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人走的差不多了,祁染抱着手臂在廊下走来走去,果然听见脚步声,是东阁拐回来看他,“怎么了来回走,别是闹肚子了?”
祁染知道她是故意调笑自己,看周围没人了,才小声问,“国师和亭主怎么突然进宫了?白姑娘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东阁笑笑,饶是祁染也看出她的笑容不似平常那么快活,说不上沉重,但也坠着心,“宫里平常是极少召见国师的。大仪之外,除非逢年过节又或是嘉奖,平常的事情由我们副官跑一跑也就了结了。国师要清修,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祁染心里漫上一层不安,“那这次是?”
东阁叹了口气,“无非是我们没留情面,与那老货交好的,外加担心波及自己的,借机在圣人面前闹上一闹。蚍蜉尚可撼树,那么多士族连起来,也够圣人头疼一阵。于情于理,不管是表面功夫还是如何,也是要召国师去听训的。”
祁染“啊”了一声,手臂抱得更紧了,“那亭主也一起,会不会也被问责?”
“大概吧。”东阁看了眼天色,叹了口气,“外加之前夜叩宫门虽说有国师手令,但这事必定是要翻出来一起发作的。不管会不会真问责,表面上的功夫逃不掉,总得安顿一下那些闹腾起来的。”
祁染知道这个道理,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有些恐慌,有些口不择言,“分明不是我们的错。”
“自然是如此。”东阁面色也不大愉快,“但士族势力盘亘许久对错之事没有那么简单。那日你也听见了,白相与国师分庭抗礼,做主保下了那老货,否则他哪里还留得住性命在街上如此闹事。”
祁染忍不住道:“白相他”话说到一半,又吞了下去,沉默不言。
东阁语气厌烦道:“白相也算是出身士族,自然是会对这些人留三分颜面的,这事我可不意外,他一向狡猾。”
祁染安静片刻,轻声开口,“或许有此原因,但据我看,白相还有一层别的缘由。”
东阁扬眉,奇怪道:“还能是什么,难不成你赞成白相之举?”
祁染自己心里也说不大准,天玑司直到白相和知雨还有一层师生关系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人。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凡事留一线,事情若做的太绝,难保不会被群起反扑。我想白相他他大概是考虑到这一层吧。”
东阁咂咂舌,“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可不敢轻信这老狐狸能为天玑司想到此处。更何况——”
祁染抬头,“何况什么?”
东阁望着天边,“亭主说过,伤口腐坏到一定程度,若不下狠手全部剜去,势必是要蔓延开来,越烂越大。”
祁染听着,心里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他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是从前,他只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自然觉得是这个理。可如今早已牵肠挂肚于此,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多思多想。
“宫中会如何问责?”他胡思乱想很久,问了一句。
东阁瞥祁染一眼,眼睛骨碌一转,“问责么大抵也就是那么回事。这事闹得大,肯定不是轻飘飘两句训话能结束的。国师侍奉神明,连圣人都尊崇三分,自然不会对国师动手。但亭主这个副官我瞧着是逃不了一场罚了。”
祁染听得整整,嘴唇早已白了一片,“怎么罚?”
东阁背手道:“要命是不至于的,总得打几十板子吧?”
祁染整个人晃了一下,指尖颤抖起来。
几十板子,听着简单,电视剧里演起来也就是皮肉伤的事。但真正打下来哪里可能仅仅如此,若手里不拿着劲儿,就这么打下去,直接打成残废都是有可能的。
他双眼一黑,东阁抓他一把,才不至于直接跌坐下去。
“亭主亭主什么时候能回来?”祁染下唇也打着颤,“我去瞧瞧他。”
“哎。”东阁看到祁染身子打晃的时候已经后悔了,悔得直想拍自己嘴巴,“我只是这么一说,做不得准的。先生千万别如此发愁,前儿才刚病了一场,若是又害出什么不好来,教我到时候怎么交代呢。”
祁染哪里还听得下这些,他知道西乾规章制度,东阁是添油加醋还是如实说明,他心里自有判断。若真要罚,几十板子都是轻的。
东阁悔得肠子都青了,只看祁染面色苍白,眼神发直,身形颤颤,好不可怜的模样,竟是连她的话都听不清了。
她赶紧开口,“你且放心,我方才说了的,圣人不会对国师动手,亭主自然——”
说到一半,她差点咬了舌头,满头大汗地止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也不能继续说,只能扶着祁染小声劝着。
祁染跌跌撞撞要往外走,“我去等着亭主,我得、我得等他回来。”
“好好好。”东阁急道,“先莫急,我去取了腰牌给你,你若要等,也不要走远了,拿着腰牌方便些,我跟着你一起。”
祁染摇晃着往外走,和什么人擦肩而过,差点迎面撞上。
小松站住,赶紧托了托祁染胳膊,担忧道:“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个模样,可是哪里不适,我扶大人回去休息罢?”
祁染只是摇头,喉咙堵着,说不出什么话。
小松满脸忧虑,小声与他身旁青色衣裳的侍女多问了几句,东阁乔装本事很好,没让他看出什么,一句一句的回了,小松看着才放心一些。
人走远了,东阁才恢复正常嗓音,“先生待人亲厚,我瞧着下人们是真心喜爱关心先生。”
祁染胡乱点点头,也没听清楚什么,拿了腰牌后在轿厅坐着,头昏脑胀。
夕阳已然斜下,却仍未传来有人归府的动静。
他坐不住了,腿根都开始发软,下唇咬得赤红一片,拿着腰牌要出去。东阁心知劝不住,又觉得自己理亏,也不说什么,跟着他去了。
司内安静,但外头正是马上开晚市的时候,祁染驻足街边,人来人往,极其热闹。只是这热闹一分都透不进祁染的心里,反而让他心头一阵冰凉。
西乾臣子出行都是有个定数的,除非要事,否则日落前也就该回来了,可如今仍然没个影儿。
身旁传来动静,是个摆摊的妇人,已经望了祁染和东阁好一阵功夫了,怯生生地搬来椅子,“大人和这位姑娘不如坐坐罢?”
祁染心牵挂在遥远宫门,东阁扯了他一下,他才梦游似地坐下,听见东阁掐着俏生生的嗓音与妇人道谢。
妇人摇摇头,半晌小心着问,“二位、二位是天玑司的人罢?”
祁染勉强分出一点心神,“正是,给您添麻烦了。”
妇人又忙不迭摇头,见祁染心思不在此处,便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走开一会儿又端回两杯热茶,腼腆地递给两个人,“虽是粗茶,还请大人和姑娘润润嗓子。”
祁染接了,半晌,妇人又拣了一盘果子来,轻轻搁在旁边圆桌上,动作仍然小心,但带着一点期待的眼神。
东阁知道祁染这个状态是没心思闲聊的,于是主动接话,有意打趣儿,“这位娘子倒是不怕我们是天玑司的人,寻常人见了都巴不得绕道走呢。”
妇人用帕子搓了搓手,笑得很不好意思,“姑娘说笑了,怕是有的,我们寻常营生人家,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回官人,绕着走也只是怕打扰官人们要紧事。”
东阁嫣然一笑,“只怕是不愿与我们有往来吧?娘子莫怕,我们只是下人罢了。”
“这是哪儿有的事!”妇人涨红了脸,急急站起来,“我们虽是吃糟咽糠,却也长了眼睛,谁好谁坏,我们都分得清的!”
东阁原本只是见妇人紧张,想打个趣儿纾解纾解。天玑司风评一贯不佳已是常识,原也习惯了,没那么在乎,如今听妇人如此说,倒是愣了一愣。
妇人偷偷瞄了一眼祁染,小声道:“我相公前年考中秀才,如今在官学领着银粮。”
祁染已经看到妇人频频偷看自己的眼神,即使心急如焚,也不愿无礼,“原来是秀才娘子。”
妇人摇摇头,见祁染没有架子,东阁又开朗大方,小声道:“从前官学只有高门子弟才进得去,这我们都是知道的。相公其实少年便中了童生,后也曾报考,却一直报不上去,郁郁寡欢了好些年。”
祁染见她说得认真,也凝神几分,“后来怎得又报上去了?”
妇人又腼腆地笑笑,“大人这话说得有趣,自然是前些年国师开恩,料理了官学一番,我相公隔年便考了进去。相公每每提及总是感慨不已,说若是没有天玑司,他便是再苦读十载也难碰到官学的门槛。”
祁染听着,心里慢慢动容。
妇人又道:“大人和姑娘别误会,我嘴笨,也不晓得怎么说,方才所说都是真心。何止我们家呢,斜对门那一户,原是贫农出身,也是承了国师的恩,才有机会挤进了官学。平日里我们都知道大人们位高权重,一定诸事繁琐,自然不敢多加打扰,却不是因着惧怕和厌恶,这哪里可能呢?”
祁染想起后世对天玑司和闻珧的评价,听得心里一片复杂滋味,“从前我见国师仪仗一来,人们便避退两侧,还以为是心中恐惧的缘故。”
妇人闻言双眼睁大,茫然片刻,“这、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们自然是敬重国师才如此。”
东阁在一旁嗑瓜子,磕着磕着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不错不错。”
妇人踌躇片刻,两只手握于身前搓了搓,“大人们别嫌我多话,其实、其实,日间听闻国师被传召,大家都说定是因为那日的事被宫里问责了,都牵挂得很,我便斗胆问问,不知国师如何了?”
祁染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和东阁坐下的地方是个馄饨摊,周围许多人坐着,虽动作各异,却都竖着耳朵,听着妇人询问,好不挂心,神情夹杂气愤与担忧。
祁染的心慢慢揪了起来,呐呐不语。
东阁代为回话,“无妨,我们正在这儿等着呢,娘子莫要挂心,大约不会有什么的。”
妇人这才点点头,轻声道了谢,轻手轻脚的离去了。
东阁要了两碗馄饨,祁染食不知味,她叨叨着劝了半天,祁染才勉强吞了一颗,吃不出是什么滋味。
天早已黑下来了,坊间亮满灯笼,却仍不见熟悉的人影归来。
馄饨汤映着天空繁星微晃,祁染想着东阁之前的话。
若不狠心剜去,腐坏必定蔓延。
但剜去之后呢,没了腐肉,这刀还有什么用呢?飞鸟尽,良弓藏,世道一贯如此。
他连指尖都开始冰凉一片,低着头,整个人又开始微微打颤。
东阁见他不吃,把他那碗拉过来呼啦啦吃了,吃完轻擦嘴巴抬头一看,一下字愣住了。
祁染之前还只是心不在焉,不大吭声,如今竟然是连眼圈都红了。
她心头一紧,刚想问问这是怎么了,远处传来沉缓肃穆的摇铃声。
方才那位妇人赶紧匆匆擦了手,坊间的人也纷纷退于两侧,俯身相迎。
东阁拉起祁染,祁染装着心里一片心事,与她一同跪于一边。
同那日一样的场景,花车香舆,垂首不语的侍从站于头阵,清润竹香伴着沉郁顿挫的铃声,从远处缓缓飘来。
祁染埋首,心乱如麻。
知雨在吗?知雨顺利回来了吗?是不是也在仪仗中?
他被问责了吗,真的被责打了吗,身上有没有带伤?
祁染手指抠着地面,第一次如此害怕,直到指尖传来细密疼痛,才发觉自己竟然蹭破了皮。
铃声越近一步,他便心中恐惧更深一分,竟然不敢抬头去看,怕看见知雨带着伤回来的模样。
沉缓的脚步声终于逐渐来到面前,祁染不堪重负,后背已然轻轻颤抖起来。
铃声微顿,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的东阁轻轻碰了碰他,随后打头阵的侍从开口,“国师有请。”
祁染这才抬起千斤重的身体,视线惶急地望了一圈,心顿时凉了几分。
仪仗里并没有知雨的身影。
祁染怔怔地,心坠到了深渊,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魂,被东阁扶起,又木然地跟着侍从走上前去。
清润竹香顿时浓郁起来,轿帘被撑起,侍从低眉顺眼退后半步,示意祁染上前。
祁染爬上去,还不待坐下,立刻看见静坐于车内的颀长身影。
纯白绣鹤纹的神官袍,流光溢彩的半面贝母面具,金链伴着乌发垂下,只露出未带任何弧度的冷淡双唇
国师?
祁染甚至来不及行礼,比起闻珧如今就在自己面前的惊异,更快而来的是满心冰凉恐惧,整个人像失了神一般,跪坐在车厢内直不起身。
知雨不在,但国师回来了。
东阁说了,国师是连圣人都尊崇三分的人,即便有错,也断不会轻易责罚,最多降罪于身边副官。
祁染的肩膀颤抖起来,全身上下被忧惧填满,伏在神官面前,眼神打着颤,眼眶滚烫,泪水兜不住地下来,心里只剩下一个事实。
知雨没有回来,知雨被留在宫里了。
臣子若无事,是不会被留宿宫中的。除非除非伤势过重,轻易不可走动,才——
祁染浑身冰凉。
幽幽一阵叹息声溢出,在马车中响起。
祁染还没回过神,身前笼罩而来一片阴影,腰身被人按住,轻轻一带,就如同初见那日被知雨轻巧提上马车一般,整个人被面对面地搂抱而起,冰凉指节在他还怔怔时拂去他落下的泪珠。
“不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
眼前神官的嗓音飘然轻柔,像叹息,又像诱哄。祁染被面对面抱着,跨坐在神官双腿上,马车行驶间,颠动他往神官怀里又缩了一分。
神官低头看着祁染空茫的清秀面孔,人前一贯极净极冷的一抹唇线忽然优容一笑,淡淡朱红双唇有了不一样的情动弧线,吻着祁染的眼角悬了大半日的泪水。
“不哭了,好么?”
祁染愣了好久好久,伸手覆在那副金面上。
比他要修长宽阔一些的手覆了上来,鼓励般地按住他的手指,轻轻一启。
金面落下,无声掉在层叠衣诀之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柔和漂亮的脸露了出来,双眼温柔含情,流畅凛然的下颌弧度。
“你是你是”祁染终于出声。
神官环紧他的腰身,蹭了蹭,双唇哪儿还有半分寡情淡欲,吻得祁染睁不开眼,鬓发被凌乱,一路流连至祁染双唇,“又惹得你哭了,终究是我不好。”
祁染悬了大半日的心终于尘埃落定,却又因为眼前所见空跳一瞬,眼泪悬而未落,“你是国师?”
“嗯,是呀。”神官轻啄着回答他。
祁染一下子哭出声来,哭得伤心又茫然,“我以为你我还以为你会被——你我要被你吓死了”
铃声沉缓不断,东阁在外步行于仪仗之中,待到停至大门外,转眼瞥见马车动静,挥了挥手,“绕一圈。”
庄重的铃声便又响了起来,足够肃穆,掩去许多褪去神性之后的动静。
待到又绕了一圈,再次停下来时,东阁侍立于一旁默默不语。
稍作片刻,车厢被轻轻一敲,她上前掀起轿帘,带着金面的神官缓缓而下,外衫已然褪去,兜头包裹着怀里怀抱着的人形,只能看见袍角下露出的一点鞋尖,随着神官脚步而一颤一颤。
东阁眼珠子一转,不出声响地咂了咂舌,安排好其余侍从后乘着夜色而去。
祁染情绪大起大落,骤然揪心,又骤然安心,一放松后竟然昏了过去,做了很多混沌的梦。
梦里,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神官身后,众人皆跪,神官转身握住他的手,同上沄台。
他盯着神官的背影,不断地想,你究竟在等待着谁呢?那个人会是我吗?
我会有这么幸运吗?
他在翻弄中恍惚醒来,人已然在熟悉的南厢房床榻上,一转眼,便看见和梦里神官相重叠的背影,正在慢条斯理地垂眼褪去层层衣衫。
长发倾泄,皮肤冷白,南厢房被灭了半数以上的烛火,昏暗之中却仍然足够祁染看见那人转身将长发撩开,俯身于床榻上时,小臂一点晃得惊人的朱砂痣。
他从前总是被闹得昏沉难醒,竟然从未发觉。
祁染往后缩了缩,立即被按住。
神官的长发和他的纠葛在一起,“阿染,担心我了吗?”
祁染手指陷入柔软被褥,没能及时回答,神官慢慢动了一下,笑着低声,“嗯?”
祁染声音变了形,无法不承认,“当然担心了”
“有多担心?”神官歪了歪头。
祁染偏过头去,难为情到不想看他。然而即使不看,仍有千百种磋磨着催促他的方式,让他不得不张口。
“要死了”祁染压着嗓音求饶,“担心的要死了,好么?”
“如今你也会为我流泪了。”神官喟叹道,声音餍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在这之外的地方为我流泪。和现在不同,让人心疼,也让人心烫。”
祁染觉得他真的要死了,外头还没下雨,他却偏偏觉得那些枝叶被雨水打掉一地落叶,纷乱飘零。
“别哭。”神官声音温柔,却言行不一,“你是我的侍童,我自然会待你好,哭成这般,外人必定以为我欺辱了你。阿染,你说,我可曾欺辱你不曾?”
祁染咬着唇,不肯出声,一出声,便是不成样子的动静,让他恨不得钻进地里。
“爱怜一下,应当算不得欺辱。”神官自言自语,拈起一缕他的长发轻吻。
祁染伸手想捂他的嘴,但根本没有这个力气,只能由着神官百般轻薄。
“叫叫我,阿染。”神官轻声哄着他,催着他。
祁染受不住了,顺从地张了张嘴,嘴边百转千回,今日所见一一浮过。
亭主?国师?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叫他。
“副官真名从不轻易告知外人,国师真身不可为他人知晓”声音又低又沉,“阿染,但你与别人不同,之于我,你永远是例外。”
“叫叫我吧,阿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名字,叫叫我。”
祁染终于出声,嗓音轻颤,泪眼模糊。
“知知雨。”
第52章 今日雨断树后,静静地卧倒着一个小孩……
月明星稀,祁染被抱到矮榻上,身上酸痛坐不直,倚在这里,正对着西边的窗户,能看见外面风景,刚刚好。
他还有些昏昏沉沉,手臂湿润清凉,低头一看才看见是知雨正单膝点地,拿着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地给他擦洗。
他还有些没缓过神,知雨松垮穿着一件里衣,衣襟不像平常在外时那么严实,露出瓷白结实的胸膛。
自己戴了二十年,知雨也戴了二十年的平安扣坠在那里,绿莹莹,趁着他小臂上红艳艳一点。
祁染看了很久,缓缓消化着终于得知的事实。
知雨就是闻珧,天啊
他忽然一个激灵,伸手抓住知雨,要他站起来,怎么能这样单膝在自己面前半跪着。
知雨掀起眼帘,带着笑容瞥他一眼,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无妨,应当的。”
祁染急道:“国师是侍奉神明的!”
知雨复而垂眼,声音轻飘飘的,“是啊,无妨的。”
祁染晕头转向,心想西乾这么敬重鬼神,如果鬼神真的存在,他无疑要被天打五雷轰了。
待知雨重新起身,揽他一同倚在矮榻中,祁染才不安夹杂困惑,“你就是国师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如果不想告诉他,便不至于如今一点顾虑都没有就现了真身。如果想告诉他,又何必等到现在?
知雨低声,“你害怕国师,我若是一早就跟你说了,你吓跑了,我可怎么办?”
