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要光牵着,小子……要么上马,要么让开道。”◎
西奥多·莱文绝不是蓄意尾随那个年轻人的——实话实说, 他那点儿跟踪的本事笨拙得很,尤其是肚子沉着好几杯酒的时候。
可他确实是打听了。
严格说来,是在古斯离开基恩酒馆后头的事。那时, 莱文盯着桌上的空盘子空杯子看了五六分钟,突然伸手拦住正要收拾桌子的酒保, 问:“方才那位绅士……是常来这儿的吗?他有没有说过他住哪?”
语气礼貌,面色诚恳, 活像个追着稿费跑的可怜作家。
当然了, 莱文心里明白这活儿干得不大光彩。可莱文更加清楚,那姓普莱尔的年轻人绝非寻常人物——那身剪裁考究的外套,那套自学者聚会打磨而出似的用词和谈吐, 谈起肺痨病来, 就跟闲聊天气似的随意。甚至后来那句话,那句让药店传名的、酒后吹牛似的宣言也像是认真的……
莱文写了大半辈子的书, 从故事写到人物传记,练就一眼识传奇胚子本事——哪怕不是真的, 也能写成一个。
要是他盯对了人,这后头可不止是一篇糊口的小故事, 没准能写本比枪手传更值钱的传记。说不定还不止一本呢。
最后, 他摸到了一家旅馆的接待柜台, 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出“奥古斯图斯·普莱尔”的名字。结果,老板瞥了眼册子, 说得很轻巧:“你是说跟卡拉汉副警长住一块儿的那位先生?”
卡拉汉副警长?
莱文喉结滚动,仿佛还能尝到威士忌残留的苦涩,记忆也如打翻的墨水瓶子在脑壳里漫开——他记得这个姓氏。早前吃燕麦粥的时候, 镇上闹腾了好一阵子, 几个酒馆里的酒鬼都奔出去瞧热闹, 回来扯着嗓子喊“逮着个杂种”。可惜,没多久,这帮乡巴佬又转而夸赞前头那褐马披银鬃、后头的金马亮闪闪。
当时他还琢磨着等问完卡洛威,再去警局讨些素材……如今看来,这卡拉汉,莫非就是古斯提过的那个拔枪快、下手狠的朋友?
莱文还没来得及细问,门轴嘎吱一响,一个年轻的黑人小伙正好提着篮大骨头进屋。听到“卡拉汉”的音节,立马站住了脚。
“你说谁?”
莱文迟疑扭头,对上一双警醒的眼睛,还瞥见腰间的鼓包——带着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莱文干笑道:“呃……我是普莱尔先生的朋友。来找卡拉汉警长是有些、有些合伙的事儿……?”
年轻黑人往前半步,上下打量来一眼。不知为何,那眼神让莱文感觉像是有蚂蚁在后颈上爬。黑人问道:“哪个普莱尔?”
莱文小心翼翼道:“奥古斯图斯·普莱尔先生。”
黑人皱起眉头:“蓝尼·萨默斯。跟他们有些交情。”他忽然落点明确地向莱文的手一示意,“倒从没听说他们要跟拿钢笔的先生合作。”
“我和古斯是刚认识的,就在基恩酒吧,我是个作家。”莱文赶忙说道,试图挽回局面,“古斯提到警长有些冒险经历,我想借鉴借鉴……”
蓝尼眼里的审视意味更重了:“警长可不太喜欢被人写进书里……他那活计就是这么回事。”
“绝对用化名、改细节、绝不暴露!这是职业操守!”莱文赔着笑脸,“这事儿普莱尔先生晓得……”
“行吧,你在这儿等着。”蓝尼不置可否地提起篮子,“我上去打声招呼。”
莱文拿袖口蹭了蹭出汗的额头,目送蓝尼的身影往二楼迈。这黑小子不像他见过的那些高壮黑人,步子又轻又谨慎,像是习惯了无声无息地行动……倒也适合安排成个帮手?被培养的后辈?以这小伙的神情,显然那两位并不因肤色轻视他,但其他人可说不准。
不由自主地,莱文搓着指节,任由想象在脑海里的稿纸上铺陈开去:一位遭受愚蠢上司压榨的神枪手,一位古怪的药剂师,再加上他们身边出身各异、各怀心思的同伴——
“这些城里人脑子里是灌了汤吗?”
蓝尼在楼梯转角停驻片刻,拿余光瞄了眼楼下那胖作家。这家伙正搓着手来回踱步,活像营地那些等着投喂的胖鸡,又像是在盘算什么时候冲上楼突袭。他脚下踏着双舒服的皮鞋,绝不是能跟踪的料,可那身厚实羊毛外套倒像是能捱过蹲点的寒风。
不过,这家伙倒也不像是能害谁的那种。怕只是想着捞点好写的素材——也可能想用谁的故事换点稿费,顺便在什么东部杂志社立个名。
方才这人跟旅店老板说的,蓝尼没听真切。但从这副急巴巴的劲头看,想必早把肠子打了七八个结。说是“朋友”?呵,这话他听得太多,帮派里何西阿行骗也总拿这句当开场白。
他继续往楼上走,心里却有些发沉。古斯和亚瑟之间本就透着股怪劲。自从迈卡那人回来后,这两位才姗姗现身,古斯一如既往地打扮得像个上等阔佬,亚瑟别着警徽,身边还跟着几个像是雇来的平克顿——像是一场演出,他们是主演。
那时他还对古斯肃然起敬,觉得这人比何西阿和达奇加起来都精明。可现在……
亚瑟从不是那种喜欢被谁登上报纸栏、写进故事书的人。那警徽可以是身份掩护,那身体面打扮大约反正是古斯花钱……可带来个拎着稿纸的人?上帝作证,黑水镇那事之后,帮派完全不需要更大的名声了。
熟悉的房门近在眼前。蓝尼敲门,用的是帮派惯用的节奏。但,几秒钟过去,屋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奇怪。古斯明明一早回来了,金条好端端在旅馆马厩里,黑朗姆也在——他看见它在那偷喝隔壁马的水。
他刚要再敲,屋里忽然“咚”地一声,像是桌子被撞翻,紧接着狗叫了一声,踩得地板咚咚响。
“警长先生?古斯?”蓝尼干脆抬高声调,手里的骨头篮子沉甸甸的。
又过了十几秒钟,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卡他豪拉豹犬最先探出头来,尾巴摇得跟风车似的,扑得也不讲理。蓝尼被迫后退,手里的篮子差点被挠下来。
“嘿、嘿,因克,别闹……”蓝尼手忙脚乱地格挡热情过头的猎犬。古斯的身影这才从门后显现:头上没戴惯常的帽子,抹了过量发油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支棱着,脸颊飘着红,嘴唇相当红,就像——
“你……喝酒了?普莱尔先生?”蓝尼诧异地抽动鼻子,“……你不是从不沾这玩意么?”
古斯眨眨眼,单手撑住门框,慢慢将门拉开些:“味觉实验需要……总得知道你们为什么迷恋这玩意。”他压低嗓子,“请别告诉亚瑟,他准会嘲笑我。”
蓝尼弯腰抓起一块牛骨,递给还在拿尾巴敲地的因克,狗立即叼着骨头窜回屋。空气里倒没什么酒味,但药剂师的神情确实不大对劲。应该是酒量太差,一小口就上头了。
“楼下有个胖子说是你朋友。”蓝尼将篮子放在门边,“说是个作家,要和你们合作写书什么的,姓莱文。”
“是的,我知道他。”古斯点头,“放心,我知道你们的规矩。”
“不管你对他说了什么,他都挺当真的。”蓝尼提示道,“直接跑来打听你和亚瑟的住处。我看那家伙不太对劲,你最好当心点……呃,亚瑟呢?”
“出来了。”古斯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挡住蓝尼的视线,“说是有点事。”
蓝尼挠了挠后脑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越过古斯肩头,他能瞥见桌上本子摊着,边上一把椅子歪着,另一把倒了。窗帘严实拉着,甚至有件外套扔在床角。
“莱文不是问题,我需要他的一些专业知识,不过不是现在……啊,我不会在沾酒时谈事的。”古斯说,“多谢你,蓝尼。还有,因克,过来,谢谢萨默斯先生的骨头。”
狗不知听没听懂,反正又扑过来了,尾巴在门口扫得砰砰作响。蓝尼赶紧按住它:“那我去打发走他?呃,因克这是……?”
“也许它想找亚瑟。蓝尼,我似乎有点酒精过敏……请帮我带因克出去转转,再告诉莱文晚点见。多谢?”
怪。这家伙真的很怪。不过也可能是真的从没喝过酒。蓝尼半信半疑地牵了狗,道:“那你晚上……”
“你和亚瑟喝。我负责摁住我可能发酒疯的搭档,顺便撬开平克顿的嘴。”古斯笑眯眯地,“照我们在平脖子站说好的那套,你找工作时碰壁,我发现你能读会写,所以你现在是我的助手。”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身份,而且……药剂师助手,或是一位绅士的助手?不知为何有股体面感。至少比起编造清理马厩的蹩脚故事,这完全是能写在信里、让父亲都读着顺眼的句子了。蓝尼点点头,莫名想起古斯初来营地那夜篝火映亮的侧脸,以及古斯许诺的,一个更好的未来。
当然,这家伙依然有点可疑,不过亚瑟都信任他的话……蓝尼拉了拉衣角,自觉地往楼下去。
再走到楼梯口时,蓝尼忽然记起先前古斯和亚瑟一起喝咖啡的情景——古斯的手搭在亚瑟肩上,俯身轻声说着什么,两人靠得那么近,亚瑟却没躲开那触碰。不知为何,这记忆与刚才屋里的凌乱重叠,让他一阵困惑。
算了,大约真是酒的事。那个莱文才是眼下该操心的麻烦。蓝尼听着门关上,甩甩头。
靴跟敲楼梯板的声响远去了,还未完全散。古斯侧头听了好几秒,直到蓝尼踩过最后一级楼梯,声音融进旅馆一楼的喧哗,他才呼出口气,将门闩扣上。
转过身时,亚瑟已坐回床边。不远处窗帘拉得死紧,屋里光线要亮不亮,却能看清那大方敞着的前襟。衬衫也没系,露出两块饱满圆弧——下沿一条暗色皮带平勒着,像误落其间的一道承托线。
这东西本该勒在腰上、束于髋骨,但不知何时,它偏偏横亘过那片更高的位置,更显得那道中缝两边高、中间深、底色白。毫无疑问,这是具承载着强大力量的躯体。而这野地晒出的厚实肉感,此刻在旅馆昏暗温柔的光里,呈出一种被困住的危险静默,仿佛随时会挣开什么。
古斯默默吞了口气,让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失控:“蓝尼下去了。大概信了七分。”
“那小子比你想象的机灵。”亚瑟轻轻一哼,“不过他不会猜到的。”
古斯视线顺着亚瑟喉结的起伏下移,停在那只搭在被面的粗糙右手——指节宽大,常年握枪留下的老茧清晰可见。这双能够轻易取得他人性命的手,此刻安然地放在床单上,只有布料间的褶皱暴露出它主人没看起来平静。
但那双金芒蓝眼,又是跟头锁定猎物的美洲狮那样,有点直勾勾的意味。
“这见鬼的玩意真跟绑头马一样……”亚瑟咕哝。
“唔。”古斯盯着那条皮带看,“虽然这叫前胸横带,但它其实是腰带式肩枪背带的一部分,最初设计是为了固定枪套。”
他边说边走过,声音故作温和,目光却一寸不离那道深邃的沟。
“但通常不会这么用。”古斯语调慢了半拍,“勒在这儿……太显眼、太不方便、也太不专业了,亲爱的摩根先生。”
亚瑟一动不动,像根本不打算配合。胸口带子随着呼吸起伏。古斯抬手,沿着皮带下压的弧线走了一寸,然后不轻不重地按入皮革下的深沟。
能被吞进去。
指节按到底,被峰峦挤得动弹不得,更下方搏动怦怦,不肯退让。古斯指责:
“你在等这个。”
亚瑟喉间终于滚出低笑:“别装得像被迫。”
“哼。”古斯冷笑,“倒打一耙的摩根马。”
“那就不要光牵着,小子。”亚瑟又笑了笑,嗓音沙哑。“要么上马,要么让开道。”
72 ? 预算
◎……幻觉正在被自家大猫打猎养。◎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重返瓦伦丁第一天。深夜补录。
又尝了酒, 结论如前:不值。
不好喝,影响思维,需要额外消耗专注力提升代谢来解, 且能感觉到肝脏对此的意见。论解压不如冥想,论放松不如睡觉。看来以后我注定是那个专门拖醉鬼回去的人。
不过, 在一个几乎必定刷新醉鬼的地方观察人类行为,还是挺有意思的。尤其那晚剧情里还有经典台词:“蓝尼——”
蓝尼只请我和亚瑟, 但亚瑟如今是副警长, 所以不得不请那三个平克顿和马洛伊;我这边还得抽空找莱文那作家,继续询问出版相关。所以完事后,亚瑟就顺手捞了他那新本子算账。我开玩笑说以后共同支出全交给他算, 他嘲讽说养我不便宜。
然后他顿了顿, 认真地问我每月花多少。
他这话出口,我视野里, 他的钱包余额也蹦出来了。先自动对折,又开始自动加加减减, 试图预测未来开支,闪得跟圣丹尼斯的霓虹灯似的。
我很感动。也很激动。
但我们还约了人, 时间近在眼前, 所以我被一脚踹去冲澡了。
可恶。那钱明明是他抢我的。可直到现在, 我依然处于嘴角压不下来的状态。
晚上酒吧,气氛很松。考虑到亚瑟的肺部状况, 我担任扯淡主力,蓝尼负责喝酒。几杯下去,平克顿们轮番抱怨路况、家庭和愚蠢的上司;马洛伊则满脸怨气, 说文书工作太多、决策全是瞎指挥。共同点:都在为一个比他们更蠢的人卖命。
于是, 我临时修改计划, 没单独找莱文,反把他拽来一起坐,引着他讲了那段“假伯爵收养真贵族养子”的故事——当然,是已经被我们编过几轮的版本。
故事讲到那位伯爵“来自荷兰”的时候,亚瑟表情变得古怪,蓝尼也是,大约是想起了他们英明神武的老大达奇这名字意思就有“荷兰”,座下白化色阿拉伯马的名字也正好叫“伯爵”。
我及时踢了踢莱文,算作提醒。他倒也不愧是那个支线任务里把卡洛威加工成传奇的作家,脸上毫无异样,立刻顺势把话题转回现实,向这两位征询素材。反正他们都提供了。
最后,除了亚瑟和我,这伙人都喝大了,胳膊挽着胳膊跳起了康康舞。看着太好笑,我也加入了。亚瑟靠在吧台边装稳重嘲笑我们,于是我们顺势把他也拖了进来。
他大概是高兴的。因为回去后我在清点行李,他在那画画——也可能是写日记。这家伙现在把那本子看得很紧,找不着机会偷窥。不过没关系,他现在写得更多,画得也更多,我迟早能得手。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重返瓦伦丁第二天。
一大早,我去找莱文,亚瑟和蓝尼出门。快中午时,亚瑟的钱包再度开始闪。先是进账一百七十五,过会又到账两个五十。下午他回到镇边,上浮到三百多。但当他回到房里,坐下喝水时,这天的余额已经缩水成了一百五。
我以为他在那远程纳贡,结果他直接给我发了一沓钞票。正好补上那消失的一半,还有点零碎。
问他这算是投资还是零花钱,他想了想,又额外发下二十块,说这才是我的,其他印书用。
……幻觉正在被自家大猫打猎养。
为了重拾饲主尊严,我分享了我今天的工作进度:我们的小册子,已定名为《在篝火边醒来:城市居民的野营生活指南》。他很惊讶,说这像是个卖得出去的名字。我表示,它不仅会卖得出去,还会被视作专业书籍,一版再版。他非常怀疑。
考虑到目前拿不出实绩来说服他,我就换了个方向,说虽然定稿之后可以直接送印,但要显得更专业,最好再虚构个出版社。
