个口子,让憋在心里的情绪岩浆般喷涌。
他当即就和温鹬对吼起来,说回天上去不就是死了么,难道还是妖怪不成?!
温鹬浑身发抖,眼睛猩红,二话不说就扑了上来。
谢小小早就想揍他了,挽了袖子就应了上去,两人直接在小院里扭打在一起。
杜鹃丢了伞,见他们两个人打成这样,哭得越发大声,插进来要劝架。但另外两个正悲怒在心,哪儿会听她的。
劝着劝着,变成杜鹃给温鹬一巴掌,又反手锤谢小小一拳。劝到最后,竟然也加入了混战,三人打得难舍难分。
隔壁杜婆婆出来劝架,又不敢贸然近身,就怕也无端挨了一通乱拳。
打到最后,所有人都力气渐消,杜鹃哭叫一声,说哥哥要是看到了,必定是会伤心的。三人才停下手来,歪七八扭躺了一整个院儿。
话至此处,北坊叹了口气,面露不忿,“那时还能打得有来有回,如今东阁南亭我是一个都打不过了,只能放放冷箭。”
东阁噗哧一笑,“也不能这么说,没了你,我们不就得挨饿了么。”
祁染忙问,“那杜婆婆后来如何了?”
东阁摆手一笑,“五六年前便过世啦,寿终正寝,是喜丧。”
祁染心里默算,按年龄来说的确如此。何况东阁日后又有了这般前程,想来杜婆婆晚年是享了福的,也算是圆满一生了。
他又看了东阁和北坊一眼,轻咳一声,没说话。
北坊看得奇怪,“怎么了,有话就说呗。”
祁染挠挠鼻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候我见你们俩青梅竹马,暗地里总觉得将来或成佳话来着。”
东阁和北坊都呆了,半晌后,东阁鼻尖喷出一声笑,手肘狂怼北坊,北坊嫌她烦,推了她一把,黑着脸开口。
“佳什么佳啊,你可别乱点鸳鸯谱,从小就烦这死丫头。再说了,我跟她是表亲。”
东阁翻白眼,“你以为你有多招人喜欢呢。”
祁染震惊道:“表亲?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倒也没甚好说的,我娘和东阁她爹是亲兄妹,当年我娘非要跟我爹私奔,跟婆婆闹翻了,后来又双双离世。她总不大待见我,想来也是见着我就会想起我娘,心里难受的缘故。”北坊轻咳一声,“不过她还是心疼我这个外孙的,我住的那院子就是她给我的,平日里又经常打发东阁来给我送些东西,不过是面冷心热罢了。”
祁染笑道:“那你倒是随了她。”
北坊又咳一声,面色微红,没吭声。
第65章 今日晴故人西去杳无踪迹,此地空余杜……
北坊又咳一声,面色微红,没吭声。
三人说了好半天话,祁染猛地一拊掌,“倒是忘了,我还有另一件事一直挂心想问来着。”
东阁好奇道:“什么事?”
祁染想起那位斯文温和的书生,不禁笑了起来,“还不曾问过璋兄在哪里高就,他才华斐然,当时心中必有十足把握才考虑上京,想必如今已经是出人头地了。当时他和我约定好乾京再会,不知我爽约这么多年,他是否还记得。”
话音刚落,东阁脸上笑意一下子淡却而去,北坊同样沉默不语。
祁染有些疑惑,“怎么了?难不成你们都不记得了?坊主不说,阁主当日可是很喜欢璋兄的,还说过要做状元夫人呢。”
东阁明丽双眼垂下,轻轻“嗯”了一声。
秋风萧瑟吹过,吹得祁染后背微凉。
一点窸窣声响起,寂静之中,有什么东西翩然而落,从祁染眼前拂过。
是一片枯黄树叶。
一叶知秋,原来早已无声入了岁终。
祁染嗓音发紧,“怎么都不说话了?”
北坊声音干涩,“先生你之前早已见过宋璋哥了。”
祁染的喉咙僵硬滑动了一下,“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东阁的俏丽身影动了动,肩膀塌了下去,竟有一分佝偻之感。
她手中的长香,之前要插在香炉里,但被祁染一拦,便一直捏着。
祁染到现在才发现,那香一直在她手中,她从未放下。
长香已然燃了大半截,火星明灭,马上就要撩到东阁指尖。
祠堂外,一只杜鹃鸟儿扑棱飞过,引颈长鸣,凄厉哀婉。
祁染在东阁的指腹即将要被烫着之前,劈手从她手中夺下,轻着嗓音发着颤,“鹃鹃?”
东阁的身体慢慢塌了下去,俯身靠在身前供桌上,五指捏紧供桌边缘,用力到指缘青白一片,低着头,身体颤抖起来,压抑涕泣声从嗓中挤出,细碎变大。
“”
祁染的双眼逐渐失去神采。
东阁几乎整个人都俯倒在供桌边,手攥成了拳,一下下砸着尖锐桌缘。
“啊啊啊啊啊啊——!!”
她仰起脖颈,泣血般长长嘶鸣。
尖锐鸣泣中,传来北坊黯然的声音。
“不久之前,先生与我们一起,在这里祭拜过宋璋哥。”
长香终究是要燃尽的,祁染紧紧捏在手里,火星烧灼着他指腹,尖锐疼痛,痛彻肺腑。
曾经闹市中,知雨那句冷若寒冰的话复而响起。
——“六年前,宋书生见自己笔墨著他人姓名,四处报官不得,愤而自缢离去,如今坟头草高三丈。”
故人西去杳无踪迹,此地空余杜鹃悲鸣。
——“我爹娘在乡间劳作,若要一直这般下去,我岂非不孝之子。算来时机已到,我想进京参考,放手一搏。”
——“只可惜乾京路途遥远,此番去了,便是和染兄天各一方,也不知何时能够相见。”
——“璋兄一向于学习之事辛勤刻苦,必定如愿。祁染便坐候璋兄捷报。”
——“那我便在乾京等着染兄,他日我二人不论是否各有前程,必将再会。”
如今,只余黄土一抔,杜鹃哀啼。
屋檐传来轻微声响,清秀少年从檐边跳下,默默不语,点了香,深深俯首一拜,随后蹲下身来,将已然跪到在地的东阁拥入怀中。
东阁抓着西廊的手,哭声久久不绝。
西廊亦是面色悲怆,半晌之后,抬起头来,干净纯真的双眼望着祁染。
祁染忽然发现,面前清秀少年的眼角眉梢,有一抹令人极其怀念的弧度,依稀间恍若故人翩翩而来,再会人间。
西廊开口,“兄长以前教导我开蒙,我总嫌读书繁琐,又觉得自己没有兄长那般天赋。学了也没甚用,只是个走街卖货的命罢了。”
“每每这时,兄长便与我说,切不可如此想。他从前也时常灰心,但至交好友便与他说,这世界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再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发生。只要坚定自我,必然会有来日方长。”
“我便问兄长,那位好友如今在何处。兄长如此推崇备至的人,一定是很好的人,我也想见见。”
“兄长便会面露一分惆怅,说与挚友离别多年,未曾再见过,也不知何日可以再聚。”
“我见兄长惆怅,觉得自己惹了他伤心,就赶紧不再问。但兄长马上又会振作起来,笑着说‘不过也好,我当日与他约定出人头地后再会,他总笑着说到时候就要靠我接济。如今还没出人头地呢,正好等来日风光了,不怕没有报答之时,到时候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西廊那双明净双眼涌出泪来,“先生,我现在是不是见到他了?”
北坊攥紧了拳头,眼泪无声落下。
祁染双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伸手摸着西廊面颊。
眼睛,鼻梁,嘴巴,无不肖似故人。
那年宋璋临近上京,杜鹃缠着他,说做不成状元夫人也罢了,问他有没有弟弟,若有便许配给她。一母同胞,想来弟弟也会像哥哥般面容姣好。
果真如此。
“你就是从前亭主说过的,那个担货兜售,年幼被欺,被那世家子于巷尾围殴,重伤不治的宋书生幼弟?”
“我名宋瑜,是兄长为我取的名。当日我被亭主救下,带回司内,又承蒙阿阁和阿坊照顾,成长至今。”西廊点点头,望着祁染,“兄长冥愿,未能与挚友再会,如今我替他圆满了。”
璋者,瑜者,皆属美玉也。
祁染愣愣地,最后低下头来,咬着牙,悲恸不已。
几人无言相聚良久,最终却是东阁率先抹去眼泪,转头问北坊,“饭可做好了?如今人又齐了,你便不要再使脾气了。”
北坊难得不呛她,“走,吃饭去。”
几人走出,碰上来找人的老郭。老郭见到他们这样倒是一愣,“怎么了又是,难不成又吵起来了?”