祁染噎了一下,想起一开始还没近观过国师之前,他确实心里对这个神秘的神官有些害怕。
知雨蹭蹭他,“我不想你害怕我,更怕你讨厌我。”
祁染怔怔的,“最开始最开始可能是有些害怕吧,但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话一出口,祁染蓦地想起知雨和他一同到现代时,他安静沉默地站在新馆前形影单只的身影,身旁是稚童天真无邪的声音,哭着说害怕,说不想去看。
那时他尚且不知道内里真相时就已经足够为知雨难过,如今一朝得知全部,心中简直又酸又苦,难受得要死。
祁染正色,“你回来之前,阁主陪我到外面去等你来着。”
知雨含笑,“我知道,东阁与我说了。”
“我们在一个小摊里等着,支摊的是一位人很好的娘子。”祁染慢慢说,“她说她丈夫从前考中了秀才,如今安稳在官学中研习。”
“嗯。”知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但仍然耐心地听着,“怎么了,你与那娘子很投缘?”
“不是!”祁染无言,怎么他提到谁知雨都能拐到投缘上,“那秀才娘子说,他们虽然懂的不多,但是非对错,谁好谁坏,他们心里都清楚。”
“嗯。”知雨应了一声,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祁染接着道:“娘子说,大家都知道你被传召宫中,都挂心着,她才大着胆子和我们搭话,想问问你怎么样了。所以你看,大家并不讨厌你,我更不会。”
知雨没出声,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祁染的头发,半晌才轻声,“谢谢。”
祁染听着知雨轻轻的声音,低声道:“我一定为你正名。”
“他人都不重要。”知雨笑笑,“只要你不怕我,厌我,这就足够了。”
窗外星辰闪烁,祁染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得不准,这分明是不会下雨的。”
“会的。”知雨启唇,竖起手指,“三,二,一。”
一滴水打湿窗棱,祁染还没回过神,听见喵呜一声。
一团圆滚滚的白色蹦上西侧的小窗,立于窗前舔了舔爪子,又跳了下来,啪嗒啪嗒踩出一连串梅花印。
祁染惊呆了,看了半天,“二白?!你也能过来?”
二白悠闲自在地走到美人榻前,甩了甩尾巴,又喵了一声。
窗外已经开始静悄悄飘下雨丝,祁染难以置信道:“这也是神明告知你的吗?”
“是呀。”知雨亲了亲祁染的额头,“神明还说,狸奴会伴着雨一同过来。”
祁染已然震撼到不行,知雨俯身亲吻时,那枚平安扣悬着碰到了他的颈弯,温凉地激了他一个激灵。
他又郁闷起来,“待你等的那个人回来了,见到院子也没了,还多添了个猫,一定大发雷霆。”
知雨轻笑,“不会,我煨着甜汤等他。”说着,便揉了揉祁染的腰后起身。
祁染疑惑道:“你要去哪儿?”
知雨披上外袍,回首一笑,“去取汤。”
什么意思?
祁染一脸茫然,等知雨施施然走了,才和二白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
还好知雨在他昏着的时候给他换好了衣服,低头一看,又是那身月水缎的袍子,祁染心里拧着,想到知雨说初见那人时便是这一身衣裳,有些不自在。
安静下来了,他开始慢慢捋着。
之前他一直认定闻珧身边那位“不存在之人”一定是知雨,副官们身份敏感,没留下只字片语也很正常,刚好符合这情况。
闻珧就是知雨,好吧,这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他之前的想法不就全得推翻重来了吗,这让他很郁闷。
又得重新开始推。
二白喉咙咕噜一声,忽然往外跑。
“哎,外面还下着雨呢!”祁染赶紧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倒回去,等到能站稳了,匆匆拿了一把伞追出去。
细雨绵绵,雨倒不是很大,但天玑司建在一片湖上,他很担心二白掉进水里。
出了房门,还好还好,二白只是在廊下栏杆上卧着,身体趴伏,耳朵低垂展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动静。
祁染心头一跳,谨慎地走近几步,隔着一段距离看见二白冲着一个人影哈气。
人影动了动,走了出来,圆脸上带着喜洋洋的笑,“大人喜得贵宠啊。”
是小松。祁染松了口气,“这么晚了,怎么往这里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小松哈腰笑道:“大人今日和阁主在外等候国师归来,我奉郭老之命来看看大人是否安好。”
祁染刚想回一句没什么事,忽然间心里重重一坠。
什么叫他和阁主在外等候国师?今日在他人眼中,他分明是和府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随侍丫鬟一同出来的,怎么就开口是东阁了?
东阁乔装是秘密,一开始连北坊都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模样!
祁染后退半步,没说什么,抓着伞柄的手却收紧了,没提前半句,“叫郭叔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
小松仍然挂着笑,卑躬屈膝,“今日听闻宫中传召,本还以为会是阁主随行国师,不想竟不是,小人吃了一惊。”
什么意思?祁染在夜色中皱眉,国师入宫,哪位副官随行都是理所应当,东阁没有随行,那也必然是其他副官相随,有什么可值得吃惊的?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以前和小松闲聊时,小松神秘兮兮地说过,说猜测国师真身说不定是东阁,因是姑娘家所以覆面,这样谁也猜不到她身上去。
所以东阁被刺,会是这个原因吗,因为她有可能是国师?
祁染浑身一悚,忽然明白了小松这莫名其妙的话。
本以为是国师的人,宫中传召却没有任何动作,留在了府内,足够背后之人猜出国师真身并不是东阁!
二白在他身边嘶嘶哈气,他又后退半步,“副官又不是只有阁主一位,谁随行都是使得的。”
“大人说的没错。”小松还是那副笑脸,“我只是突然想起,副官虽不是只有一人,可司簿却是司内独一位的啊。”
祁染道:“想是阁主他们没那么多文书工作要处理。”
小松却忽然换了话头,“大人这身衣裳真好看,颜色淡淡的,和侍童衣裳很相似呢。”
祁染皱眉,“你想说什么?”
小松向前一步,半张脸隐于黑暗,半张脸现于光下,阴阳交错,平日里喜气洋洋的笑容此刻变得诡异可怖,“国师大人那么多年,从未要过侍童。大人一来,便顶了这个缺,共上沄台。国师是当真看中大人。”
“偶然而已。”祁染寒毛直竖,“是我求着副官们求来的这个缺。”
“国师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开口求求就能应的主儿呐。”小松的嘴角吊起,“是偶然还是真看中,大人陪我试试就知道了。”
祁染当机立断,转身拔腿就跑,然而一股力道更强而来,劈手就砸在他后颈处。
头脑一黑之前,他最后听见的是二白尖锐的长长嘶鸣声
耳旁雨声比之前大了许多,已经不是之前那般绵绵细丝了。
祁染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头疼欲裂,只能听见车马驶动声,与雨点噼啪打在车厢上的声音。
“大人醒啦。”
车厢内昏暗,祁染一听见这恭顺喜气的声音,立刻鸡皮疙瘩爬了满身,“对阁主下手的人是你?”
小松摇摇脑袋,“又岂是我一人呢,我若是大人,必定不会和副官们来往太密,盯着他们的人可多着呢。”
祁染让自己冷静,“你抓我也没用,我就是个司簿,你以为我能知道多少天玑司的事?我才入府几个月,你好好想想。”
“是啊。”小松笑道,“才入府这么短时间,就能博得国师如此垂青,大人的本事可大着呢。”
“只听说过当和尚的身边爱放个泄火的。”他不知嘀咕了两句什么,“想不到国师好这口,的确清秀白净,但也不至于一见忘情啊。”
祁染牙关一紧,“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哟,我惹大人生气了。”小松笑着拱了拱手,“想来司内已经发现大人不见了,能不能引出国师,就看大人的本事了。”
祁染听着外面的雨声,鸡皮疙瘩去了一些。小松不知道他的来路,真要动手的时候,大不了他往外面一滚,碰着雨就能脱身了,但不能白白搭上天玑司的人,尤其不能让知雨的身份暴露。
他匀了匀气,“我是真觉得你想多了,你见我和国师有过几次来往?面都见不到一次,只怕你劫北坊来引国师的机会都比我大得多。”
“万一坊主就是国师呢?”小松阴恻恻一笑,油盐不进。
祁染还准备再说,车厢顶上忽然传来响动。
小松立刻抽出匕首,压在他脖颈上,“是谁?!”
小窗旁现出一张少年面孔,西廊没有表情道:“如果我是你,我会赶紧放了人,有多远跑多远。你死定了。”
小松狞笑,匕首又贴得近了些,“我要是死了,就带司簿一起走!叫闻珧来!”
西廊目光挪到祁染血管起伏的脖颈上,又看了眼闪着寒光的刀刃,脸色一沉,闪身消失于夜色之中。
祁染感觉自己脖颈有些凉,不知是否被划破了一些油皮,他喘息着开口,“我说了,我没那么重要,廊主已经走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小松道:“西廊本就是个闷葫芦,他的反应算不得什么!”
祁染真怕他手一颤把自己给了结了,换了个话头,“我们在哪儿?”
小松诡秘一笑,“快马加鞭,我们早就出了乾京,现在已经在山路上了。”
祁染心一紧,小松既然已经撕破脸,不可能毫无准备。山上地形诡谲,必然是会提前埋伏好自己人。
他咳嗽了一声,“你带着我藏身于马车里,就算想让别人知道我被劫持了也没那么打眼。”
小松道:“大人别使小聪明了,除非闻珧到场,不然我必不会出来当靶——”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破空之声,驾车的车夫一声惨叫,马儿受了惊,发狂乱跑起来。
小松厉喝,“把马牵好!”
车夫踉踉跄跄应了一声,挥鞭训马,马车逐渐又平稳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祁染头脑发沉,听见小松往车窗外瞥了一眼,“后头一直有个人跟着,是廊主?”
马夫声音传来,“不是,是南——”
刀光剑影之间,车辕咕噜一声,马夫当即没了声息,顺着动静滚落下去。
没了人架马,马车愈来愈慢,直至停下。
“都不准轻举妄动,我手里可拿捏着人!”小松大吼一声,架着祁染往轿帘方向挪了挪,不敢轻易冒头,伸手要掀帘子。
一只箭矢飞射而来,狠狠扎入他掀帘的那条手臂,小松当即惨叫一声,“谁!”
风夹杂着雨一同呼啸,阴沉至极的声音传来,“把人交出来。”
祁染听见这声音,心立刻提了起来,“亭主!”
他刚想叫人快回去,不必管他,嘴巴立刻被小松用刀背抵住。
“怎么,只来了亭主一个吗?”小松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看来祁大人有一句话似乎说对了,国师真的不拿大人当回事啊。”
话音刚落,又是一只长箭射来,惊得小松立刻挟祁染缩到车厢里。
声音近了许多,车窗旁现出知雨的脸,如同鬼魅一般,“把人交出来,我留你一个全尸。”
小松厉声,“我说了,叫闻珧出来,否则我就算死也拉上司簿一起!”
漆黑雨夜一片安静,除了这句回响,没有任何动静。
小松心头忽然别别一跳,转眼一瞥,被自己挟着的祁染筋疲力尽地喘着气儿,长发散落,咬着牙看着他。
他再抬眼,窗外的人不言不语,一手执弓,一手拈箭,阴沉冷漠地盯着他。
谁都没有说话。
闪电划过,小松愣了一瞬间,脸上露出极其荒谬可笑的表情。
“人人传闻国师真身是某位副官”小松喃喃,“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未想过,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是这最张扬的一位”
费尽心机混入天玑司,潜藏这么多年,无数次可以下手的机会,都错过了,全白费了。
小松眼神里夹杂着不可置信与一股狠劲儿,他的嘴巴张了张,声音出来之前,先是当胸一凉。
小松怔怔低头,看见一柄长剑刺穿车壁,从身后穿胸而出。
雨声中传来的声音极其缥缈,漠然,“如你所愿。”
小松嘴巴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鲜血汩汩而出,流淌在祁染的身上,映进他猛然睁大的双眼。
小松死了吗?
他知道这不是现代,他知道这里与他惯用的规则不同,他也知道一切利害关系,小松绝不可能留下性命。
可这是第一次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生命逐渐消散。
小松的双眼没有合上,也没有当即死去,那双从前喜气洋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映出祁染茫白的神情。
长剑被抽回,缥缈的嗓音重新变得柔和,“阿染,可有伤到?”
祁染强迫自己回神,“我、我没事——”
变故陡然而生!
小松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临死一搏,将手中捏着的原本要挟祁染用的匕首一甩,寒光乍现,狠狠扎在马匹身上。
马匹顿时尾巴一甩,长嘶一声,发狂似的狂奔起来。
“阿染!”知雨猝然尖吼。
祁染知道为什么小松会选择把马车驱至此处了,也知道为什么小松一直要挟着他,不肯下马车了。
不止是因为害怕露头。
短短的一刹那,在祁染眼里被长长地拉成了一个慢镜头。
轿帘随着马匹发狂而被掀起,风雨之中,眼前的赫然是一处断崖,断崖之下,万丈深渊。
知雨的身影在余光之中划过,他骑在天玑司的马上,长袍袖摆随风猛烈吹晃,一只手穿破雨帘,无限地向他伸来。
祁染第一次在那张一贯柔和的脸上,看见极度害怕惊惶的神色。
他也努力伸出手去,然而马车猛烈一晃,天旋地转,他的手和知雨的手掌交错而过。
所有东西仿佛都失了重,漂浮起来,他看见雨中打着旋的落叶,自己腰间被风吹起的酢浆草结,知雨领口晃动而出的平安扣。
平安扣的红线勾住了祁染的小指,红线重重从知雨的脖颈挣断,飘晃在雨中。
“阿染——!!”
下一瞬间,天翻为了地,地倒转成天。
祁染连着马车一起,从断崖之上向深渊坠去
脸庞不断被什么冰凉之物重重击打着,仿佛在焦急地唤他醒来。
祁染的睫毛动了动,随着意识逐渐恢复,肩胛骨钻心般的疼痛传来,疼得他浑身发冷,一身寒汗。
他缓缓睁开眼,长长地抽了口凉气,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像是被车碾了一遍。
他是摔倒悬崖下死了吗?还是因为雨水回到了现代?
祁染费力地眨了下眼,视线重新聚焦清晰,天空昏沉,雨水不断落下,四周草木茂盛,身下是一片碎石,看不出自己在哪里。
他动了动,身上虽然疼得发慌,但试了一下,勉强还能行动。
祁染又躺了一会儿,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才努力撑着碎石,慢慢坐起来,失神地看向四周,目光所及只能看到一片森绿,根本无法得知这是在西乾,还是回到了现代。
一片森绿中,唯有一点红色在飘摇,晃着他的双眼。
祁染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是一截断了的红线,落在一桩被雷劈倒的粗壮断树前,被风吹着飘了起来,仿佛在向他招手。
他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捡了一根看起来粗壮结实的树枝,支撑着自己站起,慢慢向那截勾着他意志力的红线走去。
走近了,他才逐渐看清,不是别的,正是他坠崖时手指无意间从知雨身上勾住扯断的平安扣。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捡了起来,咬着牙忍着痛系在自己脖颈上,打了个死结。
这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力气,他双腿软着,顺着那截四五人才能环抱的断树前坐下,喘着气儿。
喘气儿的功夫,他检查了下自己的伤。肩膀肯定不是断了就是错位了,还好四肢还周全,有些擦伤,但并不严重,身上的月水缎衣裳倒还干干净净。
知雨第一次为他穿上的时候,面带怀念和留恋,似乎想到了年少记忆中的人,说了句“果然好看”,只是他强迫自己忽略,不去深想。
祁染苦笑,摸了摸平安扣,难得这身金装,偏偏跟着他这个假佛。
占了该属于别人的院子,穿了该送给别人的衣裳,如今果然遭报应了。
他胡思乱想着,又歇了会儿,再费劲儿站起来时,余光一转,终于看见自己倚靠着的这截断树后的光景,吓得又跌坐回去。
断树后,静静地卧倒着一个小孩子,浑身被雨浇得湿透,生死未知。
第53章 今日晴你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来杀我的……
风又吹起来了,带着雨,带着半截红线,带着记忆里白简的话。
——你还太小了,还不懂呢。有些事情只能旁观,不能干涉。
他现在不小了,那年他不到十岁,如今已经二十出头了。他曾经无数次深夜无事的时候想过,纪录片里那只奄奄一息的幼虎,如果是他遇见了,他会救下它吗,还是选择静静旁观呢?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在白简跟他这样说之后,他是什么心情,又回答了什么。
不需要思考,祁染完全出于自己的本能,身体先意识一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小弟弟?”祁染又撑着那截树枝哆哆嗦嗦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断树后的小小身影旁。体力终究优先,他很狼狈地膝盖一弯,歪坐下去,抓着小身影的手晃了晃,“小弟弟?听得见我说话吗?”
小孩无声无息,一动不动,身上的衣裳沾满泥泞,满是枝叶。乍一看,还以为只是个脏麻袋落在了这里。
如果不是他的平安扣恰好掉在这里,如果不是那半截断了的红线一直被风吹着飘摇,他一定发觉不了这里还有个小小的人。
“平安扣是保平安的,肯定不会有事的。”祁染自言自语一句,心里却没有底,眼前的小孩没有任何声息,看不出来是死是活。
他俯身下去,平安扣立刻滚落出来悬着,砸在小孩的鼻尖上,应该会很痛,但小孩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祁染吓了一跳,把平安扣塞进衣襟里,重新弯腰,耳朵贴在眼前小身板的胸口处,提心吊胆地听了听。
半晌,他重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有点心跳,孩子还有救。
祁染就着雨水把袖角打湿,仔细给小孩擦了擦脸,拂去泥土尘埃,一张秀气白净的小脸渐渐显露出来。
好漂亮的小孩,祁染心想,看着生得比小茹儿还好些,小茹儿就已经算万里挑一的小团子了,眼前这个简直就像神仙身边的玉童子。
“还好你是遇上我,这要是碰到哪个古人,可没人会这一招。”
他笑了笑,拿着劲儿,按照大学选修里学过的心肺复苏法操作了一下,又听了听心跳,掰开小孩的嘴,确定里头没有乱七八糟的树叶之类的脏东西后,小心翼翼地做了人工呼吸。
几下之后,小孩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泥水。人还是没有醒,但鼻尖已经有平稳的吐息了。
雨还下着,祁染歪坐着把小孩搂进怀里,举起一只手,用袖子拢在头顶遮着雨。
等到雨势渐小,身上体力有所恢复,他才试着背起小孩,踉踉跄跄行走起来,走几步身体就是一歪,几次摔倒下去,还好小孩在他背上,不至于磕着。
走路的功夫,背上的小孩睫毛动了动,虚弱地睁开眼。
眼前场景摇摇晃晃,空气湿冷,但自己身上却温暖一片,背上还拢着一件外袍,丝线细密光亮,触感柔软轻盈,用料贵重不凡。
小孩安静小心地感受着背着自己的男人疲惫艰难的动作,半晌后,又一声不吭地闭上双眼。
祁染全程咬着牙哆嗦着腿,对自己背上的小变化无知无觉。
他没有来过这座山,更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他不敢走得太深太远。
祁染抬头望了眼天色,已然变成暗调的蓝。山林多野兽,他不能再耽搁,如果找不到下山的路,就必须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树木多的地方他是不敢去的,他和学考古的不同,做文献的说白了就是一个纯书生,野外知识的储备量极少,进入森林里一定会迷路。
但如果不进森林,入了夜,但凡有野兽,他和背上的孩子就是一块任由采撷的肉。
腿已经哆嗦到有些站不稳的地步了,祁染咬咬牙,在夜空中寻找到北极星的位置,顺着进入一处看起来没那么幽深的森林中。
走了接近半小时,他留神观察,脚下的泥土覆满落叶,但隐隐约约延伸出一条比别处要平坦实在的路。
平安扣贴着皮肤捂得温热,他默念了一句爸妈保佑我,慢慢走入。
歪歪斜斜覆满青苔的一座石灯笼映入眼帘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万幸,原来这里有座荒废很久的小庙,看着早就没有人在了,但总归有个躲雨落脚的地点。
“叨扰了。”他低声,推开晃晃悠悠的木门。
小庙内同样早已爬满青苔,地上落了厚厚的灰与枯叶,正中供着一尊早就没了颜色的神像,供桌上摆着破破烂烂的香炉和几个旧瓷碗。
祁染用脚颤颤巍巍地扫出一块干净一点的地,才小心将背上的小孩放下。
小孩仍然安安静静,擦干净后的脸虽然漂亮白净,但嘴唇皲裂,脸颊上还有一些细微划伤。
祁染坐着歇了会儿,这期间小孩一直没有醒转过来的迹象。
他歇得差不多了,空空荡荡的胃开始扭痛,想了想,在神像前拜了一拜,拿走一个破碗,又俯身把自己的外衫给小孩拢得严实了一些,转身再次走出小庙。
能在这里修庙,说明附近肯定会有水源。他找到潺潺小溪,打了水,回到一小庙后,一推开门,当即愣住了。
人呢?
