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引线


    ◎风向渐变,旧局将裂◎


    院门砰然闭合, 将街巷间的烟雾挡在门外。古斯招过因克,俯身叮嘱道:“烟味对肺不好,下次闻到你就叫。”


    狗歪头看回来, 倒是先走来的蓝尼做贼似的收起一支:“古斯,那伙人穿得体面, 不像是来买药水的。他们说了什么?”


    查尔斯从另一个方向下楼,表情依旧警觉:“留胡子的那个, 我之前在面包铺见过。”


    “是不是叫做曼奇妮砖炉房?那里的杏仁饼好吃, 我第一次进城时就看到有伙带左轮的人在那排队。”古斯笑了笑,“可惜,相同的品位不耽搁他们来收保护费。”


    两个范德林德帮成员对视一眼, 查尔斯若有所思:“这是这个月的第几回了?”


    古斯啧了声。


    “七, 也许八?这回可比前头讲究,带了个什么许可证来, 像真有那么回事儿。我吓唬了他们,说我有靠山。”


    “他们会查底细的。”蓝尼摇头, “普莱尔先生,你得看紧因克。等亚瑟跟何西阿回来, 我们会上门拜访拜访。”


    说这话时, 黑人小伙语气轻松, 却透着股专业。而一旁的查尔斯也默认地点点头。古斯望着他们,颇有些感慨:


    加上亚瑟, 这几个人就是范德林德帮里最靠谱的一脉了——不管是出任务,还是收拾烂摊子,眼神一碰, 话说半句, 分工就已经有了结果。这不是靠什么誓言撑起来的, 而是无数次枪林弹雨浇铸出的生存本能。


    真想一把挖走啊。可惜还得再铺垫些日子。


    古斯移开视线,像是随口道:“那么亚瑟呢?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没活儿就明天,有活儿就延后。”蓝尼咧嘴笑了笑:“你知道我们这行,有时候是小活,有时候是大买卖。这种事没准。”


    你们还能有什么?手头最值钱的筹码无非就是康沃尔那箱债券,最近几单生意,也不过就是帮着罗兹那俩两乡下老地主掐架。古斯不动声色道:“那你们觉得,是城里好,还是野外好?”


    蓝尼一怔,笑容没收全,话先追出来:“你是说住的地方,还是干活的地方?”


    “住的、做事的、活着的地方,全算上。”古斯笑眯眯地,“我不打算一直待在圣丹尼斯,这里的空气都快把我嗓子熏黑了。你们这些浪迹荒野的,总该有些私藏的好地方?”


    查尔斯沉默片刻,目光越过砖墙后,沉声道:“野外对我来说更自在些。城里人多,规矩也多,总有人盯着你看。森林、平原……那里才能让人喘得过气。”


    “郊区?”


    “人还是比动物多。”查尔斯点点头,“不过,至少不用时刻按着枪套。”


    “我倒想试试南边。”蓝尼摩挲着新冒的胡茬,“达奇念叨的塔希堤听着不错,不过码头老水手说那儿三天两头一股倾盆暴雨……我感觉对关节不好。”


    “他该和达奇开个气候辩论会。”古斯轻笑,继而,跟想起什么似的,随意道:“你们说,科尔姆要被吊死了,达奇会来观礼么?”


    蓝尼和查尔斯又互相望了眼,查尔斯思忖道:“应该。达奇不会放过这个。”


    “肯定。”蓝尼确认,“那是老仇。老仇总要亲眼见证才痛快。”


    他最好要来。当然,他绝对会来。但古斯依然故作诧异地挑起眉,把语气提得像听见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恕我直言,这……不大明智吧?”


    “可能我对他还不够了解,但我要被悬赏了一万块,那我肯定会离可能设网抓我的地方有多远有多远。”


    蓝尼张了张嘴,似乎是要反驳,却又不大能找出反例,最后只嘟囔一句:“达奇不一样。”


    “他不怕。”查尔斯低声补充道,“他一直都觉得,只要走得够快,没人能抓得住我们。”


    “你们是你们,帮派里还有女士和孩子。”古斯没兴趣似的越过他们往屋里走,“但愿你们头儿留足了守卫。”


    沉默如铅块坠地。蓝尼没再开口,查尔斯神色凝重。古斯脚步一顿,演技精湛地瞪大双眼:


    “……不是,你们的传奇领袖不至于,为了自己爽快,整个家族于险境?这和我听闻的侠盗传说可不符。”


    查尔斯一言不发,蓝尼张了张嘴,勉强挤出一句:“达奇……达奇有计划的吧。大概。总会有的。”


    “我不了解,毕竟我只是亚瑟的朋友。是个外人。”古斯拍拍他的肩,悠哉游哉地往屋里走。


    壁炉铸铁炉膛里火焰正跳着探戈,将潮气蒸成细碎金箔。古斯脱下外套挂往椅背,因克溜溜达达地进来,趴到他脚边。


    古斯倒了杯茶,听着屋外渐远的脚步声。两个忠实的帮派成员还没意识到风向变了,好在已经开始怀疑风从哪儿吹。


    这很好。接下来,只需要再等几场雨。


    ……


    第二日傍晚,雨没落下来,天却像浸了水似的,一整晚都低垂着脸。


    第三日黄昏过去,无人叩门:亚瑟没回来,何西阿的影子没见着,连索要保护费的意大利佬都没来试着砸玻璃。但第四日破晓,港口的潮气里多出了报童的嗓子:


    “号外!奥德里斯科头狼绞刑令——明日正午!断头台开荤!”


    第五日,晨风抚过黏腻帷幕,圣丹尼斯街道绷成拉满的弓弦。因克先察觉到动静,兴奋地扑到门边。古斯停笔,还没走出屋子,门先开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裹着旷野的凛冽迈进来,没说话,帽子也没摘,身上还带着些马背上的风尘。那双锐利的蓝眼睛扫过房间,直直锁定了古斯。


    门页合上的砰嗒声中,男人走近,一只手扣上古斯的后颈。


    不算熟练,但很紧很真,挟有一路疾驰的汗气。古斯尝了尝,又从深处捞出点咖啡味。正要加深这个掠夺时,亚瑟已经松开手退后。


    “我回来了。”男人喉结滚动,嗓音压低,“达奇把大部分人都带来了,非要确保行刑顺利。”


    “我们只有半小时准备……收拾好东西,带上马和因克。要是出了岔子,你们就跟蓝尼和查尔斯离开这城市。”


    古斯抬起眉。


    “等会儿甜心。”他也压低声音,“我得提醒你,我们的身份是安全的。普通市民,看个热闹,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要是慌慌张张地跑了,反倒会引起怀疑。”


    “你知道,我有点能力,我没有感觉到被注意——”


    “不,小子。不是注意我们。”亚瑟打断,“是枪战。科尔姆的余党——奥德里斯科帮的人在城里不少。他们要劫刑场,这种事以前可没少发生过。”


    “一旦开打,警察必定会掺和。你不会想被谁堵在死巷里盘问的,小子。”


    古斯的眉头抬得更高了。


    “呃,甜心,通常来说,试图审讯我的人会先收到自己的讣告。”


    亚瑟一滞,接着,他迅速瞟过窗外,嗓音压得更低:“听着,你那本事该留着保命用。圣丹尼斯可不是小镇子。你在这儿耍你那一套,消息会传得比野火还快——”


    “亚瑟!”


    查尔斯通知似的在房外喊了声。古斯只得拉开距离,假装整理袖口。余光里,混血儿推门进来,步速远比平日慢:“怎么了?我没看到何西阿——”


    亚瑟咳了声:“达奇带人进城了。我来通知你们收拾。”


    查尔斯沉默了一下:“达奇还真来了?”


    “他打算亲眼看着科尔姆被吊死——”


    “等会、等会。容我插个话。”古斯抬起双手,“亚瑟,我能不能知道贵帮首领的作战计划?”


    “到广场,混进人群,看着科尔姆上绞架。”亚瑟老老实实地回,“奥德里斯科帮动手,我们就动手。”


    哪怕知道游戏剧情,古斯仍忍不住问道:“如果他们不动手呢?”


    “不可能。”亚瑟摇头。“那样科尔姆早十几年就在绞架上风干了。现在——”


    “我有个主意。摩根先生。”古斯摸了摸下巴。“现在,你应该去抹上发油,颜料。不过,是抹在你这张英俊的脸上。”


    “……我?”亚瑟茫然眨眼,紧接着,他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说伪装?”


    古斯点头:“我注意到,这城里,大部分白人老爷都不会正眼看黑人。至于不是老爷的那些,要是个白人绅士带着黑人手下,也只会盯着白人看……而我,我的街坊四邻都知道,我是个开明的药剂师,愿意给黑人提供工作机会。”


    “刚好,平克顿侦探社的人,买了我的书,知道我是逮住科尔姆的‘古斯·摩根’。查尔斯跟蓝尼,还没在他们那挂上号。”


    “我会带着他们俩,去平克顿那,举报奥德里斯科帮劫狱……”


    亚瑟双眼睁大,古斯拍拍他的肩:“我会说线索来自亚瑟·卡拉汉警长。不过,话说回来,米尔顿探员似乎正注意着这个名字,我们最好换个——”


    “塔西佗·普莱尔。就这个。”亚瑟咕哝一声,紧接着,跟突然想起来似的,他侧身翻起包来:“见鬼,你怎么不早说?幸好那些该死的身份证明我还没签名……”


    查尔斯盯着亚瑟手忙脚乱地抓出一沓文件,居然有自己的那份——居住证明、品行证明、身份证明、无犯罪记录证明,好几份还煞有介事地盖着印章,忍不住问:“这是……普莱尔先生的主意?”


    亚瑟还在分文件,闻言含糊不清地回了声:“这混账说要把警徽用得值回票价。”


    “物尽其用是美德。”古斯一边得意洋洋地接,一边帮着分,“你想想,平时要额外找人写这一堆,至少得花三四十块。”


    “少来,小子。签什么名?”


    “塔西佗·普莱尔挺好的,听着就像个出身名门的好绅士……”


    “胡扯。”


    “那么你的上司格雷?总之赶紧签,普莱尔警长,绞刑场的钟可不等人。”


    查尔斯站在一旁,听着这你一言我一语,不禁陷入沉默。


    亚瑟正低头签字,嘴里没饶人,眉角却不紧了,动作间甚至透着股松弛——不像是刚长途骑行的样子,更不像亡命途中,倒像雪夜归家的人抖落外套上的冰碴,笃定会遇上接住他的那一个。


    查尔斯默默叹口气。


    亚瑟变了。更沉得住气,或者说,更放松。可最扎眼的,还是那种紧绷如弓弦的警惕正在融化,那种对古斯近乎本能的纵容——像美洲狮自愿收起利爪,贴着驯兽师打起呼噜。


    查尔斯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翻了个白眼。


    这俩要是再默契一点,不如直接交换戒指算了。


    他刚想转身,就见古斯像真听见了他的腹诽似的,收起笔,一手探向脖子,慢悠悠地解下一根挂着指环的项链。


    82  ? 局中


    ◎“别盯着普莱尔了。你脸红了。”◎


    不像周边乡镇随意搭起的露天场地, 圣丹尼斯这座文明之城的处刑台也讲究得很:有顶棚,有背板,木架上过漆。还有砖柱围栏, 金属弧形的门头。那铁门顶上,甚至有特意弯出金色的花体字母——吉尔博广场。


    人越来越多。


    有人刚从剧院出来, 手里还攥着票,就循着鼓噪声拐进广场;有家长把孩子高举过肩, 说是长些见识;也有人混在人群里, 划包偷表,得手即溜。


    雨将下未下,乌云如沾满煤渣的湿毡压在头顶。犯人迟迟未现, 警察越来越不耐烦, 空气也越发凝滞,有如一根浸透火油的麻绳, 一粒火星便能轰然炸开。


    勃朗特的手下孔蒂将礼帽又往下压了半寸,不声不响地随着人流自然转动, 藏在帽檐下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扫视着每张生面孔。


    他不喜欢这种天气,不喜欢这种场合, 更与科尔姆往日无怨——作为圣丹尼斯地下王国的合法子民, 他和科尔姆·奥德里斯科唯一的交集就是此刻:这杂种害他不得不像个码头苦力似的挤在汗臭熏天的人堆里。


    毕竟范德林德的人必然会来。


    或许是来看热闹, 或许是来给老对手送终,又或许是冲着某些更大的事……反正, 那些个范德林德最好是来。


    要是不来,那他们就可以回去好好问问那个普莱尔了。那个比他还年轻的药剂师,外乡人, 一副什么都心里有数的模样。盯着他们的脸, 连副笑脸都懒得摆, 活像真有什么倚仗似的。


    他能有什么呢?弟兄们早查清了:那看起来还不错的小院子,是才租下没多久的;那两个黑人帮工是新雇的——指不定是哪家种植园逃出来;至于那个枪法唬人的白人,线报显示那家伙几天前就骑马出了城。


    这样一伙人,再加上那条狗,对付那些跑码头的、那些小偷小摸的,确实是足够了。但勃朗特先生可不一样,勃朗特先生就是这城里的规矩和文明。那普莱尔敢这么张狂,靠的到底是什么,孔蒂今天就想亲眼看看。


    砖柱很近了。孔蒂顺手擦了根烟,目光在广场里游走:大多数人都在看台子,在闲聊,当然,确实有额外的一小撮——穿得比普通工人利索,又不像富人那么讲究。有个瘦子不时抬头张望,有个胖些的站得太直了。他们看人的眼神警觉,侧腰也相当可疑地鼓鼓囊囊。


    奥德里斯科残党?还是范德林德先锋?孔蒂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些,有些后悔昨天没仔细听,一时竟然想不清哪个帮派是能直立行走的就要,哪个帮派全是精挑细选的枪手。


    据说达奇·范德林德的人头值一万块,够在市中心买栋好房子还有剩。这种级别的亡命徒,总不至于蠢到——


    “看路,先生。”


    身后一道不耐烦的男声。孔蒂拧着脖子刚要发作,眼角才撇,脸上顿时挂上一抹笑。把烟摁在靴底,默默横移着退入人群深处。


    平克顿的乔治探员没有动作,只冷眼目送那意大利佬跟只被惊动的耗子似的消失,漠然移开视线。


    是勃朗特的爪牙。有点威胁,但不算麻烦。刚好,跟身侧这个自称古斯·摩根的青年倒过来——这家伙看似人畜无害,却绝对是场麻烦。


    ——毕竟,在活捉了科尔姆之后、拿到了三千块之后,这家伙又来举报那些个三千之下的五百、两百、一百要来劫狱了。


    仿佛感应到审视,年轻人忽然侧过脸,如同所有有家族家族兜底的少爷那样咧开嘴,露出个不知是威胁还是没心没肺的笑容:“放松,乔治。因克只咬坏人。”


    说完,跟强调似的,青年俯身拍了拍那只狗:“是吧,好孩子?”


    狗热情地摇了摇尾巴——他们站得近,于是那尾巴啪地抽上乔治的小腿,跟马鞭似的。乔治勉强扯动嘴角退开半步,那狗看了他一眼,眼里没有狂躁,也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让人发毛的镇定。


    乔治强忍着不继续退,紧盯前方攒动的人头,低声问:“你带的这两个有色人……靠得住吗?”


    “必须靠得住,尤其是亚瑟……嗯?亚瑟呢?”


    古斯偏过头,动作明显地扫视了一圈人群,然后像每个会把麻烦活外包出去的阔佬那样,一巴掌拍上乔治的肩。


    “准是干活去了。别紧张,乔治。我最信任的就是他了。”他轻飘飘地说,“而你,这神经绷得比爆破引信还紧的架势,若是在女士们的茶会,怕是连块松饼碎屑都不敢落在你的瓷碟上。”


    说话间,古斯也状若无意地错开半步,正好把自己挡在因克和乔治之间,装出一副体贴周到的样子:“再说,要是钱那么好赚,现在人人都是万元户了。”


    乔治没理他。而周围的人群,不知慑于豹犬,还是慑于平克顿探员的枪带,跟着不声不响地让开了点,硬是空开一小道突兀的真空带,在广场上分外明显。


    大约也意识到这点,乔治拉下脸,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容我先行践行财富之道了,祝您安康,先生。”


    他哼出一声,抖了抖衣摆,像是嫌这空气有味道,随即转身没入人群。


    可他那副派头就像一柄没收鞘的短剑,即便遁入人群,也仍然锋芒外露。旁人或许不知道他是谁,但下意识就躲得远了些,让他在汹涌人潮中反倒显得更扎眼。


    古斯维持着得体的目送姿态,笑意没从脸上落下,直到身侧响起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那平克顿不信我们。”


    是蓝尼。


    古斯没扭头,就着把玩帽檐的动作,嘴角几乎不动:“那是当然,但他得维持礼貌。”


    “所以我们也得有礼貌,蓝尼。你去跟着他,辅助他,毕竟你只是个见识过奥德里斯科帮阴影的战战兢兢小伙,你很‘担心’他……”


    “同时还要找‘上城的厕所’。”蓝尼咧嘴一笑,“我能顺便摸几块表吗?”


    “……你跟达奇干活时再问这话。”


    “知道了老板。”黑人小伙眨了下眼,脸上迅速换上一副局促又憨厚的淳朴神情。他拉了拉衣领,往乔治消失的方向钻,一边还不小心撞到了几个人。


    现在,明面上,这广场的边角只有他。但视野左下角的小地图,代表帮派成员的黄标早已悄无声息地散在周围:莎迪·阿德头戴浮夸羽饰淑女帽、穿着明黄长裙,站在前排;达奇扮成大胡子警察,巧妙地融入官方人士之间。


    除了这俩如剧情伪装一致的成员之外,还有不少多出的熟面孔:约翰·马斯顿在演农夫,比尔·威廉姆森可能扮成了马贩,何西阿化身为一位体面的牧师,迈卡这臭老鼠在假装记者之类的——范德林德帮精锐倾巢而出,后防空虚。


    当然,还有亚瑟。有游戏背包的帮助,亚瑟弄了身类似于查尔斯的麻布长袍,抹了一脸黑,在他举报完毕、和乔治拐过某条街时,悄没声息地替换了查尔斯;又在他们进入广场后,低调地表示要去查一查附近。


    乔治毫无觉察。这位不知为何留守圣丹尼斯的中层平克顿探员,完全被那些乱跑的赏金蒙蔽了双眼。


    天际响起沉闷雷声,厚重的云压低了天光,仿佛有谁把整座城市按进了漂着油污的港口河水。


    广场中央绞刑台下方,人群如潮水般轻轻一晃。不是动乱,而是种如沙丁鱼群似的收紧——执法官员到,押送人员到,还有科尔姆·奥德里斯科,在铁镣和皮带中被拽上台。


    “今日,圣丹尼斯公民共同见证,臭名昭著的匪徒,科尔姆·奥德里斯科,将为其累累罪行接受正义的裁决……”


    执法官员展开文件,声音高而清晰。而在台上,科尔姆的头颅缓缓抬起,脸上不见痛苦,也没有恐惧,只有一对充血的眼睛,找什么似的扫视过人群。


    古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听着执法官员继续在念——“他在过去的十年间,横跨五个州,杀人掠货,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但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视野投影的小地图上,街对角的楼顶冒出一个红点,旋即被一把代表尸体的x取代。一个与自己相同的灰标冒出来,然后某种被锁定感攀上后颈——


    被搜索。被盯。但那注视之后没有恶意:是你的大猫正在窥探你。


    古斯略略侧过脸,手指抬到唇边,装作抽烟的动作,朝空气送出一个飞吻。


    那锁定感原地闪了闪,迅速滑走了。


    “今天正义就将对他进行制裁……”


    “——哈哈哈哈!”


