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侣装模作样,老搭档裂痕渐生,最后一票已上膛◎
基兰·达菲提着洗好的餐具匆匆离去, 步伐轻快了不少,显然卸下些担子——最关键的是,他也全然不像准备找只猫出来的样子。
何西阿目送他消失在营地另一端, 无声地吸了口气。这口气吸得谨慎,只到喉咙口便停住。
若说马掌望台的晨雾口味是山风、森林和营火余烬混合的凛冽, 克莱蒙斯岬边的是清冷的水汽、鱼腥与湿木头……这里,谢迪贝莱, 则是水草腐烂、淤泥沉淀的甜腥, 混杂着某种更深层、更顽固,如同死亡本身缓慢分解般的湿腐气。这味道无孔不入,粘在皮肤上, 钻进肺腑里。
还有猖獗的苍蝇。仿佛凭空从沼泽的瘴气里滋生, 嗡嗡声天不亮就开始,如一层油腻的纱幕笼罩着营地。它们贪婪地绕着昨夜狂欢残留的杯盘狼藉打转, 在皮尔逊尚未收拾干净的炖锅边缘起落,偶尔还会不知死活地撞向人脸, 惹得人心烦意乱。
“早啊。马修斯先生。”
一道带着疲惫、却依旧利落的女声自身后响起。何西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珊·格里姆肖,营地的“总管”兼纪律委员, 正叉着腰站在那儿, 头发一丝不苟地盘着, 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刚刚苏醒、尚显懒散的营地。她手里攥着块抹布,显然早已开始了一天的巡视。
“格里姆肖女士, 早。”
“昨晚简直一团糟。”苏珊皱眉,用力拍开一只袭来的苍蝇,“奥德里斯科的杂种都摸到营地里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何西阿微微蹙眉, 本能地环顾四周。四下无人, 营地边缘的树影还在晨雾中影影绰绰地晃动。
“确实, ”他压低声音,“能摸进来,说明他们把咱们的底细摸清了。昨晚恐怕只是个开头。”
“我就是这意思。”苏珊的嗓门也压低了,“我怕他们还会再来。下回人更多,麻烦更大。”
“我会跟达奇提。”何西阿点头,“还好昨晚亚瑟跟普莱尔发现得及时。”
“是,多亏他们俩。”苏珊脸色稍霁,但随即又蹙起眉头,“说起来,何西阿,那个城里来的小子——普莱尔,怎么还跟亚瑟挤一块儿?”
“这房子再破,好歹有屋顶、有墙。之前在湖边没办法,大伙儿都躺地上。现在既然有地方了,要是他打算长住,咱们是不是该给他腾间屋子出来?”
何西阿:“……”
何西阿干咳了一声。
“嗯……格里姆肖女士,你的考虑很周到。”何西阿语气深沉,“不过,普莱尔先生的情况……有些特殊。”
“特殊?”
“那孩子是地道的城市货色,保不齐还念过寄宿学校。”何西阿慢条斯理地陈述,“对野地、对营地、对我们这套……生活方式,完全不熟。你看他那身行头,老天,他这年纪,甚至连烟酒都不沾。”
苏珊哼了一声。
“城里人的毛病。”她咕哝着,又皱眉想了想:“不过亚瑟倒是被带得讲究多了。前阵子我去收他的脏衣服,件件都跟新洗出来似的。”
不,它们就是新的。
何西阿默默想着,面上却是一副过来人对城市少爷了如指掌的笃定——
“问题就在这儿,苏珊。普莱尔那些城里人的讲究,在这种地方反而成了麻烦。你想想,一个行李放好、先问哪儿能洗手的人,晚上单独住,万一找不到路摸黑乱走,一脚踩进鳄鱼窝,得惹出多少乱子?”
“道理是这个道理……”苏珊思忖着,“可亚瑟呢?你知道亚瑟的脾气……他会乐意天天看着普莱尔?”
何西阿:“…………”
是。亚瑟不乐意。何西阿继续默默地想。不乐意到都给普莱尔嘴上啃那么个口子。
何西阿无比真诚地清了清嗓子。
“亚瑟要是真觉得不方便,早把人轰出去了。”他发自肺腑地说,“再说,普莱尔那孩子不傻。等他熟悉了这鬼地方,知道哪是哪,到时候再给他单独弄间屋子也来得及。”
苏珊离开了,更多的帮众陆续起床。约翰和哈维尔靠在昨晚狂欢残留的狼藉旁,正凑在一起点烟斗。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飘过来,混杂在沼泽的湿腐里,奇异地勾起何西阿喉咙深处一丝久违的痒。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指尖只触到药瓶光滑冰冷的玻璃壁——该死的咳嗽,该死的肺病,该死的戒烟。他咂咂嘴,强行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渴望,目光转向主屋前庭。
帮派领袖不在那儿。晨光又爬高了些,懒洋洋地照在这破败、但好歹勉强算是个房子的建筑上。主屋二楼,属于亚瑟——现在大概也属于普莱尔——那间拐角房,所有的窗户都拉着帘子,严严实实。
……啧。年轻人。
何西阿无声地叹出口气。警惕吗?肯定的。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股不对劲。一个谈吐斯文、身家清白的城里阔少,怎么会碰巧在荒郊野岭被亚瑟“捡”到?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跑到他们这伙亡命徒窝里来示好?他也年轻过。他太清楚普莱尔那双深色眼瞳里,那股看向亚瑟时燃起的、不容错辨的明亮热度意味着什么。
但……亚瑟看起来,至少比跟玛丽纠缠那会儿要放松些。而且,普莱尔那些药水和药粉确实管用。甚至,先前亚瑟还提过,说普莱尔有门路能弄到合法身份。
该怎么说呢?达奇也老说要弄块地。
何西阿走进屋子。木门是新加固过的,脚下的地板却不太争气。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在控诉这栋建筑的衰老。他还没走到通往达奇房间的走廊,倒先看到老搭档从里面拉开了门。
“真巧啊,老朋友,快请进!”
达奇热情地招呼,依然是那身标志性的丝绒马甲、口袋巾配怀表链,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仿佛随时要去赴一场体面人的晚宴——
“瞧瞧这儿!虽然破败了些,但骨架还在。挑高的天花板,这些雕花的门楣……你感觉到了吗?何西阿,这才是体面人该有的生活!”他推开阳台门,目光投向外面浑浊的沼泽晨光——
“坚固的墙壁,能遮风挡雨的房间,和我们之前蜷缩的那些破窝棚完全不同。跟罗兹镇那两家百年庄园,跟圣丹尼斯那些讲究屋子比起来,也就差层光鲜皮囊。”
“是。能睡在真正的床上,感觉确实不同。”何西阿谨慎地笑了笑,“至少能把那些该死的苍蝇挡在外面……多少挡一些。不过,达奇,我得说实话——这地方,它像个捕兽夹。”
“离圣丹尼斯太近,四周全是烂泥塘,马都跑不开蹄子。平克顿那帮猎狗要是真闻着味儿摸过来,我们就像被堵在死胡同里的狼。昨晚那几个奥德里斯科的杂碎能摸进来绑人,就像警钟!”
达奇脸上那点沉醉在体面生活里的恍惚神情瞬间蒸发。他猛地转过身,何西阿的心也跟着一坠——
他这位老伙计脸上浮现的,绝不是他期望的审慎。
“警钟?老朋友,不。”达奇的声音沉了下去,“这恰恰是机遇在敲门。它告诉我们,不能再像蟑螂那样,只满足于舔食残渣了。”
“康沃尔这条毒蛇还缠着我们,平克顿的猎犬鼻子越来越灵,现在连奥德里斯科都能轻易摸到我们床头……时间正在溜走。”
他猛地挥了挥手臂,仿佛要劈开眼前无形的障碍:“所以,我有一个计划。银行。圣丹尼斯的心脏,一家毫无疑问被勃朗特那条老狐狸的爪子罩着的银行——”
“达奇。”何西阿眉头紧锁,试图截断那股灼人的狂热,“我们没必要去找勃朗特硬碰硬,我们压根就探不清那潭浑水有多深。”
达奇又一挥手。
“不,何西阿,安吉洛·勃朗特对我来说狗屁都不是。是圣丹尼斯。”他向前一步,神情间重新燃起对未来的憧憬:
“我去过那了。那座城市不一样,那里沉睡着真正的金子,就放在勃朗特庇护的银行金库里。那笔钱,足够我们所有人——你,我,亚瑟,约翰,还有营地里的每一个人,彻底洗掉身上的泥巴和血污,在阳光底下,用干净的手去摘芒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烂泥塘里跟苍蝇和鳄鱼争抢腐肉,还得提防着背后的刀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达奇。”何西阿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肺部被药剂压下的隐痛又翻涌上来。“城里的银行是好,但我们……或许不该那么火急火燎。”
“我们的口袋不是空的,亚瑟带了三千出头,查尔斯、蓝尼这些孩子在城里——还有普莱尔。哪怕最坏的情况,也够支撑一阵,甚至能再往西挪挪,找个更偏远、更安全的地方喘气。”
“而且,电车站那事儿之后,城里的警察肯定都绷得像弓弦。现在动银行,等于往火药桶上扔火柴。”
这回帮派领袖皱了眉,盯向何西阿的眼睛。
“老朋友,连你也开始怀疑我了吗?”
何西阿只觉得荒谬。
“你连这都要看成怀疑吗,达奇?”
达奇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我知道——抱歉,老伙计。”他的声音变得疲惫,“我最近……脑子里塞满了事。搬家,那两个种植园,这该死的沼泽,还有那见鬼的电车站。”
他顿了顿:“连莫莉都……她跟我吵架,说我冷落了她,整天待在城里不回来。女人啊,她们永远掂量不清男人肩上的担子。”
“原谅我刚才的失态。”他走近来,伸手搭在老友肩上:“只是……我不想让大家失望。他们都指望着我,相信我能带他们趟出条路来。”
何西阿拍拍那只手:“我们都精疲力尽了,达奇。”
“所以,我们必须干最后一票。”达奇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股钢铁般的决绝:“我们缩在这里,只靠着亚瑟和普莱尔给的那点钱,能撑多久?够我们买几张去塔希提的船票?”
“圣丹尼斯的银行,不是我们贪得无厌,何西阿。它是我们唯一的活路。是通往阳光、空气和自由的唯一一张船票。这不是梦,是救命稻草。我们必须干,而且要快如闪电。”
“相信我,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干完这一票,我们就甩脱这该死的一切,去种芒果,或者甘蔗,或者管它是什么树。最后一次,何西阿。”
达奇变了——不,或许没变。
也许只是此刻,那些伪装终于剥落。
何西阿静静站着,感受肩上那只熟悉的手的收紧。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腐叶和劣质烟草的浊气,他忽然觉得,这破屋的墙再厚,也抵不住某种渗进骨髓的寒意。
“会过去的,达奇。”他稳住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尽可能平和、坚定,“你说最后一次,那就最后一次。我们都跟着你。”
达奇点了点头,沉默地。他的身影融进走廊深处的暗影,很快被吞没。何西阿踱到楼梯口,驻足。达奇的行动,下意识想到的总是亚瑟。
那孩子是达奇的利刃,也是他们的杰作,是他们热血岁月的倒影。也许……他该让亚瑟一起来,看看能不能拽住达奇。
……但亚瑟边上黏着那个城里崽子。更要命的是,亚瑟显然更乐得跟这位新朋友厮混。
午餐,他们杳无踪影。餐具才收拾完,这俩却像约好了似的,一前一后溜出了屋子。连个招呼也没打,肩上的猎枪随意一挎,转眼就扎进营地外的密林。年轻人气力旺盛,马也照顾得好,背影很快消融在茂密的枝叶间。
这一趟直到暮色四合才见人影。两人三马拖拽着一头硕大的野猪。营地里登时骚动起来,约翰、皮尔逊和女士们呼啦围上,连杰克都扒在边上,兴奋地嚷着想搭把手。
不多时,晚餐锅灶边飘起诱人的烤肉焦香。喧闹声里却空了几个位置。何西阿目光扫过人群,数来数去,少了四个——达奇,迈卡,比尔,哈维尔。
这组合透着股邪气。达奇和迈卡凑在一起就够呛,再加上比尔那个莽撞鬼、仇视当局的哈维尔……活脱脱是某种不祥预兆。不过,好处是少了四张最能分肉的嘴。直到第三天中午,每个人碗里的肉块依然堆得像小山,每个人脸上都油光满面,喜气洋洋。
除了古斯。
城里来的年轻人被年长的同住者强行发了个碗,一番无声的眼神交锋后,古斯悻悻然地钳着那只铁皮碗,一步三晃地蹭到篝火圈的最外围,那神情活像在嗅一堆刚剥下来的、还带着膻味的羊皮。
他吃得愁云惨雾,眼神发直。亚瑟并未特意凑近,嘴角却分明噙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窃笑。何西阿看得暗自摇头,索性端了自己那份,坐到古斯身边。
“不合胃口?”
不知为何,年轻人浑身一僵,背脊瞬间绷得笔直。
“还……还行,就是有点……太纯粹了。我是说,很健康。”他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清了清卡住的嗓子:“野味嘛,膻点、韧点很正常。您的咳嗽好些了吗?”
何西阿细细打量着身边这个年轻人——皮相上努力维持着客人的礼貌,实际却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尖叫着抗拒。这转移话题的手法生硬得可怜,分明是在拼命摁住骨子里那呼之欲出的挑剔劲。
有意思的是,这么个被荒野生活硌得浑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的城里少爷,却还端坐在这散发着烂泥和烟火气的沼泽边缘,强行把那块糟糕的野猪肉往喉咙里塞……
何西阿的目光状似随意地瞟向不远处的亚瑟——答案简直要写在脸上。要不是为了紧挨着某个人,这位普莱尔先生恐怕恨不能立刻策马狂奔,一头扎回他那铺着雪白桌布、飘着香槟气泡的文明世界去。
“好多了,多亏你的药。”老人神色如常地接过话头,“异……烟肼,是吧?年轻人,你有双被天使亲吻过的手。”
古斯嘴角抽搐了一下:“事实上我跟天使们不太熟……”
“啊,抱歉,我老了,忘了。无神论者。”何西阿宽容地弯了弯嘴角,“罕见的选择。说起来——”
“何西阿。”
亚瑟漫不经心地走过来,结实的身躯不由分说地楔入两人之间,像堵厚实的墙隔开了何西阿和古斯。他脑袋一偏,对向古斯:
“怎么,普莱尔先生?营地的粗鄙伙食不合您那金贵的口味?”
“摩根先生。”古斯瞬间切换回那副无懈可击的彬彬有礼,“肉非常新鲜,只是我的味蕾尚在适应这种……未经雕琢的、原始粗犷的风味。”
何西阿:“……”
演吧。两个傻小子。
何西阿强忍下翻白眼的冲动。爱情。让精明的脑袋变浆糊,让小心的脚步变毛躁。可紧接着,贝茜的影子从记忆深处悄然浮现——她曾就着篝火的光缝补他的衬衫,低低哼着爱尔兰小调,偶尔抬眼,目光正撞上他的凝视。
他出了会神,正想借着这旧影说点什么——
马蹄声。
由远及近。急促纷乱。亚瑟霍然起身,下意识将古斯完全挡在身后,手已按在腰间枪柄。站岗的莎迪·阿德勒也闪电般端起了温彻斯特,枪口稳稳锁死声源方向。
但很快,她放松了肩膀。
“自己人!”
四骑轰然闯入营地。打头的是达奇,跨着他那匹神骏的白色阿拉伯马“伯爵”,紧随其后的是迈卡,比尔和哈维尔殿后。所有人衣襟和袖口上都溅着大片可疑的、已经发暗的深色污渍。
“先生们!女士们!”
马蹄未停,达奇嗓音已然炸响,惊得沼泽的苍蝇似乎都飞起不少——
“从今往后!无需再担忧安吉洛·勃朗特那条盘踞在圣丹尼斯的毒蛇了!”
何西阿看着他利落地翻身下马,那缀表链的胸膛起伏,浑身散发着领袖的煊赫威严。
这姿态……也像极了当年。
那时只有他们三个的范德林德帮,成功劫下里霍伊特银行。那时的达奇还带着青涩的棱角,激动得喉结都在上下滚动,却死命绷着老练的架子。他跳下马时狼狈地趔趄了一下,但马上梗起脖子,对着他和亚瑟宣告:“先生们,好戏才刚开场!”
那时候,何西阿打心眼里相信他。
此刻,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豪言壮语,撞进何西阿耳中,却只激起一片冰冷的陌生感——
“那个妄图控制一切的意大利蛆虫,圣丹尼斯腐烂心脏里的毒瘤,被我们亲手送下地狱了!”
达奇的声音在营地中央回荡,如同宣判——
“现在!只需要再干漂亮的最后一票,塔希堤的芒果园,细沙海滩,好得冒泡的日子,就他*要砸到我们头上了!”
102 ? 分歧
◎“这是我和他的生意。”◎
剧情变了。
正午的阳光白晃晃地砸下来, 在油腻的篝火铁锅和狼藉的杯盘上反射出刺目光斑。古斯诧异地越过亚瑟的肩膀,视线扫向达奇身边——
迈卡。比尔。哈维尔。
除了比尔,这完全不是游戏任务里, 被达奇领着坐小船去偷袭勃朗特的那几个。
是这几天过得太松懈了。亚瑟不主动提达奇,自己竟也乐得不管, 只顾在房里厮混,出门打猎, 琢磨未来的屋子布局……仿佛在谢迪贝莱偷得一段假期, 浑然忘了这伙人是活生生的亡命徒,而非固守原地的NPC。
亚瑟本是游戏的主角,更是范德林德帮最致命的枪手。无论现实还是隔着屏幕, 达奇有事总会第一个叫上他。可这一次, 亚瑟却像被有意晾在了一边。
嗡嗡的议论声浪压过苍蝇的聒噪,如同一圈圈涟漪拥向达奇, 又自达奇脚下荡漾开来。勃朗特,那圣丹尼斯教父突然的死讯, 还有那通往塔希提的“最后一票”,点燃了这群亡命徒眼中压抑已久的贪婪和戾气。
帮派下雪山时救下的寡妇莎迪·阿德勒背着枪, 从站岗位置阔步走来:
“那么达奇, 什么时候带我去抢劫?”
——好, 这才对味!
达奇心中一声喝彩。这才是他的营地:无畏,贪婪, 像烈火一样渴望自由和金子!除掉勃朗特的计划太对了!这干净利落的行动洗刷了之前所有的耻辱!黑水镇的惨败?电车站的糟心?勃朗特的羞辱?一切都已翻篇,崭新的未来正在等待!
但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恰到好处地压下喧哗, 将全场的焦点牢牢吸附在自己身上:
“请耐心点, 女士, 时机需要像钟表一样精确……不过,”他刻意地顿了顿,让那份期待和焦灼感在空气中绷紧,声音陡然拔高几分——
“多几个像你这样无所畏惧的灵魂,我们就能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而不是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
“再来几个她这样的人,世界怕是连渣都不剩——”*
“——啊哈,也许吧。”
达奇用友善的笑声打断他,转向篝火旁。
是亚瑟。只能是亚瑟。达奇看着那个从小带大的小子就站在篝火边上,几步远的地方。黄昏的光把他脸上切出一道道阴影,将他与四周的兴奋割裂开来。亚瑟甚至没怎么动弹,只是稍微侧侧脑袋,视线平静地迎过来。
总是这副德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或者说,自从认识了那个普莱尔之后,这种不合时宜的冷静,那股好像看透一切的嘲讽劲,就越来越明显。一如沼泽里的冷雾,悄然渗透进他刚燃起的烈火。这不仅仅是质疑,这是在动摇人心!
于是,达奇也热情地走过去,满载长辈对迷途晚辈的夸张宽容。
“小心谨慎是好事,孩子。我理解。尤其是我们经历这么多磨难之后。但,是我带着你们,一路从北方雪地活下来,如果连我都胆怯,咱们早就死在黑水镇了。”
“现在,是该付出行动的时候了,收起那些不必要的忧虑吧。跟我来,伙计们,咱们得好好计划计划!”
达奇伸手,重重按了按亚瑟的臂膀,继而大步走向主屋。靴子踩在泥地上,每一步都像征服者敲响胜利的鼓点。
塔希提。这个词滚烫地在舌尖翻转,在脑子里转个不停。它不再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而是近在咫尺的现实。阳光、沙滩、蓝得发亮的海水,芒果和甘蔗的香甜味道……除掉勃朗特,就像踢开最后一块绊脚石。圣丹尼斯银行的金库,那沉睡的黄金巨龙,就是通向天堂的钥匙。
只需要最后的、漂亮的一击。
潮湿木头、灰尘和若有若无的沼泽甜腥气里,迈卡第一个跟了进来。虽然这家伙嘴上没把门,又总是过于……热衷见血,枪法也比亚瑟差一截,但那又如何?迈卡懂得什么叫忠诚,懂得什么叫有远见。最重要的是,迈卡从不质疑,从不对计划泼下冷水,眼神里燃烧着和自己一样的火焰。
然后是比尔、哈维尔、莎迪、苏珊……他们眼中同样闪烁着对未来的渴望。这才是团队应有的样子:目标一致,步调统一,没有杂音。
当然,还有亚瑟。或者说,曾经完全属于帮派的那个亚瑟,他最得意的门徒,站在门口,光影交界的地方,仿佛犹豫着要不要踏进来。还是被何西阿拍了拍肩,才终于跟上。
然后是那个……普莱尔。
没谁特意邀请这城里崽子,但他跟着亚瑟来了。一身仿佛刚从裁缝铺取下的整洁衣服,紧紧黏在亚瑟身后半步,像一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那种亲密,不该出现在两个男人之间。至少不该影响到亚瑟。也许正是这扭曲的关系,软化了亚瑟的棱角,浇灭了他的火焰,让亚瑟变得犹豫、多疑、扫兴,甚至背叛了自己的血性。
达奇移开目光,站往厅堂中央。剥落的墙纸一如岁月赋予的勋章,松动的地板就像通往自由的跳板。余晖透过脏污的窗户,往灰尘中投下几道光柱,像命运女神为他的宏图大业撒下的金粉。
他要把握住这股气氛,把它推上顶点。
“好了,先生们、女士们。”
达奇清清嗓子,让自己的嗓音显得隆重又热忱:“让我们来规划未来——我们真正的未来!”