他跟在几人旁,一阵碎碎念,“如今又不是小娃娃了,都是当官的人了,哪儿还能像以前那样你吵我吵的,没得平白无故惹先生笑话。”
北坊掏掏耳朵,“算了么老叔,先生早就习惯了。”
老郭不解其意,叹息一声,“我过来与你们说一声,白相来访。”
东阁闻言唉声叹气,“今日这人也太齐了些吧?”
老郭道:“想是为了之前的事前来。”
前厅中,那个熟悉的穿着朴实无华的中年人果然在此。另祁染惊喜的是,来的人不仅是他一人。
白茵一身绛色圆领袍,窄袖英姿飒爽,腰佩鱼袋,如今不像从前那般戴着帷帽,而是利落大方的高髻佩冠,十足风范。
她见着祁染,松了口气,快步前来,“早听闻先生落难,可惊着我了。正逢休沐,便来看看先生。”
祁染这番再见到她,也是油然而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觉,备觉亲切,“如今都没事了,姑娘哦不,大人别担心。”他拱了拱了手。
白茵被他逗笑了,但显然十分受用,同样是一拱手,“先生客气。”
她身后冒出一个小身影,有模有样地学舌,“先生客客气。”
祁染没想到小茹儿也来了,抱起她,“小小姐如今好多了?夫人也宽慰多了吧?”
小茹儿嘿嘿嘿地笑,东阁在旁边看得有趣,“这小人儿有时候笑起来的劲儿跟先生挺像。”
祁染摸摸脑袋,嘿嘿一声。
白相见了祁染,亦是功夫十分到位地慰问几句,话锋一转,“倒是没见到南亭在此。”
“相国若要见我,传个话便是了,怎得亲自前来。”
声音飘来,知雨缓缓走入,十分自然地立于祁染身边,见到祁染眼眶还红着,眉头一皱,低声道:“什么事不痛快?”
此间尚且有客,不便多言,祁染摇摇头。
知雨目光扫过东阁几人,见他们同样面色似悲似喜,心里便有了数,捏了捏祁染的手,“先生心中记挂的人倒多。”
祁染“哎呀”一声,把手抽了出来。
白相清了清嗓子,“我瞧着还没到饭点,南亭,与我一叙?”
其实司内仆从们早就开始安静上菜,但相国这么一说,其他人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应了两声。
知雨皱眉,祁染拉了拉他,“你去吧,左右也没事,别耽误了正事。”
知雨不言不语,但挪动脚步,先白相一步而去。白相同样转身离去,白茵冲祁染眨眨眼,也跟在其后一同去了。
东阁感慨道:“如今白姑娘做了女官,果然是不同了。”
几人坐下,北坊气闷,“这老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一定没好事。”
老郭无奈道:“罢了么,可小声些。”
祁染也有几分焦虑,到这里这么久,白相可是第一次亲自前来造访,又一见面就要求谈话,必然是有什么事。
他正思考着,偶然一抬头,看见东阁冲北坊西廊努嘴。
东阁一挑眉,“走着?”
北坊压低声音,“走呗。”
西廊喝了口茶,点头,“走吧。”
老郭扶额,祁染还没来得及张口问去哪儿,忽然被西廊东阁一边一个架起来,腾空直起,再一转眼,已然跃到某处静室房顶之上。
第66章 今日阴“虽然还是没说闻珧出生日期,……
来不及惊讶,刚一站稳,祁染立刻有模有样地学着东阁他们的动作,俯身贴近屋顶。
交谈声隐隐约约传来。
“你可已经知晓?”这是白相的声音,不知为何,和刚才在茶厅中的态度截然不同,威严肃杀。
“你既说出了口,纵然我不知道,如今也已经全然分明了。”知雨的声音一如平日在外那般冷淡。
“亭主,你应当知道父亲此番到来的意思。”白茵的声音也相当严肃,只是夹杂一丝无奈,“若是父亲想要追究,便无需这般私下来访。”
祁染看了东阁一眼,东阁无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三人在打什么哑谜。
“追究什么?”知雨仍旧老神在在。
祁染正准备屏声细听,忽然茶盏破碎的尖锐声音猛地传来,吓得他几乎一抖,被东阁扶了一把。
“南亭!”白相勃然大怒,“那陈徽于家中深夜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暴毙而亡,你以为我老了,便老眼昏花了,是傻子么!他当街拦你那次到现在,不过二月有余!”
祁染一怔,满心茫白。
陈徽,就是之前在街上拦了他和东阁,又持刀试图刺杀知雨的男人。
“是么。”知雨仍旧淡淡,“那便是他死得其所吧。”
“你太放肆了!”白相大怒,“不论如何,那陈徽至少还是个朝廷重臣,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处置了他那独子,已经是逼得他那一派震怒,如今又作此举,你当他那一派都是吃素的吗!”
祁染背后已经悄然蒙上一层冷汗,他转头去看,东阁表情晦涩,陈徽之死不管之于她还是北坊西廊,都是大仇得报的痛快,但听见此事后,三人却不见痛快之意,反而更添忧虑。
所有人都在等知雨的下一句话,就连白相在说完这句之后,也没有再开口。
屋内安静片刻,知雨淡声道:“那又如何?”
白相似乎顿了一瞬,“你简直狂妄!”
知雨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你是第一天知道?”
白相简直怒从心边起,猛地一拍桌子,“如若不然,我何必专程来这一趟!我说过了,不能对他下手!”
“你有你的中庸之道。”知雨冷冷道,“我有我的行事准则。”
“我到底也算是你的老师!”白相大喝。
“你不是我唯一的老师。”知雨声音骤然尖利,“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你遭遇同样黑手,我照样不会放过!”
白相一下子收了声。
“你是个重情的。”半晌,他才开口,声音苍老了许久,“你既知道这个道理,难道就不知道我此番前来的意思?”
“不必了。”知雨冷声,“从前我已受你照拂良多,之于你我,这已经是笔勾不开的烂账,你已经仁至义尽。”
白相已经气到极点,连说了两个“好”字,挥袖而去,“冤孽!都是冤孽!”
屋门被砰地推开,又被砰地关上。
须臾,白茵柔然嗓音轻启,带着一分疑惑,“亭主,你又何必如此,父亲是看重你,才会这般不悦。”
她实在不懂,既然有师生之情,又何必抵触至此?
知雨道:“怎么,你父亲至今都没与你说过?”
白茵蹙眉,“说过什么?”
知雨默而不语,“回去吧,先生他们该等急了。”
他率先而出,白茵一个人在房中疑惑思索许久,到底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也慢慢地走了。
肩膀一紧,祁染又被东阁西廊一边一夹,轻巧一跃,不过寥寥几下,便稳稳当当地回到茶厅之中。
几人气氛早已不如之前,东阁眉头紧锁,北坊亦是一言不发,西廊紧紧抿着唇。
稍作片刻,方才离开的三人便渐渐前来。侍从们布着菜,觥筹交错,谈笑妍妍,若不是刚才祁染偷听了那么一回,恐怕根本想不到之前有过如此冲突。
一桌数人,算起来,竟然只有小茹儿这个奶娃娃的笑容是真心愉快,其余人各有心事。
宴席散去,小茹儿缠着祁染,知雨微笑相陪。祁染几次去看他神情,再看不出有过争吵的模样。
夜已深,白相一行辞去。于公于私,知雨都应该相送,便让老郭送祁染先行回银竹院。
银竹院树影飒飒,清月皎皎。祁染漫步至那株山茶树前,发现枝叶已然开始枯黄,有凋零之相。
他心里有些难受,但老郭还在身边,他不愿表现的太煞风景,便勉强开了个玩笑。
“银竹院典雅精致,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闹鬼的模样。”
老郭瞄了祁染一眼,叹了一声,“那事的确是真的,老朽不曾说谎。”
祁染本就是随口扯一句来热络气氛,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如今银竹院闹鬼与否,他都不是很在乎,再想起来自己因这事惴惴不安的日子,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老郭却一反常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日先生初来乍到,阁主道那哭声是家破人亡最后孤苦伶仃死在此处的少年在啜泣,又说定是思念情人而不得而伤心不已的男人,其实也不算说错。”
祁染侧头聆听,“这是怎么说?”