    一阵突兀大笑,骤然从处刑台上科尔姆嘴里爆出,掀翻了全场的肃穆。


    执法官皱眉,示意一旁警探堵住犯人的嘴。警探上前,刚伸手,一下被撞开。


    “达奇!”科尔姆猛然昂首,每个音节都似淬火铁钉楔入木台,“达奇·范德林德就在这里!范德林德帮的杂种就在你们当中!”


    他疯了一样挣动,铁镣铮铮乱响。因克威胁地龇起牙,古斯连忙把它往后拉。而观众席里,一抹亮黄冲向台前:


    “你杀了我丈夫!你毁了我的生活,去死,死——!”


    砰!


    一声枪响,科尔姆猛地一顿,肩头血雾喷溅而出。人群炸开。有人尖叫,有人蹲下,有人扔了手里的零食拔腿就跑。执法官脸色铁青,手往腰间摸,警探的指节扣住科尔姆的皮带——


    砰!


    第二枪。距离极近。直接掀开了科尔姆半个头骨。这前帮派老大脸上还残留着狞笑,血花已混着脑浆喷出来。达奇扯掉警帽,举着还在冒烟的左轮,也在大笑:


    “没错,我就在这!”


    硝烟中,时间仿佛凝结成块。下一秒,更多的大叫:奥德里斯科帮掏出了枪,范德林德帮成员掏出了枪。警探掏出了枪,平克顿也掏出枪——


    砰砰砰砰砰!


    枪声连串。像烟火炸开,又像雨打铁皮。子弹呼啸着穿透木板、砖墙、皮肉。尖叫混着怒吼和马嘶,有身体轰然倒地,有小贩翻倒推车,人群彻底崩溃,往四面八方逃窜。古斯及时抱起因克,像个避雨绅士似的精准地踩着尖叫浪潮的边缘,朝混乱之外挪。


    转出广场不远,眼前是家正在拉门的咖啡馆。肤色如浓缩咖啡的店主举着个铁桶,一边收椅子,一边慌张吆喝:“关门了,先生,开枪了!快跑吧!”


    砰——


    门被古斯一把推开撞在内墙。他侧身挤进门,低头放下狗,语气却从容得像是预约了下午茶:“抱歉,我先约的人——”


    “不好意思,阿曼德,这是我……老板。”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古斯抬头,看到查尔斯也正起身。老板原地一愣,先看看查尔斯,又看看他,还看了眼因克。古斯趁势道:“劳驾来三杯热的,老板。放心,外面只是些乡下帮派互殴,打不过来的。”


    阿曼德嘴角抖了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干巴巴地哼了声,转身把铁通踹到一边:“见鬼,咖啡行吗?死在我店里我可不管……”


    查尔斯坐回原位,把椅子拖了半寸,好让背后贴上墙角。他目光依旧盯着门,直到阿曼德进了后厨,才低声道:“你走得比我预料的慢。”


    “形象很重要。”古斯挠了挠因克的耳根,“火急火燎的可不像守法公民。”


    查尔斯保持着抱臂姿势,目光扫过窗外模糊的广场轮廓。远处有人在尖叫,枪声还在断断续续地炸。


    “那边彻底乱了。”他说。


    “我没想到。”古斯摇头道,“莎迪点的火……这我理解,毕竟她的爱人死了。你们的老大……嗯,他看起来可不大理智。”


    古斯快速逡巡过周围,声音压得几近唇语:“亚瑟肯定已经带过口信了,他知道我会按下那些奥德里斯科。”


    短暂的沉默。


    三杯黑咖啡被端上桌,瓷杯在盘子里一磕。阿曼德动作不算粗鲁,却一点都不温和。他没问糖,也没问要不要奶,只把饮料啪地一声搁在桌上,像是生怕自己被卷进什么不属于平民的战争。


    “第三杯给狗?”他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语气像打扫座位时遇见一摊血迹,“反正现在没人来喝。”


    “因克不喝热的,”古斯接过杯子,语气平静,“太烫牙。”


    阿曼德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转身走回吧台,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大概是法语,也大概是祷告。


    查尔斯端起杯子,没有喝,手指搁在杯沿轻敲了一下。


    “……你倒是和他完全不同。”


    古斯又歪了下头,像是没听清。


    “你说谁?”


    查尔斯没有回答,只是视线掠过窗外的混乱,又回到古斯脸上,眼神带着点淡淡的探测,“我猜你不会在刑场上开枪。”


    “当然不会。”古斯笑了笑,放下咖啡,“但我会让该响的枪响起来。”


    “科尔姆活该下地狱。”查尔斯皱眉,“但不值得让好人为此送命。”


    “那当然,好人也该有退路。”古斯点头,“不管那人是什么肤色、性别和取向——我猜你看出了一部分东西,不是么?”


    查尔斯眯起眼,再次扫过窗外的混乱场景,然后直视古斯:“你挺聪明,普莱尔。能做真药,会赚钱,说不定连这场乱子都算准了数……不过,达奇的计划是塔希堤,你的计划是什么?圣丹尼斯?某个大城市?”


    “有些蓝图在草稿纸上。不过主要看亚瑟,他喜欢哪我就去哪。”古斯平静地说,“初步计划是让值得托付后背的朋友们组成一个小型社区——我们不会怕事,但也不会主动惹事。”


    深褐发色的青年顿了一下,像是藏不住心情似的摸了把无名指上的戒指:


    “毕竟你知道,我有家要养。”


    这话裹着蜂蜜色的暖意,语气里还带着一点近乎雀跃的轻快,像是面包房飘出的香,又像年轻人在午后的长椅上提起家里那位等他吃饭的人。


    查尔斯嘴角明显地一抽。


    他盯着古斯看了两秒,没说什么,只抿了一口还有些发烫的咖啡:


    “要是那地方能看见树林,到时候告诉我。”


    ——好,挖到一个靠谱的!


    故作淡然地,古斯重新端起杯子:“那你对树林有什么偏好?热带?亚热带?寒带——”


    因克忽而支起前肢。门被猛地推开,风裹着烟味、火药味和脚步声灌进来。


    乔治扑进来,帽子歪了,领子开着,左手还死死扣着枪柄,整个人像是被街头的枪火一路撵到这儿。


    查尔斯下意识地一绷,手滑往枪套,但乔治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平克顿侦探扫过一圈,略过店主,直奔古斯:“见鬼,普莱尔,我找了你两条街——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古斯淡然道:“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


    “该死的,那可太值钱了!”乔治一屁股坐下,把帽子摘下来往桌上一丢,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气。


    “赏金还在算,至少有五六百——照我们说好的,我拿六,你和你的人四,我回头就让人送去。”他眉飞色舞,拍着桌子,声音大到把吧台后的阿曼德都引得探头。


    “而且那几个奥帮杂种当场爆了脑袋,干净利落,你家的那个亚瑟,枪法真他*——”


    他忽然一顿,视线落到查尔斯脸上。


    一秒钟的停滞。


    乔治眯了下眼,像是在把记忆里的影像和眼前这位重新比对:“……亚瑟?楼顶的不是你吗?”


    “蓝尼也能开枪。都很准。”古斯不紧不慢地推过先前点的那杯,“说实在的,我有时候也分不清。”


    “哦,蓝尼。”乔治恍然大悟,不在意地摆手,没太放在心上,重新兴致勃勃地续上:“太准了,太准了,每枪都是啊。那些个范德林德的也都被吓跑了,跟过街老鼠似的。”


    “普莱尔先生,要是你以后还搞到这种情报,咱们能配合得很好。你报线索,我带人抓人——咱们利润完全可以五五分啊。甚至……”


    他斜睨了查尔斯一眼,小声补一句:“我们可以把你列为‘非正式情报员’,不走文件的。亚瑟,或者蓝尼想来,我也可以写推荐信。当然,他们不如你方便……”


    查尔斯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眼乔治,默默抿了口热饮。


    古斯却露出个为难的笑容。


    “唉,乔治老兄。”他低声道,“实话跟你说,蓝尼还好。亚瑟……他身份其实有点问题。虽然他叫亚瑟,但并不是亚瑟。”


    乔治本来正要伸手去拿杯子,听到这话,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古斯,不动声色地从靠背里坐正了些了,颇有些平克顿精英的味道:“这是什么意思?”


    古斯没答,倒是因克再度支起身,脑袋转向咖啡店后门,尾巴摇来摇去。


    小地图上,另一个灰点,无声无息地停在那里。


    古斯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因克背上。


    狗听话地卧下,鼻子倒还不依不饶地指着。古斯继续保持着得体的笑,慢条斯理地开口:“意思是……瞧,虽说现在劳动法有了改动,但在那之前……还留下了些棘手事儿,一些遗留问题。”


    他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窘迫神色:“亚瑟实际上……姓普莱尔。”


    乔治的眉毛高高一挑,神情变得耐人寻味。他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宁愿装作糊涂不提。


    “啊……”乔治不自在地说,“普莱尔,伙计,可能你还年轻,有时候……男人嘛,是会犯些错的。”


    “别用这副脸。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没犯过错。”古斯恼火地一摆手,“反正我家里是不好给他改了,不然我也犯不着跑出来——乔治,你们平克顿,有没有什么办法?”


    ……查尔斯如坐针毡。


    在白人的地界,很多年来都有个规矩:孩子的身份随母亲。于是,黑人女人生的孩子,不管父亲是谁,哪怕是庄园主,也依然是奴隶。


    白人立这律法,是为了占有他们的活体“财产”。古斯现在谈这个,是为了给亚瑟一个合法身份。


    查尔斯理解。查尔斯知道。查尔斯愿意配合这场戏,哪怕这得忍着让对面那个糊涂平克顿把他当成“亚瑟”,投来那种“你兄弟对你真好”的眼神——


    问题是,古斯这小子和亚瑟才不是兄弟。绝对不是。


    而且,真正该坐在这桌上的那位,此刻正站在因克对着的方向,暗戳戳地注视这一切。


    查尔斯,一个单身汉,被莫名其妙地发下一份“兄弟情深”的剧本,坐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桌前,忽然觉得嘴里的咖啡哪都不对味。


    “我出去抽根烟。”


    查尔斯说着,没等回应,兀自绕过桌脚。后门虚掩着。他轻推开,反正就是比屋里清新的空气立刻扑了满脸,还夹着火药味和远处惊叫未散的尾音。


    亚瑟就站在外头,靠着砖墙,一身粗布麻衣还沾着尘灰。脸上那层油污遮得极好,几乎认不出他来。他摘了帽,同样抹黑的乱发搭着额角,像个刚从码头干完活回来的苦力。


    但他的眼睛是亮的。


    不是警觉的那种亮,也不是狩猎时的那种亮。而是一种极专注的凝视。他看着前方咖啡馆的窗,透过斑驳的玻璃——那是古斯的位置。


    查尔斯站住了。忍了忍,又忍了忍。


    查尔斯,一个老实的单身汉,忍无可忍。


    “亚瑟。”查尔斯语气平平。“别盯着普莱尔了。你脸红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句引自游戏任务原审判词


    83  ? 正名


    ◎“五千块赏金可买不到你即将经历的事,邪祟。”◎


    暮色像是轻轻落下的一层温柔烟纱, 将小院镀上流转的紫金光泽。落日最后一点余光斜照在桌角,拉长了人影,也把纸面上的铅字映出一层金边。


    一张略带纹理的奶油色牛皮纸被小心地倒在桌上。


    三双眼睛随之同时落下, 第四双却是自下而上扬起——因克从亚瑟靴边抬起头,前爪一撑, 脑袋探出,鼻子好奇地嗅闻着空气。


    “好孩子, 这可不能给你咬。”古斯笑着拨开跃跃欲试的狗头, 站直了,朝院内的三个人类观众微一欠身,双手往前一推, 如侍者揭开银盘盖子般郑重其事:


    “各位先生, 请允许我隆重介绍,亚瑟·普莱尔, 平克顿的特别合作者。”


    亚瑟挑了下眉,没说话, 只跟着另外两个脑袋一起凑过来打量。查尔斯一手撑膝,另一手端着杯子, 连喝都忘了喝;蓝尼手肘支桌, 眼睛瞪得老大——


    文件头部, 相当精致的哥特体,书写着“平克顿国家侦探社”;下方则是咄咄逼人的鹰眼标志, 那只象征着“永不睡眠”的睁开的眼睛,在夕阳下反着一点暗金色的光。


    “兹证明……获准在美国各州代表本社从事情报收集、案件调查及执法协助等相关工作……”蓝尼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全美各地执法机构及本社合作伙伴应予认可并提供必要协助……”


    他念到一半停住, 抬头看看古斯, 又看看亚瑟, 两眼翻腾着目睹灰狼混进猎犬群里的震撼:“上帝作证!亚瑟,你现在也是平克顿的鬣狗了!”


    “我建议修正您的修辞体系,萨默斯先生。”古斯饶有兴致地说,“来,你的‘鬣狗证’。噢,查尔斯,我们的新身份还得等等,你知道,和商业挨边的话,流程总要慢些。”


    查尔斯点点头,蓝尼接过纸张,张大了嘴。亚瑟依然没说话。他微微前倾,低头看着桌上文件,像是认真端详,又像在憋着什么。终于,他哼笑一声,声音不大:“你就这么想改我的姓。”


    “怎么是我?我们的书都已经印出来了。”古斯耸耸肩,一脸无辜:“况且,你都已经是普莱尔家的人了,不是吗?”


    这句轻飘飘地甩出来,亚瑟立即从桌下踹来一脚。力道不重,却正中膝弯。古斯倒吸一口气。查尔斯猛地呛了一口。


    “咳——!”


    这素日里行事稳重的混血猎人像刚吞了根刺,眉头狠狠皱起,手也挡在嘴边,肩膀跟着抖了两下。蓝尼下意识转头看他:“你没事吧?”


    “……没事。”查尔斯擦了把嘴,动作果断地站起身来,顺手按住蓝尼的肩:“来,咱们去劈点柴。”


    “啊?”蓝尼一脸懵,“感觉还是够的——”


    “柴火永远不嫌多。”查尔斯不容置疑地说,“再拖会儿可能就有雨了,走吧。”


    他一把扯过蓝尼的胳膊,把人半拉半带地领出了院门。蓝尼回头张望,嘴巴微张,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挠了挠脑袋,跟着走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狗在椅脚旁摇尾巴。落日最后那点光照从墙缝滑下,打在那张摊开的文件上,把“普莱尔”这个姓氏晕染出几缕温热的金边。


    然后,它被一双带着枪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


    古斯歪头注视着,试探着靠过去半步,亚瑟瞥来一眼,只摘了帽子,又低头去拍膝上的灰,动作慢吞吞的,仿佛是在给自己找点事做。古斯果断环向那截紧实的腰,这回被抵住了。


    “别在外面。”


    男人小声警告,既没真的用力,却又相当坚决。古斯想了想,改绕向那副宽厚的肩。


    现在,他们并排坐在桌边,腿贴在一起,马靴并着马靴。古斯一只胳膊从亚瑟背后绕过,肘窝顺势搭在斜方肌处——不是搂,也不是压,更像是长久相处养出的肢体契合。


    他的指尖落得轻,顺着亚瑟肩线慢慢收了收,掌心贴稳,手臂松松挂着,半是勾搭,半是支撑。春日衣衫穿得薄,体温透过棉布熨上皮肤,仿佛将漫天晚霞偷藏进了方寸之间。


    亚瑟喉结不明显地滚了滚,没动,也没推搡,只抬眼往天边瞟了一眼,像是在确认没人路过,又像是在忍。


    “少得寸进尺,小子。”他后槽牙磨出气音,“要是被人撞见——”


    “这可是‘兄弟’的拥抱,你看,连指甲缝都在阳光够得到的地方,光明正大,光天化日。”古斯不怀好意地倚靠过去,语气理直气壮,“况且,你说别在外头,我这不就在‘旁边’了?”


    “旁边”一词被他刻意咬得又轻又慢,亚瑟咬牙撑住了,心跳却在一瞬间不讲理地加快了几拍。


    那是一种熟悉却难以适应的跳动,不像战斗时的血热,也不是逃亡时的提防,而是某种被碰到要害却偏偏得装作若无其事的难受劲。声音全被压进骨头缝里,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好像一快就要露馅。


    古斯似乎意识到了这点,得逞般从鼻腔哼出轻笑,径自侧身半靠过来。这份重量来得狡猾又坦荡,一下压得亚瑟动也不是,推也不是。而那点热度、那点无声胜有声的“我就在这”的意味,清清楚楚地黏在身上,拿不下去。


    亚瑟皱了皱眉,努力把颊边那点热压回去。他盯着天边将熄未熄的余晖,终究还是问道:


    “花了多少?”


    “你的一百五——因为我给你买了那个平克顿的徽。”古斯说,“其他人包括我,一个洁白无瑕的身份,也就只要一百。”


    他放轻了语气,顺便还把脑袋往亚瑟肩窝那块压了压,明目张胆地蹭。亚瑟僵了一下,难以置信道:“这就……四百五?该死。”


    “确切地说,目前为止,四百六十八。因为我还请乔治·哈洛韦——就是帮咱们跑这事儿的平克顿——喝了个爽。”古斯说道,“整个跑通,应该不超五百。”


    亚瑟指节骤然蜷起,古斯连忙坐直,正色道:“可别嫌贵。这钱可是能砌进咱们新身份的灰浆。从这一个开始,我们就能逐步搭出更加合法的东西:银行账户,税务登记,商业执照。”


    他掌心缓缓抚过亚瑟脊线,如同安抚一只炸毛的大猫:“甜心,你该尝尝坦荡活在阳光下的滋味。你要是现在进警局,能比我还受欢迎……”


    亚瑟哼出一声:“以亚瑟·普莱尔,还是亚瑟·卡拉汉?”


    “当然是‘亚瑟·普莱尔’。”古斯笑眯眯地,“亲爱的乔治探员可没填你的肤色。这代表,一旦卡拉汉出了问题,抑或出圣丹尼斯——”


    “那还得避开那个米尔顿。小子。”亚瑟沉声说,“你烧这笔钱前应该先跟我商量。米尔顿早就怀疑‘亚瑟·卡拉汉’——”


    “可不止,甜心。”古斯慢悠悠地打断他,“达奇崩了科尔姆那天,乔治·哈洛韦来咖啡馆找我,喊的可是‘普莱尔先生’。”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我去领赏的时候,登记的名字,是古斯·摩根。”


    亚瑟一怔:“他——”


    “乔治问过我,”古斯清了清喉咙,模仿起乔治探员的英国口音:“‘摩根先生,想不想再赚五千块?那目标和你很有缘,叫做亚瑟·摩根’。”


    “对乔治来说,名字只是个代号,我姓什么都无所谓,有希望分他赏金就行。不止他,平克顿的底线其实一直都很清楚——花得起钱的,才配谈正义。”


    “当然,那位通缉犯摩根先生确实让我挺吃惊的。你想,亚瑟王的姐姐不就叫摩根嘛,所以这听着就像,有人取名叫做‘耶稣·圣母玛利亚’,或者‘路西法·晨星’。很不真实,是不是?”