“我们,熬过了雪山、荒野,熬过了那些该死的警察和一场场血战,现在总算是暂时回到文明世界了。但,这还不够。”
达奇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张新买的圣丹尼斯地图,径直走向主桌——刚好是张圆桌。传说中,英国佬们就是围着这样的圆桌,制定无数重大决策,改写王国命运。现在,轮到他了。
“金子就在这里,等着我们。”达奇手指重重点在银行的位置,抬头扫视每个人的脸:“我需要你们每一个人。需要你们的勇气、决心,还有你们对未来的渴望。每一步都不能有半点差池。迈卡,说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你脑袋里总装着些有魄力的点子!”
迈卡·贝尔咧开嘴,露出一个忠实的笑容。
“哦,没错,达奇。依我说,咱们就该像收拾勃朗特那样——快,利落,打他个措手不及!让那帮家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死得七零八落!”
“要像捅猪肚子一样捅进去!”他狠狠一挥拳,“正门?后门?都他*一样!挑个人少的时候,凌晨,或者深夜……直接冲!火力压制!谁挡路就他*送谁去见勃朗特!等那些穿制服的软蛋反应过来,咱们已经上船了——就跟您这次一样干净!”
比尔咧嘴一笑:“说得好,迈卡!还得带上点炸药,我就爱听那响动!”
“哈。”亚瑟却在这时笑出一声。“谁都可以用炸药,除了你。”*
那次劫康沃尔的火车,正是比尔负责炸药,结果死活点不响。如今时节自冬末走到暮春,亚瑟依然没放过这茬。比尔顿时瞪起眼,脸上涨红:
“你觉得自己很幽默,是吗?”*
迈卡斜睨亚瑟一眼:“所以,摩根,你是在等着别人替你下手?”
亚瑟连头都懒得转:“我倒觉得你们幽默——冲进去,杀光守卫,炸开金库,抢走金子……然后呢?”
他直勾勾地看过来:“达奇,你告诉我,抢完圣丹尼斯最大的银行后,全城的条子、平克顿、还有那帮想踩着勃朗特尸体往上爬的杂碎,会像欢送英雄似的,由着咱们带着金子,大摇大摆地出城?”
屋里骤然安静下来。比尔挠挠脑袋,正要开口的哈维尔闭上嘴,连迈卡脸上那抹惯常的笑意,也有瞬间的凝滞。达奇呵呵干笑一声,还未及开口,他另一个看着长大的孩子——约翰,竟然也上前一步:
“亚瑟说得对,达奇。咱们在圣丹尼斯已经惹够麻烦了,现在还想去捅这个马蜂窝?”
“等等,你们都怂了?”比尔不服气地嚷起来:“以前咱们干过比这更狠的活!”
“以前咱们可没这样接二连三地干!”亚瑟冷冷道,“罗兹镇之后才多久,就是勃朗特?现在勃朗特刚死,咱们又要去抢银行?”
“行了。别吵了。”
何西阿轻拍桌沿,语气平和:“亚瑟说得不是没道理。现在这摊子事,咱们得多想想后路。”
“我赞同摩根先生和马修斯先生。”
一道年轻且陌生的声音插进来,古斯缓缓开口:“诸位,我得说,我住在城里的时间比你们都长……那里就是有钱人的地方,警察也最爱帮有钱人办事。”
“银行,那可是有钱行业里最有钱的,谁都知道金库里堆满了钞票。但它能开这么久,没被人三天两头抢一回,肯定有它的门道。”
一个。两个。三个——不。远不止。
日头彻底沉下去,有人划亮火柴,煤油灯点燃,勉强驱散大厅里淤积的暮色。圆桌上银行的位置依然醒目,达奇沉默地扫过亚瑟,以及那几个已经无形中站在他身后的影子——普莱尔,何西阿,约翰。还有远在城里的蓝尼和查尔斯。
五个。整整五个。
过去,这样的小争执不过是点燃豪情的火星。但此刻,除了那个格格不入的普莱尔,这五个人,在这决定帮派命运走向的关头,竟隐隐与他隔开了一道冰冷的缝隙。他们本该是他最坚实的盟友,是他精心培养、带领他们走向自由的家人。
尤其……亚瑟与何西阿。
达奇曾笃信,纵使地狱在前,这两人也会与他并肩而立。是从何时开始的?这个由他一手凝聚、在风沙与硝烟中淬炼出的家庭,何时悄然分裂?是那个紧紧黏在亚瑟身边、浑身散发文明世界腐朽气息的普莱尔吗?还是更早时候,背叛的种子悄然发芽?
但还好。他并非孤立无援。比尔虽然莽撞,但他忠诚,敢于行动。哈维尔沉默,但关键时刻肯定会站在正确的一方。莎迪、凯伦、苏珊这些女人,她们眼中跳动的火焰依旧纯粹,燃烧着对未来的渴望,而不是这些男人们怯懦的妥协。
最重要的是迈卡,如果亚瑟背离了对自由的理解,唯有迈卡还能清晰地洞悉大局,不会被那些琐碎的道德枷锁所束缚,不会质疑一个真正领袖的判断!
达奇猛地张开双臂。
“你们的担忧,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异常平稳,“但是——我们曾经是自由的!”
“我们曾经无所畏惧!睥睨一切!现在呢?连奥德里斯科那帮阴沟里的老鼠残党,都敢把爪子伸到我们的床头边来!”
“继续龟缩在这片烂泥塘里,康沃尔,平克顿,还有那些穿着制服、满嘴谎言的杂种,他们会秃鹫一样一只一群地找过来,一个一个地把我们吊死在绞刑架上!我绝不会让这种屈辱的命运降临到我的家人身上!”
达奇环视全场,抬高声音:“谁愿意接受这样的屈辱?!告诉我!谁愿意跪在那些伪善者面前乞求怜悯?!”
一时间,短暂的死寂降临。屋里鸦雀无声,空气沉重得如沼泽淤泥。比尔第一个反应过来,重重一拍桌子:
“绝不!达奇!咱们不是怂包!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说得好,比尔!”迈卡紧随其后,“有些人被吓破了胆,只配在烂泥里刨食!但我们不一样!达奇,就该拼一把,让那些想看我们倒霉的软蛋死得透透的!”
哈维尔、莎迪、凯伦,逐一点头,回应他的召唤。苏珊双臂环抱,眉头紧锁,但最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何西阿沉默了——这是明智的。约翰抱着胳膊靠在墙边,脸上是熟悉的纠结和茫然,但至少没再跳出来质疑他的计划……
很好。暂时足够了。分歧暂时压下,目标重新统一。达奇深吸一口气,余光里,普莱尔却微微动了动,身体也稍稍前倾。
这个文明世界的败类又想散布什么毒素?这种时候,任何一丝杂音都可能让刚刚团结起来的意志重新分裂!达奇无名火起,正要抢先开口,却看到亚瑟垂在身侧的手……极隐晦又极迅速地一动。
亚瑟是个好枪手,于是此刻的动作,连达奇也无法确定——是手指扯过普莱尔的衣角?是手肘不着痕迹地碰了对方手臂?如此自然,如此亲密,仿佛两人间有着不可言喻的默契。
然后,普莱尔的嘴抿紧,身体重新站直,还飞快侧头瞥了亚瑟一眼。
达奇生生压下心头不耐,假装没注意到刚才那点小动作,挤出一个掌控全局的宽容微笑。蛊惑人心的把戏。他再次在心里给古斯·普莱尔钉上标签。
但至少,这个祸害现在闭嘴了。伟大的计划可以继续推进——
达奇的手按上地图,如同敲下定音锤。
“既然大家目标一致,那么,我们来敲定细节!”
“首先,更详细的情报:守卫人数、轮班时间、金库位置、逃生路线、附近街道的条子!特别是勃朗特那蠢货死后,有没有新的势力妄图在我们的银行附近插手……何西阿?”
“当然,老朋友。我会带上玛丽贝斯、蒂莉……阿比盖尔大概也会愿意为杰克多挣点安稳钱。喔,还有,”老人顿了顿,忽然转过头:
“普莱尔先生,你有兴趣参与这项……崇高的事业么?城里人看城里,或许能看出些我们这些乡下人忽略的门道?”
正盯着地图的古斯原地一愣。
他正努力回忆原剧情——这场银行大劫案,钱是抢到了,可何西阿却被挟持,最终被平克顿侦探米尔顿下令枪杀。但米尔顿似乎不是个嗜杀的人,杀何西阿,也是建立在范德林德帮一次次挑衅的基础上……
问题来了,眼下帮派算蹦跶过几次了?然后,还有,自己?
“……我去踩点?”古斯错愕道,“真的假的?”
“不行。”
嗓音撞在一起。亚瑟带着一股风跨前半步,结结实实地挡在他身前,隔开了他和何西阿。
似乎也察觉到反应过于激烈,男人脸上又迅速多出几分评估的冷静。
“这位普莱尔先生不记路,何西阿。”亚瑟语气平淡,略带嫌弃,“旅店就在北边,他能从南边开始绕。最后是能找到,但时间也全耽误了。”
“不过,他那些瓶瓶罐罐的本事倒是真的,还真有医生和病人来找他……给他留个地方配药,比进城去数警察脑袋管用。”
“哦?是这样吗?”
一个油滑的嗓音扬起。迈卡·贝尔抱着胳膊,脸上挂着假惺惺的关心笑容:“可我看,普莱尔先生刚才那表情,好像挺乐意为咱们的塔希提大业出份力的嘛……怎么,摩根,怕普莱尔先生太金贵,磕着碰着了?”
他顿了顿,笑容咧得更深:“还是说……怕他兜里那几个钱,在城里弄丢了?”
古斯伸出手,想按住亚瑟的肩膀,但亚瑟纹丝不动。
“听好了,迈卡。”男人很低地嗤出一声,“这是我和他的生意。普莱尔会调那些药,能赚钱的、合法的药,我确保没人抢他的。就这么简单。”
“我挣的钱会交给帮派,但我不想让合作的人去送死。”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在这该死的世道里,能找到一个靠谱的人做生意很不容易。”
他的手自然地垂在枪套边,没有丝毫威胁的动作,威胁却明显。
“这有什么问题吗?”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带*部分
“谁都可以用炸药,除了你。”-“你觉得自己很幽默,是吗?”-
“再来几个她这样的人,世界怕是连渣都不剩”
引自剧情原词。因翻译风格略有变动
103 ? 搭档
◎“我们的财产可是共同计算的,亲爱的搭档。”◎
被盯上了。
这是种无法关闭的微妙感觉。四面八方, 细微的注意力缠绕而至。像无形的丝线,又像砸来的雨点,在意识边缘形成模糊涟漪。
绝大部分是好奇、诧异, 带着审视。只有两道格外不同——尖锐,饱含恶意——来自迈卡, 以及达奇。
达奇·范德林德的笑容僵硬地焊在脸上,那目光精准地刺向他, 更刺向他身前的亚瑟。迈卡·贝尔则咧着嘴, 笑意里透着股阴森的恍然大悟。
像极了先前那四个奥德里斯科的余孽,满载着发现猎物弱点的扭曲兴奋。
很久以前,正是因这能力, 他成了为母亲所不喜的“害羞孩子”, 成了家族里最不热衷社交的那个……
每一次,当那些掂量的、恶意的视线黏上来, 他总得克制本能,不去顺着那眼球望进其后的颅骨, 不去制造一点有趣的血栓。每次强行压抑下这种冲动,都像用砂纸反复摩擦过神经。
此刻, 亚瑟身影横亘在前, 如同一堵可靠的墙, 隔开了那两道最找死的视线。古斯却忽然放松了。
亚瑟厌恶迈卡,却尊重达奇, 重视帮派的利益。然而现在,这个亡命徒将他,放在了比达奇的命令、比帮派潜在的“大局”、甚至比过往遵循的一切规则都更重要的位置。
心脏在胸腔里擂动。古斯虚按在亚瑟肩上的手, 终于实实在在地落了下去。他拍了拍那道固执而强硬的背脊线条, 一丝真心实意的笑, 终究没忍住泄露出来。
“塔希堤……”古斯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这紧绷的寂静,“是个幻梦一样美丽的好地方。”
“亚瑟说得对,我确实不大记路。不过,我也正在收集一些关于药剂的需求。让我跟附近的职员、居民什么的聊聊天,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办到的。”
身前的年长者猛地扭过脸,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古斯迎着他的目光,笑意更深:“亚瑟说得很好。在这见鬼的世道上,靠谱的搭档可不容易遇上。”
“肯定有很多枪法比我准,骑术比我好的人,甚至连说话,都有比我更好听的。但问题是……合适。就这么回事,亚瑟。”
古斯目光定定地望回亚瑟的眼:“完美未必管用,合适才是难得。”
话里有话。而这话被亚瑟听到了。那对暗金的浓眉微微挣开了点,那双晶蓝的眼眸静静回望过来——
何西阿重重咳了一声。
亚瑟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错开视线。
“好了。”何西阿扬声打破沉默,“既然普莱尔先生愿意加入,那么,达奇,你还有什么其他安排?”
达奇的笑容像焊在脸上。这帮派领袖跟什么都没注意到似的,双手热情摊开。
“那么,何西阿,我的老伙计,圣丹尼斯那座文明的迷宫,就托付给你的智慧了——记得带上莎迪,无畏的阿德勒夫人,让她向世界展示什么叫做真正的勇气!”
他优雅地转身,面向苏珊:“苏珊,还有我们神奇的皮尔逊先生——你们的魔法至关重要!让营地成为我们坚实的后盾,一颗随时可以拔地而起、奔向自由的种子!”
“基兰,孩子,请你仔细检查每一匹马,确保它们都能跑得比那些该死的条子和康沃尔的走狗更快;迈卡、比尔、哈维尔,检查装备和补给;亚瑟,路线规划需要你那双老练的眼睛。”
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记住,家人们!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抢劫,这是我们通往应许之地——通往塔希提那金色沙滩和真正自由的,最后、最伟大的一跃!”
“每一步都必须完美无缺!为了塔希提的阳光——现在,行动起来!”
人群轰然散开。靴子踏地的纷乱和急促的交谈声退潮,夜色沉沉地压下来。
……
亚瑟进屋时,被光晃了一下。
屋里点着煤油灯,却不是野外惯用的昏黄一盏。两盏灯,三支蜡烛,四面镜子。空气中弥漫着暖烘烘的气息,裹挟着煤油的焦味。过分明亮的光线针一样,毫不客气地刺进他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瞳。
真是城里长大的崽子——煤油得花钱买,灯要费心保养,这么扎眼的光亮不仅暴露位置,更会招来那些烦人的飞虫营营嗡嗡。也只有这种出身清白、习惯了安全屋檐下灯火通明的小子,才敢把这既危险又奢侈的习惯带到这荒凉地界。
古斯正背对着门,在简易木架前整理着什么,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地吹了声口哨。
“回来了,甜心?比我预想的晚点儿。”他转过身,脸上挂着惯常的随意笑容,“还写日记?或者……画点什么?”
亚瑟没理会,摘下帽子,脱下手套和外套——“你非得点这么亮?”
“等你回来嘛。”
甜言蜜语。亚瑟低哼一声,只留了盏最远的灯。又侧耳凝神,确认屋外只有马嘶和虫鸣,这才压低声音:
“你明天不用去。”
古斯整理的动作一顿,饶有兴致地扭过头:“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何西阿喊的我,达奇同意了,还是当着大伙的面定下来。当时达奇说的什么来着?‘每一位愿意为未来奔走的勇士’——”
“何西阿老了。”亚瑟更用力地哼出声,“至于达奇,他——”
年长者可疑地顿了顿,最终恼火地一摆手:“达奇已经被那些该死的票子迷了心窍,连脑子都不要了。”
他边说边解扣子。马甲和衬衫脱下来,皮带扯开,子弹带跟着滑落。那条出自游戏背包的时髦长裤有点紧,被饱满的臀线卡了一记。亚瑟一手撑着桌沿,不耐烦地用力一扯。
刚一抬头,便撞上古斯那双明目张胆的眼睛。
“不准吹口哨。”男人警告,顺腿踢掉了靴子,却反逼上前:“听着,小子,抢银行?蠢透了!勃朗特一死,圣丹尼斯乱得像一伙炸窝的马蜂,谁都想扑上来咬一口。你是有你那手巫术本事,但流弹不长眼睛,打来时可不会先看着你。”
那双带着枪茧的手重重摁过来,力度沉得不容置疑:“再说,你那生意正红火着,犯不着为达奇那些想法送命。让何西阿他们去就够了。”
古斯眉梢一跳。
“哇哦。‘那些想法’?从你嘴里冒出来,这倒是新鲜词……但是,亚瑟,你呢?”
他向前压去半步,几乎要撞进亚瑟怀里,目光直刺那双嵌着金环的蓝眼睛:“你不也打算往里冲?别告诉我,你明知这计划蠢到家,还准备跟着达奇一起往里跳?”
空气凝滞了。
亚瑟喉结滚动。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坠了几秒。
“……我得去。不管达奇现在什么样,伙计们还在那儿。何西阿,约翰,其他人。”他咕哝,“而且,达奇说是——”
“最后一票。”
“……最后一票。”亚瑟重复,“所以你不能去。我得照看那帮家伙,不能再——”
“我会照看好我自己,我保证。”古斯截断他,“再说,我们在城里转悠时,银行那条路走过多少遍了?”
亚瑟固执地摇头:“抢银行不一样。你又不是——你不是帮里的人。没必要。要是你出了什么事……”
“那你呢?”古斯问,“我也担心你,亚瑟。你替我想过吗?”
“我……见鬼。小子。我跟你不一样。”
“哪不一样?”
沉默。亚瑟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眼,蓝眼睛里情绪翻涌,像野兽被逼到了墙角,想要反击,却还记得眼前并非敌人。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我是个亡命徒,古斯。这是我的命运。从十几岁跟着达奇和何西阿起……但这是我自己的路。帮派里还有女人和孩子。只要等这一切结束,我们——”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古斯耸肩,举手。灯光下,无名指上那枚嵌宝石的戒指反着光。“我们财产共享,亲爱的搭档。”
“风险也一样要共享……我也不想你去,可你会听——唔。”
话音堵住。
最先尝到的,是牙粉味。
野兽还是那头野兽。扑来时,臂膀与肩背的肌肉贲张虬结,像是要撕咬什么,又像在证明什么。但这头野兽也早被驯熟——气息确认无误的瞬间,紧绷的力道便微妙地泄去一分,头颅侧偏,让出寸许空间。
味道是熟悉的:微汗、皮革、枪油、干稻草……新添的牙粉带着薄荷的冷冽气。但也有某种陈年的草药根茎,某股难以言喻的微苦和泥土气……以及某种特定的消毒剂。
古斯微微后撤,鼻尖仍与亚瑟的相抵,却无意识地抽了抽:“……酒?”
“……唔?”
“你喝酒了?”
“没……唔。”
古斯不退反进,再次仔细地扫荡过唇齿间。于是,那点几乎被牙粉盖过的残留气息,终于被剥离出来——
“不只是酒,”古斯笃定道,“很淡。像……泡了八百年的烂树根水。”
亚瑟还维持着承受亲吻的姿态,饱满的胸膛起伏明显。但这回,那双蓝眼睛却可疑地别开了,像极了一只被饲主发现咬坏了所有拖鞋的大狗:
“谈完事那会……何西阿说,那个什么沼泽根?能提神,我正巧渴了,喝了口。”
男人努力轻描淡写,唇齿间的酒气也确实稀薄,再纠缠一会儿恐怕就散尽了。这家伙确实在很努力遵守那个不碰烟酒的承诺——整件事大概真是场意外。古斯疑惑地构想【B】-背包。
“……沼泽根?”
新增物品栏无声展开。一只巴掌高的棕色玻璃瓶被选中,掏出。软木塞带蜂蜡,是自己也会用的稳妥包装。瓶内液体还剩大半,颜色浑浊,气味复杂得令人皱眉。标签纸边缘卷翘,褪色的华丽花体字张扬地宣告着——
“某某某某医生的沼泽根。”古斯念出声,“千万家庭信赖之选,大自然神奇馈赠……小字:‘此声明未经任何医学权威机构评估,本品不用于诊断、治疗、治愈或预防任何疾病。’哈,这段免责声明真该抄下来。”
亚瑟嗤出声,也好奇地凑近来。
“你不一样,小子。你那些药水真管用。这玩意儿……”他重申,听起来却透着心虚,“我就尝了一口。”
他的模样可爱极了。古斯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扑回去啃咬的冲动,继续在那些飘忽的曲线文字里搜寻关键信息——
“成分:珍贵沼泽植物根茎、古老印第安草药秘方、纯净泉水、天然防腐剂——呵,虚张声势的调味酒精。适应症:腰痛,肾脏疾病,肝脏不适,腰膝酸软,夜间虚弱……”
“……”
“……”
不知谁先开始的,先是一声偷跑的气音,紧接着,亚瑟别开脸,古斯侧过头。但笑意像岩浆一样,越积越多,最终冲破阻碍,古斯笑起来,亚瑟也笑起来。
“见鬼!我可没细看这鬼东西!”他摇着头,像要甩开那些充满深意的说明,径自灭了灯。他走向房里唯一的那张床,将要坐上前,却侧过脑袋。
月光吝啬地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模糊的光影。男人半张脸沉在浓重的阴影里,唯有那双蓝眼睛,在黑暗中灼灼闪烁,像荒野里盯上猎物的狼。
他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是那种明知故犯的坏笑。
“行动是第三天……所以,小子,你要不要补一口再过来?”