他有点懵,懵完随口取了个火边社。我指出,既然书名已有篝火,重复略显浪费,荒野出版社似乎更好。他嫌听起来像是野地里印的,提议日落出版社。
他喜欢日落我知道(附注,哪天可以约他一起看),问题是用作出版社名感觉很不吉利。我接着改成“实话出版社”,他说这名字本身就显得虚伪。同理,我们各自认为奥古斯好公司和亚瑟大王出版社蠢兮兮的。
最终,勉强敲定为树下书坊。具体什么树暂且不管。初印量我提议六千册,他说我疯了,并建议我跟他学习抢银行。
真是个对商业一窍不通的马匪,怪不得会信达奇的演讲。但他说得没错,初版六千确实激进了些。于是我们退让一步,定为三千本,定价两毛——略高于一毛到一毛五的杂志,低于两毛五到五毛的专业指南。
估算如下:单本印刷成本五到六分,取中值五点五,印三千本共计一百六十五块;制版费约十五到二十五,按二十计;运输、分销和广告等杂费……初始总投资约为三百四十元整。如果售罄,按五五分账,我能分给亚瑟净利为一百三。如果卖出八成,只能分给他七十。
……见鬼,他刚都给了我一百七十多。
本来还有点担心亚瑟看不上这点收入,结果他挠了半天下巴,神情竟然挺高兴。他说,这不是什么值得干上一票的大买卖,但好歹没人拿枪指着你,也不用你去指着别人。
然后我们开始商量目录。
这事儿远比想象中更复杂。我有来对另一个世界成功范本的印象,亚瑟则拥有这片土地上最实用的生存经验。我们从午后商量到深夜,最后达成共识:还是抢银行省心省力。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重返瓦伦丁第三天。野外取材第一天。
蓝尼已在日出前悄悄返回营地。那三个平克顿仍把跟踪和监视装作偶遇。但无妨,我们终于敲定了目录,正式启动野外实验。正好,他们也可以被当作免费劳动力使用。
他们帮我们搬水、探路,分担了一部分放哨任务,还在我们讨论“野外卫生处理”时发表了过于具体的意见。那段内容将作为附录收录。
有意思的是,回旅馆路上,遇到了其他康沃尔的人。看来他们在草莓镇没找到什么,便如原剧情线一致的,追到瓦伦丁来。
不过帮派早已转移,亚瑟并未被迫杀出一条血路,身份相当干净。当然,他对此并不怎么高兴。但除了发封电报提醒之外,他最明智的策略还是继续跟着我走。嘿嘿。感谢康沃尔。
第一章起稿后,新的问题出现。亚瑟的句子太简单,我用的词汇太复杂。最后折中,他口述,我初稿,他再压缩长句、剔除冗词,并将部分术语建议替换为本地更常用的表达方式。
紧接着是第二个问题——亚瑟对商业排版没有太多认知。我按现代段落逻辑整理内容,他则直接将一整页写满。我向他解释留白的重要性,他却告诉我,这样读者会觉得买回了满满一本字,更划算。
说真的,他差点就说服我了。直到我发现那些字堆得像赶马车。
然后,规划“食物获取”章节时,亚瑟坚持加入鹿与兔子的处理方法,我则担心城市读者很难在野外成功猎杀,更别提处理尸体。何况,枪声也容易引来不必要的访客。
最终我们达成一致:明天去问问那几个城里来的平克顿和康沃尔人,看他们的野外觅食极限到底在哪儿。
附注:研究了美国地图与火车站分布图,发现科罗拉多州有一处大温泉。玻璃匠的货应在这几天交付。等我治好我的大猫(删除线)爱人,就可以着手搜集房产信息。
此外,仍未想好如何甩脱达奇。考虑到原剧情中应有的平克顿警告与瓦伦丁逃亡事件均未发生,他现在八成走路都带风,下一次出馊主意的时间点近在咫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愿伟大的《抡语》保佑我,让我能抱着我的猫,安静欣赏敌人的尸体顺水漂远,一具不落。
【亚瑟·摩根日记】
履行承诺,试了皮带的另一种用法。勒得够呛。古斯说是我系得太紧。说下次可以帮我。我看是这小混账越来越变态了。
[素描]-古斯和因克
晚上酒吧很热闹。古斯负责胡扯,蓝尼负责喝。那几个平克顿和马洛伊不停抱怨自己的日子。然后古斯找来了那个姓莱文的作家讲故事。开口就是“荷兰伯爵”。见鬼。这就像在马戏团台上看着猴子扮成达奇。好在那套贵族烂账跟我们的事不挨边。
最后他们都喝大了,搂着跳起康康舞。古斯明明没喝几口,也去凑热闹。还硬来拉我。(涂抹痕迹)说实话,这种不用担心谁会突然拔枪的夜晚很难得。
最近这段日子挺怪。在营地里,一切都是生存、赚钱、逃命……但跟着古斯跑,却有种不同的感觉。也许达奇所说的自由不只有一种方式。
[素描]-醉鬼康康舞
【亚瑟·摩根日记】
出门干活,拿了些钱。想起家(涂抹)古斯开销不小。除了他那巫术背包,从没见他正经挣过一分钱。回来给了他一半。他拿着钞票的样子蠢得要命。不靠谱得很。又给了他点零花。
结果这混账说要印六千本书。见鬼。这比我一个人去抢银行还疯。
我们这本书,名字长得吓人——《在篝火边醒来:城市居民的野营生活指南》。听着倒是像能卖出去。但说实话,有几个城里人真愿意野营?为什么他们想从砖头房子里爬出来,到没有屋顶、满是野兽的地方自找罪受?还得搭个假出版社。这活该找何西阿,不是我。
最后定了个“树下书坊”,印三千本,两毛一本。古斯算了笔账,说全卖光我能分上一百多,就算只卖八成,也还有七十。
比抢银行轻松多了,风险也小得多。但说实话,这整件事怪得很。我,亚瑟·摩根,在写书?达奇要是知道了,准得笑掉大牙。或者更糟,他可能会把这事写进他的演讲里,反复提到。
[素描]-小册子
帮派回了电报。说湖边一切都好,达奇已有个万无一失的计划,要等我回去细谈。我打赌肯定是迈卡那杂种出的馊主意。
不过我没打算立刻回去。起码得等这边的事有个眉目,或者再赚点钱。
明天要继续去野外取材,再之后还要去圣丹尼斯。这活到现在一分钱还没入袋,但见鬼,我却真开始期待了。就跟当初期待黑水镇那笔大钱一样。真怪。
73 ? 正事
◎新生活初见轮廓,旧帮派计划来袭◎
圣丹尼斯的春日早晨从来不如原野那般清爽。
太阳尚未越过教堂的尖顶, 街道就已经被前夜春雨蒸腾的湿气闷上了。电车铃响着穿街而过,让那石砖缝间新生的绿芽显得好似被震出来。雨水冲下的花瓣和旧报纸一起挤在排水口,鲜艳得像被故意安排在那里。
石板路上混着煤烟、马粪和雨后的泥, 间杂有街道清洁工倾倒的脏水与残留的粗糙肥皂味。西边钟楼的钟声还未散去,报童已经跑起来, 边跑边喊:“春季热病蔓延——蛇油涨价啦!”
梅森印刷与装订厂开在一处老街的街尾,是栋两层老砖楼。门面小, 门铃旧, 门框上攀附着几缕新生的爬山虎,招牌上“梅森”一词只剩下一半完整。
梅森先生拽动铁链,费力地提起沉重的卷帘门。再之后, 他习惯性挽起袖子试了试空气湿度——这个动作在这个湿漉漉的清晨显得格外多余。下过雨了, 谁都知道,纸张会膨胀, 墨水会渗透,印刷机和油墨配比都需要调整。
新来的学徒已经在干这事了。所以梅森伸了个懒腰, 转去检查压纸滚筒——
叮咚。
门铃响了,这个时间段倒是稀奇。梅森转过身, 看到两个男人, 都很高, 同款不同色的外套,左侧青年面孔光洁如新铸银币, 右侧年长者脸颊缀着精心打理过的胡茬,有如琴弓与琴弦的奇异组合,不同中透着股莫名的和谐。
但这青年两手空空, 年长者却挎着包, 腰间又斜下条子弹带——在注意到梅森目光时, 还跟城里那些意大利帮派分子似的,冷冷盯了回来。
是少爷与保镖,还是少爷与管家?总不能是帮派分子及其秘书?梅森暗暗揣测着,脚下已经惯性迎上前去:
“早上好,先生们。我是哈蒙德·梅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吗?”
“日安。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树下书坊的所有人。”年轻人微笑颔首。“我想印一批小册子,具体来说,是一本野营指南。”
“野营指南?”梅森挑起了眉毛。这不是常见的订单,通常那些猎人和拓荒者不会费心写这种东西,而城里人又不太关心野外生存。“您需要多少呢?”
“首印三千,之后视质量和销售情况再加。”古斯说。
三千,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梅森赶紧让出条过道,引他们进了办公室。他翻出自己的旧账本,那年轻人身边的年长同伴也掏出沓手稿——
——纸质相当好,字迹也整洁,附带相当精细的插图,还是那种一看就准备进印刷流程的类型。
“真是份体面的稿子。”梅森恭维道,“不知您想怎么做?是想省着来,还是想做成能上货架、进书店的东西?”
他故意把“省”和“进书店”几个词咬得清楚,又顺势打开抽屉,掏出样纸册子:“您看,这是普通纸,最便宜,但是最轻,摊开容易卷。这个呢,是我们最好的压纹纸,外观更平整,印出来像样,放在店里、拿在手里时也体面……”
古斯笑了笑,没立即回话,而是接过册子,招呼同伴也来看。梅森注意到,他那同伴虽然戴着半指手套,但指头骨节粗大,明显有茧,翻纸的速度快得像银行职员点钱。
“这个可以。”那同伴捻起一页,“有蜡,可以防水。”
“先生很识货!这是皮纹硬封纸,用作封面再合适不过了。”梅森惊奇道,“那么内页……”
这回,这两人选了不同的纸,飞快小声交流了一番,一款不薄不厚的书刊纸被定下了——看来他们不是那种一时兴起的阔佬,是真在认真做生意。也许有机会发展成长期客户?梅森飞快算过账,试探道:“您还需要校对吗?专业的。”
“我们校过了。”
“我厂还能够做精品线装……”
“以后有机会吧。这只是一本小册子。”
“二百六。”梅森堆笑道,“您选了很好的纸张,插图还需要制版。成本不低。打样和装订我会亲自盯——”
“听上去您准备得很用心。”古斯打断道,“但这太高了——”
“一百九。”他的同伴突然开口。
这声音不大,却压得房间瞬间一静。男人微微地向前倾了,宽檐帽沿下的蓝眼睛也盯过来。阳光透过窗户斜斜落下,照在他腰间那串子弹带上,皮革发亮,弹壳边缘一闪一闪,仿佛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我们也得赚点,先生。”男人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语气没什么起伏。
梅森喉头一哽。他是应付过一些“拜访”的。有时是那些别着假笑来询问生意如何的莱莫恩掠夺者,有时是来索要码头会员费的爱尔兰人。最令人头疼的是那些自称市政顾问的意大利佬,这伙人连伪装都懒得做,直接问他想不想看到设备安然无恙。
可眼前这个男人不一样。他没有城市帮派惯有的浮夸,也没有那种故作绅士的假面。他的威胁感来自一种更原始、更真实的力量,像与一头狮子狭路相逢——不需要威吓与声势,但你就是知道它有能力把你开膛破肚。
但,至少眼下,这人还好好坐在椅子上。
“一百九太少了,先生。”梅森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不飘:“纸张价格涨了,工时费也上去了,这连成本都裹不住……”
男人没回话,只缓缓地将那只戴半指手套的右手放在了桌面上。指节微张,骨节分明,像是在无声地衡量什么,又像是在敲定最后通牒。
“两百。”他说。
语气低沉,带着山岩似的不容撼动。
“亚瑟。”古斯适时提醒了一声,仿佛轻柔地拉回了缰绳,也像是在提醒梅森。“我这位搭档对数字不太敏感,但对价值很看重。”
梅森终于移开了视线。他低头翻账本,试图用财务的客观来驱散背脊那股汗意。
“两百……两百三十。”梅森说,声音小了一点,“免费送您样品,也最先做您这单。”
“我们付定金。”古斯接口道,重新拿起那沓干净整齐的稿纸,“尾款交货时结清,预付款一百。再版我们另谈,但不希望涨价。”
“二百二十,不能再低。”梅森撑住声线,“这已经是我能给熟客的价了。”
年轻人看向亚瑟。亚瑟下颌微不可察地一点,指尖在桌上一敲。
“成交。”
这嗓音落下,近乎凝固的空气仿佛也随之活了。远处的电车铃渗进窗缝,车间里有学徒打翻纸框的一声响。梅森擦把汗,开始填写合约。
古斯这才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拿余光扫了眼亚瑟。
亚瑟依然没动,眼神没变,像块留着胡茬的石头。只是肩线几不可察地松缓了些,右手也从桌上挪开,落回枪带上。
连一句行话都没用,就轻易试出梅森的底线。真是万能的摩根先生。
当然,用点其他的手段,肯定还能更低,梅森也多半会咬牙认下。但那就不再是商业谈判的事了,更不是他想让亚瑟习惯的方式——
这是一次干净的威慑,一次规则内的“说服”。合法的生活自有其道:力量是必要的筹码,是推动天平的指尖,却不必总是重重落下。
午饭在另一条街的家庭餐馆,地方干净,人不多。窗边摆着几罐开得正好的红茶花,一只银灰的短毛猫蜷缩在阳光下,被古斯拿菜单拨弄尾巴也不恼。
他们点了去骨鸡腿、炖菜和甜冰茶,面包额外赠送。食物送上来前,亚瑟推来一半昨天最后校稿时薅的黑莓——他现在吃得更规律了,也开始将蔬果当作一顿饭的构成部分,而非荒野中的应急口粮。
古斯举起茶杯:“敬我们的第一单‘文明买卖’。”
“是我逃离你的折磨。”亚瑟咕哝,“真他*活见鬼,十天一本书……我认真考虑过去蹲大牢了。”
古斯笑了:“现在呢?”
亚瑟掀起眼皮,没笑,却也举起杯子。两人轻轻一碰。
“解脱了。”亚瑟低哼一声。“比劫火车还难。”
“明明轻松百倍。”古斯摇头道,“没有硝烟,没有赏金猎人,没有躲躲藏藏,只是把你知道的东西转述出来。”
亚瑟忽然坐正了点。
“你真觉得这玩意有人买?”
“要对新世界有信心啊,我的副警长先生。”古斯眨眼,“我们可不只是卖纸张和油墨,我们卖的是,那些城里人好奇却没人教的东西。等这本成了,下一本我们可以出专业版,把查尔斯也拉进来——”
“你决定好了告诉我一声。”亚瑟叹口气,“我好让他收拾行李逃命。”
“别这样,亚瑟。我是说真的。反正查尔斯和蓝尼的肤色也不适合在罗兹镇晃悠。”古斯认真道。
亚瑟切了块肉,慢条斯理地嚼:“说得好像我的脸不在告示栏里。”
“那是个大胡子悍匪,不是那位在草莓镇阻止劫狱,逮住连环杀手,进城路上还把伤者载到诊所的卡拉汉警长。”古斯放下叉子,“马上还要加冕西部生存大师亚瑟·普莱尔——”
“闭嘴。古斯·摩根。”亚瑟嘀咕,“让我想想……我们不能让查尔斯白忙活。”
古斯心头一喜。若要说范德林德帮派哪些值得拉拢,查尔斯绝对榜上有名:“我对我们的内容有十足把握,查尔斯那份——就按我们先前的,前期我包,净利润他拿两成,咱俩分剩下的八成。怎么样?”