    亚瑟冷冷瞥来一眼。


    “嗯哼,一个叫奥古斯图斯的,说‘亚瑟·摩根’荒唐——你知道你这名字听着像是什么吗?就是‘撒旦·普莱尔’。”


    “感觉还不错。”古斯若有所思,重新慢慢靠过去,额头几乎蹭上亚瑟鬓角,故意把声音压得像夜风:“那么,来一份堕落套餐吗,亲爱的圣·亚瑟?现在预定能享受专属折扣哦。”


    亚瑟把头偏过去,像是不让他贴那么近。


    “堕落个……一块钱。”亚瑟咕哝道,“不能再多。”


    古斯再度坐直,语气也是一正。


    “已经收到您的订单,那么亲爱的客人,我们得谈谈具体堕落方式。”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像真在对贵宾解释服务流程:


    “您是希望我从正面呢,还是希望我从背后?或者您侧过身?又或者我们全试一——”


    话没说完。


    亚瑟猛地转头,动作快得像一记突袭,直接用嘴堵住了他的嘴。


    古斯尝到了点桌面剩下的果汁味。


    他顺势收紧了手,亚瑟迟疑半秒,最终还是没有退开,反而回咬了一口,像是报复,又像是勾引。


    等他们终于分开,亚瑟眉间带着点火,眼底却是压着的亮光。他盯过来,嗓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五千块赏金可买不到你即将经历的事,邪祟。”


    ……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很后悔没有念一个文科学位,以至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概括今晚玩的……嗯,“圣·亚瑟压榨邪祟奥古斯图斯于此”?


    总之,这场驱邪可贵得很。也许是那份平克顿的身份证明给了他某种力量,又或者是“普莱尔”这个新姓氏带来的自由感。他的喘压得像怕被谁听见,但整个人却始终没往后退半寸。


    顺便发现,他大腿内侧特别容易发热。不是因为动作多,而是因为他在忍。他总想控制节奏,咬着牙不出声,好像一旦叫出来就算输了似的。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怕被听见,后来才明白,他只是不太好意思被我发现……他其实非常、非常喜欢。嘿嘿。


    又或者说,他扮演得太敬业了。连羞耻感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总之,确实值五千。


    可恨我全副身家加起来暂时还没这么多,不过,我已经很好地证明了我的赚钱能力,和规划未来的能力。


    如果说达奇用梦想拉人上船,那我就会用现实给他一个岸。比起达奇飘在计划里的理想国,我的港湾至少头上有屋顶,卧室有床垫,每顿有荤有素有水果,我赚一份他有一份。


    还有,现在,用听诊器听他的肺,那些该死的杂音已经撤退了!


    圣·亚瑟一旦下凡,众神的位置,就得重新排一排。


    附注:身份下来后,记得查查考药剂师执照需要哪些资料。毕竟亚瑟连打几轮奥德里斯科之后,我的上半身已经没有发光特效了,又是个半公开的“合法合作者”,总不好一直做个黑户。


    附注的附注:虽然平克顿这边走的是乔治那条线,理论上不会跟意大利的勃朗特撞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这张身份卡,八成会在圣丹尼斯的哪位老蛇精那儿卡一下。


    这么说来,我是不是还得支持我那家属的老大,著名西部点子王达奇,开发开发鳄鱼饲料新配方?


    【亚瑟·摩根日记】


    今天(涂抹)……这几天,我不知如何写起。


    达奇杀了科尔姆。在他*的行刑广场。那里到处都是警察,平克顿,奥德里斯科。见鬼。他全知道,可他还是做了。在大庭广众下,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喊“我就在这”,像是什么该死的表演。


    我看到何西阿的表情。我们在想同一件事。达奇变了。或者说,达奇一直都是这样,但我现在才看清。


    而那时候我想的是,见鬼,古斯还没走。


    还好这混账没傻到朝我的方向看。只是护着因克,像个该死的贵族一样从容地挪出了广场。老实说,他虽然没开枪,但在枪战中的样子比达奇强。


    这整件事让我觉得达奇似乎正在失控。过去,他每个计划都有条不紊;现在,他就像个要证明自己还有用的老人,不顾后果地逞英雄。而古斯……只花了四百五十块,就买了四张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的通行证。


    他那时看我的样子,生怕我嫌它贵。但我只是觉得怪。亚瑟·普莱尔?几十年来,我一直是亚瑟·摩根,或者亚瑟·卡拉汉,或者无名氏。现在突然有了这么个……正经身份。见鬼,我从记事起就被追捕,头回见到自己名字后头跟着平克顿的标记。


    那本露营手册居然还在卖。古斯前天又收到一封信,说要再加印五百本。我画的那些草图,我们合写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说明……居然有人愿意花钱买。不是抢,是买。这感觉……很不一样。


    也许真有条路能走出去。可能因为这样,我把他拉进屋里,然后(涂抹痕迹)


    见鬼。这事写不下去。


    我已经习惯了逃亡的生活。枪,马,帐篷。但混(涂抹痕迹)古斯提出的,这些合法的东西,突然让我意识到我可能想要的更多。


    他居然还说一起堕落,哈。如果有谁把我拉上来,而不是往下拽,那就是他了。虽然这话我宁死也不会告诉他。这小混账已经够自鸣得意了。


    值五千块赏金的亚瑟·摩根。现在是亚瑟·普莱尔,一个平克顿的“特别合作者”。这世界可真他*荒唐。


    如果这身份能真管用,如果我们能从这片烂泥地里爬出来……查尔斯和蓝尼也在咱们这条船上了。这身份能保住他们吗?能让我们不再是那些夜里不敢点灯的亡命徒吗?


    不知道。但我发现自己想试试看。


    84  ? 顺路


    ◎“我可等着瞧你怎么伺候那匹摩根马。”◎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不得不给某位西部点子王致以感谢。尽管他那浮夸的登场仪式成功让整个圣丹尼斯都记住了他们帮派, 招来了不少本不必要的关注,估计康沃尔也会很快被招来……


    但据蓝尼反馈,现在已经没人再去破坏我们的广告了;查尔斯也说, 尾随和盯梢的情况明显减少。真是意外之喜,简直值得我往他们那捐款箱里扔几块钱。


    不过, 反正我和亚瑟共享着同一个金库的钥匙,亚瑟最近手头松快, 必然会反哺营地。与其重复捐赠, 我还不如花这几块钱给他买块上好的牛肉回来烤,这样一来,也算我捐了, 嘿嘿。


    这几天的成功里, 亚瑟始终保持着令人钦佩的清醒。他说要是哪个帮派真想勒索,绝不会满足于上门拜访、出门跟踪, 特别是涉及药品的生意,麻烦会没完没了。他对这些事太熟了, 不知道是职业习惯作祟,还是过去的经验让他警觉。


    当然, 我是计算过风险的。按我现在的标签, 我们售卖的异烟肼药剂在法律的定义上是“肺结核患者专用营养补充剂”, 属于保健品或食品添加成分,是“专为肺痨患者设计的强化配方”, 有助于“恢复肺部空洞带来的损伤”之类的。等我把专利和其他几项关键原料搞定了,它们才能真正冠以“药物”之名。


    两者间的区别?大概就是一个需要更多的钱和更多的审批流程,另一个只按普通商品和食品标准走流程。在我们已经拿到平克顿介绍信的前提下, 很快就能从街头销售、杂货铺搭售转入正规经营, 之后再慢慢扩大规模。


    可惜我说得再清楚, 亚瑟也还是不信。于是我们打了个赌——关于执照。他赌申请会卡,我赌能顺利通过,谁输谁负责喂一周的马。


    我们现在有三匹马了。包括新来的白雪在内,都是些乖孩子。输赢倒无所谓。不过现在最令我好奇的是,要喂的马里,是否包括——


    “古斯。”


    木门吱呀推开,惊得铅笔在纸上歪出一道。亚瑟的影子斜斜切过桌面:“你在写什么?”


    “日记。”古斯坦诚地说着,手腕一转,啪地合上了自己的本子:“内容详实,字数充足。好奇吗?拿你的来换。”


    “想都别想,小子。”亚瑟双臂抱胸,自牙缝里挤出声哼笑,“现在认输,你还用不着跑。”


    “不对,不对,就算我输了,也得知道输在哪。”古斯笑眯眯地,“顺便问一句,我喂马的任务里……摩根马算不算在内?”


    亚瑟没好气地瞪来一眼:“你先赢。”


    “所以这就是说——”


    ……


    阳光还带着晨雾的湿润,空气里发酵着雨后土味与远处飘来的工业煤烟。越往城里,道路越硬,马蹄铁叩击地面的音色也越发清脆——开始是碎石混土的路面,还能踩出些泥浆;再往前,变成了压得发亮的石砖,车辙刻痕纵横交错,像无形规矩扎进了地里。


    马缰在斗嘴和笑声中不时绷紧。经过最后一片郊区木栅时,还能瞥见一两只晒太阳的懒猫。越往里,木头变成了砖墙,砖墙又被石灰与浮雕装饰取代。气味也变了——草木的清新褪去,只剩下煤烟、马粪和洗涤水的味道在街口混杂。


    最终,在一座带石柱门廊的白砖大楼前,两人勒马停下。古斯拍拍马脖子,亚瑟皱着眉看了看左右,像头要迈进笼子的美洲狮。


    “这鬼地方光闻着就一股有钱味儿。”他小声咕哝。


    “管住你的手,摩根先生。”古斯利落翻身落地,拍了拍西装翻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们今天只与墨水瓶搏斗,不劫这里的保险箱。”


    亚瑟哼出一声,也跳下马:“我看未必,小子。我干这一行久了,能看出来,有些地方啊,不是你打劫它,就是它打劫你。”


    “那也等证件到手……愿文明的审查流程宽待我们。”


    古斯握住门把手。


    大门一声咔嚓脆响,仿佛机关启动。门内是相当安静的一片空间,与街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堵玻璃墙。地面是打蜡的大理石,墙上悬着几幅油画,连空气都像是比外头冷了好几度。


    脚步声在空旷的前厅里回响,仿佛被某种无形规矩不断重复地放大。柜台后头一个戴眼镜的女文员,她甚至没抬头,仿佛早已习惯了门口的风铃声。大厅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商人或医生模样的人,各自抱着文件夹,神情专注又麻木,如同等审判的被告人。


    古斯轻咳一声,走向前台。那位文员女士依然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根手指,指向一本厚重的登记簿。


    “姓名、事由、预约人。”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前来见汉弗莱先生,关于上周提交的产品标签审核。已经支付过加急费。”


    一旁的亚瑟扬起眉毛,古斯保持着微笑,看着那文员抬起头,目光在自己身上一转。


    “啊,是您啊,普莱尔先生。”她的语气突然热络了几分,嘴角甚至挤出个近似笑意的弧度,“您确实有预约过,汉弗莱先生今早特意整理了您的文件。”


    他们被带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古斯轻轻敲了敲门。


    门扉纹丝不动。


    古斯神情一僵。


    文员早已旋身离去。亚瑟踱上来,手掌拍了拍门板,又煞有介事地从门板摸到门框,跟打梁牲口骨架似的评估过它的厚度和坚固程度。


    “橡木。”他压着声音说,“上好的那种。比教堂的椅子还结实。”


    古斯拒绝理会这家伙,重新用力地敲了几下——


    ——圣丹尼斯市政卫生委员会的办公室,艾伦·汉弗莱才将茶杯移到桌角,门就被推开了。


    “进门前要敲门,懂吗?”艾伦头也不抬,声音不快,“这里是市府机关,不是牲口集市。”


    “我们敲了,先生。两次。”一个年轻的声音说。


    这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艾伦慢吞吞掀起眼皮,看到两个男人——都很高,身材结实,前头的那个年轻些,深色短发,没留胡子;边上那个年长些,暗金的半长发,时髦的两日胡,靛蓝双瞳有如冻湖。


    只是,两件同款深灰绅士外套,年轻人身上效果刚好,年长者身上那件,却在胳膊和胸口绷得紧紧的,活像头烈马强套了银行家的行头。不知是穿衣习惯,还是管家或保镖得了少爷多定的衣服。


    “请坐,先生们。”艾伦用钢笔尖点了点面前两张削过椅背的梣木椅,这可是他的匠心之作——不舒服的椅子能显著缩短会谈时长。“我是艾伦·汉弗莱,市政卫生委员会助理委员。有何贵干?”


    年轻人放下一份文件:“奥古斯图斯·普莱尔。前来领取我的‘咳嗽安抚补剂’产品标签审核结果。一周前递交的完整材料。”


    艾伦展开卷宗,视线还未扫过第一页,脑海中先叮咚一响——勃朗特家的人正好说过,要要特别关照某个带着罗马余晖的名字。


    他斜起眼睛,重新审视这年轻人:瞳色深沉,俨然沉淀着老派贵族的克制;右手不算新的红宝石金戒,是藏着新钱难买的岁月包浆;坐姿有过礼仪训练的端正,还有那些个在标签和注册名录上烫嘴的拉丁词根……


    艾伦清了清嗓子。


    “这个嘛……普莱尔先生,”他拖起为难的长腔,像在对客户解释并不令人愉快的房价调整,“我很抱歉,但您应当理解,市政审查流程就像酿制雪莉酒,有严格的程序和时间表。”


    “首先呢,文件会经过初步登记,然后转交到分类评估科,之后是专业审核部门,最后才能到达决策审批处——”


    “一周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古斯平静地截断,“您当时握着我的手说‘下周准能批下来’,我还请您喝了一杯,在巴士底狱酒吧。”


    他盯着对面的中年职员,而这职员脸上的微笑更微妙了。


    “啊,是的,可工作流程不是这样。”艾伦说道,语气诚恳,“您的产品属于特殊类别,涉及肺部健康,这就需要更严格的审查。更何况,最新的‘深入健康审查条例’刚刚生效——”


    “什么条例?”古斯问,“这周的报纸我都看了,市政厅我也跑过两趟,甚至连一周前的您,也没提过什么新条例。”


    “文明车轮滚滚向前,政策也是日新月异的嘛,普莱尔先生。”艾伦摊手道,“为了公众健康,我们必须格外谨慎。您需要更多文件和……额外程序来支持您的申请。”


    “当然。”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又向前略略倾身:“这也不是不能加速,只是流程上,可能,需要适度的……辅助材料,来打消上级的疑虑。”


    身边亚瑟扭过了头,似乎是在忍笑。古斯眯起眼:“比如?”


    “您明白的,”艾伦露出个温和的笑容,“这类行政决策,并非我个人可以左右——我们这里不收贿赂,那可是违法行为。可您若能表达一点诚意,比如提交一笔‘行政协调金’,那我们自然会从程序上进行‘快速审议’。避免——嗯,不必要的耽误。”


    说完这番话,他依然表情轻松:“其实我们是为您着想。否则,一旦资料进入缓查流程,便要等议事厅财政季度审计通过后才能转交。这样说,或许您就明白了——”


    “多少?”古斯简短地问。


    如同是在计算账本利润,艾伦点过手指,又翻开面前的文件,唇边始终挂着礼貌的弧度:


    “按照近来的先例,这个月内,一百元算是中等标准。可您若希望在本周内拿到批文——”他抬起头望了古斯一眼,眨了眨眼睛,“象征性地提交两百二十五元整,将大有裨益。”


    古斯盯着他,艾伦仍满面春风,仿佛刚刚建议的是一套午餐搭配。


    亚瑟咳了声,从包里抽出另一张纸,随手一推。


    “平克顿的介绍信。”他说,“能打个折吗?”


    他语气过于直白,古斯眉梢一跳,艾伦脸上的笑也僵了僵。继而,他接过那纸,先慢条斯理地展开,目光掠过那枚鹰隼徽章,又不紧不慢地把信合上,推回桌面,仿佛那只是张餐厅菜单。


    “先生们啊,”艾伦慢吞吞地说,“这里是卫生委员会,不是州警局。”


    古斯干脆学着亚瑟的语气:“所以,能打个折吗?”


    “很抱歉。”艾伦依然在笑,“圣丹尼斯是有章法的城市。你们拿得出这封介绍信,自然是值得信任的绅士。基于此,我可以将‘行政协调金’从两百二十五,调整为整两百。这已经是我职责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先生们。毕竟,我也得向我的上级交代。”


    古斯叹了口气:“看来我理解错了圣丹尼斯的规矩。”


    “圣丹尼斯一向讲规矩。”艾伦掀起眼皮,笑意如同将融未融的蜂蜡——既维持着公务员的架子,又随时准备滴落成谄媚的模样。


    “只要两百,就能换来无尽的商机与便利。当然……下回若能带来更有分量的介绍信,我也会更方便。”


    古斯再叹出一口气。


    “我输了。”


    艾伦微微一怔。这可和勃朗特的人提到时不够一致……这种出身富贵的小阔佬,又有一月不到就千来块入袋的本事,两百块,按理说也不过是几轮赌博的事——


    那不怎么会说话的金发年长者却坐直了。


    动作很轻,没有一点声音,但室内的空气却似乎突然一紧——


    他眼神没动,搭在大腿上的手收了回来,肘部微微提起,指节松了松,俨然是在惯性确认枪套的位置。那是一种为发力、起身、甚至为制服某人而调整身体的姿态。像头并不咆哮的狮子,就算只是在伸懒腰,也足以让猎物闻到血味。


    光是看,艾伦便觉得脖子后头发紧,某种难以言明的不适感从胸口升起,像有人正对着他的命进行审阅、分类、标记:脆弱点、逃跑路线、优先级。


    “黑朗姆喜欢辣薄荷。”那年长者莫名地说,低沉的声音里居然还掺了点笑,“白雪喜欢胡萝卜。”


    “……先生们?”


    “金条喜欢苹果。因克就没有不喜欢的。”古斯郁闷地接口:“遛狗、喂马都归我。拜托了——当然,别出人命。”


    “——?!”


    本能地,艾伦站起身,但与此同时,那年长者也站起——


    只是一瞬,艾伦便意识到,这人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宽出一圈。那些把外套撑出轮廓线的不文明肌肉,此刻每一寸都像是能用来发力的器械。只要这人愿意,完全可以隔着桌子把自己提起来,像掐起一只鸡。


    还有那只手——戴着枚不小的金戒指,看上去像订婚用的款式,却粗壮、粗糙、带茧。那不是工人的茧,不是写字的茧,是每次举枪时都会磨在同一位置的茧,集中在几个致命的关节上。


    “……先生?”艾伦声音发虚。


    “我瞧你……挺喜欢去巴士底狱吧那地方吃晚饭。”亚瑟懒洋洋地开口,“我也喜欢,不过,我骑马。你坐电车……就这几步路啊。看来最近赚了不少,是不?”


    艾伦呆在原地,脸上的血色比喝了一瓶私酿威士忌还褪得快,而亚瑟的神态依然像在闲聊。


    “填饱肚子后,你喜欢顺着河边溜达。那地方暗巷多得很,路灯坏了好几天了,连你家门口那盏也是……看来你们这什么委员会,管不着市政。”


    “是么?”古斯神情诧异:“这可不够安全……”


    这暗示再明显不过了。艾伦僵了几秒,只觉一股冷风灌进脊椎。最终,他挤出一抹僵硬的笑,缓缓坐回椅子上。


    “我……我可以减到一百五。”艾伦结结巴巴地说。


    亚瑟缓缓摇头,目光没有离开艾伦的脸:“看来你更想晚上在河边谈?”