……
【亚瑟·摩根日记】
睡过头了。见鬼的。昨晚不该(大段涂抹痕迹)
以后有活的时候,一块钱就够了。不能再惯着那小子。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补录谢迪贝莱营地几天:
沼泽根味道古怪,疗效存疑。而且,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摩根先生亲测,其分泌液流失速率并未降低。维持原判:某款打着补剂幌子的调味酒精。
以及,又一次,不,该说是无数次地确认了:我亲爱的亚瑟爱我,我也一样爱他。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竟然还是会笑出声。嘿嘿。嘿嘿嘿。
去拿早餐时撞见了总爱操心的何西阿。一时没忍住,叮嘱他别碰那些带酒精的“神药”。好家伙,他反手就盘问我怎么知道里面有酒精……大意了。竟被这老狐狸套出话来。人老成精,半点不亏。
他这脑子,简直天生适合给我的产品写广告。假借请教之名旁敲侧击了一下,他果然来了兴致。可他的毛病跟营地里那个变戏法的如出一辙,就爱用天花乱坠的词把疗效吹得神乎其神。
问题是,我的药是真有效,但也真有副作用。何西阿却说,底层人要的,有时不过是一点渺茫的盼头。见鬼,他差点就把我说动了。最后那点理智,还是靠摸到亚瑟给我的戒指才拽回来。
我可是要养家糊口的人!家里有四匹马,一只胃口顶好的大型犬,还有我和我亲爱的亚瑟。我们每天吃喝可不少,哪能像他那个活在旧日荣光里的老伙计那样忙着作死?得做长久买卖。员工培训任重而道远。
说到买卖,营地里那个会计师其实挺有意思。按原剧情,是他放高利贷,才让收债的亚瑟染上那该死的肺结核,可这家伙也是条硬汉,被平克顿逮走后愣是一个字没吐。
也许可以……(涂抹)不。他属于不稳定因素。我在岸上,我的大猫就在我身边。那足以卷走一切的洪流已然开始奔涌。我不能在分散注意。最要紧的,是看准时机,别让我那忠诚的甜心大猫,为捞几具死不上岸的朽木,傻乎乎地跳进激流里。
嗯,或者……我也可以谨慎地沾湿指头?好让那开始倾斜的天平,更快归于我这边——
深色露额短发的青年忽然停下笔。
这是个绝佳的位置。公园一角,绿树掩映,长椅静置在清晨尚带露水的草地旁。视野正对着银行那扇带浮雕的铜门和石阶。
他并未立刻抬头,而是合上本子,慢条斯理地收拾起钢笔、墨水瓶、望远镜、水壶、食物……笔记本下还垫着块木板。
他带的东西实在不少。水壶有两个,面包、熟食、水果这些居然也是分开包装。就在他收拾的当口,一匹毛发闪耀如熔金的高头大马鬼鬼祟祟地踱近,要去叼野餐篮里的苹果——
“普莱尔先生。”
突然一声招呼。青年抬眼,先警告地瞥向金马。马悻悻然停嘴,打着响鼻,不满地瞪着树影里那个煞风景的人类,蹄子蠢蠢欲动。
但青年站起身,某种莫名的力量降临了。金条也只好钉在原地。
古斯脸上挂起得体的微笑。
“日安,米尔顿探员。”
104 ? 尾声·上
◎需要确定的,是未来的小社区,会有几位居民。◎
今天不是个适合闲逛的天气。
晨曦像块浸了煤灰又勉强漂洗过的湿布, 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黏腻浑浊,裹挟着昨夜未散的潮气与工厂区飘来的浊味。近处无人经过,唯有远处一个老人慢吞吞地修剪绿植。让古斯觉得, 如果米尔顿在这静静倒地,好像也不会有谁注意。
然而, 文明世界的弊端即在于,平克顿侦探鲜少单独行动——从树影里走出来的, 还有曾临时合作抓连环杀手的埃德加·罗斯。
此刻, 罗斯就站在米尔顿侧后方半步,一身熨帖合身的灰色长外套,徽章别在胸前, 步枪扛在肩上, 周身透着股训练有素的精英气息。完全联系不到这人曾在山上被熊追,在野外吃坏肚子。
脸上的神情甚至算得上亲切, 起码联系不到一代剧情里那副对约翰·马斯顿颐指气使、用完后还把人打成筛子的阴险嘴脸。
“嘿,普莱尔。”
罗斯适时地上前半步, 声音轻松随意:“好久不见!圣丹尼斯的空气可比野外糟多了……不过话说回来,至少晚上睡觉不用担心被熊给叼走当夜宵。”
“罗斯探员。”古斯也客气地点头致意, “没错。比起野外那些毛茸茸的邻居, 城里的危险……更体面些。”
“这话可不见得。”罗斯笑容不变, “也许您也听说了,格雷家和布雷斯韦特家——两个在罗兹镇上流了百来年的老家族, 一夜之间,没了。”
“男人、女人……连带着仆人,现场惨得连我们这些见过世面的都叹气。我们费了老大劲儿, 才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线索给拼凑起来。指向很明确, 非常明确。”
他微微颔首, 直视古斯:“在那几个幸存的……知情者嘴里,反复蹦出几个名号:达奇·范德林德,亚瑟·摩根。这跟您那位……生意伙伴,倒是有些耐人寻味的巧合。”
“普莱尔先生,作为我们的特别合作者,我想您应该能帮我们澄清一下?”
“喔,我么?”古斯也笑眯眯地,“我只觉得,巧合有时候比血案更能考验人的想象力,探员。”
“罗兹,那种老牌种植园,随便翻翻就能翻出一堆血案。还有范德林德,这个名号本来就在很多人嘴里挂着——那些证人,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引导,就随口说了?”
他指尖轻敲下巴,故作沉吟:“而且,你们既然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线索,我想,无论我澄清不澄清,大概也不会改变什么结论吧?”
“普莱尔先生。”
罗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语气里淬出恼火:“您就是这样看待那几十条人命?巧合?”
他逼前一步:“还是说,在你眼里,为了某个目的,多少无辜死伤都无足轻重?”
“我很诧异,罗斯探员。”古斯声线依旧平滑如初,“上次追捕那位连环杀手,可没见您流露出如此……澎湃的悲悯。是因为姓格雷和姓布雷斯韦特的比较显眼么?还是那些死在城郊、连报纸边角都挤不进去的小人物,就活该被忽略?”
他也微微倾身:“难道说,在平克顿侦探社这里,死者的身份和钱袋的深浅,会直接影响你方的……职业热忱?”
“好了,够了。这里不是你们争论哲学的时候,罗斯。”
米尔顿的嗓音骤然劈开空气,高昂、锋利,瞬间压过了所有声音——“至于你,普莱尔先生,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聪明人,极其聪明。”
古斯夸张地眨眨眼:“多谢?”
米尔顿置若罔闻,神情意味深长:“你懂得如何用文明社会的规矩,为自己精心打磨一个体面的身份。这比你那些……粗鄙的合作伙伴高明太多。这也本该是一条通往真正的成功与受人敬仰的道路。”
好经典的招揽说辞。古斯鼻腔里轻嗤一声:“但是——”
“可惜!”米尔顿直视过来,目光如刀,“你的前途正被某些野蛮力量拖累——范德林德,他不过是个狂妄自大、只会蛊惑人心的土匪头子。”
“你的才智,你的前程,值得更好的选择,普莱尔先生。”米尔顿压低嗓音,向前再逼一步,气息几乎喷到古斯脸上:“富家子弟,受过良好教育,一时贪图刺激和冒险,可以理解。但你心里清楚,那条野蛮之路的尽头,只有一个终点:死路。”
这家伙可真是……就不能一起痛快地骂骂达奇么?
古斯叹口气,跟驱散异味似的挥了挥手。
“好一番慷慨陈词,”他摇摇头,“很适合用来吓唬一些刚进城的老实牛仔……不过,咱们之间还是别装了,探员。你们平克顿,是有价钱的。”
“有人——哈,我直说吧,康沃尔,花了大价钱,请你们来找范德林德帮的麻烦。多少呢?一万?两万?总不能是五万?他丢的债券也就那么多,为这点脾气买单,真不愧是大资本家。”
“我也是个生意人。你们想必查过我的底。虽然来历不明,但赚钱的本事还算不错……否则,我们就会在一个更刺激的场景下见面了,不是么?”
“普莱尔先生。”米尔顿冷冷道,“我效忠美国政府。”
古斯扬扬眉,顺手摸了摸把脑袋凑过来的金条:“当然,每个人的钱包里多少都塞着点美国政府,不是么?不过,很遗憾,暂时我还不需要贵部门的‘服务’。等需要的时候,我自然知道该上哪找人。”
米尔顿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冰冷的阴沉。
“很好,普莱尔先生。”他低声道,每个单词都像淬了冰:“那就真心希望,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不算太迟……最好别是你咽气前最后想到的事。”
“那,探员,”古斯饶有兴致地一抬眉,“假设真有那个时候,你们会要我加钱吗?”
米尔顿嘴角猛地下撇,看样子随时要摸向腰间佩枪,但终究,他挤出阴森森的一瞥,霍然转身。罗斯耸耸肩,似乎还想说什么场面话,但最后只是扬了扬下巴:
“现在的风景不错,普莱尔先生。”他嘴角扯出一点假笑,“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欣赏到最后。”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没入灰暗的晨雾深处,脚步声渐远。
古斯弯腰,利落地卷起野餐毯。顺手抄起那只金条觊觎已久的苹果,在衣摆随意蹭了蹭,塞进它迫不及待凑上来的大嘴里。
“谁他*要欣赏第一次工业革命工业城市的风景……”
地点已经选好了,筛选方式是早就跟亚瑟定下的。
不是圣丹尼斯、纽约那等喧嚣大城,也不是塔希堤那类风光大于方便的隐居地。那将是一块自有的地界,有水源,有林子,有出路,也有退路;离城市不远,离麻烦更远。安静却不死寂,藏身却不隔世。移民扎堆,来路庞杂,邻里间惯于保持距离,没谁费心打听谁打哪儿来,眼下又靠什么过活。
加利福利亚州,马林县,米尔谷——附近中产阶级热爱的度夏地。没有呛人的烟囱,只有裹着海盐味的雾霭、穿林而过的山风、沉默的红杉巨木,还有潺潺绕地的小溪。六公里外,萨乌萨利托港口每日固定轮渡,直通旧金山渔人码头。
眼下唯一需要确定的,是他们未来的小社区,会有几位居民。
金条悠闲地踱过街角,继而又迷茫地往回绕过两步。古斯挂起一个略带诧异的友好微笑:
“埃斯奎拉先生?奥榭女士?”
“哈维尔就好。”
两位不算熟络的营地同伴,外加两匹刷洗得锃亮的马。莫莉只点了点头,墨西哥人则打了声招呼,接着,也好像不经意地笑了笑:“刚才那几位是城里的朋友?”
巧合,监视,或者说试探?古斯耸肩,直白道:“两个平克顿。他们来拉拢我。但被我气跑了。”
“哦?”
“我说他们的服务是可以买到的,但我眼下还不需要。然后那个领头的就一副要拔枪的架势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我的老天。】哈维尔大笑,吐出句西班牙语。“在墨西哥,我们有句话——真相就像一把刀,捅得越深,伤口越疼。伙计,你今天可算是捅到他们心窝子了。”
“我的荣幸。”古斯无所谓地摊手,“不过……达奇又有了新计划?我以为你这个时候是在营地里?”
这回,哈维尔却抬手摸了摸帽檐,还左右望了望。
“找个方便的地方谈。”
“行。跟我来。”古斯干脆点头,心下却已笃定。
米尔谷的社区里,不会有哈维尔了。
倒不是看不惯这位身价一千、还弹得一手好吉他的墨西哥枪手,而是在“自由塔希提”这张达奇描绘的大饼里,帮派成员们垂涎的都是那座美丽海岛,唯独这哥们,咽下肚的是“自由”。
与美国当局有血仇,又承着达奇的恩情。灵魂的另一端,还死死钉在南方那片无法割舍的血色故土。即便未来当局和平克顿能被收买,不再放出那些脏活,等待这位的归宿,依然只有……
古斯没再往下想,只是利落地催马前进。
……
哈维尔带来的口信是全员集结。
或者说,是全员撤离——集中到谢迪贝莱,等待下一步的统一行动。
古斯对此毫不意外。大行动前夕,把大伙聚在一起便于统一指挥,更能迅速摸清团队底细:谁还在,谁可能叛变,谁已被敌人盯上。
更何况,达奇一向带着点戏剧化的脾性。在这位看来,只要帮派成员聚齐,就能重燃那种对抗全世界的战斗精神。至于这是否会让他们成为更大的靶子,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知道归知道,这丝毫不妨碍他摆出一副城里人的天真嘴脸——
“为什么?”古斯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诧异,“城里这边路不是更近吗?无论是走,还是——”
“达奇不相信你们。”
莫莉·奥榭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平静得几乎不带情绪。她隐在阴影里,双手紧抱着那块皱巴巴的漂亮披肩,下颌微扬,目光却空洞地投向虚无,仿佛在对空气自语。
古斯微微一怔,话卡在喉间。连哈维尔也愣住了,下意识瞥她一眼,又扫向古斯,脸上挤出个勉强的笑:“嘿,别这么说,奥榭女士。大家都是为了安全。达奇只是……你知道,最近压力太大,很多事情要处理。他必须格外谨慎,让所有人都在安全的地方待着。”
“你也看见了,平克顿和条子遍地都是,任何当头的都得——”
“当头的会把所有人都召回来,然后呢?”莫莉截断他,“再策划一场‘辉煌的胜利’?”
“噢,拜托!”哈维尔烦躁地抹了把额头,“女士,你的信任呢?你的信心呢?你的、你的爱呢——”
“爱?”莫莉溢出声尖锐嗤笑,“我留在达奇身边唯一的理由就是爱。他是怎么爱我的?等他厌烦了,就去找那个小——”
“冷静、冷静,奥榭女士。”
古斯举起两手,试图安抚:“感情是件复杂的事,现在也不是讨论的时候。那些平克顿和赏金猎人,可正盼着我们出错……”
不知是哪句话起了作用,莫莉的呼吸渐渐平稳。她垂下眼,重新整理了一下披肩。
“你说得对。”她最终开口,声音低了下去,“……我很羡慕你。”
古斯:“……?”
什么意思?
古斯心头一跳。原剧情里,这个时间段的莫莉·奥榭,该是歇斯底里的控诉、醉醺醺的眼泪,最终被一颗子弹终结在几章后的泥泞里——一个被爱情谎言彻底摧毁的悲剧符号。可她此刻竟流露出几分异样的清醒,这让古斯后颈有点发毛。
但,无论命运的轨迹通往何方,总有些东西是人难以抗拒的。
“因克。”古斯招手,“过来。”
墨水花斑的卡他豪拉豹犬一直安静地蜷在角落,谨慎地嗅着空气。听到召唤,它立即高高兴兴地冲过来,暗示地把项圈往古斯手里挤。
古斯提起那圈皮革,把这只油光水滑的大狗怼进莫莉怀里。
“暂时借给你,女士。”古斯干笑,“我敢说,在让你开心这方面,它比达奇管用。”
因克:?
因克和莫莉茫然对视,尾巴疑惑地摇了摇。哈维尔在它背后投来感激的一瞥。廊下,蓝尼和查尔斯已全副武装。
这座月租四十多块的体面院落,终究恢复了租下时的空荡——桌面擦得干净,散落的稿纸、水壶与零食已不见踪影;窗帘拉开,床铺空荡,壁炉边,一小把引火柴可怜巴巴地堆着,像是维系此地最后一丝人气的祭品。
厨房里,盐罐、香料瓶与面粉袋的位置空了,墙上却还烙着一道烟痕,是亚瑟第一次热培根时留下的印记。院子打扫过,花架上只剩干透的泥土与零星的狗爪痕与牙印。阳光斜斜落下,仿佛在搜寻什么已被带走的东西。
他们收拾得很好。每件物品归位,空气中甚至不剩多少味道。
最后,那扇大门也落了锁,静候下一个租客将它开启。
105 ? 尾声·中(作话送番外)
◎一触即发(作话赠送番外:溪谷来客)◎
因克确实比达奇管用多了。
它本就是只工作犬, 自来熟地闯进了湖边营地。这两天古斯忙着踩点,蓝尼和查尔斯收拾整顿。结束最初的尴尬对视后,它像条老练的牧羊犬, 试探着嗅了嗅莫莉,随即叹气似的瞥了古斯一眼, 勉为其难地接过了牧人的职责——
比如尝试带路,把大伙儿往一块儿拢, 禁止掉队, 也禁止超速。
没有谁会跟一只正在努力工作的狗计较,何况因克还是只长得很猎狗的猎狗。莫莉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几次下意识躲闪, 后来也渐渐习惯了因克的陪伴。至少等一行人抵达营地时, 她紧绷的神色松弛了不少。
但那紧绷感,很快又在营地里找到了新的东家。
和前几个营地一样, 谢迪贝莱最外围是放马地。过了放哨的比尔,正在刷马的基兰攥着一把苜蓿, 茫然地过来接缰绳。几匹马显然认识他,毫不客气地挨个啃了一口, 于是基兰更加手足无措——
“你们回来怎么不说一声?这下苜蓿可不够了!”
还没等有人搭腔, 营地那头的皮尔逊也挥舞着沾满油污的木勺跳了起来——
“见鬼!哈维尔!怎么回事?!带回来的人比肉还多?!”他大惊失色, 指着锅底那点稀薄的、勉强冒着热气的汤水:
“简直是灾难!灾难!达奇!看看这个!我这锅都兑进半桶水了!怎么又多了这么多张嘴?面粉?没了!肉?见底了!连该死的土豆都快被耗子啃光了!你们呼啦啦一下全涌回来,是指望我变戏法吗?还是打算啃树皮啊?!”
“只是一些临时的小计划, 皮尔逊。”
“——怎么回事?”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撞破夜色。亚瑟从大宅阴影下直起身,神情诧异;达奇则意气风发地走出正门。
这帮派领袖脸上,笑容比篝火还要灼目, 马靴踏得泥地啪嗒作响。他张开双臂, 先把查尔斯拥得死紧, 笑声里满是老友间的豪迈与炫耀:
“查尔斯!我的兄弟,你终于回来了!”
没等查尔斯喘口气,达奇又给了蓝尼后背一记结实的重拍:
“蓝尼,孩子,你总是让我骄傲!”
紧接着,他热情地握住哈维尔的手:“哈维尔,辛苦了!”
最后,他目光一转落在莫莉身上,声音陡然柔情似水:
“哦,还有,我美丽的女士,我好久——”
他一把攥住莫莉的手背,撅嘴欲吻。莫莉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是微微侧身,干脆利落地抽回了手。
“日安,达奇。”
她的声音冷得像河湾夜雾。披肩一拢,牵着狗,头也不回地走了。
尴尬如同一层未燃尽的烟灰,在火堆周围迟迟不散。达奇悬在半空的笑容僵了几秒,才感慨似的转回来:
“啊,莫莉,你这女人何等残酷又无情。”*他咏叹似的摇着头,亲切地拍了拍古斯的肩:“古斯,孩子,一切还顺利吗?”
——见鬼的脏东西。
古斯摩挲着指间的戒指,脸上堆起同样亲切的笑容:“可以说顺利,也可以说不顺利。我完成了马修斯先生分配给我的任务,但我也碰到了平克顿——”
“平克顿?!”
像条从阴影里窜出的毒蛇,迈卡·贝尔扣着他那顶白帽猛地窜出,两眼紧紧盯过来:“你他*被跟上了,小子?想把那帮狗引到这来?”
古斯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皮都没抬一下:“跟踪?亲爱的贝尔先生,我的差事就是在圣丹尼斯最体面、最阔气的几条街上,闲逛、扯淡。”
“恐怕连杰克都知道,钱味儿最重的地方,警察和平克顿也最多。怎么?你还指望那儿像熟透的苹果挂在那儿,敞开了等你摘,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迈卡脸颊肌肉似乎抽了抽。
“真风趣,小子。”他继续维持着那份虚伪的笑:“只要你不是被那些穿制服的狗吓得屁滚尿流逃回来就成。不过没事,等动手的时候,你尽管缩在你那臭脸搭档屁股后头——”
“迈卡。”
达奇侧后方的阴影里,亚瑟彻底走了出来,眉头拧紧:“你他*到底什么毛病?非得跟条得了瘟病的鬣狗似的到处乱咬?”
极其自然地,他站到古斯斜前。达奇瞥来一眼,一手摁住迈卡,另一手重重拍了拍亚瑟的肩膀。
“够了!都闭嘴!先生们。”他的声音洪亮,瞬间压灭了所有即将迸溅的火星,“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屁——我们的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回了情报,这就够了!”
“我们的目标从未变过,前方还有未来,身后才是贫瘠。现在,把每个人的力气都攒起来!”