庙内只有幽暗月光,躺在地上的小孩不见了,只有自己那件月水缎的外袍空荡荡丢在地上。
祁染心里一紧,那小孩一看状态就不好,现在又是落雨夜,这里是森林,小孩一定会遇到危险。
他当即俯身放下手中的碗,还没来得及站直转身冲出去,脖颈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冰冷金属触感。
稚嫩却警惕不已的嗓音响起,“你是谁?”
小孩双手抓着匕首,抵着面前男子的脖颈,漂亮的脸上露出恐惧夹杂憎恨的表情。见男子没回答,他再一次压低声音,“你是谁?!”
他在雨中昏迷了很久,即使已经醒来,状态依然不是很好,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拼命思考着。
面前人身体瘦削而挺拔,面容白皙,长发束在身后,虽然看着体力不支,但也是一个男子。而他即使捏着刀,也很难与成年男子匹敌。
男子动了动,他立刻躲了一下,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他看见男子短暂的茫然和惊讶之后,清秀的脸上是没有任何恶意的笑容,“你醒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跑出去了,正要去找你呢。”
小孩愣了愣,看着男子重新端起碗冲他笑笑,“醒了就来喝点水吧,嘴唇都裂了,渴了恨久了吧?”
祁染俯身把外袍捡起来,“你冷不冷,冷的话先披着,明天天亮了再找路下山。”
小孩没有懂,半晌,声音发着抖,“你你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来杀我的?”
这下轮到祁染愣了一下,耐心轻声,“不是的,我只是偶然路过的普通人。”
“你骗人!”小孩声音尖利,像一把锥子,“你穿的衣裳是月水缎,普通人怎么会穿这样的料子!”
说完,他咬着牙,死死握着手中匕首,没有从男子脖颈处挪开,想象着面前的男子脸色阴沉下来,露出阴毒目光。
谁知男子只是微微一扬眉,粲然一笑,“你还认得这个,这么聪明呀。”
男子把碗递到了自己嘴边,喝了一大口,又递了过来,“喝吧,水是干净的。”
小孩依旧一只手抓着匕首,另一只手接过碗,他确实渴坏了,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喝光后,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男子听见后又是一笑,双眼轻弯,“把刀放下吧,你一直拿着刀对着我,我就没办法给你弄吃的了,是不是?”
小孩终于慢慢握着刀缩回手,眼神看见祁染脖颈,整个人一抖,匕首咣啷一下掉在地上。
“你的脖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祁染蒙了一下,低头用手抹了抹,看见掌心里是一片淡红血水,无奈地想起自己之前被劫持的事。
他赶紧安慰小孩,“别害怕,不是你的错,是之前留下的伤。”
小孩没说话,祁染钻到供桌下不抱希望地翻了翻,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半兜陈米。
他松了口气,“还好运气好,不然就得出去摸黑找吃的了。”
庙里最不缺的就是枯枝落叶,他拢了拢,又翻出个小瓮,想办法生了火。
小孩一直站在旁边,直到祁染把火升起来了,才低声问,“你也被坏人追着吗?”
祁染想了想,苦笑道:“算是吧。”
他抓了一小撮米,加了大半罐水,用干净的树枝搅了搅。
小孩小声问,“你在做什么?”
祁染回答他,“煮粥,先对付一下,好不好?”
小孩好像犹豫了很久,“只放了一点点米,你不吃吗?”
祁染笑了,“只需要这一点,就能煮一大锅了,所以说穷人经常喝粥,就是这个原因了。”
“哦。”小孩有些惊讶,脸上露出一丝羞赧,支支吾吾,“那、那这火呢?”
“你想学吗?”祁染蹲着,“我教你。”
他给小孩示范了一下,小孩打出火星后,脸上第一次露出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兴奋稚气,“有火了!”
祁染摸摸他的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孩躲了一下,再次露出警惕的表情,没有吭声。
祁染见他不想说,也就没有再问,“今天下着雨,我就叫你小雨吧。好吗?”
小孩一僵,猛地伸手推开他,脸色急剧变化,声音重新尖利起来,一把抄起刚刚才丢开手的匕首,“你还敢说你不是来杀我的!”
祁染蒙了,躲闪不及,身体还虚弱着,一下子被推得仰倒在地。
小孩跨坐在他腰上,死死盯着身下长发倾散于地、茫然不已的男子。
匕首在手中颤抖,他正要趁机起身逃开,忽然看见男子小臂上多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脖颈处的伤不是因他而起,但小臂上这一道,却是实实在在因他而伤。
小孩发着抖,直到后腰一暖。
男子费劲儿支起身,那道血痕倏地一闪,轻轻搂住他,化作温暖,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轻拍着。
“乖啊,乖,不怕了,这里没有坏人了,我陪着你。”
小孩缩在温暖的怀抱里,怔了很久,终于把刀撇在一旁,抱着祁染的腰,呜呜哭了起来。
祁染听得心疼,抱着哄了很久,小孩才揉揉眼睛,低声,“对不起”
祁染拍拍他,“没事,不怕不怕。”
粥滚了,陈米熬的翻了花,他舀了慢慢一碗给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吃吧,我也不会做别的,只能熬熬粥了。”
小孩端着粥碗,热气腾腾暖和不已,他抿了抿嘴,摇摇头,眼泪又开始簌簌地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饱了吗?”祁染问他,看小孩摇头,就又添了一碗。
一瓮粥,大部分都是小孩吃完的,这孩子是饿了多久,祁染心里叹了口气。
“我身上带了点银子,等明天下山去了,我带你去吃些正经的,今晚先委屈委屈。”
“不委屈。”小孩小声,“粥,很好喝。”
他睫毛一垂,把眼泪憋了回去,“我好久没有吃过白米了。”
饭毕,祁染张罗着收拾了,小孩想帮他,但动作生疏笨拙,不是摔了碗就是扑了火,祁染哭笑不得,“没事,你好好呆着。”
小孩只好抱膝坐在一旁,祁染摸出几根残烛,点亮了搁在供桌上。
小孩默默看着,烛光亮起的刹那,祁染转身,身影刚好重合遮住后面的神像,长发柔顺垂下,明亮烛光照亮那张清秀温和的脸庞,耀眼夺目。
祁染把落叶都轻扫了一下,转身招手,“时候不早了,来睡觉。”
小孩站起来,听从祁染的话,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烤了烤,两条手臂像小树苗,舒展白净,只是可惜有一些皮肉伤。
祁染怕他冷着,又解了一件自己的衣裳给他临时套上,身上只剩一袭里衣,白得惊人。
小孩微红着脸,“谢谢——”说到一半,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心看了看祁染。
祁染想起在天玑司内,众人满口先生先生的叫,忍不住笑了笑,笑完又有些忧心。
不知道知雨他们怎么样了,安不安全,是不是还在找自己。
“我姓祁,叫祁染,层林尽染的染。”
小孩嘴巴无声地默念了一遍,轻声叫了一句:“祁先生。”
“真乖。”祁染等衣服稍微干些了,才灭了火吹了蜡烛,用外袍垫着,半躺下来,一只手轻支着头,另一只手拍拍身旁,“来睡觉,睡好了明天才能下山。”
小孩看着祁染雪白里衣松垮拢着,长发斜于肩侧的模样,踌躇了一会儿,才乖乖走过去躺下。
祁染把衣裳给他拢好,他早就累得不行了,安顿好后,身体一放松,眼前就开始阵阵发黑。
小孩躺着,侧过身来,盯着祁染的脸看了很久很久,轻声启唇:“先生是神仙下凡吗?”
“嗯?”祁染困得要命,意识已经分辨不出别人的话了,只听见小孩说了句什么。他翻身过来,伸手揽过小孩搂进怀中,“这样就不冷了,睡吧。”
小孩伸手,握住一节祁染的长发,很久之后才闭眼睡去。
祁染再次醒来时,阳光热烈,驱散了一切寒冷。
他本来就有点赖床的毛病,受了伤后更加变本加厉,醒来后看着高高挂起的太阳咂舌,估摸着已经快晌午了。
庙中安静空荡,祁染心头一紧,推开庙门,听见噼啪作响的声音。
篝火前,一个小身影回头,看见祁染后双眼不由自主一亮,“先生醒了。”
比一个小孩子还起得晚,这个事实让祁染内心十分尴尬,“怎么不多睡会儿,休息好了吗?”
小孩摇摇头,手里还拿着一截树枝,面色微红,很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怕先生饿,昨天先生教了我,我给先生煮了粥,没煮好有点糊了。”
祁染往他身后看,果然架着昨天的那个小瓮,因为手法生疏,树枝架的歪歪斜斜,摇摇欲坠。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没事,教一遍就会了,这么厉害啊。”
小孩期期艾艾地拉他过来,舀了粥,双眼期待地递给他。
祁染尝了一口,粥凉的正好,确实有点糊了,但这么小的孩子能做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很给面子地全部喝完了。
小孩望着他,他揉揉小孩的头,“好喝。”
小孩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祁染看了眼天色,“我们找找下山的路吧,好不好?”
小孩笑容收敛了一些,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点头,也没摇头,任由祁染牵着他一起走。
祁染问他,“你这么小,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呢,你家人呢?”
小孩看他一眼,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祁染心想可能是不想说,便也没有再问。
白日里,这座山不像昨夜那么阴森,一大一小无头苍蝇似地转悠了好久,才找到下山的路,来到一处像是官道的路上。
祁染拦了一位拉牛车的老伯,老伯很淳朴,听他说想去附近的城镇,便让他上了车一起,推辞着没有收钱。
小孩见了人就躲,始终躲在祁染的身后,半句不吭声。祁染摸了摸头,跟他说很快就能到城里了。
祁染和老伯搭话,“老伯,这儿是哪一带啊?”
老伯笑呵呵道:“前面就到关阳府了,公子可以带着小公子寻个客栈下榻。”
关阳府啊,相当富庶的地方了。祁染琢磨了一下,心里咂舌,这已经出了南市了,离乾京好一段距离呢,“老伯,您知不知道想去乾京的话怎么走?”
袖角忽然一紧,祁染回头,看见小孩死死抓着他,听见“乾京”二字后,脸上充满恐惧。
老伯说了去乾京的路程,祁染道谢,低声问小孩,“怎么了?”
小孩摇头,“不去不去乾京。”
祁染安慰他,“不去,我先把你送到家,好不好?”
小孩又不说话了,躲在他怀里紧紧抱着。
到了关阳府,守卫见他们坐牛车而来,以为是寻常乡民,便没有细查。
祁染和老伯道了谢辞别,牵着身边小孩找了一家客栈。
小孩的手一直发着抖,祁染猜测大概是昨夜冷到了的缘故,站在柜台前叫了小二来。
小二笑盈盈地,“客官有什么吩咐?”
祁染想了想,“温——”
小二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推着祁染的腰就往外搡,仿佛祁染身上有病毒似的,“小店客满了,招待不了二位,还请另寻别处吧!”
说完,仿佛是怕祁染重新登门似的,甚至直接把幌子摘了,大门啪地一声重重关上。
祁染牵着小孩,呆呆站在外面,“我只是想说温一壶茶而已啊。”
小孩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垂着头,一声不吭。
祁染没有办法,又换了一家店,谁知店家看他被对面赶出来,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也不愿接待,直说没有空房云云。
二里路走下来,竟然没有一家店肯让他们踏过门槛的。
祁染只好牵着小孩连走过几条街,离之前那几家远了些,才找到一家客栈下榻。
他请跑堂的备好热水,“先洗个热水澡,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只是刚一转身,袖角又被抓住了,小孩声音都开始发抖,“先生,你是不是要丢下我?”
祁染叹了口气,蹲下擦去小孩的泪水,“你身上衣服是穿不得了,我去找家店买两身衣服回来,不会丢下你的。”
小孩很执拗地不肯撒手,祁染无法,哭笑不得,只能又牵着他一起出去,找了家布庄。
小孩一直在身后躲着,掌柜打眼一看,以为是个女孩,笑了起来,让打下手的拿了套藕合色的衣裙出来,“这套必定衬得小姐如花似玉。”
小孩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拉了下祁染。
祁染笑了一下,“是个男孩,不是姑娘家。”
“哎哟,您看我这没眼力见的。”掌柜赶紧叫人换了套同样颜色的男孩衣裳出来,又问祁染,“公子不挑两身?”
祁染对穿搭没什么特别偏好,抬头一看,有一身和他平时在天玑司穿的衣裳制式差不多,便随手指了下,“麻烦给我拿这套吧。”
“好嘞。”掌柜麻利地叫人,“还不快去,给公子把那套淡青色的拿过来。”
第54章 今日晴“那是因为先生不知道我是谁。……
付银钱的时候,祁染心想还好老郭总是会要他随身揣着钱袋子,否则别说买衣服了,如今只能带着身边的小孩一起流落街头了。
掌柜大约是看他面生,又出手利落,笑呵呵地问,“公子口音似乎不是关阳的,不知是何方人士啊?”
祁染想了想,“我是乾京来的。”
掌柜惊讶道:“哟,京中来的贵人呐,难怪看公子穿着不凡,身上这料子连我这个布庄的都没见过呢。”
祁染的袖角还被小孩拉着,听了掌柜这话,他心里一顿。
关阳府可是做过前朝都城的,底蕴可见一斑,即使在西乾,那也是除了都城乾京之外最富饶的地方了。连这个地方的布庄老板都没见过他身上的料子,小孩却能一眼认出。
看来这孩子出身非富即贵,但又被追杀至山野之中,莫非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庶子?他一瞬间想象出不少狗血剧情。
“京中最近可热闹着呢吧?”掌柜微微压低声音,冲祁染挤眉弄眼。
祁染想到不久之前和东阁在街上被当街拦下闹腾的那一出,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吧。”
掌柜叹气,“这些贵人之间的事我们是不懂的,不过要我说,也早该这样了。”
祁染含混应了几句,他其实不太确定掌柜说的是哪一件。但此刻身处乾京之外,没有天玑司的照拂,他不敢让人发觉出太多异样。
袖角又被抓紧了几分,甚至在微微发抖。祁染猜想大概是小孩害怕,无声伸手握了握小孩的手,立刻被攥得死紧。
他回头,本想安慰两句,看见小孩的表情后登时愣了一下。
那张小脸上并不像他想的那般恐惧不安,而是一种极度仇恨的表情,看得祁染几乎有些心惊肉跳。
他和掌柜的并没有聊上几句,也没说出个什么,为什么小孩会是这个反应?
掌柜见祁染面容净秀,周身不俗,又是乾京来的,有意结交一二:“公子如此富贵,想必是京中高门出身罢?”
祁染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只是个小官。”
“哦?”掌柜笑意满脸,只当祁染是自谦,“不知大人何处高就?”
祁染回答:“天玑司。”
小手微微一动,小孩无声抬起头来看了祁染一眼,若有所思。
祁染甫一出声,看见掌柜脸上先是冒出点纳闷神色,随后就是一阵失望之意,“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人生地不熟的,小孩之前又是那般处境,祁染不准备在外多加逗留,拿了东西道了谢后便离开。
掌柜哈腰送行,身后小二凑上来,“天玑司?那是哪儿,一个小官都能有这么富贵?”
掌柜叹气,难掩失望道:“你懂什么,我瞧着那位大人多半是不愿与咱们多说,怕咱们攀附,才随口胡诌个天玑司。那天玑司不过是个落魄小衙门,早一二十年就没落关停了,哪儿可能出这般人物。”
小二赔笑道:“我瞧也是,看他这一身,这等高贵人家,搁在咱们关阳府地界,那也得是——”
掌柜脸色大变,伸手便狠狠敲了下小二,低声骂道:“不要命了?!那是能随口说的吗!滚滚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祁染已经领着小孩走远了,路过小摊时包了些吃食,重新回到客栈。
进了屋,他才低声询问,“刚才是怎么啦?怎么那般神情?”
小孩抬头看他一眼,嘴巴张了张,却又垂下头去,沉默不语,只是摇摇头。
祁染看他不想说,便也不好再问,又叫了热水来,给小孩打整干净了招手,“来换衣服。”
他把掌柜推荐的那身藕合色衣裳递给小孩,小孩接过,抬头望他一眼,又低头看衣服一眼,面色涨红不语。
祁染歪头问他,“怎么了?”
小孩抿着嘴好半天才出声,“这颜色是姑娘家才穿的。”
祁染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谁说的,男子也可以穿这个颜色的,我见过,一样的出尘。”
小孩看他一眼,垂眸片刻,“哦。”
他慢吞吞走远了,祁染估摸着没什么事,自己也赶紧梳洗打整了一番。月水缎是好,这么折腾一道也该换了。
何况这身衣裳太打眼了,小孩如果处境危险,他还是低调些为妙。
换上新买的淡青色袍子,祁染才觉得自在了许多,还是这样比较符合他平时的形象。
他擦着头发从屏风后绕出,看见那个小小孩童站在床榻前发愣,身上淡藕色衣裳层层叠叠乱七八糟堆着,整个人像是被埋进了布料里。
祁染随手将长发束好垂于身前,走过去,“是不合适吗?”
小孩闻声一惊,面色绯红,半晌不语。祁染问了好几次,他才低声道:“我我不会穿。”
祁染心里一怔,暗想是自己粗心了。小孩既然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孩,哪里会事必躬亲,何况又是这么个年纪,穿不利索也是正常的。
他露出一个笑,“那我帮你穿吧。”
小孩躲了两下,不知是否是因为难为情的缘故。祁染仔仔细细,一点点帮他将衣服捋好穿板正,最后拿起掌柜送的一根丝绦,手指穿插,回忆着知雨教过的,慢慢再教给小孩。
“这里先穿过来,绕一圈,然后再这样,最后收紧。”
小孩低着头,看着祁染蹲在自己身前温和耐心的模样,动作之间,几根还沾染着湿意的发丝拂过他的鼻尖。
祁染笑着拍了拍小孩腰间,“这样就是一个酢浆草结了。”
小孩轻声,“先生好厉害,我学会了。”
祁染摆手,“我一开始也不会这些,都是别人教的,其实听懂之后就很简单了。”
小孩抿了抿嘴,没说话。
祁染又拿发带比划了一下,但他实在不会古人束发的招式,只能替小孩将头发松松拢成一束,垂于身后,发尾用发带系了个可爱的蝴蝶结。
他心虚道:“虽然简单,但也别有一番闲致,京中美男子也时常如此打扮。”
小孩忽然出声道:“先生口中的美男子,是先生方才说过的,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很出尘的人吗?”