老郭却再一次错开话题,说起了别的。
“我在亭主少年时期便与他相识,从亭主决意入京,再到入主天玑司,这些年来,我一直追随亭主左右。之前看阁主他们模样,想必先生已经对他们身份知晓一二。他们虽相识得更早,但亭主早早便上京,与阁主他们再会,却也是五六年之后的事了。”
祁染想起从前三个小孩一同趴着桌沿吃饭的模样,“我以为他们是一同来的。”
老郭摇摇头,“他们三人早先各有自己的一番道路。亭主在天玑司站稳后,阁主才渐渐寻来。约莫又有一年,坊主也入了京,再就是廊主。”
祁染思忖,“原来如此。”
想必他们三人各有各的艰辛,最终终于又在天玑司再会,事隔多年再次于同桌而用膳。再加上杜鹃幼年时一语成谶的宋璋幼弟,不可谓不是难得缘分。
老郭犹豫了一下,“故而,另外两位虽是亭主旧识,但对亭主少年时代知之甚少。算起来,最清楚亭主少年的,反倒是我这个后来人。”
祁染听得心里柔软,“亭主少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亭主少年时全然不似现在。”老郭幽幽叹了口气,“他那时很爱哭,天气晴也哭,天气阴也哭。要是落了雨,就哭得更凶。”
夜风吹过,吹得祁染怔怔,想起那个水做的小孩子。
老郭笑了笑,“要是入了夜,那更是了不得,定是要躲进大人如今住的南厢房,偷偷哭上一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思念谁。亭主是孤儿,想必是常常心里孤单无处诉,又或许思念着谁罢。”
他说完,看向身边的祁染,看见祁染望着眼前山茶,衣摆轻晃,安静又落寞,眼中浮现浓浓心痛。
“所以这便是银竹院闹鬼的由来吗?”
老郭点点头,难得有一丝心虚,“后来亭主官至高位,这般往事定然是不足为人说道的,恰好府中小丫鬟们都以为是闹鬼的缘故,我便将错就错,任由他们这样传下去了。”
祁染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老郭离开,久到月亮变幻了位置。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才慢慢转身。
初次到来时,知雨说这里的山茶寂寞不堪言,大朵大朵伤心零落。
知雨他到底哭过多少回呢?
乾京街头终于与他再次相会时,知雨已然是翩翩青年,定然不会再轻易流眼泪。
伞下他问知雨如何称呼时,知雨那一瞬安静不语的眼神,顺着伞骨滚滚磅礴而落的雨滴,是否是从他心中流淌而出的眼泪呢?
“我那时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你是谁,你不难过吗?”
知雨身上依旧是一身浅藕色,温和柔情,将祁染慢慢拥入怀中。
“有点,但记得就成了牵绊,反而会时时心痛。你不记得,我更放心。”
“有点吗?”祁染埋头在他肩颈,“郭叔和我说了,他说你从前经常哭。”
祁染眼睛贴着知雨身上的衣衫,晕开一片深色,如今哭的人变成了他,因为他控制不住地不断想象着知雨一人在银竹院中哭泣的模样。
“我一到了乾京,就在四处找你。”知雨低声道,“找了很久很久,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找到我已成人,却还是找不见你。”
“我想,一定是我的错,我变坏了,不像从前,所以你总不愿与我相见。我只能不停地扩建天玑司,希望有一天,天玑司能够大到无人会轻视,所有人都能看到,你自然也知道我在这里。”
祁染环住他的腰,不断箍紧,“我听见你和白相吵架了。”
“我知道。知雨低低笑了一下,“东阁从小就爱当梁上君子,也不是一日两日的毛病了。”
祁染有千般心绪,化作万般言语,几乎要涌出双唇,最终化作简短却分量十足的四个字,“辛苦你了。”
知雨的笑容依旧,祁染却明显感觉到他拥住自己的身体沉重了几分,几乎是缠绵倚靠在他身上。
“白相他当真是个正人君子,是位温厚长辈。”知雨低声,“这么多年,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其实是温家后裔,哪怕对自家人也闭口不提。”
祁染知道他此刻显露出罕见脆弱的原因。
“有时候,我倒希望他不是这般方贞之士。如若他能和那陈徽一样,是卑鄙奸佞之徒,我就不用如此痛苦,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死咬着血海深仇去痛恨他。”知雨呢喃,“偏偏我所有的认知教养,不管是从前在家族中得来的,还是后来学到的,无一不在告诉我,白相是对的,温氏是错的。”
“阿染。”他低头问祁染,“你说,我是否是不忠不孝之辈,忘不了家仇大恨,却又无法抛却世间大义。”
说到最后,知雨的声音竟然蒙上一层胆怯。
“温氏是百年书香世家。”祁染轻声道:“你是他们中最后一位,也是最当得起‘白衣卿相’四字的一位。”
知雨垂眸与他对视许久,终于微微一笑,露出昔日孩童般无邪笑容。
数十载心中重负,终于在此刻慢慢消散。
一过数日,祁染总时不时想起知雨和白相当时的那番争吵。
之后一切平静如常,似乎并未因此事产生过多风波,但他仍然心中时常挂念,以至于吃饭的时候都走了神,惹得北坊好一通牢骚。
东阁磕着瓜子,望向天边乌云渐拢,是风雨将至的征兆,“感觉最迟明天就得下雨了。”
祁染回神,他得回去一趟了,不能一直呆在这边不动,“那我明日想告个假。”
老郭好奇道:“可是又要归家?”
东阁嬉皮笑脸,“要回天上一趟。”
祁染刚一点头,北坊咳了一声,放下手中账簿,“你之前带的那个什么酒鬼花生,再带点回来呗?”
祁染忍不住偷笑,碰着北坊渐渐发黑的脸色,又连忙正色,“没问题。”
东阁凑过来,又是嘻嘻一声笑,“那我这次要珍珠耳坠,可不能再忘了。”
祁染忙不迭对大姑娘鹃鹃点头,“好说好说。”
西廊冷不丁出声,有点不好意思,但说的很清晰,“先生,我想要那个糖会炸的那个。”
“跳跳糖是吧。”祁染拍胸脯,“等着,哥哥给你带一口袋回来。”
他又问老郭要什么,老郭倒是不像年轻人那般跳脱,只说要有什么有意思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带回来当个纪念也就是了。
人都散去各干各的了,知雨才含笑与他开口,“明日,我——”
未曾想,祁染倒是先急急忙忙地出了声,“明天你一起陪我回去吧,好吗?”
知雨看他表情不知为何似乎有些焦虑,微怔一瞬,点点头,“我便是要说这个,自然是要同你一起的。”
第二日如期落雨,祁染这次学聪明了,手里拿了伞,等回到南市后立刻支开撑在头顶,免得着凉。
“你等等,我和小小学了一手。”祁染往灶房钻,记得那里还有些谢华之前来玩时带的肉菜,都放在冰柜里,肉应该是没坏的,“咱们今天就不出去吃了。”
知雨一路跟着他,想给他打下手,然而比起祁染,他干这些的水平只有更差没有最差,最后只好放下菜刀,免得越帮越乱。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见长进。”他微垂着头,有些失落。
祁染逗他,“这有什么,你主外,我主内嘛。”
吃完饭,祁染要去趟学校,问知雨愿不愿意去,知雨自然是欣然前往,颇有兴趣。
他看往来学生们衣着各不相同,惊讶道:“竟无需统一着装么?”
祁染嘿嘿笑了一声,“到大学就不用了,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很自由的。”
知雨似乎还是不大习惯现代着装,看着行人点点头,“怪异了些。”
“师哥!”一声笑盈盈的声音传来,祁染转头去看,是不久之前刚认识的白皎。
他惊呼一声,围着知雨转了一圈,很可爱地竖起一个大拇指,“倍儿帅!”
“师哥。”一旁的白初贺点点头,打过招呼把白皎拽走了。
祁染往研究室走,一边走一边头疼,估计堆了不少活要干。
他想带知雨一起去,但知雨很善解人意地说想在外间走走,不欲打扰他们。祁染拗不过,只能耳提面命地让他不能走远,才一个人进了研究室。
谢华见着他就大呼小叫,“去哪儿潇洒去了,这么久都没来过了,我以为你要人间蒸发了!”
祁染心虚,“我这不来了吗。”
杜若站在窗口偷窥,“哎呀,还带了男朋友来呢。”
祁染脸颊有点发烫,但没否认,大大方方地点点头。
他看谢华对着电脑屏幕冥思苦想,“你琢磨什么呢?”
谢华笑得摇头晃脑,“嗬嗬,宋导同意我那个研究岭南饮食的开题了,我正寻思从哪儿切入呢。”
这个如今祁染算是行家了,他心里想了想从前岭南常见的几种特色饮食,挨个和谢华说了,谢华听得认真,赶紧记下。
“谢哥也太好吃了。”杜若偷笑,抱了一沓资料过来,“师哥,你这阵儿没来,我给你预告一下,有大进展!惊喜吧?”
