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同一时刻。圣丹尼斯。
一条黑色的丝绸窄领带压在雪白的衬衫上。平日, 这套搭配是不出错的选择,能显得人庄重又干练。可此刻,不知为何, 这经典的黑白配总有些说不清的拘谨与单调。
年轻人眉梢微不可察地一蹙,一手利落地勾住领结一扯, 另一手已探向另一条触感温厚的深蓝色宽幅丝绸领巾。
古斯将它绕过脖子,仔细系好, 对着镜子侧身又凑近, 审视过角度、褶皱、搭配和谐度,当然,最重要的, 是它是否无限趋近于此刻正系在亚瑟颈间、被对方体温浸染过的那条?
——游戏背包不给堆积重复的装饰品, 这条是在圣丹尼斯河畔区那家颇负盛名的老裁缝铺“金线与顶针”定的。多亏了工业城市的精密织机和老匠人炉火纯青的手艺,除了绣着不同的名字缩写, 外加一点点属于各自的磨损痕迹,这两条领巾毫无二致, 怎么看都是一对。
“古斯?”
蓝尼敲门进屋,见到他时夸张地哇哦一声, 嘴角也咧开个促狭的笑:“我该说什么好?‘尊敬的普莱尔先生, 您还没跟镜子跳完这支舞吗?再磨蹭下去, 市长先生的香槟气泡都要跑光啦!’”
古斯透过镜子瞥蓝尼一眼,神情淡定得仿佛刚才那些精雕细琢的小动作根本不存在。
“我在检查面料的垂坠感, ”他一本正经地调整袖口,“萨默斯先生,这是价值三块五的进口丝绸, 不是你那些两毛五就能扯上一大捆的棉布条。对待昂贵的事物, 自然需要与之匹配的审慎态度。”
说着, 他转过身,摊开双臂:“如何?我认为我这身搭配恰到好处地平衡了今晚场合的需求。既避免了过分张扬的浮夸,又精准地传达出我们这些‘体面商人’应有的、无可挑剔的品味。”
“哦。”蓝尼点点头,目光落点明显地掠过床角桌边:“哦——所以,你花了将近二十分钟,就为了‘审慎’地检查——三件外套、三件衬衫、外加五块绸子的垂坠感?哇哦,这效率,还真是高。”
“这叫精益求精的品质控制。”古斯面不改色,挑出一顶与外套同色的鸭舌帽,动作潇洒地扣上脑袋:“等你哪天需要让一伙含着金银汤勺长大的人觉得你是他们自己人,就会明白我这检查的价值了。”
“但我只是个跑腿的黑鬼。”蓝尼竖起手指摇了摇,“我需要费劲融入这根本不会正眼看我的圈子吗?不。我只会在你们这些白老爷们互相恭维的时候,把值钱的玩意儿都顺走。”
“再说,普莱尔先生,”他故意停顿一下,“你杵在镜子前,可太像只求偶的孔雀了……”
学着古斯方才的姿态,蓝尼的手也虚虚按上自己领口,另一只手夸张地撩了撩并不存在的额发,身体还刻意地扭出一个做作的弧度:
“噢——!这位美丽的小姐?真是失礼,我完全没注意到您尊贵的驾临。您觉得……我这身寒酸的装扮如何?哎呀,都是随便抓来穿的,连一丁点、一丁点的小心思都没花过呢~”
“小姐?”另一道低沉平静的声音切入,查尔斯出现在门口。先扫眼蓝尼,又扫眼古斯——“蓝尼,你确定古斯会用这种方式搭讪?”
蓝尼停下动作,困惑地看向查尔斯:“不然呢?你看他这副样子,肯定是想给哪个漂亮姑娘留下印象。对吧,古斯?”
古斯傲慢地昂起下巴,眼中多出对单身人士的优越与怜悯。
“贫瘠的想象力。”古斯评价道,“想不到吧?本人——有爱人。”
他也刻意停顿,享受了一下蓝尼瞬间瞪大的眼睛,和查尔斯挑起的眉头,这才切到炫耀珍宝的拖长语调:“我的爱人,金发甜蜜如蜂糖,两眼晶蓝如海洋,那张嘴更是……嗯,刀锋一样锐利。不过,不论如何,我们互相深爱,情比金坚。”
查尔斯嘴角一抽,默默无言地凝视了古斯好几秒,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混杂着难以置信、几丝嫌弃,以及某种“你脸皮真厚”的无语。然后,干脆利落地,他转身就走。
“等会!查尔斯!”蓝尼急忙朝着门口追问,“怎么回事?你还真见过古斯那位?”
查尔斯摆摆手,一言不发地消失在走廊里,只留下一串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蓝尼挠了挠头,转过身,狐疑的目光像抓赌场作弊一样上下扫描着古斯:“我说,伙计,你编了个故事糊弄我们吧?从搬到这儿到现在,我就没见你带过什么人回来,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
古斯好整以暇地最后整理过袖扣,回以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你就当是个甜蜜的秘密好了。不过,蓝尼——”
古斯朝窗外努了努下巴:“马车来了。”
……
不知是对新合作对象的示好,还是另有深意,这一晚的邀请并非剧情里那种需要燕尾服的正统晚宴,而是一场相对轻松的艺术品鉴赏沙龙。市长勒米厄显然想要借此展示自己的收藏品味,特地收拾出整整一层,摆满了各种油画和雕塑。
比起勃朗特宅邸那种张扬的华丽,这座大宅的风格更素净,昂贵程度却丝毫不减——大厅主色调是干净的白,饰以鎏金与暖棕。厚重的波斯地毯铺在抛光的橡木地板上,一盏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碎光点点。
古斯仰头望了望,感觉薅下这盏,再加身上现金,绝对能缴够亚瑟的赏金。
勃朗特和原任务一致,和一帮手下一起窝在二层。古斯假装没发现他,领着蓝尼和查尔斯,直奔大厅另一侧某个醒目而不自知的小团体——
达奇·范德林德,穿了身考究的礼服,正和一个八字胡的瘦子高谈阔论;何西阿则在一旁,已逮住一个神情天真的绅士做生意的样子;比尔像往常一样不耐烦,眼神不停往酒台飘。
而亚瑟……
亚瑟在达奇身侧稍后,一个既显眼又像是刻意试图降低存在感的位置。他领口一抹和古斯颈间一致的蓝,指间夹着一支雪茄,但没点着。而那双带金环的蓝眼睛,正困惑地盯着墙上一幅笔触粗犷的印象派风景画,眉间隐约拧出几道线。
古斯走近,男人像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视线从画布上移开,恰好撞上了古斯投来的目光。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帧,那只夹着雪茄的手也跟着一僵。
亚瑟喉结滚了滚,下意识地瞥了眼手中雪茄,又飞快瞥向古斯,随即,他若无其事地背过身,把它滑进口袋里。
大约是这个动作给他回满了底气,那双晶蓝的眼睛再度瞟回来,先精准地盯眼古斯的脖子,然后才猛地钉在古斯脸上,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离我远点”的警告。
古斯假装没看到。
“范德林德先生,还有摩根先生。”
亚瑟顿时移开眼,古斯则挂起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步履从容地向前,还向达奇伸出手,让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真巧,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和您的伙伴们。圣丹尼斯真是越来越小了,好的际遇总是接踵而至。”
达奇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他那标志性的热情笑容,仿佛古斯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普莱尔先生!哈!我就说今晚的星光格外灿烂,原来是预示着要遇到老朋友!” 他用力握住古斯的手,另一只手热情地指向身边一位穿着考究、皮肤被阳光晒成深棕色的绅士:
“这位是福萨尔先生,拥有一片富饶的甘蔗种植园。福萨尔先生,这位是奥古斯图斯·普莱尔先生,一位技艺精湛、备受尊敬的药剂师。我们之间有过非常……愉快的合作。”
你还真够能扯的。古斯腹诽着,与福萨尔得体地寒暄了几句,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滑向亚瑟。亚瑟拒绝看他,仿佛被另一幅画吸引,整个人不着痕迹地往人群边缘挪去,一步,又一步——
“亚瑟!”
带着毫不掩饰的爽朗笑容,古斯果断地结束与福萨尔和达奇的客套,几步跨去,一巴掌拍上亚瑟的肩:
“嘿!我也欣赏这幅画。很有……力量的作品,不是吗?”
他音量不大不小,引得附近几位沙龙客人好奇地侧目。男人身体瞬间一绷,下颌骤然收紧,眼角余光警惕地扫过来:
“凑合吧,普莱尔先生。”他嘴角勉强向上扯了扯,挤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倒是你,看着挺适应这地方……怎么,想改行画画了?”
“画家?不不不,我只是个普通的药剂师。"古斯饶有兴致地回应,“不过,说到改善生活习惯——这个领域我倒确实颇有心得。比如,帮某些顽固不化的病人,戒掉那些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的坏毛病。”
“当然,有时候病人会有点小小的反抗情绪……”
亚瑟顿时隐晦地瞪来一眼。
“是吗?”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有些人可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
“没事,我不介意不做人,反正我的爱人气急败坏了会喊我混账——”
“闭嘴,你个混账。”亚瑟咬着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的脸绷了几秒,最终嘴角还是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他努力干咳一声,视线生硬地转回那幅画上,仿佛它突然变成了世上最吸引人的东西。
“在外面消停点,小子。”
“我很收敛了——我们只是在探讨艺术而已。”古斯自得地松开手,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后退小半步,制造出一个适合公共场合的距离。古斯贪婪地打量过亚瑟的脸:“我差点就要去找你了……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亚瑟顿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反正比被个混账指手画脚的强。”他冷冷地说着,停了停,蓝眼快速扫过四周:
“达奇最近有点……不对劲。老干些蠢得要命的事,拦都拦不住。你呢?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我爱人嫌弃我管得多,不肯回来——”
“我回来了。”亚瑟打断他。
古斯原地一愣。
亚瑟依然盯着那幅风景画,仿佛想从那些缭乱的涂抹里看出点什么答案。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跟木头似的,只有那道被胡茬遮掩的下颌线悄然收紧。片刻后,他轻咳一声,重新开口:
“跟你住心里踏实些……营地里破事一堆,吵吵嚷嚷的,觉都睡不安稳。”
他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琢磨该怎么说,目光却没离开画作半分:“加利福尼亚……需要更多钱。要是有钱人都喜欢这种被雨水冲过的玩意,我看我也能画两笔。”
92 ? 脱壳
◎“我早就被某个人拴住了。他去哪,我就得跟到哪。”◎
话才出口, 亚瑟就觉得脑袋嗡了一下。
他刚才说了些什么鬼?说自己也能画?该死,他不过是个在日记本上涂涂抹抹的粗人,连画张像样的插图都得糟蹋掉半沓纸, 现在居然大言不惭要画这……这堆什么玩意儿?
亚瑟瞪着眼前糊成煮豆子的色块,血直往脸上涌。他见过不少正经画——教堂里那些圣像, 酒馆墙上挂的风景,哪一笔不是清清楚楚, 透着股筋骨?眼前这玩意儿, 活像水塘的倒影,所有颜色都搅和在一起,黏黏糊糊, 没形状, 更没半分气力。
他画的东西不一样,线条直来直去,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一根铅笔头能把想说的都钉在纸上,干脆利落。可这堆五颜六色的浆糊?鬼知道那些穿绸裹缎的体面人是怎么把它弄上画布, 还能卖出价的。
更别提价钱。一把上好的铅笔, 哪怕是在这哪哪都贵的圣丹尼斯, 顶天了也就一块多钱,够他使唤一整个春天。橱窗里那些颜料小管子?凑齐一套, 没个十几块想都别想。还有那些绷得死紧的画布、花里胡哨的木头架子……见鬼,他连怎么把它们捣成个画都搞不明白。
身边的混账肯定已经在肚子里笑翻了。可算逮着机会了。一个满手枪茧、指缝里嵌着火药味的亡命徒,杵在这堆人模人样的文明人中间, 对着瞅都瞅不懂的东西大放厥词靠它挣钱?听起来活脱脱就是达奇灌完威士忌憋出的屁。
“我是说……”亚瑟干咳一声, 喉咙发紧, 想把那蠢话往回咽,“……看起来不怎么难搞。”
他感觉脸更烫了。越解释越糟。现在他听起来就像个想在心上人面前逞能的毛头小子。
但古斯没笑。
年轻人侧过头,那双深色眼睛认认真真看过来,像在琢磨什么要紧事似的——
“亚瑟,”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少有的郑重,“我想知道,你是真想画油画,还是……就单纯觉得它能赚钱?”
“钱,当然是钱,”亚瑟嘀咕,“我听他们说这破玩意值一千,简直疯了。”
“八百。”古斯小声纠正,下巴朝人群聚集的另一个方向抬了抬,“刚听那边的人说的。”
亚瑟挑了挑眉毛,没吭声。两人一起沉默地盯着眼前的混沌上上下下研究了好几秒,古斯纠结道:“说实话……我也看不出所以然。但你那些画,”他顿了顿,语气笃定,“我觉得都挺好。真的。”
“要是你真的想画,别担心颜料画布什么的,我都买。不是为了卖钱,就是……你想试试的话。”
亚瑟喉咙动了动,赶紧把眼神挪开。这混账说得轻巧,就像请他喝杯咖啡似的。可什么掺金子的咖啡需要几十块?他摇摇头:
“算了。你还不如给我弄把好枪,至少半夜摸进来……”
话说到一半,亚瑟忽地灵光一闪——要是眼前这团看不懂的破玩意儿都值八百,那边上那幅金框子里的贵妇人画像得值多少?销赃要打折没错,但三百总能出手吧?
神枪手眼风如刀,飞快扫视:那幅画牧羊人和一群蠢羊的,瞅着还凑合,二百块应该跑不了。再过去那幅大夜景——这个他看得懂,给它五百不亏。
还有墙角挤着的、走廊挂的,统统加起来,少说也得几千块,去加利福尼亚的钱,瞬间就能搂够大半。而且这些东西又轻又好拿,不像抢银行还得扛麻袋。画嘛,刀子一割一卷,全能揣走。
他甚至瞄到了角落里一幅小小的静物图,画的是堆在盘子里的果子。虽然小了点,但古斯这家伙总爱买水果,这玩意正好能挂在他们那还没影的厨房——
“冷静点,大艺术家。”
年轻人懒洋洋的声音飘过,带着点促狭的笑,胳膊肘也状似不经意地拐了过来:“你就差吞口水了。想什么呢?”
亚瑟一个激灵,迅速扫了眼四周。没人注意他们。他干脆压低声音,直奔主题:“这屋里东西捆一块儿,够不够咱们去加利福尼亚的票?”
“不够。”古斯答得干脆利落,“这些又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现钞,连匹好马都不是……最要命的是,”他侧过头,深色眼睛直勾勾看过来:“咱们根本不懂这行的门道。”
“在这屋子里,它当然是八百,是一千。等一个浑身硝烟味、脸都蒙上的家伙把它拎进黑市巷子,那就成了十块二十块。而且,万一被人说是赝品,那怎么办?”
……这小子说得在理。自己能跟印刷厂砍价,能威胁那些办事员,可要是黑市贩子硬说这是假画,那要么掏枪,要么认栽。亚瑟觉得心里那团火苗被泼了盆凉水,哗啦一下熄得差不多了,只剩几缕不甘心的烟。
“见鬼……”
亚瑟泄气地骂了一句,肩膀都垮下来几分。古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嘴角刚想往上翘,那双带着金环的、掺着不甘和别扭的蓝眼睛又瞟过来,像在寻找新的突破口:
“你喜欢什么样的画?”
——好的。贼不走空是吧。
古斯非常怀疑,要是自己顺手指一幅,今晚枕头旁的某人就要溜出去,执行某个从未在剧情刷出的“潜入市长府邸:窃取指定艺术品”任务。
不动声色地,他也飞快环视过这间大厅,那些华丽的金框、鲜艳的色彩,那些被观赏的艺术品,那些风景、肖像、静物——有好看的吗?有。有值钱的吗?肯定。但有值得亚瑟为此冒险的吗?没有。
这些画的价值,是勒米厄市长、是那些收藏家、是特定的沙龙圈子赋予的。他无法让它们发挥更大价值,看着它们也感受不到额外的快乐。就像他曾经尝试过的那些酒,既不懂好在哪,也不懂坏在哪。
它们在他眼中,只是些装饰物。至于它们能换来的钱,他和亚瑟已经过了最拮据的日子。靠自己的能力,他也能得到。
“咳。小子,别太明显了。”
亚瑟的胳膊不由分说地环过来,故作自然地搭上古斯的肩,把他拨转了个方向——“斜对角有个家伙,眼珠子一直往这边瞟。”
像两个正在深入讨论艺术的绅士,他们顺势踱到一幅田园风光前站定。而那双嵌着金环的蓝眼睛这才专注地迎过来:“看上哪幅了?”
潜台词简直要蹦出来:快指一个,小的、不起眼的,最好是你小子会多瞄两眼的。
古斯轻笑一声,也抬起手。
“我比较欣赏……那种重点抓得极准的画。”他语气笃定,指尖在空中虚点,“没什么弯弯绕绕,像用刀子直接刻在纸上,该黑的地方墨一样浓,该空的地方寸草不生。”
“还挺实在。”亚瑟随口评了一句,脑袋转过,开始搜索。古斯继续道:“笔触利落,画的东西也真。”
“有营地烧得正旺的篝火,蜷着打盹的马和狗,河边低头饮水的鹿……也画人。有时候抽象一些,有时候专挑那个人的丑相,比如那人吃沙拉的时候。一条腿拄在椅子上。就那么一回,就给逮住了——”
“——你偷翻我的素描本。小子。”亚瑟鼻腔里哼出一声,“再敢翻,我就画你睡觉流口水的蠢样子。”
“哦……”古斯拖出长调,“这么说来,你偷看我睡觉?”
“你他*睡觉不老实,老把手搭在我身上。”
“可我感觉你还挺喜欢的——”
“管好你的舌头。”
“……”
“……”
一时间,谁都没再吭声。空气凝滞着,只余下远处宾客模糊的低语,嗡嗡作响。
亚瑟率先别过脸去,嘴角带着点快压不住的笑意,但还是努力板着一张脸:“少打我的主意,小子。有那功夫,不如多留意点值钱玩意,最好是能顺利换钱的那种。”
“在这?”
“不然在哪?”
