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栽了。◎
第一缕雨丝顺着晨风漫入平脖子站的旅店时, 蓝尼·萨默斯正在往咖啡里倒糖。长桌上的早餐实在算不上丰盛:煎鸡蛋已经半凉,煮豆子寡淡得像纸,至于那些蜷缩在盘子边缘的肉干, 蓝尼敢用自己的枪打赌,这玩意比他去年在黑水镇撬的保险柜还硬。
唯一的热气来自咖啡, 但里头漂浮的渣滓,总让他想起在帮派伙计间传递的劣质烟卷——如今亚瑟退出了这个队伍, 这倒是怪。
更怪的是亚瑟现在还没出现。蓝尼环顾四周, 有些疑虑。约好的时间是七点整,此刻表针却已转过半个多小时。记忆里的亚瑟可不会起得这么晚。通常天边还蒙着灰蓝色晨雾的时候,那件磨损的皮外套已经在跟篝火一起晃动了。帮派成员还蜷缩在毛毯里打鼾, 那家伙早已伺候好了那匹毛色独特的马。
但今早三匹马的早饭是他盯的, 还有因克的猪杂碎和大棒骨……这俩究竟在忙些什么?
怀表的时针即将跳转到八,勺里的豆子也开始多出股不安的味道。蓝尼知道, 老大达奇的人头是值一万的,亚瑟的身价虽然打了对折, 那也足够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赏金猎人押上性命赌一把……那么,昨夜半梦半醒间, 那些家具挪动似的嘎吱和闷响, 难不成背后是些麻烦?
餐厅门轴忽然一响, 亚瑟终于出现,外套还是原来那身, 衬衫却似乎换了件深色的。古斯跟在他后面,同样也换了件新衬衫。蓝尼打过招呼,眼看着古斯去倒咖啡, 忽然想起, 亚瑟昨天穿的, 似乎就是这款带条纹的深蓝布料。
“你们是认识了同一个裁缝还是怎么的?”蓝尼忍不住问。
对座的亚瑟打着哈欠,茫然看回:
“……嗯?”
“你们的衬衫……咦,外套也是?”蓝尼诧异地用叉尖比划:“颜色是不一样,但你们这款式看着就是同一间铺子来的?”
古斯端着两杯咖啡回来,坐到亚瑟身边,一杯直接放到亚瑟面前,好像早就知道他喜欢的方式——“圣丹尼斯裁缝铺,成套购买有折扣,多人购买更便宜。”他耸肩,“下次进城一起去转转?”
“不了不了,我还是穿我这身老衣服更自在些。”蓝尼连忙摆手,眼看着亚瑟连句道谢都没有,端起咖啡就灌——“你别喝了,小子。”他终于转向古斯,“就像是把靴子煮了。”
“好歹水是烧开过的,凑合吧。”古斯回嘴,反身又摸向亚瑟的背包,熟门熟路得像在掏自家口袋。“来个苹果?”
亚瑟只是轻哼一声,而水果已经被掏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蓝尼眼疾手快地截住滚向自己的那个,越发狐疑:
“呃……谢了……这是在罗兹买的?”
“之前买的。”古斯说,“我没带包,所以亚瑟帮我装着。”
亚瑟清了清嗓子,好像被那锅煮得稀烂的豆子糊到了喉咙:“吃吧,蓝尼,他们城里人就爱搞这些花哨玩意。因克——”
猎犬用叫声和抓门声回应了他。蓝尼想起身,古斯倒先一步去开了。蓝尼连忙道:“我喂过了——”
“多谢。”
“谢了伙计。”
两道声线在空气中交叠,一道近在咫尺,另一道落在过道。蓝尼顿了顿,猎犬湿润冰凉的鼻尖却已经热情地顶进他手心。它这么热情又礼貌,不动手简直失礼,蓝尼抱着狗一通狂摸,坐回椅子时总觉得忘了什么。他看眼古斯,又看看亚瑟,继而恍然大悟地扫了圈周围——
整个餐厅就他们这桌活人,餐台后也只有那锅煮得冒泡的咖啡在咕嘟。蓝尼压低嗓子:“所以,那个草莓镇的烂事,你们打算怎么收拾?”
古斯的咀嚼突然慢下来:“草莓镇的什么事?”
“迈卡·贝尔啊,他被关起来了,还记得吗?”蓝尼讶异地解释,嗓音压得更低:“他在那儿的酒馆里……动手了。有人没命了。所以他们要吊死他,还有我。我是逃出来的……”
“是吗。”古斯低哼一声,莫名其妙地瞥了眼亚瑟:“我还以为咱们出来是度假的。”
青年语气里有种怪怪的东西,更怪的是,亚瑟望回去了,那一刹那的表情完全称得上嫌弃,可下一秒,牛仔又恢复了死水似的表情:
“你就给我老实呆在旅馆里,小子。在这,或者草莓镇。”他粗声粗气地说,“我去把那杂种从绞索上摘下来,然后找你们会合。”
“哦,是么?”古斯轻笑,“一个连在逃亡路上都不懂得保持低调的谋杀犯惹事精,正是某个转型途中的亡命徒帮派急需营救的好材料。”
亚瑟狠狠瞪了古斯一眼:“我就是这帮派的一份子——”
“‘杀该杀的人,救该救的人,喂该喂的人’,你们的达奇老大说的。”古斯回以无辜的微笑,“摸着你伟岸的良心告诉我,摩根先生,你真的想救迈卡吗,那玩意配得上‘该救’这个前缀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两人是在……吵架?蓝尼愈发困惑,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听起来不太赞同这主意啊……那个,普莱尔先生?”
“别理他,孩子。”亚瑟咕哝道,“邪-古斯只是……对打杀有自己的一套歪理。”
“哦,不是针对暴力本身,我可不是什么有道德洁癖的、沾点血就要死要活的圣人。”古斯懒洋洋地纠正道,“我只是不喜欢那些愚蠢的、无谓的、多余的暴力,并且特别关注一些可能对我们幸福生活造成干扰的风险因素——"
“够了,小子。蓝尼,你帮我盯着他。”亚瑟不耐烦地一摆手,“我得先搞清楚那该死的迈卡被关在哪——”
“你还真的要去救?”古斯又问。
亚瑟重重放下咖啡杯:“我答应了达奇。”
“你还答应了我。”
这家伙完全是有点纠缠不清的样子了,搁平时亚瑟绝对已经在发火边缘了……但蓝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亚瑟似乎在这句话后僵了一瞬。不过,很快,他又烦躁地一摆手:“绞死对迈卡那杂种是便宜他了。要不是达奇相信我能办成,我会买前排的票看着他咽气。满意了吗,小子?现在吃你的饭。蓝尼,那杂种什么时候上绞架?”
“哦?哦……”蓝尼赶紧回忆,“应该就在这几天……”
“真希望我到那儿时只需要挖个坑埋尸体。”亚瑟摇头,“我吃完就走,你俩就在这——”
“我不。”古斯说,“我跟你一块去,蓝尼在那头才露脸不久,所以在这等我们。”
“你?”亚瑟怀疑地上下审视他,“你不惹事?”
“我是个从大城市来的游客,寻找素材的作家,我买点啤酒,去警长办公室打听有什么值得写进小说的案件。”古斯说。“你去另一头把牢门弄开,你们悄悄地走,”
这话很正常,安排也正常,可里头透出的熟稔让蓝尼一阵莫名的不适,好像他正目睹一段不该由他见证的私密交流。更诡异的是,亚瑟居然沉思起来:“也不是不行。蓝尼?”
“……啊?呃,那,我只需要在旅馆躺着、还有因克陪着?那太好了。”蓝尼回过神,清清嗓子:“那么,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
大地图上,草莓镇窝在西伊丽莎白州西陲,一如它的名字,是个莓果一样坠在尚恩山褶子里的小镇。层层叠叠的木屋顺着山势滚落,鹰眼溪的清冽水光从中一穿而过。与其他随淘金热兴起的城镇不同,这个镇子的起家事业是木材,现任镇长则正在谋求旅游事业的发展。
不过,对初来乍到的玩家来说,此地的地标永远是警长办公室地牢的透气窗——那个救迈卡·贝尔的任务。
游戏里,迈卡就是个照着模版塑造的恶棍:凡与他相关的任务,玩家身上悬赏都会翻倍。而早期亚瑟健康,这人不敢招惹,点头哈腰;后期肺结核侵蚀了亚瑟的胸膛,这人立即翻脸,什么“黑肺佬”的外号随口就起。见帮派颓势难挽,还果断投靠了平克顿探员米尔顿做起老鼠。结尾部分,更算是消耗亚瑟最后那点血条的罪魁祸首。
若这仍是屏幕后的虚拟世界,迈卡自然只配在监狱烂到天荒地老——毕竟破游戏不让玩家杀剧情NPC。但这是现实。绞刑架上真的会卸下死人……这就让古斯非常想做些小动作。
“把你那些歪脑筋收起来。”前方疾驰的亚瑟忽然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简直跟听到他想法似的。“你那邪门招术太招眼了,还不如直接告诉平克顿我们在哪。”
“容我重申一遍,亚瑟,我不忌惮暴力,但我不赞同莫名的暴力。”古斯低嗤,“为什么我要对警察动手呢?我在考虑的是……反正达奇只要个会喘气的迈卡,是吧?”
“山区小镇,盛产山珍。杀人犯的最后一餐里,警察慷慨地加了点蘑菇,大概吧。总之你救下他时,他已经口歪眼斜——”
前方,黑朗姆的速度骤缓,金条眼前一亮,当即亢奋地抢占起领跑位。古斯还想继续说,却愕然发现,不知何时,面前大道多出个新修路牌——
“稳住!追着马鞍!”