“两成半。那部分从我账上划。”亚瑟摇摇头,“查尔斯是个实心眼,又是个好说话的,绝对会被你折腾得够呛。”
“四成,三成半,两成半……见鬼。”他低声数着,如同第一回意识到这些数字背后的意义,略微有些惊奇地瞪大眼:“我们还真像在做一件正事。”
窗台边上,那只晒太阳的短毛猫耳朵抖了抖,似乎终于被这两个喋喋不休的人类烦到,轻盈地跳回了地面。古斯的目光没有跟随它离去,只望着亚瑟——
春季日光流淌在他侧脸,将那点凝在睫尖的惊讶,沉淀在些许不好意思之下的、完全可以称之为高兴的情绪,清晰地映照出来。
他能看到,有某种全新的、属于平静生活的东西,渗进那双永远锐利警惕的蓝眼深处,在那里扎下了根。
“别急着庆功,亲爱的搭档。”古斯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掰起指头:“我们还有一些信得写,给那些邮购出版商、目录编辑部,好让我们的书能进他们的名单。我会完成大部分,但你也得给我抄会。”
亚瑟脸上的笑容迅速蒸发了。
“见鬼。小子。你就有没有其他的活?比如刚才那——”
“没有。”古斯无情截断,“我们需要他们帮着卖货,不能老靠那一套。对了,专利局的回信也到了,我还需要几张化合物的草图,亚瑟……”
亚瑟一言不发。他两口吞下炖菜,又一把将面包从中掰开,火速填进还没吃完的肉。古斯正奇怪,下一秒,一声熟悉的唤马哨,亚瑟转身冲出门,几步跨上黑朗姆,缰绳一甩,驱马就跑。
……
何西阿·马修斯从报纸上抬起眼睛。
天光像被无形之手温柔翻了页,暮色沿着湖岸线寸寸铺开,将营地浸入蜜蜡般的琥珀光泽里。他喜欢这个时刻:火堆已燃起,哨位安排妥当,晚饭正在准备,酒瓶开始流转,危险和喧嚣还未到来。
也许已经快来了。
自从迈卡带着满身硝烟味归来,亚瑟仍在外奔波——或者更准确地说,自从那个叫古斯的小伙子在营地里晃过一圈,达奇神情间就一直闪烁着点别的东西。他变得更喜欢拍人肩膀了,同时不断重复大伙儿是多么值得信任的同伴,说大家很快就会明白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何西阿却知道,达奇在紧张、在犹豫。
有什么可紧张和犹豫的呢?何西阿甚至觉得自己快要认不出这位老友了。尽管亚瑟跟着古斯离开已有十几天,但电报的每个词都坦坦荡荡——这俩孩子正在开拓新生意,还需要甩掉平克顿探员和康沃尔的人马。而且,大家都看到了,亚瑟往捐献箱放了两根金条。营地经济依然紧张,但已经不那么紧了。
只要找到买家出手掉那批康沃尔的债券,再用古斯那边的渠道,像水滴一样融进圣丹尼斯,等风头彻底过去,拿回黑水镇那笔钱……范德林德帮就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帮派了。
林荫道尽头腾起细碎蹄音。
不快,却稳,没有捎带枪声,而是招呼声和笑声——一听就知道不是赶路,而是回来。
是亚瑟。
他给皮尔逊的大锅捎了两只兔子,一只山鸡,一看就是路上打的。头上是顶从未见过的鸭舌帽,相当显身材的新外套——古斯的手笔,显然。何西阿眯着眼,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绕过篝火走过来。那步速比往日迟缓。许是长途跋涉的倦意作祟……但愿吧。
“真稀奇,摩根先生。”何西阿笑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毯灰,“我一直在担心,会在报纸上看到你。”
“说不定能占半个版面,何西阿。”亚瑟咧嘴一笑,“干了些疯狂的活儿——放心,没给大伙惹麻烦。”
小心翼翼地,他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又以安炸药时的轻柔拆开。里头有一些小小的纸包,每包大小都一致。
“古斯弄了一天配出来的药。什么异……鬼东西的名字,记不住。反正是能治肺痨的。”亚瑟说,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轻快。“他说得戒烟戒酒,按体重吃,不能乱来。”
何西阿盯着这些小纸包,眉头缓缓挑起:“你是说真的,亚瑟?普莱尔先生真做出来了这个?”他迅速环顾过营地,收起信封,声音压得更低:“有没有人试过?”
“我。”亚瑟耸耸肩,“目前还没死?”
可不只是没死。何西阿抬眼,再度审视过亚瑟:他整个人都亮了些。不只是体面衣装带来的,而是气色更好,姿态更松,像是从一头警惕的灰狼,变成一只刚被喂饱、守着壁炉打盹的猎犬。这变化比任何灵药都更令人心惊。
不过,说到猎犬……
“你们的因克呢?”何西阿慢悠悠地问。
“跟着古斯。”亚瑟一无所觉地挠了挠后颈,“他那边还在整理寄信的事。”
这回何西阿疑惑了:“……寄信?”
“正事。”亚瑟狡黠地笑起来,“你有没有空?我想让你跟我走一趟圣丹尼斯。”
何西阿盯着他看了两秒。
“既然回了巢,先让骨头歇歇吧,孩子。”何西阿拍拍他的肩膀,“记得明天去达奇那报到——关于罗兹镇,他也有些‘正事’要分享。”
74 ? 岔路
◎旧人心疑旧梦,新人已启新途◎
“我有个计划, 先生们。”达奇说。
正是清晨,未散的雾霭如扯碎的棉絮缠于湖面,碎银似的波光层层叠叠地在船下晃。三人站在小船上, 各执一杆鱼线,钓钩没入水里, 倒像三柄悬而未发的匕首。
亚瑟在中间,顶着那漂亮的新帽子, 眼神没离开水面, 仿佛他的话语只是远处野鸭的叫声;何西阿在船头,同样没有立即接话,只是稍微侧头瞥来一眼。
“我们都知道, 康沃尔为他那箱债券赶得眼冒金星, 从安巴里诺的雪原,追到新汉诺威的泥潭,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达奇只得继续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 “所以,不如, 我们帮这位体面人松快松快, 直接把债券抛出去, 让他好好瞧瞧。”
亚瑟终于把目光从水面移开,拧起眉头:“为什么, 达奇?营地现在有两根金条……这足够我们低调地活一阵子。”
“前提是平克顿的鬣狗没在瓦伦丁刨出我们的气味,孩子。”达奇微微一笑,继续道:“这多亏你的预见性, 亚瑟。因为你的坚持, 因为你找到这处避风港, 我们才抢出宝贵的喘息时间——提前了那么多!”
“但鬣狗总会循着血味来的。我们不能干等着,我们需要先发制人——我们会送他们场烟火表演!一次华丽的转场!”
“我有点没明白,老朋友。”何西阿问,“你是在说,我们应该主动出击,还是在指,我们手里的货应该打个骨折价?”
“各占一半。”达奇得意洋洋,“睁眼看看啊,绅士们。我们可是在罗兹镇。”
“格雷家,和他们的宿敌布雷斯韦特家,在这里互啐唾沫啐了百年……为什么要打折呢?只需要一点点引导和说服的艺术,他们将像猴子争夺香蕉那样抢我们的货!”
亚瑟却没附和,更没惊叹。他拧着眉,声音低了些:“可我们不是杂耍艺人,达奇。我们需要的只是脱身。”
“要是这儿有了风险,我可以再去找个地方……圣丹尼斯边上有座大宅子,好像是莱莫恩那帮人占着的。”
达奇微微侧头,目光掠过那张熟悉的脸,那身干净体面的外套——以及那条缀在领口的蓝缎子。
不是那块黑蒙面布,也不是普通汗巾,是某人特意选的那种丝绸。城里精品商店的颜色,有钱人的好料。亚瑟捎着某个年轻人……又或者说,某个年轻人带亚瑟出去大半月,回来后连这张脸都亮堂了几分。
“我知道,亚瑟,我让你感到厌倦了。*”达奇意味深长地说。
“我只是担心而已,达奇。”亚瑟回答,声音一如往日,“黑水镇让我们失去了太多兄弟。”*
“你是对的,亚瑟。”达奇叹口气,让语气多出几丝退让的温情,“我们是黑水镇的幸存者。但幸存者不能老是等着命运翻牌,不是吗?我们有宏大的目标。我们得自己出牌——哪怕那副牌,得从猴子手里偷来。”
他的目光重新移向自己的钓竿,语调也跟着一松:“况且,你现在不还有了个干净的身份?这才是真正的新起点,亚瑟——”
——哗啦。
何西阿的浮标猛地沉入水中。他手腕一抖,顺势一带,一条挣扎着的鲈鱼破水而出,溅起一圈晨光里的水珠。
“看来是个好兆头,朋友们。”他笑着将鱼甩进木桶,“而且两个势力相争、我们站在中间捞点油水……这倒是个熟门熟路的老把戏。达奇,这次剧本打算怎么写?”
还得是何西阿。达奇眼角带笑地瞥了他一眼:“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布雷斯韦特的私酒坊烧得只剩焦木桩,现在正缺金子当柴火;格雷家的那个老顽固,也在谋划乘胜追击。”
“所以,何西阿,你会是一位暴发户式的老士绅,到处兑换金条,在酒馆里醉醺醺地大谈特谈银行、投资还有那些铁路债券,让格雷家的人闻够味,又被亲近格雷家的副警长亚瑟·卡拉汉注意到。但等他回来找你,你早被布雷思韦特家的马车接走了。”
“当格雷家察觉到这点‘风向’,他们会想什么?当然是:布雷斯韦特家先下手了,他们要抢那笔债券!接下来,一点火星,一点摩擦。两个老仇人闻见彼此身上的火药味,并坚信对方握着火柴。然后,轰!他们会自己点燃它。”
“到那时候,他们竞价,我们收钱,收得干干净净。”
亚瑟喉间却滚出声犹疑的低音。
“达奇,你确定,这真行得通?”他终于开口,眉头还拧着,“那些有钱人可精明得很。”
这话语气不重,却像枚石子砸进水心,在丝绸似的湖面擦出不合拍的裂痕,也割破原本完美的谋划节奏。
达奇笑容不改,却没立刻回答。他盯过亚瑟的脸——从前,亚瑟是范德林德帮最锋利的矛,也是最可靠的盾。自己提出计划,亚瑟执行,很少反对,从不质疑。但如今,亚瑟迟疑了。他开始慢下来,开始思考别的东西了。
那条蓝幽幽的丝绸领巾轻飘飘地垂着,倒似一根无形的丝线,正将他的枪手一寸寸拽离帮派的港湾。
“这几个周,咱们活像被猎犬撵着的狐狸,连着换几次巢。”达奇缓缓开口,语气沉稳而低缓,“可再多的迁徙也填不饱肚子。与其东躲西藏,不如来票真枪实弹的。我们有几十号人要养,亚瑟,你清楚的。那点金子,吃、穿、弹药,眼看就得分光吃净了。”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嗓音压低了些:“我们想要新生活。但新生活不会是凭空掉下。它得靠信念,靠我们自己,一步一步铺出来。”
“我们一直就是靠这个活着的——靠彼此。不是吗?”
船头的何西阿恰好又起了一杆鱼。鱼身入桶的闷响,恰似钱袋坠落的颤音,如同给这番话做了个老到的收尾。
“说实话,这主意听上去……”何西阿笑笑,斜睨亚瑟一眼,“至少比我们上次那个见鬼的银行计划聪明点。”
达奇也顺势一笑,重新注视水面:“我们需要这一票,伙计们。这一票能帮我们甩掉平克顿,躲开康沃尔。然后,我们就能真正蛰伏下来,拿回黑水镇那笔钱,离开这片鬼地方——”
他顿了顿,自得地凝视着湖面碎金般的波光:“一起在塔希提的芒果农场喝朗姆酒,过上真正自由的生活。”
……
“塔希提?热得很啊。还潮。跟汤锅底似的。”
书店老板眼睛仍盯着账簿,一边查看最近的进货单据,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古斯的玩笑:“我倒真跟我老婆去过一回——是儿子闹着非要去,说是书上写的‘极乐之岛’。孩子嘛,书上看几行字,就能对远方世界幻想个三天三夜。”
“椰子树底下吹海风倒是舒服,可那午后的暴雨说来就来,一转眼就能把人从头到脚淋个透。”他啧了一声,随手推过手稿。“我得小心别让他看到您这本小册子。不然啊,哪天花园要起火。”
古斯笑了笑:“听起来,先生似乎对我们这本书很有信心?”
老板这才抬起眼,指尖在插图上点了点,语气松快许多:“说真的,先生的这本册子……有点意思。看着就像是诚实可靠的绅士,写给那些舍得花钱的绅士看的,还不贵。”
“不是那种堆字的假正经,也不是那些拿传说和猎人笔记来吓唬人的玩意。”老板咧嘴一笑,“就是那种实在的东西。等货来了,我会先拿一本自个儿留着。”
——很好,看起来又确确实实地成交一本。
古斯客套完毕,推门离开书店,熟练地招来坐骑。这些日子,亚瑟躲避催稿跑路——修正,是为他俩的共同事业去范德林德帮营地挖人;而他本人,则负责在圣丹尼斯街头扫地图——纠正,是开拓市场。
目前为止,古斯已摸清:整座城市——好吧,是这片地方——约有五家正经书店,十余间兼售书籍、报纸与杂志的杂货铺与杂货商行,两家旅行用品专营店,六所校舍规格不等的学校。口头承诺订单已有三百余本,且还未将火车站候车室、各类旅馆前台这类潜在渠道纳入计算。
以每本两毛计,大赚七十块——当然,这是扣掉成本、暂不计自家工钱的前提下。
若真把这当成主业,甚至指望靠它养活亚瑟,无异于让驮马背负蒸汽机车前行。所幸,他的另一门主业,制药,倒是意外打开了销路:毕竟,在这个时代,肺结核是绝症。
亚瑟帮忙设计的告示才贴出去、印刷厂的宣传单还未完成制版,便陆续有人登门。不是正统药房的订单,而是病人——那些眼眶深陷的咳血者,还有他们焦灼的家属。人们携来形制各异的容器,有人想将他调的药与市面最常见的“万能蛇油”做个对比;也有人压根不问出处,只要肯卖,立刻掏钱。
原料制取出的单位以公斤计,而一个成年病人,单人所需的日剂量不过三百毫克。
第一批异烟肼,刨去留给亚瑟与何西阿的便携粉剂,其余悉数转为这个时代更容易被市场接受的液体剂型。基础款卖两块,富人定制的调味版本卖四块。一周不到,净利润已突破百元大关。
回到租住的院子,还没见到因克,小地图上倒多出两个营地成员的名字缩写标——CS与LS,蓝尼·萨莫斯与查尔斯·史密斯。除此之外,还有把代表尸体的黑x。古斯眉头一跳,直接开门。
狗高高兴兴地迎过来,古斯随手摸了摸,目光径直越过它,落在院子里站着的两个熟面孔,以及地上那个陌生的——一个仰面朝天的瘦小男人,脑袋开了瓢,胸口中弹,脖子还被拧得像脱了节的木偶。就算复活成丧尸,那都没机会了。
“瓶子碎了吗?”他劈头就问。
蓝尼茫然地眨了眨眼:“……什么瓶子?”