“……”古斯简直无奈了。这大概就是爱人行动力和责任心太强的缺陷:没目标时,惦记着打猎养家;有了目标?更加努力地打猎养家,直到目标达成或自己倒下——
“亚瑟,我说了,我真的看不出——”
“咳。”
亚瑟突然咳嗽一声,朝他侧后某个方向努了努嘴,目光沉静地投向画布,仿佛刚才那点火星般的笑意从未存在过。
古斯迅速敛起脸上所有的私人情绪,学着亚瑟的模样,摆出一副对眼前风光深思熟虑的表情。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一个扎着过分纤细领带、头顶锃亮半秃的胖男人踱到他们身侧,脸上堆砌着精心调制的社交式微笑。
“打扰了,先生们。我是纽黑文的鉴定师,西弗塔克雷教授。注意到二位在这几幅风景画前驻足许久,想必……对艺术颇有见地?”
他刻意停顿,目光在他们脸上短暂停留,似乎在评估他们成色。“尤其是一些作品的……笔触和年代感,很值得玩味,不是吗?”
亚瑟的余光递过来。古斯淡淡一笑,点头致意:“你好,先生。我们只是些外行,随便看看。”
塔克雷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轻抚着保养得宜的下巴,目光重新黏回风景画:“外行?先生们太过谦逊了。有时,未经雕琢的眼光反倒更显锐利。譬如说,能一眼辨出一幅作品是否……货真价实。”
古斯眉头一跳,还未开口,亚瑟却倏地往前一步——他与这教授身高相仿,因筋骨精悍,乍看比这位养尊处优的鉴定师要瘦削几分。可这无声一踱,周身那股见过血的气势一起,那股浸透硝烟与荒野的压迫感便骤然弥散开。
西弗塔克雷显然察觉到了,肩膀下意识一紧,那只抚着下巴的手也惊惶地抬至半空。亚瑟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像头美洲狮。
“教授先生。”亚瑟音量不高不低,“这些画,都是主人家的宝贝。在人家的地盘上做客,咱们最好只夸主人的眼光好……别说些让人听了不舒服的话。”他微微倾身,“这种场合,谁都不想惹麻烦,对吧?”
西弗塔克雷浑身一僵,随即,一种恍然大悟的骇然席卷了他。他的眼珠飞快地左右转动,冷汗几乎要渗出额角——
该死,不该喝酒的!自己居然在市长的沙龙、对着市长的宾客、暗示市长买了很多假货!这怎么着,也该是出了圣丹尼斯之后的事!
“啊……当、当然!自然如此!是我失言了!市长先生的收藏品位卓绝,令人叹服!二位将来若对艺术鉴赏有兴趣,随时……随时欢迎联系鄙人!”
“今晚就不多叨扰了,祝二位欣赏愉快!”
他手忙脚乱地从马甲内袋掏出一张名片,没敢给亚瑟,几乎是硬塞进离他更远的古斯手里,随即像只被猎枪惊飞的肥鸟,一头扎进人群深处,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留下。
“还算聪明。”古斯端详名片,评论道,“但愿这伙计之前管住了嘴。”
“我可不这么想……”亚瑟撇撇嘴,忽然又道:“你说,他愿意掏多少钱摆平这麻烦?”
古斯:“…………”
好的。货真价实的保护费。古斯勉强咳了声,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回亚瑟侧脸。这张线条硬朗的脸,还残留着方才威慑西弗塔克雷时的锋利余韵,此刻却又混合了一种近乎天真的算计——一种属于荒野猎手评估价值的纯粹专注。
考虑到正驱动着这家伙行动的小屋有自己一半,古斯克制着不把他揪过来亲。
“他看起来确实需要……专业帮助。”古斯忍着笑,“不过达奇好像也需要……专业保镖。”
亚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达奇不知何时又钻进了新的圈子,雪茄在手,眉飞色舞,不由嗤了一声:“达奇又不是杰克,丢不了。”他转过头,挑衅似的抬了抬下巴:“你呢,小子?不打算在这打听点来钱的活计?”
古斯眨眨眼,压低嗓子:“我有更稳当的门路,也许慢点,但够养活我和我那位。而且,”他故意又朝亚瑟蹭近半分,“我早就被某个人拴住了。他去哪,我就得跟到哪。”
砰。
一声仅存于意识的枪响。死神之眼开启。琥珀色迟缓了一切。周遭的衣香鬓影、沙龙的奢靡背景瞬间蒸腾殆尽,唯余眼前人清晰的轮廓。一只粗糙、带着枪茧的手猛地钳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沉得几乎要烙进骨头里。
下一秒,似乎突然记起他们还站在市长家锃亮的地板上,亚瑟猛地吸了一口气,那股裹挟着原始压迫感的专注退去了,攥着他的那只手迅速改道他的肩,带着股粗鲁的亲昵,将他整个人半推半揽地一转,搡向出口方向。
“……走了,小子。先赚马棚。”
这姿势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两个勾肩搭背的密友正离场。古斯被推着往前走,忍不住揶揄:“我还当你会说……先攒像样的床钱。”
“地上铺块毯子也能凑合。”亚瑟低哼,“房顶漏了,冻不死你也得淋成落汤鸡。我打听过了,那地方冬天老下雨。”
他的声音轻得近乎气声,飘浮在宾客的雪茄烟雾与寒暄声之上,仿佛圈出一捧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篝火。古斯只觉被一只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心尖,不禁顺着那热度盘算:
“那我们得好好设计……用几层陶瓦,再订些沥青?烟囱那儿额外加固,肯定万无一失。”
“唔。”亚瑟从喉咙里应了声,“那房梁得厚实。”
“多厚?”古斯问,话音未落,手已自然而然地抬了起来,掌心朝外,带着点哥俩好的随意劲儿,就那么径直拍向亚瑟胸口:“这样的?”
肌肉在放松的情况下软而韧,亚瑟显然完全没防备他突然来这一手,古斯直接感觉手底下一晃。
而且弹。那触感隔着挺括的礼服料子,结结实实地顶住他的手掌。弹性饱满,热度蓬勃。古斯意犹未尽,还想再深入体验,亚瑟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发力,更用力地把他往前一推。
“回家给你比划。”男人没好气地警告,“反正得比这厚。”
像两个刚逃出教室的学生,他俩紧贴着墙,灵巧地绕开最后几簇缀满礼服、浸透雪茄烟雾的人堆,一头扎进了市长府邸精心打理的花园。
温软的春风裹挟着泥土与修剪过的草木清气,汹涌地扑面而来,瞬间将身后所有的脂粉香、寒暄声与矫揉造作涤荡一空。那感觉,远不止离场,更像是从一口闷热、镶金嵌玉的鱼缸里奋力挣脱,痛快地甩掉一身黏腻的束缚,纵身跃入清凉湍急、奔涌向自由的活水。
他们挥手打发走殷勤的侍者,亲手推开了那扇通往真实夜色与无价自由的大门——
街道灯火阑珊,富人区一扇扇明亮的窗户如同巨大而空洞的眼瞳,无声地目送着这两个身影迅速消融在更浓稠的黑暗里。身后,那扇沉重的雕花铁门带着解脱般的咔哒轻响严丝合缝地合拢,将浮华的名利场彻底隔绝。
“呼……”
古斯无声地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紧绷的肩颈线条彻底松弛。亚瑟就在身旁,近在咫尺,煤气灯昏黄的光跳跃着,终于剥净了他脸上最后一丝宴会留下的伪装。
而那只落在他肩头的手也顺势滑下,极自然地在他手腕处捏了一把——不带分毫缠绵的暧昧,倒像一头踏入未知险境的狮子,在黑暗中用触碰确认过同伴的状态。
然后它松开。视野左下角的小地图里,猩红的导航线活物般自然铺出。
马蹄悠闲地叩击着石板路,发出清冷笃实的回响。霓虹在背后糊成一片光影,他们并肩催马前行,挟着某种奇异的轻快,朝那条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通往“马棚钱”的实在道路,头也不回地把一切甩在身后。
……
那名字冗长的鉴定师果然好找。正如亚瑟所料,这家伙找上他们之前,嘴皮子就彻底松了绑。于是,勒米厄市长也抢先一步动了手——
巷子口拴着匹眼熟的匈牙利混种马,浅栗毛色,披着白鬃,正不耐烦地刨着蹄。
一见这匹无论隔着屏幕还是现实都见过的大马,古斯便啧出一声:“市长就是市长,动作快得扎眼。”
亚瑟眯起眼睛:“还有个喘气的。假装抽烟呢。”
“……呃?”
煤气灯瞪不到的阴影边缘确实戳着个人。八字胡,油亮的大背头,身子歪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一身板正的格纹西装——是市长的副手,让-马克。
他还没察觉巷口的动静,鞋尖正烦躁地碾着块小碎石,指间的烟一口没嘬,烟头在昏暗中忽明忽暗,鬼火般飘忽。
亚瑟没减速,顺手往自己新坐骑嘴里塞了半截萝卜:“撤吧。约翰占先了。”
古斯肩膀一垮:“看来咱们的马棚钱飞了。”
亚瑟斜眼看过来:“怎么?小子,你想抢约翰的活儿?”
“怎么能这么说。作为一个守法的良民,目睹一场不道德的非法交易,这让我深感忧虑——”
“有话直说。”
“好的。我有个主意。”古斯摸了摸下巴,“你不是总念叨我那‘巫术’——”
像头嗅到新奇气味的狼,亚瑟两眼瞬间一亮,根本无需多话,那两条长腿熟练地一夹马腹,顺手响亮地打了声呼哨。
不止那匹陌生的骝色马,原本懒洋洋的金条也猛地扬头,四蹄发力,古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扯得在马鞍上一晃,牙齿差点磕上舌尖:“嘿!这是我的马!”
亚瑟头都没回,鼻腔里甩出声轻哼,带着十足的得意和“你马听我的怎么了”的蛮横:“快点!磨蹭什么!”
“别催!”
前方一片有树木遮掩的昏暗,古斯精神一凝——【Tab】-物品轮盘!
马蹄踏入黑暗,亚瑟的手也化作一道残影,闪电般探向鞍囊——仿佛拽开了异次元的裂缝,一件带毛领的深蓝色冬装外套,悍然出现在他手底。
“见鬼的邪祟,”亚瑟啐出一口,嫌弃地用指关节顶开衣裳毛领,“你老毛病又犯了。”
“少啰嗦!来不及了!你想不想整约翰?!”
“废话!”
哪怕把忠诚刻进骨头的亚瑟·摩根,面对能对营地弟兄下黑手的机会,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所有的抱怨瞬间被冰冷的目标碾碎。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疯狂拨快,却又死死卡在物理法则的极限边缘,两人的动作快得只剩模糊的残影。
巷口阴影里,让-马克刚把目光从怀表上移开,便瞥见两个裹着厚重冬装的陌生身影——这种夜里穿成这样简直是疯了。更诡异的是,这俩还都罩着破麻袋改成的面具。
这两个家伙脑子有病吗?让-马克暗骂,但紧接着,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麻袋罩头,鬼鬼祟祟,看不出身形……是遭匪了!
他本能地贴紧墙壁,恨不得把自己揉进阴影里,祈祷着这点可怜的存在感不被发现。偏偏就在这时,对面的暗巷里也晃出一个人影。
约翰·马斯顿。帮市长警告那鉴定师闭嘴的人。
“那些画都是真的。”约翰毫无戒心地横穿过来。
让-马克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个白痴! 他拼命想打手势让约翰闭嘴,但太迟了。
约翰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阴影,也发现了那两个诡异的身影。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空气骤然凝固。
约翰僵在原地。
也许前面那个他不熟,但这家伙边上那个……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步态……尤其是那件眼熟的深蓝冬装。雪山上亚瑟可穿着它晃了半个月。
“什么鬼?” 他难以置信地低语,满脸困惑和震惊。
就在这时,那个深蓝冬装的蒙面人猛地拔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约翰:“把钱交出来!”
“还有你的马!” 另一个蒙面人也亮出武器,声音故意压低,沙哑而阴沉。
约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两个粗糙的麻袋头,嘴角剧烈地抽搐着。
你们究竟搞他*的什么鬼……他勉强吞下咒骂,目光再次扫过那蓝色冬装——还有蓝冬装旁边的褐冬装。亚瑟,还有那个整天跟他形影不离的普莱尔,没跑了。
他刚想开口,蒙面的普莱尔已将枪口稳稳指向让-马克,声音一冷到底:“举起手,把钱交出来。”
让-马克慌得不行,双手高高举起:“我、我举着手怎么掏钱啊!”
亚瑟为什么要带这个菜鸟出来丢人现眼?约翰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他故意抬高嗓门,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油腔滑调:
“喂,先生们,这装备可真够专业的。大半夜穿成这样来找麻烦,怎么不学学剧院那帮人,先来段开场白热热场子?至少让人知道今晚要上演什么好戏。”
冬装底下的亚瑟发出一声冷哼:“安静点,伙计。我们只要钱,不要命。连你那匹马也不是不能还你——不过,这得看我们心情好不好,还有在哪儿扔下它。”
这是个威胁。约翰听懂了。他憋屈地举起双手,亚瑟却恶作剧地将枪口转过来:“你,去掏他的钱。”
约翰:“……”
他死死盯着面具下那双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凭什么是我?”
“枪在我手里。”亚瑟理直气壮地回敬,声音透着一股欠揍的自信。
“你这混蛋……”约翰嘟囔,随即认命般提高嗓门,转向让-马克:“对不住了,伙计。”
“快点!”亚瑟催促着,还故意晃了晃枪,“别磨磨唧唧的。”
约翰白了他一眼,“知道,知道。让马克,别动,配合一下,不会有事的。”
让-马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只是个小职员……”
“知道,知道。”约翰叹了口气,一边无奈地开始搜口袋,一边压低声音冲亚瑟抱怨:“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少啰嗦,专心干活。”亚瑟得意地命令,“动作快点,别丢我的脸。怀表,外套内袋,省得回头埋怨兄弟们活儿没干利索。”
不到一分钟,让-马克的钱包、约翰还没来得及赚到的酬劳、连同约翰那匹名叫“老伙计”的马,全都换了主人。两个蒙面劫匪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枪:
“记着,十分钟内别报警。不然……”古斯拖长了调子,“……我们可就真上门拜访了。”
约翰一句话都不想接。
巷子重归死寂,只剩下让-马克惊恐的喘息,以及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无语。约翰耐着性子等了会儿,草草安抚过倒霉的市长副手,立刻朝那俩混蛋消失的方向追——工厂边有间废弃的破屋,是他们备用的接头点。
十分钟?那是对外人说的。约翰兜了个大圈,确认无人尾随,叩完暗号,就去推门。
屋里,一盏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手提煤气灯幽幽亮着,两个人影已经等在了那里。
单论换衣服,这俩倒是神速——那两身可笑的冬装已然不见踪影。亚瑟只穿着衬衫马甲,领口大敞,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嘴喝了酒似的红。古斯则坐在一个倒扣的木桶上,不知为何,嘴也红。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你们抢我,还在这儿喝酒庆祝?”约翰狐疑地问。
“一点也不好喝。”古斯倒是先接话了,年轻人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钱袋:“不好意思,我们本来是想来保护那个西什么的,结果撞上了你。点点?你的报酬。”
果然是城里长大的文明人。约翰腹诽,换作亚瑟,钱袋准是扔过来的。他谴责地瞪了亚瑟一眼:“你们就在城里干这个?”
亚瑟无所谓地耸耸肩:“别抱怨,马斯顿,今天只是……找点乐子。达奇有什么安排?”
避重就轻。这家伙绝对在瞒着什么。约翰心中警铃微作,又盯了亚瑟一眼,但还是压着疑虑答道:“勃朗特说电车站油水不少。达奇决定先去摸摸情况。”
93 ? 异样
◎“买你闭嘴。”◎
煤气灯燃烧得并不安稳, 光线浑浊而摇曳,把废屋堆放的杂物打出模糊而晃动的影。就在这一瞬,深色头发的年轻人与金发碧眼的年长者对视了一眼。接着, 年轻的那个眉梢微微一挑,年长的那个嘴角往旁边一撇——
——某种对话发生了, 同样在场的约翰却连半个音节都没捕捉到。
真邪门。他皱眉盯着这两人,困惑得厉害。就那么一下, 好像就把彼此的心思都摸清了。以前的亚瑟可不是这样, 话难听归难听,好歹能明明白白嚷出来。如今倒好,只跟古斯这小子对个眼神, 就像……就像脑子里连着根线似的。
“电车站?”古斯倒是张嘴了, 尾音却莫名地带点玩味,仿佛是在掂量一个笑话的分量:“那儿能有什么油水?每天上上下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工厂的工人, 码头的装卸工,商店的店员——一天干十几个小时, 就挣那点辛苦钱。他们口袋里能有几个子儿?”
“马斯顿先生,要你是有钱人, 你会愿意坐自己铺着软垫的马车, 还是钻那个挤得像罐头的铁皮盒子?”
约翰被问得一愣, 本能地在脑子里翻找了一遍过往的日子:自十二岁被达奇救下,他就一直跟着帮派在西部晃荡, 练枪、打猎、抢银行、劫火车,运气好的时候能睡旅馆,更多时候就在荒地上搭帐篷过夜。
要说圣丹尼斯, 他还真是头一回进, 第一印象就是这里到处是肥羊, 尤其是那些坐在玻璃后头的——这些人,就算穿得再普通,那也干干净净,透着股城里人特有的体面劲儿。跟他印象里那些穿金戴银、坐华丽马车的有钱人相比,好像就是布料贵贱和马车大小的差别。
古斯说得对吗?那些在橱窗后挑东西的人,那些大摇大摆走在煤气灯下的人,真的都像他说的那样,拿枪指着也就能掏出几块钱?约翰心里颇有些不服气,甚至觉得有些被骗了——那些看起来神气活现、好像天生就该住城里的家伙,口袋真的跟自己这个亡命徒一样干瘪?
那达奇怎么会一听勃朗特的话就心动了?
不对,达奇可不会看走眼。约翰固执地想,努力压下心里那点动摇。达奇带着大伙在荒野混了这么多年,一次次从要命的地方杀出来,既然亲自去看了电车站,那肯定有他的道理!勃朗特可能不是好人,但怎么说也是圣丹尼斯的老大,他的消息应该靠谱。
而且,帮派里的兄弟们都看得明白:亚瑟在城里混得挺好,每次回来都行头讲究、容光焕发,带回来的钱和物资也一次比一次丰厚。上次带走了蓝尼和查尔斯,这次还要带何西阿和他。亚瑟要是能成,那达奇肯定也能成。
“话不能这么说。”约翰的声音提高了些,试图为不在场的达奇撑腰:“也许单个人确实没多少钱,但电车公司不一样!他们收钱可是积少成多,一天下来,那零钱匣子……那得有多少?沉甸甸的,都是钱!”
他比划着双手,努力描述出一个满是钞票、几乎抱不动的大箱子,古斯却又转向亚瑟。
“摩根先生,电车票价是多少来着?”