祁染正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看。
他们研究室兼档案室的窗外,就是S大知名的情人路。夏天的时候会开遍紫藤,但现在是秋天,外面是四季常青的一些植物,乍一眼看过去,仿佛仍旧停留在欣然春日。
知雨就站在一丛灌木旁,正伸手捏着一片树叶打量着。
刚下过雨,天气不算十分明朗,衬着森森绿意,给玻璃窗蒙上一层淡淡树影。
祁染又想起研一的那个春天,宋导在台上讲着闻珧生平。而如今,那个只会出现在书本中的人物就立于窗外。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春日,只是不同的是那时他只能听着导师的声音,而如今,他能直接看到那个曾经在历史上似是而非的人影,如此清晰,近在眼前。
“什么大进展?”他边看,边问杜若。
杜若的声音漂浮在耳边,就像当时那个春天宋导有条不紊的讲解。
“之前闻珧不是一直没有确切生卒年吗,这次出了一册很偏门的古籍,是以前咱们研读过的那个西乾女官的手记,上面虽然还是没说闻珧出生日期,但卒年有了!”
窗外的知雨似乎察觉到了祁染的目光,望了过来,在春日一般的绿意里对他隔窗微笑。
“在西乾三百一十五年末,二十六岁那年逝世的!”
第67章 今日阴你有心事。
“师哥,师哥?”杜若见面前祁染一直不出声,心里有些疑惑,但抵挡不住兴奋,继续说了下去,“难怪记述这么少,原来是青年离世,的确留不下来什么啊。”
祁染的眼睛干得厉害。
昨天刚下过雨,今天的天气明明很阴凉。但淡淡天光折在玻璃窗上,反光像一把利刃一样狠狠扎进他的眼中,疼到大脑恍惚尖锐嗡鸣。
这光太亮了,知雨在窗后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虽然只是匆匆带了一笔,也是奇了怪了,这位女官以前的手记的风格很细腻翔实的,但到这儿就只是两三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涉及什么秘辛啊。”
杜若低着头,哗啦啦地翻着资料,“上个星期我跟宋导一起根据现有线索捋了捋,他应该是因为身边人检举被降了罪,但具体怎么降罪的又没个说法,只知道卒年在这儿了。师哥你怎么看,师哥——”
“不会的。”
杜若听见声音,终于抬起头来,立刻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不知道祁染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因为抬眼她才发现,祁染的视线飘得很远很远。
那双一贯明亮带着笑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近失神。
杜若吓坏了,“师哥,你怎么了?你、你有什么事就跟我和谢哥说,别哭,你先跟我进去——”
她话说到一半,下意识伸手去拉祁染,但扑了个空。
祁染惶惶转身,向着外面跑去。
秋日凉风轻轻吹过,档案室在一楼,这只是一段很短很短的距离,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迷宫,找不见出口,望不到来路。
二十六,二十六。
这一年,知雨正是如花似玉的二十六岁青春年华。
杜若紧张的叫声被抛在其后,他挤过重重人影,奔到教学楼外,顺着情人路一直往前跑,跑得极其用力,似乎这样就可以争过时间的长流。
不会的,怎么会呢。
紫藤早就谢了,花架上只有零落过枝叶的深色藤条静静攀爬,掉了一地深紫发黑的豆荚,被悉数踩碎,蔓延湿腐的气味。
他跑到知雨刚刚在的位置,却一片空荡,人来人往,不见那个淡藕色的身影。
学生们三三两两走过,充满现代气息的说话声交错起伏,没有一丁点过去的痕迹,恍惚如大梦一场。
祁染的喉咙痛得仿佛被刀尖切开,疯了一样四下寻找了好久,抬起眼,眼前正是档案室明亮的玻璃窗。
他终于找到了知雨。
两个人此刻的位置仿佛被颠倒,知雨站在档案室中,身旁是不知所措的杜若,嘴巴一张一合,在和他说着什么。
他同样目光穿梭着,在祁染自窗外望过来的同一瞬间,也同时向祁染看了过去。
他们彼此寻找着各自的踪迹绕了一圈,可停下时,两人之中仍然隔着明亮却斑驳的玻璃窗。
祁染俯身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玻璃斑驳,但原来让他视线如此模糊,以至于看不清对方的身影的原因,是因为他眼中怔怔涌出的泪水。
杜若也循着望了过来,立刻向祁染挥了挥手。
祁染喘了很久,又一次慢慢走了回去。
杜若看看知雨,再看看祁染,纠结不已地小声,“你们吵架了?”
知雨按住祁染的一侧肩膀,笑了笑,“没有。”
“哦。”杜若不大明白这是怎么了,但还是点了点头,把手里影印的资料收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哪怕祁染曾经那么在意有关闻珧的信息。
等她走了,知雨才低声,“阿染?”
祁染抬起头来,把所有情绪都深深藏起,“我们回家吧?”
一路上,他把知雨的手抓得很紧很紧。
知雨侧头去看他,还没有开口说什么,祁染就旋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你来这边一直穿着这身衣服也不方便,我带你去买衣服,好吗?”
知雨自然不会拒绝他的提议,但到了附近的商圈,祁染像着了魔似的,按照知雨的尺码从夏装到冬装,每个季节都不放过,买了足足接近十套。买完衣服,又拉着知雨去买日用品,有用的没用的,但凡看到了就照单全收,几乎把他这几年的存款花掉了一半。
当祁染伸向一袋糖果时,知雨终于伸手按住他,“怎么买这么多,用不到的,可要破费了。”
祁染垂着头站在原地,像是应激一般猛地把手抽回。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没怎么牵连知雨,但几乎把自己甩得一个趔趄,一瞬间仿佛低血糖犯了一样,双眼阵阵发黑。
站稳后,他魔怔般地念叨,“用得到,用得到的。”
知雨薄唇微抿了一下,深深看了他一眼。
祁染躲避着知雨的目光,坚持又买了许许多多零碎的东西,才打车回了银竹院。
他添置着新买的东西,知雨要帮他,他却躲开,只是笑笑,“没事,我来,你就安心住下就好了。”
从前知雨花了二十年,如衔枝归巢的鸟,一点一点去布置好银竹院等着他。
如今,也该轮到他来为知雨打点好一切。
二十年的距离仅靠短短一天远不够弥补。不过没关系,他会慢慢来,因为他们一定还有很多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一定会让银竹院慢慢恢复从前。
知雨无论如何都插不进手,许多东西他也从未见过,只能轻声地劝,“阿染,歇一歇吧。”
祁染仿佛不知疲倦,像一个被抽打着的陀螺,分毫不肯松懈。
知雨到底看不下去,强行将他拽进怀里,“不要忙了,让我抱抱你。”
熟悉而又温暖的体温,祁染终于停下手来,安静乖顺地埋在他的怀里。
余光轻转,祁染瞥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立刻攥起拳头,将其隐藏起来,不让知雨看见。
知雨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目光不经意间往窗外望去,遍天繁星,闪闪发亮。
他观测了一会儿,启唇,“今夜——”
“好累啊。”祁染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咱们早点休息吧,好不好?”
知雨收声,垂眸盯着他,半晌颔首,“好。”
祁染在睡梦中仍然紧紧攥着知雨的手,白日里,知雨问他,“为何这几日都不大畅快的模样?”
祁染正在扫井边落叶,只是笑笑,“没事的,因为我不怎么喜欢秋天。”
“是吗。”知雨伸手拿走他手中的扫帚,代他轻扫起来,“那阿染喜欢什么季节?”
祁染的视线一直追着知雨的身影,“喜欢春天,尤其是下雨的春天。”
知雨看了他一眼,眉目流露柔色,“为什么?”
祁染避开他的眼神,“春天很好啊,下了雨就很凉快,不像夏天那么热,也不会像冬天那么冷。”
夏天很热,晾衣房隔出的小房间里又闷又烫,没有空调和风扇可以吹。冬天很冷,又饿又冷,难捱到辗转反侧。
“这么听来,夏季和冬季也算不得多好,阿染为什么独独讨厌秋日?”
祁染蹲下身去,捡起一片落叶,枯叶不堪其重,在碰到他手指的那一刻就干脆破裂,化成粉末。
“因为爸爸妈妈是秋天走的。”他自言自语道,“秋天会带走所有东西我讨厌秋天。”
庭院刮起一小股寂静无言的风。
知雨把扫帚放在一旁,漫漫望向天边,“明日要落雨了。”
祁染猛地站起,“那我们明天不要出去了,就待在家里吧?”
“阿染。”知雨伸手替他捋过因过于慌乱而垂在鬓边的长发,“东阁他们还在呢。”
“我知道。”祁染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点请求意味,“你再你再多住上几日吧,好吗?”