祁染摸了摸鼻尖,脸上发烫,含糊道:“嗯差不多。”
小孩不吭声了,任由祁染这里拽拽他的袖子,那里理一理他的衣襟。
祁染见差不多了,刚要起身,袖口忽然又是被一拽。
小孩抬起头,漂亮的双眼亮晶晶的,“那是我穿着比较好看,还是先生口中那位美男子穿着更好看?”
祁染本身就对乖小孩没有办法,一碰到这眼神,心都软了打扮,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都好看,都漂亮。”
小孩嘴角不经意间撇了一下,执着道:“是我好看呢,还是他好看呢?”
祁染啼笑皆非,“好了好了,你更好看。”
小孩咬起了下唇,双眼开始蒙上一层水色,“先生哄我的。”
祁染见他要哭,大惊失色。之前在山里时,小孩就哭了几回,他以为是心里孤苦难依的缘故。但现在看来,倒像是本身就是个爱哭的。
眼泪瞧着就要流出来了,祁染赶紧安慰他,“我哪儿有哄你呢,淡藕色本就清雅,若是一般人穿着自然不好。但你皮肤白,生得又好,穿这个色最好看了。”
小孩鼻尖抽噎了两下,“真的吗?”
祁染猛点头,“真的。”
小孩安静片刻,眨了眨漂亮的双眼,脸红道:“那我以后也穿这个色给先生看。”
“好好好。”祁染摸了摸他的头。
收拾规整后,祁染惦记起正事,试探着问:“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可有信得过的远亲,我好送你过去。”
小孩低下头,良久不语,“我不记得了。”
祁染顿时感到有些棘手,看小孩这模样,估计是不能送回本家去的,但又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亲戚,若是找不到,就只能送善义堂了。
善义堂虽会收留孤子,但说到底算不上什么好去处,如果可以,他不想把眼前小孩送到那儿。
“那我带你出去找找,你回忆回忆,好不好?”祁染轻声问。
小孩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闪了闪,“好。”
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祁染只能领着小孩到外头到处走走,看小孩能不能回想起什么。
路过某家镖局,小孩忽然问祁染,“先生,你之后要回乾京吗?”
祁染点头,“对呀。”
小孩又低下了头,半晌后闷闷地“哦”了一声。
走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线索,倒是路过一家杂耍班子时,祁染想着小孩子或许会喜欢,带着他驻足看了一会儿。
台上艺人正唱着一出戏,打扮成书生模样的人跪在另一个扮相华丽的人前,“我既已考中,为何不可入学?!”
台下观众声音激昂,“就是!仗势欺人!”
扮相华丽的那个掐着嗓子唱了一段,那书生便气得发抖,“你这般不义,将来必得报应!”
祁染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道这是在唱哪出,转眼一看,却看见小孩脸色发白。
祁染将他抱起,“怎么了?”
台上艺人来来去去,又上了一位武生模样的人,厉喝一声,“温贼!如今气数已尽,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这句话刚出,祁染才晓得这到底是出什么戏。
随着那声厉喝,他怀里的小孩吓得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缩着,不肯出声,双手一直抓着祁染的衣襟,抖若筛糠。
“不看了不看了,忒吓人了,咱们走罢。”祁染轻声哄他。
走远几步还能听见台下观众的叫好声。
“相国威武!温贼该死!”
祁染已经走出很远,但怀里的小孩仍旧没有抬头,像被魇住了一般。
祁染咂舌,没想到温祸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乾京之外还在传唱当年之事。不是说天下谈温色变吗,看来也只是皇城根下才会如此人人自危。
那武生扮相的确骇人,别说是怀里的小孩,那一声怒喝炸开的时候,连他都吓得心里一跳。
祁染一下下拍着小孩的背,轻声哄着,路过一家驿馆时想了想,走进打了声招呼,准备修书一封,加急寄到乾京去。
他在这里,一时半会儿又回不了乾京,总得想办法先给知雨他们知会一声,道个平安,免得让司内人忧心。
管事的问他要往哪儿寄,祁染老实回答,“乾京,天玑司。”
“天玑司?”管事的脸色一臭,怫然而去,“拿我当乐子呢?!若要寻衅滋事请往别处去吧,正忙着呢!”
祁染头晕转向地被赶了出去,站在街边一阵无言。
他怎么拿人当乐子了,他说话挺讲礼貌的啊,也没说什么不应该说的啊?
天色马上黑下来了,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雨,祁染出来时没带伞,担心一会儿淋到孩子,只好抱着怀中小孩往回走。
小孩一路上都没有吭声,只是一直拼命缩在祁染怀里,连客栈跑堂的都看出不对,关心地问了一句,“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祁染抬手,宽大袖角将小孩遮掩住,“出去听了戏,被吓到了。”
“噢,街尾那班是吧。”小二咂舌,“今儿唱的是温家那一出?把小公子一个稚子都吓成这样,可见温家作恶多端,实在该死呐。”
祁染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抱着小孩往楼上走。
把小孩轻轻放在床上,看着小孩脸色,祁染才发现不对劲儿。
小孩嘴唇一直轻微打着颤,双眼发直,茫然无神,脸色苍白如纸,任由祁染在旁边如何轻声叫唤也没有反应,仿佛丢了魂一般。
祁染心里担忧,怕他是害了什么病,转身便要出去请郎中。但他一动,袖角立刻被抓住,小孩抖得更加剧烈,眼睛通红,惊恐至极。
“你别怕。”祁染回身抱住他,“我不走,我陪着你,我倒点温水给你喝,好不好?”
小孩始终不出声,愣愣的,像一樽人偶。祁染端了水贴在他唇边,他便顺从地张嘴喝一些,祁染把糖糕掰成小块喂给他,他便机械式地嚼一嚼吞下去。
祁染看得心焦,但又走不开,也不大敢请小二叫郎中,只怕万一小孩真在被什么人追杀,消息传出去了一定会坏事。
他抱着小孩走了一路,自己也有些累了,头昏眼花地随便对付了几口,重新抱着小孩一下一下地抚着后背,“我们早点休息吧,好不好?”
小孩仍旧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动静。
祁染心里看着也难过,叹了口气,吹了蜡烛,翻身上床,把小孩搂在怀里,细细哄着,没过多久,自己也睡了过去。
夜里风凉,他临睡前忘了关窗,睡至半夜,被夜风吹得一阵瑟缩,迷迷糊糊醒转过来。
“是不是有点冷?”祁染眼皮打架,努力睁着双眼,先去把窗户关上,又抱了一床被褥重新上床,“盖着被子就不冷了啊,乖——”
他怕惊醒小孩,就没有点亮烛火,摸着黑将被子掖过去,却扑了个空。
祁染顿时一惊,睡意烟消云散,一把将身边的薄被翻开!
月光沉默,床上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房中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小孩。
孩子呢?
祁染霎时间冒出一层冷汗,即刻翻身下床,端着烛台跑到屋外走廊,仍然看不见人影,又咚咚咚地跑下楼梯。
一楼小二正在值夜,偷懒支着头小憩着,冷不丁看见散着长发,只披了一件外套就跑下来的祁染,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他看祁染脸色煞白,额间满是冷汗,疑惑道:“客官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祁染声音急促,“劳驾,你有没有看到和我一起的那个小孩子,白白净净,穿了一身淡藕色衣裳!”
小二本就偷懒,自然没发觉什么大孩小孩,不禁心虚,“想是想是起夜去了罢?”
祁染不再多问,拔腿就冲出客栈。
关阳府夜市热闹,即便夜间也还算得上有灯火。他逢人便问,骇得路人都以为他是疯子,纷纷避让。
问了一路,才终于有个阿婆给他指了路,“方才是见到个小男孩,一个人可怜见的,叫他也不理人,往后巷去了。那后面便是水渠了,也不知道去那儿做什么。”
祁染听得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转身便往阿婆指的方向跑去,呼吸打着颤。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大半夜去水渠做什么?
他不是连自己有没有远亲都记不得了吗,怎么还对关阳府如此熟悉?
后巷不比前面街坊,连灯笼也没有一个,幽深黑暗,只有冷风呼啸,伴随水流激荡声,凄冷萧瑟。
水渠边上便是窄窄的一道石板桥,祁染借着凄惨月光,使劲儿睁着眼睛拼命地找,视线里终于出现那个小小身影。
长发凌乱,衣袍飞晃,小孩就这么站在石板桥的围栏上,低着头,脚下便是浪花汹涌而过的暗渠。
祁染登时头皮一炸,怒目圆睁,如雷鸣般一声厉喝,“你在做什么!”
他厉喝出声的同一瞬间,围栏上的小小身影动了动,发尾在月下似昙花一现般猛烈荡开,整个人一跃而下,跳入水花之中。
祁染想都没想,甩开外袍,同时跨过围栏跳入水渠。
水温冰冷彻骨,他跳下的一瞬间便被灌了一大口,双手拼命摸索着,才抓住一截柔韧藤条,眼睛借着惨淡月光,四下寻找着,定在一个伴随着水花席卷而去的影子上。
祁染游过去,一把拎住小孩的后领。
小孩扑腾挣扎着,祁染咬着牙,死死抓着不松手,使劲儿往岸边游,待到脚下能踩到一些碎石了,才停下来,于浪花翻飞中十指紧紧嵌住小孩的肩膀。
“你刚才是想做什么?”他厉声冲着小孩劈头而下,声音凶狠刺骨,“啊?!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不用救我!”小孩的头发湿淋淋地覆在脸上,尖叫夹杂哭腔,“就让我去死!”
祁染整个人胸脯连着肩膀剧烈起伏着,忽然安静一瞬,接着猛然抬起一只手,在月光下高高扬起!
小孩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透过凌乱发丝,看见圆月下祁染的脸色冰寒至极点,逆着光,凶狠冷厉,扬起的手马上就要落下,如同恶鬼罗刹。
他下意识闭上眼。
令人心惊肉跳的清脆声并没有响起,那只手落在他的衣领处,猛地鹰爪般抓紧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小孩咳嗽两声,看见祁染近在咫尺的面孔。
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一直都是乐观温柔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又凶又厉,波光粼粼映射到那双一贯温暖的双眼里,如今折射出的却是数九寒冰一样的目光。
“死才是最糟糕的事!”祁染的声音尖锐至极,几乎像一道惊雷炸开,“只要人没死,还活着,就永远都是向好而生!”
“可是我该死!”小孩尖叫起来,“我该死,所有人都说我应该去死!”
“那我呢?”祁染强硬地拎着小孩领口,迫使他和自己对视,“我有这么说过吗?!如果你真的该死,上天就不会让我遇见你,救你起来!”
小孩的尖鸣倏地没声了,一时之间,祁染几乎只能听见水流潺潺之音。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听到小孩低低啜泣着,发着抖,声音绝望而惶恐,痛苦而崩溃。
“那是因为先生不知道我是谁。”小孩打起寒战,双眼死死盯着拎住自己领口的手,五指纤细,瘦长而漂亮。
他知道这手有多温暖,轻柔,包裹呵护着无处可去的他,白日地轻轻牵着,夜里温和抱着,从不多问,永远温柔。
他贪恋这份温柔,直到他人提醒着他是谁。这份温柔不会属于他,他不配,也不该有。
他过早地拥有了一切,以为所有都是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他所得到的,不过是建立在他人的悲惨血泪之上。
享其荣华,受其血惩。他当然该死,该死的人一个都没有逃过,他又怎配独独苟活至今?
“先生如果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这样说了。”小男孩的声音低低的,轻而卑微,仿佛要被吹散于夜空之中,“如果知道我是谁,就算是慈悲如先生,也不会救我的,也会觉得我该死的。”
湿淋淋的黑发之后,那双稚气漂亮的眼睛迸出千万无措与茫然,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是不愿让祁染听见,又不愿欺瞒祁染。
祁染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些,心脏不知为何猛烈跳动起来,仿佛在预兆着他,即将要揭开一切,“你是谁?”
“我在家中平辈排行第七。”小男孩轻轻的,颤抖着,“先生,我姓温。”
第55章 今日晴“要丢下我了吗?”
祁染想,他问过白茵,如果命中注定他被卷入一件事情,但他只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袖手旁观,卷进其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茵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既然命定如此,怎么能断定自己必然是局外人呢?
——“更何况,既然已经卷进来,就算不得局外人了。哪怕想要独身抽离其外,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早已是其中之一。”
眼前的孩童说完之后便深深埋下头去,微微抖着,不知是寒冷,还是因为不敢抬头看祁染的眼神。
祁染的手指倏地收紧,又松开,修罗一般的怒气早已经随着这一句话打散到九霄云外,此刻大脑一片茫白,喉咙发紧。
“温七子你是温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知是否流水冰凉,竟然还算得上冷静。
所以,所以眼前孩童一直不肯告知自己的名字。
所以他说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远亲。
所以他独自一人奔逃到荒郊野外。
因为温家已经没有人了此方天地姓温的,与他有关联的,早已经殒命,他是最后一位温家人。
他曾经带着去参观的白简一起,为这位幼年陨落的小神童可惜不已。
杜若也曾经站在南博新馆内,放着温七子手迹的展柜前,俏皮地说了一句:“师兄研究温七子到底死没死,我看也行。”
谢华也说过,史料里又没明确记载温七子确实死了,说不定人家溜了,隐姓埋名活下去了,谁能知道呢。
许许多多与温七子有关的回忆一瞬间挤进祁染的大脑,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他们当日畅谈得开怀,只当是一句玩笑,没有深想,也不曾细推。
温家落难时,温鹬不过六岁孩童,若要一个人逃脱生存,何其艰难。必然要有人帮助,他一个小小孩童才能在飘摇风雨中留得性命。
那个人那个人是他?
水渠冰凉,银月安静,除了水流之声,久久静谧无声。
小孩终于抬起头来,胆怯地,惭愧地看向眼前一直细心照拂自己的清逸男子,眼泪一滴一滴地跟着掉。
“是我是温鹬。”吐出温字时,他躲闪着,怀揣着一星半点的希冀,渴求上天垂怜自己,小心翼翼地去看祁染的表情。
然后看见了一片茫白。
压抑在喉咙中的哭腔再也忍不住,呜咽声漫开,哭着哭着,温鹬又使劲儿露出一点微笑,比哭还难看,“看,我说过了,即使是先生,知道我是谁后,也会后悔救我的。”
祁染没有出声,温鹬咬住下唇,铁锈味漫开。
瞧,温家作恶多端,上天是不会可怜他的,哪怕降下神灵前来照拂,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风一吹,昔日温情顷刻破碎。
他动了动,想要轻轻地挣开祁染,无论是寻死也好,静静离去也罢,他希望在祁染回不过神的时候安静离开。
最起码,留给眼前神仙一般的先生的回忆,仍然是一起执手行走在关阳的小小少年,而不是恶贯满盈的家族中的逃兵。
但他刚一动,终于听见祁染的声音。
“你才六岁啊”似是感慨,似是叹息。
温鹬鼻尖抽了抽,不敢去多想这句话里含义,怕一多想,自己就会舍不得去死。
没有人会可怜他的,大家都说温家该死。
哪怕是眼前的先生也——
“你不过在尘世中行走六年,温家百年来的沉疴绝非一人所为,又怎么能是你一个小小孩童能背负的,又怎么能让你为所有人赎罪?”
温鹬猛地一颤,抬起头来,终于看清祁染脸上的表情。
清秀的脸庞带着一丝微微的难过,眉头蹙着,就像每一次看到他不安时想要安抚他的神情。
温鹬仰头看了好久,满心负累似乎被人轻轻摘下,他终于哭号一声,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眼前男子的腰,拼命将自己缩进祁染的怀里。
“先生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害怕你知道了就不理我了我害怕你嫌我,我喜欢先生,不想被先生讨厌!”
祁染抱着怀里不住颤抖的孩童,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他始终不知道该怎样去哄孩子,但在他的已经朦胧的印象里,小时候噩梦醒来,妈妈就是这样轻哄他的。
“不怕了不怕了啊。我带你回去,好吗?”
温鹬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祁染几乎觉得这个小男孩是水做的,身体里流淌的都是眼泪。
他抱着温鹬走到岸边,一步步往回走,轻声问,“现在是哪一年?”
温鹬的声音仍旧有些哭腔,“二百九十五年。”
西乾295年,祁染有些头重脚轻。
怪不得,怪不得他在布庄提到天玑司,掌柜一脸困惑加失望,和驿馆的人听见后,甚至觉得他在找事,直接将他轰了出去。
他第一次流落到乾京时,事后计算过时间,是西乾315年。
现在现在是他与知雨在雨夜初见的二十年前。
没有天玑司,没有国师,也没有副官们的二十年前。
这时候的白相正值青年,白茵已经出生,是个如小茹儿般的小小孩童。除了西廊年纪小,其母恐怕还没怀孕,东阁他们虽不与人说出身,但想必现在也已经存在于世间,同样是骑竹马绕青梅的稚童。
虽然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何处,但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那那知雨呢?知雨是不是也在某个地方,虽然还是懵懂年纪,但已经开蒙研读。
现在是深夜,他会不会还没睡着,趴在窗口看天空上的点点繁星,一点一点地按着自己学过的星象,像二十年后教他分辨那般,分辨着无穷星辰呢?
强烈的思念连藏也藏不住,他很想看一看幼年的知雨,想知道他过得好还是不好。
“先、先生。”怀中的温鹬揉了揉眼睛,抽噎着开口,“先生在看什么?”
祁染回神,垂眸笑了一下,“我在看星星呢,你看天边那颗最亮的,那是——”
温鹬在他怀里抬起头,认真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是太白星,如果夜间很亮,第二日说不定就会落雨。”
祁染嘴边的话一怔,摸了摸温鹬的头,“没错,真聪明。”
回到客栈,他将两个人湿淋淋的衣服换去,蹲在温鹬面前认真开口,“以后决不能再这般寻死觅活了,知道吗?”
温鹬很乖巧地坐在床边,双腿悬着,低头难过不语。
祁染没等到他的回答,脸色不禁板了起来,“听到了吗?”
“知道了。”温鹬抖了一下,小声道,“先生好凶”
祁染郁闷道:“若不是你做出这等轻慢自己的事情,我哪儿会凶呢。大家都说我脾气好,这么多年也只有你和——”
他没说了,脸色露出一点黯然。
明天或许会下雨,但他不敢贸然去试。一是温鹬尚且没有着落,二是不知是什么差错,他已经因为这雨莫名去到另一个时间,他不敢再随便去赌、
也不知道知雨他们如今如何了。
“和?”温鹬小声地问,“还有谁说过先生凶吗?”
祁染回神,摸了摸他的头,只是笑笑。
温鹬嘴角轻垂,闷闷不语,“是先生说过的那个美男子吧?”
“记挂这些做什么。”祁染刮了刮他的鼻梁,“你生的好,长大必定也会是一位美君子。”
温鹬倏地抬头,眼神亮过星辰,“先生不回乾京了吗?会一直陪着我吗?”