亚瑟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一把新左轮,闻言眼皮都没抬:“五分吧。”
“五分钱。”古斯重复一遍,摊开双手:“马斯顿先生,你有没有估算过,一个装满五分钱的投币箱,得有多沉?”
约翰一噎,他确实没算过,不过身上好歹有些零钱。几枚硬币大概和一枚子弹差不多,也许稍微轻点?但要把腰间的子弹带通通换算成硬币——
“哈。”亚瑟却在边上笑了声,一只手随意地搭上古斯的肩:“听着,小子,我们可不像你,每个五分钱对我们来说都挺要紧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可更怪的是亚瑟。约翰狐疑地瞟向那只还停在古斯肩上的手——指关节放松地扣着,还闪着枚金戒指。看起来挺正常,帮派里的兄弟也会勾肩搭背,喝高了的时候,庆祝的时候。
但就是感觉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约翰也说不上来。他梗着脖子,恼火地辩解:“零钱怎么了?零钱也有零钱的好处!方便花销!分起来也——”
“到时候你扛?”亚瑟问。
约翰:“……”
约翰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抢劫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那厚厚一沓、哪儿都能认的票子吗?要是一麻袋百元大钞,他说什么也得扛一扛。满袋几十块一两块,那也值得出力。可要是满满一堆、死沉死沉、加起来都没多少的五分硬币?有点蠢了。真的。哪怕是他也觉得。
但直接承认达奇的计划有问题?那可不行。
“好吧,也许……”约翰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连自己听着都觉得底气不足,“……我们可以只拿纸钞的那部分?把硬币扔了?”
这话说出来像飘在风里的灰,半点分量也无。约翰顿了顿,不死心地补充道:“或者……我们可以多带几个人?分工合作?积少成多?”
亚瑟慢悠悠地笑了,是约翰从小到大最受不了的、带着明晃晃优越感的笑容。
“不错,马斯顿。”年长者缓缓点头,语调拖得老长,“你可以让比尔去扛那些硬币——反正他块头大,力气也大;让迈卡去数那些钞票——反正他那双贼爪子早晚要偷几张,省得你们回头还得查账。”
“亚瑟。”古斯忽然喊了声。
亚瑟几乎是瞬间侧过脸:“怎么?”
约翰:“…………”
……这下不光是不对劲了。
枪用多了,多少会磨出股直觉。譬如什么时候该偏几寸,什么时候屁股下的老伙计会突然打响鼻。此刻,枪手的直觉就像匹踩进陷阱的野马,在胸腔里狂躁地刨着蹄子,喷着灼热的白气。可偏偏,明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是表情不对吗?亚瑟在看古斯——因为古斯先喊的他;是动作不对吗?不,这两人、这距离、这动作,都太正常了。
是地方不对吗?这破屋子,这昏暗的光线,这满屋子的灰尘味……就是个普通的碰头点,甚至不算最糟的那个。可空气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像夏天沼泽里那种闷得透不过气的雾,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让人难受。
约翰憋得胸口发闷,一股被排斥感混着更深的困惑在肚子里翻搅。他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
“那你呢?你不打算回营地了?城里有什么比达奇的计划还要紧?”
这回亚瑟沉默了好几秒。
这比往日那些冷嘲热讽还令约翰不爽。该死的,他们认识十几年了,亚瑟·摩根一直是达奇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不管达奇想出什么疯狂主意,只要亚瑟点头,那事基本就成了。现在呢?帮派正蒸蒸日上,两个核心人物却突然各想各的了。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就连帮派的另一个创始人何西阿,不也因为贝茜的事暂时离开营地的时候?
约翰灵光一闪。
“等等。”
抢在亚瑟开口前,约翰问道:“是玛丽,对吧?”
他紧盯着亚瑟的眼睛,试图捕捉出几丝端倪:“她又写信给你了,是不是?所以你对城里这么感兴趣——”
“……玛丽?”
却是古斯先开了口。这和他同龄的城里小子微微眯起了眼,“她是谁?”
这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但约翰能察觉到话语里的分量——亚瑟整个人都僵了一下,那股游刃有余的调侃消失了,胳膊也下意识抬起,摸了摸帽檐。
“没什么。一个老朋友。”亚瑟生硬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哦?是吗?”古斯转过来,“约翰——我可以这么叫你吧?关于这位玛丽……你能告诉我,她是什么人吗?”
——这关这小子什么事?约翰疑惑地用眼神询问亚瑟,亚瑟却隐晦地瞪来一眼。这让约翰更奇怪了。但话是自己挑头的,不管背后是什么,为了维护兄弟,约翰解围道:“就是个老相好。早年的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这些人,谁没几个相好的?”
不知为何,亚瑟瞪得更用力了。
“啊。”古斯平板地叹出一口气,“真令人羡慕。我这人比较专一,初恋和现在的爱人都是同一个,可能有些无趣。”
约翰困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恭喜?”
“但我爱人似乎瞒着我一些事……”
“够了。”亚瑟突然烦躁地一摆手——是那只压在古斯肩膀上的手,然后啪地一声响,约翰肩膀一沉。
约翰敢发誓,这人拍普莱尔的肩可没这种泄恨似的力道,但亚瑟那带着火气的目光又钉过来了。
“约翰,你回去告诉达奇,他犯了蠢——”
“话不能这么说。”古斯又插嘴了,而亚瑟也再次看了过去。“没有老大喜欢手下直接质疑的——”
“达奇不是这样的人。”约翰截断他的话。
“好吧、好吧。”古斯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我只是想说,或许你可以告诉他,电车站是勃朗特唯一没有插手的地方,而电车站背后是康沃尔——就是你们抢的债券背后的那个老板。”
——你怎么连债券的事都跟这小子交底了?约翰惊诧地瞥眼亚瑟,但亚瑟压根没搭理他。该死的。亚瑟肯定有哪里不对头。不光是开始质疑达奇,还有跟这城里小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约翰用力攥紧手里的钱袋,沉甸甸的重量硌得手心生疼,这算是这见鬼夜晚里唯一让他踏实的东西了。他受够了这些诡异的废话。
“我会说的。”他咬着牙说,“而且我也会帮他——不管你们怎么想。”他停顿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补充道:“还有……谢了,救杰克的事。要是需要什么,吱一声。”
“我还真的有。”古斯弯了弯眼睛,笑容灿烂得晃眼,“你能跟我讲讲那位玛丽小姐的故事吗?”
这家伙是个会配药的,难道药配多了把自己脑子也搞坏了?约翰一头雾水,疑惑道:“你怎么不问亚瑟?”
古斯幽幽叹了口气:“他不说。”
约翰觉得这逻辑简直匪夷所思:“这……那……他不说就不说?”
“够了。小子。”亚瑟突然拔高音量,声音里带着威胁,还重重咳嗽了一声。
眼睁睁地,约翰看着亚瑟闪电似的掏出一块钱,恶狠狠地抓起古斯的手腕,把钱团了进去。
“买你闭嘴。”
深色眼瞳的年轻人脸上瞬间阴转晴,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得逞似的灿烂笑容。
“好了,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过吧。”古斯语调轻快,虚伪几乎要从每个音节里溢出来。“祝你一路顺风,马斯顿先生。计划的事不用太担心,要是有意外,”他别有用心地停了停,“我觉得亚瑟肯定会来救你的。”
约翰:“……”
什么狗屁意外。你是什么乌鸦嘴。
而且我敢拿我的左轮打赌,你们这一块钱有鬼。
再一次地,约翰狐疑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但哪怕他快把眼珠子都都瞪出来,依然瞧不出个所以然。
“我讨厌你们。”他发自肺腑地挤出这句话,转身就走。
94 ? 交易
◎【我爱他。】◎
门在约翰身后沉闷地合上, 屋内骤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煤气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嘶嘶声,以及小飞虫与灰尘在浑浊光线下的浮动轨迹。
古斯侧过头, 听着一代主角烦躁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才慢悠悠地摊开掌心, 被粗暴揉皱的一美元纸币正像片皱巴巴的叶子躺在那里。
慢条斯理地,古斯将它抚平、对折, 这才悠闲抬眼, 目光精准地投向废屋另一侧的二代主角——
亚瑟·摩根双臂环胸,下巴微抬,表情冷淡地盯回来。他的肩膀紧绷, 嘴角紧抿, 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无形箭矢射过来。然而, 那双穿透昏暗光线的晶蓝双眼深处,那冰冷的审视之下, 却清晰地闪烁着某种评估与权衡——
正是那种大型猛兽不确定下一步该扑击还是退避时的眼神。
“亲爱的摩根先生。”古斯声调故意拖得又缓又长,顺手又将那张纸币在指间展开:
“在外人, 尤其还是那位对您忠心耿耿、对达奇老大更是死心塌地的马斯顿先生面前, 用钱, 买我闭嘴?”他尾音上扬,玩味控诉:“这可不是我们平时的规矩。”
亚瑟的喉结明显地上下滚了滚, 面上却依然维持着那副不以为然的强硬姿态。“你明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小子。”他说,声音却有些发紧——“你故意的, 对吧?”
“当然是故意的。”古斯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甚至无辜地眨眨眼, 又从容地向前踱了小半步:“但甜心,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一提玛丽,你就紧张得像被踩了尾巴?”
这回被瞪了。
但那眼神毫无威力,困窘和无可奈何远远多过威胁。亚瑟大约自己也意识到了,下颌重新收紧:“你拿了我的钱。”
“确实。”古斯挑了挑眉,认认真真、甚至带着点仪式感地,再次将那一块钱从指间变回整齐的小方块,郑重地收好。“那么,摩根先生,您还没明确指示,您付了这一块钱,具体是想要什么服务?”
亚瑟怒目而视:“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个混账。”
“哦?那这一块钱算什么?摩根先生开始做慈善了?”
“我只是想让你在马斯顿面前把嘴管好点。”
“是吗?那为什么不是两块?或者五毛?一块钱这个数额,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么?”
“别他*得寸进尺,小子。”
“哇哦,好凶。”古斯立刻夸张地倒退一小步,“别激动,先生。我只是想严谨地确认一下您到底需要什么服务而已。毕竟,既然收了钱——”
砰。
一声只炸响在意识最深处的、拖长的枪鸣。上一秒,这男人还像一头被逼到墙角、弓背炸毛、獠牙毕露的荒原山狮,焦躁的怒火在晶蓝眼底噼啪作响。下一秒——
时间被无形的手粗暴地拧紧、拉长。煤气灯摇曳的光晕拖曳成粘稠流淌的琥珀色河流。枪油味、皮革味和某种令人发疯的热意混在一起,古斯只觉一只带着枪茧的手蛮横扣上后颈,另一只横过他的腰。
亚瑟气急败坏地亲过来,又或者说,毫无章法地碾压过来。昏黄的光晕被那副优越的体格挡住大半,然后是那对存在感惊人的胸肌之后擂鼓般狂野的心跳,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毫不遮掩地传递而至——
——就是现在。把他拆吃入腹。
近乎凝滞的感官中,古斯从容地递过舌头,撬开了对方因急躁而微启的唇齿。
他更用力地揪住亚瑟后颈的衣领,开始不慌不忙地享用这主动送上门的猎物。两人的呼吸彻底绞缠在一起,不分彼此,布料摩擦的声音窸窣作响。古斯的手顺着亚瑟流畅的脊背线条向下探索,膝盖也趁势向前顶入——
亚瑟猛地偏开头,手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我没打算瞒着你。”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气息还没完全稳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近乎窘迫的诚实:
“玛丽……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很早很早以前。”
“你见过我帐篷边那张照片,那时候我跟她都才二十多……后来只见过她一回,是因为她弟弟,跟了什么该死的邪教,烂摊子得有人收拾。”
“嗯哼,一个需要帮忙的前女友……”古斯沉吟着,微微后仰,好让自己能更清晰地捕捉亚瑟脸上每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我差点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情敌……那么,甜心,我能有幸知道,你们是因为什么分手的吗?”
亚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记忆的泥沼中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她父亲看不上我。”他停了停,声音有些苦涩,“我也没法给她想要的。安稳?体面?教堂钟声?哈。”
古斯安抚地在他背上顺了两下。
“我呢。”古斯别有用心地问,“看起来……你能给得起我想要的。”
亚瑟顿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哦?”他眯起眼,危险地斜睨过来,那副肩膀轻轻一抬,逼得古斯离得更近些:“那你想要什么,嗯?”
不等古斯回答,男人的嗓音压得更低:“玛丽喜欢野味,但她真正想要的是个正经人。有份体面工作,每个礼拜日都去教堂,空了在门廊读报纸。”
他顿了顿,像在咀嚼某段早已发霉的陈年往事,那双锢着古斯的手终于松开,人却没有后退。
昏暗的光线里,那对饱满厚实、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肌带着一种蓄意的慵懒,慢悠悠地、一寸寸地重新贴了上来,将他们之间那点可怜的、象征性的距离一点点磨蹭掉,那双带着金环的蓝眼睛微微眯起,染上了点邪恶的笑意:
“但普莱尔先生,我看你,可不像喜欢那种乏味正经货色的人……”
他微微歪头,气息喷在古斯的唇边,带着股心照不宣的挑衅:
“不知我那一块钱,还能有什么?”
……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昨晚好好服务了我亲爱的西部大猫。
这大猫很有点野。明明是他自己先凑上来蹭我,獠牙都露出来了。可等我真伸手,打算仔细照料这头漂亮野兽时,他又开始往后躲,还要嘴硬地抗议什么“要找个好收拾的地方”、“这破地方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啧。猫。
我得说,他的躯体可远比那张嘴诚实。我最喜欢他在我手下彻底放松的样子,那层紧绷的、充满戒备和力量的肌肉外壳,会在我双手间一点点化开、轻颤、直至彻底放弃抵抗,那股子戒备劲儿会全散掉,软得像块融化的黄油……这种从征服到享用的转换过程,简直妙不可言。
不过,究竟是哪儿先软的,我没顾得上细究。只记得他后来窝在我怀里不动弹,咕哝声一声撵着一声,腿收得死紧,脊背还在微微发颤。
他这趟回去,比说好的多耽搁了几天。我猜当中出了事。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们去洗澡时才听他提了几嘴:先在罗兹镇枪铺救了个倒霉孩子——那老板失手害死自己儿子,竟抓了个长得像的关在地窖,逼人穿亡子的衣服;接着又帮了一对当地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私奔;然后……西恩死了。
这是因为康沃尔的人追到罗兹镇,钞票一撒,格雷家立马回忆起,酒馆里那个八字胡常客,长得像某个值上万的通缉犯。顺带的,布雷斯韦特家假装谈债券,绑了何西阿。
在死神之眼的注视下,两个家族按着剧本灰飞烟灭,帮派也从湖边撤走。找新窝点时,我万能的亚瑟又顺手救了一家倒霉的德国移民。
有趣的是,我终于逮着机会偷翻了几页他的日记。他对这些事只字未提,似乎觉得根本不值一记,只在账目栏里潦草地添了笔:“一坨感谢金”。
我本来还想继续看,无奈他伺候完那匹还没命名的新马就回来了,只能赶紧把日记放回去。他有没有发现不好说,反正他擦完手就把那“感谢金”掏出来了。
剧情里,那家德国人是做金矿生意的,酬谢是块巴掌大的小金砖,我记得清楚。可现实里,不知是设定改了,还是任务奖励升级了,我的亚瑟收到的,是块比拳头还大的狗头金。
单论体积,它确实够我们办场仪式;但就纯度而言,不太好说。而且,按我的经验,这种天然金块,通常比熔铸的金砖更值钱,直接融掉反而可惜。
商量之后,亚瑟决定把它当作我们将来在加利福尼亚置业的款项,直接转存进了背包里。
说起来,亚瑟那副警长的身份如今可悬得很。罗兹镇这一趟动静太大,范德林德帮彻底暴露在聚光灯下,连圣丹尼斯的报纸都有了风声。虽说亚瑟坚称没留活口,但天知道当局和平克顿那帮狗鼻子能嗅出些什么……
他惋惜那份“正经差事”,我也心疼他那层合法的壳。都怪达奇那个破烂点子王,好端端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去踩一脚泥潭才痛快。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这堆破事炸开之前,亚瑟听了我的建议,模仿格雷的笔迹签发了些有用的文件。如今格雷家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以这年代官僚系统那龟爬般的效率,想追查这些纸片的真伪,无异于痴人说梦。
比如,我除了圣丹尼斯办好的“奥古斯图斯·摩根·普莱尔”,还可以是从欧洲到罗兹镇的移民“古斯·摩根”。
……嗯?怎么回事?这些名字,怎么越看越像结婚证上出现的格式了?
【亚瑟·摩根日记】
昨晚在那废屋里折腾到后半夜。那地方糟透了,就一张破桌子还能凑合用,后来也塌了架(涂抹痕迹)。但当时顾不上那么多。古斯这混账有时候就是这样,明知道那地方不合适还硬要(涂抹痕迹)
露莓溪救下家德国人。他们当时快要被人杀死了。然后他们塞给我一大块狗头金,沉甸甸的。我和古斯的(涂抹痕迹)需要不少钱,我本想把这玩意儿熔了好脱手,但古斯说就这模样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要是真能换够钱,也许我们真能在加利福尼亚弄个像样的马棚?现在有四匹马了,给他那匹我还在驯。它跟金条倒挺合得来。好事情。
[素描]-马
罗兹镇的警徽估计是保不住了。说不可惜是假的。刚开始总觉得口袋里揣着这玩意儿不习惯,后来发现它确实能省不少麻烦。古斯说我们会有办法弄到新的,他好像(涂抹痕迹)不,他是真的在认真规划我们的将来。
他和达奇很不一样。见鬼,我不该拿他俩做比较。那么,玛丽(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玛丽想要安稳日子,那些我永远给不了她。古斯也想要安稳,但这混账除了喜欢看我穿些花里胡哨的玩意,留点胡子茬,基本不在乎我是什么德性。哪怕我是个亡命之徒,哪怕我双手沾血,他也不嫌弃。
但他让我光着系领巾确实有点变态(涂抹痕迹),还有这小混账绝对偷翻过我的日记。
有时候,他看我的眼神里有种我说不清的东西。不是同情,也不是觉得我哪儿不对劲。就是……认了?好像不管我干了多蠢的事,他都明白。这让我心里发毛,又有点(涂抹痕迹)说不上来。
达奇总是念叨塔希堤,自由,美好生活,听着都太远,太虚。古斯不一样。只要我问,他就愿意仔细跟我解释,每一步怎么走,一切都像真的会实现似的。见鬼,我们甚至真的攒了点钱。
(涂抹痕迹)我想我是真的(涂抹痕迹)
我爱他。
95 ? 幻灭
◎15.25美元电车站大劫案◎
圣丹尼斯的晨雾从河湾升起, 煤烟与湿气交织,在这座腐朽城市的街巷间纠缠游荡。达奇·范德林德倚在马车边,目光穿透朦胧的雾霭, 锁定远处蒸汽船模糊的桅杆轮廓。文明的恶臭,比荒野中任何腐尸都要刺鼻。
他已经联络好了一位船长——一个通情达理的家伙, 不像这片土地上死守条条框框的蠢货。澳大利亚也好,塔希堤也罢, 抑或世上任何一块尚存自由的飞地, 只要带上足够的钱,带上那些未被现实毒汁浸透的、忠诚的追随者,就足够了。
他们向来如此, 凭借勇气与智慧, 在这腐烂的世界里硬生生撕开一片立足之地。只是眼下,他们需要更多的钱, 更远的航程……
塔希堤。那个远离一切文明瘟疫的天堂岛屿。达奇闭上眼,仿佛南太平洋温润的海风已拂过面颊。没有法律枷锁, 没有政府爪牙,没有吸血的资本家。在那里, 一个人才能真正地自由呼吸, 按自己的法则生活。
但首先, 他得带上真正忠诚的人。
他曾笃信亚瑟会是其中之一——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曾经最信任的养子。可如今, 连亚瑟也被这烂透的世界染了色,被古斯·普莱尔那个花言巧语的城里崽子迷了心窍,被那些虚妄的承诺蚀空了骨血。更糟的是, 连何西阿——与他并肩半生的老伙计——竟也开始质疑他的决断。
“达奇。”
他回过头。约翰·马斯顿和迈卡·贝尔正穿过薄雾走来。很好。至少, 还有人懂得何为忠诚, 何为责任。
约翰率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电车站附近,警察不多。”
达奇眼中精光一闪:“好消息。码头那边呢?”