知雨凝视着祁染,可祁染一直垂着头,神情笼罩在阴影中,晦涩不清。
他轻叹一声,“好罢。”
等到雨滴到面颊上时,祁染才想起雨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一言不发地来,非要等到这一点冰凉滴在了面颊上,才能恍然察觉无根水纷纷落下。
他被这一点冰凉激得醒过来时,知雨还在睡着,但屋内周遭陈设已然变回了华美典雅的模样,而他匆忙添置的那些东西,再找不到一件踪影。
祁染怔然了很久,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最初畏手畏脚,小家子气的毛病。
如果他当初搬进银竹院没有想着省钱,尽早找师傅把床帐顶上天花板裂了的那几块补好,如今就不用忽如其来地回到这里,留给他慢慢思考后路的时间还有很多。
“阿染?”知雨的声音传来,几乎是祁染一动,他就醒了。
他看了眼周遭,慢慢笑了起来,“看来注定要回来的,不论怎么躲,也是要来的。”
祁染的手心被指甲边缘掐得生疼。
“还没天亮呢。”他低声道:“雨还没停,再睡会儿。”
“你不睡了吗?”知雨反问,凝视他片刻,“你有心事。”
祁染没有张口,从前刚到这里,他总害怕周遭人的疑问,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又愿意开口,想把自己的一切讲给知雨听。
但如今,他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焦躁间杂胆怯,希望知雨不要再问下去。
他急急忙忙开了口,嗓音干涩,“下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
“哪儿能看得那么准呢?”知雨凝着他笑,“你是知道的。”
祁染睡不着,杜若的声音魔咒般反复萦绕在脑海中,只要他一闭眼,就会立刻因为心悸而惊醒。
二十六岁,二十六岁的什么时候,秋天还是冬天?
如果他能知道知雨出事的确切时间,提早将他带回现代藏着,是不是就能避开这场灾祸?
对,没错,杜若说过,只知道知雨卒年二十六,却没说过知雨被降了什么罪,说不定正是因为躲了过去,所以才没有这段记述。
被身边人检举,这个身边人又是谁?东阁他们又或者是老郭吗?
祁染头疼欲裂。
绝无可能,他知道他们的情谊之深,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也是绝对不会做出卖挚友的事情。
到底是谁,既是身边人,那就定然是亲信。那么,会是那个隐藏在历史其后,只知道和闻珧来往甚笃,却没有留下任何记述的“不存在之人”吗?
祁染几乎要被恐慌所淹没。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想快点得知那人的身份。
知道了,就可以避开。
避开了或许就能保住知雨躲避这场灾祸。
“阿染?”知雨的声音就流连在耳边,“究竟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祁染勉强一笑,再次躺下,即便内心焦虑胆怯到辗转反侧,却仍旧努力遏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不露出半点端倪。
一片黑暗,连月光都黯淡了许多,他盯着知雨的阖拢的双眼,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唯有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知雨知道。
要他怎么说得出口,去残忍地对一个如此年轻的人,对他的爱人告知死期?
祁染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薛定谔,只要他不打开盒子,死死按住,不被任何人所观测,结局就永远不会到来。
他闭上双眼,努力营造出沉沉睡去的模样。
祁染呼吸慢慢平稳下来的一瞬间,知雨睁开了双眼,漆黑如墨的眼珠映出祁染躁动不安的眼睫。
须臾,那双眼睛才垂眸阖拢,不声不响。
“先生。”之前的危机已经过去,东阁如今不再继续乔装打扮,仍旧和往常一样,若无公务便四处溜达,和小丫鬟们说说笑笑,溜着弯来找祁染。
“我的珍珠耳环呢?”她笑盈盈地在屋内坐下,伸手掌心向上,“可叫我好等,想死你了呢。”
她和小时候一样,不同于面冷心热的北坊,一向爱憎分明。哪怕如今已经官居高位,谨慎圆滑,但在挚交面前仍然一如既往,从不吝啬对他人的情谊,也从不欺瞒自己内心。
祁染很羡慕她能够这样自然大方地表达情绪。
但此刻有更要紧的一点。
他看着东阁手掌心,脑袋一白,完了。
东阁笑着,光看他表情也能猜出几分,幽幽然地装着失望叹了口气,“又忘了,是吧?”
祁染慌忙解释,“我记着的,只是这次回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就”虽是真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太牵强。
“好了。”东阁嘻嘻笑了起来,“没事儿,我逗你玩热的。日子还长呢,你下回归家时记得就是了。”
祁染听着她这句“日子还长”,指尖几乎是抽搐了一下。
东阁说说笑笑,并未察觉。
“你们走之后,白姑娘来过一次,我瞧着她大约是有什么话要跟你说,便跟她说我来代为转达就是了。谁知道她又不说了,只说是过来看看你,没在的话就算了,下次休沐再过来。你们俩藏着什么小秘密呢?”
祁染回神笑笑,“哪儿能啊。”这话是实话,他确实不知道白茵过来是要与他说什么,不过也许是和她写话本有关的事,毕竟现在知道她就是石丈人的似乎也只有自己。
屋顶传来一点轻微动静,东阁又是嘻嘻一笑,朝外面一招手,西廊的脸立刻出现在窗沿外,眼巴巴地看着。
东阁道:“先生忙忘了,下回一定记着,去玩吧啊,顺便跟北坊说一声。”
西廊带着稍许失落走了,东阁嘀咕道:“这么大了,还爱吃甜的呢。”
祁染心里沉得慌,“是我不好,不该忘的。”
东阁摆摆手,“又不是什么大事,先生何必这么愧疚,倒显得是我们不懂事了。下回给他多带些也就是了。”
祁染勉强点点头,“亭主公务想是快忙完了。”
他原本是要跟着知雨一块儿去书房的,恰好东阁来访,他便留下来陪东阁。算算时间,按知雨的习惯,现在也差不多了。
东阁又磕起了瓜子,“应该是,不过今天要入宫夜宴,只怕还——”
她话说到一半,就看见祁染霍地一下惶急站起,震得她瓜子从手里掉落,“——还有得忙呢先生?”
祁染察觉自己失态,但心中焦躁难安,“我能去吗?”
“以前倒也没见你对官中这么感兴趣。”东阁扬眉,“应当是可以的吧?去夜宴的不是‘南亭’,是‘国师’,带个侍童随行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那我去问问他。”祁染一溜烟地跑了。
知雨正与老郭议事,见到祁染后快步前来,给他拢了件外披,“怎么了?”
祁染喘了口气才出声,“你要进宫吗,带我一起。”
知雨含笑道:“你若想去,那便一起罢。”
祁染又换上了沄台之上曾经穿过的侍童装束,身上金线绣着的是和知雨一模一样的鹤纹。
不同的是,这次知雨同样为他准备了一枚面具,让他与国师一样遮面入宫。
祁染很老实地戴上了,“倒是没听说侍童也不能露脸。”
“侍童可以。”知雨老神在在道:“阿染不行。万一被人看上了,我可怎么办?”祁染被说的大窘。
至宫中,祁染才发现侍童虽可以随行,却不能入宴席。
早有宫使将他引至一处小殿,膳食布置得繁复,挑不出一丝毛病。祁染最初还有些不安,宫使一句“女官特意吩咐”,他才放松了一点,心里感激白茵。
宫使走后,殿中虽有其他宫婢,但都安静不语。祁染并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只是囫囵尝了一下,便挂着心在殿中坐着。
女官女官
祁染忽然灵光一闪。
从前他看过,后来杜若给他讲的那段资料,不正是出自宫中女官之手么?
他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虽说宫中女官绝不止白茵一人,但有这般文采,又时常爱著笔墨者,除了石丈人真身白茵还能是谁?
祁染强压下心中焦虑,快速开始回忆最初在女官手记中看到过的记述。
白茵用女官身份写下的随记和石丈人身份的很不同,少了几分调侃,要更正式些。
他记得那是很短很短的一句话,他就是因为那一句才开始觉得或许西乾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和闻珧交往亲密,却没有留下记述的人。
她是怎么写的来着?