亚瑟一声暴喝,鞭梢在空气中炸响。金条大惊之下猛地拧身,古斯死死贴着鞍,赶紧给自己构想【D】-左偏转——
双重力量作用,战马几乎横过半副路面,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截险恶的路牌。小地图上,黑朗姆茫然坠上,然后越过,接着重新跑在最前。亚瑟焊在马背似的从容转身,上身不见晃动,蓝眼要笑不笑:
“原本我觉得,你这城里来的贵族崽子还挺危险。”男人轻快地说,“现在看来,确实。你太吓人了,小子。我可算是知道你从前是怎么害我摔进泥坑的……”
古斯:“……”
古斯勃然大怒……古斯无法反驳,古斯恨恨地扶正帽子:“这可不是我的错,是亲爱的金条还跟我不熟。”
“我看金条只是不喜欢听你胡说八道。”亚瑟慢条斯理地调整缰绳,让黑朗姆的银鬃滑过指缝。“还有,”他收敛了些许笑意,“我讨厌迈卡,是这杂种……总爱杀人,总在杀人,总趴在达奇耳边叨咕些马屁,总在念叨黑水镇的钱袋子。你呢,小子?你是为什么?”
“嗯。”古斯轻磕马腹:“我们邪祟啊就是这么专情又邪门,你讨厌他,我自然也讨厌他——”
“少来,小子。”亚瑟毫不留情地截断,“我尊敬达奇,可没见你多尊敬他。”
我没见面就给他个中风血栓大礼包,就已经是相当尊敬他了。古斯吞回舌间不屑,不紧不慢道:“那是因为我专情。我的心眼可是很小的,只装得下你这——”
“——管好你的嘴。”
亚瑟当即警告,却没回身,连带着那截被宽厚肩背衬得分外诱人的窄腰也逃离似的前倾。黑朗姆不解地打着响鼻加速,又因没接到更多的指令缓下。亚瑟压下头顶帽子:
“听着,古斯。这事……是帮派的事。”他严肃地说,“你没必要蹚浑水。”
“趟水?不。挂着悬赏的不是我,我只需要进警局问点问题,也许还能混杯茶,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办。”古斯轻快地回,“在忙的是你。”
青年的声音温良又稳定,恍如浸过蜂蜜的丝绸。要不是被这声线哄着吃过好几轮闷亏,亚瑟觉得自己又会闷头就信。他怀疑地打量过古斯,从那身剪裁精良的外套,扫到那件昨天还在自己身上的衬衫,最后定格在那片拿发油遮掩又用帽子镇压的鬼火脑袋上。一如既往,除了这玩意确实是自家那个轻浮的混账,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声“专情”的宣言还在耳道里回荡着,在脸颊边烧着,令他心烦意乱。亚瑟不习惯这种直白的示爱,哪怕他们已经有过好些荒唐事,哪怕何西阿那老狐狸绝对看出些什么,哪怕昨晚还玩笑地购买过这混账的所谓“不正经服务”……但那门关着,帘子拉着,周围安全,不是光天化日,也不是在这种乡镇土路。这混账究竟是怎么这么张嘴就来的?到底以前对多少个人说过?
但现在追问就太明显了,也太蠢了。草莓镇的木标牌已然现出轮廓,亚瑟最终压低声音:
“记住你说的。小子。”他说,“不要多管闲事,也别多说话。弄出迈卡就撤,然后我们……”他环顾一圈,“北边山丘会合。”
“谨遵教诲,摩根长官。”青年朝他露齿一笑,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满怀坏水。真该把这混账玩意托管在蓝尼那里——亚瑟不禁疑虑重重地眯起眼:“等会,哪边是北?”
古斯:“呃……”
亚瑟:“……”
古斯:“……”
我究竟是怎么跟这玩意好上的。亚瑟大惑不解,长叹口气,心累地把黑朗姆拴在一棵隐蔽的大树边:“要是你找不着路,那就去旅馆待着,行吗?”
混账尴尬点头,看着像是听进去了,实际上……亚瑟克制着不去追问旅馆方位。
这镇子就巴掌大小,怕是连酒鬼闹事都能传出几条街,混账再蠢,了不得直接坐在警局?何况金条也够显眼。亚瑟拍拍黑朗姆的脖子,温血马亲昵地回拱他的肩,鼻息喷在他颈侧,眼神也透着股机灵劲——这可远强过那睁眼不记路的混账。
但现在忧心也没用。亚瑟踩着泥泞往镇里摸,眼看着混账大摇大摆地去敲了警局的正门,便谨慎地闪身往后门绕。
如同一块发霉的三明治,草莓镇警局也分好几个区域:阳光充足的好位置属于办公地,牢房深陷于不见光的阴暗潮湿处。今天飘着小雨,从山间下来的雾里涌着股清新的寒意。包括巡警在内,大部分镇民都在屋里享受壁炉的温暖。更有趣的,是牢房与民宅的墙缝有台喷吐白雾的蒸汽机。
亚瑟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从后墙处挤过,还没越过箱子,先听见声熟悉的喊:
“——放老子出去你们这些蛆虫!等老子的枪管塞进你们*眼里——嘿?他*的活人都死绝了?”
亚瑟:“……”
见鬼。不大想救了。也许混账说得对,就该让这杂种烂在牢里……
但自己确实答应了达奇。救出迈卡,也算是给达奇对自己带回古斯的交待。亚瑟啧了声,轻巧地摸近窗户——
“你好啊?老伙计,听起来你挺中意这个新住处?”
鬼吼鬼叫的咒骂一止。铁栅栏后窜出迈卡的丑脸:“亚瑟?!你是来救我的?”*
“事实上,”亚瑟诚实地说,也俯身凑近:“我还没决定好。”*
“你知道的,过去六个月,你嘴里的狠话我听得太多了,而现在,我有机会看你永远闭嘴——”*
“拜托了,你得做点什么。”迈卡仰视过来,堆出股对达奇时的常见的谄媚笑脸,“亚瑟,我可一直很尊重你……”*
“那是你的第一个错误。”*亚瑟嗤笑,“听好,大半个镇的人都在等着你被吊死,所以,出来就走,别惹事,行吗?”
“绝对安分!我发誓——”
老实说,这人的可信度还不如古斯嘴里的马上就好。但此时机会正好。亚瑟盯向角落那台蒸汽机。这台忙碌的设备正发出低沉轰鸣,金属管道上凝结着喷吐出的白雾和细密雨水。而那机臂杆正有规律地上下运动,形成一个天赐的动力源。
墙角堆着个沾煤灰的铁挂钩,看样子是用来搬运重物的,显然也能拉走物品。亚瑟用靴尖勾起铁链试了试分量,检查过质量和长度,便捡起它,穿过栅栏,在横杆卡紧。
“新时代的越狱方式。”
机械臂咯吱下压。挂钩猛地被拽向蒸汽机的方向,铁链发出套索绷紧似的嗡鸣,随即演变成绞刑绳将断未断的呻吟。然后,越来越紧,越来越绷,直到——
轰隆!
铆钉飞弹,锁扣损坏,铁窗和石墙一道大开。迈卡像条滑溜的蛇一样窜出牢房,两手讨债似的伸来:“给我把枪!”
亚瑟扔他一把:“赶紧的!你——”
砰!
迈卡一枪崩了身边一个试图尾随越狱的陌生囚犯。亚瑟目瞪口呆:“你他*在干啥——”
“这是个奥德里斯科帮的杂种!”迈卡张口就来。
“赶紧他*的走!”
“仁慈的主啊!”大街上传来尖叫,“越狱了!有人越狱了!来——”
砰!
迈卡又是一枪打出,那声没了。他跑在前面,亚瑟咒骂着也拔出抢。救这疯子真是个彻底的错误:“我说过别惹麻烦!”
“他们拿了我的东西!”迈卡回吼,一个妇人阻碍去路,迈卡抬手便打。子弹擦过那人耳际,一位店主砰地关门。马蹄声从远处逼近。
“警长!警长回来了!”
好端端的一趟行动,要是因为同伴发疯被在镇里堵死,那可真是最冤的死法。亚瑟想去拽迈卡,但迈卡却折返往镇子深处去:“拿回来前我不介意屠光这个镇!”
“你他*疯了是吧?”亚瑟怒吼。窗口处一支猎枪伸出,亚瑟抬手一发,子弹抢先将那根枪管击碎。“别往那边去了!这头突围——”
迈卡完全不理他。前头又有人来,亚瑟两枪点射,穿开马桩,惊恐的马群长嘶着后退,一匹大约是拖木材的夏尔马挣脱缰绳,扬起前蹄。它的脑袋比人还高,几个奔来的执法者开始迟疑。迈卡大笑:“干得好啊摩根!哇哦,这有匹金马——”
亚瑟浑身血液一凉。金条。他送混账的土库曼战马,它明明该在警局门口,此刻不知为何到了街边,正在溜溜达达地啃着绿植,那身沙金的毛皮在雨里蜂蜜一样。现在他只希望古斯能机灵点,别被卷入这场混乱。如果迈卡伤了古斯——
一顶熟悉的、他早上才从包里掏出的深色帽子,还有那身熟悉的长外套,那身影仿佛一头搞不清状况的无辜蠢鹿,大大咧咧地踱出木墙和栅栏的保护,闲庭信步般踏入子弹的屠场。
又或者,这混账玩意既不无辜,也不蠢。
四散的惊马撞翻货摊,子弹在雨幕擦出火星。隔着硝烟弥漫的街道,穿过雨丝与喊叫,亚瑟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十几步开外,迈卡·贝尔正咧着黄牙抬起胳膊,自己视野里,命运似的黄昏迅速笼下——
砰!
金属爆鸣震碎琥珀色的世界。那支指向古斯的左轮槍管炸裂,金属碎片花朵似的绽开,迈卡抱着手惨叫。正常的颜色降临,亚瑟飞快收枪上前,一把抓住对方后领:“闭嘴蠢货!快走!”