“也松懈,人手不足。”约翰顿了顿,像在斟酌字句,“不过,达奇,古斯……普莱尔让我捎个话。他说勃朗特差不多控制了整个圣丹尼斯,除了电车站——那地方正好是康沃尔的产业。”
达奇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那个养尊处优的城里崽子!先是花言巧语拐走了他最得力的枪手,现在竟敢对他的计划指手画脚?一个从未在刀尖舔血、枪口求生的富家少爷,凭什么对他们这些荒野里搏杀出来的人说三道四?
“所以呢?”达奇语带讥诮,“普莱尔‘先生’觉得这能改变什么?”
约翰不自在地挪了挪脚:“他说……他说如果勃朗特真跟康沃尔有仇,我们就是给人当枪使。万一出了岔子……”
“约翰,”达奇柔和地打断他,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孩子,你真以为古斯·普莱尔在乎我们帮派的死活?”
约翰迟疑了。
“我……猜是吧?他帮过忙,还救了杰克……”
达奇微微眯起眼:“可为什么?一个来自东部繁华都市的有钱小子,突然混进我们这群亡命徒中间。你不觉得……这里面透着古怪?”
约翰皱起眉头,显然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不待他回答,达奇继续道:“而且,自打他出现在营地,亚瑟就开始质疑我的每一个决定。何西阿也变得犹疑不定。约翰,你觉得这只是巧合吗?”
“我……见鬼。”约翰下意识地搓了搓后颈,“没想过这些。”
达奇缓缓走近,手掌带着确定的力道按住约翰的肩膀:“孩子,你心里明白。告诉我,如果勃朗特真想砸了康沃尔的场子,对我们而言,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
约翰抬起头,眼神带着困惑:“怎么说?”
“想想看。”达奇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想想康沃尔!他一直像疯狗一样追咬我们!悬赏我们的人头,雇佣平克顿的恶犬,巴不得我们死绝!现在,有人想报复他,想动他的命根子。我们为什么不能推波助澜?既能捞一笔大的,又能让仇人栽个大跟头!”
约翰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他用力点了点头:“是……是啊,达奇!这么一想……”
“是完美的复仇!”达奇斩钉截铁地接道,“我们既能拿到大钱,又能让康沃尔痛不欲生!而那个城里人普莱尔,却想让我们放弃这个机会!”
约翰的目光重新变得炽热:“说得对,达奇。我们凭什么听一个外人的?”
“没错!”达奇手上加力,紧紧凝视着约翰的眼睛,“约翰,我需要知道我能指望谁。亚瑟……他已经被那些甜言蜜语蒙蔽了双眼。我需要的是真正的忠诚。”
约翰挺直了腰板,胸膛起伏:“你永远可以指望我,达奇。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兄弟。”
达奇满意地颔首。对,他要的就是这种纯粹、直接、毫无杂质的忠诚!约翰或许不如亚瑟机敏,但他年轻、热血,更没被古斯·普莱尔那套蛊惑人心的玩意儿污染。
他转向一直沉默旁观的迈卡·贝尔,声音重新变得果断强硬:“迈卡,撤离路线?”
迈卡嘴角咧开一个总让达奇感到欣慰的笑:“头儿,我亲自趟过道了。电车站到码头有三条路,最聪明的是钻那些窄巷子——够挤,够乱!那些穿制服的蠢货骑着马根本进不来。再说,那片废弃的破房子多的是,随便找个窟窿一躲,上帝都找不着!”
“等风头一过,咱们就大摇大摆混进码头,看着那帮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哭爹喊娘!哈!”他的声音里带着狂热,“那个城里崽子要是看不上这计划?嘿,那正好说明戳到他的痛处了!”
达奇再次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对,这才是他要的同伴!迈卡理解他,明白这不单是为了钱,更是为了尊严,为了证明范德林德帮的生存哲学——自由的人,绝不向任何人低头!管他是政府、大财阀,还是那些自诩文明的城里佬。
迈卡显然也看穿了古斯·普莱尔的本质:一个总想用“理性分析”和“文明规矩”的枷锁套住他们的人。那套来自东海岸精英阶层的腐朽逻辑,正是他们誓要挣脱的桎梏。
也许,等亚瑟看清了普莱尔的真面目,他就会迷途知返,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达奇深吸一口混杂着煤灰与河腥味的雾气,圣丹尼斯清晨的寒意似乎都被胸膛里燃烧的野望驱散了。塔希堤的椰影仿佛就在眼前摇曳。他蒙上脸,猛地一挥手——
“动手!”
他们冲出碰头点。达奇腿一抬,踹开了那扇根本就没锁的木门: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是抢劫!都乖乖照我说的做,就没人会死!惹毛了我,你们都没好下场!”*
“注意,听好了,我们只要钱,别逼我们杀人!”*
站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尖叫声四起,穿着体面的绅士和戴着礼帽的淑女们惊慌失措,在他的枪口下四散奔逃。达奇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份纯粹的力量——这就是真理的时刻,当文明的假面被撕下,露出人类最原始的本性。
昂首阔步地,达奇走向车站中央,每一步都透着从容和威严。他环视着这些惊恐的面孔,这些城里人,平日里装腔作势,现在却像受惊的小鸡一样瑟瑟发抖。硬币、怀表、小钱包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肮脏的地板上,发出美妙的脆响。廉价的香水味和尘土的味道里,开始多出美妙的恐惧。
一个顺利的开头,又是一个好兆头。达奇继续发号施令:“B先生,把他们值钱的都拿走。M先生,去后面的房间看看。”
迈卡立即行动,粗暴地踢翻了一个试图往长椅下爬的胖男人,狞笑着扫视全场:“都他*老实点!谁敢乱动,老子就让他脑袋开花!”
一个瘦弱的女人颤抖着掏出钱包:“求求你们,我有家庭……”
“闭嘴!”迈卡一把夺过钱包,顺手往口袋一揣。“你!交出来!”
达奇微微摇头,和亚瑟相比,迈卡似乎总会搞出些多余的动静,缺乏艺术感。暴力应该是一种工具,不是发泄的方式。但好在,约翰还在忠实地贯彻命令,一阵风般扑向售票窗口,枪托狠狠砸在木质窗框上。
“把门打开!”
收银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几乎无法操作收银机。约翰枪口晃了好几次,才颤抖着开门开抽屉——“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银行的职员都这么说。达奇冷笑着,把枪口也移了过去:“给我的朋友开保险箱!”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神圣。达奇感受着每一秒的重量,警惕地扫视着门外和趴伏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每一秒都弥足珍贵,每一秒都可能引来警察。他需要那笔钱!那笔通往自由的启动资金!
终于,在收银员筛糠般的颤抖中,那该死的钱柜锁舌“咔哒”一声弹开了!约翰的手猛地探了进去!
达奇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看到约翰的动作顿了一下,手臂的肌肉似乎瞬间绷紧。不是空!绝不是空的!达奇心中瞬间爆开一团狂喜的火焰!那短暂的停顿,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一定是钱太多了!多到约翰一时都抓不过来!成捆的钞票!沉甸甸的钱!一定是这样!康沃尔的产业,文明世界的交通枢纽,勃朗特都觊觎的目标!这里怎么可能没有油水?
“有多少?”达奇期待地问,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冲过去的脚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约翰转过身,怀里抱着一大摞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绿背钞票,或者是一个装满金银珠宝、叮当作响的沉甸甸的帆布袋!至少五千?一万?甚至更多!足够买下通往自由的船票,足够在塔希堤买下一小片靠海的棕榈林!
约翰猛地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丝狂喜。
“什么都没有!”约翰说,他迅速翻找着,动作越来越急躁,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他*怎么可能?!” 达奇失声咆哮,理智的弦瞬间绷断,塔希堤的海风幻象瞬间被圣丹尼斯污浊的雾气吞噬。他精心策划的行动,他通往自由的宏伟蓝图,他用来证明给古斯·普莱尔和亚瑟看的完美计划……就在这个散发着廉价木头和汗臭味的小小钱柜前,被击得粉碎。
“里面有成堆的现金……康沃尔的钱!勃朗特是这么暗示的!再看!说不定有暗格?”
达奇问,尽力让声音不显得嘶哑。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勃朗特那个狡猾的意大利佬,他暗示过这里油水丰厚!还有普莱尔那小子,他说这里是康沃尔的产业!康沃尔的火车都那么有钱,电车站怎么会只有这点垃圾?
约翰从钱柜深处抽出手。
那只手里,没有成捆的绿背钞票,没有沉甸甸的金币袋子。
只有一把皱巴巴、揉搓得发亮的零钱,和一小堆在晨光下寒酸发冷的硬币。
他的另一个得意养子抬起头,直直地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失望和一种……验证了某种可怕预言的苦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该死。那小子说得对。”
这是达奇此刻最不想听到的话。约翰没点名,但他们都知道指的是谁。远处刺耳的警哨隐约传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古斯·普莱尔那张带着洞悉和讥讽的脸,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于脑海。那个可恶的城里崽子!他早就看穿了勃朗特的把戏!他故意——
不,那小子提醒了,他有说这里是康沃尔的地盘。
太阳穴突突狂跳,仿佛要炸裂。达奇死死盯着约翰掌心里那点可怜的、象征着他巨大失败的零钱,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拿上!走!”
警哨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如同死神的催命符。迈卡猛地啐出一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达奇的马靴上:“勃朗特!那个操蛋的意大利佬!他耍了我们!”
“——还有那城里崽子,他要是知道勃朗特的把戏,为什么不他*说清楚?非要等到我们一脚踩进屎坑里,才让约翰捎句不清不楚的屁话?”
“够了,迈卡。”达奇咬着牙,一把将地上散落的零钱和硬币扫进自己的口袋。他不能失态,尤其是在约翰和迈卡面前,尤其是在这溃败的时刻。“这次……我们判断有误。勃朗特会为此付出代价。现在,跟我来,先生们!”
窗外,一辆有轨电车正在进站,那笨重的车厢正是完美的掩护。达奇没有丝毫犹豫,率先冲出车站大门,对空连开数枪。站台上人群尖叫奔逃。他目标明确,几步冲进电车,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满脸惊恐地探出头。
“别让他们靠近!兄弟们!”
达奇命令着,一把薅过司机扔出车外,猛地调过操纵杆。电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车轮与铁轨剧烈摩擦,迸溅出火星,开始加速。约翰和迈卡立刻响应,各自就位——
砰砰砰砰!
子弹呼啸着射向试图包抄的警察,约翰和迈卡的火力暂时压制了追兵。但流弹不时嗖嗖地擦过电车蒙皮,留下刺耳的刮擦声或钻出新的孔洞。
要是亚瑟在——不。要是亚瑟在,枪声会更精准致命,但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那该死的、充满怀疑的质疑!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达奇紧握着操纵杆,手臂稳如磐石。他必须掌控这钢铁巨兽,掌控这混乱的局面。弹孔在斑驳的车厢上不断绽放,圣丹尼斯混乱的街景在硝烟和噪音中飞速倒退:煤烟熏黑的砖墙、整洁的商铺招牌、尖叫着扑倒在地躲避的市民……
他们轰鸣着驶过一个十字路口,路旁一座属于文明精英的华丽旅店。达奇飞快扫视过制高点——
三楼。
那里有一个开放式露台,精致度不亚于市长家,靠街的这头正好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古斯·普莱尔。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部分引自游戏任务原台词
96 ? 救援
◎“拿出你晚上的劲头来!别他*怼错地方!”◎
古斯原本完全没打算订这家旅店。
正对着电车轨道交汇的路口, 有点吵,还暴露,天晓得会不会突然冲进几匹惊马, 抑或撞来一伙想干一票的亡命徒。远不如再走十几分钟,租个不临街的安静房间, 好聊天,也好欣赏景色。
但亚瑟认为, 这里“视野像话, 往楼顶一站,整条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至于嘈杂声,那刚好能掩护他俩说话。
早餐算是意外之喜:咖啡醇和, 煎饼带奶味, 蛋是用黄油炒的,甚至还带不限量的番茄牛肉。
当然, 更令人意外的是,当视线越过晨雾渐散的街道——一辆电车正如被鞭子抽打般在轨道上加速, 车身上新鲜的弹孔在晨光下狰狞刺目。铃声与枪声混在一起,把街口搅成一锅暴沸的粥, 甚至有几个惊惶失措的路人直接翻进了路边的花坛。
古斯微微眯眼, 透过碎裂车窗, 也透过视野左下角的小地图,精准地捕捉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达奇·范德林德, 扎着标志性的红格子蒙面巾,一手紧攥左轮,一手死命扳着操纵杆;同样蒙面的迈卡·贝尔和约翰·马斯顿, 在颠簸的车厢里跌跌撞撞, 枪口徒劳地喷吐着火舌, 试图阻挡紧咬不放的追兵。
——为那黄金般的十五块二毛五巨款奔命。
真真是好景色。古斯几口喝完咖啡,最后那点因噪音而起的不快,也随着眼前这出晨间小品而烟消云散。
这怪谁呢?是啊,勃朗特诓傻子,自己也基于某点子王的逆反心理、刻意提醒这地盘属于康沃尔……但,踩点可是点子王亲自去的,计划也是这位亲自做的。
塔希堤,又远一步喽。
古斯使劲压下嘴角,未果,面部肌肉不听使唤地想要向上牵动,而小地图上,另一个和自己一致的灰点,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门口。
是亚瑟。虽然此刻亚瑟没顺着剧情在那辆亡命电车上,但应该还没跟达奇公开决裂,可不能当着他幸灾乐祸。古斯赶紧掐自己一把,又迅速抓起餐巾,假装是在擦嘴——
“古斯?”
亚瑟声音紧绷,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手不容分说地攥住他上臂,力道又急又猛,将他整个人往露台最内侧带:“看着点路!流弹不长眼!”
男人几乎是在低吼,另一只手也已惯性地按上腰间左轮。露台处,其他几个被楼下警匪追逐吸引的住客如梦初醒,纷纷缩回栏杆后与更安全的角落。趁他们的注意力转来之前,古斯打了个哈哈,反手拽了亚瑟往楼里走:
“见鬼!亚瑟,”他压低声音,脸上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诧异拌担忧,“是达奇!”
“……?!”
走廊尽头还有扇玻璃。根本不需提醒,亚瑟迅速开窗——“达奇这个该死的蠢货!”
前音高,后音低,那把左轮也迅速提在了手里,是准备参与行动的征兆。古斯心底一啧,及时拦过一把:“等等,你这样没法帮忙!”
说话之间,那辆弹痕累累的电车已拖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歪歪扭扭地冲过路口拐角,消失在密集的建筑群后。一队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圣丹尼斯警察,有的靠腿,有的驱马,呼喝着紧追不舍。
“该死!”亚瑟低声咒骂,视线死死锁住追兵,小地图上,一、三、五……代表警察的红标即刻标明。那双蓝眼睛猛地转过来:“他们被咬死了,后面肯定还有增援!你有主意吗?”
根本不想有。反正这里头值得费心的也就约翰一个。古斯腹诽着板起脸,安抚地按了按亚瑟紧绷的胳膊:“我试试。帮我看着点流弹。”
不等亚瑟完全反应,古斯猛地推开窗户,深吸一口圣丹尼斯清晨污浊而冰凉的空气,拿出自己最夸张的、最难以置信的腔调,朝下方放声大吼:
“喂——!抢个破电车站就这么玩命?!车上的伙计们,你们图什么?图那点零碎买棺材板儿吗?!”
嘈杂混乱的街区里,这一嗓子异常突兀而有理,硬生生盖过了残余的警哨和远处杂乱的马蹄声。下方正打马狂奔的警察队伍,像被无形的手拽了一把,骤然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和混乱。
领头的警官猝不及防,猛地勒紧缰绳,惊疑不定地循声向上、死命张望,试图锁定声音来源。但窗口那喊话的身影如同鬼魅,在他看清之前就缩回了建筑的阴影。
紧跟着的几名骑警下意识地收缰,面面相觑,脸上堆满了惊愕和困惑——“搞什么鬼?”“电车站?”“那破地方能榨出几个铜子儿?”“疯了?图啥啊……”
队伍里一个娃娃脸的年轻警察没管住嘴,脱口而出:“老大,这大清早的车站票箱里能有几块钱?这帮疯子……”话没说完,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年长警察狠狠一肘子捣在肋下。
“闭嘴!执行命令!” 领头的警官脖子涨红,厉声呵斥,连自己都听出声音里那股压不住的烦躁。他徒劳地再次狠瞪了眼头顶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更火上浇油的是,不远处另一处楼顶上,又冒出个被宽檐帽遮得严严实实的脑袋:
“嘿!车上那些个蠢货!电车站能抢几个铜板?!犯得着把命搭进去吗?!”
操!领头警官心底怒骂,这些天杀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市民!究竟是站哪边的?那伙穷疯了的匪徒意识到电车站油水少不打紧,自己手下这帮小子也会觉得为了几块钱的破案子卖命不值当!