祁染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摸了摸他的头,“先睡觉,明天还有的忙呢。”
折腾了大半夜,睡虫来势汹汹。
夜半三更时,祁染被一阵窸窣声吵醒。朦胧睁开双眼,发现原本应该安安生生躺在另一边的小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轻手轻脚地掀开祁染的被子,往他怀里缩,轻轻贴在他怀里。
祁染闭上眼,没有出声,也没有戳穿。
翌日,他带着温鹬退了房。昨夜睡前他想了想,既然一时半会儿拿不准如何回去,一直住客栈也不是个方法,更何况如果他走了,也得先找个地方安置好温鹬。
好在东阁给他身上揣的银钱不少,他找了个牙人,细细问了有没有地段清静,价格也合适的房屋。
牙人仔细一思量,告诉他后巷正有一间房舍合适,只是住在那里的多是经营小生意之流。牙人见祁染气度不像商贾,说的时候语气谨慎,不知祁染是否介意。
祁染自然没这个讲究,带着温鹬跟着去看了房子,的确清静,很小的一个巷子,约莫只有三四户人家居住,当即便付了银钱定下。
他们租下的这间不大,统共只有东南两处厢房,也有些落败,但不难收拾。
温鹬拽着他的手,“先生,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吗?”
祁染笑道:“不喜欢吗?”
温鹬摇摇头,盯着祁染的脸,“喜欢的。”
晌午时分,离了客栈就得自己动手做饭,温鹬懂事地小声说想喝粥,祁染有点发愁,日日白粥他倒没什么,委屈了个还在长身体的孩子。
祁染思忖了一下,准备带他出去找家店对付一顿,不想人刚踏出小院,巷口走来一个看着刚十岁出头的小小子,深色皮肤,身体结实,穿着布衣短打,挑着两头吃食担子,热气腾腾。
温鹬拉了拉祁染的袖子,“先生,还是喝粥罢?”
祁染看着担子咽了咽口水,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小小子往这头来了,担子往地上一放,“你们就是刚搬来的吗?”
温鹬蹙蹙眉,往祁染身后躲。
祁染作了个揖,“正是,还未来得及与各位见礼。”
“文绉绉的。”小小子嘀咕一声,“你也是读书人?”
祁染好奇道:“也?”
小小子往斜对门一扬脖,“那儿也住了个读书的,看着比你小个好几岁,好多年前中了童生。”
祁染心中惊喜,“那我之后必得拜会拜会。”说不定能送温鹬一起跟着读书,别把孩子耽误了。
小小子没走,打量了祁染和温鹬一眼,撇嘴道:“还没吃饭?”
祁染尴尬:“正想找地方凑合一顿。”
小小子精明地清了清嗓子,伸出手,巴掌朝上,“你给我钱,我给你们做,怎么样?”
祁染心里觉得好玩,这小男孩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如此精明,怪有趣的,“耽误你生意怎么办?”
小小子脸一黑,“你这书生忒没眼色!我大晌午回来就是因为没什么生意!”
温鹬的目光一下子扎了过来。
祁染乐得有东西吃,跟他商量了一下,按周付银钱,食材他们自己出,小小子每日饭点来做饭,跟着他们一起吃,给他们算便宜些。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日日这般,家中不会有意见吗?”
小小子已经利落放下担子,“我姓谢,我一个人,没人管我。”
温鹬望了小小子一眼,祁染倏然收声,“抱歉。”
小小子抄着大炒勺就进去了,祁染踌躇片刻,想问小小子的名字,总不能只叫人姓,但又怕说到什么不该说的。
谁知东门传来一声女孩尖叫,“啊!谢小小救我!”
祁染吓了一跳,往东边望过去,竟然看见自家小院东边围墙树影婆娑,一个小身影翻了上来,趴着墙边,碧色衣裙双包髻,竟是个比温鹬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
墙根下,似乎有谁在大声呵斥小姑娘,藤条挥得直响,祁染听了都心惊肉跳。
小小子转过身来,脸黑如锅盖,“说了不准叫我谢小小!”
“谢大厨救我!谢大厨救我!”小姑娘连声哀嚎,然而墙根下大约有人拽了一把,呲溜一下就把小姑娘拽了回去。
祁染目瞪口呆,小院三人相对无言,听着东门那头小女孩尖叫。
“啊!我错了!”“啊!再不敢了!”“痛痛痛痛痛!”
先出声的是温鹬,看着小小子,“原来你叫谢小小,难怪不肯告诉先生名字。”
谢小小脸色涨红,“你这小孩——”
“我这小孩付了钱等吃饭呢。”温鹬难得牙尖嘴利。
祁染哭笑不得,“好了,别吵别吵。那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我去看看。”
刚走两步,他袖子被拽住,温鹬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先生,我饿了。”
谢小小提着锅勺进去开始生火,“不用管,那是杜家的丫头,天天飞檐走壁,昨日不知道溜去了哪里,大半夜才回来,把杜婆婆气狠了,活该被打。”
既然是家务事,外人是不好插手的。祁染不禁咂舌,难怪家长气成这样,只怕是急坏了。
他回头看谢小小,见他动作熟练麻利,搬了几块砖垫脚,站在灶前就开始颠锅弄勺,很有一番大厨风范。
没多久,香味就飘起,四菜一汤被摆上了桌,连祁染都咽口水。
“吃吧。”谢小小倒是一点都不怕生,翻了三张凳子出来,“坐啊。”
温鹬先入座,挑了中间的位置,祁染本想和谢小小说说话,只好先放下不提。
谢小小低头扒饭,扒了半晌,“这儿的房子便宜。”
祁染笑了起来,“是挺便宜的。”
谢小小依旧低着头干饭,“其他地方的房子贵,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久一些。”
祁染悄悄打量谢小小表情,笑了笑,“好啊,那就得一直麻烦你了。”
谢小小不吭声,祁染刚想再说些什么,碗里被夹了一筷子菜,温鹬洋溢着笑脸抬头,“这个好吃。”
谢小小看了温鹬一眼,没说什么。
几人刚开始动筷,东边围墙上又传来动静,之前那个碧色衣裳的小姑娘又翻了上来,手里端着一个碗,身形一晃,轻巧就落在了地上,碗里的东西稳稳当当。
祁染看得吃惊,好轻巧的功夫。
小姑娘抽抽噎噎地端着碗来,拽了个板凳,十分自觉地也坐上了桌,“婆婆说罚我,不给我饭吃。”
谢小小瞥她一眼,“该!”
祁染心里稀罕她,“和我们一起吃吧。”
温鹬慢吞吞地叫着饭,不开腔。
“嗯,谢谢先生。”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夹了一筷子,“味道再重些更好吃。”
谢小小脸又黑了,“给你吃的你还挑挑拣拣!”
小姑娘嘴里含着菜,声音含糊,“什么嘛,本大侠给你提点意见,你才能更精进啊。”
谢小小无语,“没见过被人按着打的大侠。”
小姑娘哼一声,转向祁染,“先生好,先生是刚搬来的吗?”
祁染笑道,“我和这位小弟弟今天刚搬来,以后就是邻居了。”
小姑娘眼珠骨碌一转,十分机灵,一看就是鬼点子多的小孩,豪气道:“以后有什么和我说吧,我罩你们!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温鹬看了祁染一眼,祁染替他回答,“叫他小雨就好了。”
说罢,祁染回过神来,难怪初见时温鹬听见他说“小雨”就如此激动,鹬雨同音,想必是以为他知道自己身份。
小姑娘嘻嘻一笑,“我叫杜鹃,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温鹬没有出声,祁染猜他心中仍然警惕,所以不敢随便开口。
“听小小说,咱们这儿还住着位童生?”祁染问杜鹃。
杜鹃咬着筷子点头,“嗯,你是说宋璋哥哥吧,就住在斜对门。”
祁染心里琢磨,一会儿吃完饭可以去拜会一下,打听打听这,可以送温鹬一起学习。
身旁咯擦一声,温鹬放下碗,低声和祁染道:“先生,我吃好了。”说罢,收了自己的碗去灶屋,转身进了南厢房。
谢小小盯着他的背影,抬头问祁染,“他怎么了?”
杜鹃嬉皮笑脸,“他烦你呗!”
谢小小额头青筋直跳,“明明是烦你!”
两个小孩又吵了起来,祁染跟他们说了一声,转身也往南厢房去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他叫了一声,“小鹬?”
屋内没有回音,祁染紧张起来,四处找了一圈,最后才看见墙角抱着腿缩着一团,背影一颤一颤。
祁染悄声过去,“小鹬,怎么了?”
背影颤抖的动作慢慢停住,温鹬抬起头来,看得祁染心里一怔。
那张小脸上满是泪痕,眉尾轻垂,哭得睫毛都耸拉了下来,“先生先生看着很高兴。”
祁染忙把他拽到怀里抱着,“认识了新邻居呀,不好吗,怎么哭起来了?”
温鹬一把抱住他的腰,“有了其他小孩,先生是不是就不会理我了?”
祁染抱着他,慢慢地抚着他的后背,“怎么会呢,瞎说。”
“可是”温鹬抬起头来,抿着嘴,“她也叫你先生,有了其他小孩,先生就不是我一个人的先生了。”
祁染哄他,“人家小姑娘只是听你这么叫,所以跟着叫的。”
温鹬垂下头去,嘴巴仍然抿着,不说话。
祁染看得心里发软,没有办法,只好道:“回头我让她叫我哥哥,好么,不哭了啊。”
温鹬安静了好久,才点点头。
祁染教他,“你不能总是一直一个人,要多和他人来往,一个人是很孤单的。”
温鹬问他,“先生怎么知道?”
祁染慢慢摸着他的头,笑了笑,“因为我之前就是一直一个人呀,我最了解了。”
温鹬默默不言,半晌又一次一头扎进祁染怀里,“以后我陪着先生,一直等着先生,不会让先生一个人的。”
祁染笑了一下,这是孩子气的话,哪里可能一直陪着呢?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搂着温鹬轻言细语地哄。
温鹬低声道:“我会永远陪着先生的。”
祁染把他哄睡了,出来时,堂屋已经没人了,碗筷都被规规矩矩地收拾好,桌上只剩杜鹃小姑娘带来的碗,里面装满了果子。
祁染笑笑,好生收好,去拜会了那位叫宋璋的童生。
宋璋看起来很年轻,至多也就十八左右的年纪,为人温和有礼,听了祁染来意后表示愿意带着温鹬一起温习功课。
祁染和他多聊了一些,得知他是一个人住在关阳府,二老则还住在乡间。
宋璋说起时很愧疚,直言若是自己早些取得功名,也可早日报答父母,不必让父母劳作供养至今。
祁染劝慰几句,又溜达出去上了街,打听如今乾京的情况。
虽然暂时还回不去,但也要提前做打算比较好。
一晃半月,温鹬渐渐放下心防,偶尔与谢小小跟杜鹃也说得到一起,平日里则去和宋璋书生学功课,祁染便常常借着这功夫出去琢磨回去的办法。
“哥哥!”杜鹃趴在巷子口的屋檐上,见着祁染便挥手,“我之前在驿馆看见你了,你要去乾京吗?”
祁染还没回话,忽然听见身后咣啷一声。
“先生,你要回去了吗?”温鹬站在门口,手中的碗打碎一地,面色惨白,“要丢下我了吗?”
第56章 今日晴“年纪小,爱撒娇也是常事。”……
暮春早就悄然过去,在祁染未曾发觉的时候,已是盛夏时分。
阳光热烈,甚至到了灼热的地步,在身上照耀得久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其中不同寻常的温度。
祁染大脑一空,自己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但看到那个小小孩童的苍白脸色,心却倏地揪紧。
原本趴在房檐上还笑嘻嘻的杜鹃被吓了一跳,小姑娘一向张狂明媚的脸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看看温鹬,又看看祁染,随后顺着柳树跳了下去,冲着灶房的方向大喊,“谢小小——”
灶房闻声而动,谢小小正在做晚膳,提着大铁勺就奔了出来,“怎么?!”
杜鹃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偷偷指了指祁染,又指了指温鹬。
温鹬一直没有说话,就那样惨白着一张小脸,站在小院门口,死死盯着祁染。
谢小小还在院中,没大看清眼前情形,只看到一大一小,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内。分明只隔了一道门槛,却仿佛有天堑般的无形之物两相阻隔着,不得相近。
他走过来,“怎么了,小雨不是说先生要回来了,让我弄了碗冰杏仁露吗,不合先生口味吗?”
祁染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听见这话,又无措地咽了回去。
那碗早就在门口碎得四分五裂了,杏仁露洒了一地,白瓷碎片躺在地上,日光折出尖锐光芒,晃着祁染的双眼。
祁染慢慢呼出一口气,“小鹬——”
话音刚落,温鹬身形晃了晃。
须臾之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杜鹃捂着嘴后退半步,惊声尖叫起来;谢小小一贯摆着大人表情,但其实稚气无比的脸茫然了一下,双眼倏地猛然睁大。
骄阳似火,温鹬只是那么一动,竟然没有站稳,鞋尖一晃,整个人轰然摔倒在门口碎裂开来的尖锐瓷片上!
白瓷碎片锋利,滚烫。小小孩童整个人跌在上面,艳丽不详的颜色立即飞溅开来,沾染在衣裳,让淡藕色多了许多星点赤红。
祁染头皮几乎炸开,瞬间冲了过去,“小鹬!”
他立刻将小小孩童抱了起来,温鹬胸膛剧烈喘息着,碎片割破衣裳,划出几道破口,鲜血从破口下渐渐漫出。
祁染嘴唇都白了,“小小,快去请郎中!”
“我去,我动作快!”杜鹃碧色身影一晃,翻身上了围墙,噔噔噔几下便消失在高处。
谢小小原地震了一会儿,“我我去打水,拿帕子!”
祁染快速将温鹬抱到床榻上,手指发抖,一点点剥开温鹬身上的衣裳。
温鹬一直大口大口呼吸着,脸已经因为忍痛而更加苍白,却一句话都不吭,那双漂亮的眼睛始终盯着满头冷汗俯身检查自己伤势的祁染。
祁染急得鬓边发丝都散开了些,贴在秀气的脸上,嘴唇轻颤,眼尾发红。
温鹬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从祁染额角闪着晶莹光芒的薄汗,再到白皙滚动着的脖颈,亦或是淡淡朱色而颤抖不止的双唇。
先生先生平时就已经足够清秀惹人,可唯有焦心至极的时候,最生动,也最好看。
洁白皮肤暴露于眼前,看见温鹬身上伤口的那一瞬间,祁染牙关一紧,咬破了嘴唇内侧的软肉,铁锈味立刻漫开。
温鹬是温家嫡系的孩子,从前如何千娇百贵地长大,便是皇宫里的皇子怕也能比得。即便是因为逃亡流落到山林中和自己第一次相见时,那么狼狈,身上也没有带过这般惊心触目的伤痕。
那样娇贵的小孩子,只是因为听见杜鹃问他一句“要回乾京”,就连站都站不稳,摔在碎瓷上,平白无故弄出这一身伤口。
谢小小浑身是汗地打了井水来,盆边搭了干净的帕子,转身又去追杜鹃,“郎中来还有段脚程,我去接他们,先擦擦!”
祁染心里一阵钝钝闷痛,拿过帕子,拧水的时候手几乎使不上力,颤抖着伸向温鹬身上的伤痕。
手伸到一半,腕间一紧,被一只更小的手死死抓住,手指几乎要掐进祁染的皮肉之中。
“先生先生要回乾京了吗?”温鹬的脸仍然苍白不已,但这一句话却气息极稳,声音又绵又长。
祁染根本分不出心思,“小鹬,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动了动,却没能挣开,这么小的孩子,却有难得的力气,扎了根似的死死攥住他手腕不放。
“是我不好。”温鹬声音渐渐有些虚弱,软了几分,“先生只是偶然来到关阳府,因着我的缘故才逗留至今,若不是我这个拖油瓶,先生原本早该——”
“不许这么说。”祁染打断他的话。
温鹬顿了顿,声音没停,“都怪我不好,若我刚刚站稳些,没有受伤,便也不会耽误先生回乾京了。”
祁染听得胃扭紧一团,还没来得及张口,眼睫之上覆来一片温热。
温鹬伸手轻轻抚过祁染的双眼,祁染温柔清秀的双眼中欲落不落的泪簌簌滴在他的手心里,温热柔潋。
他悄悄将泪水收入手心,收紧了,无声揉攥,想将这泪揉进自己的皮肉骨血之中。
雨是无根水,泪却是心中泪。这泪水,是为他而流的,是天地间必须独独属于他一人的东西。
温鹬看着眼前的祁染,看着那张清秀温柔、遍布泪水、心痛怔然的脸,心中深处无端升起一种无比安定的情绪,慢慢抚平了听见祁染要走时焦躁发怒的内心。
“先生,先生别哭了。”他轻轻出声,“是我粗心。这伤只是皮肉伤,不打紧的先生切莫因为我耽误自己的事,我没关系的。”
祁染咬着嘴唇内侧,摇了摇头,“你是因为我伤的,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不会放着你自己一人的。”
他看见温鹬眉头难过地蹙了起来,嘴巴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吐出的却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咳得伤口又开始渗血。
祁染慌得呼吸都乱了,着急却又不敢贸然乱动,轻手轻脚地擦去血水,“快别说话了,好好躺着。”
“郎中来了!”杜鹃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两个小孩一边一个,抓着郎中的手往里面跑。
郎中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人,被小孩拽得气喘吁吁,想捋下胡子都脱不开手,“哎呀,老胳膊老腿的,慢点、慢点。”
祁染急忙迎进屋内,“劳烦先生看看,孩子刚才不小心摔倒了。”
他语气越说越急,眼眶更红了一些,“出、出了好多血,孩子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怕是伤得不轻,劳烦您,银钱都是有的,请您赶紧看看。”
郎中一看他这模样,方才又是被两个小孩连拖带拽拉过来的,再转眼一瞥,床榻上的小孩脸色惨白,竟有种重症之感,一下子心也悬了起来,“公子切莫着急,这遭来得急,许多器具都未曾带在身上,在下先瞧瞧小公子,若是伤得太重,还得等在下先回去——”
郎中边说,边快步走到了床榻边,看了床上的小孩,愣了愣,心头有点郁闷。
连催带拉得这么急,伤员瞧着也要昏过去了似的,他还以为是攸关性命,不曾想这一看,伤得确实不轻,但都是皮外伤,看着唬人而已。
但一转头,看见祁染微微摇晃的身影,再看另外两个面如土色的小孩,他倒也说不出口什么,认命地坐下来一点一点给榻上的小孩清理伤口。
“先生,怎、怎么样啊?”祁染在旁边问。
郎中听着祁染嗓音发颤,心里暗叹,“公子不要太焦心,无妨的,皮肉上的伤,伤不到根本,只是流血流得多,看着有些骇人。”
祁染嘴唇抖了抖,没说话。
倒是杜鹃听见这话,松了口气,嗓音清亮紧张,“吓死我啦,小雨,我还以为你要死啦!”
谢小小抿着唇,有些怀疑,硬邦邦道:“老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在敷衍我们吧?他都成这样了,看着随时都要厥过去了!”
老先生捋了捋胡子,面对一个小孩倒也不气,“医者父母心,我诓你做什么?大约是小公子胆小些,才看着吓人,无妨,无妨。”
他给床榻上的小孩将伤口一一处理了,又检视一番,“回头去我那儿取点药,好生养着,日后连疤都不会留的。只是这手臂上的一处却伤得有些深了。”
谢小小的脸色这才平稳下来。
祁染一颗心立刻紧了起来,慌忙凑过来,“哪里?”
老先生抬起小孩的右臂,指了指小臂上的那一点,“这儿,有片极小的碎片扎的深了些,怕是要留下痕迹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古人来说尤甚。祁染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天旋地转,“上药也不见得能好吗?”