    “好吧,好吧!”艾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词,“这份申请,我……会亲自处理。但是、但是还是要几天,这没办法,必要的。”


    “几天?”亚瑟问。


    “加急,明、明天就行。不要钱。”


    “这才像话嘛,伙计。”亚瑟咧嘴一笑,轻快得就像刚才那压迫从未存在,“合作愉快,是不是?”


    艾伦勉强点头。就像生怕他们误会似的,迅速地拉开了抽屉,抓出了一堆文件和印章。


    “说实话,”他咽了口口水,“这事……本来不是我的主意。我是奉命行事。”


    古斯歪了歪头,目光温和:“哦?”


    “这套流程,是勃朗特先生的人吩咐的。”艾伦压低声音,“他说要‘留意一下这个普莱尔’,看你是个什么来路。我……我只是听命照办。”


    他偷偷瞄了古斯一眼,又立刻移开:“不过现在……我会亲自送批文,不再拖延。两位……确实是讲道理的人。”


    “很好。”亚瑟点头,眼神里带着猎人的满意,转头对古斯道:“你看,普莱尔先生,我就说,这圣丹尼斯的效率能比牛走得快一点。”


    古斯起身,向艾伦礼貌颔首:“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汉弗莱先生。”


    两人走向门口,亚瑟在离开前最后回头看了艾伦一眼:“别忘了修家门前的路灯。夜路太黑,容易出事。”


    市政大楼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仿佛把那屋里的阴霾一同甩在了后头。


    街上阳光明亮,城市已然彻底苏醒,面包店的香气里杂着电车和马车的叮当声。古斯扭头,眼神一秒切换到崇拜模式:


    “我的老天,摩根先生,我以为你要动手了,没想到你还做过这种功课。”


    亚瑟拉低帽檐,边拽缰绳边撇来一眼:“顺带的。小子。你要出门干活,总不能连对面坐的是什么杂种都搞不清楚。”


    “确实。我太乐观了,以为他们不会盯上这种小生意……”


    亚瑟嗤之以鼻。


    “小子,千把块的生意可不小。我们干票大的,最后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这些……你这些日子小心点儿,别让人摸着后脑勺。我得去查查那个勃朗特是什么东西。”


    “啊,关于他我是听闻过一些。”古斯连忙说道,正要开启剧透,忽而若有所思——


    “等会儿,亚瑟。你先前说,什么顺带的?”


    亚瑟的视线顿时一飘,相当可疑地望向远方,那双长腿轻夹马腹,脊背也不自主地调成了方便疾驰的模式。黑朗姆打了个响鼻,稍稍加了速。


    “我路过了几次。”他含混地说。


    “嗯。顺路路过。”古斯自言自语,“我们住在郊区,要到巴士底狱,那可不得从北顺到南,又从东顺到西……”


    “……”


    “确实相当顺啊。”古斯点点头,状似认真,“看得也挺全,知道我见过什么人,跟什么人吃饭,买了什么东西,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路上当成偶遇,回家还要装出副不知情的样子问我——”


    “少废话。小子。”亚瑟打断,声音不大,却像一只靴子踩进了水坑,砸实了某种情绪。


    “你输了。”他强调,抬手拽低帽沿,怎么看怎么色厉内茬——


    “我可等着瞧你怎么伺候那匹摩根马。”


    85  ? 分岔


    ◎马厩余热犹存,火光之外心分◎


    黄昏像层薄汗, 悄悄爬上马厩檐角,也爬上那匹烈马等待着的那双手。空气里弥漫着无需明言的躁动——毕竟,缰绳与脉搏, 彼此都知晓此刻该往何处缠绕。


    人影切开草垛堆砌的暮色,那匹旁人避之不及的烈马也停下踱步, 目光紧紧咬住那抹缓慢逼近的轮廓。他靠近,它缓缓偏头, 让出半寸可供呼吸的位置, 比任何语言都更接近允诺。


    这是匹极大的马,站得稳当,肌肉紧凑, 立在夕阳下仿佛一整块活着的铁铸, 每道肌理沟壑都蓄着即将崩裂的张力。可当那双手从颈侧落下,马没有退, 只将脑袋稍稍抬起,在触点下微微收紧。


    那双手顺势游走过峰谷, 五指捧起那无法一手掌握的饱满弧度。它低低哼了一声,前腿更扎实地立稳, 整个胸膛随着呼吸缓缓涨落——


    是在等着那手深入下一段更深的路径。


    而那层紧绷, 在缓缓松开。


    马夫贴掌滑下那两道高耸的峰峦, 鼻尖紧随其后,感受之下炽热而搏动的生命。烈马没有抗拒, 只主动前倾,把那条曾多次交付的道路再次交予。距离消失殆尽,仿佛整个傍晚都溶进了他们之间。


    渐渐地, 某种暗号在掌纹与肌肉之间苏醒, 触感与反应一点点合上节拍。掌心一路探下, 呼吸也随之绵长。只需指尖稍作按压,它便顺从地微调站姿,将最需要照料的地方送到那只手下,默契而纵容。


    等刷毛没入鬃毛,那烈性生物不再动,却也不再完全安静。它的耳朵颤着,尾巴一甩一甩,脚下不时踏动,一下、再一下。但随着力道一层层穿过皮骨,它又慢慢伏了身,眼半闭,鼻息渐重,沉浸在这熟悉的仪式中。


    喂料是最后那步。


    糖渣于陶罐底沙沙作响,烈马湿热的啃噬突然变得凶狠,齿列陷进皮肉,试图给马夫留下印记。糖料未尽,它的鼻尖依然追着糖霜气息逡巡,喉咙滚动的声音近得几乎贴着他的腕骨。马夫不言不语,只在它每次踢蹄之前按住躁动的关节,将每一下挣蹬揉散,驯成一段段拖长的回声。


    ……


    城市灯火以西,夜色越过森林与铁轨,压进克莱蒙斯岬的湖水。一只夜鸟扑棱而过,拍起一圈不安的涟漪。火星在晚风中飘散,像落在眼皮上的梦。


    星光斜洒,铺在岸边沙砾上,冷得如同那些再也戴不上的珠宝。莫莉·奥榭慢慢走出营地火光,那叫哈维尔的墨西哥人还在弹吉他,没人注意她的离开。她指尖捻着披肩一角,那里的流苏早已起毛。


    她知道自己在这个营地不讨喜。她从不干活,也不会讲笑话逗这帮乡巴佬笑。可她本来就不需要。她不欠这帮人什么。她以前有女佣、丝绒手套、定制的马车。她出门只为跳舞与应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她留下的唯一理由,也是她唯一所需的,就是达奇·范德林德。


    可达奇几天没跟她说过一句整话了。


    没有争吵,也不是厌恶,而是某天起,他干脆不再承认她仍属于他的生活。他的目光绕着营地里的另一个年轻女人转,搭讪、路过、找话题,像条饿狗围着肉骨头转悠……和当初在庄园的舞会上,他还没带她私奔时,做的那套一模一样。


    达奇变了,又或许……根本没变过。


    莫莉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像样地说话,是那一天,亚瑟带了个陌生人回营地。


    一开始,她以为又是哪个临时来避风的亡命徒,但那人衣着整洁,眼神沉着,自我介绍时自信又流畅,每个音节都如军装铜扣似的严丝合缝。亚瑟站在他旁边,起初只是那副惯常的沉默模样,但越往后……他站得近了些,肩膀贴着,眼神始终注视着那个叫古斯的年轻人。


    而古斯也总在时不时地回望他,眼神不明,像在找什么回应。


    ……像在偷情。


    莫莉当然没证据,就算有,也没谁会信一个城里小姐的直觉。但她的直觉一向准。她从舞会和沙龙一路走来,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那是男人只会用来回应“他自己带进来的人”的神情。


    而达奇——在古斯发表完那通“蛰伏进圣丹尼斯”的计划之后,是她第一次见他那样沉默。


    古斯、特尼劳尼、达奇,他们看起来都让人信得过。但古斯不一样。他分明比他们都年轻,说起“计划”时却像真的有章法,像真能办到什么。甚至在那之后,就连她,也听说了:古斯在圣丹尼斯租了院子,亚瑟帮着他,不便在罗兹镇做事的蓝尼和查尔斯也都去了,那边的钱开始稳定,而且干净。


    不用抢劫,不用蒙面,不用枪。


    没人明说古斯取代了谁,可篝火边开始谈论起圣丹尼斯。所有人都明白,在营地之外、罗兹镇之东,第二个核心正在成形……而比较,也就无可避免。


    达奇从不允许这样的比较。哪怕没人敢当面说出来,可自那之后,他的笑话讲得更响,计划说得更大。也开始躲着她,冷着她,仿佛生怕被她身上某种味道……衬出来。


    他在提防。莫莉看得出来,就像她当年在沙龙中,一眼看穿那些绅士手套下的算计与胆怯。


    可提防什么呢?是古斯带来的那些干净的钱?不用冒通缉与枪火就能得到的钞票?这些,她曾经都有——不,不只是拥有。那是空气,是阳光,理所当然,毫不稀罕。


    达奇曾嘲笑为金钱奔波的“文明人”,说他要的是自由,要摆脱社会的枷锁。他曾那么迷人地说:“我们要逃离这个腐朽世界的规则。”她正是为了这份浪漫,脱下丝绸裙子,卸下珍珠项链,放弃体面的庄园生活,跟他一起流浪。


    然而,现在,如同童年里某个赖床的上午,女佣拉开窗帘,阳光毫不留情地照进来……莫莉忽然看清:达奇并非真的厌恶金钱和文明,他只是无法容忍它们不是按他的方式运转。


    而且,他老了。


    老到一旦遇见一个更年轻、更利落、更受人信任的“新局中人”,就开始急于证明自己仍有位置。他不再是那个在月光下许诺自由与未来的男人,不再是那个带她逃离金丝笼的理想叛徒。他甚至,甚至会冒着被抓的风险进城,只为枪杀一个已经在绞刑架上的死对头——


    身后有脚步声,没踩断一根枯枝。莫莉没回头,先听见了那双靴子响——不是达奇,而是另一个女人。


    “你在这儿干啥呢?天这么黑。”


    阿比盖尔的声音响在她身后,不算轻,也不算亲切——这女人是达奇另一个视作养子的“金童”约翰·马斯顿的妻子,还有个儿子,也是个真正在这帮派里扎了根的女人。


    莫莉转了下头,没答话,只将披肩在肩头拢了拢。她知道阿比盖尔为什么来,不是真的想聊天气。


    “我看你晚饭连碗都没碰一下。”阿比盖尔走近一步,在她旁边站住,双手叉在腰上:“听着,我不是要多管闲事,但……你一个人杵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像是要做什么傻事似的。”


    莫莉轻轻笑了一下:“放心,我要是真想走,不会选你们能看得见的方向。”


    阿比盖尔皱起眉,嘴角抿紧了,显然在琢磨这句话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她低头掸了掸裙角的灰,又抬头盯向莫莉的眼。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们。”阿比盖尔说,“也知道你不适应这地方。但别做蠢事,明白吗?别因为……某个人,就想着干出点什么让所有人后悔的事来。这世道已经够艰难了。”


    “你是在担心我会向平克顿告密?”莫莉干脆地开口,“还是担心我会和帮派过不去?”


    阿比盖尔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摸出根烟卷。火柴划亮,咝的一声,烟草气味在夜风中慢慢飘散。


    “我担心的,”她吐出一口烟雾,语气平稳,“是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回不了头的事。我见过太多女人,为个男人,把自己的一生赔进去。”


    莫莉又笑了笑:“你以为我是那种为情所困的傻姑娘吗?”


    “那你为什么站在这儿?”阿比盖尔看着她,语气没变,“我听说你以前,是个住在大房子里的淑女。”


    “嗯,有花园的大房子。”莫莉喃喃,声音比她自己想象的还平静,“出门要坐马车,要穿勒得喘不过气的大裙子。”


    “可别指望我会喊你‘夫人’。”阿比盖尔咬着烟卷笑了笑,声音里带了点难得的柔和,“反正你看起来也不会愿意帮我洗衣服。”


    莫莉看向她,目光在那双手上停了停——粗糙、实在,指节处起了茧。


    “你后悔吗?”她问,声音很低,“后悔……这一切?”


    阿比盖尔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弹掉指间的烟灰。


    “我不像你,奥榭小姐,我没那么多选择。”她的语气没有怨意,只是陈述,“但我有杰克。有了孩子,你看待一切都会不一样。”


    莫莉垂下眼帘。“你听说了吗?”她轻声问,“那边……圣丹尼斯。亚瑟好像留在那里了。”


    阿比盖尔皱了皱眉:“听人提过。查尔斯过去了,蓝尼也在,那个——”


    “古斯·普莱尔。”


    “对,古斯安排的营地,居然弄了身合法行头,像是什么体面生意的模样。”


    “挺厉害的。”莫莉说,声音里听不出褒贬,“我不大了解亚瑟,但听达奇说,亚瑟是最爱质疑的人。”


    “那可能不是为了他自己。”阿比盖尔顿了顿,“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人比达奇还能说。”


    “不一样。”莫莉摇头。“那人没谈那些大词。”


    她们谁都没有明说“那人”是谁。但风从湖面吹来,营地的火光摇晃,她们的眼神在黑暗中短暂交汇——她们都看见了同一条歧路,却又都不愿先开口。那个名字悬在她们之间:古斯。这个闯入帮派的陌生人,这个能带来稳定收入的人。


    阿比盖尔扔掉烟头,用靴子碾灭,某种犹豫掠过她的脸,随即转化成某种决心。


    “我有个儿子要考虑。”她低声说,语气平静却压得很低,“我不想让他在逃亡中长大——”


    她忽然顿住了。


    远处传来一阵细碎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莫莉肩膀一紧,下意识挺直了背。她迅速朝四周张望,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树影重叠,黑得发沉,风一吹,像有无数个身影藏于其后。


    但最先褪去血色的不是她。


    “杰克呢?上帝啊……他刚才还在火堆旁啃饼干!”阿比盖尔猛地回头看向营地,语调中头一次多出股惊恐:


    “——杰克?杰克!”


    小杰克失踪了。


    古斯是在次日午后接到这个消息的。消息他不奇怪,但送信的居然是莫莉·奥榭。


    罗兹镇的驿站马车把这位本该在克莱蒙斯岬当金丝雀的淑女送到了门口。她手指绞着那条眼熟的蓝披肩,长裙裙摆与鹿皮靴子沾着泥浆。那张苍白的脸庞比平时更白。仿佛是从另一个剧情地图穿越过来的模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古斯有那么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被达奇拐骗来的爱尔兰大小姐,居然从克莱蒙斯岬一路赶了过来。


    阳光底下,她很仔细地打量过院子,张了张嘴,像是忘词的配角。最终,她说:“阿比盖尔找不到杰克了。”


    古斯心里冒出股奇怪的感觉。他一向无视这个女角色——倒不是不尊重她,而是她像块可怜的背景布,一个达奇曾经炫耀、后来懒得提的旧收藏。除了找面化妆镜,她从没发过任何任务。


    可她今天说出了额外的话。


    身后不远咔哒一响,伴着他上午才调好的须后水味。亚瑟匆匆推门出来,金发还在滴水,衬衫扣得不整,领口敞着,锁骨边隐约几点红痕。


    莫莉抬头,目光停顿一瞬,没说什么,只微微收了收披肩,眼神重新落回古斯身上。


    “昨晚的事。”她继续说,“他们找了一整夜。湖边什么都没留下。”


    亚瑟问:“达奇怎么说?”


    “……正在计划。”她顿了顿,“他和何西阿觉得……布雷斯韦特庄园需要一次拜访。”


    亚瑟偏头,神色依然淡定,蓝眼却像把已出鞘的刀,干净、平稳、带着去向。他迅速扣上外套,动作利落无声:


    “我去趟罗兹。古斯,这几天看好家,别让人——”


    “暂停。”古斯抬手截断。


    亚瑟望回来。眼神交汇间,某种无需明言的默契自视线间流过。


    古斯神情沉着,声音平稳:“布雷斯韦特家背后是勃朗特。”


    “勃朗特就在圣丹尼斯。”


    86  ? 教父


    ◎“在山上或水边,要有树,要能看到日出。”◎


    圣丹尼斯, 荒野五州东陲的明珠,有钱有势的人和野狗一样多。可真正令整座城市屏息的名字,只有一个——安吉洛·勃朗特。


    古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还是隔着屏幕、操控着亚瑟在圣丹尼斯街头跑任务。其后的CG动画里,这位意大利侨民要么穿着睡袍, 处于众手下的包围之中,意态悠闲;要么西装笔挺, 在酒会上谈笑风生, 警察局长和市长都要给他敬酒,大小帮派和权贵都得给他面子。


    这位暗影统治者的命运与范德林德帮交汇,始于布雷斯韦特庄园的枪声——又或者说, 源于某位西部点子王的点子:达奇以为, 凭自己一双巧手,能把罗兹镇的格雷和布雷斯韦特两家玩弄于鼓掌。却忘了, 世上长着脑子的不止他一个,更致命的是, 最靠谱的牛马亚瑟,也有翻车的时候。


    在玩家无从插手的强制过场里, 亚瑟被科尔姆的人偷袭中枪, 狼狈逃回营地养伤。就在他卧床的这段日子, 格雷与布雷斯韦特两大家族渐渐回过味来:原来近期的连番纷争,全因被一伙外来枪手牵着鼻子走。


    格雷家于是设下陷阱, 布雷斯韦特家干脆动手,绑走了帮里唯一的孩子杰克,也就是约翰·马斯顿和阿比盖尔的儿子。


    不过, 在这年头, 武力值才是最大的倚仗。亚瑟伤愈归队——玩家重新上线, 局势立刻天翻地覆:格雷家的埋伏被当场反杀,族人被悉数清算;布雷斯韦特家也没能幸免,百年老宅在混战与大火中化为灰烬,一代望族彻底覆灭。


    但橡木庄园的弹雨中没有杰克。布雷斯韦特家族一直靠私酒牟利,而大买卖需要大买家。杰克的下落,也就顺理成章地指向了圣丹尼斯那位权势滔天的教父,帮派的活动范围也终于从野地进到了大城市——


    一个小任务后,教父放了人,却顺手坑了达奇一把,说电车站藏着大批现金。


    达奇信了,兴冲冲地亲自踩点,继而带着蓝尼和亚瑟干了一票轰动全城的电车站大劫案,喜提巨款十五块二毛五。


    纵横西部的范德林德帮匪首哪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便带着众人杀进勃朗特的大宅,把这位高高在上的圣丹尼斯教父绑进沼泽,亲手淹死,喂了鳄鱼。


    古斯原本是打算等的。


    被勃朗特的手下收保护费?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亚瑟在,两个既亲近亚瑟又靠谱的帮派成员在,更何况,达奇在众目睽睽下轰科尔姆的场景还新鲜着。接下来只需要教因克不吃陌生人东西,那位教父迟早会落进沼泽,变成鳄鱼的晚餐。


    可古斯忽然意识到,所有故事线里,亚瑟从来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做玩家时,这叫做跑任务。穿越进来之后……怎么说呢,好牛马亚瑟就是这么可靠,就是这么让人信得过。无论局面多乱,他总能咬牙扛住,总是冲在最前面。只要有他在,就像有座山一样踏实。


    现在,古斯决定,要把这头让人踏实的勤恳牛马拉回家,让他自由奔跑。


    “亚瑟,你信我吗?”古斯问。


    庭院里光影正好,午后太阳从墙头斜下来,把砖石晒得发烫。街上传来有节奏的马蹄声,窗台间缠绕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亚瑟探寻地望过来,微微皱眉:


    “那孩子才四岁。”


    无需更多言语,古斯却立即尝到他未出口的东西——这个帮派,哪怕一路颠沛,也从不丢下自己人,尤其是孩子。


    无论达奇日后如何背离誓言,至少亚瑟还固执地守着这堆将熄的篝火。


    古斯走近两步,声音平静:“我明白。所以才要把事办得稳妥,不能靠冲动,也不能光靠达奇那种老路子。”


    亚瑟的眉头又拧了拧,似乎还在琢磨。空气安静下来,只剩下因克在院子里嗅闻走动的窸窣声。


    “先生们,容我插句话,杰克已经失踪一整晚了。”


    莫莉的声音微微发紧,两眼来回扫视:“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计划,但我想知道我该带什么话走。”


    亚瑟深吸一口气,最终将目光焊在古斯脸上。


    “我跟你走。”男人开口,音量不高,不容置疑,“不管你怎么打算对付勃朗特。”


    “告诉达奇,”他转向莫莉,眼神重新锐利:“我和古斯会从圣丹尼斯这边入手,让他晚点再去找那伙子布雷斯韦特。告诉阿比盖尔和约翰,我们有了线索。”


    莫莉点点头,紧了紧肩上的披肩,她没有再说什么,只低声应道:“我去发电报。”


    这位曾用情诗浸透信笺的年轻女士,背离了原本故事中为达奇痴缠的轨迹,身影很快消失在午后阳光里。


    古斯一时竟有些说不清的感觉。明明早知道自己的出现会让故事改道,可像莫莉这样的人忽然从恋爱脑里醒来,他却说不清是好是坏。只觉得一切都有些奇怪,好像熟悉的剧本里多了陌生的台词,至于结局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院子里没能恢复安静。亚瑟低头检查着枪械和刀具。因克溜溜达达地凑近来,亚瑟问:“带它吗?”