他几乎能听到身后那些年轻警察士气劈里啪啦往下掉的动静。该死的!追捕的劲头就这么被几句看热闹的闲话给搅散了!
“都他*给老子精神点!别听那帮杂碎放屁!” 他回头冲着手下咆哮,试图用音量压下那份动摇:“劫匪就是劫匪——管他们抢没抢到钱?!追!给老子往死里追!”
——“跑!赶紧跑!”
亚瑟半身隐藏在楼顶护栏阴影下,眼睛死死锁住下方。古斯的主意管用了!最快的骑警队伍像被无形的绊马索所绊,整体速度明显迟滞。领头的徒劳地咆哮,挥舞手臂,但那股一往无前的追捕气势已经散了架。
马慢之后便是人慢。疑虑和“这他*值不值”的动摇在那些个纯靠腿来赶的警察步伐间蔓延,继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懈怠。
成了!这帮条子的心气被那丢人现眼的电车站提示给冲散了!达奇他们只要钻进那些蜘蛛网似的小巷,就有机会——
轰哐啷!
一声沉闷巨响,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猛地从电车消失的拐角方向炸开。如同巨兽临死的哀嚎,比刚才的枪声更野蛮,更突兀,瞬间盖过了圣丹尼斯清晨所有的喧嚣。
“该死的!——邪祟,让我过去!”
“我就当这是你对我的爱称了甜心。”
古斯嘀咕着,精神集中。身边,亚瑟的动作猛地一滞,继而一个旋身——“用不着下楼!让我跳!”
“你确定吗?这里很高啊甜心!”
“在外面管好你的舌头!”
“知道了知道了——三、二、一!”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亚瑟也一脚踏上护栏,一个猛地蹬踏,仿佛被命运本身推了一把,一个极漂亮的凌空腾跃——
嘎吱。
他又稳又准地攀住了对面屋顶边缘的排水管。
“见鬼,邪祟,我要去对面!”亚瑟单手吊在半空,气急败坏:“拿出你晚上的劲头来!别他*怼错地方!”
“这他*是你默认动作!”古斯大呼冤枉,“代表是你自己潜意识选的落点!”
“是你他*在操作我!”亚瑟咬牙切齿,手臂肌肉贲张,准备发力上翻。
“好了好了准备好——”
这种时候没必要争辩。古斯再度凝神,亚瑟的身体也随之绷紧。那截线条流畅的腰在半空中猛地一拧,借着惯性荡向前方——
哐啷——哗啦!
一记狠踹,玻璃应声爆裂。亚瑟重重落在走廊地板上。巨大的冲击力沿着脊柱直贯而下,腰间某股若隐若现的酸意也如苏醒的毒蛇,骤然顺着骨头噬咬般窜升上来,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狂跳。
“唔……”一声闷哼几乎要冲破喉咙。亚瑟下意识反手摁了把后腰,试图将那该死的酸胀感按回骨头缝里去。然而,另一股更不容抗拒的力量已从天而降,蛮横地攫住了他的腰肢,不由分说地驱使他朝着走廊尽头猛冲——
“操!慢点!”
亚瑟一个趔趄,差点撞上旁边的墙壁。他一边努力调整被冲势带乱的呼吸,一边忍不住低声抗议:“小子,先看清路……不然放我一只胳膊?!”
【抱歉甜心,默认程序就是这样,我没辙的。】邪祟的声音在脑海里扬起,【前面怎么走?】
“跳!继续跳!”
【——收到。】
代表跳跃的【空格】构想,作用于自己,也作用于亚瑟。前方,那个担心同伙的亡命徒跑出了刺客信条般的矫健身姿,古斯默默叹口气,努力跟上。
亚瑟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了谁,那份忠诚和投入就是毫无保留的。这家伙会勤勤恳恳地尝试养他,花掉身上大部分积蓄只为给他挑匹好马;也会在这种悠闲的早晨,为几个营地同伴,心急火燎、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或者,在这种子弹横飞的时刻,为了达奇和迈卡这种糟心的玩意,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要是达奇和迈卡就死在这该多好。他真的一点也不介意花上几十块钱,给这俩玩意挑块上好的墓地……
“我看到他们了!蒙脸!快!”
【操。】
古斯真心实意地抱怨,武器轮盘唤出,亚瑟的手立即翻进背包。公羊头骨和猪首掏出,猪头的那个扔来——
古斯当即抗议:“把我的羊头骨还给我!”
“下次,小子。”亚瑟语速飞快,动作不停,“该你尝尝顶着猪头的滋味了。”
不过就是在草莓镇劫狱时顶了那么一回,没想到胸有丘壑的摩根先生还挺记仇。古斯嘲笑道:“就算戴着这破玩意,我也不会去抢电车站。”
这回亚瑟没声了——大概实在找不出东西来辩护,又或者正忙着观察战况。他俩不再斗嘴,疾步冲下楼。街口枪声震耳欲聋。达奇背靠一辆翻倒的马车残骸,手中枪火狂喷,迈卡和约翰左支右绌。
“这边!”亚瑟嘶吼,子弹倾泻,暂时压制住了追兵。
“哈!来得正是时候!”达奇立即招呼迈卡,“快!向亚瑟靠拢!”
迈卡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还有约翰,脸上全是灰土——“往哪头走?”
“巷子里!快!”古斯粗暴地拽过他,“马斯顿先生,你没有转告我的话吗?”
约翰咬着牙,但脸色怎么看怎么有些发虚:“我说了!可达奇说你不懂——该死,我哪知道会这样!”
“现在说这屁话有屁用!走!”亚瑟低吼。
古斯啧出一声:“往哪边?”
“家里!”
……真该让他们蹲大牢去!古斯嫌弃地想着,但意识中笃地一声,小地图上鲜红的导航线已然铺开,只得压下满心不爽,更加嫌弃地引路。
亚瑟选的路线堪称刁钻。巷子如纠缠的肠子,岔道密布,弥漫着垃圾腐败和墙壁渗水混合的浓重霉味。子弹呼啸着啃噬两侧砖墙,溅起碎石与火星。但在七拐八绕、接连穿过几个堆满杂物的破败小院后,身后的脚步声与叫骂声,确实越来越稀落,越来越遥远。
又一个拐角,世界骤然清净——或者说,暂时只剩他们自己如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以及马靴踩在脏污石板上的黏腻声响。身后那恼人的枪响终于彻底歇菜,化作了几声遥远又泄愤的闷响,最终被圣丹尼斯那湿漉漉、裹着铁锈与煤灰的空气囫囵吞没。
视野里,那根唯有自己能见的鲜红导航线,如烧红的铁丝,固执地钉在一个熟悉的方位,一扇熟悉的铸铁院门。
目的地近在咫尺,这本该如往常般带来亲切与轻松。
可惜。
古斯心情糟透了。到家了,身后却多出两坨人形垃圾,还是不可回收的那种!更见鬼的是,前几天他还特意拾掇了几间客房,那可是为招待何西阿他们准备的——
啪嗒、啪嗒。
铁门后传来爪子抓挠声。因克认出了他们的脚步。古斯凑近门边,抬手敲过三下,急促不停——带了营地的人回来。
“是我。古斯。”
抓挠声停顿一瞬,随即更热烈地响起。接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靠近——
“古斯,回来了。”查尔斯的声音低沉稳重,隔着门板清晰地传出来,“有人在等你。”
什么情况?平克顿?古斯精神一振。最好真是平克顿!用连发霰弓单枪!照面就把达奇和迈卡打成筛子!
然而,现实是,靠谱的摩根先生还在身侧,警觉地站着。只要这家伙在,哪怕门后真是哪位平克顿,想达成这美好愿景,“有人”恐怕得升级成“有十来位”才行。古斯遗憾地咽下幻想,微微侧身,做了个后退的手势。
无需言语,刚刚还在喘着粗气的电车站大劫案三人组,瞬间如同受惊的壁虎,贴着墙壁滑入深沉的阴影里。门内,查尔斯平稳的脚步声响起:“等着——”
院门拉开。首先探出的是因克兴奋的脑袋和拼命摇晃的尾巴。紧接着,查尔斯沉稳的面孔出现在门缝后,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院外众人,又转向门内某个看不见的位置,声音平静:
“古斯,这位莱文先生说有书稿想给你看。”
“关于荷兰伯爵的。”
97 ? 围困
◎《荷兰伯爵的遗产》◎
西奥多·莱文几乎是雀跃着走出会客室。
已近上午, 河湾飘来的最后一丝薄雾被阳光驱散,光线慷慨地泼洒下来,将眼前打理得颇为用心的院子照得明亮而生动:地面扫得干净, 木柴码得齐整,微风送来晾晒衣物的皂香。还有那只一看就是猎犬的大狗, 正高高兴兴地冲向门口。
它叫因克,他见过它, 那时它只是显得精神。现在, 它既精神,又快乐。那身带着有趣花斑的皮毛顺滑油亮,结实的尾巴快活地甩动, 透着股已然安家落户的从容。
完全不像流浪过的样子。莱文想。普莱尔他们把它养得真好。
不过, 普莱尔本人倒是显得格外……匆忙?这年轻人似乎是急赶回来,额发乱, 领口扯松,神情也莫名地绷着。但当那双深得近乎黑色的眼睛看过来时, 一个笑容迅速绽开:
“莱文先生!好久不见,听说创作进展不错?快请坐。我们刚晨间散步回来。这几位是我的……姻亲。”
顺着古斯略显敷衍的手势, 莱文视线转向院门——因克已然扒拉完古斯, 欢快地迎向另一个正迈进院子的男人。金发, 蓝眼,身形挺拔。亚瑟。莱文认出来, 是普莱尔的搭档。但亚瑟之后,又跟进来一个戴着宽檐礼帽、留着八字胡的年长者……这人身上带着一股硝烟味。
又或者说,带尘土和硝火味的不止这一个。八字胡背后紧跟着两人:一个脸上带爪印, 眼神警惕, 表情僵硬, 像个猎户;一个腆着小肚子,两眼飘忽,贼一样打量四周,基本就是个混混。
……混帮派的!绝对是混帮派的!搞不好刚从枪战里出来! 莱文提包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抠到皮革才回过神。这身硝火气,这股子凶悍的气势,还有这几个脸上身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脏污和戾气——他写过太多亡命徒的故事,这味道太熟了!错不了!
而且,刚刚普莱尔说什么?姻亲?
莱文飞快瞥了眼古斯,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难不成,这小子胆大包天,拐了哪位帮派头目的女儿私奔了?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这几位老少“姻亲”,看着不像来串门,倒像来抓人……或者灭口的。天哪,这可比那些纯粹的子弹和传奇还刺激!他几乎能想象出那美好的相遇、浪漫的逃离、家族的震怒和血腥的追捕!
一股掏出本子记素材的冲动涌起来,莱文强压下去,极力挤出一个镇定些的微笑:
“普、普莱尔先生!书稿!《荷兰伯爵的假面与真血》,初稿!” 他几乎是喊出了书名,每个单词都相当用力,“您看,多亏了您分享的那些关于伯爵的传奇素材!不知您有没有兴趣成为我的第一个读者?”
——嚯。真是好名字。
古斯眉头一跳,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莱文热情的视线和达奇的目光隔开:“当然当然……真是惊人的效率!不过,莱文先生,恕我直言,这个名字,对出版来说,似乎有点太过冗长了?”
莱文脸上的兴奋瞬间多出来了几丝愁苦,他掏出书稿,也顺手掏出个磨损的皮质小笔记本:“哎呀,说到痛处了!取名字比写故事还要命……你看,我这里记了好些备选,一直拿不定主意。”
“有《血统与谎言的权杖》,《家族末日》,《背诺者》,还有《黄金梦魇》、《最后背叛》、《被束缚的骑士》、《忠诚之枷》——”
“请原谅,先生们。”
达奇的声音扬起,带着点刻意恰到好处的兴趣:“作家?真是……个有趣的职业。你刚才提到的这些书名,”他顿了顿,似乎在字斟句酌,“都是关于同一个故事,同一位……‘荷兰伯爵’?”
“正是如此啊,先生。书要卖得出去,总得有个好标题。”莱文依旧愁眉苦脸,“但我也不知道哪个更好,您有什么高见吗?”
达奇的表情似乎僵滞了一瞬,他清了清嗓子:“那,先生,你为什么偏偏选择荷兰?不是法国,不是英国和德国?”
“每个故事都得有个像样的反派。”莱文不假思索地回答,“但这反派也不能太……让人对号入座,你懂的,先生。我们不过是想讲个故事,混口饭吃而已。”
“英国和法国?那可不行。英国太敏感了,圣丹尼斯这儿又是法国人的地盘。荷兰就不一样了——在欧洲算小国,人不多,听着却有异域风情。读者觉得新鲜,又不会想到什么真人真事,安全得很!”
“再说了,荷兰那些商人贵族啊、什么东印度公司,本来就有点儿……嗯,骨子里就带着点微妙复杂的底色,简直是为这种‘假面与真血’的主题量身定做!”
作家说得兴奋,古斯忍笑忍得辛苦,不得不又偷偷掐自己一把,摆出副无辜又好奇的神情,转向达奇:
“范德……先生,莫非您对欧洲史也有研究?还是也对文学创作萌生了兴趣?”
达奇瞥来一眼,短促地哈哈一笑:“哦,我倒不是行家,只是觉得这话题听起来有趣。”他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欧洲那些地方,总让人想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说真的,莱文先生,有时候我倒真想写点属于自己的传奇——或者干脆扬帆远航去塔希堤,种点芒果,晒太阳,给自己从头到尾编个新故事。”
“哦,塔希堤吗?”莱文咂舌道,“那地方风景可真是没得说,听说天天都有新鲜水果吃,能睡在椰树下。那才真叫人间天堂。能过那样的生活,非得是有胆识的人才配得上,就像范德先生您这样的——”
他羡慕地望眼达奇:“至于我?唉,离不开人多的地方……”
“离不得灯,离不得酒馆,离不得有人送牛奶送报纸……说起来真够没出息,就算把我硬塞到塔希堤,我也不会说法语,不会摘果子,保准下几场雨就得染上热病一命呜呼。唉,哪像你们这种有真本事的人?我就只配在城里头打打转、混混日子了。”
——哇哦。真不愧是做作家的,三两句话就把塔希堤的浪漫抹了个边,还全程控制在自嘲范畴里。
古斯差点没忍住要鼓掌,不过那样未免太明显。对面,文化程度略高一点的达奇脸色变幻莫测,似乎在极力消化刚才那番话的味道。迈卡不安分地左顾右盼,完全就是只闻到腥臊气却找不到源头的老鼠。
亚瑟努力板着脸,眉头微锁,乍看好像在认真听的样子——但根据对这家伙的了解,他压根没听出个所以然,只是凭着野兽般的直觉感知到气氛不对;约翰目光呆滞地盯着院墙,魂早不知飞到哪个天堂去了。至于先前给莱文引路的查尔斯?这厮干脆没影了,还牵走了因克。
“咳,抱歉,先生们,光顾着说话,忘了几位连杯水都还没喝上。”古斯轻咳一声,自然地转向亚瑟:“摩根先生,能麻烦你带几位客人先进屋吗?厨房里有咖啡粉,虽然没烟草,但橱柜里有饼干。”
亚瑟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这边请,先生们。”
他的语气好像跟在场的电车大劫案三匪徒完全不熟,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约翰第一个动了,完全能说是迫不及待。迈卡狐疑地瞥来一眼,又看看达奇,最终像条不情愿的鬣狗,拖着步子跟在约翰后面。
达奇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在莱文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在掂量一块来历不明的矿石,然后才缓缓转身,迈着惯常的步伐滚蛋。但这也不够。古斯清了清嗓子,确保音量坦坦荡荡、屋内的人想听绝对能听到——
“好了,莱文先生,让我们继续探讨文学话题……您还有别的书名想法吗?”
莱文立时被拉回了创作者的愁苦之中。
“那些都不大行吗?我脑子都想破了。”
“说实话,我觉得《家族末日》挺不错,”古斯耸耸肩,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不过,它听着更像是那些老牌贵族家族慢慢发霉腐朽的破事,很难写出新意。我们特意选了荷兰,不就图个新鲜劲么?”
“要我说啊,干脆直接点——《荷兰伯爵的遗产》?”
“遗产?好!好名字!”莱文眼睛刷地一亮,愁容一扫而空:“普莱尔先生,您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那……您觉得这位伯爵该怎么写?特别是他最后怎么收场?我总觉得还能再狠一点,再深刻一点,您说呢?”
“我还没看你的稿子。不过……深刻?这家伙值得用这词儿吗?他都干了些什么缺德事?”
“他可不是好东西。”莱文一拍大腿,“他贪婪,虚伪,满嘴大道理,收养那孩子打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就是看中了那孩子的忠心、本事,还有血统!用那些好听话把孩子套得死死的,让人心甘情愿地卖命流血!”
“听起来适配个恶有恶报。”
“肯定的。我是让他众叛亲离,最后被自己编的那些鬼话给活活困死……”
屋内。咖啡醇厚的香气弥漫。
达奇钉在窗边,背脊绷得像块钢板。院外那些毫不遮掩的对话,字字句句如同蘸了盐水的马鞭,狠狠抽打在他脸上。
“荷兰伯爵的遗产”……“算计”、“套住”、“流血卖命”……“众叛亲离”……“被自己的选择活活逼死”……
太巧了。这时间。这鬼地方。还有外面那个见鬼的城里小崽子,和那四眼书呆子炮制出的“荷兰伯爵”……
达奇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领袖面具纹丝未动。
“伙计们,”他开口,“生活有时候……比那些廉价小说更他*富有戏剧性,不是吗?瞧瞧我们,”他夸张地摊手,“随便歇个脚,就能免费听一出‘荷兰伯爵’的好故事。”
他顿了顿,咧开嘴,笑容灿烂得毫无温度,“真是个……有趣的巧合。”
“不然呢,达奇?”亚瑟眼皮都懒得抬,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我出去,拿枪顶着那书呆子的脑袋,让他把‘荷兰伯爵’改成西班牙公爵?英国男爵?这样你晚上能睡踏实点?”
“呵,摩根,你这脑子也就装得下这点玩意儿。”迈卡阴恻恻地笑了,“我看这事邪门得很!保不齐是平克顿的——”
“去他*的平克顿!”亚瑟不耐烦地打断,“迈卡,你脑子里除了黑水镇那笔烂账还他*能装点啥?一个穷酸作家编了个破故事,你也能扯上平克顿?”
“哦,是吗?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因为他*的就是撞上了!就像你们偏偏今早去抢他*的狗屁电车站!”
“怎么,现在你他*是站外头那小白脸那边了?还是说,你觉得咱们的决定全他*是错的?”
“够了!”