“哦不,”迈卡还在叫唤,“摩根,你——”
一股久违的无从违抗的力量从天而降,亚瑟只感觉自己的躯体自顾自地一个前冲屈膝,腰腹发力,迈卡的脸撞进泥地,接着,绳索掏出。
细雨纷飞,迈卡倒下。古斯走近,草莓镇的巡警包围而来,余光里,那害得自己朝帮派同伴举枪、皮都没擦破一丝的混账东西正朝自己歪头示意,指尖在枪套旁比划出个等待的手势……
而自己胸膛里的东西在乱跳。是那股劫后余生的跳法。自从学会开枪以来的第一次,亚瑟在枪响后尝到股铁锈似的庆幸味。
有些甜丝丝的。
迈卡在咒骂。在脚底挣扎拱动。亚瑟冷静地狠踢他一脚,于泥泞中直起腰背。迈卡也是个厉害的枪手,要人品有枪法,要脑子有枪法。亚瑟不确定他刚刚看到多少——关于自己方才对准的是哪边。
但亚瑟·摩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栽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你是来救我的?”“我还没决定好。”到……“那是你的第一个错误”等带*部分为游戏原台词,因剧情需要略有删改。
62 ? 日记
◎【也许我该撕掉这几页纸。】◎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草莓镇第一天。
我愿对着亚瑟的胸发誓, 本老玩家,本穿越者,本亚瑟·摩根的粉丝, 是想给迈卡的头顶开个洞造个脑浆喷泉的,但是亚瑟还要带着这只传说老鼠回去见达奇, 而且亚瑟知道我手段,所以我只炸了个枪管子。见鬼, 操作没生命的东西可比给有生命的费劲——而且我不确定, 是亚瑟开的枪,还是我整的。
但是哈哈哈,亚瑟开枪了!亚瑟为了我向他们那破帮派的传说鼠开枪欸?尽管传说鼠活该。我的老天, 犹格, 上帝,老师随便哪位大神作证, 都已经逃出来了,还要杀回去抢东西, 这是怎样嚣张的白痴啊?那么,罗兹镇来旅游的副警长, 抓捕一下越狱人员, 这是多么合理。
亚瑟, 亲爱的,如果你看到这, 我爱你——哦,不好意思,忘了你看不懂中文了。Arthur, I LOVE YOU.
今天除了看到传说鼠晦气, 运气实在太好。镇长就在旅店对面, 我还记得设定里他是从普林斯顿大学跑来的,还在旅店藏了个同性情人。所以,我说我是东海岸来旅游的药剂师,在找原料途中认识了罗兹镇的副警长亚瑟,又从包里掏了一对怀表,反正也不知哪条发挥的作用,很快混了个面熟,把亚瑟从警局放出来了。顺便,草莓镇旅店和游戏里一样好看。还便宜。
亚瑟非常生气,开好房后发了好大一通火,严厉警告我以后不能在枪战时乱晃,不能随便离开约定地点乱跑,也不给随便摸了,不过,死皮赖脸一点再配合键位,还是能抱到。
在之后,他说,他担心我。
怎么说呢,我再发个誓吧,要是我治不好亚瑟的肺结核,我从此就跟达奇姓。
【亚瑟·摩根日记】
我的肺开始作怪了,早上醒来时,我能感觉到那股痰卡在喉咙里,尘土大的地方也是。古斯不知道,也许知道了故意不表现。这混账比何西阿还要精。
今天去救迈卡那蠢货,混账非要跟着来。真是奇怪,他对路线和方向的记忆一团糟,明明是个聪明人,却连路都认不清。但跟着我时又安分得很,不犯浑了。我看这里头有蹊跷,得留心。
(涂抹痕迹)混账在枪战时跑到了街中央,迈卡差点对他开枪。当时我没多想,直接动手了。不确定迈卡有没有看出什么,但如果他敢拿这事做文章,我会亲手让他再也张不开那张臭嘴。
以为要去坐牢,但是混账不知从哪和镇长扯上了关系。镇长又来找警长谈了些什么,总之我被放了出来,得另想办法救出迈卡。
说实话,我根本不想救他。
在旅店教训了混账一通,但混账就是个混账。不知道究竟听进去多少。更该死的是,最后我又没能把他推开。大概他给我用那邪术了。我不确定这种关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但见鬼的是,听着他的呼吸,我感觉到平静。
等这边麻烦事结束,回到罗兹镇,也许可以试着做个执法者?我从未想过走这条路,但生活总往奇怪的地方去。当然,我不确定我还能活多久,也许我该考虑(涂抹痕迹)。
这些年来,我攒下了些财物,虽然不多,但大概也值些钱。我没有什么花哨的遗嘱,就直说我想把东西留给谁吧。古斯,如果你能看到这的话,日记,黑朗姆,那点钱,你的包,都是你该拿走的。我知道你骑马技术不怎么样,但是黑朗姆喜欢你。它会照顾你,就像照顾我一样。喂它时记得加点薄荷,它喜欢这个。
我的帽子也给你。你说它闻起来有我的气味,那么如果事情没有按我们想的那样走,希望它能为你遮风挡雨。
如果可能,尽量别让帮派里的人知道我们的事情。不是因为我羞于承认,而是他们会因此找你麻烦。虽然何西阿已经猜到了,但他是个好人。其他人不一定。
我的日记里有些是写给你的,你会知道是哪几页……该死,你肯定已经偷看过了,随便吧。我不擅长这些感情事,写下这些话比面对一队平克顿还难。但我……我不会后悔我们之间的事情。一切。即使时光倒流,你还是那个困在雪山上的邪门玩意,我想我们依然会相遇。我总是抱怨你拖累了我,但事实上,是你把我从那个迷茫的境地中拉了出来。我从未想过能拥有这样的感情,你让我相信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能被爱。
(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见鬼。我在写什么可怕的玩意。也许我该撕掉这几页纸。
63 ? 易装
◎“用得着这么猛的一通乱操?我他*又不会跑!”◎
早春雨丝挟着山间的寒气, 针一样往衣领里钻。亚瑟竖起衬衫领口,最后扫视过湿漉漉的街道——这探出半截的小阳台堪称绝佳哨点,警局和路口皆在俯视之下。而此刻他可以确信, 自上午迈卡那出愚蠢闹剧后,整座草莓镇已然重新蜷缩进慵懒的平静里。
拧过门把手, 房里暖意扑面。作为草莓镇的“欢迎中心”,这旅店收拾得相当不错:新墙纸, 双层窗帘, 地板上过油,床头和墙面各挂着装饰画,床品远胜过平脖子站的粗毛毯, 角落铸铁火炉源源不断输送着暖意——比起火星噼啪乱溅的老式壁炉, 这种新玩意确实更适合度假客。
还有张小型书桌。他把它挪到窗前,现在古斯占了那, 正就着天光书写那些古里古怪的方块字。得益于那些邪门招数,这家伙换了身剪裁精良的深色外套, 扎着血红的丝绸领结,小牛皮靴光可鉴人, 俨然一个来踏青的富家少爷, 和这度假地的装饰相得益彰。
“条子还在外面巡逻。”亚瑟低声说, 把沾雨的外套甩上椅背,“不过已经松懈下来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爱岗敬业。”古斯笔尖未停, 拖长的尾音浸着轻快的戏谑,“真遗憾包里没烟没酒,不然你现在就能叼着雪茄、拎着威士忌晃过去, 给他们再加速加速。”
亚瑟鼻腔里哼出半声冷笑, 干脆踱到古斯身边, 注视那些无法理解的方块字符——不,那些规整的块里有四个流畅的英文单词,火柴猝然擦亮般映进眼:Arthur,I LOVE YOU.
马靴跟在地面叩出声突兀的咔嗒,而混账玩意脑袋侧过,手臂舒展,半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来交换日记看么,亲爱的,我可以给你提供实时翻译。”
“……想都别想!”亚瑟当即板起脸,吼完才惊觉这音量活像头被踩了尾巴的狼,又赶紧亡羊补牢地蹿向火炉:“我忙得很。”
炉膛里的火焰欢快舔舐着空气,旺盛得温暖而不灼人,根本不需要任何调整,但反正混账也看不懂。亚瑟胡乱拨动早已对齐的炉子风门,又铺开地图研究路线。混账倒没继续纠缠,继续跟纸不要钱似的写,仿佛方才不过是问他讨口水喝。
亚瑟拿余光审视青年浸在光里的侧影,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炉火的热浪分明还在往耳后爬。这可太见鬼了。他狠狠抹了把脸,想起自己背包里的日记,那些鬼使神差写下的东西。它们不该存在世间,他真该撕了它的,撕下,然后烧掉——
“亚瑟?”混账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你在想什么?需要帮忙吗?”
“迈卡的事。”亚瑟迅速盯回地图,顺口撒了个谎。“那杂种这会儿该想明白了,想明白是我崩碎他的枪管。”
“别慌,迈卡现在还指望着你再去救。”古斯合上本子,语气忽然沉稳得不像平常那个插科打诨的混账,“是你留了他半条命。”
“或许吧。可那杂种不是知恩图报的人。”亚瑟哼出一声,“那畜生的记仇本可比圣经还厚。”
“可你还要带迈卡回营地。”
亚瑟没说话,只抬手揉了揉颈后,仿佛那里承载着看不见的重担。古斯凑近摸上,被扒开了。
“达奇还指望着这事。”男人低声咕哝,跟在说服自己似的。“达奇有点太轻信了。”
——那可不止是轻信。
古斯默默清空脑内弹幕。亚瑟是那种认准后会全身心投入的人,这让他俩的关系突飞猛进,也让这家伙对达奇的忠诚相当难以撼动。
所以,该暂时留着迈卡的命,让这只疯狂老鼠继续当那根扎进帮派的楔子,带着达奇的野心一路狂奔,直到所有镀金的谎言都剥落殆尽。
“换个思路想,甜心,”古斯向前半步,将两人影子叠成暧昧的一团,“你可以直接摊牌,就是你干的。”
“大伙到了新营地,正在走向新生活,你也从绞架前抢回他的命了,是吧?而我们的耗子先生汇报了什么?他要血洗整个镇子,还非要拉你下水。我记得你们的帮派不是这种定位。”
古斯压低声音:“至少达奇嘴上说的不是这套——最好听的版本里,你们标榜的是劫富济贫的侠义组织;最现实的版本里,你们有搞最后一票大的就找地方归隐的退休计划。哪版本都容不下那杂种撒欢,是吧?”