    “让它看家。”古斯下意识答了一句,目光还留在莫莉离去的方向:“我头一次看到她走得这么坚定……有点像我老家的那些女人。”


    亚瑟把弹巢扣回,斜睨来一眼:“怎么,你还专门盯着她看?”


    古斯眉头一挑,当即凑近,故作沉吟:“嗯,我似乎闻到了一点点酸味。”


    亚瑟漫不经心地把左轮塞回枪套:“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瞧你那点本事,还分心多看别人,我可不替你收拾烂摊子。”


    查尔斯和蓝尼都还没回来,院里没人,古斯索性抱上那截很会扭的腰,鼻尖也贴近对方耳廓:“这么说来,你很享受被我看着,是吧,摩根先生?”


    亚瑟哼出一声,抬手拍掉他的爪子,却没真挣脱:“别胡闹,邪祟。杰克还等着我们去救……你的计划是什么?”


    “先谈谈看。”古斯说,“救回杰克,还有那见鬼的保护费,我们一并搞定。”


    亚瑟微微侧身,目光直视古斯的眼睛,还是任由他抱着。


    “可要是他不想谈……你知道我不怎么惯着他们。”


    古斯认真地回视:“勃朗特和你们不一样。他不是你熟悉的那种亡命徒,他混这一行不是靠枪法,也不是靠嘴皮子,是靠手里捏着每个人的软肋……怎么说呢,更像是带着枪强买强卖的。”


    “在他的世界里,名声、体面和利益才是通行证。只要条件对头,就是可以谈的。”


    “这听起来可不大像是帮派。”亚瑟眯起眼睛,仿佛在脑中权衡这番话,表情变得若有所思,还掺着些许惊讶:“你倒是愿意解释……你知道,达奇很少说为什么。”


    古斯笑眯眯地:“那当然是因为我爱你。我们可是伴侣,不是什么头儿和枪手的关系。”


    他顺手调整过亚瑟的后领,语气里全是心安理得的亲昵。


    这回亚瑟迅速往院门方向走,脸上没什么表情,步子却比平时快了两分。


    “……我知道。”他低声咕哝,“我知道。”


    ……


    在阳光转成蜂蜜色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富人区。这里比其他地方更安静,树影在墙角斑驳,还有修剪整齐的灌木和花坛,连空气质量似乎都更接近郊区。


    安吉洛·勃朗特的大宅伫立在街道尽头,乳白色的高墙,精致而厚重的铁门,更像是来自意大利的遥远回忆。


    “一栋好房子。”亚瑟评论,目光扫过那些精心设计的庭院花园。


    “喜欢这种风格?”古斯问。


    亚瑟轻哼。


    “太招摇了。”亚瑟小声回复,“像这样的房子,在这片土地上,不是在炫耀,就是在给别人画靶子。”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精巧的窗与高耸的墙,评估似的打量过每一个可能的入口和弱点,仿佛已经习惯了将任何建筑都视为潜在目标。


    “你还没说你偏好什么样?”古斯催促。


    亚瑟顿住了。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仿佛这个问题太过私人,或是他从未认真考虑过——“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些许不自在,“大概简单点的吧。出门看得见天,晚上不用提防哪扇窗后头有人举枪。”


    短暂地,那双蓝眼睛飘向远处,似乎在脑海中描绘着什么画面。


    “在山上或水边,要有树,要能看到日出。”他又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近乎喃喃自语,“不用一直搬来搬去。”


    话音落下时,男人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点别扭地收回视线。晚霞斜照在他侧脸,把平日的轮廓晕得柔和了一瞬。古斯看着,那双蓝眼又飞快掠回。


    “也不能太偏。”亚瑟说,嘴角也微微上扬,“得有地方能买到你那堆瓶瓶罐罐。城里来的邪祟总得有点光捣鼓他的魔药,是吧?”


    他在考虑了。古斯心头猛跳,很想扑过去啃。碍于在外,只得使劲干咳一声:“行,以后你挑地方,我负责把桌子架子都摆满。”


    亚瑟没再说话,只抬手整了整帽檐,重新将注意力转向面前的宅邸,肩膀却微不可察地近了几分。被他带着,黑朗姆也得意地扬了扬头,悄悄朝金条挤了过来。


    “你有没有看上的地方?”亚瑟问。


    “我也喜欢有山有水。”古斯想了想,顺手拍了拍金条的脖子,“我研究了地图。西海岸怎么样?加利福利亚州,气候好,能看海,也能种点东西,靠港口还能进货。你觉得呢?”


    亚瑟沉默几秒,挑了挑眉毛。


    “加利福利亚?”他怀疑地问,“那地方,听说连土都能拿去称金子卖……要不然,带出杰克后,我们抢了这块。”他摸了摸下巴,“我感觉应该够了。”


    古斯:?


    87  ? “家”


    ◎尘世路险共议利,墓园并肩话百年◎


    夕阳正在下沉, 熔金般的余晖漫过墙头与花坛。两匹马慢悠悠地踱步往前走,古斯侧头,怀疑地打量亚瑟。


    “也不至于抢……?这种大城市的庄园虽然贵, 但也不是完全买不起,主要是没必要。”古斯嘀咕, “空气太坏,生态复杂。咱们这趟来, 一个月不到, 贼,抢劫,勒索, 都碰了个遍。”


    “我们该找的地方, 应该是那种不显眼但也不荒僻的——那种披着城市皮的边陲地带,文化松散, 最好还带点度假气。”


    亚瑟微微侧过脸,表情半是好笑, 半是怀疑:“小子,说点我能听懂的?”


    “就是说, 大城市方便但太乱, 荒野自由但危险。”古斯解释, “理想的是介于两者之间,有点法律, 但像蜘蛛网一样松松垮垮。常住的居民,要么忙着讨生活,要么躺得很平, 谁都懒得管闲事。”


    “听起来比达奇那塔希堤靠谱。”亚瑟喉间滚出声闷笑, “那你觉得, 这要多少?”


    余晖里,他没侧身,右手松松地搭在枪套上,是副闲聊似的样子。但古斯非常怀疑,只要自己说个数,很快就能解锁约会项目-银行踩点。


    但气氛实在太好,晚风里夹着新鲜的草木气息,头顶橙红的云絮像温热的手掌,从脊背一直抚到心头——


    “我相中了旧金山附近。”古斯干脆道,“具体哪块还没定,不过那边最贵的地,一英亩也超不过百来块。咱们差不多能盖个三四间房的小屋……”


    小屋。


    亚瑟持缰的手一顿。只觉这组音节比枪声还要惊心。小屋。不是雨季会渗水的帆布帐篷,不是随时要卷铺盖的租赁院落,更不是浸着陌生人味道的旅店。是会有炊烟从烟囱钻出来、一个真正可以称作“家”的去处,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


    一英亩地百来块,加上建材工钱,统共需要多少?一千三四?两千?


    黑水镇之后,这样的数字是得付出些努力的——去抢银行、劫火车,或者去拼几个赏金犯。一路卖命,一路盘算着下一票。每一步都要提心吊胆,每个铜板都要在硝烟里打滚,每张钞票都沾着陌生人的血。


    可现在,靠着那本泛着油墨味的小册子,那些小玻璃瓶装的药水……这堆安分守己的货物,竟然已经垒出了千把块。没有追捕,没有枪战,没有那些死在枪下的面孔……虽然不如抢劫那么快,却干净、简单、顺当,仿佛每一块钱都吸饱了阳光。


    “要盖就盖两层的。”


    亚瑟突兀地开口。他望着路尽头勃朗特宅邸高高的院墙,连自己都被这句吓了一跳。但话既已出口,索性让词句顺着风往前滚:


    “楼上睡觉,楼下干活……有个像样的廊子,能放两把椅子。别搞得太花哨,结实最要紧。屋边再搭个马棚,要比后院那个强,冬天不漏风。”


    说到最后,亚瑟竟有点别扭。打出第一发子弹至今,他惯于算计弹药存量与追兵距离,习惯了每一天都要为生存奔波,从未想过安稳生活会成为自己的念想。可自从跟这混账小子搞在一起,这些难以出口的渴望就像春天的野草,一寸寸冒出,怎么也压不住。


    所有那些在枪套与账本间反复确认过的数字突然有了温度:千来块钱,他们已经有了。再干几笔买卖,似乎真的就能攒够。正如这小子说的,他们根本不必朝谁扣动扳机,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地方。


    亚瑟心虚地偷偷瞥了金马背上的年轻人一眼,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灼热——却正撞见古斯也望了过来。


    一瞬间,两道视线在泛橙暮色下相撞,谁都没有躲开。时间仿佛凝固一拍,连风都慢了下来。亚瑟下颌线绷紧又放松,很想移开视线,最终放任自己沉溺在那双深色的眼瞳里。


    古斯费了点劲才压下自己即将泄出的笑意。


    不能笑。猫是一种会尴尬的生物。要是笑了,这家伙绝对策马就跑。


    “那就这么定了,两层楼。”他煞有介事地点头,让马匹更贴近些,“楼下客厅要有个好壁炉,那边冬天不冷,但有个炉子更舒服,还能烤点东西。”


    亚瑟猛地摆正脖子,又不自在地调整过帽子——那指尖推高帽檐又迅速压回,耳尖泛红的速度堪比糖浆渗透松饼。


    “炉子……”男人闷声重复,声音低得像是在跟自己嘀咕,“得找个会砌的,马棚也是。大概还得多花十几块——”


    突然间,他顿住,缰绳也猛地拉紧。黑朗姆不满地喷了喷鼻息,又在主人绷紧的膝盖间恢复平静。


    “等等。”


    古斯抬头:“嗯?”


    “走过头了。”亚瑟下巴微抬,匆忙转向。黄昏的阴影里,勃朗特的宅邸已被他们甩出了几十码远。那些精致门窗边,仆人们正将煤油灯逐个点亮。


    “……”


    空气中弥开一丝尴尬。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远处的树上嘲笑似地叫唤。


    古斯一拉缰绳,跟着亚瑟掉转马头。天色已然全暗下来,庄园的铁艺大门里,两个守门的喽啰正倚着柱子抽烟。见有人骑马靠近,便条件反射地站直身,神情里多了警惕。


    “私人领地!”其中一个按着枪上前,西西里腔调裹着烟臭:“回去。这里不是散步的地方。”


    亚瑟看向古斯。古斯仿佛没听见似的,照常下马。于是亚瑟也慢悠悠地翻身下来,动作不紧不慢,像是在自家花园边。


    “告诉你们的老板。古斯·普莱尔来访。”古斯平静地开口,“我们今天有两件事要谈。一件是关于被扣押的孩子,另一件是关于前几次的拜访。”


    那按枪的守卫与另一个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声冷笑:“普莱尔?就是那个卖药水的小贩?滚回你的小摊位去吧。”


    此刻,为了交谈,他离那铁门相当近。亚瑟已无声无息走到侧面。突然之间他出手,一把攥住了那人的领带,猛地往铁栏外一拽。


    砰地一声响,守卫额头磕上栏杆,枪也脱了手。亚瑟语气低沉:“我一直在说,礼貌不会让你损失任何东西。”*


    守卫嘴里含混着痛叫,另一名守卫下意识后退半步。亚瑟松开手:“而你看起来挺廉价的。”*


    好标准的激怒发言。古斯努力维持住平静表情,往前走近,轻描淡写道:“辛苦了。现在,去转告你们老板。”


    刚被撞懵的守卫捂着脸,狼狈地挣扎起身。亚瑟松手、还枪,那人恶狠狠地盯过来,却正对上古斯的眼。


    “小子,愣着干什么?”古斯冷冷问,“还是说,你想见血?”


    这回,那人什么都没说,只跌跌撞撞往宅邸里跑。铁门后的庭院里零星亮起几盏煤油灯,仆人和护卫们远远观望,没人敢轻举妄动。


    亚瑟甩了甩手,唇角微翘,嗓音压低:“他看着可比你老。”


    古斯也跟着把声线压成气音:“毕竟年纪是他们唯一比我多的东西……对了,你更喜欢我表现得年轻点,还是老成点?”


    回应他的是骤然绷紧的肩。亚瑟隐晦地瞪来一眼,脑袋也扭了回去。


    “别在外面胡说八道。那头来人了。”


    果然,门内有脚步声渐近,那雕花的铁门也吱呀一声解了锁。一个年纪较长、衣着整齐的管家带着两个新守卫匆匆出现,脸色阴沉:


    “先生们,勃朗特先生现在可以见你们——不过请把武器交出来,这是规矩。”


    古斯冷笑:“武器留下,那我们还不如直接回去。告诉你们的雇主,要么我们就这样进去,要么他亲自出来。”


    管家犹豫了片刻,再次去请示。回来时,他明显更加恭敬:“请跟我来,先生们。”


    四面八方,无声的目光像细针一样跟了上来。不是路人那样随意的好奇,也不像亚瑟注视时总带着温度。那些视线游移不定,淡淡地落在双手与胸前,安静、隐蔽,却带着几丝难以言明的寒意。


    仿佛窗后、廊柱、阴影里都藏着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有些端着枪,有些只是攥着工具。


    古斯神色自若地挨个看回去,甚至还冲离自己最近的几位微微颔首,像是在街头与邻人偶遇。那守卫神情一滞,下意识避开视线。


    勃朗特的院子打理得相当好:花坛里栽着的植物都开了,颜色明亮的花朵像能在夜里发光。地面扫得一尘不染,草皮剪得整齐,连转角处的矮树篱都没有一根杂枝探出。


    屋内更是豪华,四处透着金钱的芬芳——光润的地板铺着鲜艳的地毯,水晶吊灯将油画边框镀上流动的金边,厚重的天鹅绒帷幔垂到地面……非常符合亚瑟的专业判断,洗劫了这里,绝对能在加州买下一块不错的地。


    而这片地产的主人,圣丹尼斯的教父,安吉洛·勃朗特本人,跟游戏里那样,一件家居长袍,一顶丝绸花帽,端着本书,翘着二郎腿,斜倚在被两个持枪护卫簇拥的大沙发上。


    “啊,年轻的普莱尔先生。”勃朗特的声音带着点口音。他优雅地合上那本书,腿也放下来。用一种评估商品似的眼光,将他们从上打量到下,还特别关注了一眼亚瑟。


    “以及这位……我该继续称呼普莱尔,还是该说摩根先生?”


    亚瑟没吭声,只稍稍换了个站姿。古斯自然地上前:“这取决于当下的情景。如果面对的是朋友,那我们都是友好的普莱尔。”


    “呵,朋友造访朋友的城市,本该带着美酒,而非这样全副武装的拜访。”勃朗特说着,把书放到一旁,“说实话,普莱尔先生,或者说普莱尔们——”


    “我向来钟爱直截了当。这省却了许多无谓的客套。那么,你们是来谈什么的?生意?还是那个迷路的男孩?”


    厅里还有个沙发,正好在勃朗特的对面,古斯慢条斯理地坐下了。


    “纠正你一个用词,勃朗特先生。杰克·马斯顿是被‘带走’的。”古斯说,“四岁的孩子,靴底甚至沾不上马镫,不该牵扯进成年人的事务里。他的父母非常着急,所以我们来接他回家了。”


    “那我呢?我就该白白赔钱?”勃朗特冷冷问,“你们范德林德的人,破坏了我在罗兹镇的生意——一整批值钱的烈酒,现在又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家,谈论被‘带走’的孩子?”


    “罗兹镇是场令人遗憾的误会。”古斯说,“我们从西边一路过来,又有那么多张嘴要养。饥饿的狼可不会在意肉坏了多久……自然什么人出钱,我们就做什么事了。”


    “真正损害你生意的,是那些花出这笔钱的人。有他们在,没有我们也会有别人。何况,用一个孩子作为报复,这也不是体面绅士所为。”


    “精妙的诡辩。”勃朗特嗤笑,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毫无征兆地,他站起身,边上那两名守卫立即跟着往前。


    “在我的城市里,在我的房子里,你竟敢如此理直气壮……你还赶走过我的人。”他微微倾身,眼神锐利,“年轻人,你以为,你不用付出代价吗?”


    屋里的空气骤然绷紧。那两个端着步槍的守卫直勾勾地望来,左侧的手指搭上板机,右侧的枪口微微抬起。身后,亚瑟的目光也侧过,神情如待出鞘的刀——这是神枪手的底气。只要场面有变,管他教父还是教爷,反正他们对面一个都不会留。


    纹丝不动地,古斯继续与勃朗特对视。看着那张脸上闪过些许讶色,下一秒,一只手重重拍上古斯的肩。


    “我中意你这双眼睛,年轻人。”勃朗特说着,又热情地伸手来握,“安吉洛·勃朗特。”


    古斯回握:“奥古斯图斯·普莱尔。”


    勃朗特眉毛一挑:“哇哦,奥古斯都?听见了吗?”他冲着守卫夸张地挥手,“先生们!这位可是踏着七丘之城的荣光降临。那么,这位追随皇帝的骑士是——”


    “亚瑟·摩根。”古斯平静地介绍。


    “哦,很高兴认识你。”勃朗特笑道,示意守卫后退,“来来来,上酒!给我们的皇帝斟满托斯卡纳的阳光——”


    “很抱歉,不知能否换成柑橘水?”古斯问,“酒精会影响我的工作,而我的搭档正在使用的药剂也需要戒酒。”


    勃朗特又笑了,冲着房间角落的一个仆人打了个手势。


    “有趣的选择,小伙子。很少有人到了我的家,还要拒绝我的酒。”


    他重新坐回沙发上,表情带着股被逗乐的意味:“不过我得承认,清醒的头脑确实更适合谈买卖。我听说你的药剂生意相当成功……所以我的人上门拜访了。”


    仆人端来了两杯缀着薄荷叶的柑橘水,琥珀色液体也注入雕花方杯。亚瑟眼前一亮,古斯偏头瞄去一眼,端过杯柑橘水,顺势递过去。


    亚瑟的嘴角顿时垮下,只得一言不发地接过。古斯才满意地执起剩余那杯,望向勃朗特。


    “不得不说,圣丹尼斯的嗅觉相当灵敏。”他也笑了笑,“我这摊子刚摆没几天,就有朋友专程上门来教规矩,这欢迎方式还真挺特别。”


    勃朗特哈哈大笑。


    “我的城市是只精明的猫,只挑自己看得上的猎物亮爪子……不过,你手上的能耐也真不小。小伙子,一个月千来块,你到底卖的什么玩意?”