古斯冲向屋里的工作间——那间从卧室改出的杂屋,桌子、箱子、临时搭的架子几乎占了所有空间。空气和他离开时一样,混着试剂、封蜡和甜味剂的气味,温吞而稠密。
架子上的玻璃瓶仍旧码得整整齐齐,一瓶不差;桌边摆着贴纸、笔墨、还没封口的半成品。古斯用最快速度检查了一圈,既没看到破碎,也没闻出异常。
松了一大口气,古斯这才回身:“多谢了,伙计们。这家伙是你们做的?”
“他自找的。”查尔斯语气平稳,“翻墙进来,亮了刀子。我掰的脖子,蓝尼崩的枪。”
“建议你查查卧室,普莱尔老兄。”蓝尼半开玩笑地说,“我俩到的时候,这杂种已经在惨叫了——对了,你还得管管你家的因克,是它最先咬的这家伙,但它不叫唤。”
“是的,这孩子是个安静的猎手,不浪费气力在喊叫上。”查尔斯赞许地瞥了眼狗,继而,又跟反应过来似的,他奇怪道:“亚瑟把它送你了?”
“我们一块养……”古斯干笑一声,大力揉了揉狗的脑袋,又起身郑重道:“再次感谢你们,查尔斯,蓝尼。这地方可算是我在圣丹尼斯这个月的生计指望。晚上我请客,千万别拒绝。”
蓝尼探头朝屋里瞄过一眼,眉毛耸了耸:“你是说……这些小瓶子?看起来像蛇油贩子的货色。”
话刚出口,他似乎意识到不太礼貌,赶紧补了句:“我的意思是,这看着比市面那些江湖骗子讲究多了……”
“啊,我是说,这就像是给人喝的——天哪我这张破嘴。算了。”蓝尼绝望地抹了把脸。“反正亚瑟说你需要个会写信的,我就来了。”
古斯慢悠悠地瞥了这黑人小伙一眼,没接话,查尔斯倒是笑出了声。
“亚瑟说你需要帮手。”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点直截了当:“还说你出得起钱。”
不知是父母哪一方的关系,他长了张相当忠厚老实的脸。但此刻,这张脸显出了一点友善的揶揄,仿佛在说:我们理解你。我们范德林德帮也是搞过诈骗的。
古斯哼出一声:“当然。我这些东西是真管用。要不然,基础款两块,豪华复合版四块。我怎么敢开这个价?”
蓝尼吹了声口哨,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四块……一瓶?”
“一周用量。”古斯淡淡道,“我是药剂师,不是诈骗犯——干我们这行的,靠的是疗效和口碑。得让病人信你,得用过还愿意回来,这才叫招牌。”
查尔斯没接话,只是沉默地打量他几秒,随后转向那一小角货架:“所以,这里……”
“差不多一千一百块。”古斯微笑,“只是试用装,我的生意还没完全铺开。亚瑟跟何西阿用的也在这,不过是粉剂——也就是更便携的款式。我绝不会拿他们的命开玩笑。”
查尔斯又沉默片刻,像在衡量风险,也像在估算价值。
“一千一百块。”他咕哝着,喉结微微滚动,“只是一周试用装。”
蓝尼在旁边咂了咂嘴:“老兄,你这活计……比咱们撬银行金库还稳当。”
“所以,亚瑟呢?”古斯不动声色地问,“能让他把我这个移动印钞机忘在这的,难不成是真正的银行金库?”
蓝尼和查尔斯交换了个眼神。
“在和达奇他们忙罗兹镇的生意。”蓝尼说着,挠了挠头,“不过,我和查尔斯出门前,好像听见他们在嘀咕,说是奥德里斯科家——哦,就是老跟咱们帮派过不去的那伙杂碎——来找我们了,说是要讲和?达奇他们好像也在考虑接受这事。”
古斯脸色猛地变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带*部分引自游戏第三章支线任务台词,因剧情需要略有删改
75 ? 图谋
◎早该老老实实画那该死的封面……◎
范德林德帮和奥德里斯科帮之间的恨意由来已久。
最初是血债——达奇杀了科尔姆的兄弟, 科尔姆杀了达奇的挚爱。此后,两股亡命徒在荒野中冲突不断:劫掠物资、伏击哨岗、焚毁营地。多年的血腥循环中,这场恩怨早已脱离个人纠葛, 演变为两帮之间无法调停的死仇,尸横遍野, 血债累累。
从黑水镇开始,一切开始加速。
那是范德林德帮迄今为止最辉煌的成功, 也是最惨烈的溃败——他们抢下十五万美元的财物, 却在撤退中死伤惨重,连补给都未能带出。最终,仅剩的十几号人提着空钱袋仓皇北逃, 躲入雪山。
但从雪线这头到新汉诺威腹地, 一直是奥德里斯科帮的地盘。
根本不需要犹豫,范德林德帮派突袭了老对头的据点。而这回, 除了抢得粮秣弹药,他们还截获了一条重要情报:康沃尔公司的一列私人专列即将途经此地, 车上载有数万面值的不记名债券。
达奇眼中的火焰当即重新燃起。
这位西部点子王迅速构想出一套绝妙的破局方案:劫列车、夺债券、快速脱手、隐匿踪迹。行动一度顺利,小箱子顺利入手——真正的问题却出在最后一步:这笔赃物体量太大、来路太响, 一时间找不到能安全吃下的买家。
而康沃尔的报复来得比暴风雪更猛烈。
这位丢了债券的苦主怒不可遏, 不仅提高悬赏, 还雇佣了平克顿侦探社全力追捕——在这个时代,这还真意味着像被狗群在撵。
游戏里, 帮派就是这么被追着跑的:为筹措资金实施劫案,罪行累积触发追兵,被迫迁徙后又因物资匮乏重蹈覆辙……一伙人从马掌望台被撵到克莱蒙斯岬, 又从谢迪贝莱被撵到河狸岩洞, 越逃越深, 越陷越死。
可现实里——
“怎么突然就要跟奥德里斯科帮讲和?”古斯黑着脸,试图与印象里的剧情相比较,“还是在刚甩脱平克顿、进驻罗兹镇的时候……我不了解你们的行事方式,但有没有谁觉得,这不就是个明摆着的陷阱吗?”
沉默如蛛网般蔓延片刻,蓝尼摩挲着腰间左轮,压低声音道:“我记得他们有争些什么,为了未来铺路?或许达奇觉得……我们的敌人太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吧。”
“多吗?也就康沃尔,和他雇的那些平克顿。”古斯环起胳膊,“还有什么,黑水镇的警局?他们又没条件跨州追捕。”
“我得说,普莱尔先生,我们的麻烦可不止你看到的这些。”蓝尼说,“谁知道我们和罗兹镇上那些家伙什么时候闹翻……”
“等会、等会儿。”古斯诧异道,“为什么要闹翻?营地又缺钱了?老天。我以为你们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活得低调点,彻底避过风头?”
这回蓝尼叹出口气。
“老兄啊,我们不像你。我们有二十多张嘴要喂,这还没算上我们的马。”他老道地掰起指头,“光是吃喝,一天就得烧掉三四块……老实说,老兄,你出生起就从没挨过饿吧?饥饿的马蹄声可比警哨响得更吓人。”
“饿和活之间,当然是活着重要。”古斯冷笑,“你们挨着那么大个湖,多捞点鱼虾也能撑过去……哪怕来圣丹尼斯码头扛点货呢?别再抢劫,别再惹事。相信我,你们不需要更多报纸头条了。”
“可不上报纸也不能保命。”蓝尼皱眉回敬,“而且,万一哪天钱花完了,又或者,有谁追过来了——”
“我也觉得这像个陷阱。”查尔斯低沉的声线突然切入。
古斯转头,期待着他的解释,但混血猎人只是用那双深沉的眼睛平静地望回来。
“但亚瑟跟着过去了。”他简单地说,带着点理所当然,仿佛是在陈述天气。“不会有事的。”
蓝尼跟着点头,嘴角扬起:“摩根先生在那,那些奥德里斯科想耍花样都难——呃,普莱尔先生?”
古斯已越过他们冲进屋,背上春田,备好子弹。亚瑟的赌徒帽还歪在卧室里,顺势也扣上。
出门时,查尔斯明显一愣,继而皱起眉,也提起枪:“你是要……去找亚瑟?”
“是,所以这儿的事务先托付给你们。”古斯抬眼看他,又看向蓝尼:“主要是卖药,有空的话贴贴广告。价码你们知道,普通两块,豪华四块,药柜里分好了标签……没有挂账的说法,一手给钱,一手给货。印刷厂明天送货,量不多,不用你们卸。”
“厨房柴火足够,有三天的食物和水果,不过给马匹的干草只有半捆。”他牵过因克的绳子,“面粉袋下压了三十块,每人十五——这月的基本报酬,额外的我回来再算。要是有警察来,你们就说是我雇的帮工——管这片区的警察还指望着我的药救他母亲,不会找茬。”
院里两张深肤色的面孔,此刻,这两张面孔的眼白和牙齿都因错愕分外凸显。蓝尼快步追上来:“老天,你疯了吗,普莱尔?那可是奥德里斯科!科尔姆那帮疯狗不是我们,他们不讲规矩的!”
“放心,伙计。”古斯翻身上马,俯视着他们,“他们不讲规矩,我也不会讲规矩。”
“如果有人来找麻烦……”查尔斯问。
“杀掉。”
土库曼战马的马蹄匆匆敲过圣丹尼斯的西郊。
午后的光线斜斜洒下,刷在砖瓦残旧的仓库墙上,像铜粉描出的刀痕。铁轨在林带尽头消隐,载着城市最后的喧嚣节节断裂,最终沉入旷野的风声。
这是古斯熟悉的路——屏幕前,他不知操作亚瑟跑过多少趟,现实中。也跟在亚瑟身边丈量过几回。但这次,他却作为领骑者,带着因克,出城,过桥,钻入林地,就像踏进一张旧截图。
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在改变图层。
毕竟按原剧情走,这只卡他豪拉豹犬会叫做“该隐”,跟在帮派营地里吃些残羹剩饭,某日被迈卡随手宰掉。而现在,它叫因克,营养充足,奔跑迅捷,工作认真,活得比营地某些人还像样。
前方,树冠编织的阴影愈发浓稠,地势也随之放缓。古斯放缓马速,稍偏过身:“因克?”
狗应声加速,身形如风贴近马腹,古斯顺手一提。
此时此刻,视野左下角的小地图上,他、金条和因克被合并显示为一个灰点,贴在深色林带边缘缓缓移动,如同纸张边缘的一粒灰。没有路人,没有不友好的红点,唯有风声和鸟鸣填充着空白。
很好的机会。古斯集中精神——【M】按键敲下。
视野陡然一远,耳边一阵低频噪音似的嗡鸣划过,棕黄的大地图骤然铺开:克莱蒙斯岬往北的那条路上,三个标记正在移动——两个黄标,首字母赫然是M和D,分别代表迈卡和达奇;它们边上,另一个与自己图标一致的灰标,正在快速移动。是亚瑟。
“……见鬼!还真是这段!”
古斯咒骂一声,再顾不得许多,地点标记,猩红导航线瞬间贯穿地图,直指亚瑟所在。继而,【Shift】+【W】,马匹疾驰!
金条一声兴奋的嘶鸣,四蹄猛踏。林影飞退,阳光打下树冠,斑驳一片。古斯紧握缰绳,低伏身形,目光死死锁住那道血红。
大地图已退出,但路径仍然浮现在他脑海里,像道被刻进意识深层的指令。而平日里混沌不明的东南西北,此刻在空间认知中结晶为精准坐标,如掌纹般清晰。
亚瑟在前头,奔着剧情去了。
而他会把亚瑟捞回来——不,他会把亚瑟抢回来,无论对面是结核病,是达奇,是平克顿,还是那些奥德里斯科!
……
——不知古斯这几天在做什么。
亚瑟想着,调整过狙击步枪的瞄准镜,莫名地想到了那座圣丹尼斯城郊的院子。
比不上旅馆,但也比他们第一回租的那个好多了:卧室够大,床躺上去不会吱呀响,窗户能看到天空和一点绿色。因克窝在厨房与后院之间的小门边,古斯甚至在那儿给它放了个水碗,好像它也混了个好出身。
亚瑟趴在岩石后方,目光穿透镜片落在坡下。他盯着科尔姆从马上下来,脑子里却还在想着那小院。
屋里没什么值钱玩意,但起码干净,能吃上热乎食物,喝上热水。院子后头有个不错的小马厩,黑朗姆和金条能舒服地打个滚,空间还算宽敞,甚至能再塞进一匹马——
比如眼下这匹。
亚瑟微微眯起眼,重新聚焦在瞄准镜里。这匹马他之前见过,纯血马,纯黑色,鬃毛顺得像是每天有人用猪鬃刷着,体格高大,肌肉结实,前肩斜线紧绷,站着总把头抬得老高,耳朵动个不停——一看就是匹倔脾气。也贵。明显不是奥德里斯科帮惯常用来跑路的粗脚骡。
他记得它。黑水镇之前,一场混战后,有人把它牵进过营地。那时它的缰绳上还挂着血迹,马鞍沾满了火药灰。有人说是科尔姆的坐骑,但谁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哪位兄弟的战利品。
亚瑟调了调焦距,视线拉近了些。他记得那是匹母马,正好给黑朗姆找个伴。金条也行。古斯会去收拾干草,因克会在一旁蹲着看热闹……
但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对劲。
亚瑟皱起眉,让瞄准镜继续缓慢滑动。
空地上,达奇带着迈卡,科尔姆带着两个手下,正面对面站着。马匹各自等在几步开外,像被刻意摆放的棋子。这种距离下,他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出双方都在死死按着火气,气氛紧得像绷紧的牛皮,却还勉强维持在“交谈”范畴。
要是古斯在就好了。这家伙虽然常常对眼前的麻烦视而不见,可他那手邪门巫术,有时候确实能派上用场。亚瑟扫视着他们的身影,继续打量那匹黑马——相当干净,完全能说被洗过不久。马鞍后头光秃秃的,连个水壶都没挂。旁边那两匹也是,一个个清爽得不像是刚从山林里蹚出来的,倒像是圣丹尼斯的城里人。
太不对劲了。
古斯更需要那巫术背包,所以,亚瑟这趟回营地老老实实挂满了行李,这会出门也是备着水壶和铺盖卷。眼前这些奥德里斯科,倒像是出门散步似的,两手空空就来了。
除非——
亚瑟肩膀猛地绷紧,手已经落在左轮槍柄上,身体向右一滚,正要翻身回头——
“——!”
枪托迎面而来,砸在肩颈之间,重得像铁锤压骨。痛感迟了半拍才钻进脑子。
眼前骤然一黑,亚瑟踉跄半步,手指仍在努力拔枪,却只攥住半截枪柄。
倒下去之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跟古斯商量的下一本书。
见鬼。早该老老实实画那该死的封面……
76 ? 归途
◎“跟我过去。现在。就现在。”◎
“——吁律律!”
缰绳猛收, 马头高扬,沙金色的土库曼战马一声短促嘶鸣,四蹄在林间急刹, 差点将鞍上的年轻人掀出,连一旁猎犬也惊得发出声疑惑低吼。
“放松。我只是确认一下……”古斯低声道着歉, 视野中,那张唯有他能见的大地图再度铺开。风声和心跳一同灌入耳膜, 像被骤然抽紧的弦。
红色痕迹还在。那是导航线。精准、笔直, 血管般横贯林海,精准指向远方某处空地的制高点。
但先前那个灰点——显示亚瑟所在的灰点,消失了。
“……该死。”
古斯眯起眼, 拖动、缩放, 来回核查,无数代表灌木与溪流的标识流淌过虹膜。然而, 地图上,除了某些无用的黄标缩略名, 就只剩他自己的灰点还在闪烁。亚瑟的标记彻底不见了,仿佛被从这个世界删除。
地图影像猛地撤出, 古斯双腿一磕马腹:“走!”