亚瑟的呼吸滞了滞。古斯的手掌重新覆上他的肩,这回亚瑟没动。
“你说得对。帮派不该是这样。从前不是。”亚瑟嘀咕,“可事情……变得复杂了。时代改变了,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我们这样的人不再被需要——”*
“话不是这么说的甜心。”古斯被逗乐了,“是,对条子们来说,无论过去未来,父系还是母权,不法分子永远是他们的眼中钉。但那些阳光照不到的沟壑角落?哪怕战舰纵横群星的时代,也有人愿意为正义多付点钱。”
“当然啦,我没什么正义要伸张,我只是单纯被一个金发碧眼身材特别好的神枪手夺走了心——”
亚瑟一把捂过来。古斯顺势往那带火药味的掌心印下记响吻。大约是制造的气声太大,男人像被火燎到一样撤开了。
“够了。还要办事。”亚瑟生硬地清了清嗓子,“你确定这计划靠谱?”
“没更好的方案了,罗兹镇的副警长总不能众目睽睽劫刑场。”古斯摊手,恶趣味地补充道:“卡拉汉先生,你也不想我们这些天的努力白费吧?”
遗憾的是,亚瑟只是茫然地看来一眼,还安抚地拍了拍他:“……当然?”
古斯提醒自己以后有的是机会教。
……
在迈卡的越狱尝试被击碎后,草莓镇依然像被捅了的马蜂窝般嗡鸣不休。这座还浸在早春寒意里的山镇,此刻每个毛孔都蒸腾着亢奋的躁动——比起镇长有没有老婆、镇长其实有个男老婆这等已然开始乏味的旧事,最新的劫囚戏码堪称能咂摸大半年的佳酿。
警局外竖起了些临时围栏,几名平时只负责巡逻的治安官被匆忙调来看守。他们背着借来的猎枪,胸膛却挺得比枪管还直——
“当时那迈卡就离我几码远!”最年轻的那个冲着路过的女士比划,“我要是当时扣下扳机……哎呀,真的!你信我!”
那处被蒸汽机拉塌的牢房缺口旁,几个临时召来的工人也不甘寂寞。“贝尔摔进泥坑那声响!”他们边说敲钉子边说,仿佛亲眼目睹了全程,“就像头被套了索的疯牛!”
母亲们在杂货店磅秤前交换着惊恐的耳语,孩童们却趁她们不备,玩起“警长抓迈卡”的游戏。酒馆更是远比平日热闹,啤酒和威士忌混着男人们横飞的唾沫在梁柱间发酵。故事随着酒量增加越发精彩,枪声越来越多,参与者越来越神勇——
“我就站在那街角,亲眼见着子弹擦过迈卡的耳尖!”一个矮胖的伐木工拍着桌子,仿佛这样就能佐证言辞:“他怀里揣着的炸药包嗤嗤冒火星,眼看就要——”
“事情就是这样。”
镇长的私人宴会里,亚瑟开口复述和古斯商量好的说辞:“罗兹那边传来风声,说贝尔那杂种的同伙可能要来劫狱。我赶过来想提前打个招呼,但已经晚了。”
“等我赶到时,那牢房已经被破坏了。我开枪,但第一轮只撂倒了他监狱的同伙。”亚瑟简洁地说,脸上带着无需遮掩的恼怒。“等我装好子弹出来,那杂种正要对普莱尔先生开火。”
吊灯和蜡烛的光芒里,宴会的来宾们发出捧场的惊呼。古斯举起自己的酒杯:“所以,再一次致谢卡拉汉先生,您戒酒真是西部治安界的重大损失。”
亚瑟面无表情地盯他一眼。主位上,尼古拉斯·蒂明斯镇长也自鸣得意地跟着举杯:
“看看,先生们,女士们!正如诸位所见!草莓镇已经引起了周边地区执法人员的注意!我们的小镇正在成为文明的前沿!连罗兹镇的执法先锋都为我们折服!”
宾客们礼貌地鼓掌。亚瑟无聊地打量过房间。比起圣丹尼斯那些令人本能摸向枪套的花哨地方,眼前这地方连指节多挪一寸都嫌浪费:男宾们体面的外套裹着瑟缩肩胛,活像偷穿祖父礼服的少年;女士们的高领长裙只是比街上路人多几层花边。最重要的,每个人手指、脖子和耳朵上,也没见闪个几十上百块钱。
整间屋子几十来号人,最招眼的居然是自家混账——当然,镇长大胆的浅蓝色外套和大蝴蝶结可以一战,但看上去更像是从旅行马戏团顺来的戏服,衬得混账那身深色丝绒愈发符合何西阿笔记里的邪祟。
被这邪气蛊惑的飞蛾远不止他。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在混账周身聚成流动的漩涡。有人在递酒,有人在打听消息,有人被逗得开怀大笑,全然不知这混账皮囊底下烧着通鬼火。而那被众星拱月的混账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隔着人群,又朝他举杯致意——
“可别看我这位好朋友浑身杀气,”混账在丝绸领结下露出獠牙,“他可是个画得一手好画的艺术家。”
——说好的可不是这样!
亚瑟嘴角绷紧,僵得像头捕捉到硝烟气的鹿。眼看着几位年轻女士的目光投镖似的转向自己,又飞快弹回混账光洁的面庞,而镇长也眼前一亮。
“当真?这可太迷人了,卡拉汉先生!”他热情地说,“正义与缪斯,硝烟与玫瑰——多么璀璨的灵魂双重奏!当年在普林斯顿时,我有幸研究过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那些精确的透视法和和谐的构图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我很好奇,您偏爱何种风格?是米开朗基罗的力量感,还是拉斐尔的优雅?”
“只是……打猎间隙,随手记点,先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亚瑟生硬地说,感觉每个音节都像卡膛的子弹。
古斯总爱对着他那些铅笔速写胡扯些什么很有灵魂,可这混账是个连他这长相都能啃得下嘴的邪祟。自己的画只是打发无聊。要是有什么学院老爷拿着放大镜,看到自己明着暗着画的那些……
“野外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亚瑟扯松领巾,努力往声音里添上请勿再问的警告。古斯倒是注意到了,打出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说到艺术启蒙,镇长先生。”古斯说道,“我下午在镇上漫步时,注意到镇上的新建筑采用了非常美的设计元素。”
他的声音像流淌的蜂蜜,轻易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古斯随手向窗外比划,仿佛那里的远山近树都是他展示的画布。
“想象一下,诸位,用原木和河石建造公共建筑,内部装饰着通透的风景画,我们何须复刻东岸那些矫饰的石膏天使?不如创造一种真正属于山区的自然主义风格——让建筑与这片森林融为一体,让这片美丽的小镇成为西部艺术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典范。”
这都什么跟什么。亚瑟腹诽着无声后撤。趁屋里众人被那堆废话唬得频频点头,干脆地隐入阴影。混账玩意一脸真诚地与镇长讨论起什么建筑风格革命,那种侃侃而谈的样子,活像个真正在欧洲游历过的绅士。这家伙跟何西阿一定很谈得来,怎么就跟达奇不对付?
但达奇的命令还得执行。走廊刚好没人,亚瑟贴着墙根游进夜色。怀表指针离约定时刻还剩几格刻度,但一股莫名的力量已然攫住他四肢——
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亚瑟眼睁睁看着自己由谨慎的缓步切换成冲刺。每一步都机械而坚决,每一步都踩着夜色的庇护。街上零星的行人、飘落的雨丝、远处酒馆传来的醉汉笑声,他注意到一切,但一切都没注意到他。
只花了几分钟,像壁虎那般,他顺着旅店的阳台爬回他们的房间,进门就直奔床角,然后坐,起,再坐——
亚瑟:“……”
换作几十天前,他只会以为这是邪祟动用能力前的某种神秘仪式。如今和邪祟搞上,他哪还不知道,这鬼东西就是犯了老毛病——
“耶稣基督啊,你他*就不能慢点吗?”亚瑟从牙缝里挤出嘶声,“这都第几次了?慢点,哦老天——”
床板发出疲累的吱呀,这回离那衣箱只差半寸,但他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指尖与它错开。哪怕知道古斯还在镇长的晚宴,亚瑟也忍不住了:“我们都说好了,按计划,耐心点,用得着这么猛的一通乱操?我他*又不会跑!”
【拜托了甜心求求你闭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脑海里,【你每根血管都在尖叫!本来操作你就很难——哦见鬼!】
“等会?”亚瑟瞪大眼,声音压低:“你能在那听见我?”