老先生倒被他吓了一跳,奇怪道:“伤在小臂上,又没有碍着容貌,况且只是这么极小的一点,便是留了痕迹也就米粒大小,实在无需如此忧心。”
谢小小也看了祁染一眼,“男孩子留点疤又如何,你也忒紧张了。”
杜鹃踩了一下他的脚,嗔怪起来,“哎呀!你懂什么!别说话了!”
谢小小嘴巴动了动,想反驳回去,但看见祁染的脸色,破天荒忍气吞声地听了杜鹃的话,没再吱声。
杜鹃送走郎中,谢小小继续回去颠锅弄勺,饭做好了后,朝南厢房望了眼。
南厢房门开着,只能隐约看见两人身影。一个一直坐在床边,一个隐在床榻内,时不时动弹两下,似乎在咳嗽,床边的那个便立刻端水来,轻手轻脚地喂给床上那个。
谢小小挠了挠头,把饭菜挪到屋内床边,架了桌子。
杜鹃早已闻味而来,眼巴巴地坐下了。
谢小小皱眉道:“干什么日日来蹭饭。”
杜鹃嬉笑起来,“哥哥又没赶我,轮不到你说。”
哥哥正坐在床边,扶起温鹬,“小鹬,先吃点饭。”
谢小小把两副碗筷递给祁染,“你也吃,竹竿似的,别饿着了。”
祁染刚要接,温鹬惊天动地咳了起来,吓得祁染碗都没来得及接,急忙为他顺气,“可是哪里不适?怎得又咳了起来?”
谢小小看得心惊肉跳,捧着碗的手悬了半天,只好先搁在桌上。
温鹬抬起眼,眸中水雾轻闪,嗓音打着颤,“疼”
祁染连忙又将他扶回床头,自己转身拿了碗筷,又腾出一侧将他揽于肩前,“疼便不动了,乖啊,你好好的,先生喂你吃。”
谢小小一口菜含在嘴里,看着祁染轻声细语地一勺一勺喂着,温鹬半躺在他怀里慢慢吃着,时不时轻咳两声,不胜娇柔,祁染便会慌了手脚,低声劝慰不止。
他有些看呆了,从前他挑担卖货,做的又是吃食生意,难免也有破了皮割了手的时候。皮外伤他最了解了,一身的疤呢,也不见得会伤成这样啊。
谢小小含着饭菜转头,呆呆看向杜鹃,嚼了两下咽下饭菜,“他怎么——”
他怎么就这样了?
这半个月来,他们三个也算是混熟一些了。温鹬虽看着话不大多,但毕竟也是个小孩子,有那一份脾性在。
闲暇之余三个小孩斗蛐蛐捉鸟,温鹬也能跟杜鹃一样爬上爬下飞檐走壁,瞧着身手比她还好上不少,也不知从哪儿学的。
更别说有些时候吵架打闹起来,温鹬那手劲儿可是一顶一的又黑又狠,连他都怵上三分。
怎么看也不是身娇体弱的娇滴滴款儿啊
谁知他刚出声,连话都没说全乎呢,脚又被杜鹃一踩。
杜鹃捧着碗在脸前,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咕噜噜一转,对着谢小小摇头,“快吃吧你!”
谢小小气得闷头不语地吃完了一顿饭。
祁染一向宽厚,让他放着去玩,不必收拾。但他自觉自己是生意人,领银钱做事,一分一厘算得清清楚楚,坚持收拾干净了才从灶房里钻出来。
出来时,谢小小看见杜鹃趴在南厢房屋前的枣树上,悄悄打量着屋里瞧。见他都收拾好了,才无声无息地跳下来。
她拦住正要往厢房那边走的谢小小,“走,我们打蝉去!”
谢小小郁闷道:“拦我干什么,我去看看他们啊,小雨伤得那么重。”
“哪儿重啊。”杜鹃眼珠子又是一转,小声自言自语一般,“年纪小,爱撒娇也是常事。”
谢小小没听清,“什么?”
杜鹃一晃头,“我说你是个大呆瓜!”气得谢小小脸又黑了一层。
祁染在屋内陪温鹬又呆了一会儿,待到小孩开始有些惺忪睡意,才轻手轻脚将他好生按在床上,静静走出屋外。
天空早已群星闪烁,烈日褪去,炙热之后是一片黯淡凉意。春与夏的两相交替,令人混乱又迷茫。
他竟然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一个月了。
东阁他们如今在做什么呢,此刻入了夜,恰好是天玑司用膳的时辰,北坊是不是又在桌边为少了人而沉着脸,时不时与东阁拌嘴几句,西廊在一旁默默劝和?
知雨呢?知雨现在还好吗,是否还在因为他的离去而挂心不已呢?
天空中太白星明亮闪烁,或许明天会下雨。但知雨不在,无人能够为他解开繁星点点,正如他无法捋清的焦灼内心。
祁染定定望了一会儿,忽而又是自嘲一笑。
穿梭在不同时间中,实在是一件很能搅乱人心的事。
知雨何曾挂心不已呢,这个时候的知雨,还只是个小小孩童呢。即便在二十年后会因为他而惊恐到目眦欲裂,但此刻的知雨,或许还在某处房舍之下,像谢小小和杜鹃一样玩耍打闹。
这时年幼的知雨,有想过之后会遇见他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吗,抑或有想过自己未来会和一个男子互相知心相许吗?
会看星象的人不是他啊,即便明天下雨,他也无可奈何。
“先生?”因惊恐而气息不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祁染从沉思中骤然回神,看见温鹬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爬下了床来,连衣裳都未整理好便踉跄走到门口,双眼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怎么出来了?”祁染立刻走过去,“伤还没好,怎么能随意下地走动?快回去躺着。”
温鹬没动,那双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我看先生好久了,先生在看什么?”
祁染安静片刻,笑容中有一丝忧郁,“我在看星星呢。”
温鹬抬头,“太白星明亮,明日要落雨了。”
祁染笑笑,“你小小年纪,竟懂得这些,不愧是小神童。”
“先生一直望着天。”温鹬执拗地看着他,“就像要乘风归去一样。”
天上飘然而至的神明,最终当然也是要回天宫去的。
若他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将神明的羽衣偷偷藏起来,是不是就永远不用迎来别离?
温鹬眼帘动了动,掩去一分带着稚气的偏执。
“下了雨,我打个伞便是了。”祁染低喃一句,片刻道:“好好养伤,不准胡思乱想。”
小院传来笃笃两声,祁染回头,看见是宋璋站在门口,一身书生长袍,书卷气浓郁,很守礼节地站在门口,“染兄,听小杜鹃说小雨受伤了,可好些了吗,我来看看你们。”
杜鹃和谢小小在宋璋身后冒出两颗脑袋,小姑娘看着祁染和温鹬嘻嘻笑了一声。
“璋兄快请进。”祁染直起身,他在这处几乎没什么相熟的人,终日和三个小孩打转。除却幼时和杜鹃的阿婆闲聊几句,来往最多的年轻人便是宋璋了,情谊自不必说。
他刚迎上几步,忽地又听见温鹬捂嘴咳了两声,便将他抱了起来。
宋璋走过来,忧心道:“看着像还是不大好。”
温鹬窝在祁染怀里,轻颤着嗓音道:“学生让夫子见笑了。”
祁染闻声,担心他会冷,便又搂紧了些。
宋璋笑了笑,“叫声先生便是了,我只是一介童生,只能带你温些功课,怎担得起一句上夫子。”
祁染摇头道:“璋兄才华横溢,一看便是日后要有大造化的人,切不可妄自菲薄。”
宋璋为人温和又厚道,看着祁染踌躇片刻,“我瞧染兄面色也不是上佳,可是有心事?如若不嫌弃,可与我倾诉一二,切莫郁结在心。”
祁染刚要张口,脖颈一暖,是温鹬抱了上来,贴在他耳边委屈道:“先生,我冷。”
祁染见状招呼宋璋,“夜里风凉,咱们进屋说话。”
谢小小理所当然跟着进屋,杜鹃蹦蹦跳跳地说要去给大家撷些果子。
宋璋问了几句温鹬的情况,又闲谈几句,才说起正事,“此次前来除却看望小雨和染兄,也是为和几位作别而来。”
祁染蹙眉担忧,“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什么事不成?”
宋璋温和笑道:“承蒙染兄关切,我考中童生已久,又在关阳府学习至今,已是耗费家中不少银钱。我爹娘在乡间劳作,若要一直这般下去,我岂非不孝之子。算来时机已到,我想进京参考,放手一搏。若能中榜,也不负爹娘供养。若不能,便也趁早归家,奉养爹娘以弥补孝道。”
祁染见他说得坦荡,不见自傲自满之意,却也没有灰心认命之情。虽有些不舍,但也由衷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璋兄一向于学习之事辛勤刻苦,必定如愿。祁染便坐候璋兄捷报。”
宋璋真诚一笑,“染兄言谈一向不俗,与众人皆不同,许多次我有桎梏之感,多亏染兄才看清许多凡尘。能结识染兄为好友,已是人生中难得缘分。只是染兄之前将小雨托付给我,却是辜负了染兄。”
祁染“啊”了一声,刚才一直在替宋璋高兴,一时忘了这件事。
宋璋思忖片刻,“此事我已有想法,若染兄愿意,我便将我自己的老师介绍给小雨。老师曾经是高门学子,学识不凡,只是一朝因旁的事落寞了,于学业却并不生疏。得他教导,更胜于我,不知染兄意下如何?”
祁染高兴道:“如此自然是好。”
门口一阵声响,杜鹃端着碗来,失落开口,“宋璋哥哥,你要走啦?”
谢小小瞥她一眼,翻了个白眼。
宋璋温声,“还有几日功夫呢。”
杜鹃把碗搁下,难得扭捏起来,“那怎么成,我还等着做状元夫人呢。”
小孩子顽笑之语,宋璋笑了起来,“你还年幼,姻缘还在后头呢。”
温鹬不知道因这句话想到了什么,蓦然抬起眼睫看向同样笑着的祁染,不言不语。
杜鹃撅起嘴来,“你长得好看,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嘛。要么你有兄弟吗,一个娘生的,肯定也长得好看,你介绍给我,我当你弟媳也好啊。”
宋璋失笑摇头,“我是家中独子。”
杜鹃嘴巴越撅越高,宋璋见状有些无措,又急忙哄她,“不过我父母正值壮年,难保不会再添人丁。若是位兄弟,我一定许给你。”
杜鹃这才高兴起来,挽袖摩拳擦掌,“宋璋哥哥放心吧,我一定保护好你弟弟,一身功夫教与他傍身!”
宋璋看得有趣,温言道:“那日后,小弟可就要承蒙杜鹃大侠照拂了。”
第57章 今日晴“我看你是疯了!你有病吧!”……
宋璋本就是祁染在这方难得来往亲切的年轻人,而之于宋璋,祁染又是这小巷内一众孩童中唯一可交心的人,两人互相极其投机。
这时一朝别离在前,你我切切殷殷相谈,谈天说地,竟是大半个时辰也止不住。
小孩子最没耐性,杜鹃听了会儿便开始坐不住,又嚷嚷着要去外面树上撷果子。谢小小倒是定力不差,也对两个大人的闲聊感兴趣,但奈何杜鹃拖着走,也只好跟着去了。
此间只剩祁染宋璋,外加被祁染抱到榻上的温鹬。
谢小小临走前,去看了眼温鹬。本以为温鹬早已经睡着了,不曾想其实人一直斜倚在床头,鸦色长睫轻垂,不见半点困倦模样,听得出神。
灯花“啪”地爆了下,祁染蓦然看了过去,笑了起来,“上佳之兆,可见璋兄此去乾京必有一番大好前程。”
宋璋倒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温和地笑而不语。
祁染虽然是个大学生,但真来了古代,在饱学之士前就算不得什么了。他因为专业原因,对经书也算了解,可见识绝对不如宋璋。
他没有那么稳准的看人目光,文人墨客中,唯有两种他最看得清楚。一种是功课极烂之流,一种是才华惊艳之人。宋璋毫无疑问是后者。
他这话并不是寻常客套祝福之语,在他眼里看来,宋璋是真的能有大前程的人。
更何况他看得出来,宋璋一向谨慎,但自从道出上京之意后,神情自若,自持稳重。
若非已然对自己的学识有了上上把握,他这样踏实的人决计是不会玩孤注一掷那套的。
“只可惜乾京路途遥远,此番去了,便是和染兄天各一方,也不知何时能够相见。”宋璋叹了口气,眼中流露一丝不舍。
床上的温鹬睫毛动了动,看向祁染。
祁染无知无觉,但听见宋璋的话,也不由自主地惆怅起来。
对于宋璋来说,这一遭是乾京和关阳府的距离。可对于他来说,相隔的不仅是路途,还有时间。
但再一细想,祁染又释然了。天地之大,区区乾京又算什么?待他之后穿梭二十载回到天玑司,又何须烦恼与宋璋没有再相见之日?
只是不知道届时若见到宋璋,宋璋会是何反应。如今宋璋还是一秀气少年,二十年后便是正值壮年,猛地再见面容一如从前的祁染,恐怕饱读经书也是要吓坏了。
不过那时的宋璋想必也已经有了一番事业,无论是否如愿出人头地,总归见识不同寻常,心胸与普通人也会大大不同,想来也不会诧异太久的。
想到这里,祁染带着笑开口,“这又何妨,关阳至乾京虽费尽车马,难不成还比嫦娥奔月更难?你且放心前去,何愁没有来日?来日我们定有相见之时。”
温鹬的眼帘微微一颤,眸中若有所思,安静不语。
“这倒是了。”宋璋也忧郁渐消,直爽快意起来,“是我又桎梏了,还是染兄胸襟不凡。那我便在乾京等着染兄,他日我二人不论是否各有前程,必将再会。”
这接近一个月的相处,祁染已然真心将宋璋看作知心好友,闻言笑道:“一言为定。来日璋兄出人头地,我也好投奔得兄照拂一二。”
宋璋脸红了起来,却分毫不退缩,难得透出一分像白茵那般的清傲,“染兄惯会顽笑。”
他说着,又拿来夜间来访前就准备好的厚厚一沓书册,“我此番前去,对小雨亦是放心不下。这是我昔日温习过的书卷,我习惯书中批注,虽也入不得流,但于功课想必有一二帮助,便留给小雨。”
祁染和他聊得投机,只当温鹬早就无聊睡着了,刚要代为谢过,就听见床上温鹬清棱开口,“学生谢过夫子。”
宋璋摇头失笑,“又是这般称呼,可折煞我了。”
他漏夜前来,与祁染秉烛夜谈至现在,月儿早已高至头顶。他自觉不好再叨扰,又与祁染闲谈两句后一拱手,“夜已深,我这就回去了。”
杜鹃端着满满当当一碗果子,正踏过门槛,听了后又撅起嘴,“我才刚摘了果子呢,哥哥这就要走啦?”
宋璋已行至门口,祁染相送,宋璋温和一笑,“多谢小妹,果子我分一半,好生带回去细尝。”
杜鹃虽然年纪小,这时候也品出一些别离的不舍来,“你走了,我舍不得你呢。”
宋璋笑道:“只是先做打算,还有许多事宜要安排,总得要个半个月功夫,不会马上就走的。”
说罢,他又回身拦祁染,“稚子病着,染兄不必相送,几步路的功夫。”
祁染也不与他客气,站在门口望着宋璋远去,杜鹃小姑娘一路跟着他,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宋璋哥哥,你去了乾京会不会就把我忘了?”
“女侠武功盖世,自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宋璋逗她。
杜鹃喜滋滋地摇头晃脑,“那也是,我可听见了,你和哥哥约好乾京再会呢。那我长大了也去乾京奔前程,随便弄个小小武官当当。”
宋璋笑道:“那以后可要仰仗杜大人了。”
“嘻嘻,可不能把我忘了,在乾京若是看到杜鹃鸟,那必定就是我来看你了。”杜鹃又说,“哎,你别忘了,有弟弟了要许配给我哦。”
声音在夜风中逐渐飘远,祁染听着,脸上不由自主带着笑。直到身影不见了,才转身回屋。
榻上温鹬还没睡,祁染心疼他身上带伤,不许他熬夜,灭了烛火便叫他睡下。
小院西厢房南厢房皆能住人,租了这地方后,也不必再像之前在客栈那般两个人一起对付着睡。之前祁染便把西边给温鹬当寝卧,自己习惯性住了南边。
只是如今温鹬带了伤,孩子已经在榻上躺着了,祁染替他掖好被子,“你别走动了,我去西厢房睡,你好好休息,知道吗?”
温鹬双唇极快地一抿,凉被下一只小手伸出来,拽住了转身要走的祁染,声音颤颤,“先生,我怕。先生陪我睡吧,好么?”
祁染心里微叹,稚子年幼,又受了伤,格外黏人一些也实属正常。
“好吧。”祁染总归是心疼他,换了衣裳在他身旁躺着,“这么娇人呢。”
温鹬不语,只是在祁染躺下后,盖着凉被往祁染怀里钻。
祁染揽住他,轻哄着拍了拍。
月静谧,人安稳。
祁染自己都快睡过去了,忽而听见温鹬轻声问自己,“先生一直要回乾京,是因为家住乾京吗?”
祁染睡意朦胧,“是呀。”
温鹬双眼一黯,又是一亮,“先生家住何方,日后先生——”
“离开”二字在嘴边,却淤泥一样黏着,又冷又苦,怎么都不愿说出口,哪怕只是嘴上一转而已,“我也好去见先生。”
祁染已经是昏昏欲睡了,大脑凝滞着,不知怎么回答,又不愿怀中稚子误会他不愿说,便迷迷糊糊出声。
“银竹院,我住在银竹院你去那里找我就是。”
“好。”温鹬出身温家,却也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地方。但他仍然轻轻出声,眼睛死死盯着祁染,若是祁染看见了,便能发现这双眼睛比天边的太白星更加明亮,许下了不为人知的重诺,“我记着了,我一定去。”
“嗯嗯。”祁染眼皮子打架。
温鹬安静片刻,悄声细语乞求着,“你别丢下我,别忘了我,好么?我去找你,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就在你旁边寻个地方住,配房就好了。给你当侍从也好,侍候你也好,你不要抛下我好么,好不好?”
祁染困得神志不清,只知道用手轻拍他,“都好,都依你,怎样都好,睡吧。”
温鹬不再出声,凝视祁染片刻,满心欢喜与满足,眸中的执着更深了,几乎完全脱形成为一种偏执之色。
天地之大,他只看得到眼前一人。看到了,便要紧紧抓着,死也不会放手的。
分别不,他不要别离,他只要团圆。
祁染无知无觉,呼吸安稳绵长。
温鹬动了动,见祁染没有任何反应,果然已经沉沉睡了,才悄悄轻手轻脚爬下床去,借着月色悄然走出屋子。
夜风秘密地吹拂着,清月明亮照出一切执念,偏偏口不能言,沉默以对。
过了好久,那个小身影才又悄悄回房,裹挟一身凉风,钻进祁染怀中。
翌日,祁染醒来时温鹬还在睡着,他没有打扰,安静洗漱打整自己。
窗棱噼啪作响,果然下了雨。
想不到小鹬在天象这方面也如此精进。
祁染在屋檐下看了片刻落雨天,踌躇兼着沉默,最终还是低头支起了伞,向斜对门而去。
宋璋上京在前,房舍,行李,通牒,父母,无一不要打点。祁染早就想着要帮帮他的忙,叩门进去了。
宋璋见着他惊喜,“我正想着闲下来去找染兄。我已和老师说过了,老师四五日后过来见小雨。”
祁染帮着忙,闻言赶紧道谢,“此事多谢璋兄。”
宋璋摇头,只是眼中忽然有一道犹豫之色,“关于老师,我还有些话要和染兄说。老师这些年落寞,概因早些年那次家中变故,独子骤然离世,仇恨不已,所以逐渐厌世,以至于一直郁郁寡欢。他因着这个,原本不大喜欢和小孩来往,我再三劝说才同意教导小雨。所以想和染兄说一声,若是老师严厉冷漠,切莫忧心,他人是很好的。”
“你放心。”祁染点点头,有些好奇,“常听你说这位夫子家中变故,不知是什么缘故?”