金条一声长嘶, 卷着尘土冲入密林。前方枝叶被暴力拨开, 斜射的夕照被枝桠切割成明灭的刀锋。古斯俯身贴紧马颈,任由尖锐气流掠过耳际。这异常状况反倒让他越发冷静:
最初, 还只是那个操作亚瑟的游戏视角时,他就有个猜测——自己所见到的某些系统信息,诸如地图上的营地伙伴所在、亚瑟随着时间与状态加减不定的三大核心数值, 或许并非全是自己能力, 而是某种和亚瑟意识深层挂钩的结果。
就像荣誉值这东西。亚瑟讨厌迈卡, 但亚瑟同时坚信:枪不能指向营地的同伴。所以游戏早期,如果硬让亚瑟对着迈卡开枪,会掉荣誉。可待到故事终章,所有玩家都心知肚明,迈卡和达奇之所以还能活着,那是全靠过场动画保。
现在,亚瑟掉线了,地图却还在。
古斯默默咀嚼着记忆中的任务脉络——达奇接受了老对头科尔姆的提议,带着迈卡和亚瑟出门会谈。亚瑟留守高点,迈卡跟在身边。
但那是个陷阱。
游戏剧情里,亚瑟被偷袭、被俘,系统进入强制过场。但他还“在”——只是被关进某种临时的剧情牢笼。
对应到此刻的现实,地图灰点的消失,应该也是因为亚瑟暂时失去意识,处在某种被隔绝或禁锢的状态中。
导航红线在小地图处熄灭,金条打着响鼻收蹄,眼前是一片高坡。
这里视野极好,整个谷地一览无余。落日从远山洒下层层光线,像张褪色的金属网,将山丘与灌木染成灰黄剪影。带着尘土味的风从低矮灌丛间拂过,刷出一连串微弱而密集的响动,正适合隐匿藏身时的呼吸。
亚瑟选了个好位置。
作为一个身价十五斤黄金的通缉要犯,也作为一个尽忠职守的好枪手,从入场到离开,他会谨慎得像头真正的山狮。可其他人不会这么小心谨慎。
古斯迅速下马,打量那块略微凸出的岩面,果然有折断的草叶,还有些乱七八糟的鞋印。
泥地中,一道浅浅的拖痕从岩边延伸出去,不长、不深,却带着明显的向后拉拽感。
曾经学到的东西此刻派上了用场。古斯追着脚印赶到一片灌木,轻松捕捉到了马蹄铁痕——三个人,以及各自的马。方向一致,未做掩盖,不算难追。
但保险起见,古斯摘下头顶亚瑟的帽子,晃了晃,引得身侧的猎犬立即跟过——
“因克。好孩子。去。找到你另一个爸爸。”
卡他豪拉豹犬无声地扑进草丛,鼻子贴着泥土一路嗅去,古斯紧随在后,留意着那些马蹄印记与刚压倒不久的草茎。
最初的痕迹很清楚,这伙人一路向西。然而走过一段后,印子开始歪曲,像是有人中途改了主意,亦或为了避路。有一段甚至绕了个圈,在灌木堆间打出了几个回旋。
古斯略一迟疑,却见因克头也不回,直直朝一条更隐蔽的沟谷冲过去。
那是道浅坡,缀有几棵稀疏的松树,泥土更湿,草更短,脚印浅得几不可辨。豹犬停在坡顶略下的位置,没有继续往下,前爪紧贴地面,身形微伏。
然后——
“见鬼!这杂种醒了!”
“别让他跑,我来开枪——”
山坡下方一声重物落地似的闷响,古斯瞳孔骤缩,靴跟狠磕马腹。金条长嘶一声,扬蹄猛冲。劲风撕扯耳廓,树影斜掠而过。坡底场景在颠簸中急速放大——
亚瑟。
他正踉跄着朝上坡跑,脸颊边挂着血迹和淤青,腕间麻绳深陷皮肉,外套还是他们分别时那件,却沾满灰土和草叶。他的身后追着三个人,最前方那个已将步枪抵往肩窝。
最后的阳光泼洒在他们脸上。没有任何人预料到他的策马俯冲,所有的眼睛都猛然大睁。瞄准亚瑟的那个也本能地调转枪口——
被锁定的感觉如此清晰,于是古斯循着那股死亡的牵引线望回那人的眼睛。透过硝烟与准星,他看见对方浑浊虹膜里炸开的不解与恐惧,而后——
砰。
闷响。直接被马蹄声盖过。那个举枪的奥德里斯科帮成员脑袋陡然后仰,整个人脱力仆倒。流弹打进土里,空气像被刀剖开一样炸响。另外两人仓惶拔枪。古斯集中精神,鞍座底下却一股巨大的惯性——
轰!
天旋地转。世界翻滚。继而,肩膀撞地,剧烈一震,手臂被粗糙的地皮割出一串火辣辣的痛。古斯本能地滚了两圈,混乱视野里闪过金条扬起的铁蹄,耳边全是混乱的惊叫和枪声。
“该死!该死!有巫术!有巫术——!”
金条狂嘶着踩翻一人,因克紧跟其后。还有亚瑟。他离上坡只差几步,却猛然折返,撞向另一个奥德里斯科帮成员。那人手忙脚乱地举起左轮,可亚瑟肩头朝前,只是一冲。那人被撞得一歪,枪脱手落地——
“枪!邪祟!给我把枪!”
真是久违了的称呼。古斯喘出口气,却没依言唤出武器轮盘,也没控制亚瑟去捡地上的那把,只是恶狠狠地构想【F】-挣脱!
一瞬间,仿佛有某种力量从天而降,亚瑟双臂肌肉暴起,遽然一挣,生生绷断了腕上细绳。手一自由,他便也用不着古斯再费神,一把钳住了那名还没反应过来的敌人脖子,猛地一拽一摔!
那人的后脑勺砸向地面。亚瑟顺势捞起左轮,手腕一翻,枪口一抬。
砰砰砰!
连续三枪。第一枪爆头,第二发借着甩腕惯性洞穿胸腔——那个被金条踹开、又遭因克咬的那个倒霉鬼一下抽搐,最后那发往最先那具尸骸脑门补栽一簇猩红昙花。亚瑟这才喘着粗气,脱力似的垂下手。
短暂的安静坠落下来。
呼吸声在风里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焦腥血气与未散硝烟。古斯踉跄起身,去扶亚瑟,指尖尚未触及对方肩头,前臂先被一股大力扣住。下一秒,借着这动作,亚瑟一把揪过他的领口。那双熟悉的蓝眼睛近在咫尺,那张熟悉的脸迅速放大——
血腥味,尘土味,还有断断续续的喘息热气。
参差胡茬刮过古斯的皮肤,唇与唇的碰撞来得毫无预兆。这不像亲吻。更像是活下来后的一口撕咬,像野兽确认猎物,也像死里逃生后的本能抓紧。
古斯没避开,只反手回握住那满是枪茧与血污的手,将这份确认推往更深处的战栗。直到他们的小腿边多出因克胡乱扒拉的爪子,肩头也拱来金条好奇嗅闻的鼻子。
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某双先前还热情得很的嘴唇僵住了。亚瑟倏地后退半步,松开古斯。他粗鲁地擦过嘴,那双蓝眼睛却还跟被磁石吸附似的,死死盯过来。
“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古斯笑眯眯地,“你看,亚瑟,孩子们想你了。”
亚瑟迅速别开脸,咳了一声,粗暴地甩了甩手里沾了血的左轮:“见鬼。别胡说八道。”
话是这么说,可一抹红已经从耳尖烧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脖颈往下蔓延。大概是自己也察觉到,男人飞快低头,检查武器。
“……我们被奥德里斯科帮耍了。”他闷声开口,“谢了。”
这话简直像是咬着什么东西。而那把左轮的弹巢咔哒一转,只剩下一发子弹孤零零地挂在里面。古斯注视着他逃也似的去翻找子弹,饶有兴致道:
“就只是……‘谢了’?”
亚瑟浑身一僵,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半秒。渐渐变浓的余晖里,他深呼吸了一口,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像是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抗争。
“见鬼。”他低声骂了一句,稍微转过脸,“起码找个安全的地……唔。”
古斯径自扣住那个警惕的肩膀,扳过那张满是灰尘和血迹的脸。亚瑟一怔,本能地抬手来推,却没真的用力。那对暗金色的浓眉紧锁,仿佛是在与自己斗争。随后,那只推拒的手重新攥住古斯的衣领,动作又粗又急,几乎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力度。
他们撞在一起,肩膀抵着肩膀,胸膛挤压着胸膛,喘息交织在一起,沉重而灼热。
“见鬼的混账玩意。”亚瑟低声咕哝,放弃了一切抵抗,“随时可能有人过来……”
古斯偏头,轻轻拨开他额前沾着血污的发丝:
“我不是为了这个,亚瑟。”古斯笃定地拍拍他的背:“你在这里。我担心你。”
夕阳已经沉下去了,最后的光晕在那张成熟的脸上投下橘红光斑,衬得那双蓝眼睛更加澄澈。然后,这双锐利的眼睛略微偏开。
“我以为我死定了。”亚瑟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被绑着,被像条死狗一样拖来拖去……也许死了更好。这只是个见鬼的放哨任务,而我蠢到连这都能搞砸了。”
“……所以,为什么?”男人嗓音低哑,“见鬼,自从我们……在一起之后,我一直在想,你究竟看上我什么?”
他咧嘴笑了笑,笑意里满是自嘲:“看看我,又老又丑,连他*在高处都能被人偷袭。见鬼,我配不上你这样的……唔!”
古斯一把捂住那张嘴,低低笑了声。
“爱就是爱,摩根先生。”他将额头抵住亚瑟的额头,放低声音。“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亚瑟怔住了。
那张惯爱吐出刻薄词句的嘴张了张,却像被什么钳住喉咙,最终什么都没说。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继而,像一头受伤的狼,带着决绝而迟疑的力气,慢慢靠了过来。
“平脖子车站离这不远。”他在唇齿相依的间隙低语,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柔软,“跟我过去。现在。就现在。”
77 ? 逆局
◎像头终于逮到猎物的饿狼般拒绝松口◎
夜色沉沉地笼罩在荒野上, 像块破旧的黑色绒毯。
远方传来蒸汽机车断断续续的低鸣,铁轨在站台稀疏的灯光下反着幽微冷光,仿佛两条被遗弃在原野上的钢铸脊椎。
古斯带着因克, 亚瑟赶着多出的马,一路穿过凉飕飕的夜雾, 没多挑拣,径直拐进了先前落脚过的旅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言的燥热。
但不管怎样, 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完:亚瑟有伤——背包补剂让他恢复如初, 但血污和尘土依旧像破碎铠甲一样贴在他身上。而新缴的马需要安抚,大功臣因克也值得加餐。
狭窄楼梯吱呀作响。古斯顶着自己的毛巾停在房间门口。才敲一下,那房门就被从里头拽开, 一只熟悉的手猛地扣住他的腕, 一股大力将他拽入昏暗。
门一关上,世界就像被隔绝在外。粗布落在走廊, 谁也没在意。
古斯几乎是被扑在门板上。而他也毫不客气,直接扳过那颗纠缠着皂香的脑袋, 手指探进那头尚未干透的发丝。
世界缩成了只有彼此的一小方天地。气息猛烈交缠,起初是蛮横的撕咬, 仿佛要用尽每一寸力气确认彼此的存在;渐渐地, 又转为舔舐伤口的兽类, 藏着一股危险而克制的耐心。
古斯的手顺着那节微微颤抖的脊背一路往下开拓,半是忍耐, 半是许诺:“我在,亚瑟。我一直在。”
亚瑟闷哼一声,嘴唇仍然紧紧贴着他, 像头终于逮到猎物的饿狼般拒绝松口。可今天, 这牛仔消耗得太多。那结实的肩膀松懈了, 膝盖也一点点失去支撑。那只手最后撑了一下,终于放弃似的攀向古斯的背。
“……我害怕过。”他低声说,呼吸全乱,整个人也前倾,脸埋进古斯颈窝,声音像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我走了这么久,我不该怕。但今天……该死。我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不会的。”古斯安抚地悄声说,“你还活着。我还活着。你看,我们还有点小小的超能力——用你的话说是巫术。它足够让我们一起活下去,活得相当久。”
亚瑟低哼,喘着气,满是枪茧的指头一下下攥紧古斯的衬衫,仿佛抓着悬崖边最后一根救命的藤蔓。
“证明给我看,古斯。”他沉声笑了,是喉头滚出来的声音,带着死里逃生后的亢奋,像把压得太紧的左轮终于走火。“证明我们还活得结结实实的。”
他们一齐跌进房间里唯一的床。
床板发出一声惊恐的长鸣,像是终于明白了它将要承担的任务。
……
第二天,他们起得相当晚。
古斯带着午餐和因克回到房间时,发现窗帘已经拉开大半。亚瑟搬了张桌子守在窗口,手边摊着一张明显新画的地图,步枪和左轮也压在桌上。
“嗯,好重的杀气。”古斯玩笑着,用靴尖拉开椅子,“怎么,摩根先生,打算统治这个路口?”
“少来。”亚瑟低哑地嗤出一声,“我们得在天黑前走。我不确定奥德里斯科那帮杂种知不知道我跑了,但要是他们打算找,肯定会经过平脖子站。”
“你确定?”古斯诧异道,“这可是个火车站,人来人往的。”
“城里人。”男人斜来一眼,“他们一个窝点就在瓦伦丁,警察局边上。我留意了好些日子了。可惜……”
后半句话被他咽下去,古斯也没追问,只把餐食推过去。亚瑟拿起块三明治,因克迅速蹿过去,尾巴在地上啪啪拍着,试图讨些好处。
亚瑟望它一眼,正要顺手分过块烤肉,古斯伸手挡住:“别给它吃咸的。”
“听见了?伙计,他不让。”亚瑟耸耸肩,朝因克无辜地摊摊手。因克跟着期待地转过脑袋。古斯一顿,亚瑟眼疾手快,手指飞快挑出煎蛋。
狗嗷呜一口,飞快吞下,快乐地甩起尾巴。亚瑟继续埋头嚼三明治,脸上写满了“我什么也没干”。
古斯:“……”
古斯绷紧嘴角,想摆出点正经立场,两秒不到,也笑了。
至少此刻的亚瑟状态好,精神也好,比起剧情任务里遭受枪击、感染、高烧着爬马背逃回营地,反正强太多了。
“接下来怎么办?不。等会。”古斯沉吟,“亚瑟,你觉得……那些奥德里斯科,是怎么找到你的?”
亚瑟眉头微微拧起,咀嚼变慢:
“他们早就盯上我了,我猜。想拿我当饵,引出其他人……”
“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出卖了你?”古斯眯起眼,“把你的位置告诉了别人……”
亚瑟没立刻回答。他盯着盘子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推敲每一个可能性。
“听起来有点道理,”他闷声说,“但也说不通。位置是我自己挑的,达奇和迈卡他们知道。可达奇不会这么干。迈卡……迈卡这杂种倒是干得出来。问题是,当时科尔姆就在对面。”
“要真是迈卡干的这事,他没必要让我活着走。杀了我,再干掉达奇,科尔姆会给他戴上该死的勋章。不,这里头有别的事。”
很理智的猜测。冷静,合理,应该就是真相。唯一可惜的是,这不是自己期待的走向。古斯正暗自叹息,却见亚瑟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
“我得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亚瑟说,“我要去附近看看——”
“不行。”古斯一口回绝,“他们派人抓你,结果一帮人全没回来。要说警惕,这会儿绝对是最高的时候——”
“只是看看。”亚瑟打断道,“不惹麻烦。而且,小子,别忘了,”他忽然狡猾地笑起来,“那些马是你非要带上的。”
古斯一愣:“……那有什么问题?”
男人刚端起咖啡的手顿住了,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那你为什么想带上?”