    “一款专利。”古斯耸肩。“还在调试剂量。”


    “哈。那些文件和印章……”勃朗特嗤笑,“管点用,但不多。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保护来自于……正确的合作关系。”


    “生意做得大,得有门路,有买家,也需要一份安稳的环境。信我的话,年轻人,圣丹尼斯这地界,单干撑不了多久。”


    来了。叫价了。


    古斯精神一振。勃朗特掌握着圣丹尼斯最宽的渠道和最隐秘的网络,连当局也有人给他卖账。只要这家伙点头,等于这座城市就此敞开大门。与其和他针锋相对,不如顺势谈谈分账与条件。


    甚至暂时让点利也没关系。反正说不准哪天,这位大佬就进了鳄鱼肚子。


    当然,戏要唱得真。


    “你的话很有道理,勃朗特先生。”古斯摆出副为难模样,“可问题在于,我所售卖的,并不是什么容易让人离不开的东西。”


    “我可以直接跟你说,我的配方里有糖和蜂蜜……可它既不解渴,也不甜美,更不能随便喝。就只是刚好能改善某种病症,连副作用我都还在摸索。所以,我标签上印的是,仅供特定人群的保健制剂。”


    勃朗特听完,依然笑着。他手指敲着扶手,慢慢喝了口威士忌。


    “保健品……多么体面的说法。多么优雅的折中。你倒比那些蛇油贩子坦率。”他愉快地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祖父告诉我,药品跟信仰差不多。人们相信它能救他们,管它是真是假。”


    “我喜欢做那种能长期赚钱的买卖——特别是能拿到明面上来的正当生意。至于副作用?圣丹尼斯的医生们会帮忙说好话,只要分账漂亮,谁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眯起眼:“要是你愿意把生意做大,糖和蜂蜜我这儿有的是,你的配方还是你自己掌握……你开个什么价,才肯让圣丹尼斯帮你打通门路?”


    古斯捏着杯子,仿佛认真思考了片刻。


    “这款药剂,是我和我的搭档一起实验出来的……我没法绕过他。”


    故作犹豫地,古斯转向亚瑟。亚瑟明显一愣,蓝眼里写满课堂睡觉突然被叫起答题的迷茫。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仿佛突然被推到了舞台中央,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应对。古斯战术性地抿了口柑橘水,继续道:


    “他替我扛了不少压力。所以,亚瑟,你觉得该怎么办?”


    亚瑟嘴角抽动。


    果然。这混账小子没打算安分。非得把自己拽出来当靶子。偏偏这会儿位置也不妙——背后没墙,几个死角不明,勃朗特的手一直按在膝盖,随时可能示意动手。真要开火,就算有那些邪门把戏,自己也得先扑过去顶着。


    可这混账却偏偏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莫名的,亚瑟心里也跟着安定下来。


    “你们一成半。”亚瑟直截了当地说,“只管保护和销路。药方归我们,生产我们自己来。一年为期,到时候再谈。”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住勃朗特:“还有,杰克今晚跟我们走。不管怎样,这条件没得商量。”


    亚瑟话音刚落,屋子里一瞬间静了下来,威士忌悬停在勃朗特唇边。


    【一成半?】他故意用意大利语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恐怕这个数字有些……轻视圣丹尼斯的价值了。一个好的避风港,在这个世界上是很珍贵的。”


    他向前倾身,目光在古斯和亚瑟之间游移,最终落在亚瑟身上。


    “摩根先生,我以为你比普莱尔先生更懂行情。圣丹尼斯的市场比你想象得要广阔……商业上的理解,是三成。”


    这可比预估的好。十九世纪末被城市帮派盯上,五五分账都不是稀罕事。能以三成作为开价,勃朗特显然还想做大这门买卖。


    古斯差点就要点头,但身边就有个混帮派的专业人士。古斯望向亚瑟,亚瑟没开口,只略微抬了抬下巴。


    接近底价。但还能砍。


    古斯淡然地放下杯子,声音毫不退让:“两成。条件如前,我们供货,你们卖。要是觉得不值,这生意就此打住。”


    勃朗特凝视着他们,像是要从他们脸上读出破绽。房间里的寂静几乎有了重量,连守卫的呼吸声都显得刺耳。


    突然,那张丝绸小帽下的脸舒展开来,他轻拍双手,脸上绽放出一个真正的商人笑容。


    “Daccordo!”他用意大利语愉快地说道,“两成,就两成。不过,我的规矩你们得守。我的码头容不下范德林德式的……烟火表演。”


    他抓起自己那头的威士忌杯,满意道:“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古斯碰了。亚瑟迟疑片刻,终究也把杯子递过去。


    小杯威士忌与大杯柑橘水在灯下相撞,酒色与橙光交融。交易落定,新规矩生效。


    勃朗特抬手示意守卫退下,笑容满意:“今晚,你们可以带着孩子走……不过,还想请两位帮个小忙。”


    “墓园里最近溜进来些不识趣的老鼠,既不敬畏亡者,也不懂得尊重活人,看到我的人就跑得没影……当然,朋友间的互助需要诚意。”


    他从沙发旁的抽屉里抽出个深色的木制枪盒,随手推至桌心,啪地一声打开——


    天鹅绒内衬上,一把华丽的左轮静静地躺着,珍珠母握把泛着月晕似的光泽。枪身雕着鹰翼花纹,枪管也鎏着一层金。


    相当好看,但未免有些炫耀过度。古斯下意识想要推辞,刚张口,余光里,亚瑟却牢牢盯着那把左轮。那双带金环的蓝眼睛跟点了火似的,灼灼目光几乎要把印记烙在枪上。


    所有推脱的借口在舌尖打了个转,滑回胃袋。古斯得体地颔首:“感谢您的慷慨。我们就先带走了。”


    他们走出会客厅。走廊里的守卫们刚才还板着脸,拿枪指着,此刻却像变戏法一样齐刷刷换上一副和气笑容,纷纷侧身让路。


    “合作愉快!”勃朗特依旧陷在沙发里,举杯遥敬,语气热烈得仿佛在送自家子侄远行。


    大门外,那些仆人也不躲了,连花坛边都有人恭敬地送行。进门时是被盯着防着,如今却像两位贵客,甚至有人主动牵马,递上缰绳。


    那把华丽的左轮已落在亚瑟手里,这家伙拎着它,拎得像新发的工资,眉梢眼角都透出股喜气。古斯瞥去一眼,忍不住复读某人先前对勃朗特房子的点评——


    “太——招摇喽——”古斯拖出长调,“像这样的枪,在这片土地上不是在炫~耀~就是在给别人画~靶~子~”


    “哦?”男人头都不偏,“这话从一个骑着金马的药贩子嘴里说出来,还真有说服力。”


    古斯一噎,刚想回嘴,亚瑟却正色道:“前阵子在圣丹尼斯的巷子里,我瞧见过些怪东西——一些写在墙上的话。没那个杀人犯炫耀,但更莫名其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最好别小瞧这地方。”


    说完,他顺手拿新枪转了个漂亮枪花:“你先回家等着杰克,我去趟墓园,正好试试这家伙——”


    “别想甩开我,我们是搭档。”古斯干脆利落地顶回去,“去哪都一起。”


    “是吗?”亚瑟问,“墓园在哪个方向?”


    “呃……”


    谁他*会记墓园的方向?这地界又不流行富贵陪葬。古斯梗着脖子,朝夜色深处甩了甩下巴:“大概,应该是那边——”


    亚瑟鼻腔里漏出半声嗤笑,缰绳猛地向左扯动。下一刻,视野右下角的小地图上,冒出一道完全相反的导航线。黑朗姆仿佛也感受到主人的得意,步伐比平时更有精神。


    好像又解锁了什么新功能……这家伙现在连指路都一并包了。亚瑟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搭档。这本该是双份的快乐,可为什么,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


    金条不紧不慢地跟上,偶尔甩甩尾巴。古斯坐在马上,脊背挺得笔直,透出几分硬撑的倔强。


    最后的天光被夜幕收拢,煤气灯次第睁开昏黄眼瞳。他们的影子在石板路上交叠,远处货轮鸣笛,裹着锈铁与海盐的气息扑来,近处却只剩下马蹄声在巷口回荡。


    金条与黑朗姆一前一后,剪影被路灯切成几段。街道尽头,灯火渐渐稀薄,墓园悄然蜷缩。远远望去,铁栅栏后,一排排石碑在夜风里静默不语,几只乌鸦栖在墙头与雕像顶上,警觉地盯着来人。


    他们在墙外停下,系好马,古斯悄悄压低声音:“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偷的?”


    “不是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明摆着看,小子。”亚瑟去推门,“有些人死后比大部分活人还他*的富有。”


    “而且,那些挖坟的杂种不光是冲着金子来的。有时候他们偷骨头,有时候是些更邪门的东西。跟紧点。”


    夜风夹着潮气和淡淡的泥土腥味扑面而来。脚下是碎石小路,石板与草丛间还残留着白天的湿气,踩上去微微打滑。亚瑟走在前头,步伐怎么看怎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古斯紧随其后,时不时来回张望。


    虽然有那能注意到注意的超凡能力打底,但很丢人地说,他就是觉得黑暗深处到处都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


    “……说起来,亚瑟,”古斯压低嗓音,“你刚才提的那些奇怪墙字,具体是在哪块巷子见的?”


    前方身影步伐未停,声音低低传来:“酒馆对面有,枪铺后头有,这次是肉铺那块,买肉那会儿,就在杂货店边上。”他顿了顿,“回去给你瞧瞧。”


    亚瑟就两个本子,一个新买的画素描,一个就是日记。古斯一下来了精神,期待道:“别的能看吗?”


    “你说呢?”


    “我必然好生研读研读——”


    “那你就别想看了——后退。小子。”


    古斯还在发愣,身边一股大力。亚瑟一把将他扯到身后。昏暗中,碎石路上一阵拖沓脚步声,一道佝偻身影踉跄着从墓碑的阴影里晃出来,浑身都是酒气。


    是个醉汉。他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险些撞上他们,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抱、抱歉,先生。我喝多了……我的朋友,他死了……”*


    他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墓碑,喃喃自语:“他们能听见我们说话,你懂吗?他们就在这儿,就在我们身边……”*


    “那这地方真够热闹。”亚瑟低哼,拽着古斯往另一边去。“走,别理。”


    两人的脚步声在夜色里回响,渐渐把醉鬼的影子甩在身后。墓园再次归于死一般的寂静,一排排石碑从身侧掠过,气氛莫名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亚瑟突然低声道:“等我哪天死了,别让我和这些哭哭啼啼的十字架作伴。我想在西边,能看着夕阳,最好有片大草地。”


    古斯脚步一顿,眉头微皱:“你干嘛现在琢磨这种事?晦气。”


    “我比你年纪大。”亚瑟低声哼笑,“总得提前想想。”


    古斯恼火道:“年纪大又怎么了?你身材那么结实好看,说不定我死得还早点。”


    “胡说八道。”


    气氛突然有些僵硬。隔了半晌,古斯先叹了口气:“得了,别想那么多。谁管一百年以后的事。”


    昏暗里,亚瑟斜来一眼:“一百年?你还够能活的。”


    “哦,有件事可能忘了说。”古斯放缓脚步,“等我能力完全恢复,咱们就订个婚契……要是真成了,一加一大于二,一百年青春打底。差不多吧。”


    亚瑟:“……”


    亚瑟回头,不可置信地盯过来:“等会,邪祟小子,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我一直在说,礼貌不会让你损失任何东西。”+“而你看起来挺廉价的。”→引自亚瑟经典问好-激怒连招


    *带*醉鬼发言引自游戏第四章原任务醉鬼发言


    88  ? 并肩


    ◎“等完事了,我会详细告诉你——我希望你的手放在哪。”◎


    夜雾已起, 远处的煤气灯晕出毛边,昏黄的光线却没能照进这片石碑林立的阴影。稀薄的光线里,年轻人的轮廓还是熟悉的那个, 吐出的每个音节都清晰可闻,偏偏组合起来, 竟成了荒诞的谜面。


    “见鬼。”亚瑟干脆停下脚步,四下一番张望, 拽着古斯退到过道间。他不是第一次听这混帐说些诡异话, 也不是没听过些更荒唐的。但却是第一次,这几组单词直白得像一记闷棍,打得他心头猛跳——


    “说点我能听懂的。”


    “哪部分?”古斯偏头, 笑意藏在眼里, “婚契?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奇怪的事,黑沼泽那不就有个诡异小屋——”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亚瑟手一挥, 又调整了下帽子,像是想藏起点情绪。“该死。我知道你们那儿尽是些邪门勾当——”


    “也不算那回事。”古斯耸肩, “我那的学者还真研究过很多……怎么说,不同世界的理论。就像一棵树掉下来的种子, 各有各长法、各有各活法?这样的地方很多, 母系社会是少一点, 但总有几个。”


    “你再等会。”亚瑟满脸费解,“什么鬼宇宙?母系……?你是说, 家里当妈的管事?她男人呢?”


    “我只有我妈,生物学双亲仅供基因参考——毕竟我大致就是把材料拼在一起冒出来的。历史成绩一般,朋友也不多。所以, 甜心, 问点我能答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晚风卷着潮气吹过树梢, 枝叶摩挲得仿佛在低语,不远处的巷子里飘来几声狗叫。


    “见鬼。”亚瑟用力抹了把脸,“别说这些稀奇古怪的,来一件一件说。小子,你说的一百年青春是怎么回事?要是真有那么长……”


    他的尾音卡在喉间,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古斯安抚地环过那截结实的腰。大约是环境实在昏暗,亚瑟没挣,只喃喃道:“我们钱不太够……”


    古斯被逗乐了:“就惦记这个?”


    掌下肌肉一绷,亚瑟也侧过身,锐利的蓝眼睛在夜幕下复杂莫辨。


    “先把这个说明白。”


    “好。”古斯认真应道,“我举个例子,猫、狗和鸟这些,乍看它们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老不老,对吧?这就像我那老家的人,活得长,还显年轻。”


    不等亚瑟回答,古斯自顾自接道:“这其实也就是你刚才问的,当妈的管事。”


    “她们又要管事,又要管孩子,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和那些有毛病的男人生孩子。”


    平时熟悉的单词组织在一起,愣是拼凑出完全不熟悉的情况。亚瑟眉峰拧出沟壑,努力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自己熟悉的事物对称上——


    “就像……挑种马,是吧?”他问,“得找那些身子骨结实的、没什么毛病的,这样才能配出好马驹?”


    “对。”古斯点头。“人也是生物,道理相通。就像养马,只有没暗病,性情稳,毛色好,再有那么点特殊本事的,才够格留种。”


    “这样一代一代挑下来,底子越来越好,活得也越来越长……当然了,甜心,你的身材比我这个祖传优选的还好。”


    为表强调,古斯顺手探向亚瑟领口下缘,直奔阴影,帮着托了把那对沉重的胸肌:“真的,我也有练,但就是没你大……”


    亚瑟一把逮住他的爪子,警告地捏了一把。


    “小子,这是墓园。”


    “嗯,墓园里的你更加火辣了?”


    这回亚瑟一巴掌把他扒开:“你还没说那个……怎么个一百年。”


    “靠婚契。”古斯认认真真道,“就是咱俩在量子层面,呃,存在的本质——就是那种让你是你、我是我的根本东西,生命的火种啊,灵魂的根基啊,绑在一起。你可以想象成……把两盏油灯的灯芯,在火苗最深的地方,打个结。”


    “这事关键是合拍。你的心念向着我,躯体接纳我。就像往那个打结的灯芯里加油续火。有了这个,结再打牢,两盏灯的火苗就烧得一样旺、一样久。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自此同享健康和寿命。”


    年轻人的声音轻松愉快,亚瑟心头却又是一跳。夜风在石碑之间穿梭,吹得他后脖颈一片凉。四周一片死寂,连月光都像被夜雾稀释了,模糊地照在他们之间。古斯的声音在夜色里像是某种咒语,把空气都拉得稠密。


    “打这个结的条件有点苛刻,好在我俩刚好对得上。成了的话,效果可不止一加一。”古斯兴致勃勃,“完全可以搏一下大于二,最次也是等于二——”


    亚瑟抬起手。


    “打住,小子。”亚瑟审慎道,“你是说,还有小于二?”


    “有。不过反正副作用不大……”


    “还有副作用?”


    “不大,真的不大。”古斯语调一如既往地随意,“仪式就是,在地上画几个圈,然后搞一晚上。反正我们正式结婚那天肯定也要搞一晚上……”


    这是墓园。死人比活人多。亚瑟提醒自己,克制着不捂住那张没遮拦的嘴。


    “小子。”他慢慢道,“你刚才说‘不大’,说了两遍。”


    这不就是为了表示强调?古斯还想再说,某种面对可疑马贩子时的警觉表情却先浮现在了亚瑟脸上——


    “我这辈子听‘不大’听得多了。”男人说着,声音压低,“每回有人跟我说‘不大’,到头来都他*要人命。达奇说抢那银行‘不大’会出岔子,结果黑水镇死了一堆人。迈卡那杂种说他那消息‘不大’有毛病,最后谁倒了血霉?还不是我们。”


    他停了停,表情却缓和了些。朦胧的光线下,那双晶蓝的眼睛格外明亮,也格外真诚。


    “我从没想过我这病还能好……见鬼,半个月前我还琢磨着自己会死在哪个狗屁角落。现在过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跟做梦似的了。”他摇摇头,目光定定地看过来:


    “我……在乎你。古斯。你用不着为我……为这个冒险。”


    古斯怔了怔。所有那些关于副作用、风险、失败概率的解释,忽然变得苍白无力。他注视亚瑟,意识到这男人并不是在质疑什么技术细节,也不是对那些术法或者未知的恐惧——他只是单纯地在担心。


    像一只独来独往惯了的野生大猫,需要很长时间才愿意靠近火堆,相信面前的食物是为自己准备,露出肚皮不会受到伤害,接触热水不会生病。


    而在猫的眼里,面前的饲主哪怕拥有再多奇怪的本事,依然是脆弱的,需要照顾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亚瑟。”古斯向前倾身,“但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仪式,真的没有什么危险。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哪怕失败了,损失的也就是些金子——”


    “金子?”亚瑟的眉头猛地皱起,刚刚才被安抚的神情瞬间重绷,蓝眼里也重新燃起了警觉:“你刚才一直在跟我说什么画圈——”


    “拿黄金,融化了,画圈,一次画好。”古斯一口截断,“我们只需要在里面搞。无论成不成。这些金子会消失。副作用,完。”


    “哈。”亚瑟怀疑地绕起胳膊,“多少金子?”