祁染闭着眼回忆着,无声默念起来。
“中使传来上意珧辞,但什么来着”
时间无声溜过,殿外传来脚步声,之前那位宫使引路前来,身后跟着那位衣诀纯白金面覆容的神官。
“大人。”宫使先与祁染行了一礼,又恭敬地与神官交谈了两句,伸手一挥,一名宫娥握持着手中物件,恭顺递与神官。
距离太远,祁染看不太清。
他边心中默念着,边走近了,才看宫娥拿来的是什么。
一瞬间,顿悟一般,他全想起来了。
[中使传来上意,珧辞,但索伞二柄,席间所供乳糕一碟。]
神官的手中,正拿着宫娥递来的两把伞。
宫娥与宫使在祁染茫白的视线里渐渐走远,神官这才轻轻启唇,“阿染,夜里飘了些细雨,须得撑把伞才好。”
祁染顺着神官的金面,眼神慢慢向下生涩挪动,直到看见神官浅茱萸色的双唇,一张一合,对他说着话。
神官另一只冷白颀长的五指,端着极其精巧的一碟御赐的糕点。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宫中的吃食,想必你还没有尝过。我要来一份,与你尝个鲜。”
第68章 今日阴“我等你们回来过年。”……
夜露寒凉,瓷碟还带着那股侵入毛孔的冰沁之感,触碰到祁染的指腹时,他几乎是一瞬间打了一个寒战。
茫然的吐息呼出,在空中凝结成白雾,他这才发现,已然降温了。
“很快便要入冬了吧。”神官漫漫望了一眼天边,为祁染撑起伞的同时,解下纯白大氅披在了他身上。
祁染不知道此刻在知雨面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他听见自己回答了知雨的话,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拿起瓷碟中的糕点,嘴巴被塞入沙沙的东西,于唇齿之间被碾碎。
他仿佛被剥离了出来,魂飘着,看见一个穿着同样纯白绣金纹衣裳的人,衣诀间是和知雨那身神官规制一模一样的鹤纹,半束着长发,连戴得发冠都与知雨像得出奇。
这人比知雨要略矮一些,说话间,要微微仰头,才能更好的凝视知雨。
而知雨则如同平常千万次一般,俯首垂眸微微贴近那人,即便带着金面,眼里也是掩也掩不住的柔意。
至近距离,两个人于伞下,仿佛是世界中独独隔出来的一隅,无人可以靠近,无人可以打扰,无人可以打破。
那是哪怕世间最愚笨之人,哪怕盲了眼瞎了心,都能看出的亲密情深。
微雨似乎让这人的身影模糊,淡淡的雾气与纯白衣袍相融,将他的身形化作虚无,一如在这段历史中残余下来的只有细枝末节间的只字片语。
但此刻这幅画面就在眼前。
那人吃完了手中的糕点,接过丝绢,轻轻地擦拭了唇角。动作算不上十足典雅,若要公孙贵族看见了,恐怕并不会觉得出身高贵。
动作之间,金冠折着宫灯微闪,那人转过了头来。
雾气顿然消散,辨不清的身影随着五官一起清晰。
祁染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一字一句,哪怕不想听清楚,熟悉的音色也仍旧挤入脑中。
因为这是自己的声音。
因为这是自己说出的话。
因为那个自己一直寻不见的身影,是他自己。
他于茫茫书海之间,瞥见了那只字片语,着了迷一般追寻到现在,正如他追寻着自己形影单只于世界上的存在意义。
一切都有迹可循,之所以偏偏入迷,是因为他一直在寻找自己。
“如何?”他听见知雨撑着伞问。
“真好吃。”他听见自己在伞下回答。
祁染几乎无法去思考自己的动作和话语,自己如此自然地和知雨亲密交谈,仿佛注定要这般,又如此自然地与知雨一同并肩而行。
唯有眼神瞥到不远处伫立着的身影时,他的意识和**似乎才归于一体。
是白茵,仍然穿着女子官袍,一只手里持着一柄琉璃灯,另一只手中同样拿着两柄伞,站于廊下,屏息望着这边。
祁染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她的眼神里结束了这解离一般的感受。
他听见的声音是那个历史中寻不到痕迹的声音,看见的人是深深隐藏在只字片语后的人。
但白茵此刻望着的人是他自己,是祁染,是那个神秘到来但鲜活如斯的年轻男子。
她的目光很深长,或许是夜深露重,祁染看不见她双眼中的神情,只能看见她与往常不同,沉默半晌,冲着自己笑了笑,摆了摆手。
知雨也看见了,两人微微一点头。
白茵走了过来,笑意盈盈,目光却仍旧深长,不知是在与两人之中的谁说话,“原是想给先生送个伞,看来先生已经有人撑伞了,那我这把便用不着了吧?”
祁染看见她虽然带着笑,眉头却蹙着,蕴着一层忧虑。
神官启唇,“自然等有了用武之地,再叨扰白君。”
白茵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国师既如此说,我自然不会推托。”
她一直送他们二人至仪仗前,临行时,祁染回头与她道别,依稀间似乎看见她无声地长长叹息。
他们回去了。
祁染一直沉浸在这个状态,几乎有四五日的功夫,他照镜子时仿佛又回到了知雨第一次为他披上那身新制的月水缎衣裳时的场景,他在镜中看见的似乎是自己,又似乎是一位属于西乾这个时代的郎君。
天玑司众人在这时节也繁忙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岁末之故。
东阁奉命带领西廊一起前去西北巡查,临行前来与祁染道别。
不知是否是巧合,又或许她从小到大都喜欢这般颜色,东阁来见祁染的时候,穿得是和幼年飞檐走壁时一样的碧色衣裳。
她撑着头唉声叹气,“从前总觉得武生威风凛凛,如今我倒是有些羡慕如先生这般的文人了,至少不用东奔西走,乐得个清闲。”
祁染为她倒茶,“这趟去了,来得及赶上年末回来吗?”
东阁掰着手指算了算,“西北路途遥远,那边积压的事务估计也不少,算来算去总得去个一二月的功夫,有得忙呢,不过年末一定是来得及回来的。”
祁染松了口气,“一定要小心为上,平安归来。”
东阁嘻嘻一笑,“那是自然,先生还欠着我珍珠耳坠子呢,大约我回来的时候就能戴上了罢?”
她与西廊一同上路,祁染看着那抹碧色人影和清秀少年一同钻进马车,消失在轿帘之后。
不知为何,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又叫了一声,“阁主!”
轿帘轻启,东阁笑嘻嘻的明艳脸庞一闪,“怎么,这么快就想我了?”
祁染旋出一个笑容,“我等你们回来过年。”
东阁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放心。
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启程,祁染一直盯着,直到一行人变成天边的小黑点。
手掌一暖,知雨牵住他,低声细语,“放心吧,白相刚去过西北,前几日回京了,西北一切无恙,平稳得很。若是动荡,我自然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前去。”
祁染心里浮现一点说不上来的疑惑,“既然白相已经巡视归来,西北安好,阁主和廊主又何必再去呢?”
“岁终例行之事。”知雨温柔地笑,“总不能偷懒取巧。”
他这几日公务清闲不少,回到银竹院时,与祁染闲聊。
“那日在学堂一见,你那位同窗姑娘的性格倒与东阁颇为相似,一样的开朗,十分有见地。”
祁染倒是没怎么联想过这些,此刻一想,也认同地点点头。
师妹也是像东阁那般,性格活泼,表面虽看起来不拘小节,但心思十足细腻。好几次祁染看不明白的世俗人情,她都会变着法儿地点拨他。
明明是后辈,想来也是令人惭愧。
又过两日,关阳府的几处庄子到了收租的时候。这事可大可小,但纵观天玑司上下,精通算式理账便是北坊,此事自然是要落在他头上。
北坊似乎看着不大乐意去,嘴上抱怨着让老郭去也就是了,何必动用司内副官,知雨两三句轻飘飘回驳过去,他也就吃瘪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临出发的时候,他仍然不太舒服,“府里厨子你们吃得惯么?”
祁染先是诚实地摇摇头,然后又连忙反应过来,狠狠点头。
北坊叹气,“你本来就跟个竹竿似的,我这一去,再回来,你别是直接被风吹散了。”
祁染有些许尴尬,“哪儿有这么夸张,我虽然没有你结实,但也是正常体型,哪里是竹竿。”
北坊嘴巴动了动,大概是要提到记忆中缠绵病榻的祁染,但碍于老郭还在此地,便撇撇嘴,不说什么了。
“也罢了,你那什么酒仙还是酒魔花生我已经琢磨出来怎么做的了,回来试做一下,你看看怎么样。”
祁染点点头,北坊不像东阁那么直率,纵然心里有些不舍,但也不说什么,摆摆手便走了。
府里一下走了三个,其中两个还是最闹腾的,饭桌上一下子清冷寂寥了许多。
又恰逢秋日,比起秋高气爽,秋风萧瑟的意味要更重一些。
连老郭的胃口都小了不少,动筷时频频走神。在发现祁染在偷偷打量的时候,他连忙一笑,“我到底年纪大了,消受不了太多吃食。”
午后,有宫使前来。这事情一般要由北坊来接待,但如今北坊东阁西廊三人皆不在,自然就落在俨然是天玑司红人的祁染头上。
祁染心中不安稳,亲自去找知雨传话时,刚一踏进霖霪院,还未走几步,就听见激烈的争辩声传来。
主要是老郭的声音,祁染心中惊诧,入天玑司到现在,老郭一向是最沉稳慈和的那个,从来没和谁红过脸,这样情绪激烈的声音更是听都没有听过的。
“你放心。”知雨声音隐约飘来,“上下都已打点好,我已经有安排。”
“我怎么放心?!”老郭难得动怒,“亭主,你这分明是——”
“郭叔。”知雨淡淡打断,“你是为了什么与我一同入京至今,难道如今都忘了么?”
老郭沉默片刻,祁染正以为他会如当初初见的那样偃旗息鼓,心中正不好受着,未曾想老郭的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起来,怒气冲冲。
“我若忘记了,又怎会忍耐至今?!”