【是的这个情况我可以做到就是多倍耗神,所以你能不能——】
“呵。”亚瑟冷笑,“你让一匹马原地打转,它还会咬你呢。”
【好了好了你咬我吧我打开了!】
从宴会抢出的一分半钟尽数浪费在摸到箱子。亚瑟喉间滚动的讥讽尚未出口,身躯却已以惊人的速度行动起来:双手像被闪电附体,数秒内甩掉外套、马甲和衬衫,再用不到几秒的时间套上达奇的那套行头——
黑色长外套、红色绣花马甲、缀宝石的怀表链、宽檐黑帽……整个换装过程快得几乎看不清每一步动作,仿佛时间本身被压缩。
继而,身体的控制权回归。亚瑟喘着粗气,仿佛刚跑完一英里。
“见鬼的牵线把戏。”亚瑟啐出一口,准备完成他们这计划的最后一步,从包里装备上达奇那块熟悉的红格子棉布蒙面巾——
昏黄灯光里,一汪流动的海蓝在指间舒展。
赫然是混账送的那条。
【📢作者有话说】
*“时代改变了,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我们这样的人不再被需要——”→引自游戏中亚瑟原话
64 ? 夜奔
◎“有人等我回去。”“那是个混账玩意。”◎
隔壁的公用浴室响起水流声, 亚瑟惊醒似地侧身。绸子正在他手掌里,可上午他分明是把它妥帖地卷在枕头那,还拿把备用的猎刀守着。结果, 它就这样不讲道理地出现在口袋里,柔滑得像某种挑衅……像某种触碰的残影。
火炉尚未熄, 热浪烘着肩和背,仿佛在帮他将某种臊意统统蒸出。亚瑟重新把丝绸卷回去, 恼火道:“你消停点, 事办完回来再——”
【嗯?】脑中的声线立即漾开涟漪,【回来什么?我正在忙着操作你——】
“少他*装蒜,你个混账。”亚瑟哼出一声, “听着, 我要块蒙面布,达奇那条红格子布, 我那黑的也行。别说你那邪门巫术搞不定这些。”
【不亲爱的,这事有点复杂, 是你装备轮盘的默认选项被覆写了——】
“什么见鬼的轮盘?我就在这!”亚瑟低吼,“现在、立刻, 给我条能见人的遮脸布!不是这条显眼的蓝色玩意!”
【我的意思是, 你自己默认的变了, 我没法调出旧选项,虽然我很高兴, 】古斯在嘀咕,嗓音居然有点委屈:【但这真的不是我设置的。】
完全听不懂。亚瑟狠狠揉了揉眉心:“你最好祈祷你没耍花样。”
【绝对没有!你知道我重视你爱着你,我可舍不得让你生气——】
“够了。”亚瑟恼火的盯过眼镜中那张脸, 很想透过镜子瞪麻背后那个花言巧语的混账。但现在没工夫继续纠缠, 要是消耗太多分钟, 有人发现外地来的副警长失踪不说,迈卡真得成为范德林德帮第一个被吊死的。
……说真的,想想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成为绞刑架晃荡的腌肉,那场面还蛮有吸引力。
“别磨蹭了,赶紧的。”亚瑟威胁道,“要么你找,要么我即兴发挥。浪费的时间……全从你那头减。”
【……哈?啥?!不公平!】古斯夸张地大叫,【甜心,我还在宴会上为你敬酒喝酒为你打掩护,要一心多用很难的——】
“嗯,日理万机的小普莱尔,有空抱怨,没空干活。”亚瑟小声嘲讽,话音未落,一股熟悉的感觉重新攫住四肢。那种仿佛被看不见的鬼魂接管的诡异动力再度袭来,他的脚跟自发在地毯上一转。
亚瑟低嗤:“又找不着方向了,是吧?”
古斯没回嘴。亚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再度探向合着的衣箱,几秒钟后,掌中猝然多出某种皮子般的触感——
一副猪头面罩,由泛着褐黄的廉价皮革裁剪,缝合的接缝歪歪扭扭,硕大的招风耳和隆起的嘴组成夸张的滑稽弧度,像是出自某个醉酒皮匠之手,皮面也布满细小裂纹,散发着马厩草料发酵过头的酸腐味。
完全能说是个从地狱里拱出来的玩意。
亚瑟举着它,眉峰拧成一个死结:“你那羊骨头面具呢?”
【不给。】古斯理直气壮,【要冒充堂堂范德林德帮首领,这宝贝可比区区羊头贴近。】
亚瑟眯起眼:“你到底跟达奇结了什么仇?”
【没结。大约就是……】古斯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聪明人之间的本能排斥?】
亚瑟冷哼一声,将面具倒转过来,扭曲的猪鼻孔正对他冷笑。他拿指头在粗糙皮面上捻了捻,皱眉道:“那我算什么?中间那头被扯来扯去的骡?”
【别傻了亲爱的,整个西部荒野值得我费心思的可就你一个。】混账继续笑,【至于达奇?你知道的,你是用达奇的身份救迈卡,那可不得配个猪脑壳衬托形象?】
“真是见鬼。”亚瑟啐出口,把面具往头上一扣,“信你还不如信狼看羊。”
【说真的,这面具你戴上后有点可爱,可能是你身材太好了。】
“闭嘴。”亚瑟咬牙调着视野边角,“现在时间?”
混账报了点。浪费的时间倒是不算多。但还没翻出窗户,这鬼东西又清了清嗓子。亚瑟心底一紧,尚未开口,混账玩意先开了嗓:
【美国西部,美国西部,范德林德帮连夜跑路啦——】
亚瑟身形一滞,抬头恶狠狠地瞪了眼空气,但混账显然没打算住口:【王八蛋达奇头顶猪头,嘴喊自由,手拎烂账,欠下一堆人命没跑成~】
“你他*几岁了?”
【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派唯一干活的那个扮成他的模样,去救他的心肝宝贝小耗子——】
街道一片沉寂。夜色像是湿过的旧毛毯,密不透光地压下来,脚下的土路沾了雨,踩上去没有一点声响。旅店背后马厩昏着盏油灯,风吹得灯罩微晃,让光线也跟着抖成一团。
混账终于消停。亚瑟感觉自己又在原地转过一圈,大步往前。他本该享受这清静,可这会儿的静像旅店里早上没人说话、锅炉却还哼哼作响的沉默。虽然没什么声音,虽然眼皮还没掀开,但他就是知道有个烦人的混账在身边望着自己。
……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亚瑟撇了撇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等古斯出声。这让他更恼火。这鬼天气,这鬼任务,还有脑袋里这鬼静谧——仿佛摸着把温热的左轮,扣下扳机才惊觉没装弹巢。
纵横西部的枪手从不需要保姆,更别说是个碎嘴的邪祟。他见鬼的只是在个不喜欢的任务里,顺路还要看顾个拖后腿的——就是这样。
警局离旅店不远,马厩同样安排在后。比起旅店完全没察觉到他来去的前台,几匹马察觉到他接近便不安地喷着响鼻后退,蹄子把地上干草踢得四散。然后,亚瑟感觉自己的手自动伸进背包,指间摸到一把熟悉的叶子。
是辣薄荷。
“不。”亚瑟咕哝,“放回去,黑朗姆喜欢。”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往上一提,再回到原位,掌心多出个圆滚滚的球状物。亚瑟翻了翻眼睛,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金条喜欢。”
【观众朋友请注意,主播刚刚完成了私心明显的物资分配干预操作。】古斯的声音慨然响起,像极了那些卖万能蛇油的骗子:【第一轮否决辣薄荷,理由是留给可爱的黑朗姆;第二轮驳回苹果,理由是我家金条专供——】
“少来。”亚瑟咬牙,“胡萝卜,赶紧。”
萝卜出现在手里。亚瑟挑了最近的那匹栗马。“嘿,伙计。”他压低声音,让胡萝卜缓缓递出。“放松点?”
马的眼睛闪着警惕,但食物的甜腥气最终胜过了陌生人带来的威胁。它小心地伸长脖子,那份紧绷也开始松动。亚瑟趁机解开它的缰绳,马没反对。
【欢迎回到直播间——】
亚瑟一僵,但混账又开始了:【注意,主播现场教学,喂食可加默契度,凭借一根胡萝卜成功收买马心,现场默契加一。本场行动第一环节,成功。】
亚瑟忍气吞声地往黑暗里走,脚步又快又沉,像是要踩死什么东西。
【主播当前情绪值:焦躁,耳温偏高,疑似紧张性面红。】古斯煞有其事地总结,【预估心率略高,可能是因为行动紧张,也可能是因为不习惯镜头。】
而你是喝过头了吧?亚瑟不想理他,只专注地摸索过计算好的那面墙。迈卡第一次越狱失败后他进过警局,对布局一清二楚——迈卡眼下被挪到了这头,就在这层砖石后面。
这墙体远比看起来结实,不是普通的土坯结构,而是坚固的砖石堆砌,连接处的灰浆已经风干得坚硬如铁。警长和治安官们仗着这道屏障,懒得多派个守夜的,只等着黎明时分将那蛆虫拖出去吊死。
他的双手再次伸向包里,指尖熟练地摸索着,这回掏出的是炸药。一根,两根,如同蹩脚魔术师掏出的玩笑道具。继而,这两节巴掌大小的玩笑贴上墙。明明没有任何固定物,却像被无形的手按住一般,牢牢黏在砖石表面,纹丝不动。
【观众老爷们,主播现在处于“点火阶段”。好了,亚瑟甜心,该你给镜头喂点真家伙。】混账聒噪的声线骤然沉入阴影,【西部风味实战教学:如何用一把左轮解决一堵墙。】
无形桎梏消散。亚瑟眯眼瞄准。雨后空气里浮着潮气,还有丝火药味。
【瞧仔细了——】混账继续嚷嚷,【后撤步,肩线压好,枪管抬得比直尺画得还平——动作利落,神情冷静,还有,导播,就这个角度,西部第一完美腰背。就是可惜啊,穿着外套。】
“你喝了多少。”亚瑟压低嗓音,手指抠上扳机,“这是他*的越狱!”
【可你们帮派头子不就爱这种浮夸做派?】
“达奇没你这么蠢!”
【啊啊啊怎么突然骂这么脏!】古斯作势惊叫,尾音拖得像欠收拾的市集奸商,【情绪计量表炸了观众老爷们,他生气了!他后槽牙都快咬出火星子了!】
亚瑟腮帮肌肉抽动,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动作干净,也不是没听过别人拿“利落”、“可靠”往自己头上安。但像混账这样嚷嚷着念出来,像牧场主吹嘘烈马一样点评他……这他*就不是正常人该干的事。
“……我他*到底是哪一步和你好上的?”