听宋璋的说法,那独子不像是病逝,倒像是因着什么祸事才没的。
宋璋眼中犹豫之色更甚,夹杂一些无法言说的谨慎,最终还是摇摇头,“老师家事,我不便置喙。他日若老师愿意倾诉,染兄自然知晓。”
祁染见他如此,也不再问了,只是帮他一起打点。
两人忙得脚不点地,却见谢小小跑了过来。
祁染一挑眉,“这还不到正午呢,肚子饿了?”
谢小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小雨看着不太好,你快去看看吧!”
祁染一惊,匆匆放下手中物件,忧心如焚地便和宋璋一起去了。
一进屋,便看见温鹬侧卧着,竟是一直没起来过。杜鹃蹲在床边,满脸紧张。
祁染奔过去,惶惶出声,“怎么了?!”
温鹬听见声音,微微一动,动作艰难地侧过头来,满面潮红,额间发汗,带出一个惹人难过的笑,“先生。”
祁染伸手覆在他额头上,竟然烧得滚烫!
谢小小早就去赶着请郎中了,宋璋看了也是焦心不已,“怎么烧起来了呢?一向身子板都还利索着,这”
祁染心都揪了起来,“想是受了伤,比平时孱弱了些吧?是不是?”
温鹬烧得眼睛都有些发红,声若蚊鸣,“我我又给先生添麻烦了。”
祁染声音早就稳不住了,“这是什么话!不准再说了!”
郎中来了,还是昨天那位老先生,连着两日踏入同一家,面上浓浓无言之色,“孩子又出事了?”
祁染连忙请他来看。
老先生见只是发烧,松了口气,伸手探了探。
祁染在旁边连珠炮似地问,“是不是伤口不见好,恶化了,才这般的?”
老先生心里也纳闷,“不至于啊,那伤只是看着唬人,流了些血,实则不打紧的,第二日就会开始愈合了,哪儿说得上恶不恶化,四五日的功夫也就——”
他解开床榻上小孩的衣衫,话音一下子顿住了。
昨日分明已经止了血的伤口,如今竟然裂开不少,皮肉翻着白,点点血丝缓慢渗着,一眼真是恶化的模样。
老先生心里骇然,止了话头,埋头给孩子处理了伤口,换了种药粉,再三叮嘱了注意事项,才满心疑窦地走了。
祁染见温鹬发着烧,伤口也不见好,小脸疼得只蹙眉,只觉得自己心里也钝钝地痛着,按着老先生的吩咐,一日三道地喂着药,又时时刻刻注意着换药粉。
谁知一连两三日,孩童都不见好,烧是退去了,但身上伤口依旧是原来那样,裂了好,好了裂。
老先生中途来过一次,检视了温鹬伤口后直摇头,“也不知什么缘故,原本不过是皮肉伤,但若要一直这版下去,可就难保会不会像小臂上那处一样留痕迹了。”
祁染听了,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发沉。
这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孩子,如今却弄得这般一身伤。
古代医疗本就不发达,小孩子又格外金贵些。哪怕是小伤,如果不及时料理好,发展到危害性命也是寻常事。
自这日起,一日十二时辰,他除却偶尔帮一帮宋璋,竟是屋门都不出了,整日在内照顾着温鹬。衣不解带,脚不着地。
小院中每日三次的小饭桌也不摆了,谢小小每天做好了饭送进屋里,盯着祁染用膳。
祁染总是胡乱塞几口就转头挂念着喂温鹬,谢小小只好又把饭端出来,和杜鹃一起坐在厢房门槛上闷头吃。
一向活泼的杜鹃都愁云满面,“怎么就不见好呢,你看先生,就四五日的功夫,都急瘦好一圈了。”
她回头去望,看屋内的祁染仍然穿着平日里那套圆领青衫,但衣摆袖角明显有些伶仃空荡,长发只是松松一挽在肩颈处。此刻伏在床边,青丝垂淌,大约是累着了,小憩着,人没动。
谢小小沉着脸,扒着饭的筷子顿了顿,手指捏得有些紧,没说话。
杜鹃还在扭头望着,“哥哥可是真心疼他,忙得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谢小小猛地站了起来,倒把杜鹃吓了一跳,抬头张着嘴看着他,“烧饭公,你又怎么了?”
谢小小还是不说话,把碗筷收了,往那间屋里走。杜鹃连忙拍拍屁股,也跟在后头。
屋内,一应动静俱无,连呼吸声都是静悄悄的。
两个小孩脚步不像大人那么稳重,但饶是这般祁染都没醒过来,仍然沉沉趴在床边浅眠着,可见是真的累得狠了。
杜鹃轻轻凑过去看了眼,看见祁染眼下隐有一片淡淡乌青,原本清秀雅致的脸也瘦了一些,下巴越发尖了,显出一股带着病感的弱质风流。
杜鹃看得直难受,不知这几日祁染是如何通宵达旦,又如何宵衣旰食地守着,才累成这样。
床上倒是动了动,温鹬忍着痛意,翻过身来启唇,“小声些,先生累了,正睡着。”
“你还知道他累了?”谢小小开口,脸色黑得像口锅。
杜鹃不明所以,看了看温鹬,又拉了拉谢小小,“干嘛呢,怎么这样说话?”
谢小小把袖子拽回来,双眼直直盯着温鹬,“我前天夜里看见你了。”
温鹬没有吭声,但双眼一下子暗了下来。
杜鹃还在状况外,“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谢小小瞥一眼一旁祁染,他睡得太沉了,几个小孩说了这么些话,他完全没有察觉。
谢小小再看看缠绵病榻的温鹬,又气又怒,心火冒起,压着嗓子讽刺开口。
“好大本事,病成这样了,半夜还能爬到井边,冷水一瓢接着一瓢往身上倒。”
那日夜深了,他睡到一半下床起夜,迷糊间听见祁染这边小院有细微动静,当即睡意消了一半,心吊得高高的,提了把菜刀就蹑手蹑脚往院墙上爬。
本以为是有梁上君子,不曾想一眼看见井边有个身着白衣的小少年身影,面无表情地摇绳打水,打了满满一桶上来,然后一丝犹豫也无,解了衣裳,拿着水瓢便劈头盖脸地往身上淋。
那井水有多冰凉刺骨,谢小小每日都和厨案打交道,怎会不知!
温鹬不愧是手劲最黑最稳的,打水时没有一点不稳,脸上也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他全程看见温鹬淋尽了整桶水,才又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干了,穿好衣裳,转身往房里去了。
杜鹃听完,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温鹬,低低吸了口凉气。
温鹬面色不变,但眸色更深,“那又如何,又没倒你身上。”
“是没倒我身上!”谢小小冷声,伸出手指着祁染,“你以为是倒你自己身上了?这水淋得是他的心!”
杜鹃没出声,但看着温鹬的眼神也明显满是不赞许之色。
谢小小的话也劈头盖脸,“你看看他多担心你!你还故意这般作践!”
温鹬没有说话,杜鹃几乎要以为他在酝酿怒火。
谁知半晌过后,温鹬竟然甜蜜地笑了,仿佛坠入一个美梦,蜜糖一般的柔和神色尽数取代了之前的暗暗眸色。
“是啊。”他轻声细语地启唇,声音也甜得像糖稀一般,又绵又柔,“先生一直牵挂着我,就不会想着离开了。”
谢小小刚想说些什么,脸色又是一变,“那天摔在碎瓷上也是你故意为之?”
温鹬笑得甜美,声音飘忽,“嗯。”
“我看你是疯了!”谢小小愣住了,难以置信地出声,“你有病吧!”
“我是有病啊。”温鹬看着一旁长发垂散的祁染,笑容越来越甜蜜,“我病入膏肓了,连床都下不了了。”
这是一个小孩能干出来的事吗?这是一个小孩该有的表情吗?
谢小小看着他脸上那如梦似幻的表情,心里甚至倏地油然而出一股惊悚感,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撞到了杜鹃。
杜鹃皱着眉,看一眼祁染,再看一眼温鹬,这才开口。
“为着你的病,先生也病了,瘦了这么一大圈。再这样下去,他也不用下床了。”
温鹬眼神一冷,忽然又像极了无理取闹的小孩,“先生是我一人的先生!”
杜鹃凝噎片刻,放轻声音,“小雨,你看看他,你看看哥哥,都快瘦成什么样了。你要作践自己,豁着命往死里作,我们说了你恐怕也不会听。但你要把哥哥的命也一并要了去吗?”
温鹬眼神猛地一晃,晃到了身旁的祁染身上。
祁染即便是睡着了,在睡梦中清致的眉头也蹙着,一团忧郁之色,浓得化也化不开。一只手还按在被角上,是因为时时刻刻都在替他掖着被子的缘故。
另一只手则自始至终都握着他的手,是因为他一直央着,才时时两相交握。
但因为太过疲惫,这手的细长指尖卸了力气,松垮垂着,因为被他五指穿插进去扣着,才一直没有从床榻边垂下去。
杜鹃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祁染松垮着的指尖,又看温鹬一眼,“冰得吓人,比井水要刺骨多了。”
温鹬的嘴唇终于动了动,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谢小小恶狠狠道:“罢了,反正我知道你们银子放在哪儿的,之后也不愁没银钱敛棺材,到时候你继续带着他,黄泉路上手牵手便是了!”
温鹬黑鸦鸦的睫毛抖了一下,五指猛地扣紧了祁染的手。
他不信鬼怪之说,若真有鬼怪,他全家尽数惨死,因温家而死去之人更是众多,怎么没有一个来索他的命,反而教他遇着了神仙似的人,幸存至今?
可先生先生也会像家人那般,枯骨一具,世上再寻不见青衫踪影吗?
不不唯有这个不行。他不要祁染死,他要祁染活着,快快乐乐的,像往常一样自在又温柔地笑着。
谢小小最后那句动静实在算不得小,温鹬只感觉自己死死扣着的手动了动,床榻边倾泻而下的青丝拂过他的脸庞。
“这是怎么了?”
祁染恍惚睁开疲惫双眼,太阳穴钝钝的痛,一睁眼便看见三个小孩冷面僵持着,互相无言。
第58章 今日晴祁染这话,她怎么听怎么像是交……
祁染撑着床边站起来,然而之前睡得太昏沉,姿势又不佳,脑袋闷痛不已,刚一挺腰就觉得天旋地转,又一下子跌坐了回去。
谢小小立刻伸手去扶,但小孩的力气有限,反倒自己被带得一个踉跄。
祁染还没坐稳,先捏了捏谢小小的手,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多谢小小,咱们小点声,鹬儿还睡着,吵醒了便不好了。”
谢小小的嘴巴动了动,面色出奇地差,一连串的话几乎要冲动地吐出。
然而他转眼瞥见祁染的脸色,清隽的脸透着一股疲累的苍白。即便是这样了,醒来后的双眼透过惺忪睡意,扑面而来的仍然是浓浓的忧心与关切。不见憔悴,但这憔悴是外人都看得出的。
这般疲惫醒来,第一时间却还是放着柔声,嘱咐他人轻声,唯恐温鹬不得安适。
谢小小再想起温鹬半夜的那些行径,心情越发的差。
杜鹃说的那句话真是字字句句戳到了点上,温鹬看似是作践着自己,何尝不是在作践眼前男子。
如若温鹬真一个不好,将自己作践没了,祁染不说跟着去了,只怕心魂也要随着俱碎。
“怎么了?”祁染看谢小小脸色不假,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脸,“什么事闹得这么不高兴?”
谢小小最终还是没有把方才那些话说出口,不是为温鹬,而是为祁染。
祁染如果知道了,恐怕不会责怪温鹬,只会自责自己让温鹬多思多虑而已。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没事。”谢小小横扫一眼温鹬,“我和杜鹃来看看你们俩。”
祁染笑了笑,伸手抓了蜜饯,冲杜鹃招手,“鹃鹃怎么今天这么沉默,来哥哥这儿吃果子。”
杜鹃目光流连在眼前祁染身上,又挪到温鹬脸上,然后立刻心里一怔。
温鹬一贯话少,性子也冷,颇有主意。三个人一起玩的时候,温鹬拿准了什么事便要去做,从来不会和他们商量。
然而此刻的温鹬竟然透出一股恐慌之情,双眼盯着她,平生第一次杜鹃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一种焦虑乞求之色。
她牵了牵嘴角,没说什么,上前接了蜜饯,“哥哥,没事的,小雨醒着呢。”
祁染蓦然回头,果真看见温鹬坐在床上,被子垮落到腰部,露出单薄孱弱的肩膀。
他立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躺着,别起来,伤还没好呢。”
谢小小突兀出声,“大哥,你多久没睡过一次好觉了?”
祁染听不出这话中对温鹬直剌剌的锋芒,只是疲倦地笑笑,“我是大人,没事的,鹬儿伤得重,这几天得好生照管着,落了病根就不好了。”
谢小小便不再说了,一双眼睛直盯着温鹬看。
温鹬顺从地躺回在床上,每听见祁染一句,那黑鸦鸦的长睫就跟着一颤。
“也不知怎么就一直不好。”祁染因忧思而倦怠,“想是夏日炎热,这伤口总也好不了。明日我去打听打听冰室,买些冰回来放在屋里。小小,你明天帮我叫个马车可——”
话说到一半,袖角一紧,祁染慌忙回头去看,看见温鹬抓着自己的袖口,不知为何满面苍白,“先生先生莫要劳累了,我很快就能好了。”
祁染摇摇头,心疼兼着愧疚,“这么久都没好,定然是我哪里没看顾上。你乖乖的,不要多想。”
温鹬还是要求,下唇咬出了印子,深呼吸一口气,当着谢小小和杜鹃的面一字一句,“我一定很快就好。”
祁染见他坚持,便也不再说什么。他起身要送两个小孩回家,杜鹃立刻出声拦他,但夜深露重,祁染终究还是不放心,披了浅青色罩衫,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往外走。
温鹬直起身便要跟过去,只是刚一坐起,便看见祁染手臂穿过外披时露出的一截伶仃细白手腕,坐直的身体又慢慢塌了回去,最终安静躺回床榻上。
月明星稀,只能听见蝉鸣。祁染牵着两个小孩,行至一半时蹲下来,认真和两个小孩开口。
“鹬儿他没了爹娘,心里孤苦,平日里便寡言少语些,其实他是个好孩子,你们不要讨厌他,好不好?”
杜鹃“哎呀”了一声,“我怎么会讨厌他呢!小雨长得跟人偶娃娃似的,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祁染摸摸她的头,“我最清楚他脾性如何,恐怕平时和你们一道也难免有些桎梏。若有什么,辛苦你们多让让,只是千万别弃了他一人,他是喜欢和你们一起的。”
杜鹃脸上笑嘻嘻的笑容慢慢就淡了,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祁染这话,她怎么听怎么像是交代后事一般,无端让她心里坠得慌。
谢小小没听出这些,只是两条手臂一抱,冷冷道:“你先好好关心关心自己吧,瘦成什么了。”说罢,可能是觉得自己语气太剌人,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定有他一口饭吃,我也就会这个了。”
祁染也伸手摸摸他的头,“真乖。”
谢小小的住处就在对门,近得很。杜鹃住处虽和祁染相邻,却要拐一条小路。
路上,杜鹃紧紧攥着祁染的手,心里越发不安,直到家门口都没有松开,越发不知所措,“哥哥?你是不是也要走了?你也要像宋璋哥哥那样去乾京吗?”
祁染含着笑,眉目之间划过一丝忧愁。比起谢小小,杜鹃要伶俐得太多。
哪怕是小孩子,但一月相处下来,情谊是真的,于杜鹃他们是,于他也是。
“我不是这里的人,迟早是要回去的。”祁染轻声,“可我总放心不下鹬儿。鹃鹃,你是最聪明体贴的,如果以后我走了,你帮哥哥看顾着鹬儿,好不好?”
杜鹃仰头望着他,片刻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宋璋说要走时,她虽失落,却也不至于如此。但不知为何,看见蒙着一层月光说自己“不是这里的人”的祁染时,她心头油然而生强烈的难过感。
她看着祁染,仿佛看着天边那皎洁月色,看得见,却摸不着,无影无形,相隔千里。
杜鹃抱着祁染的脖子抽抽噎噎,“我舍不得,我和小小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吗?”
祁染心里也有些难受,但还是笑着哄她,“天下就那么一个乾京,你不是前几日还和宋璋哥哥说要去乾京当官么?怎就说见不到之类的话?”
“可是,可是那都是好久之后的事了。”杜鹃边掉眼泪,边伸手摸祁染的脸,“到时候你都老了”
祁染忍不住笑得双眼弯成月牙,“那可未必。”
他是个能和时间玩捉迷藏的人,如今杜鹃不过七岁有余,但到二十年后的乾京,他见到杜鹃恐怕还要叫声姐姐。
杜鹃似懂非懂,又和祁染依依不舍说了许多话,才回家去了。
祁染独自往小院中走。
稚子年幼,许多现在看来大过天的事情,多年之后只不过是漫长人生中最轻飘飘不过的一件事。二十年后的杜鹃和谢小小,大概率会连他长什么样都已经记不清。
回到屋内,一切静悄悄的,他看了一眼,温鹬侧身睡在内侧。
祁染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一切正常,才合衣睡了。
头几日温鹬总会往他怀里钻,祁染抱着个人终究睡姿不好,第二日起来总会浑身酸痛。今夜温鹬难得破天荒地先睡了,祁染也顺理成章睡了多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梦里,他听见有谁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对不起。
二三日过去,温鹬的身体果然好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般一直缠绵病榻,如今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伤口也开始愈合。
午膳时,祁染检查他小臂的那一处上,那块碎片嵌得太深,当时夹出来时好悬没有将伤口弄得更差。
他叹了口气,“当真是要留痕迹了。”
温鹬微微抿唇,“留了疤,先生会不喜欢吗?”
祁染一怔,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我只是心疼你小小年纪便要带疤。”
温鹬仍是有些闷闷不乐,祁染见他如此在意容貌,只好开解他,“一点小痕迹,不碍事的,想来对将来姻缘也是无妨碍的,莫要挂在心上了。”
杜鹃端着碗,看了眼温鹬,脸上懵懂划过一分若有所思。
谢小小在一旁也不是很高兴,“今日饭菜不合你口味吗?”
他观察好几日了,明明温鹬好了之后祁染没有再像之前那般终日疲累,但脸色仍旧不太好,饭量竟然是一日比一日少,如今不过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祁染叹口气,“不是你的缘故,大约是入夏了,天气炎热,胃口小些。”
他这几天的确不太能吃得下饭,不知是否是暑热的缘故,昨日晚间吃了两口,夜半竟然堵得慌,起来吐了个干净。因为不想几个小孩担心,便没有说过。
杜鹃看了一眼他,欲言又止,还是没说什么。
今日便是宋璋上京的日子,祁染原本想叫宋璋一起吃个饭,奈何宋璋说要去和老师拜别,便没能一起。
杜若耳朵最尖,遥遥就听见车轮骨碌骨碌的滚动声,立刻放下碗,“宋璋哥哥回来啦!”