达奇恼火地一摆手:“在别人家里吵架可不礼貌。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自己人互相捅刀子。团结,先生们,团结才是我们在这片吃人土地上活下去的盔甲!外面……”他朝门口看了一眼,“外面的巧合也好,阴谋也罢,吵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踱开两步,终于按捺不住被愚弄后的愤怒和不甘:“今天,是勃朗特!那个满嘴谎言的意大利杂种给我们下了套,耍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对他做了什么?我对他做了什么?凭什么这样羞辱我们?”*
“我想,他在这地界上称王称霸太久了,达奇。习惯了所有人都得跪着舔他的靴子。”亚瑟耸肩,“他大概……就是不喜欢你这样的人。不喜欢有人站着跟他说话。”*
“那么你呢,摩根?”迈卡眯着眼,“看起来,你在这过得可相当不错啊。”他也假模假样地背手踱起步,目光扫过屋内的陈设,“啧,看这桌子椅子,这上好的咖啡和茶叶,哟,还有书?本子?果子?是城里老爷的做派……”
他猛地停下,逼视亚瑟:“说说看,你这些‘好日子’的钱,打哪儿来的?”
亚瑟鼻腔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我的钱?”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迈卡,看来天天跟屎打交道,你的脑子也被糊上了。科尔姆·奥德里斯科尔的赏金——我和古斯抓的,忘了?”
他故意停了停,欣赏着迈卡脸上肌肉瞬间的抽搐——“还有古斯的药剂生意,他早就在营地说过了。正经买卖,圣丹尼斯的医生抢着要……怎么,眼红?约翰,你们今早那趟‘大买卖’,弄了多少?”
——你他*的!你们吵就吵,为什么要拖我下水?
约翰猛地一个激灵,狠狠剜了靠不住的兄弟一眼,硬着头皮答道:“十五块……还有点零钱。”
“多少?”亚瑟夸张地扬起眉毛,“零钱?零钱也是钱啊,很方便花销!约翰,得算清楚!”
“够了,亚瑟。”达奇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不是来这儿给你算账、比谁兜里叮当响的!”
“带你的朋友回营地。”他不耐烦地说,“我们还有正事要干。最后一票,真正的最后一票——安东尼奥·勃朗特地盘上的银行!”
亚瑟愕然。
“什么?达奇,你疯了吗?现在去动勃朗特的银行?!刚在电车站——”
“我们要先把他废了。”达奇平静地打断他,“亚瑟,我以为你还记得我们是谁。我们是范德林德帮!不是什么卖药的小商贩,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良民!”
“复仇是蠢货才干的蠢事,达奇!”亚瑟摇头,“尤其刚在电车站吃了亏,他们肯定——”
“尤其什么?孩子?你以为勃朗特会就此罢手吗?”达奇眯起眼睛,“他知道我们!知道你和普莱尔住在这——还有蓝尼、查尔斯,你们的马,你们的狗!他会清楚我们从那个陷阱里爬了出来!
“用你那被城里日子灌满的脑子想想,接下来,那意大利佬会做什么?!”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楼梯上骤然响起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因克兴奋的哼唧,查尔斯下楼,脸色凝重。
“勃朗特的人来了。就在外面。”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带*句“耍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对他做了什么?我对他做了什么?”、“他在这称王称霸太久了,不喜欢你这样的人”引自游戏原台词,因剧情需要有改写及语气强化
98 ? 套路
◎“城里套路深得很,不是吗?范德先生。”◎
家里进了脏东西。还是只能拐弯抹角骂的脏东西。
这种感觉就像新换的衬衫里多了几粒砂子, 没什么实质伤害,却总在不经意间硌一下皮肤,刺挠得人坐立不安。
古斯一直觉得亚瑟挑的这院子相当不错, 地方开阔,因克撒得开欢, 却不至于跑丢。虽说没有旅店现成的热乎早饭和专人打扫,但也方便他随时把亚瑟拽过来, 塞把坚果, 投喂半块水果,或是偷个亲吻。还有几间空余的客房,正好用来挖一挖范德林德帮介于牢固和不牢固间的墙角。
——达奇和迈卡不在此列。见鬼。亚瑟从科尔姆那儿夺来的黑马白雪是个不老实的, 之前已经好几次溜达到院子里了。早知今日, 这空出来的地方,还不如让它占了。
但那时负责的蓝尼把它牵了回去。于是, 这两团活生生的人形污渍,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了会客室……也不知什么时候, 这院子的另一半所有者才愿意动手打扫。
“……所以,普莱尔先生, 归根结底, 要出书, 印刷环节是成本的大头,最没法绕过的地方。”
西奥多·莱文的声音带着丝兴奋的尖利, 强行把古斯拉回眼前的现实。作家的手指用力点着面前摊开的书稿,仿佛那下面真能点出金矿来。
“油墨、纸张、排版工钱……这些费用,”莱文摇头晃脑, 痛心疾首, “像水蛭一样吸在每一本书的脊背上, 又像细沙一样从指缝里漏掉!积少成多,就是笔惊人的数目!您想想,要是能跳过那些贪婪的中间商,自己掌控印刷……”
古斯低头,指尖拨过桌上承载着“荷兰伯爵”命运的书稿。
这话比起映射达奇家族恩怨剧的谈资趣味稍逊,却也并非全无意思。亚瑟是个会画画的马匪,虽然坚称自己画得不好,可不知是枪手加成还是天赋使然,那些线条抓形极准,更透着股旁人模仿不来的真实感。
当然,这家伙被催上几回稿就会跑路……可要说市场前景?这正是一个城市疯长、机器轰鸣的大时代,工厂冒烟,码头繁忙,越来越多的办公室,越来越多的闲钱。印书不再是麻烦事,买书也不再是奢侈事——
毕竟,“古斯·摩根”和“亚瑟·普莱尔”联名的露营指南小册子,第一轮加印都快订空了。后续计划里,还有拉上查尔斯的专业版,更加全面的野外生存指南,更别提一些画册之类的设想。
异烟肼药水生意尚有些积蓄。也许,当初那个为撑门面而编出来的“树下书坊”,是时候让它走出虚影,落地生根了?
“莱文先生。”古斯抬起头,目光从书稿移向对面兴奋的作家,“说到这事,你觉得,买一家现成的、能印插画书的小印刷厂——不一定非得在城里的——大概得花多少钱?”
莱文被问得一愣,他扶了扶眼镜,又咂了咂嘴:“这个……我还真没仔细打听过。不过,这里头价钱天差地别啊?首先,最要紧的,就是他们那些吃饭用的家伙:机器,墨水,纸张……”
“机器肯定是最大头,印刷机,配套的字模;切纸的,装订的;再加上库房,喔,还有运输。”他想了想,“也许您该去请那些大报社、大印刷厂的工头喝几杯?他们消息最灵通,知道哪家要转手,哪家缺钱……”
这家伙什么都说了,却也等于什么都没说。古斯干脆掰起手指:“那除了场地、机器这些固定资产——”
“古斯!”
一声短促的喊。屋门洞开。亚瑟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神情冷静,目光如刀。那股踏进家门后的松弛消失了,他像回到野地,披起夜色与寒意——
他的背上多了把兰卡斯特,又一条额外的子弹带从肩头斜挎至腰侧。腰间原有的子弹带勒得更紧,连大腿外侧都新勒了个皮套,硬生生塞了把左轮。
那位置惯常只挂匕首,此刻,被那左轮槍柄紧过,那皮带边缘在裤管压出轻微凹陷。强调出某种野蛮的束缚感,某股力量被强行收束的张力……
“塔希堤。”亚瑟的声音又冷又快,如同一团冰雪砸过来。“收拾东西,小子。”
“……呃?”
古斯原地一愣,好歹在问出口前想起来这是老早前调戏这家伙的“安全词”。而一个接一个,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范德林德帮的人涌回院子,个个提枪在手,杀气腾腾,瞬间将方才的闲适气氛挤压得荡然无存。
“怎么个事,伙计们?”古斯赶紧瞥了眼小地图——除了自己和亚瑟两枚灰点,院子里全是代表友方的黄标,院外也暂时没出现表示敌人的红点。
“是……生意上的麻烦?”
“那意大利佬的人。”亚瑟抬了抬下巴,指向大门方向,“三个。不像马上要冲——”
吱咔!
一声椅子腿刮地的刺耳锐响。莱文猛地弹起,三两下收好书稿,脸上却不见半点惧色,镜片后的眼睛甚至比刚才还亮——
“哦,上帝啊,普莱尔先生,难道您真的拐走了哪位帮派的——噢,我是说,哪位生意伙伴——心爱的女儿?或者姐妹?或者……?”
他紧紧搂住皮包,像抱着独家新闻,声音也因激动而略带些颤:“这简直……简直是活生生的西部罗密欧与朱丽叶!我能记录下来吗?当然,我会改掉所有的名字!绝对的!”
古斯嘴角狠狠一抽。
“冷静点,先生们,都稳住。”他举起手,“我去看看——”
“不行!”
亚瑟一口截断,一只手也不容分说地攥过来:“小子,你现在该去马厩——”
“冷静,亚瑟。”古斯飞快地、安抚地回握一把,声音压得又快又低,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院内:
“听着,那勃朗——那意大利佬,是个生意人,彻头彻尾的生意人。和诸位不一样,他玩的是账本,是算盘,不是枪杆子,至少首要的不是。”
“而我,是每月能稳定给他带来几百块进项的独家供应商。诸位,请换位想想,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为什么要对我动手?”
“孩子。”
达奇·范德林德往前踱了一步。他的声音不高,神情也挂着股刻意的、居高临下的亲切,像长辈在看一个沉迷幻梦的晚辈,甚至抬手轻轻拍了拍亚瑟绷紧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那些值钱的药水,眼下在什么地方?”
古斯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之前那批都让他们拉走了,新的还在配,不到月底拿不出来。”
达奇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也就是说,东西没了。钱呢?他付清了?”
“付了一半。尾款下批货交付时结清,这是我们的交易方式。”
“啊哈。”达奇轻轻颔首,仿佛一切尽在预料,甚至还微微摊开了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有如台上魔术师展现真相:
“所以,你手里只攥着一半的钱,货却已经空了。告诉我,孩子,”他上半身骤然压近:“凭什么那个意大利佬——那个以精明刻薄闻名的‘生意人’,还得继续乖乖地、每月给你送钱?”
“他已经拿到他想要的了,不是吗?货拉走了,你,在他账本上,这一单就结清了。”
古斯眼神骤然一凝。达奇的逻辑冰冷直接,在弱肉强食的法则下,在更野蛮的地方,这推论简直无懈可击——
“范德先生,至少在当前,这药水只有我能够稳定、足量地配出来。”古斯平稳地说,“圣丹尼斯就在这儿,没长脚,不会跑。细水长流的买卖,和诸位习惯的……一锤定音,是两回事。”
“只有你能配。”帮派领袖缓缓重复,摇了摇头,脸上那丝亲切彻底褪去,只剩下阅历沉淀下的冷硬:“孩子,那恰恰是最要命的地方。”
他环视一圈自己的手下,最后沉沉落回古斯脸上:“你要我换位思考?好。年轻的普莱尔先生,换了我,与其每月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真金白银,不如把你这个人,连同你脑子里那个能下金蛋的配方,一块儿‘请’走。又或者……”
帮派领袖的视线,如同淬火的刀锋,冷冷掠过亚瑟仍留在他上臂的手,“……让你永远碰不了那些瓶瓶罐罐。那么,‘我’手里剩下的货,价钱就能直接上天。这才是‘生意’的做法,懂吗?”
古斯皱着眉,目光扫过达奇,以及达奇背后的,约翰,迈卡,甚至还有查尔斯——约翰在微微颔首,迈卡嘴角更是咧开一个无声的的笑,仿佛被达奇的话精准地搔到了痒处。查尔斯没反应,眼神却凝重,俨然是认同了达奇对这潜在血腥的预判。
这是浸透了西部长风与硝烟的生存法则,野蛮,锐利,带着硝石与枪油的血腥,却在他们那片法外之地上无往不利。在蛮荒之中,在悬赏令的阴影下,达奇的逻辑,曾是颠扑不破的铁律。攫取珍宝,最直白的路径便是掠夺;消弭威胁,最彻底的手段便是抹除。
必须承认,若剥去文明的外衣,纯以掠食者的目光审视,达奇说得没错,勃朗特确实可以这么做——如果他只是个山贼头子。但关键在于,勃朗特是圣丹尼斯衣冠楚楚的教父,是游走于水晶吊灯下的上流人士,是需要体面与秩序来维系其商业版图的生意人。
这就是两个时代的猛烈撞击:旧日荒原上奉行的丛林铁则,与新纪元都市里运转的“商业信条”。达奇和他的帮众,灵魂仍困锁在日渐消逝的狂野西部,勃朗特却已经适应了未来。
某种沉重的理解甚至攫住了古斯。达奇的执拗自有其来处——这套染血的生存技艺,确曾支撑着范德林德帮于西部狂沙中屹立多年。然而,时代的钢铁车轮从不因任何人的眷恋而迟滞,哪怕他曾是传奇。
“感谢您的提醒,范德……先生。”古斯的声音依然平稳,甚至带着几丝极淡的同情:
“我唯一能说的是,时代,它已经变了。而我,”他微微扬起下颌,“愿意赌上一把。”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侧的亚瑟:“况且,摩根先生就在这里。我深信不疑,摩根先生会确保我继续安全地摆弄我那些‘要命的瓶瓶罐罐’。”
亚瑟的身体明显一僵,脑袋转了过来。那对暗金的眉头紧紧锁着,晶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强烈的不赞同。但最终,他的下颌线条绷直,幅度极小却无比清晰地一点头。
“是这么回事。”男人低低一笑,每个词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凝滞的空气里。“普莱尔想搞他那些玩意,就让他搞去。要是谁手痒想找麻烦……最好先跟我打声招呼。”
他瞥眼达奇,按在枪柄上的手掌纹丝未动,只是肩胛微沉,自然地调整了站位,却明确无误地表明了立场:“达奇,你说的有道理……老一套的道理。”他声音沉下来,“但今天,我也愿意陪这小子赌一把。”
“谁叫这位‘普莱尔先生’,给钱够爽快——”
笃。笃。笃。
三声。清晰、平稳,甚至带着点刻板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钉入空气。小地图上,那三枚代表“未知或中立”的灰色圆点,如同凝固在画布上的墨渍,纹丝不动地嵌在院门之外。
勃朗特的人。终于用这精心包装的文明叩击,敲响了这扇依旧弥漫着旧日硝烟与马革气息的门。
如同水滴汇入暗流,亚瑟已无声无息地贴向院墙,两手稳稳搭在两把左轮上。四周,范德林德帮成员亦各自如融入岩石的蜥蜴,枪口隐蔽地指向每一个可能被撕裂的方位。
门缝正对之处,一瞬间只剩下了古斯,以及紧搂皮包、眼神灼亮的莱文。
古斯深吸一口气,迅速挂出个被打扰到的疑虑表情,朝莱文打出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上前几步,开出条不宽不窄的缝——
缝隙里,一张熟脸,两张生面。
孔蒂,那个曾上门收保护费未果、后来跑来老实搬运药水的家伙,领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新手下,倒是没再叼根雪茄让这俩点。
“日安,普莱尔先生。”他笑眯眯地,带西西里口音的英语滑腻而礼貌,“希望没有打扰您宝贵的时光?”
“孔蒂先生?”古斯恰到好处地扬起眉毛,扯出一个带着困惑的微笑,“是药水有什么问题?还是……”
“药水的销路好得惊人,普莱尔先生。”孔蒂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身体却往前凑近,摆出一副推心置腹分享秘密的姿态,“只是……城里今天早上出了点小小的不体面。”
“一伙不知从哪个乡下泥坑里爬出来的疯子,抢了市中心电车站不说,还胆大包天地劫持了一整辆电车,疯牛似的冲出了城!勃朗特先生听说了,非常关心。”
他刻意加重了“关心”的发音,脑袋继续往前探,既像是在耳语,又像是试图穿透门缝的遮挡:“您这儿……没沾染上什么麻烦吧?毕竟,像您这样金贵的合作伙伴,要是被那些不识好歹的野狗惊扰了,我们会非常、非常遗憾的。”
“麻烦?我吗?”
古斯眉头一挑,更加诧异,干脆地让出点缝隙,刚好够孔蒂瞥见院内——略显凌乱的椅子,坐回桌边的莱文。
“您瞧,我这刚好有客人——是我在文化界的朋友,西奥多·莱文先生,我们一直在商讨出版事宜。”古斯朝莱文的方向随意一指,又把门往回稍稍合拢了一点: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捞了多少?老天爷,抢电车站?这是什么穷疯了的土鳖才干得出来的蠢事?那票箱里能有几个钢镚?等等,他们开跑了哪趟?这下好了,平白无故少辆车,大伙不都得挤得更难受?”
孔蒂显然很满意这幅上道的反应,脸上立刻堆满了问对了人的得意:
“钱?那还能少得了!”他故意一停,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我听说……至少这个数!一千块!崭新的绿票子!就躺在电车站的票款箱里!”
“一千块?!”古斯怀疑地重复,“抢个电车站能有这么多?先生,您开玩笑吧。这早上到现在,能有几个人上车?能有几张大票子?撑死了五十块。”
孔蒂连连摆手,一副“你太外行”的亲昵责备模样:“哎,普莱尔先生,您这就有所不知了。那可不是随便哪个破车站!那是康沃尔老爷投资的线路!康沃尔!您知道吧?铁路大王,工厂皇帝!他那儿的现金流水,能跟别处的土路一样吗?我听说……”
“……说不定还不止这个数呢!”他飞快地、隐秘地将食指和中指并拢,闪电般一晃,“这个数!两千块!谁说得准呢?听说,您的……家里人,拜访过他的专列,都被投资了几万块。”
古斯瞬间冷下脸。
“我的……家里人?”他慢吞吞地重复,“孔蒂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是个本分的药剂师,我的搭档是个执照齐全的赏金猎人,我们跟勃朗特先生有愉快的合作关系。您想暗示什么呢?莫非我们和那些抢电车的疯子,沾亲带故?”
孔蒂圆滑的表情一僵,连连摆手:“不不不,普莱尔先生!您误会了!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只是随口一说。您知道的,街头巷尾总有些闲话……”
“行了。”古斯叹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但是,用你那颗为勃朗特先生效劳的精明脑子想想,”他直视孔蒂的眼睛,“我,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有这个必要吗?”
他摊开手:“每个月,光是药水的订单就堆满了我的桌子,还有出版生意,还有别的正经营生。我凭什么放着这蒸蒸日上的好日子不过,去干些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事?”