不等那混账东西回嘴,他开枪。轰隆一声巨响炸开,砖石飞溅,火光在夜里撕开一片短促的亮。燥热尘浪卷过潮湿空气,草莓镇的警局又多出个不规整的大洞。
这完全不是那两根管子能带出的威力,但反正门都已经开了。亚瑟冲进破开的缺口,刻意压低喉音,学着达奇那种带几分喉咙震动的腔调一声喊出:
“范德林德劫狱!老子来接兄弟回家了!”
话一出口,亚瑟就想把这张猪头面具摘下来扔进火里烧干净。他的声音穿过滚尘和残墙在囚牢里回荡,蠢得像是马戏团小丑在招揽观众,但最里间立刻传来铁链乱响。
“达奇?!”迈卡那嗓子在嚷,“老达奇!我就知道!老子今天就要飞出这狗窝——”
【哎~呀呀~接兄弟回~家~】混账立即在脑子里接,【这低音,沙哑;这喉头,震颤;这情绪——】
“都闭嘴!”
一时间,耳边只剩灰尘簌簌和外围的乱七八糟。迈卡消了声,古斯也静下。趁这点清净,亚瑟快步奔进牢区,一枪开门,又两枪开两铐。迈卡跌跌撞撞扑出来,刚吐出半个音节,剩下的便噎在喉咙里:
“达-亚——”
“管住你那该死的嘴!”亚瑟狠狠盯着他,反手一把左轮塞过,“外头有马等着!赶紧滚!”
迈卡瞪大血丝满布的眼:“那四头鹿屋里的痩皮猴抢了我东西!我的枪!”
“直接走!”亚瑟咬牙切齿,字句像铁片贴着牙缝蹦出来:“再惹出麻烦,我先杀了你!”
迈卡还想要叫嚷什么,亚瑟一把薅过他的衣领向前冲,脚步重得像要把地砖踩个粉碎。而下一秒,有匆忙的脚步和摇晃的光线,从楼梯上下来。
“地牢!”有人在大喊,“又有人劫狱!是他们老大!”
“范德林德!悬赏令上那个最值钱的!”
亚瑟二话不说,旋身抬手就是一枪。子弹击穿那盏摇晃的煤油灯。火光轰地炸开,浓烟、大叫伴着绽开的火星,这头被暂时笼住。
“快他*的走!”
迈卡踉跄着跟上,好歹还能开枪还击。他们翻过溅满泥水的围栏,警哨还未被吹响,但整条街已被惊动,远处的窗口有灯亮有灯熄,狗叫声此起彼伏。
马在棚外躁动不安,亚瑟冲过去,一把扯断缰绳,趁那匹还没惊跳翻身上鞍,又一把将迈卡拽上那匹喂过的。
“——该死的!”追兵阴魂不散,“有两个!他们往马棚去了!”
“让这些杂种活着追来?那我他*的可就白在那牢里待了!”迈卡扯着缰绳,咆哮比枪声还刺耳:“来啊亚瑟!咱俩够杀光这个破镇子!来,让这帮土鳖见识什么叫范德林德——!”
“闭上你喷粪的嘴!骑好!”亚瑟暴喝,一手把他拍正在马背上。枪声如雨点一样追着他们打来,亚瑟伏紧马背,几乎将面庞埋进鬃毛。马匹嘶叫着穿入夜色。迈卡大笑着回头还击,一枪一个:
“开枪啊!‘达奇’!这群蠢货在喊咱们的名字!”
“你这该死的蠢货再惹乱子,我就亲自把你塞进地狱!”亚瑟怒吼,干脆给了他那匹马狠狠一鞭。
大惊的马匹猛然窜起,迈卡被颠得只能努力控马。蹄声如雷,泥水横溅,身后子弹呼啸着掠耳而过。渐渐地,小镇灯火化作摇曳的橘色光斑,追兵的叫骂和枪声也在黑暗中越发稀疏,直至彻底哑去。
夜色越发浓重。前方的树影如同淌着墨汁那样一片连着一片,月光躲进了云层,耳边只剩下风声穿过树枝的呼啸。
亚瑟紧握缰绳,声音低沉却飞快:“营地已经撤了,你得往平脖子站,去找蓝尼。”
“……哈?”迈卡侧头,风抽得他满脸乱发,“你说啥?”
“往东!平脖子站!”亚瑟重复,干脆地滚鞍落地。
迈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勒着缰绳在马背上晃了一下,眼神在黑夜里迷茫地游荡。
“你他*的在干什么?”他喘着气,诧异地看着亚瑟朝林子深处跑去的背影:“摩根?你不走?”
亚瑟没停,靴子踏着湿地一路前奔,左轮槍管残留的余温仍灼烤着大腿。他头也没回,只丢下一句:
“有人等我回去。”
他呼吸不稳,步子却没慢半分。夜色在他身后合拢,像是无声的围剿。
几秒后,他低声咕哝出一句,音量低得仿佛只说给脚下的泥地——
“那是个混账玩意。”
65 ? 夜归
◎有人在向他而来。◎
雨早停了, 但不时有枝叶间积压的雨水漏下来,打在帽子上、肩上,偶尔还有一两滴冷不丁地顺着脖子滑进衣领, 冰锥似的一线凉。亚瑟闷头往前赶,靴底踩得泥水哧啦。
林子里活跃着夜间的小动静, 离黑朗姆又还有阵路,耳边除了风声和自己的脚步, 还有小动物窸窸窣窣的爬动、猫头鹰偶尔的鸣叫。亚瑟再一次处理过痕迹, 继续往前。他走惯夜路,能在全副武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穿过山林。可这一程,大约是雨后泥地太软, 每走一步, 脚下响动都格外扎耳,像是森林本身的提醒。
提醒他正在朝着与帮派背道而驰的方向, 甚至是回到那个他本已逃离的现场。
东偏南才是克莱蒙斯岬的所在,那个古斯告知的湖边角落。那湖很大, 大得大概能吞下整个草莓镇。湿润的空气远胜过圣丹尼斯,水草间能钓到小口黑鲈。虽然很快就会多出迈卡那张碍眼的疯脸, 但帮派在那, 那里就是他的家。
可此时此刻, 他在往北偏东方向前进,往那个有人等他的地方去。
不是帮派, 不是达奇,不是某桩收不上来的烂账、哪一票待干的活。不是祈求,不是命令, 不是责任。亚瑟找不到贴切的词, 但古斯确凿无疑地在那地方等他, 像是篝火旁的石块,不会挪窝,也不会消失。
那话是他自己说的,没被枪口指着,他却张口就来,像是从骨头缝里剜出来似的。那些音节迸出时比扳机还利落,可眼下,牙根却开始后知后觉地泛起灼烧。连后头那句找补,都像往灰烬上泼了煤油。
亚瑟继续走,步伐却愈发不自在。不是那种被猛兽或是追兵盯上的紧绷,而是更古怪、更沉闷的别扭。像是套了件过紧的皮马甲……像是有人该说点什么,耳边却只有那些天黑后的响动。
他下意识等了一会,等待某个不速之客在脑子里聒噪起来,像刚认识时那样,用俏皮话或歪理搅乱这片沉默。
什么都没有。混账居然闭了嘴。
亚瑟清了清喉咙,不是要说什么,只是……试试看。
没声。
“……还活着吗,小子?”亚瑟朝夜空问了句。
没有回应。
“普莱尔,你喝哑了?”亚瑟扯起嘴角,“要是你醉死在那体面宴会上,我可不知把你埋哪。”
夜风掠过林梢,一阵枝叶簌簌——不是回答。
亚瑟脚下一顿,站定几秒。他盯着前方树影发了会儿呆,没吭声。然后又开始往前走。黑朗姆就在一丛低矮的灌木后头。这忠实的好伙计立在风里,守着他特意留下的那一小堆篝火余烬,认出他时,打了声高兴的鼻息。
“好孩子。”亚瑟放松下来,熟练地拍拍它结实的脖颈,“你可比那混账靠得住。”
【哎呀,伤心了——】
某个熟悉的调门忽然在脑海里炸起,就像从地底蹦出来的鬼。
【我不过消失几分钟,你就背后给黑朗姆告状。】那声音裹着蜜糖似的委屈,【好狠的心呐,副警长先生。】
“赶紧!”
【……噫。真急。】混账的声音慢半拍,尾音黏黏糊糊,仿佛在酒桶里泡发了,【我就当这是思念的证明~】
这家伙状态有点不大对。亚瑟皱起眉,还未开口,某种熟悉的力量已攫住四肢——不是外力扯动,而是内部指令。这不是他的念头,但手指已经探进马鞍包。
这是瓦伦丁老马具匠的货,几块鞣制牛皮被再普通不过的麻线和黄铜圈定好形态,大小只够装些备用武器和些小型杂物,但他从里头抽出了整套的干净外套、内搭,甚至还有双靴子,又把身上的全套放回。那包既没鼓,又没瘪,弧度与先前一模一样,看上去跟没动过似的。
脑袋里,古斯的声音适时响起:【西装暴徒身份切换完毕。哎呀,咱们主播总算不用顶着老达奇的猪头面皮,又是那个辣醒全西部的副警长喽~】
亚瑟鼻腔里滚出个短促的气音,翻身上鞍:“小子,你喝醉了。”
【应该没。】古斯在脑海里傻笑,声浪泛着酒沫,【好吧……可能是有点。但其他人已经是能认猪当爹了。】
“是吗?”亚瑟催马开始走,“你那声炸药动静可不小,死人都能被吵醒。”
【我~在你行动前几十秒~接了个闹钟,呸,不是。反正我到了走廊,我让别人以为,你发现了个可疑的行走的猪头。】古斯得意洋洋,【然后自然是,卡拉汉警长,意识到那个猪头就是达奇·行走的一万!】
亚瑟不想笑,但是失败了。
“下回别碰那些烈的。”亚瑟哼出一声,甩动缰绳。紧接着,他忽然扬起眉:“等会,你究竟灌了多少?”
可疑的沉默。
这可新鲜。亚瑟顿时眯眼:“小子,你喝的那些,是什么味?”