“呃,大概……路上看到一些没人要的马,就想着……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这些可是奥德里斯科的马,小子。”亚瑟喉间滚出低笑,“马是有印的。这片地界的人,瞄一眼就知道那是谁家的牲口。赶着这些马招摇过市,跟直接举个牌子写着‘嘿,我刚宰了你们的人’没两样。”
他说着拿起帽子,熟练地扣到头上,眯着眼扫向窗外街景。
“好在这鬼地方离他们的窝点还有段路,大多数人也不会盯着马屁股看。你就老实待在这儿——”
“不。”古斯平静地打断了他。
亚瑟又一顿。他深深吸了口气,肩膀微微塌下。
“听着,我会回来的。”他说着,抬手拍了拍古斯的肩,动作有些生硬,像是努力想表达点什么,却完全不熟练。“远远瞧几眼而已,不会有事。我干这行很多年了,明白什么时候冒险,什么时候跑……”
古斯没搭腔,只是一把拽着他坐下。
完全没有什么阻力。
亚瑟顺着他的力道沉下,动作懒洋洋的,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完全懒得挣扎。
古斯盯着他,看着那双一向警觉锋利的蓝眼睛带着一丝微茫的困惑回望——不是屈服,而是一种彻底卸去防御后的纵容。
莫名地,古斯脸颊有点发烫,而这绝非阳光所致。他咽了咽喉咙,假装随意地把一份三明治推到亚瑟面前。
“再吃一份,摩根先生。”古斯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低,“这可是我借了好几家的厨房才做完的。”
亚瑟更加茫然地拿起一块,相当听话地嚼了起来。
空气静了一阵,连因克都无聊地钻到窗台下,舒展开四肢,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古斯靠着桌边,声音压得更低。
“亚瑟,我是在想,或许我们该换个玩法——不只是看。”他顿了顿,目光落往窗外的炙热光晕,“你现在可是挂着罗兹镇警徽的人,是个副警长。”
亚瑟腮帮鼓动着消灭三明治,眉梢挑了挑,没反驳,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古斯盯着他,慢慢道:
“你觉得,现在,那个偷袭了你的科尔姆,会藏在哪?”
对座的蓝眼睛骤然大瞪。
窗外的阳光覆在他暗金的发梢,打出一圈温柔的光晕。可那层温暖很快被那抹蓝里聚起的锋芒撕裂——那是猎人发现猎物时的锐意,紧接着,又燃起了锁定踪迹的兴奋。
伴着几大口咖啡,亚瑟咬完第二个三明治,随手从包里拽出地图和一个苹果,自然地掰了一半递过来。然后,那双蓝眼睛警觉地半眯。
“科尔姆这个狡猾的老杂种……”他嘀咕着,声音越来越快,仿佛思绪奔涌而出,“要是他没亲自收拾我,这会儿也绝不可能轻易撤走。”
“不会在瓦伦丁,那里太显眼。不会在大营地,他的仇家也不少。要是出门,他会找个隐蔽的地方,但不会太偏,得能补给和接应……”
“也就是说,”他眉头紧锁,声音低沉有力,“这杂种就窝在附近。”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伸出,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这里。”他笃定地说,蓝眼里亮着掠食者似的光,“有个农庄。靠近黑水镇,还挨着两个车站。离奥德里斯科的老窝够远,也离我们够近。换作我,我就选这地方。”
飞快地,男人抓起步枪,开始检查弹药,那动作流畅得像种宗教仪式——拉栓、验膛、填弹,每一步都带着多年来养成的精准和效率。
“我跟踪过科尔姆。”他边干活边龇牙冷笑,弹壳反射的光斑在脸上游移,“他喜欢带三四个人,不多不少……多了目标太大,少了又守不住肉票。哈,他们绝不会想到,一个刚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人,会主动找上门。”
古斯揶揄地看着他,屈指敲了敲桌面,搬出这家伙先前的句子——“‘不惹麻烦’?”
亚瑟系枪带的动作稍滞。
“不算麻烦。”他草草一挥手,武器已然装备完毕。“只要那杂种敢露头,或者你发现他——”
“打住,甜心,这是你们帮派的做法。”古斯微笑,“别忘了,我们是来这边采风的正经人物,古斯·摩根和亚瑟·普莱尔。”
“为了让东部那些讲究人安心又激动地照着我们的指南露营,咱们当然得把这位亡命徒亲手送去圣丹尼斯警局——顺便登上几个头条。”
亚瑟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望向古斯:“那么,古斯·摩根,你要在警局说些什么?警察和药剂师,联手缉拿要犯?”
“确切地说,是户外生存专家和他投资人搭档的冒险边角料。”古斯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把左轮,转动弹仓,扣得咔哒作响。
“想想看,亲爱的亚瑟·普莱尔,你负责抓人,我负责记录,科尔姆负责出名。我敢打赌,这会是本世纪最精彩的露营指南。”
78 ? 交货
◎绝对也勤勤恳恳地给这少爷干了个大半夜……◎
科尔姆·奥德里斯科烦躁地吐掉嘴里的烟蒂。
已经不是冬天了。烟屁股栽在木地板上, 被踩了几脚才彻底熄灭。春夜的风挟着林间湿气钻进棚屋,撞得吊在梁上的煤油灯如绞刑尸首般摇晃,映出一片鬼影似的光圈。铁链摩擦声里, 科尔姆皱着眉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把尘土踩得飞扬。
该回来了。他的人手。按理说, 最迟在今天日头最毒时刻,要么亚瑟·摩根被丢进地窖, 要么坏事的人被埋进坟墓。但, 他派出了足足七个人——前三个动手,后四个确认。眼下竟连一匹马都没回来。
需要对付的明明只有摩根一个。
他知道,每次冒险, 达奇必然会带着摩根, 就像盲人攥着手杖,这爱吹牛的老杂种恨不得把他的忠实打手拴在裤腰上。所以, 这回,科尔姆算准了——略过达奇, 只要摩根。
当然了,摩根确实棘手, 可他陆续派出了这么多人!哪怕是一群猪, 摩根也得赶好一会儿吧?
抓住摩根, 放出消息,引达奇领人来救, 然后让平克顿和康沃尔的人把这伙子老弱病残一锅炖下——多么完美的计划。哪怕达奇最后狠心舍了得力干将,平克顿那个什么顿探员可说了,活着的摩根值五千。
……也许这完美的计划就是坏在贪这五千。
“该死的摩根。”科尔姆后槽牙碾碎不存在的雪茄, 恨恨啐出一口, “当初在瓦伦丁就该把你脑袋开个洞。”
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手下回不来, 八成出了事。要么是摩根反咬得太狠,要么是城里那些油头粉面的杂碎探员临时变卦。科尔姆离开窗口,抄起桌上的波本酒瓶猛灌两口,吼道:“汤姆!”
“睡死了。”另一个声音应道。
科尔姆哼了声,抓起枪带,不耐烦道:“那就叫醒那废物,准备走了。”
“现在吗?”
“对,现在。我们该——”
生锈的门轴突然嘎吱一声。科尔姆猛地抬头,左轮已经拔在手里——
砰!
手腕剧痛。左轮打着旋飞出。一道高大的身影缓步而入。科尔姆倒吸一口冷气,条件反射地想摸向靴筒里的匕首,脚边又是一枪,木屑飞溅。
“老伙计。”亚瑟·摩根的低沉嗓音裹挟着硝烟味招呼,轮廓如死神般高大。“看来你相当想我啊。”
煤油灯摇曳,照出摩根干净挺括的一身:深红外套,黑色衬衫,胸口居然还别着明晃晃的警徽。没有尘土,没有血迹,甚至连马靴都擦得锃亮——这完全不像是逃命抑或经历过恶战的样子,倒像是来收租的庄园主。
一把左轮被他稳稳提在手里。这个距离和这个状态,自己没有任何胜算。科尔姆扯出扭曲的笑:
“亚瑟?什么风把你吹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亚瑟啧了一声:“你说呢?科尔姆。自己做的计划,需要我帮你想?”
“什么狗屁计划?”科尔姆表情诧异,“我一直待在这里!”
“等你手下的鬣狗叼我过来?”亚瑟问。
“摩根,你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科尔姆冷笑一声,“逮你?有那工夫我早该端了达奇的老鼠窝!”
亚瑟没回复,科尔姆趁机错开半步,不耐烦道:“实话告诉你,我这趟出来,是平克顿的臭条子叼着钱袋找上门了。你知道他们花多少钱买你的人头吗?五千!当然,达奇比你贵多了。”
“我可能有些手下自作主张,只要你脑子还清楚——”
砰!
一记狠拳。打得科尔姆整个人踉跄倒退,险些撞上墙角。亚瑟甩着手腕,嘴角冷笑:“清醒点儿,奥德里斯科。还搞不清楚事实?”
“你他*疯了,摩根!怎么,挂着块破铁皮,就真成了条子的看门狗——”
“错了。”亚瑟向前逼近,饶有兴致:“我还真养了条狗。不像你那些窝囊废,它帮我找到了你。”
“我很好奇,你能给它换多少顿饭——”
啪嗒、啪嗒。
两声爪子刨地的声音,似乎还混有另一道男声的小声训斥。科尔姆一愕,脖子刚要往声源转,眼前却有个嵌着金指环的拳头极速放大——
“因克!坐下!”
古斯手忙脚乱地拉住捕捉到关键字的豹犬,眼看着亚瑟三两下把科尔姆揍昏、捆好,不禁揶揄道:“我还以为你们要叙旧到天亮。”
“没必要和死人聊天。”亚瑟低嗤一声,“再说,你也得看好狗。”
“哈,我可不知道它听着饭就想冲……”古斯故意拉长语调,“也不知哪位爱惯孩子的好妈妈,给孩子喂出了坏习惯。”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反正放哨是你的活。”亚瑟咕哝着,扛麻袋似的提起俘虏,“到圣丹尼斯有段路……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巫术玩意里,有没有让人睡成死猪的玩意?”
“摩根先生,我可是个正经药剂师。”古斯故作严肃地挺直腰板,随即笑了笑,俯身拎起地上酒瓶。
“不过,要让奥德里斯科先生安分地走完这一路,这里可有的是材料。”
亚瑟翻了翻眼睛。
“少废话,过来搭把手。”
“……嗯?”
“不是让你扛。”亚瑟唇角翘起微妙的弧度,脸上划过某种算计的狡黠:“把我胸前这破铁片卸下来,扔在这,让条子、平克顿和这帮奥德里斯科的杂种互相撕咬去……”
说着,男人侧转半边身,还朝他示意似的挺起胸。不知是衣服剪裁太紧,还是自己的功劳,古斯总觉得,这道对面而来的饱满弧度,比第一次围观这家伙洗澡时还要不俗。
当然,如今古斯已经相当清楚了——这片海一样宽广的心胸,在某些往复动态力之下,真的会波涛汹涌。
但不管怎样,它们看着可真是相当重。
古斯下意识伸出援手,热心地帮忙托了一把。亚瑟一顿,没好气地瞪来一眼,亲自动手拆下了那块警徽片。
这套动作太快,压在肩膀上的科尔姆被甩得一晃,继而重重摔在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痛哼。
这次,不用亚瑟开口再催,古斯已讪笑着抄起酒瓶。
……
圣丹尼斯。
六点三十。平克顿侦探社的职员乔治准点掏出钥匙,开启了厚重的橡木后门。然后,点灯,生炉子,煮咖啡,收报纸……这些本来不是他的活,但谁叫米尔顿带着大部分人手跑去了西边的草莓镇——
好吧,已经到了瓦伦丁。最近的大主顾康沃尔也在那里,追捕债券大劫案的匪帮头目达奇·范德林德。乔治顺手翻了一下通缉令,略微咂舌:这家伙居然值一万,连头号打手也值五千。
但和这伙人在黑水镇卷走的相比,这点钱又不算啥。乔治哼着昨晚在酒馆听来的小调检查过打印机,打了个哈欠,正要再去查武器柜,门铃清脆一响,前门被一脚踹开。
一股尘土、酒气,杂着不轻的牲口膻味,被晨风吹进屋里。一个高个子的褐发青年站在门口,脚边一只欢快摇尾的猎犬。就在他身旁,原本空荡得像没谁醒来似的街角拴马栏,骤然多出了七八匹马,还有个穿着深红外套的助理,正在娴熟地挨匹安抚。
青年逆光而立,肩头还搭着个裹着黑头套的人。阳光从他身后洒落,马蹄杂沓,马喘低沉,仿佛整个西部小镇都被压进他投下的阴影里。
“日安,先生。”
青年沉着嗓子说,“平克顿的早间快递。”
乔治不自觉地立起腰板。他在平克顿工作了八年,见过各式各样的赏金猎人和法外之徒,但眼前这位青年的气场,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倒不是体格——西部的奶和肉足以养出任何一个巨人;也不是因为神情——那张脸上带着一丝标准、克制的礼貌笑容……
是姿态。那种从容的、几乎悠闲的掌控感,像坐在战局背后的棋手,完全不担心会输。
“这里是平克顿侦探社,先生。”乔治也沉下嗓子,尽量维持着平日的公务腔调,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扫过青年肩上明显挣扎的人形:“请问您带来了什么……或者说,是谁?”
青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砰”地一声将那人甩在柜台后。那一下不轻,对方立刻在布料下发出一串含混咒骂,看起来还想踹个几脚,却因为被捆得死死的,完全动弹不得。
“我是古斯·摩根。”青年淡淡地道,“至于这位先生——我想你们墙上那张通缉令,已经挂了他好些年了。”
摩根。乔治眉头一跳,几乎下意识地想去瞄那张悬赏五千的通缉令。但青年身边,那只深毛色的豹犬已经安静地凑了过来。那张嘴张开来,绝对能咬碎一只手。它的鼻息贴着柜台,不知威胁还是好奇。它的尾巴砰啪抽动,动静不亚于马鞭。
乔治脖颈发僵,只得慢慢蹲下,朝楼梯口闻声而来的夜班同事打了个手势,接着干脆地扯下囚犯头上布袋——
一个风干旧木头似的瘦削男人。五六十岁,半长的头发,深如峡谷岩隙的法令纹,配着八字胡和浅浅的下巴胡。这人浑身酒精发酵的酸腐味,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嘴角还有已然干涸的血迹。
乔治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认出了这张脸,虽然排在范德林德帮那伙人底下——
“科尔姆·奥德里斯科。”
古斯满意地点点头,还未说话,科尔姆啐出口带血的唾沫,大叫道:“亚瑟·摩根!我*你祖宗的亚瑟·摩——”
大厅一瞬间安静了。
古斯只是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动作优雅得仿佛只是在弹去些无关紧要的碎屑。他的神情平静如水,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乔治皱眉,一把抄起麻布袋子,利落地重新将它套回科尔姆头上。
开什么玩笑。就算摩根本人当真站在自己对面,在自己没摸到枪柄的此刻,那也绝对不能是。何况,通缉令上的摩根分明是个金发蓝眼的大胡子,粗犷得像连名字都拼写不全;眼前这个摩根却是个发丝梳得齐整、指甲修剪得体,干净得像刚从教堂出来的文明人。
带着狗,带着助理,还有那么多的马……大约是哪家寻求刺激的大少爷,拉了支私人军队在荒野玩实战。至于是少爷出手,还是部队护驾动的手,总之结果够体面。
至于亚瑟·摩根,要真出现,大概也该是被这位“摩根先生”带来的。
“先生们,地牢,特殊看管。”
布袋下的科尔姆破口大骂,而两个助理上前,粗暴地把他架起往后拖。古斯扬起下巴:“听说他值三千?”