“既然如此。”知雨仍然声音平静,“你不该心软,迟早都要下这一步棋。”
第69章 今日阴远去的是祁染和老郭的这辆马车……
“何为心软?”老郭寸步不让,几乎称得上是咄咄逼人,“这心软一说又是从何而来?!”
知雨却没有再说,祁染听见一些细碎动静,似乎是他在整理桌案,没有再继续回答老郭的话。
半晌过后,老郭摔门而出,重到廊下似乎都跟着一震。
祁染不愿他尴尬,连忙从月洞门后退出,快步回到银竹院的庭院内,刚刚站稳回身,老郭恰好走出。
他脸上的怒意未消,但却不是祁染想象的那般单纯怒气,而是夹杂了一些更深层次的别的情绪,沉重又灰败。
老郭大概是没想到会看见祁染,愣了一下,迅速整理好表情,“先生可是有事吗?”
祁染拱了拱手,“有宫使前来传话。”
老郭几乎一丝犹豫都没有,“我去吧。”
几乎同一时间,更远处传来声音,“人在前厅么?”
知雨缓步而出,神情一如既往,看不到分毫有过争执的模样,又或许这场对话只在老郭眼里是争执,与他来说,不过是寻常交谈。
祁染蓦地想起幼年的孩子们吵架时,北坊谢小小对知雨的评价。
他说知雨极其固执,很有一套自己的主意,若是打定什么念头要做什么事,是根本不会顾及别人意见的,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轻易不回头。
好端端地,祁染心里冒出一股没来头的恐慌感,“是在前厅,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去就是了。”大概是看见知雨,老郭脸上的笑容连装都不装了,板着脸出声,“原本也是该我去会客。”
“既是宫中传话,宫使身份自然贵重不可言,又岂是非官居要位的你能招待的?”知雨声音淡然,但嘴里的说的近乎一点情面都不留。
老郭果然面色有些不好,但似乎不是因为知雨这不留余地的直白之语,而是因为别的一些原因。
“我陪你去。”祁染按捺心中疑惑,“带个随从是应当的。”
知雨笑了笑,“我正有其他要紧事情,需要你帮我跑上一趟,只是不知阿染你是否愿意?”
祁染点头,只要能帮上知雨就好,“什么事?”
知雨拿出一枚封好的信笺,封口处盖了私章,足见份量之重。
“此密函需要送至白相手中,原本应我亲自前去,但我与白相到底明面上立场不虞,若来往得密了恐怕招致诸多不必要的麻烦。想来想去,还得是阿染你常与白家人来往,替我走上这一趟最合宜,我也最放心。”
祁染伸手,正要郑重接过,老郭冲动上前半步,“这密函是?”
知雨微微一笑,“既是密函,自然不可轻易为人所知。”
老郭脸色已经难看到极致,“既然如此机密,何不你亲自走上一趟?从前也是去过相国府的,不差上这么一回。”
“若要这般,倒也不是全然不可。”知雨温声,但声音已见不可撼动的锋芒,“只是若这样,岂非只留先生一人在天玑司中?”
老郭倏地收声,眼神划过祁染。
祁染不解其意,但稳了稳声音,“我一个人也没事的,天玑司这还有——”
说到一半,他声音顿住。
东阁和西廊去了西北,北坊回了关阳,若是老郭知雨一个送信一个入宫,这天玑司当真只剩他一人了。
这倒也没什么,人都会回来的,只是多等一会儿而已。
但他的心里为何如此不安?
“去吧,让郭叔同你一路。”知雨伸手拈起他的一缕长发,替他别在耳后,“此函于天玑司而言十分要紧,天色眼瞧着要暗下来了,若是晚了便不好了。”
知雨说毕,对祁染柔和一笑,转身向外走去。
祁染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去拉他,一抹淡藕色袖角从他手中如水般溜过。
“走吧。”郭叔终于出声,莫名的身形佝偻了一些,“亭主说得对,要是晚了便不好了。”
他喃喃地,不知是说给祁染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祁染要追上去,又被老郭拉住。
老郭神情收敛了许多,恢复平常的模样,“大人,这密函定是要紧物,如果耽误了亭主要务,反而徒生事端,于亭主来说反倒棘手。”
祁染只得停住脚步,手里捏着那封厚厚信笺。
老郭亲自吩咐人套了马车,拉着祁染上了车。
马车开始驶动,老郭掀开轿窗,望着逐渐远去的天玑司。
“从前我与亭主出入京时,乾京还没有天玑司的位置。如今一晃数载,一直身在其中反而不觉,到现在一看,原来天玑司已到如斯规模。”老郭像是回忆起了过去,声音有一分沉郁之感。
祁染盯着不断远去的天玑司。
但天玑司只是一片建筑,何曾会挪动,又何曾谈得上远去呢?
远去的是祁染和老郭的这辆马车而已。
祁染心下越发不安,不知稍后知雨若要出行,是以南亭的名义,还是以国师的身份。
忽如其来地,他想到知雨身为国师时的化名,与他深深掩藏,二十载不曾提起的真名。
闻珧,温鹬。
珧属蚌贝,鹬属鹬鸟。
鹬蚌相争,鹬也不肯松喙,蚌也绝不启壳,二者都是看中了什么,便要死死咬住,绝不肯放手的秉性。
行至相国府,外头仍然飘着绵绵雨丝,祁染下马车时为了躲雨,难免手忙脚乱,衣衫堆叠,不慎压住了腰间丝络。
两相一紧绷,束在腰边的酢浆草结无声地绷断开来,轻飘飘落于地面。
祁染捡起,紧紧攥在手心,心跳愈发剧烈,“郭叔,既然都到了相府了,不如你送进去,我回去看看亭主有没有什么要忙的,也好搭把手——”
老郭正欲开口,一声清棱女声传来。
“先生。”
祁染抬头一怔,白茵竟等候在相府门口。
她今日没有穿官袍,仍旧穿着旧时祁染常常见到的淡色衣裳,手中拿了伞,撑起挡在祁染头上。
“下着雨呢,我想到先生前来,无人持伞,如今定是不好遮风挡雨,便持伞在此等候多时了。”
宫宴已经过去数日,祁染胸口咚地一跳,“姑娘怎会似乎没到休沐的时候?”
白茵一双美目看向老郭,又转了回来,露出一个笑容,“自然是听闻先生要来,我与先生虽几日前宫宴遥遥一见,到底不曾细细交谈,我便专程告了假回来招待先生。”
她似乎看出祁染有回司之意,秀眉轻蹙,轻声道:“只是看先生的模样,倒是不肯赏我这个光似的,可要叫我伤心了。”
祁染自然不愿她误会,手中信函捏紧,勉强在白茵的清亮目光下走入相国府。
大门缓缓而合,白茵撑着伞,“先生此次前来有要务在身,父亲已经等候多时了。”
白相坐在前厅中,不言不语,祁染踏进时,终于初次感受到相国威严。
见到他,白相凝视片刻才出声,脊背笔直,“祁先生此番前来,可是南亭有话要传给我听?”