【味道?】古斯迟疑地重复,【像是……酒精?】
“上帝啊。”亚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古斯·普莱尔,你还真他*的是个乖宝宝,是不是?从来没喝过酒,甚至连那些该死的威士忌什么味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古斯立刻反驳,【大多数是辣的,辣味加苦,甜味加辣,带气泡的辣——】
“气泡是香槟,甜的是白兰地,苦的是好威士忌,小子。它们给你算是浪费了。”亚瑟冷冷截断,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后槽牙。林间的枝桠模糊成两侧飞驰而过的黑影,男人稳稳贴在鞍上,让马匹避过一片泥坑,终于没忍住喉结滚动:“见鬼,我快忘了那是什么味儿。”
山风从背后斜斜吹来,天幕被月光撑起一道淡轮,旧日那些骑夜路的记忆像受潮的火药,在脑子里滋滋冒烟——不是某一个具体场景,是整段燃烧的亡命岁月,被火光包围,湿靴烤得发硬,酒壶在冻红的手掌间游走,咳喘混着荒腔走板的歌谣。他接过传递的瓶子,仰头灌一口,喉咙就像被钝刀刮过。
亚瑟舔了舔牙缝:“你小子……没顺瓶酒回来?”
话一出口,亚瑟就觉得不对。果然,混账玩意随之在脑内一哼:【医嘱戒酒,摩根先生。】
“问问。”亚瑟干笑,“你知道,古斯,好货值不少。”
【甜心亲爱的,你颇有种‘无事小子有事古斯’的风范。】古斯在脑海里啧啧叹息,【你馋了。】
这鬼一样精的小混账。亚瑟眼皮一跳,努力让语调和以往一样:“一杯就行,尝尝味。”
【蓝尼的账上也记着杯啤酒。】
“那是蓝尼。”亚瑟咕哝,“你还没请我喝过。”
【我再喝个几杯,我就信了。】古斯啧啧作声,眼角掠过水晶吊灯下浮动的灯火。
狱区的二度被劫事件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几条街外的硝烟味仍黏在空气里。警员和治安官们已经在追了,可能还会有些闻着味儿赶来的赏金猎人。好在亚瑟老练,游戏技能不讲道理,春季山区又是多雨,待几朵乌云路过,所有的踪迹都将湮灭无踪。
古斯又抿了口高脚杯里的红色液体。这玩意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基因修饰和优秀学历无法让他品出人们口中所说、纸上所记的什么“橡木桶发酵”,“花香层次”抑或“干果回甘”,只有泛着辛辣的气泡打着旋,从舌根一路滚到胃。
非要说的话,所有的这些都像消毒剂,但十分嘴硬的摩根先生正隔着山路咽口水。
【你尝过的,古董酒。雪山上那会儿,我们打熊。】古斯撑着脑袋,努力集中精神:【在这之后——】
“那不一样,小子。”另一头一声低笑,犹如火上飘来的一撮灰。视野左下角小地图的图标速度稍缓,意识界面中男人也跟感应到似的略微抬头:“那时我只当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眼睛瞎得连路标都分不清。”
“我是说,自打我们……”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自打我们搭档之后,你连杯啤酒都没请过我。”
古斯一怔,只觉心脏像被什么挠了一下。
酒精对亚瑟的肺有隐患。这是该拒绝的事,该警告的事。可这句话落进脑子里,又像是风吹进帐篷,掀开了一点角。他不确定亚瑟是真想喝,还是……就想说点什么。
【“你就只想要酒?”】
两声,一声随意识传去山路,另一声却真切地落在镇长私宅的木地板上。身旁不远的侍者手一抖,银壶斟出的酒泼在桌边,几滴溅上了旁边姑娘的手套。她皱眉,还没来得及责怪,下一刻,镇长却带着那只晃眼的大蝴蝶结晃过来:
“不、不然呢?不喝酒还能干嘛?”
他穿过桌与桌之间的缝隙,带着浓重的香水、汗味、酒精和怨气,眼神发着飘,舌头打着弯:“又出事了,又死人了!一天之内!那帮该下地狱的杂种、野狗、畜生,全都该吊在镇口晒三天!那监狱就像个笑话。普莱尔先生,你给我评评理——”
“——冷静,先生。”古斯一口截断,“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如想想如何挽回各方面的损失。反正那戴猪头的达奇,赏金可是一万。”
“去他*的一万!”镇长愤慨地拍桌,“你让我上哪再去招揽游客?谁愿意带着一家来这儿看炸狱?”
古斯敷衍一笑:“赏金猎人的钱也是钱,不是吗?他们可比游客痛快。”
镇长迟缓地眨着眼,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这真心还是寻笑。古斯再招手:“但您说的对!酒!再来点酒!”
侍者赶紧行动,古斯借着这个空当侧身凝神,意识投影再度开启。没有响动,没有提示,只是一瞬,厅堂中央的地板浮出一道半透明的界面,旧羊皮纸色的地图也悄然跃上视野。
人群依旧喧闹,吊灯的光落在或焦虑或无所谓的宾客们身上,而屏幕里,黑朗姆载着亚瑟,正穿过一段不甚起眼的小径。
“偷酒被逮住了吗?小子。”亚瑟视线偏了一瞬,仿佛察觉了那块漂浮的界面。“再炸几回,整个镇子都得吓得搬迁。”
【镇长喝多了。】古斯认认真真地回,【你想吃点什么?配酒的。】
亚瑟沉默两秒,眼神重新落回路上:“什么酒?”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像是顺嘴一问,姿势却莫名地绷了起来。古斯嘿嘿一笑:【我给你兑一杯,只有一杯。】
亚瑟啧了声,像是听见什么荒唐事:“你是想给我灌杯糖水?”
【含酒精饮料。】
“也就你们这帮邪门的小崽子才喝得下去。”亚瑟哼笑,“再给我弄块面包。”
古斯冲进后厨,心跳声轰隆隆地充斥双耳。
热腾腾的蒸汽扑脸而至,炉灶还烧着,几口铁锅咕嘟冒泡,溢散着肉香和豆香。地上有菜皮和水迹,脚下打滑,某个抱着面包篮的仆人几乎撞进怀里。
“借一下。”
意识和手同时动作,古斯稳住对方肩膀,转身审视整个空间。他无法理解那些酒,但从东部来这山镇的普林斯顿人,生活不会太差。连着厨房的食品储藏室有蜂蜜,意外地还有柑橘汁。一个还拿着削皮刀的帮厨茫然地赶过来:“呃,先生?”
“镇长要醒酒。”古斯回得干脆,“还有客人点了夜宵。”
帮厨更加茫然,既没搞明白哪个客人需要醒酒,哪个又挑得出这点东西,但好歹让开了。古斯拿面包裹上肉和菜,把杯中配料兑上水,出门正好补上威士忌。
“……哦?热托迪?”一个醉眼朦胧的客人伸出手。
“不好意思,私人订制!”
古斯踢开后门。夜风扑上来,灯光被甩在身后。他没回头,径直奔向镇边那片暗影。
有人在向他而来。
66 ? 贴近
◎“A[心]A”◎
夜间的凉风从山里卷来, 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味,沿着山脉与林道徐徐而下。一只负鼠从阴影中探出脑袋,准备往道中泥洼碰碰运气, 忽然,它僵在原地, 竖起耳朵。
是马蹄声,穿透雨后的潮气, 从它的尾巴尖一路炸上耳尖。
迅速地, 负鼠缩身窜回灌木深处。而几乎与这逃窜同时,踏着黑暗而来的骏马长腿一跃,轻盈起跳。
亚瑟的腰胯随腾跃自然地一起一伏, 落地瞬间伸手进包, 抓出那把特地留下的辣薄荷。黑朗姆闻到气味,高兴地慢了下来, 亚瑟顺手拍了拍它脖子,试图平复下自己莫名加快的心跳。
并不是重返作案现场的刺激。毕竟他们时间和路线规划得极好, 又已经离草莓镇这么近,既能说追击未果返回, 也能说追迷了踪迹, 任谁盘问都能圆得天衣无缝。这是种更微妙的东西。像有人在他心里点了盏灯, 就那么亮着,而他就这样赶了回来。
蠢得可以。
他不该这样。他手上有硝味, 身上再怎么干净也染着汗味、泥味和马味,况且,他也不确定古斯究竟听到多少。亚瑟低头看眼自己身上的马甲和衬衫, 犹豫片刻后解开两粒纽扣, 继而又想起, 自己回的是个该死的宴会,只好再扣回去。
但这样感觉更不对了。亚瑟翻找了下马鞍包,拎出那块蓝缎子领巾。古斯叨咕过这蓝很衬他的眼睛,刚好也适合扮作体面人。不过,林子黑,还要留意路况,不好确认结打得如何,只得先垫进外套里。接着,他单手摘下帽子,犹豫着按印象里的手法,把头发往后捋过,又往额前扒下两丝。
“……该死。”
亚瑟咕哝一句,愈发觉得自己蠢得冒烟。他早不是十六七岁的愣头青,也不是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他抢过银行、火车和无数马车,有过失败的感情和已在六尺之下的家庭。达奇需要他卖命,整个帮派指着他照看——
见鬼。现在要照看的何止是帮派。那些伙计们,哪怕是四岁的杰克,都比那混账省心。
亚瑟摆弄着领巾边缘,努力回想古斯的手法,耳边却捕捉到一连串有节奏的蹄音。有人过来了。在这该睡觉的时分。不知是草莓镇警长的走狗,还是鼻子比猎犬还灵的赏金鬣狗。几乎是下意识地,亚瑟摁上左轮,黑朗姆的步子随之更稳。
那蹄铁叩击声更近。是那种既不收马力也不考虑换道的奔法。深夜这般策马,要么十万火急,要么活腻歪了,再或者……
鬼使神差地,亚瑟卸了随时能拔枪的架势,腰背跟着挺直。黑朗姆打了个响鼻,耳朵也转向林道尽头:那骑手过来了。隐隐绰绰地,先是那匹土库曼战马耀武扬威的脑袋,然后是鞍上更熟悉的轮廓,接着——
一声下流的口哨。
“你领子扣错边了,美人。”
亚瑟怔愣半秒,指尖却已依言摸上领口。事实果然如此,这下再掩饰也没用。亚瑟自暴自弃地重新扣上:“你他*不是该在镇长那等着吗?”