“迈卡,哈维尔,比尔,都过来!咱们得好好合计接下来的每一步。时间不等人。普莱尔先生,抱歉,你的生意伙伴也得暂时失陪了。”
亚瑟望来一眼,蓝眼里居然有点安抚意味。古斯又默默转了圈戒指,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当然,范德林德先生。”
微风挟着沼泽地特有的甜腥气拂过营地,那伙悍匪的背影彻底没入大宅幽深的门洞。营地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那扇门吞噬殆尽,只留下皮尔逊对着空锅不甘的嘟囔,基兰安抚马匹的细语。
古斯收回目光,考虑着去给基兰搭把手,但视野左下角的地图界面上,代表莫莉·奥榭的黄色标记,却固执地窝在离篝火最远的阴影角落里出神。
自前些天基兰遇险后,营地加强了巡逻。连西恩死后终日抱着烈酒瓶醉生梦死的凯伦,也被苏珊大婶勒令端起了枪。莫莉被绑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此刻选择的位置,却微妙地正对着亚瑟房间那小小的阳台。
作为亡命徒里最顶尖的存在,某头西部大猫即使能用背包里的补剂恢复状态,重大行动前夕也吝于给予深入交流的机会。若附近有人,更是连几个亲吻都捞不着。古斯抬步朝莫莉走去,趴伏在她脚边的因克似有所感,蹭地抬起脑袋——
啪。啪。啪。
欢快的狗尾巴力道十足地抽上小腿。莫莉猝不及防,抓着披肩猛地跳起,古斯赶紧伸手:“抱歉,奥榭女士——”
“没关系。”
“……因克、因克!嘘!”
狗充耳不闻,继续拿尾巴抡来抡去,甚至跃跃欲试想给他洗个脸。古斯只得一边努力按住它,一边努力搜寻着能自然引出换位提议的话题——
“……奥榭女士,或许您该走动走动?这家伙劲儿大,容易淤青。”
“噢,我没事的。”莫莉重新坐下,“我家里以前也养过几只大狗。”
“……好吧。”
沉默裹挟着沼泽的湿气弥漫开来。篝火的噼啪、远处模糊的人语,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你和他们不一样,古斯。”莫莉忽然又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哪怕是踏进营地的第一天,你也没信过达奇的‘梦想’。你的眼睛是清醒的。”
古斯:“……?”
——不是吧,小姐,姐姐,这会儿你怎么说起这个?还是在达奇的老巢里?
不过,能开这个头,总好过原剧情里为了吸引达奇注意、胡乱折腾、最后送命强。古斯微微皱眉,压低声音:
“奥榭女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有些是被推着走,有些是自己选的。可有时候……清醒未必是好事,看得太明白,反倒更难受。就像你现在——”他顿了顿,视线掠过她紧攥披肩的手指,“把自己关在角落里,也未必能改变什么。”
莫莉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自嘲。
“改变?我试过了。用我能想到的最激烈的方式。结果呢?”她终于侧脸看过来,火光在她深陷的眼窝里跳动,“你看到了。我又回到了这里,就像件没人要的旧行李。”
“活着,就还有改变的可能。”古斯平静地回应,“关键是,你想改变什么。而且,”他瞄眼地图,稍稍凑近,“您和这儿大部分人不同,奥榭女士。您肯定有过一个体面的家。对吧?不然也不会总是……呃,显得格格不入。”
“体面?或许吧。”莫莉望向夜空,“房子很大,饭菜很多,衣柜里什么都有。可……我没有自由。”
要不然你怎么被达奇这老东西骗到手的。古斯腹诽着,面上仍平和道:“自由本来就价钱高。奥榭女士,您也瞧见了达奇的‘自由’,他得靠抢银行来付账。”
昏暗里,莫莉似乎轻笑了一声:“那你呢,普莱尔先生?你又为何离开家?你的家……想必也很体面。”
古斯:“……”
古斯:“……我考试不及格。”
莫莉:?
“但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走运的一次不及格。”古斯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我甚至庆幸没及格……不对,这更像是命中注定。我就算及格了,早晚也得撞上我的猫。”
莫莉:???
莫莉满脸茫然。
“猫?”她疑惑地问,“你不是只养了这只以——”
“因克。它是条好狗。但我还有只猫。”古斯摇头晃脑,“猫嘛,就比较神出鬼没——”
“咳。”
一声低沉的咳嗽。自二楼阳台重重砸下。古斯和莫莉同时抬眼望去。
亚瑟·摩根。他高大结实的身影不知何时嵌在阴影里,背对着屋内煤油灯,轮廓模糊。一只手扶着粗糙的木栏杆,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
篝火的光勉强勾勒出他硬朗的下颌线,看不清表情。但那双锐利的蓝眼睛,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沉沉地落下来。
古斯迎上那道目光,愉快地挑了挑眉梢。
“看来我们吵着帮派主力休息了。”他流畅地说,顺手把狗的皮绳塞到莫莉手里。“回见,女士。喔,对了,因克早上要喝水,麻烦您留个意。”
莫莉:???
莫莉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年轻人已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阴影里。楼上传来了窗帘合拢的轻响,亚瑟的身影也隐去了。
篝火边空气微凉,这一天第二次,她和狗四目相对。
莫莉张了张嘴,曾经教育留下的痕迹让她本能地想要道谢,但望眼那紧闭的窗帘,这声谢便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最后,她朝夜色深处愤愤地哼出一声。
至少把狗留给她了。
……
第三日。大行动前夜。
谢迪贝莱的空气凝滞如铁,湿重的沼泽潮气混杂着火药、枪油与未熄篝火的焦糊味,沉沉压在每个人胸口。
篝火边不见闲谈,也听不到醉醺醺的歌声,只有一片压抑的窸窣:枪栓反复拉动的金属刮擦,子弹压入弹仓的沉闷咔哒,皮靴在泥地上焦躁碾磨的沙沙。所有人都在动,所有动作都透着压抑的急促——
苏珊嘶声指挥打包细软药品,皮尔逊最后一次清点干瘪的粮袋……范德林德帮的立身之本:枪支、弹药、炸药,被逐一确认,反复检查。
交谈声短促。一股无言的躁动,如无形电流,在荒废庭院的每个角落窜动。
午后的圣丹尼斯,阳光刺眼,街道喧嚣。
行动开始。
一辆饱经风霜的货运马车,摇摇晃晃地挤出散发着霉味的暗巷。车夫戴着几乎遮眼的破旧宽檐帽,漫不经心地扯着缰绳,笨拙地拐向繁忙的十字路口。
这辆马车以令人钦佩的打包方式堆满了各种杂物,选取的路线却实在不咋样。当它的前轮猛地撞上一块松动的铺路石时,整个车身剧烈一震,那根勉强维持平衡的绳索啪地断裂——
砰!哗啦啦——!
陶罐、酒瓶、烂水果……各色垃圾连同马车本身倾泻街头。交通瞬间瘫痪。受惊的马匹嘶鸣,行人车夫咒骂四起。摔倒的车夫挣扎爬起,竟不顾惊马,悍然拔出一把左轮——
砰砰砰!
枪口指天,枪声撕裂混乱,引爆更大的恐慌。咒骂戛然而止。行人拖拽家人惊恐后退,警察拔枪呼喝。一辆酒桶车撞上路边石墩,桶盖飞脱,酒水横流。
几十码外,另一条稍宽的街道,何西阿·马修斯扮演的“父亲”,浑身酒气地走出拐角,换上了朴素的印花裙的“女儿”阿比盖尔跟着他。但很快,“父亲”开始声嘶力竭地斥责,指责她败家,不肯听话,未婚先孕。
阿比盖尔捂着脸,发出尖利刺耳的哭嚎反驳,指控何西阿抛弃家庭、酗酒赌博、连棺材本都输光。路人们纷纷驻足,直到另一头的混乱声浪传来——
但,这样的家庭闹剧不是每天都上演,人们在看热闹和转移阵地间犹疑——
——咻嘭!
屋顶,烟花冲天而起,彩色火花暴雨般倾泻。两股乱流搅在一起。察觉不对的警察吹响哨子,人群中却骤然爆出更多嘶喊:
“着火了!快跑啊!”
“有扒手!”
“救命!踩到人了!”
不用再犹豫了。尖叫。推搡。大叫。混乱彻底沸腾。小地图上,代表警察的标记一个接一个变红、移动。古斯又压了压帽檐。
他已换上另一套半旧的车夫制服,驾着一辆不起眼的出租马车,精准地卡在通往银行侧后巷的路口。
如同一个被突发状况吓呆的车夫,古斯笨拙地抖着缰绳,马车顺势一横——
一个完美的路障,瞬间落成。
任务一,堵路。任务二,掩体。没有任务提示,更没有金牌纪念,但都算顺利完工。该撤了。
古斯滑下马车,无声没入巷子深处。抢银行这事,无论哪片地界,说白了无非三步:首先,制造混乱,引开警力;然后,封锁要道,迟滞援兵;最后,也是最要命的,创造安全通道,保障团队撤离。
钱拿多少是一回事,人能全身而退,才算没白忙活。
原剧情里,范德林德帮的盘算更简单——何西阿与阿比盖尔负责搅乱视线,达奇带着亚瑟等主力直扑银行大厅。不过,因为玩家视角跟着亚瑟,直到过场CG放出,才知何西阿那头早已崩盘。
如今,有他的建议垫底,何西阿好歹多设了几道路障,多划了几条迂回线,像给混乱的池塘多搅了几棍子浑水。至于这浑水能糊住多少追兵的眼、又能否改写那个任务的结局?天晓得。他尽力了。剩下的,得看行动的人。
或许,还得看点运气。
已是接近初夏的温度,巷子里弥漫着垃圾酸腐的气味。这条路通往码头区,备用的马匹和蛛网般的小道便于甩脱追兵。古斯拐过一条窄巷,准备彻底脱离这片混乱,某种警觉却莫名升起。
巷口外汹涌人潮的边缘,有几道礁石似的身影静立。
门廊下,店铺边,穿着深色便装,却不是在惊慌地看热闹,倒像猎手在搜寻特定踪迹。
探员乔治,那个帮他们搞定了好几份合法身份的平克顿,也赫然戳在一家杂货铺的门廊阴影里。
无论游戏还是现实中都在主导追捕范德林德帮的探员米尔顿,身份类似地区负责人,有权悬赏通缉、调配大量资源;但这位管文件、发赏金的乔治,级别同样不低。连他都下了场,足见平克顿这次有备而来,专门堵漏。
命运那既定的獠牙,似乎正重新咬合——何西阿首当其冲。万幸,蓝尼不在其列。若今日注定有谁要血染圣丹尼斯,最好是迈卡,还可以添上达奇。
视野左下角的小地图上,临时标记点就戳在码头区潮湿阴暗的骨架里。河风的腥气、远处蒸汽船的汽笛,都昭示着脱身的路径近在咫尺。只需再拐两个弯,跳上等在棚屋后的金条,自己便能摇身一变,成为整日在岸边游荡的无辜民众。
甚至等那伙悍匪被当局追得仓皇逃窜时,还能堂而皇之地打探消息。
那时有求于人的,就是达奇。那些还在跟着达奇的人,也会看在眼里。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并非源于对自身安危的警惕——是另一种更沉、更冷的东西。
何西阿·马修斯。在屏幕前,在像素构成的画面里,古斯不止一次见过何西阿倒在圣丹尼斯在石板路上,见过血泊浸透那件体面的外套,听到过亚瑟那句绝望的咒骂。那只是游戏机制的一部分,一个推动故事的必要牺牲。
但在现实的微风中,他也见过何西阿不动声色地圆场,对亚瑟无声的关切,还有那些无言的、属于一个见多识广老头子的无语……以及,这次安排计划时反复确认“你真的没问题吗?”的絮叨。
他不是一串代码,一个预设好死亡动画的NPC。他是一个会咳嗽、会疲惫、会为了帮派操心、在末路中仍试图维持一点体面的老头子。一个对亚瑟·摩根而言,真正如父如师的长辈。
而何西阿一死,亚瑟追随的长辈,就只剩下达奇了。
达奇值得追随吗?或许吧。毕竟很久很久之前,达奇、何西阿、亚瑟还是三个在穷乡僻壤劫富济贫——或至少宣称如此——的快乐侠盗。他们仨第一次上报纸的剪报,至今还珍藏在亚瑟的房间里。
可那报纸早已发黄,时代也已剧变。昔日的侠盗领袖,蜕变成沉迷“最后一票”与荒诞计划的疑心病患;英俊的骗子熬成了咳喘的老头;而亚瑟,则长成了两眼一睁就为整个大家庭拉磨的好牛马。
他明明随时能抽身离去,却如牲口般被驱赶着,一步步迈向最终的悬崖。
真要牵走这头最忠心、最勤勉的牛马,何西阿绝不能就这么白白倒下:
亚瑟心里那杆天平早就摆在那里,一端是刻在骨子里的忠诚,另一端是日益沉重的疲惫、质疑,与满手沾染的血腥。
现在,这杆天平正缓缓倾斜:自己是个足够分量的筹码,蓝尼和查尔斯也站上去了,约翰一家迟早会跟。
要是还能拉到何西阿,放在这一端——那分量就绝对够了。
即便是雪山上那个每天大骂邪祟的亚瑟,也会意识到真正该站的方向。
古斯最后瞥了眼定在地图角落的红标,凝神,选中,取消。
一个新的标记打下,深色短发的年轻人猛地转身。
泥泞的靴底不再黏滞。他没有进入那条安全的道路,而是折向来时的方向。
……
仓库后身的铸铁楼梯转角,堆积的货箱投下参差的阴影。
平克顿探员乔治正倚着冰冷的砖墙,指间夹着半截快要燃尽的廉价雪茄。
难得溜出警戒区,偷得片刻清闲。他惬意地吐出一口烟圈,抬手正要拍掉点灰,突然觉得背脊发凉——
啪嗒。
枪套打开。一截淬着寒意的硬物,先抵在他的后腰。
“日安,乔治探员。”
一个曾带来过额外收入的熟悉声音响起,礼貌,却低沉。
“你那两位……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的外勤同事来找过我了,我看他们不顺眼。”
“我记得,你卡在分部副主管的位置很久了……所以,我们俩,谈个合作?”
【📢作者有话说】
番外:溪谷来客
0.关于不请自来
秋光洒满溪谷那年,他们开始准备给一些爱动的东西规划空间。
马匹自然不必说,这地方原本就有它们的位置。
但没过几天,古斯发现,在那些新卸下的木料堆间,多了一角蜂蜡铸就的基座——不知何时,一小群蜜蜂也挑中了这块地方。
两个男人站在新扎的围栏边,围着这些不请自来的房客研究了半天。
“我说了,先养马。”
亚瑟无意识地磨着齿间一根充作烟卷的小木棍,眼睛盯着那片刚整平的空地。阳光打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像给他披了层温吞的金色盔甲。
古斯翻阅着工程计划本,没抬头:“蜜蜂也可以安家啊,甜心,这地方大得很。而且,你不觉得,咱们的主食面包……实在太寡淡了吗?”
“你还想吃蜂蜜面包?”亚瑟斜来一眼,“小子,你怎么不顺便想想奶油蛋糕呢?”
好遗憾这家伙没说出“你看我像不像蜂蜜面包”。古斯合上本子,正色道:“如果我们有蜂箱,那还可以考虑蜂蜜蛋糕。”
亚瑟没答话,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听不出是懒得争,还是在盘算别的。他最后又扫了眼那片空地,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身就吹了声唤马哨。古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笑不笑。
第二天清早,在他们临时搭的置物架上,古斯发现了几块新添的木料——处理过的杉木,长短宽窄都刚好,正是能构成一个结实蜂箱的尺寸。
他眯了眯眼,想笑,考虑到某人就在不远处刷马,到底忍了回去。
又一天晚上,亚瑟扛着钉料回家,赫然发现一只组装好的蜂箱。它悄悄立在马棚边上,像个没人声张的秘密。
1.关于小狗
“这是谁?”
古斯斜倚着新厨房的门框,视线落在门外那只灰白毛色的小狗身上——一只瘦巴巴的牧羊犬崽,脖子上挂着一截充当项圈的旧皮带,正自得其乐地扑咬着小杰克的鞋子。
“我……路上捡的。”小杰克低着头,“它跟着我跑了大半程,怎么赶也不肯离开。”他仰起脸,带着恳求,“古斯叔叔,你和亚瑟叔叔能收留它吗?”
但这小子别在腰间的宝贝木头枪不见了。古斯饶有兴致,但什么都没问。
亚瑟也踱步过来,似笑非笑地瞥眼小杰克,又打量那狗:“这小东西看着比你还瘦。”
古斯蹲下身,将小狗拎到跟前摸了摸:“留下它吧,给因克做个伴。而且它是条牧羊犬,兴许以后还能帮我们赶鸡。”
亚瑟嘴角一撇:“鸡舍还没建,它连鸡长啥样都分不清。”
古斯站起身:“等鸡舍建好了,它不就认识了?”
小狗就这样留了下来,取名叫巴顿(Button),因为它在学会工作前,总是兴致勃勃地蹦跳着,试图用还没长齐的乳牙去啃咬每个人衣服上的扣子。
2.关于猫
那是个阴冷的雨天黄昏,古斯去城里取邮件,回程时多抱回一团湿漉漉的毛球。
“这又是什么?”亚瑟皱眉看着他怀里蜷着的猫。
“它蹲在啤酒桶上,看我老半天了。”古斯笑眯眯地用一块旧毛巾帮它擦毛:“我觉得它挺像你。”
“哪儿像了?”
“绷着脸,一声不吭,看谁都像是在掂量……够不够塞牙缝。”
亚瑟不置可否,低头审视那猫。猫眯眼打了个喷嚏。他哼了一声,勉强伸手撸了一把。
猫响了起来,于是亚瑟撸了第二把。
“它盯我。”亚瑟说。
“它喜欢你。”古斯说。
“不过是个小牲口罢了。”
“那你给它取个名。”
“既然是你捡的,那叫它格斯特(Ghost),挺合适。”
3.关于鸡
起初,查尔斯对那群鸡实在生不出好感。它们聒噪,愚笨,横冲直撞,总爱扑棱翅膀,还冷不丁在他劈柴时冲进锯末堆里捣乱,搅得他心烦意乱。
然而某个清晨,一只白羽母鸡跃上他的窗台,昂首阔步地来回踱着,脚边赫然躺着一颗温热的蛋。
查尔斯在窗边困惑地站了半晌,最终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母鸡的脑袋:
“……也许你不蠢?”
自那以后,他小屋的门前,总会在清晨悄然多出一把碎玉米。
母鸡们循迹而来,排队啄食。没人提这事,但大家都看见了。
*
不过,不知不觉间,鸡群还是成了马斯顿家的地盘。阿比盖尔振振有词,宣称这是“培养杰克的责任感”。但谁都清楚,最终提着篮子、猫着腰在鸡窝里摸索的,多半还是约翰。
“上帝啊,这比躲巡逻队还费劲!”约翰一边抱怨,一边敏捷地躲开一只护蛋母鸡的啄击。
杰克早把父亲抛在脑后,追着一只扑腾翅膀的鸡满院子疯跑,转眼又被另一只气势汹汹地驱逐出来。
古斯站在篱笆边,亚瑟看着那父子俩的裤腿渐渐溅满泥点水渍,幸灾乐祸道:“有人回去要倒霉。”
“他会适应的。”古斯说。
“谁?杰克,还是约翰?”
“都有,也许还有你。”
亚瑟没答,只低头蹭掉马靴边缘的一小块湿泥:“我适应什么?”
古斯深思道:“适应有人跟你一起过日子?”
院子里,鸡群在树根下寻了片松软的土窝打盹;屋檐下,两只狗摊开肚皮,睡得正香;窗台的阳光间,猫把自己蜷成一个毛茸茸的黑白色问号;稍远,几只蜜蜂嗡嗡飞舞,追逐着花香。更远,马蹄踏在干燥的黄泥路上,发出笃实而干净的节奏。溪流仍旧潺潺,树影在天光下婆娑摇曳。
这片土地开始涌现新的声响。不再是惊心动魄的枪鸣,也不再是仓皇奔逃的余音。
那是生活本身,一点一点地,从他们的指缝间、从风中、从那些毛茸茸的生命之间,慢慢长出来了。
106 ? 尾声·终【-下卷完-】
◎没有人再回头。只有未来,仍在前方静静等待。◎
“你他*疯了。”
乔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冷汗也几乎是唰地一下从前额后背冒出来。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指尖雪茄跟着摔落在地。
该死的!该死的!乔治肠子都快悔青了,心里疯狂咒骂。完全不该偷这个懒的!今天本该是米尔顿的表演时间——那个说话高亢、像被掐着脖子的家伙, 为了逮住达奇·范德林德,也为了讨好康沃尔, 几乎把所有能动的人都堆来圣丹尼斯了。
可他,乔治, 只是个管文件、发赏金、偶尔还得干杂活的普通办公室副主管。这种大场面, 能捞着什么功劳?风头全让米尔顿和他那几个马屁精抢了。与其在臭哄哄的人堆里当个摆设,还不如找个没人的地方歇歇脚。谁知道倒了血霉,他不想惹事, 事却自己找上门了。
更要命的是, 这破仓库后头的楼梯角落,是他为不惹人注意精心挑的……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同事, 这会儿八成松松垮垮地站在别的巷子里,一边装模作样放哨, 一边讨论下一顿吃什么。指望他们发现自己出事?做梦。
“听着,伙计。”乔治硬着头皮, 努力带上点为对方着想的腔调, “冷静点……把家伙收起来。你知道米尔顿往这边撒了多少人吗?全是好手!你现在走, 还能从码头那边溜掉。我对上帝发誓,我什么都没看见。”
但身后的枪口往下压了压, 随即是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你似乎知道得挺多啊,乔治探员。连米尔顿亲自出马都一清二楚?”