祁染忍下心中不安,记挂着知雨的吩咐,将密函拿出,递给白相。
看见密函的一瞬间,白相的后背一下子不易察觉地塌了下去,轻轻靠在椅背上。
“我知道了。”
他接过密函,威严不再,反而有几分沧桑怆然之感。
祁染站着没动,他忽然有一分直觉和冲动,很想上前抢过密函,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白相抬眼,“府内已经备下宴席,先生稍作休憩,不必太过拘束。”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两旁侍卫在侧,伸手引路。
祁染踏出这间厅堂时,仍是没忍住,冒着风险回头一望。
白相已经站了起来,背对着门口,面对着厅内,上头高悬一牌匾,笔法沉稳压抑,是“丹心碧血”四字。
密函已经被拆开,短短一瞥,祁染看见是一封厚实折子,却看不见写了什么。
他没能再仔细看,几乎是被侍卫夹着带了出去。
白茵等候在外,见到他,伸手亲昵又自然地拉住他的小臂,“离晚膳还有一阵功夫,郭老我已经招待安顿好了,先生也小歇片刻吧。”
祁染匆匆道:“姑娘,我先回趟天玑司。姑娘放心,我就去一趟再回来,不会辜负姑娘美意。”
白茵的笑容渐渐敛住,拉着祁染的手没松开,“先生。”
祁染轻轻挣了挣,发现白茵居然丝毫不放手。
他心里狠狠一跳,额角冒出冷汗,早已压抑多时的恐慌感反噬般涌上心头,“姑娘,你这是——”
白茵看着他,不语片刻,松了手,一字一句转头吩咐身后四名侍卫。
“送先生去备好的客房。”
第70章 今日阴“他还在想回去呢。”……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相府连下人的穿着都是精致讲究的,提着手中食盒,刚踏进屋里,一眼便看到圆桌上原封不动的满桌碗碟。
菜肴精致,但上头的青红丝没有分毫变化。汤羹也是文火慢炖,但连盅盖都没有揭起过。
为首的侍女叹了口气,把桌上冷掉的吃食全部撤掉,布上新鲜的,但心里暗想恐怕下顿还是这般怎么带来,怎么撤去。
她转头,望向深处的那位青衫男子。
他枯坐在房中,长发顷颓,划过清瘦面孔,拂过曾经狡黠光彩的那双眼睛。
天玑司的这位先生来相府的次数不少,一来二往,连奴仆们都已经相当熟悉。别的说不上来什么,唯独记念这位先生与旁人不同。
每每见了下人,从来都是温声以待,从不摆架子,说话语气又十分自然亲近。每每作客相府,总是会带来一股清新之风。
如今却大不相同了。
侍女抬手,示意身后几位奴仆轻声,自己抬脚慢慢走向那位男子。
入了秋,天气含量许多。但贵客在此,屋内炭火从来小心伺候,环境合宜,衬着温润檀香。
但即便如何温暖如春,仍然屏不去屋内那股冷清颓寒之意。
她走近了,斜倚在靠椅里的男子却没有任何动静,伶仃衣摆耸搭,只是垂着头,双目被遮挡于微微凌乱的长发之后。
“祁大人。”侍女轻声开口,“多少进些膳吧。”
男子没有任何反应。
侍女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房门被轻轻关上后,祁染干涩凝滞的眼睛才微微转动了一下,视线虚浮划过房内。
空气中游荡着恬静的气味,但他闻不出是什么味道,只知道每日都有人轻手轻脚地来,换碳上火盆,揭盖燃香,无微不至。
过去多少天了呢,他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那日他执拗地不肯离开,被强行带到这间华美的屋子里,而后便一直住到了现在。
白茵说这屋子是她着意提前布置过的,大约所言不虚,仆从们一日一日地来,即便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分毫不曾怠慢。
最开始,他有试着和守在房前的守卫们交谈,然而守卫训练有素,总是他如何好说歹说,从来没有放他离开过。
一日一日地捱下去,他大概明白了,相府的人是决计不会放他回天玑司的。
胃部火烧火燎,痛得他几欲作呕。
眼前划过一片清淡颜色,他的听觉和视觉都有些麻木了。等到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俯身靠近,他才渐渐反应过来,是白茵。
祁染微微转眼,“白姑娘?”
声音沙哑而虚浮。
白茵握着他的手紧了一分,闭了闭眼,屏去浓浓的不忍,只露出和寻常一样的笑容。
“先生可算说话了。”她稳着声音,“饭也不吃,身子可要饿坏了。”
白茵一直注视着祁染,看见那双呆滞灰败的双眼时,声音极其细微地颤了一下。
她推门进来时看见祁染如同昨夜、前夜、无数个夜晚一样,枯坐在这里,连她开门的动静都没有发觉。
其实她早就来了,握着祁染松垂的手腕,耐心地说了许多话,但祁染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雕塑,等到她耐心地说了几乎半盏茶的功夫,祁染才终于发现她就在眼前。
“秋日干燥,今日我吩咐他们炖了盏小吊梨汤,先生多少喝些。”她说。
祁染抬起头,然而那截细弱的脖颈仿佛逐渐开始承受不了这般重量,在白茵的眼里,他只是头部轻微地动了动而已。
“我能回天玑司了吗?”
白茵避开他的眼神,“府里海棠要开了,先生若嫌屋内沉闷,不如和我出去走走,赏赏花?小茹儿可念着先生呢。”
祁染盯着她,晦暗双眼亮了一些,说出口的却还是同一句话。
“我能回天玑司了吗?”
白茵掩住情绪,笑了笑,“是不是府里下人伺候不当,若是,你与我说,我吩咐下去,让你住得舒服一些。”
祁染很轻很轻地摇摇头,“我能我能回天玑司了吗?”
白茵的笑容终于渐渐淡去了,透出一点悲戚,“不能回去,就住在这里罢,好么?”
在她记忆里,祁染很聪慧,更添一分寻常人没有的思路,显得十分机灵。然而如今的祁染听见了她的话,迟钝地反应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听明白她的话,“为什么?”
白茵眼中的悲戚更重了。
即便她答应让祁染回去,祁染又能回哪儿去呢?
大厦顷颓在即,很快乾京便不会再有“天玑司”这个昔日如日中天的地界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天气凉着呢,着凉了可怎么好?”
祁染眼中那点好不容易亮起的光,随着她这句不着调的话,再度暗了下去,如同火苗被秋风吹灭。
“我把汤端来,你喝一些,好不好?”白茵轻声问他。
然而祁染再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就像一开始一样,安静地坐在这里。
白茵又拉着他说了几句话,却再没能听见一句回应。
她颓败地站了很久,才又转身轻轻地离开。
合上房门,祁夫人抱着小茹儿在院内,看见白茵后压低声音,“可吃东西了么?”
白茵倚靠着廊柱,一只手捏了捏眉心,摇了摇头。
祁夫人见状急切了起来,“怎么还是不吃呢,眼瞧着七八日的功夫,已经瘦了一圈了,再这般下去定然是要出事的。”
“他太拗了。”白茵低头道,“得不到一个答案,只怕要将自己磋磨死也再所不惜。”
祁夫人轻轻“啊”了一声,声音轻了下去,“这怎么这自然是不敢告诉他的”
八日前,国师闻珧被传至宫中,便再没有出来,一直到如今。
乾京里但凡知晓些利害关系的,不消费神去想,便知道这是天玑司大难临头了。
白茵低语,“他还在想回去呢。”
“这怎么敢回去”祁夫人叹了口气,“半个月前连司内奴仆都提前遣干净了,如今外面谁还敢靠近天玑司”
一阵无言。
“那父亲的意思是”祁夫人低声问。
“东奔西顾,生生斡旋了七八日,始终不见局势好转。”白茵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声音艰难,“相府若一直不表态,于外界只会让人觉得是国师同党,只能让国师罪加一等。眼瞧着拖不上几日,迟早是要把名簿递到宫中的。”
“这这要怎么和他说呢。”祁夫人喃喃道。
怀中的小茹儿听不懂大人们的哑谜,抱着祁夫人的脖颈,“染染呢,茹茹好久没看见染染了,想找他玩。”
小孩子的声音清亮,祁夫人急忙虚虚掩了她的嘴,勉强道:“染染病了,在休息呢。”
小茹儿不解道:“病了?那我得去看看他呀。”
祁夫人还欲说些什么,白茵抬起头来,“不如让小茹儿去看看吧,他一向心软,或许小孩子的话还听得进几句。”
小茹儿得了话,蹦下来,高高兴兴地推门进去了。
祁染恍惚间,只觉得自己意识混沌不清,唇边一热。他费劲儿凝神去看,看见憨态可掬的小姑娘坐在自己身旁,小手笨拙地捏着勺羹,举到他嘴边。
“这个可好喝了,染染你尝尝。”
祁染嘴巴动了动,小茹儿嘿嘿一声,立刻把勺羹挤了进去,十分霸道地喂进他的嘴里。
祁染只觉得喉咙里滑过温润清甜的液体,在躯体内流淌到胃部。然而空荡已久的胃并未因此好上几分,反而更加灼热疼痛起来。
他的神志因为这疼痛清明了一两分,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开口,“鹃鹃?”
白茵和祁夫人站在院中,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看见小茹儿小小的身影又走了出来,见到白茵后很失落地张开双臂,要白茵抱。
白茵抱着她,“先生吃东西了吗?”
“喝了汤汤。”小茹儿埋在白茵怀里蹭了蹭,“都怪大姑姑和娘亲不让我见先生,他都不记得我了,叫我鹃鹃呢鹃鹃是谁呀?”
白茵和祁夫人对视一眼,面色一下子灰了下来。
五日后,白相终于入宫觐见。
白茵再也坐不住了,急得连昔日清美面容都憔悴了几分。
府医在屋内,一字一句地回禀她,“心火哀败,身光黯淡,隐有五衰之相。”
白茵嘴里发苦,望向里间。
祁染没再像前几日那样,日日枯坐在屋内。
他如今早已坐都坐不稳了。
三日前,侍从前去送膳,一入房内便看见祁染倒在地上,慌得赶紧几个一起将人抬至床榻上。
扶起这具日渐衰败下去的身体时,他们发现祁染如今就像秋日里干枯零落的枝叶,只怕一个力气大些的侍女都能轻易挪动了。
白茵看着床榻上瘦弱如斯的祁染,长发凌乱披散,面容黯淡无光,胸口起伏的幅度都变得细不可查。
这哪里还像单日初见时,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一路在背后跟着她,期期艾艾地要送她回府的那个生动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