“两千五,先生。”乔治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整了整领子:“我们会妥善处置他的,不过,关于悬赏金,还需要一些相应——”
“啊,是的。”古斯优雅地从背包里掏出份文件,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跟着一起出来。“罗兹镇副警长签署的介绍信——哦,这是我的书。刚印出来。”
书。乔治更确定了先前的猜测。麻烦活儿,绝对的麻烦。单是组织文字、分章立节背后所需的教育与功夫,就够支撑几个农户家糊几年锅。不过,该走的规矩还是要走。乔治清了清嗓子:
“请恕我直言,摩根先生。科尔姆·奥德里斯科可不是普通犯人。他有一整个帮派。请问,您是怎么……俘虏他的?”
“运气和科学的结合,先生。”古斯微微一笑,“当然,我的助理普莱尔先生,和我的狗因克,居功甚伟。”
顺着他的话,乔治扫了一眼门口。那深红外套的助理还在勤勤恳恳地照看马匹,像个打从娘胎里就没歇过的苦力。要乔治来说,他看起来可不止是助理,绝对也勤勤恳恳地给这少爷干了个大半夜……
不过,不管这个自称古斯·摩根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一点无可辩驳:他确实抓到了科尔姆·奥德里斯科。这就足够了。
“好的,摩根先生。请稍等,我需要填写一些表格,之后就能支付悬赏金。您是要现金,还是支票?”
乔治转向办公桌,才拿起笔,余光却瞥到那本被古斯翻过面的小册子——《在篝火边醒来:城市居民的野营生活指南》。
乔治的手一顿,目光不自觉地再落了上去。很好的名字,干脆有力;装帧虽然简陋,那手绘的封面却透着股实际用得上的劲道。尤其是对那些要去野外的外勤任务,简直是本救命指南。
赶在古斯开口前,乔治不由感兴趣道:“这本书,还卖吗?”
79 ? 活路
◎猫卷尾巴时◎
《圣丹尼斯时报》
【奥德里斯科帮首领科尔姆落网, 绞刑在即】
圣丹尼斯讯——昨日凌晨,恶名昭著之奥德里斯科帮首领科尔姆·奥德里斯科,于山区一僻静营地落网, 平克顿侦探社历时数载之追缉遂告终结。
据平克顿侦探社一位消息人士透露,擒获该名罪犯者为一位自称“因克之父”(Father of Ink)的神秘绅士。该绅士称, 彼时正依《在篝火边醒来》一书指引外出扎营,机缘巧遇该罪犯, 遂在好狗因克及同伴协助下将其制服, 并及时移交平克顿。因安全考量,该绅士婉拒透露真实姓名,仅谦逊言道:“所有功劳皆归因克所有。”
审判法官霍华德·T·瑞奇昨日召开紧急庭审。因证据确凿、罪行滔天, 庭审仅延续四十分钟, 即宣判奥德里斯科死刑。其罪状包括但不限于抢劫列车、银行盗窃、绑架及谋杀,合计二十七项。
狱方看守长戴维斯透露, 自羁押以来,奥德里斯科无休止咒骂, 尤以针对某“亚瑟·摩根”之言辞最为激烈。平克顿侦探社对此拒绝置评,惟确认该名通缉犯尚在逃逸之中。
行刑日期现已拟定, 预计于本月内施行, 详期待市政公告另行公布。
……
微风拂过, 桌上的报纸簌簌扬起,一只手及时伸过, 把它按住。
“其实我原本打算这么写剧本,”古斯说,“英勇的亚瑟·卡拉汉警长剿匪途中, 恰巧撞见在烤鹿肉的古斯·摩根与亚瑟·普莱尔。当然, 或许还有几位没露面的好市民。这样一来, 我们就多出好几个身份可以随便套。”
“可惜你提醒了我,聪明的科尔姆脑子里肯定装着些要命的零碎。”
亚瑟哼笑,从他手里把报纸折起,塞回餐盘下。
“零碎?呵,小子,科尔姆和咱们这帮人,已经互相追着咬了他*的十几年,更别提那些平克顿和条子。那帮人可一点都不蠢。”
他摇摇头,粗糙的指头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卡拉汉这姓氏已经在瓦伦丁出了名,再搭上普莱尔、摩根、野营、枪声、奥德里斯科……一开始他们是会摸不着头脑,但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刨根问底,那群秃鹫迟早会把咱们一锅端了——”
“放轻松,摩根先生。”古斯慢悠悠地打断他,“现在全城热议的只会是因克的爸爸。等这期报纸发完,说不定每条巷子都会多出一只叫因克的狗。至于奥德里斯科先生,再过几天,他就只是具在绞刑架上晃荡的尸体了。”
话音未落,桌布底下忽然拱起毛茸茸的一团。因克本尊顶着布面钻出来,湿漉漉的鼻子径自戳往古斯膝头,两只眼睛期待地看着。古斯一时摸不出能喂它的,只得摊开手。亚瑟顺手挠了挠它的耳根,鼻子里轻哼:“瞧瞧,称职的‘因克爸爸’。”
古斯挑起一边眉毛:“慈母多败儿啊,亲爱的亚瑟妈妈。”
此刻,天色正早,早餐残留的奶茶香一点点浸入未散尽的晨雾。一只猫踩着院墙悄无声息地踱步而过,因克第一时间察觉,猛地绕过桌脚发射出去,差点把椅子带翻。亚瑟保持着半蹲姿势愣在原地,一抹不知是恼火还是羞耻的绯红正从耳尖向颧骨攻城略地。
这在他们横跨数月数州的嘴仗史里堪称绝无仅有。古斯吹了声口哨,正要欢呼自己难得的胜利,亚瑟却倏地迫近。他逆着光,影子倾下来,胸膛也几乎贴上来,温热的气息直落向古斯的脸。
“那我得好好管教你,嗯?”亚瑟眯着眼,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省得你和那条狗一样,被惯得无法无天。”
——怎、怎么回事?这是认了?还是说能玩点……?
古斯张口结舌,猛地起身,试图逮住进行确认。而亚瑟早有所料似的,一个流畅的后撤步退到安全距离。古斯冷笑一声,正要构想键位,小院的门却嘎吱一声响。
“科尔姆那匹黑马看上了查尔斯,但查尔斯不喜欢它。我倒是喜欢它,可这黑色的大小姐不喜欢我。”蓝尼走进来,满脸无奈,“所以伙计们,你们自己留着吧……嗯?你们在看什么?”
蓝尼不解地打量过院里——桌上杯子还冒着热气,亚瑟杵在墙根阴影里,两手压着子弹带,面无表情地望着天。古斯却站在光下,背对着亚瑟,正专心致志地抖衣服,一副刚被什么撒了一身的模样。
因克听见脚步声,敷衍地摇了两下尾巴,算是打了招呼。而这两人之间的距离和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
亚瑟先转过脸,表情僵得像刚从印刷厂里拉出来:“有只野猫窜过去了。”
蓝尼:“……哦?”
古斯清了清嗓子,也转过身,语气比平时正经得多:“对,一只蓝眼睛的大猫,脾气古怪得很,又冲我龇牙哈气,又拿尾巴卷我。”
猫哈气是警告,卷尾巴那就是喜欢,两相组合,确实奇奇怪怪。蓝尼不由走到因克身边,好奇地张望道:“说不定是教养方式不对,想亲近又不知怎么表达。”
亚瑟却突然闷咳一声,咕哝道:“是狗先追的。”
这是句解释,却让滞重的空气愈发胶着。蓝尼眨了眨眼,总觉得自己踩进了某种秘而不宣的暗流里,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尚未理清头绪,查尔斯推门而入。
“印刷厂来货了。”查尔斯扬了扬牛皮纸包裹,“露营手册的加印确认单,还有那些药水宣传单。”
他的目光转向古斯,素来平稳的声线罕见地泛起涟漪:“诊所的人要了一百张过去。”
古斯打了个响指。
这几周的收获远超预期。
首先,亚瑟没有如游戏任务那般遭罪,这是最要紧的。再者,首批异烟肼药水售罄,二批原料已完成提纯静待灌装,专利局也暂时没有索要新的材料。再三,科尔姆大佬友情打赏头条一个,而头条极大地拉动了自己和亚瑟那本小册子的销量——三千册迅速订完大半,加印销量也必然乐观。
更别提那笔能让达奇暂时从亚瑟嘴边消失的丰厚赏金,以及马厩里那匹油光水滑的黑色骏马。
“来得正好,先生们。”古斯张开双手,像牧师迎接早祷:“原打算月底结账,可买卖好得活见鬼——分钱分钱!”
抽屉滑出,古斯捞起里头的皮箱,啪地打开。箱内分门别类地叠着几沓纸币,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蓝尼眼中那点微妙的审视顿时被笑容冲得一干二净:“我就知道你藏着私房钱。”
“那你可冤枉我了。我这点身家,可全是诸位的功劳。”古斯微笑道,“萨默斯先生,这是你的提成——基础版药水百分之十,豪华复合版百分之十五。”
他从皮箱取出一沓钞票,蓝尼接过,神情却茫然:“多谢,可是……这个百分数是什么?”
“一成和一成半。”亚瑟主动解释,顺手拿出了一沓薄一些的:“查尔斯,你的。”
查尔斯接过钞票,拇指才摩挲过钞边,古斯已将另外两沓纸币推上桌面。仍是厚薄分明的两叠,但这次厚的那份停在查尔斯面前。
“这个,是我出城前欠的那顿酒。”古斯郑重地说,“还有之后,两位摆平的一次入室盗窃,两次帮派勒索。史密斯先生,萨默斯先生,请务必收下。”
蓝尼对着阳光捻开纸钞,牛仔帽差点惊掉:“圣母玛利亚!这可比卖药和贴传单高。”
查尔斯指腹在厚实的钞票上按了一瞬,低头将钞票叠起。
圣丹尼斯并不是什么良善之地。这是古斯进入营地时就招呼过的,而亚瑟找他和蓝尼时说得更直白些。
但杀起人来光明正大,杀完还能大摇大摆去找条子,这却是连达奇做不到的事。
“可惜这活计不是天天能做。”查尔斯点点头,“多谢。普莱尔先生。要是你那灌装工具还漏,就先别让蓝尼碰。”
蓝尼举起双手,一脸不服:“上帝见证!那次是罐子裂了,跟我可没半点关系。要我说,就是那玻璃不够结实。”
查尔斯没回嘴,下巴却意有所指地往院墙外一撇。“天气不错。”他简短地说,“适合两个人一起出去打猎。”
话题转得突兀,不光蓝尼张着嘴一怔,古斯也是一愣。但查尔斯已经将钞票折进贴身口袋,目光平静地扫过院子四周,声音沉稳有力:
“我去检查下后门的陷阱。昨夜动静不对。”他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这地方的老鼠比平克顿还多。你们或许该找只猫——比院墙上那只安静些的。”
蓝尼望眼手里的钱,又望眼查尔斯,眼前一亮,迅速收钱,大步追上:“等等,我有个点子,用奶酪和弹簧,我们能做些好夹子……”
他搭上查尔斯的肩膀,声音渐渐远去。古斯和亚瑟大眼瞪小眼。半响,古斯干咳一声:
“所以……我们再弄只猫?”
亚瑟眉心拧出沟壑,一把抓过桌上的赌徒帽扣在头顶,帽檐压得低了又低。
“不是现在。”他嘀咕,蓝眼瞥向院墙,仿佛在追踪某道早已消失的猫影,“猫这东西警惕得很……何况,这地方已经够乱了,小子。先把眼下的事处理好——”
“哦,对。”古斯一合掌,“科尔姆那匹黑马……?”
“我给它起名了。”亚瑟没动,拇指勾在枪带上,语气忽然缓和,“白雪。做备用马。”
古斯眉峰高挑:“白雪……和黑朗姆?听起来倒挺般配。”
亚瑟却嗤出一声,摇摇头。
“那匹黑倔驴根本不领情,差点把马厩踢个稀烂。你那金条呢?”
古斯诧异道:“它就没看过白雪……我以为是,呃,马种相斥?”
再一次,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最终,亚瑟挠了挠下巴。
“听着,”他眼神飘向远处,假装漫不经心,“我记得布雷斯韦特家还有匹深骝色的好马……”
他不说还好,一说,古斯顿时想起来:“等会,亚瑟,你们去见科尔姆之前,是不是在按达奇的主意,在布雷斯韦特和格雷两家的世仇里捞油水?”
这回是亚瑟诧异了:“蓝尼告诉你的?”
“你就说是不是?”
“对。我和何西阿都觉得该绕开这浑水。可达奇说能趁机出掉康沃尔那些债券……”
亚瑟不觉得这有什么。帮派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钱——达奇念叨着塔希提的椰林,何西阿生了病,约翰得照顾阿比盖尔和小杰克,皮尔逊的锅里总得有肉,女人们需要布料和针线,至于那些醉鬼们,没瓶威士忌堵着嘴,连觉都睡不安生。
更别提眼前这个混账小子。古斯确实能挣,可花起钱来也跟倒水一样痛快。那些能印出钞票来的精致玻璃器皿,大部分都得专门定做,时不时就碎成亮晶晶的残骸。至于那些新鲜点子,虽然比达奇的“大计划”靠谱些,可要没钱打底,屁都放不出一个。
还有因克。亚瑟记得,当年养库珀时,自己吃什么,库珀吃什么。结果到了因克,不仅得从屠夫那儿买上好的肉,水要煮过,还连盐星子都不能沾。
这些都需要钱。源源不断的金钱。也是他的责任。
亚瑟没再说什么,只是拉开外套内层的钮扣,从那层最不容易湿、也最不好摸的内袋里,取出叠厚实的钞票。
“两千五。我留一千,剩下归你。”
古斯慢慢眨眼:“多给了我……二百五?见鬼,虽然这数字不好听,但这手笔可真慷慨。亲爱的摩根先生,难道你是在包养我?”
亚瑟却没搭理他,只是又摸了摸那内袋,像是还想掏什么。
然后,他确实掏出了点东西。
一枚戒指。
男士款式,镶嵌着鸽血红的宝石,色泽透亮,在晨光下泛着几乎奢靡的光。只是款式略有些老气,不像市面上那些新打的首饰。古斯再度一愣,继而吹了声口哨。
“……亚瑟,甜心,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步骤?”
“一般来说,人们都是先去吃顿饭,牵着手,遛个弯,然后突然跪下来,掏这玩意儿。当然了,要是你的话,我可以省了这些。如果你对上述有意见,欢迎现在告诉我——”
他伸手就要去拿,亚瑟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那神情有点复杂,看上去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少废话。”男人嘟囔着,连眼皮都懒得抬。“不是那码事。”
“哦?”古斯似笑非笑,“那是哪码事?”
“这是巴士底那个酒馆,你从那个有钱佬那拿的戒指。”亚瑟干巴巴地说,“他悬赏了你五十块……我还回去后,他没给钱,只把这个给我了。”
“你现在是个体面人。”他声音放平,不容分说:“要有干净的钱、清白的账、符合身份的东西。你爱怎么处理这玩意儿随你,反正它归你了。”
古斯手指搓了搓戒指边缘,盯着它看了几秒,饶有兴致道:“可你留到现在才给,是不是原本打算……怎么说呢,用在别处?”
亚瑟没吭声,只盯着他看。
古斯盯回去,忽然咧嘴一笑:“好啊,那它就归我了……你觉得,我戴在哪只手好?”