乔治心头一紧,暗骂自己嘴快, 但话都说出去了, 只能干笑着往下接:“先生, 谁经手几千块的赏金,都会多打听两句啊。何况范德林德帮的价码,是比其他匪帮高不少……不过,我这人记性差得很,今天就是出来抽根烟,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声笑。冰冷而清晰,像淬了毒的针尖:
“听起来你想活得久,乔治探员。”普莱尔不紧不慢地说,“但我知道,你还想过得好。”
乔治呼吸都卡了半拍,连背也不自觉地绷紧了。这话像根钩子,直直扎进他心底某个见不得人的角落。是啊,米尔顿那家伙风风光光地吆五喝六,他怎么就得窝在办公室盖章写字?他是有那么些想法,也偷偷攒了点门路,但这会儿对上枪口,什么心思都被求生欲给压下去了。
“过得好,得先有命过下去。”乔治说,想把话题拉回最简单的“活着”上,“听我的,伙计,现在趁乱溜走就是最好的——”
枪口又往下顶了顶,几乎要嵌进乔治的腰眼。
“我可不止你一个能合作的人,乔治。找你只是看在咱们过去合作愉快的份上。”普莱尔冷淡地说,“我赶时间。给个痛快话。要不然,‘久’和‘好’,今天就都和你说再见了。”
乔治在心里把古斯的族谱挨个问候了一遍。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早在这家伙来领赏金时自己就该看出来——这种闲得发慌、专程跑到乡野抓匪帮头子的阔少爷,能是什么正常人?
至于后来的那次合作,还有那些证件的事……也怪自己,被那绿花花的票子晃瞎了眼。
但骂归骂,乔治不得不承认,这疯子确实掐住了他的命门。恐惧还在,但几丝权衡利弊的念头,也开始顽强地冒头。这家伙敢单枪匹马摸到这儿,还知道米尔顿……也许,也许真能成事——
“你能给我什么?”乔治问。
“勃朗特已经喂鳄鱼了。”普莱尔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声音压低,反而更具穿透力:“圣丹尼斯的地下世界,新王还没出现。”
乔治差点笑出声,强忍着没动脖子:“新王?普莱尔先生,你不会是想让我去当那个王吧?我是个平克顿,还是个管文件的!发钱、盖章!那位置我可坐不了,屁股会着火。”
“哈,你要真有能耐往上爬,也不至于被米尔顿扔在这看门,说不定早一个月,我们就在野外认识了。”古斯嗤笑,“你是管情报的,乔治。想想,圣丹尼斯有资格角逐王位的,到底有几个?”
“这帮人里头,最有实力的你见不到,最底层的你也瞧不上。但我刚好知道,有一个人,既缺帮手,也缺点分量。你帮我,我牵线,事成之后,我和我的人离开。剩下的圣丹尼斯,就看你能吃下多少了。”
咕咚。
乔治清晰地听见自己咽唾沫的声音。他想拒绝,想说这太疯狂了,想装作毫不动心,可脱口而出的却是:“普莱尔,你要我干什么?”
“很简单。” 古斯的声音依旧魔鬼般冷静,“枪口朝上,掏出你的配枪。”
乔治一愣:“你确定?”
“确定。” 古斯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卸了子弹,一颗不留。”
这倒比刚才那要求像个合作的样子了。乔治动作僵硬地抽出左轮,枪口直指上方那布满铁锈和蛛网的破天花板。拇指推开弹巢,一、二、三……子弹叮叮当当滚落在地,心里绷紧的弦也总算松了几分。乔治侧过脸,斜眼瞟向身后年轻人:
“说吧,普莱尔先生,下一步?”
“先去银行那边。到那之后,你要拿这把空枪指着我。”
“……?”
“因为你发现我形迹可疑。”古斯又笑了笑,“接着,你去寻求米尔顿的指示。你会和他吵起来,只要一两句。”
有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展开。
而混杂着铁锈、河腥、谷物、廉价雪茄的仓库气味,正在逐渐被圣丹尼斯街道上马粪、潮湿的石板、无处不在的煤烟气取代。
往日熙攘的街道空旷得异样。米尔顿确实下了血本。码头区还有几个穿蓝制服的巡警,越往银行方位,越多的平克顿侦探身影。或背靠着墙壁,或出现于高处。直到平克顿的徽章成为唯一的通行证。
可再密不透风的布置,也挡不住自家人的一张脸皮。乔治亮出胸口的那个徽,带着古斯几乎不带停顿地往前穿。
“你比你那老大疯得还厉害。”他倒也不再装对范德林德帮不知情了,而是压低声音:“老实说,普莱尔,你这样的人,怎么就愿意给达奇当跑腿的?那位看起来也……范德林德的魅力就这么大?”
古斯哼出一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老婆就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呵,当爹的就是这点好处,哪怕是个养父。”
乔治:?
乔治不自觉一顿,脚步微滞,大惊道:“老天,所以你拐跑了——”
“——怎么回事?”
一声喊打断乔治的话,一个端着枪的平克顿探员诧异地看过来:“你这——这是什么情况?”
“我找米尔顿。”乔治立即答话,顺手反拽过古斯的胳膊:“要紧事,抓了个线人,得找他处理。”
探员更狐疑地打量这位陌生同事,还有同事押送来的年轻人——面色阴沉,但衣着体面,手头还有枚分量不轻的宝石戒指,怎么看都不像被逮住的帮派探子。但这是同事的事。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枪:
“快点!别耽误正事!”
乔治头也不回地拉着古斯往前。拐过最后那道弯,在N.詹姆斯法律咨询的招牌底下,一辆空拖车斜着,边上堆着几个木箱木桶,勉强构成一组低矮掩体。掩体后,探员们或蹲伏或半跪,神情紧张,枪口指向对面的银行。
而这片由木箱和紧绷神经构成的防线中央,安德鲁·米尔顿右手举枪,左手抓着何西阿的后衣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达奇·范德林德!你的人被包围,别妄想再逃!”
“米尔顿!” 达奇的嗓音从银行厚重的门板后穿透出来:“放我朋友走!”
“朋友?”米尔顿冷笑,左手一推,把何西阿往前掼了半步:“那就像个男人一样,双手举高,武器丢地,走出来投降!”
“米尔顿先生!这里可是美国!一切都可以交易!”*
“我给过你机会!现在,再多废话一句,你这位朋友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何西阿踉跄向前,米尔顿枪口抬起,毫厘不差地遥指他的头——
“乔治。”古斯低声喊。
“对!”乔治陡然一声大喝,“还有你的这个朋友!”
——谁他*是达奇的朋友!
古斯心底怒骂,后背却遽然一股推力——乔治还算厚道,将他径直推向了最近的平克顿探员。
四面八方,视线齐至。
如同被骤然推至聚光灯下,又像被无数狙击镜十字线同时锁定的靶心。审视、疑惑、警惕与直勾勾的杀意,从每一道阴影、每一处缝隙穿刺而来——正前方,米尔顿是被打断的愠怒与极度的审视。与之相对的银行玻璃里,达奇是惊愕、狂怒,居然还有几丝窃喜。
更远处,在巷角,在墙边,在窗台阴影里,圣丹尼斯的市民,被这场大阵仗惊得魂飞魄散,却又按捺不住爱看热闹的人类本能。各种恐惧,各种好奇,噪音一般嗡嗡作响,在感知的边缘萦绕叮咬不休。
还有那一道。压得最沉,最不容忽视。刀锋一样穿透这片由无数针尖构成的聚焦风暴,极度关切……极度惊惧。
亚瑟。
仿佛无形套索。古斯能清晰感知到那注视的重量。它牢牢缠绕而来,裹挟着无声的质问、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担忧,以及……那近乎实质化的、针对所有平克顿的森然杀意。古斯赶紧抬高双手,朝银行的那只不着痕迹地往下一压——
稍安勿躁,以及预备——
“你们这些滥用职权的、该死的平克顿!”古斯猛地提高嗓门,厉声怒吼,“一部《反平克顿法》还拴不住你们的爪子是吗?等着瞧!等我见到州长!我要用法律条文抽烂你们的脸!”
“把他拖走!押后面去!”
米尔顿的怒火被彻底引爆。他枪口依旧指着何西阿,注意力却分出几丝:“再废话就给他一——”
古斯朝着银行方向,食指中指骤然一并,手腕利落一旋——一个经典的手枪手势。
砰。
世界骤然坍缩进一片凝滞的琥珀。视野里笼罩下沉重的昏黄光晕,万物色彩仿佛被烈日一瞬灼干剥蚀。所有的声音——米尔顿的咆哮、达奇的怒吼、市民的惊呼——统统沉没,只余下心跳如雷鸣,秒表如丧钟。
死神之眼,权限洞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惊惶乱撞的小虫、躁动的平克顿们仿佛凝固。紧接着,所有平克顿的头颅、心脏、腹腔——每一个要害,骤然亮起刺目猩红。
自动标记,自动锁定。亚瑟开放来的特权。如若仅隔屏幕,此地早已尸横遍地。但现实里,在圣丹尼斯心脏屠戮整队平克顿?无异于向整个国家机器的獠牙宣战!古斯精神一凝,死死攫向米尔顿那只青筋暴突、即将扣下死亡扳机的手——
砰砰!
两发子弹击碎粘稠时空。第一发,银行厚重玻璃应声炸裂。第二发,精准凿进米尔顿紧握左轮的关节。而黏稠的时间里,那些致命的猩红标记如同被冰潮席卷,被一片同样醒目的冰蓝覆盖。而那些持枪的手腕,端枪的手肘,乃至武器本身,猩红肆意泼洒,重新锚定!
标记。标记。标记——叮咚。
外挂-风灵月影,启动!装弹间隔,抹除!子弹限制,取消!无需言语的默契里,亚瑟的枪口光焰泼洒——
砰砰砰砰砰!
时间流速轰然恢复,凝滞的琥珀湮灭无踪。玻璃碎片落地的哗啦声里,此起彼伏的惊呼、惨叫在平克顿阵线中炸开。混乱中,一道绝非达奇的男声,自银行破窗的硝烟后扬起,冰冷而致命:
“听着,平克顿!放我的人走!否则下一发子弹,就从你那张开的臭嘴钻进去,把你们塞满狗屎的脑浆搅成一锅滚烫的杂碎汤!你们他*的一个也别想活!”
探员们眼神惊恐地交流着。中弹者抱着流血的手臂哀嚎,未被瞄准的惊骇地扫视四周。那射击如同神罚般精准、目的明确——银行里藏着一个该被诅咒的神枪手!
没人愿用自己的脑袋去赌这句威胁的真假。阵型在无形的压力下开始松动。趁这绝对压制带来的短暂死寂,何西阿紧贴地面,手脚并用,像条断尾求生的壁虎,连滚带爬地扑向银行大门——
嗖!砰!
两三颗不甘心的流弹,擦着何西阿的脚后跟飞过,啃噬在石阶上,溅起几点愤恨的火星。何西阿以远超衰老外表的速度冲进大门,早已守候在侧的约翰·马斯顿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何西阿成功救下!古斯嘴角刚绽开一丝胜利的笑意,侧肋却猛地传来一股蛮力。
乔治如同受惊的棕熊,几乎是半拖着他往拐角的狭窄岔路里溜。古斯被拽得一个趔趄,目光还下意识地抛向银行那个破窗——硝烟弥漫,看不清亚瑟的身影,但那猛兽般的锁定感依旧死死咬着他。
于是他也快乐地、坚定地朝那个方向比出一个飞扬的拇指——
“——少他打暗号!快走!”
乔治一手扯过来,几乎喷古斯一脸唾沫星子:“你他*来的那天,我就该把你们通通抓起来!一个不漏!扔进最臭的号子里!要是被发现我跟这事沾上一丁点边儿,我就彻底完蛋了!”
古斯气定神闲地一笑。
视野左下角,那熟悉的小地图上,一堆代表友方的黄色缩写正紧密地挤在银行角落。视野边缘,过度驱动能力带来的重影仍在纠缠。但无论如何,自己这边最大的目标已然达成——
“话不能这么说,乔治副主管。”古斯反手压下住乔治的胳膊,“想想看,我可给你分过赏金,实实在在、绿油油的票子。米尔顿给过你什么?直接征调你的人,然后让你像个打杂的小伙计一样,在办公室里盖章、归档,看他风光?”
“现在,听我说,你还想要钱吗?”
乔治瞪着眼前的人,那张年轻、沾满灰尘却从容不迫的脸,那个被命运诅咒的清晨须臾之间又攫住了他。该死的!为什么?那天的自己怎么会瞎了眼,竟把这奸猾似鬼的小子,认作个贪图手下功劳的纨绔大少?!
“你他*的……伙计。你简直是被魔鬼祝福过,或者干脆就是魔鬼本人吧?说真的,你该来干我这行。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少废话。现在,回答我:要钱吗?”
“……该死。说吧。怎么搞?”
“两条路。”古斯语速飞快,条理清晰:“达奇刚抢完银行,是吧?一,你等那伙人跑了,米尔顿肯定像条疯狗一样追上去。这时候,你,副主管,接手现场,接管现场,随便你;”
“二,你盯紧这事儿的后续。反正大伙都知道,匪徒兜里揣走的,和报纸上登出来的,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还有。”古斯亲切地拍拍乔治的肩,随即收敛笑容,郑重地伸出手:“我要一成。还要一条安全出城的路。”
乔治盯着古斯伸出的手,足足看了三秒钟。远处,银行方向的枪声和喊叫声似乎变得更加密集和狂躁,而他们所在的这条弥漫着垃圾恶臭的小巷,却有股安静的死寂弥漫。
怎么办?答应吗?先前在米尔顿跟前那点戏,还能糊弄过去。但眼下这回,放跑一伙通缉犯?
乔治咬着牙说,“整个圣丹尼斯都炸了锅——”
“放心,只有我。”古斯一口截断,“我那些生意伙伴有他们自己的安——”
轰隆隆!
银行方向一声沉闷巨响,震得两侧巷墙灰土簌簌。古斯和乔治同时一惊,两人齐齐扭头,但他们跑得太快太果断,巷子又曲折,视线被层层叠叠的房屋和晾晒的破布阻挡,什么都没看到。
但也用不着看到。街道上,枪声、呼喊声、混乱的马蹄声正由远及近,像一张急速收紧的网。这声轰隆彻底炸碎了乔治心中最后一丝防备。什么前程,什么安稳,那些绿油油的钞票可就在不远,甚至连墙洞都被人打开了!
“看来他们动用了他们的安排。”古斯的手依然平稳地举着,“达奇在众目睽睽下抢了圣丹尼斯的银行。还脱出包围圈……我不了解米尔顿,但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不会事后追责的人。”
“合作么?或者你也可以试试把我送去坐牢。反正肯定会有人来捞我——”
乔治的脸颊肌肉狠狠一抽。那天在见鬼的行刑广场上,达奇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射杀了科尔姆——这帮无法无天的亡命徒!眼前这小子虽然没上通缉令,也不是范德林德帮最值钱的那几个,甚至好像还有点权贵关系……可事到如今,还犹豫个屁?!
去他*的平克顿!这浑水已经蹚了,是淹死还是游上岸,就全押在这疯子身上了!
“操!成交!”乔治牙缝里挤出声低吼。那只属于平克顿副主管的手,终究用力握住了古斯的手。
……
……
……
同一时刻,街道另一端,另一只满是枪茧的手熟练地开启左轮的弹巢。
一颗,又一颗,子弹填满,手腕一甩,继而再度开枪。灼热的硝烟混杂着石粉和木屑的气味,浓得呛人。亚瑟背靠着先前留下的简陋掩体:几辆被掀翻的运货马车和一堆散落的木桶,尝试分辨远方,以及更远的——
古斯。
那混账已经和那不知怎么被策反的平克顿一起消失了,但愿这两人里有一个熟悉那些七拐八绕的大街小巷。要是能躲过枪战,却因迷路被逮住,那可真得笑这小子个几十年……
不。古斯肯定能成功跑掉!就用刚才那手共享过来的巫术,那完全不讲道理的疯狂火力。若非如此,何西阿此刻恐怕已经……亚瑟不敢细想那个结局。何西阿救回来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瞧瞧我们伟大的亚瑟王!”
一道令人厌烦的声音,就响在身侧不远处。迈卡·贝尔,靠在另一个木桶后,那张恶心的脸此刻多了某种对曾经某件事的顿悟,眼神刀一样地剐来剐去:
“刚才那几下子可真够文明的!砰砰砰!要我说,你那枪口是不是被那个小白脸给施了魔法?软绵绵的!刚才要是直接送那帮狗娘养的平克顿去见撒旦,我们他*早就冲出去了!哪还用在这破地方躲着!”
“闭上你的臭嘴,迈卡!”
哈维尔先于他骂出声来。墨西哥人刚换好弹,枪口警惕地指向街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亚瑟救了何西阿!就在刚才!要不是他,何西阿现在已经是米尔顿枪下的一具尸体了!你懂个屁!”
“哈!”迈卡嗤笑,“救?打伤几个胳膊就叫救了?真正的救法是送他们下地狱!死人才不会追着咬!现在瞧瞧我们,窝在这破地方像被赶进洞的臭鼬!”
“你说得对,迈卡。”亚瑟冷冷道,“我确实该把他们全打死。可惜刚才我忙着救何西阿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的枪是不是卡壳了?还是说你在等我给你擦屁股?”
“是吗?难道我们不是全在给你那高尚的救人行为擦屁股?”迈卡阴阴一笑,“那些个平克顿全他*的活着,全他*的愤怒,我们被困在这——”
“够了!都他*给我闭嘴!”
达奇一声咆哮,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枪声和争吵。他手中的双枪指向不断逼近的平克顿,每一次击发都带着发泄般的狠厉——“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我们被这帮杂碎困住了!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亚瑟!用你那该死的枪!给我清出一条通往对面屋顶的路!我们必须从上面走!相信我,孩子!”
亚瑟的心猛地一沉。屋顶?那确实是条路。但自己刚才进那巫术视角,却直觉有人在往窗口挪,而且——
“约翰还在这,达奇。他被压制住了——”
“约翰我会想办法!现在,亚瑟,听我的,屋顶是唯一的出路!我们不能被困死在这个该死的——”
“达奇。”何西阿剧烈地咳嗽几声,“亚瑟说得对。屋顶太冒险了,平克顿肯定在制高点布了人,等着我们往上跳。”
“呵,他们知道得真清楚。”迈卡在枪声中冷笑,“达奇,也许有人提前通了风。”
“也许只是这个计划太冒险。”亚瑟沉声道,还要再说,却有一股熟悉的力量从天而降——
——该死!古斯怎么回来了?!亚瑟心头一紧,但持备用左轮的手已经迅速收枪,单手向包。
但自己并没从那巫术空间掏出些什么,只有脚下急吼吼地往上一步。
是朝屋顶的方向。
【听着甜心。】一道熟悉的声音,鬼魅般自脑海内响起。【不用担心我。你往屋顶跑但不用跑太远!我们第一次租房那头人多!到那撒钱!钻小巷!】
单词颠三倒四,急切得像加特林喷洒。但莫名地,它像一股冰冷的溪流浇下来。
心静下来。
古斯这手巫术似乎得在近处施展。这意味着那小子就在附近,活得好好的,甚至有余力冒险传讯!而且这计划比达奇的……那条街!对,离银行不远,就在码头区边缘,人流混杂,摊贩、水手、码头工人挤得水泄不通……撒钱?人群?混乱?
“达奇!”亚瑟猛地转头,“屋顶可以试,但不能硬闯!我们往码头区跑,到鱼腥味最冲的那条街跳下去!那地方人多得像蚂蚁窝,把钱袋子撒开!让那些好市民替咱们开路!”
“撒钱?!”
达奇还没开口,迈卡尖利的嗓音先炸开了:“摩根!咱们抢银行图什么?就为了把到手的金子当鸟食撒给那群穷鬼?!你怎么不把裤子也扒了送人?!”
“那你就抱着你的钱袋在这儿等死吧,贝尔!”哈维尔立刻顶了回去,“让平克顿的子弹给你和你的钱袋一起钻几个窟窿当陪葬!亚瑟,我掩护你!”
不知为何,达奇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哈维尔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好!亚瑟!照你说的办!干掉屋顶的杂种!快!”
“跟上!”亚瑟低吼,腰身一弓,利箭般窜上梯子。
目标根本无需搜寻。在那短暂的巫术视野中,所有死角和藏匿之处都纤毫毕现——
砰砰砰!
三声枪响。一枪一个。子弹毒蛇般精准地钻入阴影,短促的惨叫伴着瓦片碎裂的哗啦声滚落。屋顶,威胁解除。
“走!现在!”
平克顿侦探显然被这雷霆般的决断打懵了,火力网瞬间出现了致命的混乱和迟滞。这宝贵的几十秒喘息,足以让范德林德帮的亡命徒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最后的掩蔽后咆哮而出,狠狠扑向那条弥漫着鱼腥与汗臭的街道。
“开枪!开枪!格杀勿论!”米尔顿气急败坏地咆哮,更多的身影从各个巷口涌出,试图完成合围。
亚瑟的马靴重重踏上屋顶边缘松动的瓦片,细微的碎裂声被下方街道猝然升腾的寂静吞没。
无数道目光,惊恐的、好奇的、麻木的,齐刷刷刺向这个突兀出现在屋顶,浑身硝烟与杀气的亡命徒。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那些原本还带着看戏热切的行人,本能地后倾、后挪。
就是现在!
亚瑟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扯开背后的沉重帆布包——里头装着银行金库的大半战利品。他看也不看,如同回到了当年初出茅庐的第一次银行劫案,狠狠抓出一大把,向空中奋力一扬——
阳光下,绿油油的钞票洋洋洒洒,漫天飘落。
无数双眼睛骤然瞪圆,瞳孔里的恐惧刹那被贪婪的火焰吞噬。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喊。方才还如受惊鱼群般后退的人群,瞬间化作一股由无数疯狂挥舞的手臂和扭曲躯体组成的污浊巨浪,嘶吼着扑向那从天而降的财富。
“别挤!我的!”
“滚开!是我先看见的!”
“上帝啊!钱!快抢啊!”