“哦对了,说到生意,我那药水的原料还有玻璃器皿,都需要资金来周转……勃朗特先生向来爽快,我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是吧?”
孔蒂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当然!当然!勃朗特先生看重信誉,只要货到位,钱绝对不会耽误!”
“那就好。”古斯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孔蒂,示意性地朝院内莱文的方向偏了偏头,“现在,如您所见,我还有正事要谈。改日再叙?”
院门关上落栓。
古斯转过身。
达奇从阴影踱出,他显然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所有关于康沃尔与那虚高金额的对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古斯望着他,慢慢地笑了:
“城里套路深得很,不是吗?范德先生。”
99 ? 暗涌
◎“你本来就很好。”◎
——真是个没挨过饿、没被子弹追着咬过的城里崽子。
达奇盯着古斯。那句带刺的“城里套路深”还在空气里发着酵, 年轻人却已浑不在意地转过身,姿态放松,神情……得意。有恃无恐。简直像随手拂开几个不识趣的推销员, 而非被帮派教父的爪牙上门敲打。
仿佛他真有上帝撑腰,这片刚刚还弥漫着硝烟味的院子, 眨眼就能变回他那些瓶罐药水砌出的安乐窝。
但,他确实能这么想。
亚瑟。忠实的亚瑟。就那么杵在这小子身边, 像头圈定了领地的狮子……不。不再是狮子了。达奇的目光再度扫过自己的左膀右臂——
那头常年压在帽子下、任由风沙和汗水雕琢的乱发, 如今竟被规整得有了形态;那件不用换就能出入城里沙龙的外套,明晃晃地烙着普莱尔那些精致的城里印记;还有那条该死的、招摇的蓝丝绸领巾……
达奇移开视线。他记得临行前那个夜晚。清清楚楚。他亲手带大、视若臂膀的副手,就那么在他面前, 炫耀似的将那玩意儿绕上颈子, 活像一匹被镀金嚼子迷了眼、心甘情愿套上缰绳的野马。而普莱尔脖子上,赫然也缠着同样款式的一条。
“套路。”
达奇低沉地重复, 脸上重新覆上属于领袖的深沉与包容:“多有意思的词。”
“这地方的水,确实比我估摸的还要浑、还要深。所以, 普莱尔先生,我在想, 或许你会喜欢一个更……清静的去处。”
他向前倾了倾身, 拿出于篝火边分享生存智慧的老练口吻:“毕竟, 老话说,聪明的商人, 从不把金子和货仓塞进同一个篱笆。”
“你和城里那位‘体面先生’有往来,这很好。但你那些值钱的药水,还有你这个人……也许不该待在同一个屋檐底下。懂我的意思么, 孩子?”
——装模作样的老东西。
古斯心底一啧。的确, 达奇这番话, 硬抠起来是有道理的。而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背后九成九连通着某个烂点子,算是个提前的暗示。可圣丹尼斯这么大,真要论安全,挨着警局,背靠巷子,怀里再揣张平克顿的证,不比钻林子强?
不过,话又说回来,营地也有营地的门道。查尔斯和蓝尼算是半只脚上船了,何西阿那老狐狸和约翰一家却还悬着。更别提,西恩死后,基兰的命运——
靴帮处一下轻磕。
是亚瑟。古斯一顿,随即,恍然大悟般,抬手拍了拍额头。
“天哪,您说得太对了!”古斯拔高声音,满脸诚恳:“我光顾着眼前这点事儿,把最要紧的安全给忘了……不过,”古斯面露难色,“合适的地方,一时间可不好找。”
达奇却没马上接话,只是瞥了眼一旁抱着皮包、两眼放光的莱文。
莱文当即被烫到似的弹起来,脸上堆满理解的笑:
“啊!普莱尔先生,今天聊得很愉快,我这就回去写我的小说了——这段时间我住在花园旅店,期待您对我小说的意见!”
他语速飞快,把书稿往古斯怀里一塞,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院子,边走嘴里还含混地嘀咕着什么缪斯保佑之类的东西。
院门再度关上,达奇手一挥。
“圣丹尼斯西,出城过河,再往南,有个地方叫谢迪贝莱。”他亲切地说,带着某种老牧场主似的自豪:“我们才搬进去不久,还有点乱七八糟的,不过很安全,大家能互相照应,进城也方便。”
“就是可能得麻烦你自己收拾行李。我们这些乡下人,可不懂你那些瓶罐的讲究。”
……
“达奇有个计划。”
稍晚时候,亚瑟一边用力卷着一条厚实的毯子,一边解释:“他觉得康沃尔和勃朗特那类人,偷走了这个国家的未来,榨干了普通人的血汗……你知道的,他那套说辞。反正他一直这么想,也打定主意要干下去。”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有些游移地扫过房间,最后不太自在地落过来:“所以我在想,也许你该跟我们回营地住一阵。那地方……还行。以前是莱莫恩帮倒腾军火的窝点,现在归我们了。一个人就能看好门,还有独立的房间。”
“什么?”古斯也直起腰,眨眨眼,故意拉长了调子:“为什么要有独立的房间?难道我们不是该住在一起吗?”
四下无人,但亚瑟还是迅速环视一圈,继而平静地瞪来一眼。
“当然得委屈你跟我挤一块,普莱尔先生。”男人语带讽刺,“但你要是不收敛点,就得自己动手准备个屋子住。”
“好的,摩根先生,我保证。”古斯咧嘴一笑,故意又凑近了些,“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会是个非常正经的……商业伙伴。”他切到气声,“直到晚上……”
亚瑟干脆利落地甩来一个背影。
门关着,楼下的人声也离得远。古斯顺手就搂上那段没有碍事枪带的结实腰身,不怀好意道:“需要放松服务吗,亲爱的摩根先生?专业手法,保证……”
“干活去,小子。”亚瑟语气平淡,“你那些一套十几块的玻璃玩意儿,我可不伺候。”
他说得对。古斯只得悻悻然松开手,重新窝回自己的位置,顺口问出当前第二关心的事:“那么,甜心,达奇这个计划,你不打算掺和?”
亚瑟沉默了一会儿,把最后一条毛巾用力塞进箱角。
“看情况。”他咕哝道,“而且,总得有人看家。”
翻译过来:可去可不去。这对正常打工人没什么,可对范德林德帮忠心耿耿的好牛马亚瑟·摩根而言,却是个相当了不起的突破。古斯更满意了。但收拾着收拾着,另一股不容忽视的情绪却像沼泽里的气泡,咕嘟咕嘟冒了上来:
这院子,住的时候没觉得多特别,此刻真要搬去某处挨着湿地的“豪华大宅”,顿时哪哪都顺眼起来——位置自不必说,就在城里;供水虽比不上后世方便,但井就在手边;虽说地处城郊,可地面干燥清爽,能看见绿色,却没挨着密不透风的林子,苍蝇蚊虫也少得让人感激。
更别提白白搭进去的房租……
“见鬼。”古斯也忍不住嘀咕起来,“早知道就该租那三十块的地方。”
亚瑟正把一摞叠好的床单用力压进皮箱,闻言头也没抬:“那地方打水得跑半条街,还有人养了鸡,早上会叫。”
这倒是。不过帮派营地里也养了群鸡,隔着屏幕时得花快两百,穿越而来的现实……好像也就十来块钱的事?古斯停下手,若有所思:
“甜心,那你觉得,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地方,是不是也该养上几窝?”
这回,亚瑟抬起脑袋,眉头也扬起,连那双晶蓝的眼也睁大了些,像是听到了一个需要认真对待、但本能觉得麻烦透顶的主意:
“我们?养鸡?”他不可思议地重复,“小子,这可不是马和狗,一大早就得喂,一天都不能落下。还得收拾打理。”
“但我们已经有四匹马了。”古斯摸了摸下巴,认真盘算,“一天吃的料重量顶得上一个人。再多一窝鸡,感觉也就是多撒把谷子的事儿?还能捡新鲜蛋吃。”
“不一样。”亚瑟摇头,神情严肃,“鸡得防着狐狸和狼,要是运气不好,还得提防蛇跟黄鼬。那东西钻进鸡窝,一夜能给彻底清空。”
古斯诧异:“有那么多东西要对付?怎么在马掌望台时感觉没这么麻烦?”
“城里人。”亚瑟哼笑,“人多的时候,当然没感觉。一旦有谁偷懒,天上的鹰就盯上了,地上还有浣熊、臭鼬这些偷蛋贼,有熊更麻烦……就算没这些玩意,小鸡崽出壳,黑朗姆、金条、白雪还有那匹新来的,谁都不介意嚼一口。”
“‘新来的’?那匹白袜子马么?你打算这么叫它?”
“那是给你的马,小子。”亚瑟继续将一条明显不愿屈服的薄毯用力塞进箱子,仿佛在制服一头不听话的野兽。“起什么名字是你的事——不过现在还有些时间。这家伙在布雷斯韦特家被宠坏了,喜欢甩头。”
古斯:“……”
古斯:?
古斯愣了一下才消化了这个信息——那也是匹土库曼战马,游戏里曾属于那古老家族的马厩,有一身熔铜似的深骝色,四蹄踏雪般套着白袜,肩高更是不输身价四位数的金条。
这年头,一匹真正的好马堪比后世豪车,自己这简直是……接二连三喜提新车。
“哇哦,摩根先生。”古斯由衷地感叹,“感觉我也要被你宠坏了。”
亚瑟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被箱子里顽固的毯子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你本来就很好。”他突兀地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手下压箱子的力道更重了几分。“所以……你值得有好的。”
古斯嘴角无法自控地翘起。
“原来如此。”他低声应着,无声地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
靴底压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只发出最轻微的、几乎被心跳盖过的摩擦声。距离骤然缩短,亚瑟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鞣制过的皮革、清爽的香皂、危险的枪油与仿佛被阳光烘烤过的干草气息。“这就是我为什么拥有了最好的……”
古斯伸手,轻贴上亚瑟的后颈,那里的温度正悄然攀升。再近,嘴唇堪堪碰到男人耳侧的皮肤。
“甜心。”他几乎是贴着那通红的耳廓说出口,“我能偷一样东西吗?”
亚瑟没回头,也没应声,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片刻。手头那件被粗暴压缩的毯子,终于被暂时遗忘在箱底——
砰!砰!砰!
敲门声。毫不客气。紧接着,门把手被毫不客气地拧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
“普莱尔先生?还有我们的大忙人亚瑟?”
有如砂纸刮过玻璃,迈卡·贝尔那刻意拔高、掺着假笑的声音穿透门板——
“达奇老大让我问问,您那些……贵重物品,都收拾利索没?再晚些时候,那些要钱的条子出门,道路可就不那么顺畅喽。”
古斯:“…………”
古斯磨了磨后槽牙,压低嗓音。
“我能弄死他吗?”
亚瑟往后贴了贴,也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排队吧,小子。”他同样压着嗓子,“就当……是看在达奇的面子上,再忍他几天。”
坏了。古斯盯着那扇仿佛还在震颤的门板。这不更加难忍了。
……
难忍还在继续。
这趟迁往谢迪贝莱,虽是仓促决定,却并非逃亡。圣丹尼斯才打下没多久的小据点需要调整架构——生意还要做,但不能再当主要的经营。
前往西海岸是早晚的事。但达奇还在,话不能说太明,手也不能伸太快。现在只能边走边收,部分合作要结束,账面和货流也要重新分摊。
既然已经合作了这段日子,古斯干脆将任务分派下去:蓝尼负责往来跑动,查尔斯看管库房与账本。但这样一来,被救出的杰克·马斯顿——这原用来引约翰和阿比盖尔进城的借口,终究还是顺着那条既定轨迹,坐上父亲约翰的马鞍,被带回了营地。
老实说,古斯相当怀疑这是达奇故意为之,用来转移众人注意力,掩盖电车站那场可笑的大成功。
不过,无论动机为何,结果摆在那:孩子平安归来了。
营地短暂地沸腾了一下。杰克的母亲艾比盖尔扑过去紧紧抱住儿子,对每一个在场的人——尤其是他和亚瑟——投来近乎窒息的感激目光。苏珊大妈难得地露出了满意的笑,连平日最爱抱怨的厨子皮尔逊也搬出一瓶神秘的私酿,一点点倒进小酒杯里,挨个发放,说是庆祝。
可古斯不抽烟,也不喝酒。
在这个弥漫着劣质烟草、烈性私酿和汗味的篝火圈中,一身整洁、挺括的年轻人,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像只迷路的外来鸟。
粗糙热情的手掌一次次拍上他的肩,盛满刺鼻液体的大小杯子一再递到他面前,皱巴巴的烟卷、焦黑的烤肉、甚至某种可能来自沼泽深处的奇怪食材传向他指尖……
古斯挂着摇摇欲坠的礼貌微笑,不断摇头、摆手、婉拒。每一次拒绝,都会引来一瞬的停顿,那种夹杂着好奇、困惑、审视的目光,比烟雾还要粘稠,几乎要将他钉在那张树桩上——
然后,一只熟悉的手伸了过来。
它满是枪茧,无名指套着金戒指,端着一只铁皮碗,不容分说地塞进古斯手中,碗里是皮尔逊引以为傲的特制炖菜:
一大碗红褐色、浓稠发亮的糊状物,翻滚着草草切分的肉丁,以及些许像是根茎的块状物。
古斯:“……”
古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亚瑟不怀好意地俯视他。
“客人要吃饭。”
男人淡淡地宣布,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条不容辩驳的宇宙法则……又像在报复过去所有被强行塞进嘴里的浆果、坚果和药粉。
古斯缓缓竖起一个中指。
亚瑟回以一个毫不掩饰的虚伪笑容。
“别客气,普莱尔先生。千万要吃饱。”
神奇的是,这句话一出口,周围那些微妙的目光便瞬间柔和下来。不知是出于对亚瑟地位的默认,还是源于“不烟不酒尚可理解,但连饭都不吃就太奇怪了”的朴素观念。众人友善地散开,把他留给炖菜,转而簇拥向营地的红人——亚瑟·摩根。
夜幕已垂,湿气从沼泽深处涌来。篝火噼啪作响,努力驱散着寒意。继而,一道鼓劲的音符落地。
哈维尔抱起吉他,指尖扫过琴弦,悠扬而略带忧伤的旋律流淌而出。起初只有三两人跟着哼唱,不多时,低低的和声汇成一片低沉而富有感染力的合唱。歌声在湿漉漉的夜色中飘荡,篝火跃动的光影在每一张或沧桑或年轻的脸上明灭。
亚瑟被重新拉回了人群中心。歌声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固地粘在那片喧闹的光圈里。但那双带金环的蓝眼睛,却像逮着什么乐子似的,穿透人群缝隙,精准地钉过来。
古斯怒视回一眼,瞪着碗,认命般地舀起一小勺炖菜,屏住呼吸,送进嘴里。
腥。膻。而且够咸。
大厨皮尔逊显然是把盐当奖励撒的,这下连因克都帮不上忙了——何况因克还远在圣丹尼斯。
古斯机械地咀嚼着,努力不去想这是不是穿越前隔着屏幕往炖锅里扔臭鼬的报应……应该不至于是那玩意儿,这附近不产。
篝火边的歌声越发高涨,哈维尔的吉他弹得投入忘我,亚瑟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和晃动的人影中若隐若现,彻底被这场属于范德林德帮的欢腾吞没。
——就是现在!
不动声色地,古斯将还剩大半碗的炖菜摆到座位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去洗个手。他悄无声息地滑下树桩,弓着腰,借着歌声的掩护,迅速朝那栋破败宅邸黑洞洞的大门溜。
亚瑟的屋里,他记得有个苹果。也许,还能顺便摸到……亚瑟的日记。
不像后世泛滥的光污染,在这荒僻之地,一旦离开火光与灯光的庇护,便是沉沉的昏暗。湿冷的夜气裹挟着沼泽特有的腐殖土腥味钻进鼻腔。古斯三步并作两步踏上门廊——
古斯忽然一顿。
有股……注意力。掠过他。
并非来自篝火方向。而是侧后方……来自马厩那边的阴影里。
与此同时,一点久远的、几乎被最近日子淹没的记忆,晃悠悠地涌起来。
——似乎就是在这样一个喧闹欢乐、众人放松警惕的夜晚,那个雪山被俘后投靠帮派、曾在六点木屋救过亚瑟的帮众,基兰·达菲,消失了。
100 ? 猫咬
◎齿尖又恶意地碾磨了一下,才猛地退开。◎
和亚瑟这样的建帮元老不同, 曾混迹于奥德里斯科帮的基兰·达菲,是在范德林德帮于雪山避难时被俘虏的。
他一路被捆得像待宰的牲口,饿得眼冒金星, 却死咬着牙关不肯吐露前东家的藏身处。直到达奇授意比尔·威廉姆森掏出钳子,威胁要帮他“卸下重担”, 纯粹的恐惧才碾碎了那点可怜的忠诚。
基兰招了,也自此成了营地里的影子人物:打杂、喂马, 小心翼翼地呼吸, 总想着靠干最多的活融入集体。但老成员们相处日久,他虽不再被当成敌人,却始终难以获得真正的信任。
要是按剧情走, 杰克被掳走后, 基兰才第一次被安排去守夜,算是终于获得了一个像样的任务。这一夜的庆祝, 也是他少有地被帮派接纳,能说些加入范德林德帮是人生中最好的选择。
可这短暂的温暖还没过去多久, 醉酒的基兰就被奥德里斯科帮的人绑走。最终回到营地的,只是一匹马驮回来的无头尸体。
但现在……
古斯反身, 将自己更深地楔入门廊旁一处凹陷的阴影里。姿态懒散, 两手空空, 一副被篝火喧嚣和烟酒气熏出来透气的模样。
阴影中的注意力——不,是两道——更明显了, 如同实质的针尖刺在皮肤上。
不同于篝火边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纯粹只是挑剔的目光,这些注意力背后的眼瞳冰冷、恶意,像夜行的兽类, 带着出击前精准的窥伺与评估。
也因此暴露得更加彻底。
古斯伸了个懒腰, 站得甚至比方才更闲适了几分, 仿佛只是在欣赏远处摇曳的火光,意识却集中,再集中。然后,他“看”到了——
两个男人,身形不算高大,藏匿的功夫却堪称一流。他们混过了营地松懈的守卫,蜷缩在废弃马厩投下的那片浓墨般的黑暗里。心跳狂飙,泵送着紧张与嗜血的兴奋——
“古斯?”
“——?!!!”