    “没算。大概从我们头顶,到脚?”


    “一个圆?”


    “三个。大圆套小圆。我们两个在里面,唔,你懂的。”


    亚瑟沉默了片刻。


    “什么姿势?”


    “……啊?呃?”古斯猛眨眼,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哦,甜心,你是在问我们要用到的姿势?”


    “你比较喜欢哪种?还是说你想试试新的?毕竟那完全可以算我们的新婚夜——”


    “闭嘴。小子。要是一整个晚上——”


    “不需要整晚,只要保持兴奋,就像我们第一次——”


    “闭嘴。”亚瑟警告,脸颊边却有些可疑的温度蔓延。“我是在算那些该死的金子。”


    他相当用力地清了清嗓子,胳膊绕得更紧了:“这都是见鬼的钱。”


    他说得对。对,而且残酷。古斯不禁也跟着琢磨起实际操作来,脑子里开始飞快地勾勒圆圈的尺寸:“最里圈其实可以贴着我们俩画,这样能省下不少金子……”


    “留点空。”亚瑟干巴巴地打断,“万一……万一要转身。”


    “转身?”古斯征询,“你是说,从背后?”


    亚瑟的眼睛移开,研究起远方的地平线。


    “不能一直一个样。得……得灵活点。"


    空气静了两拍,夜雾中只剩下低沉的呼吸声。男人脸上那点不肯退下的血色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浮上来,但他还是倔强地保持着环着胳膊的姿态,像是在抵抗什么似的。


    “我一直没问过——”古斯顿了顿,似乎是在非常认真地做调查报告,“你更喜欢面对面,还是……”他做了个不着痕迹的手势,“后面?”


    亚瑟毫无必要地干咳一声。


    “面对面。”他低声答道,声音哑得不像话,“能看见你。”


    古斯点头:“了解了。那这个情况下,你的腿——”


    “真够见鬼的。”亚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管好你的舌头,小子。”


    “我管得已经很好了,摩根先生。”古斯满脸无辜,“我只是想确认圆圈的大小。那几乎是在烧钱,我们需要精确……所以,你腿伸开的话,需要多大空间?”


    亚瑟恶狠狠地瞪来一眼。


    “大概……三个马鞍宽。”他老老实实地比划了一下,动作僵硬:“要是你压着我……”


    “嗯,那也得考虑我。”古斯点头,神情极其正经,“还有你的手,会放在哪?”


    “抱着你。”亚瑟声音更哑了,仿佛是怕被夜色听见。“紧紧抱着。”


    “哪里?”古斯追问,“腰?肩膀?”


    亚瑟喉结滚动:“……后背。”


    “那……我的手呢?”古斯一脸认真,“你希望我落在哪里?”


    “别说了。小子。”亚瑟闷声警告,手指使劲压了下帽檐。“这地方有些动静。”


    古斯侧过头,才瞄向小地图,亚瑟已经提枪在手,蓝眼在夜幕下折着野兽捕猎时的微光,气息跟着压低,已经切换到了战斗模式。


    但下一秒,这双眼睛又带了点笑,落过来。


    “听着,小子,先干活。”男人稍稍侧身倾身,声音低得仿佛只属于两人之间。


    “等完事了,我会详细告诉你——我希望你的手放在哪。”


    89  ? 磨合


    ◎测验了一些省钱方式,最大化身体接触面积◎


    夜深了, 铅灰的云层正蚕食最后几线月光。蓝尼扣上门闩,松开因克的绳子。猎犬直接奔向水碗,而查尔斯也从屋角阴影里踱出来。


    “还没消息吗?”蓝尼问。


    查尔斯摇摇头, 沉默比营地篝火旁的更沉重。于是蓝尼也拐进自己的房间。


    这间小小的偏房像被割离的岛屿——不必与营地的伙计们挤地铺,而是有能完整承托脊背的床, 有能放书和笔记的桌,有能放进新购置衣物的柜子。几乎就是他加入帮派前梦想得到的好日子。


    而这些天, 蓝尼也越发确定:达奇的话总是漂亮, 各种梦想和理想能开出花,但无论“最后干一票”的口号喊得多响亮,大伙还是去偷去抢;古斯也爱说, 但每次都是说了就动手, 事也能干干净净落到地上。


    至于亚瑟,始终是那块最结实的盾。无论遇上什么事, 总有人能靠着他挡一阵风雨。古斯和亚瑟走得近,本来也合情合理。


    他没点灯, 也没在屋里多磨蹭。枪装好,刀插进靴筒, 弹药和零钱都在手边, 连外套都换成耐脏的那件。准备动作做得麻利——今晚没什么多余的话, 也没多少犹豫。院子外的夜风正凉,蓝尼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径直走向查尔斯。


    这种安稳日子全是大家拼出来的。真要有事,蓝尼不准备让它从自己手里断了线。


    没等多久,院外传来马蹄声。查尔斯按着枪走近, 蓝尼跟着侧身靠着院门听——从街尾来, 不急不缓, 但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两匹马。”查尔斯压低声音,“人不多。”


    蓝尼点头,因克也猛地支起身,高高兴兴地蹿到门边趴下。它是只聪明的狗,这反应看起来像个好兆头。


    马蹄声渐近,在门外停下。有人轻笑一声:“蓝尼?查尔斯?还醒着吗?”


    古斯。蓝尼绷紧的肩线松弛下来,拉开门闩。


    煤气灯和月光下,黑鬃金马和银鬃黑脸马站得安稳。亚瑟在前,背上背着枪,手里不知怎么还提着把金银错纹的华丽左轮。古斯在后,正护着杰克下马,男孩一落地就兴奋地原地蹦了两下,刚要喊,被古斯一把擒住肩头:


    “嘘——”年轻人竖起食指贴在唇边,“邻居们都在睡觉,白天再跟狗玩好不好?”


    杰克扁着嘴点头,猎犬却已热烘烘地扑来。在四个成年人来得及反应之前,男孩和狗迅速在地上黏成了亲热的一团。蓝尼忍不住笑了,弯腰把杰克从毛团里扒出来:“还记得你刚才答应的吗,小马斯顿先生?”


    男孩悻悻地应了,查尔斯把他接过去,用指节蹭了蹭发顶:“现在回营地?”


    古斯和亚瑟对视一眼,亚瑟抬头望了眼云翳涌动的夜空,微微皱眉。


    “可能有雨。”


    “那就明早吧?”古斯说,“让杰克睡个安稳觉,正好我们处理点事。”


    蓝尼点点头,顺手把帽子摘下来:“那我去烧些热水。你们要洗脸吗?”


    话音才落,亚瑟突然呛咳似的清了清嗓,查尔斯也莫名地一把摁过来:“蓝尼,先照顾杰克。”


    不等回应,他又道:“明天要赶远路。别骑得太猛。”


    这印第安混血向来寡言,这会儿反倒话多起来,让蓝尼有点摸不着头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面前的亚瑟却飞快上了马,那把反着光的左轮也没拎在外面了。


    只有古斯,在渐浓的乌云下弯起眼角:“放心,给你们捎刚出炉的葡萄干面包。”


    蹄铁声没入黑暗,蓝尼按着正冲因克做鬼脸的杰克,总觉得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忙乱里藏着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要紧事?”蓝尼费解道,“印刷厂现在不会开门,杰克也找回来了……他们那些做药原料?”


    查尔斯却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默模式,拍拍他的肩膀,又把猎犬的脑袋拨了个方向,皮靴踏着地砖走了。


    因克回头撇了眼他,甩甩尾巴,跟上查尔斯,仿佛知晓所有秘密,又似乎对一切都很满意。


    不过在场还有个说不定看到些什么的。


    四下无人,蓝尼干脆矮了身,压低嗓子问:“杰克,你过得怎么样?”


    “可好玩啦!”男孩立刻回答,两眼亮得像打翻的蜜罐,“我有个带大窗户的房间!房里有个大玩具盒,还有好多好多书。对了,我还吃了一种像虫子一样扭来扭去的面条,叫——意大利面!”*


    “嗯,确实还行。”蓝尼用袖口抹掉男孩鼻尖的灰,“那你回来有没有听见……古斯叔叔和亚瑟叔叔说要去办什么事?”


    杰克皱起鼻子,想了会儿:“好像是……洗澡?古斯叔叔问,这时候哪儿还会有热水,亚瑟叔叔说,哪里哪里有浴室。”


    “洗澡?”蓝尼更困惑了,“还有别的吗?”


    “没啦?”男孩侧过头,还把头发往后一捋,压着嗓子:“‘完·美’。”


    他模仿着说完,继续道:“古斯叔叔是这么说的,然后亚瑟叔叔就不说话了。他们今晚一直这样,一直说话,但主要是古斯叔叔说。他好啰嗦。亚瑟叔叔都不嫌他烦。”


    蓝尼抱着杰克推开房门,脑子里还在转着这些奇怪的线索。洗澡、热水……完美?这些词单独拿出来都很正常,组合在一起却跟沾了水汽和肥皂泡似的,不断在脑子里打滑。


    “为什么不在家里洗?”他嘟囔着,但想想这院子里的小炉子,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是,外头宽敞些,更放得开。”


    “什么放得开?”杰克睁大了眼。


    “就是……不用担心吵到别人。”蓝尼一边帮他擦脸一边解释,“想洗多久洗多久。家里炉子小,水烧得慢,得省着点用。”


    “哦。”杰克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他们要用很多很多的水吗?”


    “大概吧。”蓝尼耸肩,“你知道你古斯叔叔,他讲究得很。你亚瑟叔叔也被他带得爱讲究了。”


    “亚瑟叔叔现在确实比以前香多了!”杰克很认真,“以前他身上总有树和土的味道。”


    “对啊,所以你也要认真洗手洗脸,不要玩水。”蓝尼顺势教育起来,“不然就是你古斯叔叔帮你洗——你知道,他洗一次手要搓好几遍。”


    “哦哦。”杰克赶紧动作,洗着洗着又抬起头:“那古斯叔叔会帮亚瑟叔叔洗吗?”


    “那肯定的。”蓝尼板起脸来:“古斯叔叔那么仔细,肯定不会放过任何地方。小马斯顿先生,别想偷懒,我看着你呢。”


    窗外隐隐一声闷雷,渐凉的风卷着潮湿的草木气涌进窗缝,院里却多了一点热气腾腾的安稳。蓝尼领着杰克走出水房,他还是没想明白。但反正这些帮派红人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好了。


    ……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我也不知道昨晚种种具体时间,总之现在是白天。先补录墓地之行。


    首先,我们,不,应该是我,看着亚瑟教科书式的武力展示,单方面碾压了几个盗墓贼。其中有个家伙居然是雇人来挖自己家祖坟的,这份大孝可真是感天动地。


    与我记忆中的剧本不同,由于我们身份合法,甚至能说拥有官方背书。闻讯而来的巡警举起提灯,我们却不需要狼狈逃窜,而是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从容,在返回勃朗特宅邸的路上,我们又触发了?碰着了?反正与传闻中的夜行生物狭路相逢。


    暂且称它为吸血鬼吧,虽然我更怀疑是某个误触禁忌仪式的白化病患者。不管真相如何,在一轮经典的“你瞅啥——瞅你咋地”对视之后,亚瑟直接开火,枪法精准得令人发指:脑袋、心脏、颈椎三连击,这位仁兄就算是复活成丧尸,也妥妥是个高位截瘫。


    当然,他应该已经永远安息了。我顺手收了他那把漂亮匕首,并出于人道主义为他刻了个镇压十字。


    杰克平安救到后,亚瑟明显更加放松。可惜碍于未成年人在,我没法扑过去确认。不过,我能感觉到,在我指指点点时,不时能察觉到他在看我。


    但每当我想要确认,他又会跟只猫似的迅速移开视线,不是对路灯产生兴趣,就是在看建筑,被盯得实在不自在了就俯身摸一把黑朗姆。


    到了巴士底狱吧,这只大猫逃无可逃,嘿嘿嘿(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总之我们测验了一些省钱方式。


    最省的站姿不行。如果要持续很长时间,很容易让人疲惫,亚瑟也太容易出来。当然我也很容易出来。出来之后,我们喜欢窝在一起的习惯很容易威胁到那些宝贵的金子。所以,之后,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归水平位。


    然后我们发现,稍微省一些的侧卧也不行。它理论能保证稳定连接,实际操作起来却不方便调整角度。这仪式并不是连了就好,还要双方保持兴奋。


    最后,还是最常用的面对面。老老实实一个大金圈。这样亚瑟接受度更高,我们也可以有更长时间来深度连接。从我快忘光了的那本邪门课本来说,这种能够最大化身体接触面积,有利于能量交换,有利于同频什么乱七八糟的?幸好我不用再学了。


    附注:如果真要开始仪式,需要准备更多毛巾,能补充电解质的饮料,还要加枕头——


    “古斯。”


    古斯停笔,抬眼就看见亚瑟站在门口。晨曦给他睫毛镀了层金,全然不见昨夜把脸埋进枕头里的羞耻,神情里带着一点亮堂的自在。


    不过,表情却是有点混杂着喜爱的微妙嫌弃。


    “走了,小子,活计不会自己做完。”男人屈指敲了敲怀表,“面包房要排队了。我们还得送杰克回营地。”


    古斯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顿时乐了:“你还记着?”


    亚瑟皱起眉:“你答应了他们——”


    “是是是,感谢你提醒我,甜心。这就走。”古斯笑眯眯地,“但我在想,现在已经是1899年了,还是十九世纪屈指可数的春日时光——”


    “怎么,小子,你要用你那巫术飞回去?”


    “时代在进步啊,摩根先生。”古斯唇角微勾,“我是说,杰克才四岁。一路在马鞍上从圣丹尼斯坐回罗兹镇,有点太遭罪。”


    亚瑟一怔,继而也跟着想了想:“你是说,买张火车票?”


    “不。”古斯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意思是,把约翰和阿比盖尔喊过来。”


    “你瞧,甜心,杰克需要回到他父母身边,他俩也在寻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而我们……总得有几个能信得过的人。”


    亚瑟又是一怔,半响,他走近,拉开一张桌旁的椅子,慢慢点头:“你说得对……不过,马斯顿最近可有点固执。”


    “呵。”古斯邪恶地笑了,“他老婆会来,儿子在这,还能怎么固执?”


    “你这做派倒像个绑票的。”亚瑟斜睨来一眼。“不过……倒是个好买卖。”


    此刻,大约是有了更合适的方案,男人身上那股准备行动的专注蒸发了,只慵懒地靠上椅背。衬衫领口欲拒还迎地敞着三个扣,一道深沟若隐若现。


    古斯努力让自己专注在谈话上,视线却还是很没出息地滑向那道阴影。好像自从他们确定关系以来——准确地说,自从自己调戏亚瑟、说这样最好看以来——这些扣子就经常固定在这个状态。


    亚瑟忽然伸手,随意地整了整领口。那些带着枪茧的粗糙指头慢条斯理地抚过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动作很慢,于是那道阴影两侧的饱满峰峦更明显。


    “怎么,小子,”他眼尾挑起戏谑的弧度,“我脸上沾什么了?”


    “别说,”古斯装模作样地倾身,“毕竟真沾过东西。”


    亚瑟短促一笑:“只有脸上?”


    “嗯。”古斯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那我得检查检查——”


    这回亚瑟抵住他探出的爪子。


    “正事。小子。”男人靠回椅背,“得想个说法,达奇要是觉得我们在搞什么小动作……”


    “直接用勃朗特的邀请。”古斯满脸正经地提议,“记得么,昨晚交活那会儿,他请我们去市长的晚间沙龙……又没说不能带人。”


    “市长,上流社会,还有那个满口胡咧咧的意大利人,他们几个绝对会一见如故。”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标*发言引自游戏剧情第四章,因剧情需要略有删改


    90  ? 安居


    ◎“有了更好的。”◎


    圣丹尼斯正在晨光中伸展筋骨。


    露台外, 有马蹄和车轮经过路面,电车铃声也已成了早晨的节奏。吆喝声更密,鸟鸣声更稀。城市的喧嚣像水波一样渗进房间, 亚瑟望着对面的年轻人,莫名觉得有些不真实。


    倒不是这混账小子还有几块皮肤发光, 而是他们竟能这样安然坐在圣丹尼斯最昂贵的旅店房间里,像两个真正的阔佬闲聊着吃完早餐——不用担心帐篷漏雨, 也不用提防平克顿破门而入。


    “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古斯笑眯眯地反问, 顺手从桌边抓了把杏仁:


    “尝尝这个。啊——”


    亚瑟几乎是下意识地照做了。温热的指腹擦过唇纹,然后,三颗、五颗、七颗, 混账玩意跟怕他饿死似的往他嘴里填来一小把, 填完还拿他的下唇蹭了蹭指尖。


    “改良配方。糖烘的,还有肉桂调味。”


    亚瑟没好气地瞪去一眼。舌尖很快辨别出甜味和烘烤过的坚果香气, 以及接近于无的肉桂味——多半是厨子打了个喷嚏,不小心飘进去几粒。“你把前台的点心盘子倒空了?”


    “这叫合理利用权益。何况是我提的换调味。”古斯自得其乐地又抓了一把嚼起来, 声音含糊不清:“再说了甜心,我们现在可是在市政厅登记过的体面人, 合法的, 信用良好的, 干干净净的。”


    亚瑟鼻腔里滚出半声嗤笑,不置可否。合法身份确实是个好东西。达奇这些年来总在承诺要搞到, 说要去哪个好地方弄块好地做好人。但事到临头,总是有各种理由——时机不对,价钱太高, 风险太大。每个词都像勒进皮肉的缰绳, 把所有人困在永无止境的逃亡里。


    他当然愿意为达奇的计划冲锋陷阵, 可他同样记得,眼下这个懒散的圣丹尼斯之晨如何得来:古斯费了些嘴皮子,几卷钞票,从圣丹尼斯市政厅、乃至平克顿探员那搞到了那些盖着官戳的纸片,每一份都干净得像在河里泡过两天。


    这混账比达奇还要聪明吗?应该吧。但自己一路跟着,倒也没见要用多少聪明劲,只是几个枪都用不着掏的小麻烦,还有百来块钱——不过劫半趟火车,或是在哪个隘口蹲守一两天的数。亚瑟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只觉微妙得很。


    也许某些事情并不像达奇说的那么复杂,那么不可能。也许问题不在于风险,而是在于想不想去做。


    “你那主意不错。”亚瑟最后说,“电报局该开门了。先过去。完事后我去趟营地。”


    “嗯?”年轻人诧异地抬起眉毛:“我没太懂,亚瑟,不是已经有电报了?你是……专门回去给达奇汇报?”


    “总得有人递个话。”亚瑟说,“杰克丢了,莫莉进城了。按理说我们该把孩子送回去,结果就发条消息……小子,换你是达奇,你会怎么想?”


    “那我当然会先核验我们约好的暗号。”古斯一本正经地回,“要是没问题,自然信我出生入死的左膀右臂。毕竟,如果连他都镇不住场,那剩下谁能顶得住?”


    “而且啊,我还指望着他搞钱回来。营地里多少张嘴,天天等着填肚子。他在外头越久,不正说明他正忙着的油水越厚?范德林德帮讲了多少年的义字,可不是科尔姆·奥德里斯科那伙烧杀抢掠的杂碎。到头来连自家孩子都信不过,那不成笑话了?”