整条街道顷刻沸腾,变成一个巨大、喧嚣、撕扯的漩涡。平克顿精心构筑的铁桶阵在贪婪的狂潮面前土崩瓦解。枪口茫然失措,喝骂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哄抢浪潮里。
“跳!就是现在!”
亚瑟朝身后一声狂吼,率先纵身一跃,扎进旁边一条狭窄如肠的腥臭小巷。
他们冲过弥漫着浓重鱼腥和汗臭的拥挤摊位,撞翻堆满廉价水果的木箱,在污水横流的小巷里夺命狂奔。身后,平克顿的叫骂、零星的枪声、以及为钞票爆发的撕心裂肺的争夺嘶吼,终于渐渐被复杂街巷构成的肮脏迷宫层层阻隔、吞没。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破风箱般灼痛,直到耳中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确认身后暂时没了追兵的动静,他们才踉跄着停下脚步。
他们从最致命的绞索下惊险脱身。然而,这次赌上性命的行动,收获却远未达到预期。沉重的钱袋在奔逃中撒落大半,剩下那点可怜的玩意,在营火摇曳的昏黄光线下被倒出来时,只换来一片尴尬的沉默:
几卷皱巴巴的绿票子,几枚零散的金币,几件沾着金库灰尘、值不了几个钱的抵押品——这就是赌上性命、几乎赔上何西阿、约翰与阿比盖尔被关押换来的全部战果。
达奇试图安慰,试图发表他那惯常的演说,但话语干瘪无力,深秋枯叶般飘落在冰冷的空气里,激不起半点涟漪。连在营地跑来跑去的因克,在深夜迎接独自返回的古斯时,都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粘稠地流淌,从充斥着咳嗽和辗转反侧声的深夜,到被灰白雾气笼罩、死气沉沉的黎明,再到又一个闷热潮湿、蝇群嗡鸣的沼泽午后。
篝火有气无力地燃烧着,食物在锅里温吞地咕嘟,却没人有胃口。
四岁的杰克·马斯顿,茫然地坐在父母常坐的位置上。
自深夜惊醒,目睹大人们疲惫归来却不见父母身影起,一股细小却尖锐的恐惧便攫住了他。
他熬过漫长得可怕的一夜,耳中是营地压抑的叹息与低语,眼中是大人们铁青的脸和躲闪的目光。他没再和小狗玩耍,只跟在大人们脚边,仰起头,试图从他们疲惫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关于父母的蛛丝马迹,却只换来更沉重的沉默与烦躁的挥手驱赶。
他看着大人们机械地咀嚼食物,空气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终于,他猛地起身,冲到篝火边,冲到爸爸无比信任的叔叔——达奇·范德林德面前:
“达奇叔叔,妈妈和爸爸呢?”
一片静默。
连篝火的噼啪爆裂声都仿佛被这稚嫩的疑问冻结。所有目光瞬间钉在这小小的身影和脸色阴沉的达奇身上。达奇握着叉子的手僵在半空,嘴角抽动了一下,刚要开口,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嗤笑,刀一样劈开空气。
“死了。”
迈卡还端着他那只铁皮碗,慢悠悠地嚼着,斜睨着杰克:“要么就是完蛋了,被平克顿拖去喂鳄鱼了。谁知道呢,小子?约翰那蠢货,阿比盖尔那贼婆——”
啪!
亚瑟的拳头狠狠砸在迈卡脸上。迈卡整个人向后一仰,铁碗哐当砸落在地,嘴角瞬间渗出血丝。
“闭上你他*的臭嘴!”
杰克被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得连连后退,他张着嘴,惊恐地看着野兽般对峙的大人们。古斯及时递出条胳膊,把男孩拨了个方向。
“别信他的,杰克。你爸妈只是暂时去了一个包吃包住的地方,很安全。等风头过去,我们就——”
“你骗这小子做什么,普莱尔?”
迈卡抹掉嘴角血迹,狞笑着站起身,“事实就是事实!约翰和阿比盖尔被平克顿抓了,扔进号子里了!八成正等着被吊死呢!你哄这小崽子有屁用!”
“还有你,摩根!装什么好人?不止你那宝贝约翰和阿比盖尔!还有老何西阿,要不是走了狗屎运,差点就他折在圣丹尼斯了!这他*就是事实!我们拼死拼活,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结果呢?”
“我们被耍了!从头到尾都被当傻子耍了!”
亚瑟面无表情:“我警告你,迈卡……”
“够了!都他*够了!”达奇猛地站起,身下椅子带得发出声刺耳摩擦。他张开双手,试图压下这即将失控的场面: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一次运气不好不代表——”
“达奇,老大!想想,真的是运气不好吗?!”
迈卡更高地喊出一声,突然之间,他伸出手,几乎要戳到古斯的鼻尖:
“就是他!这个外来的小白脸!鬼鬼祟祟的阔少爷!自从他来了之后,我们就开始倒霉!先是电车站,又是银行!桩桩件件!平克顿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怎么就能提前布下天罗地网?!他就是内鬼!是他把我们都卖了!”
古斯安抚地拍拍杰克的背,平静地站起身:“贝尔先生,我要真是平克顿的人,你第一个就死了。”
“哦,这就是你的真面目是吗?”迈卡咧开嘴:“那么普莱尔先生,你背后是谁?平克顿?康沃尔?市长——”
“我还是那个问题。”古斯冷冷地打断他,“我有那么多你想得到的‘后台’,为什么不先把你这个最聒噪、最碍事的麻烦清理掉?嗯?”
“行了。迈卡。”
另一道沉稳的嗓音。亚瑟侧移半步,继而又迈前一步,完全把古斯挡在自己身后。
“我一直不想看到这一天,但现在必须做选择了。迈卡,你这个挑拨离间的杂种,连小孩都要伤害——滚出我们的营地。”
“都住手!”
达奇的双臂再度张开,声音也刻意拔高:“都住手!听我说!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兄弟之间,为了几句话就要自相残杀?在平克顿像疯狗一样追咬我们的时候!?”
“现在分裂,那就是送死!是把脖子洗干净,一个个送到绞刑架下面!我们是一家人!一个家庭!外面的世界不会同情我们,当局不会拯救我们,我们只有彼此!这就是背叛的下场!”
他猛地一挥手,目光扫过亚瑟:“亚瑟,我的孩子,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管好你的人!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我们需要信念,需要忠诚!”
亚瑟平静地回望,甚至带着几丝难掩的困惑。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何时起,这个自己视若父亲的人,变成了一个只会听信谗言的蠢货?
“那也比不明不白地死在你那些见鬼的烂计划里强,达奇。”亚瑟摇摇头,疲惫地叹出一口气。
“何西阿差点送命,约翰和阿比盖尔在号子里,追在我们屁股后的赏金猎人和条子,又多了整个莱莫恩和圣丹尼斯!该死。达奇。恐怕我得坚持原则。”
“坚持原则。”达奇重复,难以置信地瞪着亚瑟,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跟随了他二十年的男人:“是原则,让你背叛我吗?亚瑟,我给了你一切!而你现在要撕裂这个家,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亚瑟却纹丝不动:“这个家庭的建立,是因为你说我们要帮助那些被欺压的人,保护无辜的人。现在呢?我们抢劫,杀戮,让四岁的孩子担心他爸妈是死是活,让迈卡这种小人在营地挑拨离间。达奇,想想,是我背叛了你吗?”
“够了。亚瑟。我们都够了。”
何西阿沉重地咳出几声,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看看达奇,又看看亚瑟,苍老的脸上满是痛苦:“达奇,老朋友。听听这孩子在说什么。他说的都是实话。”
达奇的表情陡然僵住,像是被什么重重击中,脸色顷刻间扭曲。
“喔……何西阿。”他一字一顿,缓缓挤出每个音节,“连你也背叛我了,何西阿。我最老的朋友。”
亚瑟不可置信地投去一眼:“达奇!这么多年了!就为了迈卡·贝尔这个杂碎?”*
——不,甜心,你现在的做派,对一个最近接连吃瘪、觉得谁都在挑战他的达奇来说,妥妥的叛徒典范啊。
古斯手心按着杰克,膝边还靠着因克,眼观鼻,鼻观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帮着再浇一把油的冲动按下去:多完美的场面!行动不顺利,达奇要巩固权威,迈卡忙着寻替罪羊,亚瑟只想把这挑事的赶出去——而达奇呢,只会觉得亚瑟在集火自己!
但这把火,终究是帮派领袖-领袖亲信-帮派大主力间的斗争,只能他们自己烧到底。古斯深吸一口气,死死摁住满心的幸灾乐祸和看戏的激动,努力把自己当成空气。可下一秒,身前的亚瑟举起了手:
“既然这样,你们所有人,选边站吧。让达奇看看,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叛徒!”
古斯:“……”
古斯差点被这口气呛着,趁没人注意,赶紧狠掐大腿一把。接着,像所有为伴侣撑腰的靠谱未婚夫那样,不管是否与己有关,反正毫不迟疑地向前一步,稳稳站在亚瑟身侧。
但整个营地里,恐怕只有他是在强压喜气。
何西阿神情惨淡,却毫无犹豫,甚至没再看达奇一眼,一步步走到了亚瑟的另一边。
接着,查尔斯微微颔首,大步流星地站到亚瑟身后;蓝尼·萨莫斯紧抿着嘴唇,手指神经质地抠着皮带扣,眼神在达奇和亚瑟之间飞快扫视,最终深吸一口气,也迈出了那一步。
继而,玛丽-贝斯、蒂莉、莎迪……基兰·达菲脸色煞白,看看达奇,又看看亚瑟,最终像被无形的线扯着,低着头,挪到了玛丽-贝斯身侧。
醉醺醺的大叔似乎也被这肃杀的气氛逼醒了几分。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嘴里嘟囔着“哎呀呀……这闹的什么事……”,身体却很诚实地避开了迈卡的方向,脚步虚浮地蹭到了何西阿附近。
最后,管账本的利奥波德·施特劳斯,和营地大管家苏珊·格里姆肖,一言不发,走到了亚瑟阵营的边缘。
隔着一方早已干涸的中庭喷泉遗迹,一道冰冷的无形鸿沟,将曾经紧密相连的家彻底撕裂。亚瑟一侧,人影密集。达奇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比尔·威廉姆森神情茫然,哈维尔·埃斯奎拉看似不经意地向外挪了半步,迈卡·贝尔仍咧着那张带血的嘴——
吱呀。
大门摩擦响。谢迪贝莱主屋里,莫莉·奥榭,达奇曾经的情人,晃晃悠悠走出。她显然宿醉刚醒,又被外面的阵仗吓了一跳,整个人僵在门口刺目的阳光下,茫然地眨了眨眼:
“……出什么事了?”
如溺水者抓向最后一根浮木,达奇立刻急切地向她伸出手:“莫莉,亲爱的!过来!到我身边来!别害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分歧。”
红发的爱尔兰女人一言不发,眼神从最初的迷茫渐渐凝聚。她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达奇面前,却没有去碰那只伸出的手,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达奇·范德林德。我们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她猛地转身面向所有人,声音清晰而冰冷:“我曾经爱过这个男人!像傻子一样信过他编织的那些狗屁美梦!但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他只在乎他自己和他的——”
“平克顿!”
一声女音的尖叫。放哨的凯伦冲回前庭:“他们骑马来了!很多人!快!”
达奇拔出了枪。
那是一对精致的左轮。多年来,无数命运交错的瞬间,都曾闪过它们冰冷的光泽;它们的枪口曾对准过无数追兵与亡命徒,守护过这个帮派仅存的家当。但此刻,枪口所指,是曾经的家人。
帮派首领的声音穿透凝滞如铁的空气——
“现在,你们所有人,谁要跟随我,谁要背叛我?”*
“达奇!”
亚瑟不可置信,“比尔!哈维尔!为自己想想!”
“你们所有人!”大宅正门远方,却又传来一声熟悉的高亢厉喝:“把枪放下!”
“该死!”
方才壁垒分明的两拨人霎时炸开了锅。木桶被撞得翻滚,锅碗瓢盆稀里哗啦摔碎在地。古斯一手死死攥紧狗绳,一手钳住杰克,脑中【H】键构想——马匹召唤!
两道清脆的唤马哨几乎同时响起,一道来自自己,一道来自亚瑟。继而,一声又一声,来自侧翼,来自斜后,来自稍远处。
黑朗姆率先撞破混乱冲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金条、白雪、那匹尚未命名的骝色土库曼战马。接着,是何西阿的银元,蓝尼的玛姬,查尔斯的泰玛,基兰的布朗温,莎迪的鲍勃……
马群裹挟着草屑与烟尘,踏过泥泞,踩碎枯枝,溅起浑浊泥浪。它们载着各自的主人,载着他们那已然铸就、无可转圜的抉择,义无反顾地冲向大宅边缘那片光影诡谲的沼泽密林。
正午的烈日高悬,无情炙烤着这片被硝烟与混乱席卷的营地。那曾象征着温暖、家庭与往昔一切的篝火,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那维系着旧日幻梦的最后一丝象征性纽带,在这最耀眼的白昼里,终于无可挽回地熄灭,归于一片狼藉的冰冷灰黑。
人与马的身影在密林边缘与烈日的交界处模糊、消融,浓烈的腐土与沼泽甜腥气如影随形,溅起的泥浆如旧日烙印,深烙裤靴。可再深的泥泞,也滞缓不了那决绝的蹄声——它们碾过混沌,刺破林幕,奔向割裂之外那片辽阔而灼目的天光。
没有一个人回头。前方,唯有枝叶筛落的碎金,无声铺就他们的去路。
【-下卷完-】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部分“达奇!这么多年了!就为了迈卡·贝尔这个杂碎?”、“现在,你们所有人,谁要跟随我,谁要背叛我?”等引用自游戏原台词。因剧情需要略有删改
*至本章,本文大主线剧情已完结,部分小支线和未收的线会以番外形式掉落
*总之,让我们恭喜某只西部大猫亲手掀翻了被卸磨杀猫的结局[烟花]恭喜玩家古斯正式拐走了亚瑟[烟花]
107 ? 后日·上
◎“他们跟着我,我跟着你。”◎
黄昏的莱莫恩, 空气像块浸透水腥与植物气息的厚绒布,沉沉地压在人汗津津的脖颈上。营地大厨兼范德林德帮之虎,西蒙·皮尔逊, 左手挎着筐,右手提着袋, 肩头扛着鱼竿,哼着小调往大宅赶。
这趟运气着实不赖:几条个头不小、不时甩尾挣扎的鱼, 一大兜活蹦乱跳的小龙虾, 还有一大把熟透的野桑葚。怎么着也能暂时堵上那些唉声叹气的嘴,或者至少,撑到下一顿开伙。
但不知为什么, 离家越近, 感觉却越是古怪。已经是该生火做饭的时候,本该炊烟袅袅、人喊马嘶的谢迪贝莱, 却死寂一片,黑灯瞎火。
一棵老树拦在眼前, 皮尔逊小心地攀着它探出脑袋——是的,远处那片熟悉的房屋轮廓边上, 那堆本该噼啪作响、给所有人带来暖意和食物香气的篝火, 只剩一摊冰冷的死灰。
还有那片泥泞空地, 那片基兰天天忙进忙出的拴马地,也空空荡荡。寥寥几匹鞍具齐整的马, 竟放到门廊柱子旁——帮派里谁都不会把马拴得这么近。哪怕是迈卡,也不至于自找那股味。
怎么回事?
皮尔逊脑子飞转:亚瑟他们刚吃了大亏回来,士气低落, 但除了约翰和阿比盖尔倒了霉被抓, 大伙儿几乎都在。这么多人, 这么多条枪,就算科尔姆从坟里爬出来,就算达奇又搞什么新计划,也不可能连匹驮马都不留。
除非……除非是那帮平克顿,一路从圣丹尼斯追到了这儿!
——得跑!
皮尔逊下意识想转身,可肩上沉甸甸的鱼竿,手里死沉的鱼筐虾袋,还有那满满一袋桑葚,此刻都成了累赘。而且,他既不是查尔斯那种荒野之子,也不是亚瑟那种天生惹麻烦的料。逃进沼泽过夜?还不如在营地束手就擒。
赌一把!
皮尔逊暗骂一声,深吸口气,努力挺起肚腩,整了整沾满河腥的背心,换上当年在海军服役时的正直可靠表情,脚步加重,大摇大摆朝门口去。
“嘿!有人吗?”皮尔逊扯开嗓子喊,“新鲜鲈鱼!刚钓上来的!还有龙虾!都是活的!有人要吗?”
喊声刚落,大宅阴影里立刻闪出两个身影,平顶帽,胸口有徽,手里有枪,神色警惕。皮尔逊连忙堆起更谄媚的笑,把鱼筐往前一递。筐里几条鱼适时一蹦,水珠飞溅——
“先生们,瞧瞧这个!多新鲜的鲈鱼!还有虾!炖汤正合适。要不要?”
一个年纪稍大、留着浓密胡须的探员走上前,目光越过筐和袋,死死盯住皮尔逊的脸:“卖鱼的?这时候?”
“对啊,先生。前几天有人跟我说这儿有买家,让我钓到好鱼就送过来。这不,今天运气不错……”皮尔逊迟疑地从左看到右,“你们要买吗?”
胡须探员没接茬,依旧审视着他:“你常给他们送鱼?”
“先生,那也得我钓得着啊。”皮尔逊干脆放下筐子,展示另一个口袋:“来点吗,先生?我这还有桑葚。”
胡须探员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几圈,没找出明显破绽,又瞥了眼筐里乱蹦的鱼虾,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跑沼泽区追一伙跑散的亡命徒本就够折腾了,带的干粮还又冷又硬。这活鱼活虾,还有那兜果子,诱惑实在不小。
“多少?”胡须探员终于开口。
“一块五,先生。路远,东西可都鲜活着呢。”皮尔逊搓搓手,“要是您需要,我能帮您收拾干净,立马就能下锅。就是……这天快黑了,我回不去城里了。能借个地方过夜吗?”
胡须探员摸了摸口袋:“这样,两块五。你收拾好这些,管我们四个人吃到后天,怎么样?”
居然还有钱赚?城里人果然阔绰。皮尔逊忙不迭点头,心底却莫名闪过亚瑟带回的那个年轻人的话。那小子头一天来就说城里机会多,手头松,足够每个人像水滴一样融进去……
也许他的话没错,日子本可以过得这样简单,也能算是大家盼的安生日子……可惜达奇还是着了魔似的,非要去塔希堤。
冰冷的灶膛里重新跳跃起了火焰。平克顿探员们端起营地的碗盘,皮尔逊认出了那个瘪了点的铁碗——约翰总是用那个。熟悉的物件散落四周:何西阿当桌子的木箱碎了满地,亚瑟擦枪的油布丢在角落,杰克的玩具滚落泥中……
这里不再是家了。这里只是一片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废墟。
营地遭到搜查,但很马虎——平克顿要的是身价几千几万的悬赏犯,不是悬赏犯的破烂。趁着收拾锅具的空当,皮尔逊在一堆散乱的杂物底下找到了自己的箱子。
箱底躺着张泛黄的合照:辽阔的荒野上一辆马车,马车上有一群人。皮尔逊认出了年轻时的自己,还有约翰、比尔、亚瑟与何西阿。达奇站在马车下,身边是苏珊和阿比盖尔。那时候,大伙还是一家人。
皮尔逊把照片塞进怀里,像藏起最后一块干粮。
第三天,更多的平顶帽和闪亮徽章涌进庭院。趁他们还在和苍蝇吹牛,皮尔逊揣着钱和照片,走出这扇曾经象征着庇护的大门。
谢迪贝莱这个位置,西北方向是罗兹镇,东北方向是圣丹尼斯。但做出选择并不难。出门摸鱼时他从没想到会遭此横祸,家底全毁,手头只剩一把零钱。在乡镇还能勉强撑几天,去了城里,大约只有饿死。
前方弯道藤蔓缠绕,皮尔逊停下脚步,试图辨认方向。但朦胧晨雾中,却有两匹马的蹄声由远及近——
古斯·普莱尔。
年轻人骑着那匹毛皮闪亮的金马,旁边还跟着亚瑟那匹黑脸大马。那件价格不菲的猎装外套沾满草屑和泥点,那顶赌徒帽分明就是亚瑟头上的。而且,他看起来……眉眼舒展,喜气洋洋,活像在哪捡了一大块金子。
皮尔逊差点把手里的鱼筐扔出去。连忙从树后跳出来:“普莱尔?上帝啊,怎么回事?其他人呢?营地被平克顿占了!”
年轻人勒住缰绳,脸上的愉悦笑意更是装也不装:“散伙饭都吃完了,大厨。帮派前天就分家了。”
“分……分家?”皮尔逊愕然。
“嗯哼。导火索是迈卡当着杰克面说他爹妈死了,亚瑟护着杰克,迈卡还不消停,亚瑟就要把这杂种赶走。”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味什么美妙的事情:“之后,我,因克,何西阿,查尔斯,蓝尼,几位女士……喔,还有杰克和大叔他们,都站了亚瑟。”
“但达奇还是护着迈卡,哈维尔和比尔跟了达奇。”古斯笑眯眯地,“接着,平克顿就来了,达奇还拿枪指我们,大概觉得一个四岁孩子和他的宝贝老鼠之间,老鼠更加重要吧。”
这消息如同沼泽里炸开的泥浆,劈头盖脸浇了皮尔逊一身。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多少年了?这么多年的情分,就这样散了?
而且,这位普莱尔先生,对帮派分裂这事,似乎……极为满意?
“你呢?”年轻人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皮尔逊先生,你有什么打算?”
皮尔逊盯着古斯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只是把鱼筐的带子又紧了紧。
“圣父圣子圣灵啊……”他摇摇头,“我就出去钓个鱼,回来就天翻地覆了。至于打算?我总不能去给迈卡那杂种做饭……亚瑟他们现在在哪?”