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撞,古斯原地弹起,脚下被门廊边缘的朽木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就往后倒——
一只手闪电般探过来,使劲往回一拽,古斯踉跄半步,结结实实撞进一个熟悉的饱满胸膛。
“看着点,小子。”
亚瑟语气嫌弃,身形却一动未动:“黑灯瞎火的,乱跑什么?当心摔掉你那口值钱的牙。”
“谁乱跑了。”古斯喘了口气,下意识反手抓住亚瑟稳住,“我目的一直明确得很。”
亚瑟没躲:“营地里。”
“我知道。”古斯同样压着嗓子,“来了其他人。”
撑着他的那片软弹瞬间绷紧了。
“哪?”亚瑟问。
“马厩——不是马位——那边。可能绑了基兰。”
“该死。你待在这。”
“你确定?”
亚瑟眯起眼,目光如刀锋扫过院子:“几个?”
古斯闭眼、凝神,又睁开,懊恼道:“至少两个,可能三个,我不确定——我这能力得他们先盯上我。”
大约是注意到亚瑟,意识边缘,原先尖锐如针的注意已然微弱而飘忽,像几枚越飞越远的羽毛——“他们正在往外撤。”
“见鬼。”亚瑟低咒,左轮已滑入掌心。不远处,哈维尔换了首欢快的小调,所有人都沉浸在音乐、酒精、笑声和吹牛里。
这帮家伙一个都指望不上,不过好歹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周围黑成这样,附近地形又还没趟熟,想要追踪几个忙着逃跑的奥德里斯科……完全就跟身旁这邪祟小子操作自己打枪一样没谱。
“听着,慢慢往那边挪。”亚瑟决定道,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没动,“聊点吸引人的。如果那帮杂种没走远,或许想竖耳朵。”
好主意。古斯颔首,声调刻意拔高:“你说得对,摩根先生。看来以后房子不能买太大。”
亚瑟脚步一顿。
“说得你买得起似的。”
“对我有点信心。”古斯浮夸地得意道,“还记得我提过那档子事吗?罗兹镇,两大敌对家族的金子?达奇就是为了这个才定的那些计划。”
“挑拨格雷和布雷斯韦特家互相残杀,乍听起来好精密的样子,结果被反扑不说,现在两家都完蛋了……金子呢?”
亚瑟:“……”
亚瑟又停顿了一下。
“一分钱都没捞到,反倒害得我们到处躲。”他恼火地回,完全不像在演戏,“就为了这档子蠢事,我们才窝在这个破地方。该死的,我当时就知道这事没什么好下场。”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没咨询我。”古斯摇头晃脑,“我可清楚得很,那宝贝就在三棵并排的老柏树根底下……”
如同月下散步,他们不紧不慢地朝阴影方向移动。空荡荡的棚屋后,那几道飘忽的视线果然也重新聚拢,尾随而至。古斯暗自校准着方位——
——大笑声骤起。
来自篝火方向,不知是谁讲了什么成功的笑话,哄笑和杂物碰撞声一齐闹起来,像股突如其来的浪头。阴影里,那几道盘旋的视线齐齐一惊,继而一淡。
大约是想起这里毕竟还坐满了精锐枪手,对神秘宝藏的贪念退潮,他们真的开始撤离了。
亚瑟立刻察觉。步伐微滞,肩背的线条也暗自绷紧。是熟悉的、准备行动的姿态——因为责任,因为习惯,因为那些扛了半辈子的东西,亚瑟·摩根永远本能地顶在最前。
一点不合时宜却无法忽视的占有欲,也于此刻猛地蹿起。
就是这副模样。
隐约收紧的轮廓,蓄满力量的线条,像一张引而不发的硬弓。沉稳,悍勇,还有那种近乎本能的、将危险挡在身前的担当。这姿态刻在亚瑟骨血里,是亚瑟最耀眼的一部分,强悍得令人屏息,可靠得让人心头发痒。
——我的。
这念头如野火般燎过神经。与占有欲纠缠,化成另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风险要压下,印记要打下,身为奥古斯图斯,就是要既要又要,一如既往。
“亚瑟。”古斯侧过头,继续维持着音量,气息也故意拂过对方耳廓,“我们那事……婚礼,打算怎么安排?”
空气像是被撕开了一道缝。昏暗中,那双嵌着金环的蓝眼睛霍然转来,盛满惊诧与困惑。
——对,就这样。看着我。只看着我。
这双眼睛的注视,熟悉到足以穿透灵能本能的警惕。没有冰冷的评估,只有带着体温的惊愕,比任何篝火都温暖,比任何敌意都清晰。
远处,篝火边的喧嚣依旧,吉他和人声浪涛般翻涌。身侧这片小小的黑暗里,却死寂。只听见亚瑟滚烫的呼吸和心跳,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但黑暗里,窥探者们注意力依然冰冷飘忽——正忙着撤离。像几条滑入深水的蛇,不再带着评估的毒牙,只想无声无息地溜走。
没人在乎这边了。营地这一隅,只有浓重的暗影与稀薄的月色。他们所在的位置是视野之外的孤岛,被破败宅邸的阴影和喧闹隔开。唯一能称作观众的,就是那几个急着脱身的奥德里斯科杂碎。
时间在溜走。基兰的命,就悬在那些滑走的阴影里。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就只能像在屏幕后那样,看着这营地少数几个值得一个更好结局的伙伴,捧着被挖出眼睛的脑袋,被精心照料过的马匹载回来。
【S】、【A】——后退、转向!
如键位安排,亚瑟猛地转过来,脸上已非初识时的困惑不满,取而代之的是错愕、恼火与无可奈何的微妙嫌弃。那枚轻叼会引来微妙收紧的喉结在滚动,那双曾紧紧固在他后背的胳膊好像随时要把他掀开。
但终究收住了力道。
“别在这时候——”
古斯扣住亚瑟后颈,不容分说地堵上那双因抱怨而微启的嘴唇。
薄荷味。不是后世牙膏里的薄荷香精,是新鲜的薄荷叶味,还带着点牙粉的颗粒感——这倒是他配的。碳粉比例还没摸索出来,于是舌尖留下了微妙的粗糙触感。
被他压着的躯体瞬间耸起,一双抵来的手同时撞上胸口。
有咒骂自亚瑟喉咙深处滚出,才挤出半声便被生生扼断,只余下灼热急促的气流喷在脸上。
光线稀薄得像一层呼吸,昏暗中辨不清彼此神情。男人的喉结上下滑动,胳膊威胁地搡过来,每寸能发力的线条都在叫嚣着要将他掀开——可也就到此为止。那力道卡在临界点上,没真使出。呼吸也屏住了,只有胸腔在压抑地震颤,如同困兽撞击着牢笼。
亚瑟反应了过来。几乎同时,不远处的浓稠黑暗里,传来一声短促、仿佛被口水呛住的抽气,随即被另一只手死死捂回。
一、二、三……四。
一个接一个,四道目光,或难以置信,或大惊失色,或被雷劈似的,带着看怪物似的惊骇,如同实质的钉子,死死钉在他和亚瑟纠缠的身影上,在意识边缘一闪又一闪——
——砰!
视野骤然沉入一片昏黄粘稠,空气凝固成厚重的蜜糖,时间的沙漏卡上咽喉。只有那四个暴露位置的蠢货。世界昏沉,可他们的轮廓在昏黄中纤毫毕现,连带着猩红的要害标记。
扳机在面前苏醒。冰冷,驯服。
砰!砰!砰!砰!
四声枪响,在近乎凝滞的时间里几乎同时炸开。灼烫的弹壳跳出,轨迹在视野里拉出短暂刺目的彗尾,枪口焰的光芒在粘稠中缓慢膨胀又收缩。
四颗子弹,挟着漠然的杀意,分别撞进四只凝固在琥珀中、惊慌失措的虫豸。
昏黄瞬间褪去,现实的声音和气味如决堤的洪水,轰然灌回耳膜:篝火边歌声戛然而止,男女老少都在怒吼,酒瓶砸碎,混乱的脚步咚咚咚地擂着潮湿的地面——
“敌袭!”
“操他*的哪边开的枪?!”
“杰克!阿比盖尔!进屋!快!!”
“亚瑟!亚瑟人呢?!”
亚瑟在退出死神之眼的瞬间就大步冲了出去,看也不看那四个倒毙的杂碎,目标明确——基兰。
古斯回味地舔了舔嘴唇,抬脚,不紧不慢地踱向那片混乱的源头。
谢迪贝莱这破地方,原本是片废弃的庄园,被莱莫恩帮占了做军火走私窝点。主屋烂得只剩空架,后院荒芜。帮派为进出方便,马匹全拴在前庭空地。原有的马厩和杂物棚屋彻底沦为被遗忘的死角,藏污纳垢的绝佳所在。
马靴踏过倒伏的湿草和泥泞,踏入新鲜的血腥、皮革的腐霉、以及死尸生前最后的浊臭。在紧邻沼泽的黢黑角落,亚瑟弯腰,一把扯出被捆得像待宰猪猡的基兰嘴里的破布团:
“基兰?还活着吗?”
“咳……咳咳!活、活着!摩根先生!”基兰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脸上糊满泪涕泥土,身上散发着可疑的恶臭,“老天爷啊……我、我以为死定了……”
亚瑟没应声,只是迅速割开绑绳,把瘫软的基兰拽起来,粗鲁地拍掉他身上的灰土草屑。
“还走得了吗?”亚瑟问。
“能、能……”基兰哆哆嗦嗦地靠在亚瑟怀里,活像只泥糊的落汤鸡。
看着确实可怜,值得同情,但除了惊吓过度,似乎没受重伤。古斯一脸正直地搭过一只手,把基兰从亚瑟怀里按到一边:“慢点,达菲,深呼吸。来,吸气——”
基兰照做了。古斯悄然凝神——【B】-背包开启,物品栏翻动,巧克力棒选中。他从亚瑟手里接过它。
“呼气。来,吃点甜的压压惊。”
“谢、谢谢你,呃——”
“我是亚瑟的搭档,奥古斯图斯·普莱尔。叫我古斯就好。你能自己走吗?”
“还能、能的……多谢你,普莱尔先生、摩根先生,我欠你们一条命。”
“别客气,你也救过亚瑟。再吃一口?”
视野左下角的小地图上,几个原先显示酒杯图标的营地伙伴,终于变回了正常的姓名缩写黄标。有人高喊:“摩根?普莱尔?那边怎么了?”
亚瑟斜瞥过来。
“没事!”他扯开嗓子回应,“四个奥德里斯科的杂种绑了基兰,解决了。我和普莱尔去前面看看!”
“行!我们看着这边!”
古斯顺势拍拍基兰肩膀,把人往外一推:“前面安全,去吧,别再喝懵了。”
基兰还想说什么,见两人神情都不容置疑,只得点点头,裹紧衣服,跌跌撞撞地朝灯火方向去。
舒适的暗重新笼罩过来,古斯收回目光,没再掩饰嘴角的笑意。黑暗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旧宅残破的门框和夜色做了天然的屏障。他往前一步,靴尖几乎抵上亚瑟的靴尖,气息拂过对方带着硝烟和汗意的下颌线。
“摩根先生,我做得怎么样?”
亚瑟顿时哼出一声。
“‘怎么样’。”他重复,语气危险,“你是指一个人摸黑往鬼知道藏没藏人的角落里钻,还是——”他卡了一下,声音更低,“——违背你之前说的话?听着,小子,我不管你那些鬼把戏多邪门,该死的子弹可不会拐弯。”
“好的,长官,我理解了,我知道了,绝对没有下次。”古斯乖巧保证,继续复读:“所以,摩根先生,我做得怎么样?”
“灯在哪?”
【Tab】-物品轮盘。煤气灯。装备——
“摩~根~先~生~”
“……”
“奖励。”
“回屋再说。”
“甜心,我以我的‘邪门巫术’起誓,附近真的只有死人了。”
“…………”
“好吧,我理解你的害羞,摩根先生。毕竟承认你也喜欢我,对你这种硬汉来说确实有点困——”
砰!
死神之眼再度启动。亚瑟手中那盏还散发着柔和黄晕的煤气灯,骤然凝冻成一团粘稠的巢蜜。
亚瑟陡然转身,蓝眼睛在光晕里灼烧着,下一秒,古斯只觉唇上一股不容置疑的柔软压迫——继而是钝痛。
凶狠。但并不尖锐。力道拿捏得极其刁钻。古斯猝不及防,嘶出一声,这反应似乎取悦了亚瑟,被叼住的唇瓣传来湿热的鼻息。亚瑟没立刻松口,就那么含着,齿尖又恶意地碾磨了一下,才猛地退开。
时间流速恢复。古斯下意识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已退开一步、正慢条斯理用手背抹去嘴角——仿佛刚刚只是随口叼了块肉——的亚瑟。
“你的奖励,小子。”男人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音节都像裹着砂砾,“现在,专心干活,少他*胡思乱想。”
古斯老实点头,更老实地捂住嘴,把快溢出来的笑意死死摁住,免得再招来一口。
“明白,长官。”他煞有介事地立正汇报,“保证干完活再申请胡思乱想,绝不提前插播。”
亚瑟一言不发,径直转身,扔给他一个背影。
……
基兰·达菲猛地睁开眼。
皮肤冰冷,衬衫被冷汗浸透,喉咙深处似乎还塞着那团破布,残留着窒息感,还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混杂了皮革腐朽、新鲜泥土和……死亡的气息。
黑暗。
但不是黑沼泽那股令人绝望的浓稠黑暗,而是营地里黎明前熟悉的、带着潮湿木头和晨雾气息的黑。远处的青蛙正单调地鸣叫,还有营火残余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丝丝缕缕钻入耳朵。
噩梦的碎片还黏在眼皮上,但记忆里更清晰的,是摩根先生有力的手臂把他从泥地里拽起来的瞬间,是普莱尔先生看似随意却精准递过来的那盒巧克力棒。
他们救了他。在他以为自己会像只被遗忘的牲口,悄无声息地烂在奥德里斯科帮的报复里时,是范德林德帮的人——是亚瑟·摩根和那个神秘的普莱尔先生——把他拖回了人间。他还活着。
一股滚烫的感激,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后怕,狠狠冲上鼻腔,酸得他眼眶发热。他欠他们一条命,不止一条。这份沉甸甸的恩情,压在胸口,比任何噩梦的阴影都更真实。
但感激不能只在心里翻腾。基兰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他得做点什么。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艰难地穿透谢迪贝莱上空湿重的雾霭。营地还沉在昨夜混乱后的疲惫里,鼾声此起彼伏。基兰先收拾了散落的酒瓶和狼藉的餐具,打满水,刷净了那口油腻的炖菜大锅。做完这些,他犹豫片刻,目光投向拴马区。
摩根先生有匹毛色独特的荷兰温血马,普莱尔先生有两匹高大健硕的土库曼马,它们正安静地立在微光中。基兰走过去,给它们添了草料,又找来马刷,仔仔细细地刷过它们的皮毛,把每一处可能的泥点和草屑都清理干净,鬃毛和尾巴也梳理得顺滑光亮。
太阳终于挣扎着爬高了些,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雾气。营地开始有了动静,有人咳嗽,有人嘟囔着起身。时间差不多了。他飞快跑到皮尔逊的大锅旁,厚着脸皮,讨要了两碗刚热好的炖菜,两杯滚烫的黑咖啡。
摩根先生住在二楼。普莱尔先生和他住在一起。
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
基兰在门外站定,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小心地叩了两下。
“摩、摩根先生?普莱尔先生?”他压低声音,“我给你们送点早餐……”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脚步声靠近,门吱呀一响,开了条窄缝。
古斯·普莱尔。他显然刚醒不久,头发凌乱地翘着,身上只随意披着件没系扣的衬衫,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慵懒。
“嗯?”古斯似乎有些意外,“达菲?这么早?”
“是的,普莱尔先生。”基兰连忙把食物往前递,“一点吃的。谢谢你们昨晚……”他声音越来越小,感激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我、我刷过你们的马了。”
“哦?谢了,基兰。辛苦你了。”
青年伸手。门缝透进的晨曦里,基兰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这张不常在营地出现的面孔。
基兰微微一愣。
古斯上唇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小块不太明显的、暗红色的结痂伤口。看起来像是……破了皮?
昨晚的混乱飞快闪过脑海:普莱尔先生冲过来时被树枝刮到了?还是……在废马厩那边和奥德里斯科的人搏斗时受的伤?可他记得是摩根先生开的枪,一枪一个?普莱尔先生,似乎全程没跟人近身缠斗啊?
基兰的目光在那小小的伤口上停留了半秒,带着纯粹的困惑和一点点担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普莱尔先生,您的嘴……受伤了?”
古斯一怔,随即露出个无害的笑:“我酒量和酒品都不好……”他摸过嘴角,苦恼道:“我记得,我好像追着只猫亲,然后被抓了。”
基兰的困惑更深了。
“追着猫……亲?这附近好像没有猫?而且您的嘴……”他关心地凑近,“这看起来不像是被抓的?”
“我喝醉了,我也不记得我具体干了些什么。”古斯表情只有更困惑,紧接着,他扭过头:“摩根先生,你记得吗?”
“别管他了。达菲。”房间里传来亚瑟的声音,不知怎么有点哑。“谢谢你的早餐。”
他们似乎还想休息,基兰识趣地道了别,开始挨个区域收拾餐具、擦拭桌子。劳动的汗水渐渐驱散了遇险的恐惧。就在他刷完最后一只铁皮碗时,放餐具的木桶边多出一双男式马靴。
“给我就好。”基兰抬手,又眨眨眼,“……马修斯先生?”
何西阿·马修斯递来一只温热的瓷杯:“昨晚可把你吓得不轻,孩子。脸色还这么苍白。这些活儿让别人干,你该去歇歇了。”
“谢谢,先生。我觉得……忙起来更好。真的,干活让我心里踏实。”基兰赶紧擦过手,接过杯子,“一躺下就会想起昨晚的事。多亏了摩根先生和普莱尔先生……”
“他们昨晚为了救我,说不定也受了伤。”
“受伤?”何西阿眉头一皱:“他们怎么了?”
“我没瞧见摩根先生,但普莱尔先生嘴唇上破了个口子。”基兰道,“他说是……亲猫被挠了,可我看着像是被咬的。”
不知为什么,范德林德帮智囊的脸上掠过极其复杂的神色。他沉默片刻,用力清了清嗓子。
“那个……基兰,孩子,这事你跟营地里其他人提过吗?”
“没有。”基兰老实地回答,“我一直在收拾。”
“好。很好。”何西阿明显松了口气,但神情依旧古怪。
“那就……继续别跟其他人提了。你得明白,基兰,普莱尔先生是城里来的体面人,见过大世面。城里人养猫……方式比较特别。”
“啊?”基兰满头雾水,“普莱尔先生还带了猫来吗?”
何西阿看着基兰那双纯真困惑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以这么说吧,孩子。而且猫,喜欢在晚上活跃。”何西阿斩钉截铁地说,“所以普莱尔才会被咬,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