亚瑟盯着古斯的手——现在它们不再是发光的影子了。而是双比他自己的干净得多的手。指节修长,骨感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只有指尖因为摆弄那些试剂和玻璃器皿留下了淡淡痕迹。
这双手适合拿笔、搅拌药剂,甚至能熟练地操作那些复杂的仪器,却很少握枪。是几乎没有老茧的手。城里人的手。
亚瑟突然意识到自己盯得太久了,胸口一紧,喉咙发干。
“右手。”他听见自己粗声说道,声音比想象中低沉,“你也戴右手吧。”
不等古斯回应,亚瑟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动作急促得几乎撞到门框。他又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挡住自己发烫的耳尖,逃也似的往马厩走。
该死的,他得离这小子远点。至少现在得远点。
……
【亚瑟·摩根日记】
科尔姆这狗娘养的终于要在绞架上蹬腿了。可惜不是吊在我亲手打的绳结上。
平克顿的狗崽子还在四处嗅我们的气味。达奇还是嚷嚷着要往西走,可我越来越不确定这主意行不行。哪儿都是文明社会的爪牙。更见鬼的是,我也能算是那些追着我们的家伙中的一员。
古斯这小子倒有些实在主意,比达奇那些虚头巴脑的大计划强多了。他那药水生意也挺赚钱,蓝尼和查尔斯都在给他搭把手。或许该让何西阿也掺一脚,这营生不错,至少能在个有屋顶的地方睡觉。
科尔姆那匹黑马归我们了。油光水滑的好牲口,脾气却比金条和黑朗姆加起来都暴。难怪当初没人愿意留下它。往马厩拴的时候,黑朗姆差点踹我。本指望这匹白雪给它或者金条作伴,结果金条连瞧都不瞧它一眼。
今天把那枚戒指给了古斯。真是活见鬼。本来想这东西他用得上,结果这混账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本该解释清楚,但是(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涂抹痕迹)我更该把给玛丽的戒指给他,可(涂抹痕迹)那都过去了。现在兜里最值钱的就是这个。而且,这该死的玩意放在我口袋里太久了,每次摸到它都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混账问我戴哪只手好。真是个混账问题。我说了右手,然后像个蠢货一样逃出了门。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何西阿老说我是个傻瓜,也许他是对的。达奇越来越不对劲,迈卡整天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而我,本该专心帮大伙渡过难关,却总被些(涂抹痕迹)荒唐念头分了神。
我得得把眼睛擦亮些。拥有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这是何西阿教我的。但那混(涂抹痕迹)古斯……总能让我忘了这些。
他的手可真干净,跟我的手完全不同。希望那戒指能配得上他。
操。我在写什么。这该死的日记本要是让谁翻到,我就完了。是时候踏实点了。古斯那药水生意太招摇,钱是赚得不少,可绝对已经被人盯上了。
还有科尔姆……绞刑前,奥德里斯科帮绝对会来劫狱。那帮杂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得把枪擦干净,火药备足。
……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亲爱的日记:
我得了一枚戒指,嘿嘿嘿嘿,我有一枚戒指~我有一枚戒指~
P.S. 亚瑟,如果你正在偷看我的日记,我要说:亲爱的,甜心,蜜糖,你耳朵通红、逃之夭夭的样子真可爱。[心][心][心]
80 ? 前夕
◎私情渐深处,帮规渐远时◎
晨风吹皱湖面, 碎金般的光斑在波纹间跳跃,恍若书中塔希提岛的神秘辉光。达奇斜倚在营地边的折椅上,报纸摊在膝头, 烟斗叼在嘴里,两眼望着远处罗兹镇的方向, 缓缓喷出一口志得意满的烟。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格雷家族馈赠的雪茄匣正躺在他帐篷里,那是感谢他们点了布雷斯韦特家最后私酒作坊的谢礼;而此刻被帮派成员们唱着歌分享的高档白兰地, 则是布雷斯韦特家族对烟草田纵火案的投桃报李……
这两个流淌着黑奴血泪的南方世家, 此刻就像斗兽场里互撕的困兽,争先恐后将战利品献予执鞭的他。
多么美妙。达奇想。这群自命不凡的乡巴佬,这群穿着绸子, 挂着祖传怀表, 用古董搪塞尊严的南方奴隶主,最后被我, 一个北方自由人,玩弄于鼓掌。
两大家族的仇恨正在稳步累积, 何西阿正在扮演的身份就这样获得了首肯。待到那批康沃尔的债券出手,无论是格雷家的田地化作焦土, 还是布雷斯韦特家的橡木庄园沦为废墟, 都将是范德林德帮真正腾空而起的时刻。
当然, 一个更好的结果也完全可以是,赶到的康沃尔和平克顿, 和随便哪个幸存下来的家族互咬,帮派带着那笔不记名债券安全出海。
还有科尔姆……
阳光穿透晨雾,投在腿上《新汉诺威公报》头版那排黑色粗体字上:【臭名昭著的奥德里斯科落网!漫长恐怖统治将终结】
不由自主地, 达奇嘴角往上勾起。科尔姆。这条该死的老毒蛇终于栽了跟头。这老东西早就该死了。这世界拖得太久——在那趟会面之后, 亚瑟怎么就不声不响地办成了这件大好事呢?
而且, 做完了也不来营地打声招呼。
达奇再度扫过报纸,目光在那“因克的爸爸”化名上略略一停——普莱尔那小子的手笔。绝对的。
不得不说,自从认识了普莱尔,亚瑟真的就像迈卡所说,开枪前不请示,开枪时不吭声,开枪后连硝烟味都要等报纸印出来才闻得到……越来越不像他们所熟识的亚瑟了。
蹄铁叩地声从林间传来。
不急,稳健,没有枪声。达奇从唇间取下烟斗,眯眼望去,只见树影间踏出一匹矫健黑影——亚瑟回来了。骑的却不是那匹披着银鬃的黑朗姆,而是匹通体墨色、油光锃亮的纯黑马。
几天前,它还跟在科尔姆身后。
此刻,亚瑟骑在这匹马背上,露指手套松松搭着缰绳,身姿笔直,神情放松。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仿佛刚参加完牧场的春日庆典。
“亚瑟!”达奇撑着膝盖起身,语气轻巧:“这匹马……看来传闻是真的?”
“现在它叫白雪。”亚瑟勒马落地,动作一气呵成。“达奇,有事得谈谈。”
达奇挑了挑眉。亚瑟难得这么直接。但他向湖岸边扬了扬下巴,示意亚瑟继续。
“报纸大伙应该都看到了。”亚瑟开门见山,“他们要给科尔姆套绞索了。”
“是啊,咱们的老伙计总算要蹬腿了。”达奇咧嘴一笑,“怎么,孩子?莫非你给大伙弄到了贵宾席入场券?还是说,想亲手给那杂种打一根更结实的绳结?”
“别高兴太早,达奇。”亚瑟摇摇头,顺手摘下头顶那漂亮的白色帽子。“科尔姆从绞架上溜过好几回了。他的手下已经在城里晃荡,肯定是有计划。”
他压低嗓子:“想要让那杂碎彻底断气,我们得做些准备。”
达奇拍了拍亚瑟的肩。
“好判断,亚瑟。我也不信那老东西会乖乖把脖子往绳圈里送。”他顿了顿,重新打量过眼前这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脸——
那胡茬一看就是精心修过的,头发也长了些,却不是从前那样懒得打理的随意,反倒透出股不属于这片荒野的讲究气息。他的衣领边点缀着丝绸,连帽檐上都压着羽毛。
莫名地,达奇想起从前那个不修边幅的亚瑟:磨得发亮的棕黄皮夹克,袖口永远沾着火药味;几件同样款式的蓝衬衫,要穿到泛白才换下一件。可现在,明摆着有另一个人插手了。
更明显的是,亚瑟接受了,甚至看上去……相当享受。他站得笔挺,眼睛亮堂,下巴微抬,连语气都透着种说不上来的从容和自在。这种状态,恐怕比何西阿还适合扮演一个阔佬,踏进罗兹镇那两个百年家族的大厅。
“只是,亚瑟,我以为我们会一起商量这种大计划。”达奇微笑着,手却用力了些,“从山上下来又不是多远,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一声再动手——”
“但那是个陷阱,达奇。我跟你说过。”亚瑟说。
达奇笑容一僵:“怎么——”
“科尔姆打算拿我们当饵喂给平克顿。”亚瑟继续说,重新扣上帽子。这话题会让达奇尴尬,所以他也不打算在这种已经发生的事上浪费太多时间:
“他的人埋伏了我,差点就得手。是古斯发现不对,追过来救了我。”
达奇的眼睛瞬时大睁:“老天,亚瑟,我根本——”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达奇。”亚瑟截断道,“现在重点是让那些家伙别有机会再回来。不管是谁的决定,动作得快。”
达奇却没有立即回复,那只手又拍了拍他的胳膊:“是。结果最重要。首先,要确保科尔姆完蛋。”
亚瑟简单地点了下头,心想这事就这么翻篇了。古斯没事,大伙都很好,这就够了。“我要带何西阿进城,达奇。”他说,“哦,还有阿德勒夫人。”
达奇的眉头扬了起来:“听起来你是去野餐,亚瑟。怎么回事?女人可没理由卷进这种事情。还有何西阿——”
“我们城里的生意需要何西阿。他比我会说话。”亚瑟说,“至于阿德勒夫人……是古斯觉得,她肯定想亲眼看着科尔姆怎么被绳子勒死的,毕竟那杂种害死了她丈夫。”
这回,达奇慢慢地把烟斗塞进口袋,脸上神情有些古怪:“古斯说的?你那位城里配药的朋友,什么时候还成了我们的向导了?”
“古斯确实比我们更懂城里的门道,达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亚瑟说,“而且,他真的能给我们带来不少好生意。”
“不是临时买卖,是能持续来钱的。他配出了一种药水——不是蛇油,它真的管用。蓝尼在帮着他卖,我和查尔斯负责摆平麻烦,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了几百块,干干净净的钱。”
达奇的浓眉再度高高扬起:“我得提醒你,亚瑟。我们是通缉犯,是亡命徒,可不是集市上的——”
“就算狼群也得学会绕开蒸汽机车,达奇。”亚瑟摇头,“也许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改变必须发生,而且要快。不然的话,康沃尔和平克顿侦探迟早又会——”*
“我在努力了,亚瑟。”达奇恼火地一摆手,“我已经在竭尽全力地为我们大家谋划出路了。而你呢?我在不断努力,你永远在质疑,永远在否定,这就是我们总在原地打转的根源——”
“老伙计们,都收收獠牙。”
一道苍老声线从帆布后传出。何西阿缓缓踱出阴影:“早上就叫得这么响,马都要被你们吓得不吃草了。”
他先扫过亚瑟绷紧的下颌,又转向达奇卷曲的胡须:“不如说说你的计划,达奇?哦,不,等等——”年长者忽然竖起食指晃了晃,“我敢打赌你现在满脑子都是绞刑架的木头香味。”
“你了解我。老朋友。”达奇哼出一声,“到那天,我要去圣丹尼斯。还有比尔,迈卡,约翰,当然,还有阿德勒夫人……那一天,我们都要站在绞刑台前,亲眼见证这场伟大胜利。”
“然后一起被吊死吗?”亚瑟问。
达奇漫不经心掸落烟灰:“只要能亲眼看着杀安娜贝尔的凶手咽气,就算吊在绞架上蹬腿,我也会笑着断气。”
亚瑟皱起眉,还想再劝,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却绕了过来。是苏珊。负责打理整个营地的年长女士。
“摩根先生?”
“格里姆肖女士,怎么了?”
“有一封你的信。”苏珊说,“你的朋友玛丽·吉斯利写的。”
“……玛丽?”
非常及时的一个打岔。何西阿望着亚瑟被火燎了似的一转,匆匆忙忙冲向那顶空了好一阵的帐篷。他不动声色地瞄了瞄达奇,而达奇也正好朝他这边瞥过。
两道目光在半空相撞,达奇本能地继续撑出领袖威严,但很快,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
“玛丽·吉斯利……呵,总比那个普莱尔小子强些。”
“又来了,老达奇。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对年轻人的交友指手画脚了。”何西阿轻轻摇头,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不过,我得为普莱尔说句好话。毕竟,我现在早起感觉好多了,欠了他个人情。”
“依我看都是麻烦事。”达奇从牙缝里挤出话,烟斗在指间转了两圈:“亚瑟还一下惹上两桩。”
“错啦,老朋友。”何西阿叹口气,“只有一个。”
“……普莱尔?”
“不然呢。”何西阿斜过一眼,嘲笑地拍拍达奇的肩,“你有没留心过?自从那金戒指套上无名指,咱们亚瑟可再没换过戴戒指的手指头。”
达奇张了张嘴,又合上。随后,他狠狠吸了口烟。
……
同一时刻。圣丹尼斯。
因克悄无声息地直起身,四肢紧绷,身体微微前倾。
空气中飘来了一股不对劲的气息,是那种陌生且令因克警觉的味道。它微微张开嘴,细细嗅着风。然后,一只爪子轻轻踏过地板,动作轻巧得几乎察觉不到。
汗酸味混着发油味。有人过来。好几个。因克很清楚,大部分不能动,但对某些特定闯入者,每咬掉一个,深色头毛的主人会奖励肉和骨头,在这之后,浅发色的主人还会偷偷地拆过来蛋黄。因克蹲伏在门边,静静地等待着——
“因克。”古斯招呼,“后退,坐好。”
狗无声地执行了,不知为何,背影竟然透着股悻悻的意味。古斯安抚地撸它一把,打开门。
门外站了三个男人。
很好的发型,很好的西装,以及一股特殊的,比奥德里斯科帮专业、比范德林德帮油滑的……城市帮派分子气质。
“普莱尔先生。”为首的那个招呼道,带着口隆重的意大利口音。“我们是来谈生意的。”
古斯微微抬眉:“抱歉,我不记得邀请过你们?”
“看,普莱尔先生,我们这么说吧。”那人掏出一支黑雪茄,轻轻在牙齿上敲了敲,“这城里的生意人,无论是药铺、酒馆、赌场,还是姑娘们的生意,都需要有人‘照顾’。”
他的手下纷纷点头,有个留大胡子的还故作不经意地掀开衣襟,左轮握把雕纹在晨光中一闪。
“特别是,”那人咬断雪茄头,吐在地上,“特别是某些‘灵药’生意。圣丹尼斯管得可严。没有人罩着,谁知道哪天警察就闯进来,说你卖的是假药,这就有些尴尬了,是吧?”
他打了个响指,另一个年轻男人立即划亮火柴,为他点上雪茄。浓烟缭绕中,领头男人眯起眼睛。
“再说了,你一个外地来的……”他拖长了音调,“要是没有本地朋友,很容易遇到麻烦的。比如说,马车失事啊,货物丢失啊,或者……”
他看了眼门廊边的因克,叹口气:“这么威武的小狗……还和头版那只用着同一个名字。要是病了,多么可惜。”
“哦。”古斯配合地点头,“那么,如果我和你们合作,我能得到什么呢?”
“一份授权副本。”领头者说,“圣丹尼斯市工商局下发的新版执照条例副本。自本季度起,凡含有内服成分的制品,皆需接受额外的‘监督’。幸运的是,我们可以帮你处理这些文书上的麻烦。只需——”
领头者伸出两根手指,微妙地摩挲了一下:“利润的五分之一。”
古斯皱眉:“你代表的是政府机关?还是——”
“我们代表稳定。”那男人不慌不忙地说,“只要签了,我们可以负责你的安全、运输路线,甚至帮你拓展诊所渠道。你只需交一份合理的酬金,就当我们帮你解决这些药水问题的酬劳。”
悄无声息地,背后投来两股锁定自己的视线。查尔斯和蓝尼。不用回头,古斯就知道他俩的手已经按在枪柄上。古斯不动声色地朝后摆了摆手,他们移开了。
“你们是不是勃朗特的人?”古斯直白地问。“那位住在公园另一边、弗拉维安街上大房子里的勃朗特先生?”
几个意大利男人明显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领头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还未说话,却见青年傲慢地昂了昂下巴。
“我是被范德林德帮罩着的。”古斯恶趣味地拖长每个音节,“劳烦转告你们老板,想收保护费,先过达奇·范德林德这一关。”
“顺便提醒,那位先生很快就要进城做客了。”
【📢作者有话说】
*
*本章中*标句“也许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改变必须发生……”摘自亚瑟原句,查懵了忘了哪章反正很后面Zzz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