年轻人看起来更高兴了。
“暂时分了两拨。你往北走,朗尼棚屋是前哨,大部队在阿伯丁猪场。”
“……猪场?”皮尔逊一脸诧异,“怎么不是反过来?”
“临时落脚。再说,平克顿的绅士老爷们也不会想去那种地方喝茶。”
胖厨子匆匆走了,背影在晨雾中竟显出几分少有的轻松。古斯无声地咧咧嘴,继续往谢迪贝莱赶。
他心情极好。亚瑟的突然行动本就是意外之喜——按原作剧情,这还得经历瓜玛岛、印第安部落、抢过一趟又一趟火车、送走一个又一个营地同伴,那场著名的范德林德帮大站队才能展开。更没想到,不知是为掌控人事权,还是见不得太多手下站亚瑟,这场本可由挥泪斩鼠收场的分歧,达奇竟也给出了那经典回应。
亚瑟完全没料到自己的选择会引爆这样的结果。这位忠诚的帮派支柱,在第一拨人站定时,紧绷的脸上甚至掠过一丝微弱的欣慰——仿佛下一秒迈卡就该灰溜溜滚蛋,范德林德大家庭将重归正轨。可惜,旧世界就在那一刻彻底崩裂了。
十几年的兄弟情和忠诚,就这样被一个四岁孩童和一只老鼠称出了斤两。古斯后来回想,那一刻亚瑟整个人都是懵的。随后的逃离、清扫新据点……种种混乱一直持续到夜深。直到这时,年长者才疲惫地凑近,迟疑地寻求一点支撑。
“我没想到……是不是哪一步出错了。”
“没有哪一步错,亚瑟。你做了该做的事。”古斯立刻搂定了,“是达奇变了,不是你。”
“而且说实话,现在大伙都跟着你,这结果也不算坏,不是吗?”
大约是他嘴角的弧度实在压不住,亚瑟一言不发地凝视了他好半晌。
“不是我。”亚瑟说。“是你。”
古斯:?
“他们跟着我,我跟着你。”亚瑟哼出一声,“现在,给我个计划。下一步做什么?”
古斯想了想,又想了想,果断地先将盖毯拉过两人头顶。小小的空间瞬间被黑暗和彼此的体温填满。呼吸相互纠缠,将外面那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隔绝开来。
但第二天,就不好再用这招堵亚瑟的嘴了。除了达奇带走的四个,十三个帮派成员,连带只多不少的马匹,一个懵懂儿童,乌泱泱地聚在眼前,等待着下一个方向……与比这更要紧的:下顿吃什么。
而那十三个成年人里,能算作正式战力的,只有四个。
古斯瞪着这摊家当,懵了好一会儿。最终,他使劲搓了把脸,在意识里的地图扒拉半天,勉强选出一个目标:阿伯丁猪场——一个莱莫恩州与新汉诺威州交界处的偏僻农场。农场主是一对兄妹兼夫妇,靠物理宰杀过路旅人营生,家有余粮,死有余辜。
至于现在,皮尔逊回归,队伍里后勤力量又多一份……吃饭的嘴多出一张,亚瑟要顾着的同伴也多出一个,越发不好走远。
终于,轮到他来打猎,养活他亲爱的大猫了。
108 ? 后日·下
◎两个当别人都瞎了眼的小伙子。◎
在那个已经翻篇的故事里, 地图上的营地伙伴标将如风中残烛,逐一熄灭。
何西阿会倒在街口的血泊,莫莉情绪崩溃的胡话会招来一枚子弹, 蓝尼会在圣丹尼斯的屋顶咽下最后一口气,骗子魔术师特里劳尼会提着行李溜走……而亚瑟拖着饱经肺结核折磨的身躯, 送别或安顿好每一个尚能触及的同伴,直至自己油尽灯枯。
然而此刻, 那些熟悉的面孔几乎都没少。甚至, 大约是认可基兰这个勤恳伺候马匹的人类,连几匹拉车的大马也随他们一同抛弃了昔日的谎言。
旧世界的灰烬中,竟挣扎出一个如此庞大的新生集体:二十匹马, 一只大狗, 十位成年男性,六位成年女性, 一个四岁孩童。即便孩童的消耗几可忽略,即便未来肯定会有人离开, 当前的消耗也相当可观——
每天,维系所有人和因克的健康温饱, 需食物二十一公斤;房前院外游荡的马群, 会吞噬一百八十多公斤草料, 九十公斤精料;而人、马、狗加起来,还会消耗清水七八百升。
和亚瑟共有的背包里, 诸如罐头、干酪、腌肉、面包块,所有易于取出的补给,都已伪装成猪场缴获, 通通贡献出来。格子里存着的, 只剩烤肉和水果这些不方便解释来源的东西。
阿伯丁猪场有一台老式水泵, 勉强能维持用水需求。基础的食材和马匹精料,只能靠骑马去翡翠牧场采买。但那些更琐碎的东西——莎迪的口琴、苏珊的针线包、干净的绷带和消毒剂,乃至黑胡椒、糖和茶叶这些能让每顿饭稍微脱离饲料感的小玩意儿,都只有城里才敞开供应。
那里还有最要紧的、能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自由穿行的东西。
古斯没浪费时间绕道谢迪贝莱。在圣丹尼斯采购完毕,便直奔一处僻静的院落,利落地翻过栅栏——
“孔蒂?”
没人应声。只有一只趴着的拉布拉多警惕地抬起头,喉管里滚出半声低沉警告。
原来那意大利佬还真养了狗?古斯捻出半条给因克准备的肉干,手腕一抖,精准一抛——
拉布拉多鼻头翕动,瞬间从警惕龇牙切换成快乐摇尾。安保系统成功瓦解。古斯再伸手,还没摸到狗,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孔蒂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探出来:
“王子?安静……哦,天杀的,普莱尔?!”他飞快地扫视左右,压低了声音:“你他*怎么还敢踏进圣丹尼斯——在你们谋杀了勃朗特先生之后!?”
古斯纹丝未动,只是慢条斯理地先揉了把狗:“它叫‘王子’?有意思的名字。至于你,孔蒂……”
“勃朗特先生出了那样的事以后,你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怎么还赖在这儿跟你的狗晒太阳,就没想着做点……比如,给你的先生讨回点公道?”
孔蒂嘴角狠狠一抽。这小子话里的刺他当然听得出——在这几条街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爬到能传话的位置。勃朗特一死,那些平日夹着尾巴的家伙立刻跳出来撕咬争食——一群饿狼,他孔蒂算哪根葱?
“我算个屁!”孔蒂啐道,“教父死了,大佬们都在抢地盘,我这种小虾米能干什么?能守住自己这点老本不被吞了,就算上帝开眼。”
眼前的年轻人却挺直了脊背。
“会看风向的虾米,也能长成大鱼。”古斯微笑,“现在是新时代了,光靠拳头和子弹不够——得搭上官方的线。我听说,平克顿侦探公司那边也有人想把手伸得更长,正愁找不着可靠的人搭伙。”
“正好,我那支专利糖浆的生意也是你在经手……”
孔蒂心头一跳。他正是因为那药水才认识的普莱尔——货一直在走,钱也来得干净。但话说回来,这种级别的合作,代价绝不会小。
“那么,你要什么,普莱尔先生?”
“很简单,两个人。约翰·马斯顿和阿比盖尔·罗伯茨,最近栽在平克顿手里了。我要知道他们确切关在哪儿。”
孔蒂的眉头拧得更紧:“等等,伙计,既然你跟那帮联邦佬有门路,怎么还要我去打听?这听起来……可不太对劲。”
“别想太多,孔蒂。”古斯笑容不变,“平克顿侦探社也是人堆起来的。有人一心只想舔上面的屁股,也有人觉得,赚到的好处应该跟本地人一起分,让大家都过得好点。”
……
“……所以,我让孔蒂和乔治探员互相认识了一下,约翰和阿比盖尔关在哪儿,很快就有消息了。”
“除此之外,作为树下书坊的所有者、《在篝火边醒来》这本户外手册的联合作者,我在野外寻求新素材的时候,发现了猪场那对杀人夫妇的罪行。所以,我向圣丹尼斯的州政府报了案。”
“州里的人会通知这个什么县——”
“斯卡利特牧场县。”
“多谢,亚瑟。总之,县治安官很快会来查案。我建议大伙儿从现在开始,编一套牢靠的身份和说辞,或者往朗尼棚屋附近避避。”古斯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杀人农场这种猛料,绝对还会招来几个爱凑热闹的记者。”
“以及,出了这档事,县里巴不得赶紧把这烫手山芋甩出去,地价肯定压得极低——怎么样,有人想捡这个便宜吗?”
壁炉火焰适时地噼啪一响,帮派成员们面面相觑。十几道目光在摇曳的火光中碰撞、躲闪,最终又落回那个带着希望和物资归来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听从他的指引而来。进门时,这地方的原主人已成了地上的两具尸体——
阿伯丁猪场,听名字像是寻常的养殖场,却没有一头活猪,只有不远处一个被简陋木板半掩的深坑。坑里层层堆积着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全是相信“招待”而被诱杀的无辜路人。
大伙都是见过血的亡命徒,不至于被吓住,但骤然直面如此规模的暴行现场,胃里也难免翻江倒海。
沉默持续了几秒。帮派曾经的会计师,利奥波德·施特劳斯清了清嗓子。
“从法律上讲,”他推了推眼镜,“普莱尔先生的安排很漂亮。州里介入,治安官确认案子,原房主失去产权,土地拍卖……”
“这种出过凶案的地方,价格肯定远低于市价。位置不错,主体建筑完好,低价拿下——绝对划算。便宜的土地就是好土地,尤其在我们手头不宽裕的时候。”
“可这地方……让人发毛。”苏珊·格雷姆肖抱着手臂,眉头紧锁,“死过这么多人,还是……那种死法。”
女枪手凯伦嗤笑一声:“得了吧,格雷姆肖小姐,咱们手上沾的血,加起来难道比那对猪猡兄妹少?不过是杀得利落点。”
她随手挥了挥:“不吉利?咱们这群人聚在一起,对谁来说都是不吉利!这地方,至少够大够偏,还有屋顶遮风挡雨,比那些该死的帐篷强多了。”
“我没意见。有墙有门,还比谢迪贝莱清爽。”
何西阿咳了一声。买地置产……达奇从前也总挂在嘴边,可那终究只是空谈。他摇摇头,抛开杂念:“亚瑟,古斯,你俩当真要买下这地方?”
亚瑟没有立刻应声。
这屋子本就不大,为了这场临时会议,十几号人挤作一团,汗味、马臊气和皮革的气息混杂弥漫。亚瑟站在古斯侧对面的阴影里,中间隔着张桌子。这位向来凛然警觉的神枪手,此刻却异样安静。
当然,亚瑟向来是个行动派,言语不多。可共处十几年,何西阿哪还看不清楚,亚瑟那似乎漫不经心、实则专注得近乎贪婪的目光,穿透壁炉跃动的火光和人群的阴影,牢牢锁定了对面那个侃侃而谈的人——古斯。
仿佛那年轻人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又仿佛他正握着无形炭笔,准备描摹下什么极其珍贵之物——而这孩子还真会画画。何西阿看着,亚瑟的嘴角,甚至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时,悄然牵起一抹傻气的弧度,全然不是当年那个总臭着脸的小子。
何西阿不得不加重了咳嗽声:
“亚瑟?”
“……?!”
亚瑟猛地回神,掩饰似的拽了拽帽檐,视线仓促移开。
“呃……普莱尔。”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甚至有点急于撇清的意味:“他熟悉这个。问他就是了。”
“我倾向于买,反正以后还能卖。”古斯迅速接话,“它的恶名只对心存顾忌的人管用。本质上,就是一块地,有房子,有水泵,位置隐蔽,交通便利,甚至沤过肥了。”
帮众们笑了起来。年轻人续道:“等案子彻底了结,风头过去,污名淡了,它会值回该有的价。”
这话很现实,全无达奇那种情绪化的宏大,实在得不像他这个年纪。何西阿不禁感慨:“我的老天,买了等上涨。还真是个新概念。那么,孩子,我们能为你的计划做点什么?”
他眼中闪过思忖:“既然翡翠牧场有马车黑市,来往的人肯定不少……”
古斯差点呛着。什么叫亡命徒的职业病?银行劫案才过去几天?不过……这附近死了这么多人还没被发现,地利这块——
“何西阿,那些事以后再说。”亚瑟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惯常的沉稳,“要在这儿待一阵,周围就得收拾干净。那坑可以等条子来,但其他杂种……我们得小心点。”
他理直气壮地扫视众人:“两两行动,伙计们,别落单。普莱尔,你跟我管北边。”
迎着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古斯慢慢挑起眉。
屋子的另一边,何西阿靠着椅背,眼瞅着这两人不声不响地对了个眼色,像谁都怕落单似的……像这里头没猫腻似的。
药还在吃——于是烟没得抽,酒也不好喝,再见这一幕,就有点腻歪过头。何西阿忍不住问道:“明早回来?”
他俩假装没听见。
……
两个当别人都瞎了眼的小伙子出去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才匆匆忙忙回来。换了马,牵上狗,准备了帐篷,说是要去趟西西卡监狱。
莎迪想帮忙,被古斯三言两语轻松糊弄过去。蓝尼想跟,也被亚瑟指使去放哨。查尔斯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像是想跟上去。何西阿认命地叹口气站起身来,准备开口劝阻。
两人一前一后都打算截住对方,结果谁都没出声。查尔斯抬眼看向何西阿,何西阿也正好抬起头。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沉甸甸的无言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对视片刻,两人几乎同时发出声短促的叹息,某种疲惫的默契瞬间达成。何西阿收回了阻拦的手势,查尔斯也转过身,各自默默回到原处。
山坡的另一头,四匹马沿着小径一路向东。蹄声踏过湿软的泥土,转瞬便被蓝水沼泽升起的薄雾悄然吞噬。
傍晚时分,这四匹马的两个主人选了处高地安顿。
篝火很快燃起,夜色温柔垂落,将世界收拢在这一小圈摇曳的光晕里。马匹在近旁的草地散开,蹄声和偶尔的鼻息如同低低的伴奏。
亚瑟坐在帐篷前,膝上摊着速写本,铅笔在纸面沙沙游走。古斯正用树枝串着苹果在火上烤,焦香刚飘起,被亚瑟一声“别动”定在原地。
“原来你在画我?”古斯微微挑眉。
“别动,小子。”亚瑟头也不抬,铅笔走得飞快,“就保持刚才那样。”
古斯老老实实退回原位:“行。不过我们的苹果要焦了。”
“你吃。”
“真过分啊甜心。我烤半天了,不来一口?”
亚瑟不理他。古斯低头吹了吹焦黄的表皮,下嘴前故意朝亚瑟晃了晃:“那么,救出约翰之后呢?大家一起去加州?”
亚瑟想了想。
“苏珊、蒂莉、凯伦她们可能不想走太远。大叔肯定不愿意动。神父计划去纽约。还有施特劳斯……他似乎在圣丹尼斯找到了他的天堂。”
古斯沉吟道:“刚好可以把猪场留给他们。”
亚瑟“嗯”了声,蓝眼睛依旧锁在纸页上。
“说回约翰,他要是不跟呢?”古斯又啃一口,“我感觉……他好像还是信达奇那套。”
亚瑟终于瞥来一眼,神情带着点不耐:“马斯顿的脑子被狼咬坏了。他不走,就把阿比盖尔和杰克带走。”
“哇哦,又绑架他?我喜欢。”古斯咧嘴笑了,“要不再问他要点赎金?也算物尽其用。”
“很好。到时候马斯顿问起来,我就说是你的主意。”
“那么问题来了,这回抢劫约翰能有多少?”古斯问。
这回亚瑟停下了笔。
“三块?还有一堆欠条。”亚瑟沉思道,“阿比盖尔想给杰克买件新衣服都得向我借钱。”
“听起来我可以多收个农场雇员。”古斯也作沉思状,“诚实劳动,自食其力。”
亚瑟斜来一眼:“农场?这就是你盘算的?”
夜色深沉,篝火照着他们,四匹马在一旁安静地吃草,因克打起了呼噜。古斯又随手捡了根小树枝丢进火里,声音里全是懒洋洋的满足:“有吃的,有地,有人干活——差不多就算个家了。”
“还得有钱,小子。”亚瑟嘴角翘起,“毕竟……一块钱就能买点乐子。”
古斯眉头一挑,故作失望:“只需要一块钱吗,摩根先生?”
亚瑟眯起眼睛,视线慢悠悠地扫过他:“那得看服务质量了,普莱尔先生。”
人影相视,只一瞬便如磁石相吸,唇与齿不由分说地交缠相叠,把篝火惊得往上一跳。
摊开的速写本合上了,铅笔从亚瑟膝头滚落,停在火堆边缘。金条和黑朗姆抬起头,不解地张望一眼这方晃动的光晕,又埋首于浸满夜露的青草。帐篷里的因克掀开一丝眼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重新把下巴搁回爪子上。
远山在深蓝的夜幕下沉默起伏,星星一颗接一颗,悄无声息地亮起。再没有言语,没有人再说话,只有低沉的声音被风卷着走远。
那风穿过无垠的草地,一如那些尚未抵达、却已在低语中铺展开的远方。
109 ? 狗粮
◎因克和它的两个没用人类。◎
傍晚的光线还暖, 像在舔舐毛皮。但风已经开始变凉,河水的湿泥味钻进因克的鼻子,混着黑朗姆和金条那熟悉的汗酸味, 还有另外两匹马——那匹叫白雪的黑马有些紧张,没名字的那匹干脆撒开蹄子, 想往远处溜。
因克站起来。工作时间到了——追!
风把耳朵吹得贴在头上,泥土和碎草在爪子下噗噗作响。就要追到时, 因克停下来, 盯着马,马也扭过头看回来,耳朵警觉地竖起, 气味里绷出一股警惕。
因克慢慢绕到马的侧后方, 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呜噜。马不高兴地踏出一蹄子,身体倾向马群的方向。因克再往前逼近一步, 马喷出个老大不情愿的响鼻,最终还是朝黑朗姆和金条那边走去。
工作完成。因克甩甩头, 刚想趴回原位,湿泥巴味里就猛地搅进新的动静:噗嗤噗嗤的拍水声, 不是熟悉的猎物, 像湿爪子拍在泥地上, 但更大、更沉。
很远的水面上,一个小黑点戳破了那片晃眼的金箔, 正朝这边来。船上挤着三个人类,吵吵嚷嚷。马群也听见了,脑袋齐刷刷地转向那个方向。
很快, 划拉声清晰起来, 船靠了岸。浅色头毛的主人先跳上来, 又回头拽了一把深色头毛的主人。第三个人类自己爬下船,气味有点熟悉,但又不太一样。因克疑惑地绕着这个新来者嗅了好几圈。
群体回来了,却没带回猎物,只带了这个气味奇怪的新同伴。
“嘿,伙计,怎么回事?”约翰伸手想摸因克,“转了三圈了,闻出什么名堂没有,因克?”
“也许是你臭到它了,马斯顿先生。”古斯笑眯眯地,“我猜监狱里不怎么给人洗澡的机会?”
约翰哼出一声:“至少我不像你们俩,身上都是一个味儿——”
“行了,准备走,马斯顿。”亚瑟不耐烦地打断,“除非你还想被人捆成感恩节火鸡。”
——火鸡?
因克更疑惑地嗅了嗅空气。附近可没有这东西的味道,只有水草和湿泥巴,以及三个捕猎失败、空手而归的人类。不过这附近有兔子,也许浅色头毛的主人愿意去抓?因克去扒拉浅色主人的裤腿,却只换来一把粗糙的摸头。
“别闹,伙计。”亚瑟说,“回家了。”
人类全上马了,还全往灌木丛里钻。因克赶紧跟上。青草的气息贴着地面滑过鼻尖,一只兔子突然窜出,耳朵一抖,消失在更深的草丛里。树根边,狐狸的爪印很淡。更远,树林边缘,野鸡的影子一闪。
可人类既没看见,也没停下。只有马蹄带起泥点,压出长长的路。猎物的气味裹在风里,刚从脚边掠过,旋即又被奔马和人搅散、卷走。亚瑟的口哨声再度响起,因克立刻加快步子,疾追上去。
三个人、四匹马、一条狗到了岔路口,那个气味古怪的新来人类调转马头,踏上另一条小路。
那是领地的方向没错,但这套动作不合群,家里的马也变少了。因克困惑地看了又看,但两个主人都没追上去咬他,也就作罢。
前面不再是开阔的草地。因克翕动鼻翼,石头、烟灰、铁器,还有浓烈得化不开的人味,彻底取代了兔子和鹿的气息。还有别的狗。太多的狗。
马蹄叩击着硬地,发出沉闷的响。街道两旁挤满了高耸的屋檐和陌生的门洞,新地方,新方向,气味乱糟糟地搅成一团。最近那根灯柱简直可笑,一只没兔子大的小崽也敢宣布占领。因克不屑地喷出一声,抬腿留下自己的印记——
“坏因克。”深色头毛的主人说,“你该在野外解决。”
“因克可听不懂,小子。”浅色头毛的主人说,“你想让他怎么样,穿条裤子?”
因克确实没听懂,只捕捉到自己的名字,还成功摧毁了一块标记。于是甩甩耳朵,摇起尾巴,骄傲地继续前行。
在一幢陌生的大屋子和一团全新的火堆前,深色头毛的主人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根带肉的大骨头。他总是这样,总能在陌生的地方找到好东西。虽不如浅色头毛的主人壮实,却似乎永远有法子弄到吃的。
因克叼着骨头,寻了个角落,心满意足地啃咬起来。这食物块头大,肉又多,是顶好的一顿——来自一个很大方、很值得追随的人类。
唯一的麻烦,就是这个人类总爱制造障碍,让骨头进不去屋子。因克实在想不通,门为什么要关上?