祁染也赶紧起身,带着温鹬一起去小巷口迎宋璋。
宋璋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见到几人面露不舍,“这便是辞别了,只愿来日如约,乾京相聚。”
杜鹃舍不得他,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才轮到温鹬上前,“学生送别夫子。”
宋璋嘱咐他许多,又拉过祁染低声,“原本老师也与我一道来的,只是他不喜人多,先一步去了我那儿。染兄可先行让小雨去拜会拜会。”
祁染与温鹬说了,温鹬又和宋璋说了一些话,这才一步三回头去了。
剩下两个小孩在一旁你一句我一句想象乾京盛况,宋璋得空与祁染执手切切交谈,说了不上几句,便面露犹豫之色。
祁染问他,“璋兄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挂心的事?”
宋璋看他两眼,从头看到脚,才叹息一声,“染兄这些日子也瘦得太狠了,头几日我以为是照顾小雨的缘故,怎么这几日仍不见转好,反而更消瘦了。”
祁染一听是这个,放了心,不大在意,“夏季日头毒,也是寻常事,璋兄也要照顾好自己。”
宋璋还是目露担忧,端详着祁染。虽说夏日人是会消瘦些,但也不见像祁染这么瘦下去的。
他与祁染初见时,祁染便是清瘦体型,但看得出来结实强健。如今竟是形销骨立,便是跟话本子中的多愁多病身也比得了。
风一吹,宽大的青色袖袍空荡荡地飘着,整个人仿佛也能被风吹散。
第59章 今日阴‘知雨,我叫知雨。“……
宋璋思量再三,将祁染拉到一旁,殷切嘱咐了好些滋补的方子,随后又是一阵犹豫。
祁染看得奇怪,“璋兄这是怎么了?”
宋璋这才开口,“我心里揣着一件事,总拿不准该不该和染兄说。只是如今眼见别离,却也不好瞒着染兄,只是染兄听了切莫动气。”
祁染和杜鹃谢小小一起,直到宋璋的马车看不见影儿了,才转头往回走。
日头太烈了,又因为方才从宋璋听说的事,他头昏脑胀,走了几步路,竟有双眼发黑的感觉。
“小小,鹃鹃,你们先回去吧,我去看看鹬儿和夫子如何了。”
祁染昏昏沉沉走到宋璋旧居,还未来得及踏入小院,先听见一阵叮咣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心里一紧,忍着头晕快步走近,隔着一段距离,便从掩着半扇的窗户外看见让人心胆俱裂的画面。
寒光晃着眼,温鹬被逼在窗前,满脸泪痕交错。而一个看着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手持一柄匕首,颤抖着对准眼前孩童。
“你是你是温家的若不是温家,我儿怎会——”
男人看着面前稚嫩却眼熟的脸庞,悲伤混杂愤恨,手背上暴起了青筋,随着声音而高高扬起。
六岁孩童瑟缩起来,整个人呜咽一声,顺着墙角跌坐下去。
男人动作一僵,眼前哭泣的孩童身影与自己昔日幼子重叠在一起。他怔怔后退半步,清泪纵横,甩掉手上匕首,摔门而出。
祁染在院中,急忙伸手要去拦,然而男人脚步极快,头也不回地一把推开祁染,匆匆离去。
匆忙之间,祁染只瞥见一眼男人的侧脸,无比眼熟,却因为这一眼太快太急,看不出是谁。
他本就头晕目眩,又被推了这么一把,当即整个人摇晃着倒下。
烈日当空,晒得他双眼阵阵发黑。昏过去前的最后一秒,他听见的是温鹬一句夹杂着哭腔的尖叫。
“先生——!”
“哦!他动了!”
“你们吵到他了。”
“我都说了让你们声音小些!等下真给吵醒了!”
无比耳熟的话依稀从耳边传来,恍若昔日再现。
祁染的头仍然闷疼不已,努力睁开双眼,看见自己视线里出现好几张脸。
杜鹃神情紧张地扒着床头,伸脖望着他。谢小小则抱着双臂,同样紧张,又露出一分困惑。之前来给温鹬看过病的老先生捋着胡子,望着祁染直摇头。
脸色最灰败的当属温鹬,手中端着药碗,几乎是半跪在床前,正小心翼翼地给祁染喂药。
见到祁染睁开双眼,他手一抖,药液几乎要洒出,声音也抖着,“先生,你醒了?”
杜鹃难过地看着祁染,“哥哥,你怎么了呀,刚才我和谢小小听见有动静,过去一看,就看见你倒在宋璋哥哥家院子里,我们急坏了!”
谢小小脸色很臭,“都说让你吃饭的时候多吃点了!这下好了!站都站不住了吧!”
祁染想笑一笑,但身体无比疲累,只能轻声道:“哥哥吃不下呀”
温鹬擦去眼泪,“爷爷,你看看先生是怎么了,是中暑了吗?”
老先生面露一分迟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又伸手搭在祁染手腕上,“我再探探脉。”
谢小小心急,“不都把过好几次脉了吗,怎么还摸,到底什么问题啊。”
杜鹃扯扯他,叫他不要急,望向祁染的眼神又充斥起那天夜里似懂非懂的无措之意。
老先生烦得要死,训了句谢小小,转头沉声不语地号了好久的脉,才挪开手捋了捋胡子,面色相当凝重,“不应该啊公子,你今年年岁几何?”
祁染只觉得连出声都费劲,“二十有五。”
老先生默默不语片刻,其实哪怕祁染不说,他也看得出来祁染尚年轻,“那不应该啊。”他反复念着这句话。
杜鹃小声道:“哥哥到底怎么了?”
老先生沉着思忖片刻,“你们小的先出去,我和公子说两句话。”
杜鹃和谢小小很听话,生怕耽搁郎中诊病,起身就出去了。唯独温鹬一直端着药碗在床前,怎么都不肯走。
老先生见他不走,也知道这个小孩和眼前男子关系极近,“罢了,不走也成,只是要镇定一些,不准闹。”
温鹬嘴唇发白,“先生如何?”
老先生又沉默片刻,祁染张口咳了两声,“老先生,您就说罢,别吓唬孩子了。”
老先生这才开口,看了眼祁染,神情极其凝重,“你这脉分明是油尽灯枯之相。”
“啪!”
温鹬手中的药碗跌落在地,四分五裂,“什么什么意思?”
祁染也是一怔,“难道不是暑热的缘故吗?”
老先生摇头,流露些许疑惑与不忍,“若是暑热,好生休息半日也就好了。公子瞧瞧自己这身子,比我上回见着公子竟是瘦了一大圈了,眼瞧着是”
眼瞧着是没几日功夫了。
老先生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不会的怎么会呢?”温鹬面色瞬间惨白,厉声道:“先生这么年轻,又没有过病痛,怎么会油尽灯枯?分明是你信口雌黄!”
神情激动的家属老先生见得多了,并不生气,反而也存着一丝疑虑,“公子这年纪,的确不应该啊。若要说年轻人这般倒也不是没有,多是忧思过甚的缘故,见着了相思的人,又或者回了故土,渐渐也就好了——你怎么了?”
他刚说到一半,就看见温鹬一下子站了起来,前后一晃,竟是大受打击的模样。
一直默而不语的祁染温声道:“多谢老先生,我知道了。”
老先生张罗着开了些方子才辞去,屋内只剩两人,祁染伸出瘦得吓人的手,“鹬儿,你过来。”
温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几乎是扑在床边:“先生?”
祁染望着他那双惊恐的眼睛,“璋兄与我说了,你之前病一直不好,是因为自己故意拖着的缘故,是吗?”
温鹬颤抖着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我、我——”
“何苦要这般呢?”祁染仍然温和地望着他,眼中深处流淌过痛心,“你这样,可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爹娘,对得起为你看病的老先生,对得起一直关心你的宋璋哥哥、杜鹃、谢小小么?”
温鹬僵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祁染的声音已经因为身体的缘故变得极其缥缈虚弱,但一字一句落入温鹬耳中,如千斤压顶般砸下,“还有我,你可曾想过?你这般可又对得起我吗?”
温鹬双腿一软,竟是哐当一声跪在了床榻前!
“我错了先生,鹬儿错了”
祁染想拉他,然而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你究竟何苦如此啊?”
温鹬肩膀终究一抖,眼泪喷涌而出,脸伏在祁染的手心中,“我因为我喜欢先生,我不想先生走我喜欢你啊!”
他号嚎大哭了起来。
祁染咳了两声,温言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喜欢鹬儿,所以你这般不是在伤我的心吗?”
温鹬埋在祁染手心里,泪水流淌在这只无数日夜中呵护抚慰他的掌中,“不一样的,先生,不一样的鹬儿心悦先生。”
他终于将攀爬在心中的妄念倾诉而出。
祁染微怔,蹙着眉失笑起来,“这又是说的什么傻话,你还这么小,姻缘还在后头呢。”
“是是。”温鹬慌忙抓住祁染往回缩的手,“鹬儿的姻缘还在后头,所以先生不要走,先生好好的,在后头等着鹬儿,好不好?”
祁染凝视他许久,还是偏过头去,娓娓出声。
“银钱我搁在你屋中床铺的暗格里了,你好生收着。这屋子我前些日子便和牙人买下了,往后就留给你。小小和鹃鹃是重情的,你日后日后与他们一起,切莫闹脾气,相互扶持,知道吗?”
“不要先生不要”温鹬恐惧到表情几乎扭曲起来,“先生,你要丢下鹬儿了吗?我那么喜欢你你不能”
祁染苍白一笑,闭上双眼,横下心来,“我早已有两心相许之人。鹬儿,你好好长大,日后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温鹬仍旧抓着他的手,魔怔一般,只是摇头,“不会了再不会了鹬儿再不会遇到像先生这样的人了天地之间人何其多,鹬儿喜欢的一直是一直是”
他抬起头来,看见祁染安静地阖目而笑,神色哀伤,“你们倒是相像。”
温鹬倏地抓紧他的手,“先生,你等等鹬儿,好不好,鹬儿一定努力,鹬儿——”
祁染始终偏着头不去看他,打断他的话,“鹬儿,你还未曾有小字吧?我们相伴以来,已然如同至亲一般。若你想,先生便——”
“至亲”二字刺痛了温鹬,他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我有的!我的至亲幼时便为我择定了小字,无需先生这般!”
“我名单字一鹬,是母亲所取,因她擅长观星,希望我于天文精进。”温鹬猛然抬起头来,盯着祁染,执念入骨,“后来父亲说如此甚好,古书有云,鹬者,闻天而知雨,便为我择定‘知雨’二字为小字。”
他再次将脸埋在祁染手中,乞求地蹭着祁染的手心,近乎呢喃。
“我有小字的,不要你取知雨,我叫知雨。”
第60章 今日阴“你是要看着哥哥死在那间屋里……
知雨知雨。
那截已然瘦成枯骨的手,明明连力气都已经使不上了,明明连偏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徒然爆发出一股力气,宛如回光返照。
昨夜太白星明亮。
侧耳倾听,依稀中,已然有雨珠噼啪而下,尽数袭来,倾尽二十载。
无论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雨珠总是无法抵挡的,自天上倾斜而下,在人无知无觉的时候,已然默默将人从头到脚淋湿,不留一分怔忡。
——“初见他时,他穿的便是一身月水缎的衣裳,清贵高洁不可言,神仙似的一个人。”
祁染在风雨飘摇的山林间,循着那截系着平安扣断了的红线,捡到那个生死未卜的稚子,将自己那件月水缎的外裳披在稚子身上,挡去风雨。
——“难怪你常说我穿藕色好看,原来是这个缘由。”
他缓慢睁开眼,朦胧间,床榻边,淡藕色衣裳的稚子伏面在他手心中。
——“不知是否喜好青色,不过那人的确常常一身青,或许如此吧。”
贴着稚子面孔的五指轻动,覆在祁染细弱手腕上的青衫袖角无声滑落。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手被倏地抓紧,温鹬惶惶抬眼,遇见那双一贯温和,不久前连气力皆无,而今恍惚若癫狂的双眼,那双眼里泪水无声而出,恰如窗外雨滴。
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知雨你说你叫、你叫知雨”
祁染喃喃念着,不知是说与眼前的孩童听,还是自言自语,说到最后,竟是仰脖含泪笑了起来,笑得踉跄,苍白细弱脖颈翕张。
——“幼时我总想问问,可惜错过了时候。你喜欢青色吗?”
青色虽好,可我最喜欢我最喜欢的是
温鹬心中一紧,嗓音发干,“先生?”
祁染双眼朦胧,已经到了无法聚焦的地步,攥着温鹬攥着知雨的手。
“知雨鹬儿你穿淡藕色是最好看的”祁染声音虚弱,缥缈,夹杂泪水与笑意,近乎呢喃。
温鹬几乎是立刻攥紧那只已然没有力气的手,徒劳地睁大双眼,惶惶然出声,“先生,你好好的,你别生病,你别走我日日穿淡藕色衣裳给你看,好么,好不好?”
祁染已然有些无法凝神集中了,意识飘忽间,他听见一道嗓音,轻盈无力,温和恍然。他听了许久,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
“鹬儿你去看看,今夜太白星如何”
温知雨抓着他的手,不知为何祁染会如此发问,却在祁染虚弱的嗓音中无端感受到别离之意。斜后方便是小轩窗,只消几步,便可以走到窗前看个分明。
但他泪眼怔怔,“我不去,我要守着你。若是我去了,你便走了,我怎么办?”
祁染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费劲全身的力气,“你去、你去”
温鹬颤抖着,抓住祁染的手,固执地守在床边,一步也不肯离去,如同抓住了神明的羽衣,紧紧攥着,便可留住神明。
祁染没有等到温鹬的回答,嘴唇无力地动了动,然而还未能再说出些什么,头便偏了过去,意识滑落黑暗深处。
一片浓重而拨不轻的黑暗深处,有人在掩面哭泣,他提着灯走近了,是一道淡藕色的小小身影。
祁染听见这哭声便心尖抽痛,他伸出手去,想要轻轻搭住这小身影的肩,然而还没触碰到对方,淡藕色身影倏地回头。
青丝披散,身形颀长,露出一张多情貌美的男人桃花面,声音颤抖。
“阿染,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心悦你了,你应该知道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了,祁染想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的缘分像一个圈,环住这头,也就拽住了那头。无论向前跑还是向后跑,永远都会相遇。
你等我,祁染努力张口,你等我,我很快就去见你
杜鹃站在小院中,急得直抹眼泪。谢小小在她身旁,虽然不言不语,但面色同样苍白。
祁染的那间南厢房的房门紧紧掩着,半点缝隙都不透。
两人在小院中站了许久,才听见房门吱呀一声,看见一抹淡藕色身影出现,回身将房门挂上了锁后,才手里端着药碗,安静沉默地去倒药渣。
谢小小捏紧了拳头,大步流星上前挡住,“你什么意思!”
温鹬面无表情地抬头,片刻后,露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先生病了,得好好养着,怕吵闹,不宜见人的。”
谢小小气得发抖,“怕吵闹?不宜见人?我和杜鹃不是蠢货,探视病人怎么会吵嚷打闹?!”
杜鹃擦擦眼泪,努力放平声音,“小雨,哥哥病重,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让我们帮你,也让我们看看哥哥,你不能这样。”
自昨日,老先生来看过情况后,不过一夜的功夫,祁染的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
杜鹃吓坏了。
昨日他们二人最后看见祁染时,他还只是有些有气无力,躺在床上就好了许多,还能和他们说说话,一同玩笑。
杜鹃临走时心里很担忧,却也没有太紧张。依她来看,祁染一定是暑热才晕倒,这是小事,好多人都有过,碍不着性命的。
但她和谢小小到底还是挂心着,今日早早便来了,想探望祁染如何,若有能帮忙的,也尽量搭一把手。
谁知刚一来,就看见南厢房的门落了锁,锁得死紧死紧。他们敲门,温鹬便在里头轻声说先生累了,还没起。
杜鹃还没来得及再问,谢小小脸色瞬间就变了,隔着房门让温鹬开门。
里头便再没有声音。
杜鹃身手好,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干脆翻上屋顶,顺着到后侧的小窗处跳下来,焦急地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一看,她的心就凉了半截。
屋内陈设一如既往,可那个时常穿着青衫,见着他们便温柔笑着给他们塞蜜饯的身影却不见了。
床榻纱帘垂下半截,但杜鹃眼神上佳,已经足够她看见床榻上的光景。
那青衫身影躺在床上,和昨日最后一次见到前一模一样,仿佛昨日躺倒之后便再没有起来。曾经笑呵呵逗他们玩笑的清隽面容已然灰败了下去,两颊枯瘦,双眼阖着,要定睛仔细看,才能勉强看出胸膛还在轻微起伏。
昔日牵着她的那只清瘦却有力的手也活脱脱已经瘦得几乎皮包骨,像秋日枯萎的残枝,毫无意识地被温鹬握着。
而温鹬始终坐在床边,身旁矮几晾着药,就那样小心翼翼如珍宝般将祁染的手贴至脸庞,低声不断地说着话,如同情人呓语。
温鹬的表情柔和天真,不知在说些什么,说到有趣之处时,还会低头冲着祁染笑。
如若不是床上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杜鹃几乎要以为这两人在说着什么悄悄话。
杜鹃看了好久,心里恐惧兼着强烈难过。
她不明白,明明昨日还能说说笑笑的人,为什么今日就连话都说不出口了。她知道病来如山倒,可那分明是命悬一线油尽灯枯的模样!
翻下屋檐时,一向利落轻盈的她差点因为失神而直接摔下来,多亏谢小小接了一把,她才不至于受伤。
谢小小扶好她后便问,“大哥怎么样了?”
杜鹃嘴唇动了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谢小小的脸色便霎时间变得苍白。
再之后,便有了和此刻和温鹬对峙的这一幕。
温鹬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谢小小,神情蒙上一点阴郁,“让开,我要去给先生拿药。”
谢小小死死盯着他,“就算我们再怎么说,你也是不肯打开房门的了?”
温鹬脸上阴郁不变,仿佛方才的天真无邪只是错觉,“我说了,先生病着,不宜见人。”
谢小小额角青筋凸起,猛地挥手打翻温鹬手中的药碗,白瓷跌在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尖锐声响。
碎片四下飞散,温鹬平静地脚尖一挪,轻巧躲开锋利瓷片。
谢小小胸口重重起伏,指着眼前一地锋芒,“怎么了,你不是很娇弱吗,不是很胆小吗,不是很会往上撞吗,怎么现在又站得稳躲得开了?”
温鹬没动,冷冷盯着他,“我不会再做让先生伤心难过的事情了。”
“是吗?”如果不是顾忌不远处屋内有病人,谢小小几乎想大吼一番,“那你这么把房门锁着,他就会高兴欣慰了?!”
温鹬还是重复之前的话,像是只知道这句一般,“先生病着,不宜见人。”
谢小小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拳头捏出噼啪声响,神情一扭曲,当即便要挥拳。
一直默默哭泣没出声的杜鹃却闪电一般猛地穿插进两人之间,推开谢小小,流着眼泪看着温鹬,一字一句,锥心刻骨。
“小雨,你扪心自问,你锁着这门,到底是不想让外人进去,还是想让里面的人永远无法离开?”
温鹬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杜鹃擦了把眼泪,“你是要看着哥哥死在那间屋里吗?!”
温鹬神情又一次变回纯真孩童,甚至歪了歪头,露出一点疑惑,仿佛杜鹃这话极其可笑,“怎么会死呢?先生还年轻,又没有受伤,生了病喝药就是了,药到病除,病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