    这话颇有这小子一贯的风格,每个单词都正常,组合起来却哪哪都不对。亚瑟不禁狐疑地看去一眼:“达奇究竟哪得罪你了?”


    “哪有,我这不是在夸他么?”古斯神情无辜,“我说他讲义气,说他信任手下,说他是西部点子王,这不都是些好话?”


    亚瑟盯了古斯几秒,最终决定不跟这混账较劲:“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小子,赶紧收拾你的东西。”


    他往下拉了拉帽檐,又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腰,等着古斯动作。没必要在这种事上争执。古斯爱怎么想达奇都不要紧,反正这小子待在城里。至于以后……反正还远着。


    不过,话虽如此,亚瑟却发现自己依然忍不住去想那些“还远”的事。从前他很少规划未来——跟着达奇走就是了,今天抢这个,明天炸那个,最远的也不过是考虑考虑在哪扎营和补给。可现在,脑子里像是装了个钟表,滴滴答答地盘算起来。


    首先是钱。自己手头还有些。正好呼吸一天比一天顺畅,可以规划些能够得着的赏金目标:莱莫恩掠夺者的头目,据称躲在苔林平原,警局出一百,但也许平克顿能给出更好的价;从那再往北,靠近安尼斯堡,似乎还有个叫莫弗里家族的团伙,最贵的也只值几十块,但全是死不足惜的杂种。


    至于劫火车、拦马车这些老本行,干一票确实能捞几百块。奈何问题在于,弄到手的身份证件也实打实花了几百。古斯说得对,他们现在是体面人了,眼看就要奔向新生活,如果重新沾血,这钱就白花了。更要紧的是,不光是自己惹麻烦,说不定还会连累到那本小册子,甚至古斯的药剂生意——


    “甜心,你在计算些什么?”古斯揶揄地问,“要不掰掰手指?数不过来可别为难自己。”


    “算你给我惹的麻烦。”亚瑟当即回击,“以前缺了钱,找个肥羊下手就完事。现在得考虑这个考虑那个,跟个生意人似的。”


    “我就当是在夸奖我了。”古斯哈哈一笑:“正好,甜心,我一直忘了和你汇报,我们的小册子已经收回了第一批成本钱——”


    “多少?”亚瑟直接打断。


    “什么多少?”古斯明知故问,“赚了多少?”


    “是有多少个傻——咳,”亚瑟硬生生地咽回后半截。“多少个家伙买了那玩意儿?”


    “这可真不好说,有好几笔大买卖是学校订的,还有些看起来是要出外勤的。你画的那些插图可帮了大忙。”古斯笑眯眯地,“单说头一版印的三千册,不算后来加印,少说也有一千五百个真实的人在看——我早就说过,印六千准没错。”


    亚瑟张了张嘴,又默默合上。


    一千五百个?他完全没概念这是多少人。科尔姆行刑那天,他在楼顶,透过瞄准镜望出去,底下人头攒动,乌泱泱一片,估摸着也就几百号人。一千五百个?那得……得是好几条大街的人加起来?反正多得让人头皮发麻。比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人加起来还多。


    而这许多人,这一千五百张他从没见过的脸,天南海北地分散着,都在翻他画的小册子,读他们写下的内容。兴许德克萨斯哪片草场的角落,有人正拿着它研究怎么扎帐篷;又或者科罗拉多哪座深山里,有人正按着他描画的步骤生火。


    这念头让亚瑟一阵眩晕,甚至有些比先前还不真切的恍惚。这感觉和过去干完大买卖后的亢奋截然不同。那时候,浑身硝烟味,心脏砰砰地跳,达奇会重重拍他肩膀,赞一句“干得好,孩子”,约翰会用那种混杂着敬畏的眼神望着他。大伙儿围着噼啪作响的篝火分钱,每个人都知道,又是亚瑟·摩根干了一票狠的。


    现在,这却是另一番陌生滋味,是满足感,像胸口悄然点亮了一小簇温吞的火苗。没人拍他肩膀,也没人敬畏地看他,可他知道,自己帮了许许多多的陌生人……而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还真真切切地付了钱。


    “所以,甜心。”古斯的声音响起,精准地挑破了这层暖融融的恍惚:“等你从罗兹镇回来,我们可以商量第二册的目录了——我想把查尔斯也拉进来,他对打猎那套比我们都在行。”


    亚瑟:“……”


    奇异的满足感不见了。亚瑟愣愣地转过头,只觉被人从温水里拎出来扔到了雪地上:“……第二册?这本不是还在卖吗?”


    “甜心,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古斯谆谆告诫,扣到一半的外套也不扣了。“现在这本是给城里人和新手看的‘通俗版’,薄利多销,打响名头。下一步是全面版,更专业的。这片市场也很空白。”


    “现在我们在圣丹尼斯,离加利福利亚还有很远一段路,正好可以——”


    “等会,小子,”亚瑟不可置信道,“什么加利福尼亚?你想哪儿去了?”


    【M】-地图唤出。大地图切换。


    古斯严谨地对图解说:“不是‘哪儿’,甜心。咱们眼下是在莱莫恩,往西走,是新汉诺威,再西是西伊丽莎白,新奥斯汀……也就几个州之后,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海岸。”


    年轻人说得轻松写意,仿佛在描述去隔壁街买个面包:“我们的身份已经搞到了,药剂专利迟早会好,所以现在需要的是,给这新身份镀点金,积累点‘学者’、‘探险家’的名声。”


    “就沿着铁路线走,白天取材,晚上回旅馆写,既安全,又体面,还高效。”


    亚瑟:“……”


    无声无息地,亚瑟胸口那簇刚刚点亮、还带着点骄傲和暖意的火苗,彻底熄灭了。某股熟悉的、冰冷的、混合着铅笔屑、稿纸和无穷无尽细节的恐惧感,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


    面对条子、同行和平克顿的枪口,开火就是了;帮派的活,不想干大可以拒绝;这混账却不一样,他偏偏就是拒绝不了。更别说,这次还搭上了查尔斯,甚至要为此跑遍半个国家……


    “这只是个开始,我亲爱的摩根先生。第二册之后,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绘本?画植物图鉴?或是西部风景?我有些想法,还需要琢磨琢磨,但我敢说,这绝对会受到欢迎!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在艺术圈子边探探风声……”


    亚瑟:“…………”


    混账邪祟的声音还在继续,什么“市场调研”、“漫画你喜欢吗”、“分镜叙事潜力”、“也许可以单独画插图”……每个单词都像块沉重的铅版,堆积如山的空白稿纸像雪崩一样向他涌来。


    堪称弹射式的,亚瑟一个猛转身。厚重的木椅哐啷一声被撞翻在地。他甚至没看一眼,长腿一迈,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


    旅店房门砰地拉开又合上。古斯维持着指点江山的姿势,慢慢挑起眉头。走廊尽头的木地板上,远远抛来一句:“营地那摊子……总之,我要点时间!”


    音量很大,却掩不住心虚。马靴踏地声咚咚咚地跑远,每一声都透着逃命的绝望。


    古斯没有追,亚瑟也没回头。


    他们都知道,这场小小的逃离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无论走多远,那盏为彼此亮着的灯火,总会等在那里,照亮归途。


    ……


    【亚瑟·摩根日记】


    最近这阵子过得真他*不太平。古斯这混账总是想出些古怪点子,不过我得承认,他的法子确实管用。


    小杰克失踪了。谢天谢地我们平安接回了他。他在一个叫做安吉洛·勃朗特的意大利佬那儿。这家伙在圣丹尼斯是个人物,手眼通天的,倒是没伤害杰克。杰克在那儿吃好玩好,还学了些意大利话。但我不喜欢这种人。我以前从没见过穿着西服的蜥蜴,现在我见着了。*


    他倒是送了把不错的枪。又是古斯搞来的好处。这小子总有办法让别人慷慨解囊。


    [素描] - 镀金左轮手枪


    回家路上碰到怪事。一个白得像鬼的家伙,看着就不对劲。古斯说那是吸血鬼,我觉得更像是得了什么怪病的疯子。满嘴獠牙,眼睛发红。不管是什么,几发子弹能解决。这世道什么怪物都有。


    我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写下来。但是(涂抹痕迹)古斯又开始说那些我听不太明白的话了。什么婚姻契约,什么能多活一百年。听起来像是巫术那套把戏。我从来不信这些邪门歪道,更别说还要花一大笔钱。


    但他说这能给我们一个更长远的未来。说是什么安全的仪式,能把他的寿命和我的寿命加在一起,让我们都能在最好的状态下再活一百年。连何西阿诈骗时编的故事都比这听起来靠谱。


    说实话,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混账该去找个更年轻的,这不是能加更多年?但他又说什么需要心灵相通地(涂抹痕迹)该死。这混账总是能把我搞得不知所措。


    他说要在地上画金圈,然后……见鬼,我居然开始盘算着圆圈要多大才够我们俩(涂抹痕迹)。再之后(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加利福尼亚的小屋听起来不错,比达奇老挂在嘴边的塔希堤现实多了。但要有两层楼,有廊子,有马棚……也许还能种点什么?养点什么?


    一片这样的地方,一个真正的家,需要花多少钱?(涂抹)希望它能比圣丹尼斯强。在来圣丹尼斯之前,我一直听说这里是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对其他六个也没什么兴趣了。这地方压抑得很,到处都是烟雾和噪音。它会让你发现,比一个混蛋更糟的,就是一大堆混蛋挤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和古斯在一起的时候,未来好像变得清楚了些。我们那册子竟然有一千五百人看过。见鬼,真不知道我这粗人写的玩意能帮上什么忙。可这小子又说要出第二本,什么加强版,什么绘本。跟在(涂抹痕迹)一样不知足的小混账。


    我知道我早晚得答应他,可这事儿让我脑袋发涨。该死的,什么时候,写字画画比抢银行还麻烦了?得回营地缓缓,把这摊破事想明白。


    这日子听着挺古怪,但总比让条子满世界撵着跑要强。等回去了,但愿达奇别跟我废话太多。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在发完电报、买完补给、又和莫莉女士打过招呼之后,我亲爱的牛马亚瑟终于还是动身回湖边营地了。我就知道他迟早会去——这份责任感简直像是刻进他骨子里了,跟马蹄下的铁掌一样,卸了就要安新的。


    我很不爽。但我不能一边心安理得地享用他的爱和纵容,一边又去挑剔他性格里那些最根本的东西。


    所以,我做了我能做的:在他赶火车前,提前把武器和补给都收拾妥当。他大约以为我要抓他赶稿子,发现没有,倒是格外感激我。我们那会儿刚好在自家房里……要不是杰克牵着因克在门外闹腾,我俩本可以更加亲近的。啧。


    不过,说真的,看着他全副武装、背影挺拔地朝火车站走去,我心情还真挺复杂。一方面,我比谁都清楚,这次回去意味着什么——达奇正渐渐撕下伪装,迈卡那只传说老鼠也上窜下跳老久了。他一脚踏回去,少不了又要被卷进一堆蠢事里。


    但另一方面,我也明白,如果不让他亲眼看看、亲身体会那些破事烂事,他永远也不会真正死心。有些路,非得自己一头撞进那死胡同里,才知道它是堵死的。


    我没闲着。就在我亲爱的甜心出发后不到一个钟头,勃朗特的人上门提货,来的居然还是上回那几个收保护费的家伙。这次他们的态度恭敬了不少。那个叫孔蒂的家伙,还和我絮叨他也养狗。真假不论,反正他跟蓝尼挺聊得来。这俩人合力把仓库搬了个底朝天。但愿他们卖货的时候也能有这份热情劲。


    扣掉经营、消费和那点倒霉损耗,我的现金终于正式突破两千大关。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说,已经不算小户了,离亚瑟那五千的身价也没那么遥远了。曙光在望!


    比钱更重要的,是我正在为亚瑟、为我们俩,慢慢编织一张安全网。每一笔交易、每一个合作伙伴,都是网上的结点。等到我们哪天彻底脱离范德林德帮,这张网就能保证我们平稳落地。


    顺便,那些值得信赖的伙伴,也可以慢慢挑出来。蓝尼和查尔斯已经上了船,莫莉似乎已从达奇那股老人味里清醒过来,值得观察。希望亚瑟这趟能把约翰和阿比盖尔拐回来,有何西阿就更好了~


    等会儿,这是不是代表,得租个更大的院子了?


    【亚瑟·摩根日记】


    回到营地的感觉很奇怪。就像离开太久之后回到个熟悉的地方,但发现所有东西都稍微动了位置。


    达奇脸上那笑容让我心里不舒坦。不知怎么,我们就吵起来了。整个营地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这真是蠢透了。所以后来我又去了镇上。酒馆里那些眼神也让我不自在。最该死的是,被那小混账管得太久,我都开始习惯不喝酒了。


    另外,我碰到了格雷家那个可怜的小子,鲍,还有他那个禁忌恋人,佩内洛普女士。她真是我在这边见过的最有活力的人。*所以我帮他们私奔了。


    格雷家那个老混蛋对这事儿一无所知,还跟我说布雷斯韦特那个老女人养了几匹价值连城的纯血马——*


    (撕页痕迹)


    这是个该死的圈套。康沃尔的人跟格雷家一起来突袭我们。西恩死了。


    我说不出心里有多难受。早就跟达奇说过,格雷家和布雷斯韦特家都没什么油水。真正的机会在城里。可我跟达奇为这事儿吵了太多回,忽略了别的。真他*的蠢。


    [素描] -安息吧。西恩。


    西恩就像个烦人的弟弟。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想念这个大嗓门的混小子。*我还记得去赏金猎人手下救他,现在他就这么没了。


    这事本不该发生。智慧无限的达奇本该低调些,知道我们不能再招更多注意了。我开始怀疑(涂抹痕迹)


    (涂抹痕迹)营地里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相信达奇的判断。


    也许我该把信得过我的人带去城里。也许我和古斯没那么多远大理想,但至少能保住他们的脑袋不开花。


    【亚瑟·摩根日记】


    何西阿被布雷斯韦特的人抓了。


    管他呢。见过这些所谓的贵族之后,没人会再相信什么高贵不高贵的了。我们救出何西阿之后,一把火把布雷斯韦特庄园烧了个精光。*


    不过大火不该烧到无辜的牲口。所以我赶紧把马厩里的马都放出来了。混(涂抹)古斯也有备用马了。一匹精神的好土库曼马。他会喜欢的。


    我们在加利福尼亚的小屋需要个好马厩。


    见鬼,这又要花不少钱。


    米尔顿私下找到我。管我叫普莱尔先生,劝我交出达奇的脑袋。我让他滚蛋了。但我总觉得他还会去找帮派里其他人。这事儿还没完。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单身汉的日子实在太悲惨了。每天就是遛马、制备异烟肼、配药,遛狗、遛马,再制备异烟肼、配药,最后洗洗睡觉。唯一的乐趣,是隔空围观亚瑟钱包上的数字蹦跶:+1X,+2X,-1.XX,-100,-200,-300……


    不得不说,我亲爱的金毛好牛马,对帮派里那些吃白饭的真是大方得很,个位十位地赚,成百上千地撒。怀揣千来块出去,最后给自己留了个六百块,倒是蛮吉利。


    更让我意外的是,黑朗姆明明好好待在马厩,地图上却又冒出了马头标。亚瑟是坐火车过去的,我以为会火车回来,谁料他又搞到了一匹新坐骑。他对马的品味我从不怀疑,只是不知道这回是姑娘还是小伙。总之,我得多给黑朗姆加加餐,免得这头生子心理失衡。


    他们帮派里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亚瑟出去时说会带着人回来,几天过去,客房是收拾好了,约翰、何西阿、阿比盖尔一个没来,西恩那小老弟的标记也消失了。


    反倒是骗子魔术师特里劳尼跑来找我,这家伙比勃朗特那个意大利腔的还会说,总之吹嘘自己结交了一些“可靠的朋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邮轮上搞一场老千局。


    我当然没兴趣。论理财,我属龙,绝对的保守主义者。要不是花销不方便,我恨不得都换成金子。


    特里劳尼倒是对卖药表现出了极大兴趣。他自称在圣丹尼斯的上流社会有门路,想让我供点货。我本来是想拒绝的,毕竟他那点履历我门儿清。但既然查尔斯和蓝尼已经上船,最近还在挖莫莉,多他一个也不算多,就试着给了他一些。


    结果这家伙直接找到了我们的印刷厂,想把异烟肼糖浆包装成治肺神药,东南西北古今中外的秘方都沾上,包治一切呼吸问题。把老板梅森都吓得跑来问我。


    我从来没这么生过气,直接开地图一路追到他住处,逮着就是一通大骂。这家伙还很委屈,非说不夸张点怎么卖得动货,他这是在帮我打开销路。


    我试图跟他解释什么叫品牌信誉,什么叫可持续发展,什么叫客户信任。结果这个花哨马甲完全不理解,在他看来,生意就是一锤子买卖,能骗多少是多少,谁在乎什么信誉。


    也许这就是时代差异,也许是混帮派混出来的思路——总之,他们那一套和现代商业理念南辕北辙。最后我只能终止合作,打算等亚瑟回来再和他谈。


    噢,亲爱的亚瑟,我是真的有些想你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给你那帮派拉磨半天,一点好处都落不下,还是和我搭档,什么都有你一半——


    ——等等,市长的晚间沙龙好像就在今晚。我有种预感,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爱心][爱心]。


    ……


    “亚瑟。”


    亚瑟抬头,看见何西阿和达奇。难得的是,今天竟是达奇走在最前头。自从西恩出事、他们在营地当众争吵了好几次后,这还是第一次,达奇主动来找他。


    “走吧,孩子。”达奇开口,语气里难得带着几分温和,“沙龙迟到可不是绅士所为。我们也去见识见识你嘴里的大城市——接触接触圣丹尼斯的上流社会,看看能不能捞到点什么路子。”


    亚瑟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走向自己的帐篷,开了衣箱。


    这里头全是古斯送的东西,各色外套、衬衫、长裤,连腰带都有好些款式,每一样都不像过去那个亚瑟·摩根的风格。


    刚认识那混账小子时,他还是个无形鬼影。那时每次穿上这些衣服,亚瑟总想找个由头呆在营地外头,生怕在大伙面前显得比达奇、比特里劳尼还扎眼,总觉得不太合适。


    但今晚——


    亚瑟挑出一身漆黑的外套、相衬的衬衫,还有那双搭配的皮鞋,仔细理过领口和袖口。


    可总觉得,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帐篷外传来达奇的声音:“准备好了吗,辛德瑞拉?”


    门帘掀开,亚瑟迎着临时营地的灯火走出去。达奇上下打量来一番,先点点头,后皱起眉:


    “你的牛仔布呢?”


    亚瑟沉默片刻,低头翻了翻腰包。


    “有了更好的。”他平静地说。


    他取出那条深蓝色的丝绸领巾——古斯送他的第一条丝巾。它曾经像阳光下的海一样蓝,如今已被他指尖的茧摩挲得起了细细的毛边,于是那抹蓝色也蒙上了一层微妙的雾光。


    但这样反而更配这身正装。


    当着达奇的面,亚瑟不慌不忙地把丝巾绕在脖子上,仔细打了一个结。


    【📢作者有话说】


    *


    *本章中带*部分,“我以前从没见过穿着西服的蜥蜴,现在我见着了。”、“来圣丹尼斯之前,我一直听说这里是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对其他六个也没什么兴趣了……”等等,均引用自亚瑟·摩根日记原文,因剧情原因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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