……等等,为什么连光亮也关掉了?
因克用爪子挠了挠门板,没谁回应,只有屋里两个人类互相挤着,气味搅在一块,交织缠绕,变得更浓烈也更复杂。木板断断续续地吱嘎,还有浅色头毛主人变了调的声音。
因克歪着头听了一会儿,实在不懂有什么事情要背着自己做,只好低下头,继续对付那块骨头。
渐渐地,肉啃光了,牙磨好了,骨头也快没味了。
门依然纹丝不动,只有响动挟暖风从缝隙里钻出,带着令狗困惑的气息——油脂、汗气,还混杂着点别的什么。因克叹了口气,守着被啃秃的骨头,尾巴无聊地敲了两下地板,沉沉睡去。
……
第二天,门终于开了,深色头毛的主人像追踪兔子那样轻手轻脚地溜出来,朝因克竖起手指。
“去喝水,小点声。”
因克听不懂,但本能地学着他放轻脚步,果然赢得一记奖励的抚摸。水盆在墙角,喝完几口,狗尽职地转身蹬蹬两步,蹦上床,准备叫醒另一位——
浅色头毛的主人还沉睡着,身上满是深色头毛主人的气味,还有点别的。因克好奇地围着他嗅了又嗅,尾巴啪地一声甩上床头板——
“——见鬼!”
亚瑟猛地撑起身,手已探向枕边。看清是狗,才悻悻倒回枕头里:
“你。去找你爸爸。”
“怎么了?——下来!因克!不准踩床上!”
狗敏捷地跳下床,带着更汹涌的口水扑向古斯。古斯不得不高高举起手里的食物:“回去——别舔我衣服!坐下!”
因克舔了个够,才慢悠悠坐下。
古斯叹了口气,把早餐放到桌上,弯腰去开背包。
“亚瑟,我们得想个法子,让因克明白什么叫耐心。”
“我试过了。”亚瑟的声音懒洋洋的,“你喂得多,它不听我的。”
“胡说。它明明更听你的话。”古斯头也不抬地拌着狗饭,“而且你绝对偷偷给它加餐——来,因克,乖孩子。”
狗如闪电般冲过去,对着食盆开始暴风吸入。亚瑟为自己辩解道:“多给点也没啥。你看它这吃相,这家伙以前肯定饿得够呛。”
古斯啧了声:“但它以后不会再挨饿了,所以才更得学好规矩。”
狗吃光了食物,重新踱回床边,响亮地打了个嗝。
亚瑟刚坐起来,正好被这股气糊个正着。
“该死。”他嫌弃地抹把脸,“你说得对。”
——人类。真的很慢。
因克等啊等,等得啃碎了昨天剩下的骨头,喝干了第二碗水,两个人类才慢吞吞结束早餐,换上新的毛皮出门。
后面的路和最开始那天差不多。日子一晃又一晃,人类慢慢悠悠,狗一路前冲后蹿,东闻闻,西嗅嗅。青草、泥巴、陌生人的脚印,树丛里的鸟雀、兔子和鹿,全都轮番路过鼻子。
他们走走停停。有时人类会给马洗澡,有时候会在路边分享食物,互相啃咬。因克痛快地打了几个滚,又跳进水沟追逐青蛙。天光一直很亮,风里都是新的味道。
走到牧场边缘,一个陌生人类正对着水洼指指点点,手里捧着个奇怪的黑盒子。几个人类叽叽咕咕了一阵,浅色头毛的主人忽然一声口哨,策马远去。没多久,因克听到地面嗡嗡震动,熟悉的浓烈马味钻进鼻孔。
捕猎!是捕猎!因克嗖地站起,远处尘土飞扬,蹄声隆隆压过风声,一群马正朝这边奔涌而来。泥土、马汗、青草和尘土的气息混在一起,热烈地直冲鼻腔。
马群从远处涌来,河水一样冲进水洼,黑的、白的、花的,全都奔腾着挤成一团。每一匹马都散发着风的气息,蹄声震耳,气味扑鼻。人类吆喝,马嘶鸣,空气都震得发颤。
但浅色头毛的主人只压在马群后面,既没同伴分头拦截,也没发出信号。这样下去,队形很快就要乱套,猎物随时都能四散奔逃。
因克实在看不过眼,前腿一迈就想扑上去帮忙。结果被深色头毛的主人一把拎住项圈。它只好焦躁地刨着地面,眼睛死死盯住马群,满肚子不服气。
果然,不出几圈,马群散开,队形破裂,机会溜走。浅色头毛的主人策马返回,还不忘伸手按住因克的脖子。举着黑盒子的陌生人高声喊着什么,两个一无所获的人类一左一右,把因克架了起来。
因克晃了晃脑袋,忍住没有挣扎,只是盯着远处马群扬起的尘埃。要是有狗帮忙,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如果这就是浅色主人的捕猎方式,因克只觉得不够好——难怪递来的东西总没有深色头毛的主人多。
不过,浅色头毛的主人也注意到了那边。他往前一指,因克心领神会,立刻追了上去。
这活儿简单极了。马群留下的气味浓烈而新鲜,泥地里满是清晰的蹄印,连小狗都不会迷路。因克循着气味一路疾冲,浅发主人则掏出了绳索。很快,他们堵住了一匹高大的花马,膘肥体壮,结实得像家里的金条。
这种猎物,可不是狗能咬住的。因克盯着那匹大马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它一蹄子就能把自己踹飞。只有人类,能用那根会飞的绳索把猎物牢牢套住,还能跳上马背,赶着它回营地。
深发主人早已在一旁生起了火。因克守在边上,鼻子里全是新鲜血肉的香气,口水淌湿了一小片地面。
这必定是吃到肚皮滚圆的一顿!它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住在大院子里的狗群一块围猎了一头野猪,最后每条狗都撑得仰面朝天、呼噜大睡。
“嘿,伙计,想什么呢?”亚瑟朝狗挥挥手,“这姑娘可是匹密苏里狐步马,不是什么野味。她是来帮忙的,不是当晚饭的。”
因克只听到了晚饭这个字眼。它耐心地盯着那匹新马,等着猎物下锅。
可等了半天,火堆旁没人亮刀子,也没人动手。反倒是浅发主人拿了个马鞍过来,搭在猎物背上,还顺手给它刷了刷毛。
在猎犬的世界里,背上有鞍的马都不能吃。因克早看明白了:只要猎物被套上马鞍,就再也没有进锅的机会。
这个浅色头毛的主人虽然结实,捕猎的本事却总是差点意思,怪不得夜里会饿得叫唤。
因克失望地走开了。
“甜心,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因克伙计有点伤心。”古斯说,“据说狗会信任那个经常带回猎物的人?要不你带他去打只兔子,巩固巩固你的地位?”
“算了吧。”亚瑟漫不经心地撬开一个罐头盖子,“查尔斯快来了。论打猎,那家伙能让任何人看起来像新手。”
“你提醒我了甜心。”古斯眼前一亮,“也许等这本书写完之后,我们还可以找他合作出本狩猎手册之类的。”
“那你这几天千万管好嘴,小子。”亚瑟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坏笑,“先等他坐定了——要是查尔斯铁了心要跑,我们俩再加上因克,都未必追得上他。”
不远处的狗捕捉到自己的名字,立即抬起头张望。然而既没人喊它,也没见着骨头或兔子。因克悻悻地喷了个鼻息,又把下巴搁回了前爪上。
今天这两个人类都没派上什么用场。不过没关系,他们的气味搅在一块,是同一个窝的。窝再不济,也是自己的窝。
因克舔舔爪子,目光落在跳跃的篝火上。明天,也许还能追到一只兔子。
110 ? 新书·上
◎两个自以为瞒得很好的傻瓜。◎
在早年的美国, 黑人的命运如牲畜般被人操控。驱使,买卖,配种, 生死全凭主人心意。
至于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印第安人, 在那些扛着枪炮、高喊文明的拓荒者眼中,也不过是碍事的阻碍、待铲除的杂草。所谓的文明, 便是要将他们屠戮殆尽。
查尔斯·史密斯, 就诞生在这双重绞索之下。他的父亲,是身负镣铐的黑牲口;他的母亲,则是被枪炮与谎言驱离故土的原住民。他体内流淌的, 是这世界最不被承认的血:
白人老爷鄙夷他, 认为他血统卑贱;一些黑人群体排斥他,嫌弃他不够纯粹;就连部分印第安部落, 也因他的另一半血统而心存戒备。
查尔斯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生存,总是坐在人群的边缘, 静静观察,很少开口。能活到现在, 靠的大半是运气和谨慎。
他见过许多人倒在路上, 也见过好心人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但达奇·范德林德是不同的——至少在查尔斯的记忆里, 那时候的达奇确实不同。
达奇会搭着他的肩膀,称他为兄弟;达奇说的是劫富济贫的道理——从那些坐拥万贯家财、剥削穷人的富豪手里抢钱, 用来接济那些在泥地里为了几个铜板拼命的可怜人,救下那些因为偷只鸡就要被绞死的孩子,帮助走投无路的女人。
达奇的帮派有着朴素的信念。他们确实也做着偷抢的勾当, 但达奇总有答案, 总有计划, 总能描绘出一个更好的未来。众人追随达奇,如同追逐寒冬里最后那缕微光。
可渐渐地,日子开始变了。偷马卖牛的钱不再够用,要抢小镇银行;洗劫小银行后犹嫌不足,还有火车,邮轮,乃至招惹那些武装精良、人多势众的私家大公司……
达奇的嘴里,也渐次冒出些新词:“必要的牺牲”,“为了更大的目标”,以及一个被愈发频繁提及的地名,一个谁都没去过的地方:塔希堤。
有时候查尔斯觉得,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如往日、如声称那般,将所有人当家人看待了。现在的达奇,更像是把他们当成了可以随意下注的筹码。
讽刺的是,即便看穿了这点,可环顾四周,除了范德林德帮这艘不知何时沉没的独木舟,哪里还有能容纳“杂种”、“黑鬼”和“红皮野人”的去处?
然后,在克莱蒙斯岬,在那个湖水拍岸、阳光炽热的午后,亚瑟带回一个新人。又或者说,一位客人。
那是个衣着极体面的年轻人——一身足以招致抢劫的体面行头,西部的靴子,外加一副在这片原野上几乎绝迹的整洁气质。他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平静,透着股书卷气,眼神却又像极了一只正在盘算着什么的鹰。
年轻人自称是药剂师。也许是真的。那双手很稳,动作也专业,不像临时学来糊弄人的把戏。无神论者?少见,但无关紧要。
真正让查尔斯注意的,是连他这样惯于对一切保持距离的人,也很难对古斯的话语无动于衷。
达奇喜欢用那些宏大的词汇,谈论理想、自由、正义,让人觉得自己正在参与一项伟大事业,还能得来不俗回报。查尔斯早已习惯这种感染力,习惯从那些激昂的手势和言辞中寻找归属。
但古斯不同。他的措辞甚至比达奇更考究,十足的东部读书人腔调,可说到最后,却像是在盘点账本——一项项核算,讲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立足、生存,甚至活得体面。
更奇怪的是亚瑟。
查尔斯见过亚瑟和女人相处的样子——有时候表现得像个绅士,大多数时候都会搞砸;也见过亚瑟和兄弟们在一起——轻松、粗鲁,偶尔为证明什么做些蠢事。但此刻,亚瑟身上有种查尔斯从未见过的情状。
那不是紧张,亦非放松,而是某种……古怪又警觉的满足。仿佛一头伪装成猎犬出门的灰狼,终于将新结识的人类朋友引荐给族群。既暗自得意,又本能地提防,生怕任何一方惹出乱子。
还有外表。那相当刻意的胡茬长度从某一天起就再没变过,那件新外套意外地和古斯的同款不同色,连靴子都擦得能反光。这一切组合起来,总让查尔斯想起印第安部落里求偶的勇士,将最好的羽毛插在头上,拿最鲜艳的颜料涂抹脸庞。
罗兹镇的空气对任何肤色不够“干净”的人都充满恶意。无论是镇上那些自以为是的白人绅士,还是蜷缩在酒馆角落的小角色,投向他的目光都像在看某种令人作呕的秽物。
达奇要求帮派成员不能在罗兹惹事,查尔斯不打算违反,也不愿意一直依靠帮派过活。于是,他和蓝尼一起进了城,径直去了亚瑟的住处——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亚瑟和古斯的住处。
没有任何挑剔或审视,工作在第一天便降临:卖药、记账、处理麻烦、照顾狗和马。蓝尼适应得更快,跑腿推销的收入很快超过了他。没有激情演讲,没有大道理,事情干完,钱拿到手,其余一概无需多想。
每一天都这样周而复始,看似平凡,又有种说不清的安稳。
但,这份平静里,总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对劲。
这是个对深肤色充满恶意的世界,读懂他人的情绪和意图是生存的必需品。查尔斯很快确认,古斯看他和蓝尼的眼神是看“人”的,这没问题。然而,每次对上亚瑟这个真正的“正常人”,这年轻人的神情却更专注。
那不像是兄弟间的平稳,也不像是看生意搭档——哪怕他俩都这么说。那更接近于某种欣赏……某种专注,乃至喜爱。
而亚瑟,这个出了名脾气硬的枪手,对此从无半分不自在或恼怒。相反。亚瑟会撸起袖子擦汗,伸个懒腰,或者起身去拿什么东西——路线总会恰好经过古斯身边。
甚至,在以为自己没被注意时,当古斯专注于别的事情,亚瑟还会悄悄回望。他的目光会在古斯与他人交谈时停留在对方脸上,在那年轻人鼓捣玻璃瓶子时,注意那些有力的手指。他沉默着,静静看一会儿,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动,才将视线收回。
还有画。查尔斯知道亚瑟会画画,但在营地里从没画得如此频繁。废稿纸散落各处,有的只勾了肩膀轮廓,有的认真描摹了手指的动作,偶尔夹杂几张无脸的涂鸦。
亚瑟说是要练手,好给什么册子省点费用。但查尔斯收拾过几次废纸后,越来越觉得,那些素描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古斯喜欢带回各种各样的水果、点心,会调配饮料。这年轻人总是会客气地分给在场的其他人,唯独到了亚瑟那儿……亚瑟常常连手都不伸一下。
他可能正靠在门框上擦枪,或是埋头在笔记本上涂画、写算。年轻人溜达过来,年长者掀起眼皮瞥去一眼……
有时干脆头也不抬,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继续手头的事。而古斯,也总是极其自然地将属于亚瑟的那份直接放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解释,没有“给”,也没有“谢谢”。
甚至有一天,古斯带回一包栗子,坐在院里边看书边剥。蓝尼经过,他随手递过一把完整的;查尔斯路过,也得了一把带壳的。因克摇着尾巴凑近,得了一颗剥干净的。亚瑟路过,收获一大捧栗子仁。
随意的触碰与对视更是无处不在。亚瑟过门廊时,古斯会突然决定一块挤过;古斯在摆弄那些瓶瓶罐罐时,亚瑟会凑近去看。深夜院中寂静下来,两人不知怎的上了屋顶,也不说话,只跟猫一样挤在一起,狼一样望着远方。查尔斯乍一抬头,还以为进了贼。
——两个自以为瞒得很好的傻瓜。
但是傻瓜们需要帮忙。
查尔斯选了条隐蔽的兽道,一路追踪着那几匹马的蹄印,找到了那细烟升起的地方:
背靠岩壁,面朝开阔河谷,既能观察来路,又有退路可循。营火的位置考虑过风向,既不会暴露位置,也不会把烟味吹向马匹。溪水在下风处,距离恰到好处——既方便取水,又不会被水声掩盖可能的威胁。帆布帐篷扎得利落结实,一看就是亚瑟的手笔。
这两人带了四匹马出来,约翰已骑走一匹,但系在营地的居然还是四匹:黑朗姆、金条、白雪,多出一匹密苏里狐步马。这马银色花斑,体格健壮,姿态却略显拘谨,显然还没完全适应人类的存在。
有趣。他俩居然驯服了一匹野马。花斑还挺漂亮。
查尔斯又打量过几眼,营地里的两人却不知因什么话题争执起来。篝火边,古斯双手比划,嘴里说得飞快;亚瑟站在对面,皱着眉,双手抱胸,时而挥手反驳,时而干脆把帽子往后一推,透着股顽固的倔劲。
两人互不相让,动作愈发夸张。因克趴得离他们远些,无聊地望着河谷。忽然,它脖子一动,朝林间张望,目光与查尔斯对上,尾巴敷衍地晃了两下,却懒得起身。
查尔斯抬抬下巴,算是回应。而那两人争着争着……古斯的手忽然向前探出,径自进了亚瑟领口,亚瑟也配合地仰起脖子。一角海一样光泽的蓝色,在两个男人之间的缝隙一闪,很快又隐入衣襟。
查尔斯:“……”
查尔斯转头重新看向因克,因克也正看着他。
至少,这趟活里还有一只可靠的狗,四匹很好的马,总归比盯着那俩人强得多。
……
【查尔斯·史密斯日记】
今天古斯给了我稿纸和笔记本。他说我也该记下点什么,说我懂得的那些技能很珍贵。亚瑟在旁边帮腔,提到了什么两成半的利润分成。
正经生意,他们这么说。
我从没想过能有这一天。有人愿意为我的知识付钱。有人觉得我知道的那些东西值得写成书。
古斯还说他们之前那本小册子已经再版了,说人们真的需要这些知识。说我掌握的那些,或许能救下不少人的命。
我想起母亲教我辨识药草时说过的话:知识只有用它去帮助别人时,才能变成智慧。
然后他们俩问我,愿不愿意在书上署名。
署名。我的名字。印在书上——查尔斯·史密斯,技术顾问,野外向导。
我几乎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有机会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书上。不是通缉令,不是死亡名单,而是一本能给其他人带来帮助的书。
我答应了。今晚坐在篝火边,拿着这沓空白的纸。我要开始写了。之后,我还要和他们俩一起整理那些生活教会我的,在生存里学到的,那些或许能帮到别人的东西。
生命总让我困惑,我觉得我不太了解生命。这片土地也总让我不知所措*。这大概是我头一回真切地觉得,我的存在……好像能找到一点意义了。
母亲,你看到了吗?你的儿子,名字要印在书上了。
……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不知第几天,总之野外补录。
第一件事:亚瑟给我的那匹深骝色土库曼战马,我决定叫它“焦糖”。
然后,我们在翡翠牧场附近撞见了阿尔伯特·梅森——就是游戏里那个摄影师。他是来拍野马的。有意思的是,他也买了我和亚瑟鼓捣出来的那本小册子。
亚瑟帮他赶马,他给我们和因克拍了张合影。完事后,亚瑟带着因克去追刚刚的野马群,居然真弄回来那匹花斑配色相当高级的密苏里狐步马!
在我们这个现实里,它是个姑娘,漂亮又精神。亚瑟自留了,看它那身花毛,直接起名叫补丁(Patches)。不过嘛,财产共同计算的好处是——他的就是我的,嘿嘿嘿嘿。
最后,我们在商量新书目录时,人力资源招募大成功。查尔斯来了,正式加入我们的出版大业。
新书名已确定:《野径与营地:户外生存与林野技艺完全指南》。目标规模三百到四百页,字数十万上下,面向期望获得更加专业指导的读者群体。
亚瑟明里暗里警告我别一上来就把这目标捅给查尔斯,怕把他吓跑。我看查尔斯好兄弟捧着稿纸那副小心翼翼又压不住兴奋的模样……不像会跑啊?不过,我亲爱的大猫比我懂行,我得听他的。
……
【亚瑟·摩根日记】
又是一天。真奇怪。之前那些事感觉还像一场梦。说不清是噩梦还是美梦。帮派散了,达奇也走了。可说实话,现在反而轻松多了。
我喜欢这样,和我爱(涂抹痕迹)在荒野里,做正经事。没有抢劫,没有逃亡,没有人死。就只是……工作。真正的工作。
今天碰见个叫阿尔伯特的摄影师,专门来拍野马。聊起来,他提到了我们那本小册子,说帮了他大忙,让他在野外过夜时少了不少麻烦。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些年,我的名字要么在通缉令上,要么压根没人提起。可现在,有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我们写的东西,日子好过了一点。不是怕我,是真帮到他了。
阿尔伯特还给我们和因克拍了张照片。
赶马的时候,发现一匹银色花斑的密苏里狐步马。因克帮我找到了她。我叫她“补丁”。她还挺紧张,不过我能感觉到,她正慢慢学着信任我。马比人实在,你对它们好,它们知道。
查尔斯今天正式加入了我们这个……生意?项目?反正就是新书的事情。古斯说到署名时,他就那么愣在那,好像不敢相信似的。查尔斯是个好人,可他从来没得到过应得的尊重和待遇。这让我更加觉得,我们干的是对的事。是好事。
不过古斯有时候太心急了。何西阿要是想哄人,从来不会一开始就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更何况十来万字,三四百页,哪怕没被这小子折磨过,也容易把人活活吓跑。我得在旁边盯着,时不时踢他一脚,让他收敛点。
现在,我们围坐在篝火边,等着炖锅里的东西熟,每个人都在写自己的东西。
很奇怪的感觉。我们就像……正常人一样。干正常的工作,过正常的日子。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不用担心谁会追过来,也不用琢磨着要干掉谁。大概这就是古斯念叨的“更好的生活”。
该死,我真爱这家伙。不过现在有查尔斯在,我们得(大段涂抹痕迹)
明天继续工作,我们有书要写。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部分“生命总让我困惑,我觉得我不太了解生命。这片土地也总让我不知所措”加工自游戏中查尔斯自述台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