“就这点路。又一屋子醉鬼,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古斯笑眯眯地拨转马头,换到并骑,“但我可不想让全西部最火辣的副警长饿着肚子赶路——来一杯么?甜心,我调的酒。”
亚瑟眯起眼睛,眼神从帽檐下盯过来。林间光线昏昏,依然阻拦不了这家伙脸上快溢出的怀疑。
“慢着,我得搞明白,你个连威士忌什么味都搞不清的菜鸟,从小到大连一口烈酒都没尝过的乖宝宝,还喝得东倒西歪了……调酒?”
“是,还有你点的面包,夹的鸡肉和鹿肉,抹了土豆泥。”古斯热情推荐,“专人快马专送,记得给我个好评哦亲爱的~”
“你还真是喝得管不住舌头了,是吧?”男人当即警告地压低声音,不过很快,他又顿了顿:“不过……多谢。”
他接过晚餐,黑朗姆识相地更慢。金条又蠢蠢欲动地想跑到最前,古斯控制住它。它抗议地喷出响鼻,古斯贿赂地给出半个苹果。
金条满意了。一旁的亚瑟却啧出一声:“你太惯着它了,小子。”他含糊道,“金条是你的伙伴没错,但它得懂些规矩。”
“是坏话,你别听。”古斯作势捂过马匹的耳朵,“看来我喝醉了就是这样,特别温柔体贴好说话——欸,面包吃的还满意吗?”
亚瑟嘴里还嚼着,没说话。古斯等了好一会儿,等来一句相当含混的:“……面包太松,馅太少。”
很随口,像是嫌弃,语气却不重。古斯笑起来:“我一定改,还有吗?”
“酒呢?”
古斯连忙递出,亚瑟伸手接过,没闻也没看,直接仰头就是一口。然后更加不满地啧出声:“糖水。”
“是添加了蜂蜜水与柑橘汁的威士忌。”古斯一本正经地纠正,“这是你现在唯一能喝的。”
亚瑟哼出一声,又抿一口:“小子,我在你这年纪,已经能喝倒三个牛仔了。”
“那是你。”古斯说,“我不需要喝倒别人。”
“你只想喝倒自己,”亚瑟沉吟道,“做得还挺成功。”
古斯大怒:“摩根先生,现在是你在喝我的酒。”
“是你从镇长家偷带的酒,小子。”
“那也是我兑的。”古斯恼火道,既而又有点心虚:“所以,亚瑟,具体是怎样?我可以改善……”
“唔。”亚瑟握着酒瓶,斜眼望过来,嘴角微微上扬,“你要真想知道,自己来尝。”
马匹正踩过一段松软的水洼,蹄音闷着响。古斯一愣,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下一秒,黑朗姆一声轻嘶,瞬间加速,泥点飞溅,蹄音飞快拉开距离。
“……操。”
古斯反应过来时,那一人一马已经蹿出七八米远,背影在树影间一晃一晃,典型虚晃一枪跑路的马匪作风。
古斯决定把他缉拿归案。
……
夜很深了。
铅云压碎星辉,风沿着高处滑过,将整座草莓镇按进更深沉的阴影里,也将数小时前的混乱和惊惶一寸寸镇下。
草莓镇“欢迎中心”的职员蜷缩在火炉旁,不停地点着头,却怎么也睡不下去——警局那声震天的爆炸声仍在他耳边回荡,还有那接二连三的枪响。上帝保佑,警局不是应该是镇上最安全的地方吗?那群天杀的范德林德帮匪徒怎么敢这么猖狂?
职员本想赶紧走人,但想想家里那漏风的木板子墙面,倒不如这头的柜台来得牢靠,索性主动留了下来,正好也能蹭些热气。他卷了条旧毛毯,还想烧壶茶时,远远的忽有蹄声。
那头不是大门,倒是镇长宅子的方位。在此之前有场宴会,他有好几个同事过去打零工,枪响后还没回来。这会儿,不是狂奔,也不是逃窜,节奏稳得过分,明摆着对着自家的方向。
来的是正常的客人,还是镇上的混混决定干一票?又或者那伙匪徒决定杀回第三轮——不是都说那监狱里的已经被救走了?职员赶紧摸上柜台后的枪。但很快,后门的呼叫铃响了。两道身影停在店外,还有那两匹熟悉的好马。一匹是独特的黑脸银鬃,另一匹干脆就是亮闪闪的沙金。
是那个东边什么镇子的副警长,还有他的药剂师。两个都是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也都是体面的职业,偏偏为了省钱挤在一间屋里。好在那药剂师给小费倒是给的痛快。职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还是去锅炉房烧起水,毛巾和明天的早餐也得备上。
职员去忙活了,那两人也没多费事。脚步一前一后地穿过过道,稳,却莫名地有些赶,好像身上烧着火,马靴底下又踩了块炭。
炉子恰好爆了声噼啪,把职员吓了一跳。他嘟囔了句什么,踢了踢炉门边,顺手拿炉钩往灶里头试了试。火苗热情地裹过来,重新安分了。沉稳的灶体微微震动,像在轻轻呼吸。
这口火炉是接待中心最早的设施,个头大,烧得慢,却是整个店铺真正的核心。那些客房的新式小炉子是撑不起整栋房屋的水气和饭点的,所有的大活全得靠它。虽然它不那么新,烟囱还漏点风,时不时喘一口气似的呜咽一声。但它耐烧,火稳。只要有人守着,那火烧起来,就不会灭。
……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随便什么神作证。不知亚瑟是终于拆开了什么心结,还是他终于对我持之以恒的贴贴脱敏了,他进浴室的时候,当着我的面掏了一小瓶橄榄油,又点了本技师的正经服务。
当然,我去好好服务他了,顺带推销了我的不正经服务。他有点惊讶,且非常怀疑我究竟有没有喝醉……感情他钓我钓一路是有恃无恐啊?
我说我确实有点点思维活跃,但我有那个能力的好处呢,就是我的意志可以绕过一部分躯体的底层安全协议代码。他听不懂。所以我身体力行地实践了。他起初依然维持着那张扑克脸,但很快,他望着我笑了一下,来勾我的脖子。
我想我可能会永远记得这个时刻。他不是没直接邀请过我,但从邀请再到这类动作,通常得付出些努力。今天,怎么说呢,他很自然地把我往他那拽了。虽然很快又相当局促地闭了眼,但我……我明确地意识到他有句没出口的话,像是在说:你可以靠近我。现在可以了。
等一切结束时收拾,他没拒绝我搭手,还抽空伸了个懒腰,那是种很纯粹的疲惫之后的满足,仿佛好几年的戒备突然松了个口子。
他相信我。他知道自己现在在我手里,我不会放开,也不会让他落地。
【亚瑟·摩根日记】
古斯调的酒加了太多蜂蜜,就是碗糖水。也许等我好了(涂抹痕迹)
也许我不该写这些。要是落到达奇或其他人手里……(涂抹痕迹)不。我想要确认这一切是真的,不是我在梦里编故事。他在乎许多小事,总想照顾我。奇怪的是,我竟然开始习惯了。甚至,我们待在一起时,我时常会忘记自己是谁。
该死,我又在写这些蠢——
铅笔尖凝滞在半空,男人盯着纸面,接着啪地合上,仿佛担心那些字母会从日记中飞出。他望向窗外,春季的山雨又起来了。声势不大,却细得密密麻麻,如同谁把一整罐旧日子拧开,轻手轻脚地洒在这个早晨,把积年的尘土与血迹都湮灭在绵密水雾里。
罗兹镇的空气可没有这头好,完全能说是马粪和扬尘的混合物。但是……副警长?这份活计究竟该怎么做?每天跟在格雷的屁股后头巡逻?冲醉汉大吼大叫?还是像那些圣丹尼斯的巡警一样,提着根棍子,在角落里发呆?他得去维持秩序吗?还是得抓几个逃犯?
鬼使神差地,亚瑟重新打开日记,没翻到最新的那页,而是跳到最初的雪山记录。那一天,为了打点猎物回去,他和见鬼的邪祟迷了路,遇到暴风雪,被狼群绿莹莹的眼睛逼到岩缝里,打了这辈子都不想再提的子弹量,最后不得不顶着风雪去冰河抹去味道,又在外露营。
那天一番折腾下来,他累得像条老狗,只想就此睡到次日中午。偏偏混账邪祟给的罐头和伤药效果太邪门,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说,精神也亢奋得像连灌三大杯黑咖啡。气急败坏之下,他翻开本子,画了个没脸的恶魔鬼影。邪祟大声抗议,他又往鬼影脸上涂了把叉。
这页涂鸦还在,构图潦草,线条不够好,细软的胳膊腿活像被马车碾过的稻草人。亚瑟盯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下。今早古斯装模作样地挂了条怀表链子,也许画上去能让这鬼影子显得更蠢些。亚瑟提起铅笔,笔尖却不听使唤地一歪,在鬼影胸前划出道更歪扭的线。
“……见鬼。”
亚瑟低声咒骂,想了想,索性在那道线上继续添笔。一笔又一笔,铅笔在纸上涂抹出一个相当大的心,接着,右边一个大写的A,左边又一个大写的A。
现在,鬼影子身上斜着行“A[心]A”,一股莫名的热度也从脖子一路蹿到耳根。这太蠢了。蠢透了。像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干的事。亚瑟几乎要立刻撕掉这页,但手指却迟迟没有动作。
木质楼梯间忽然有脚步声。有人上楼来。轻快,有节奏,韵律很熟悉。亚瑟当即合上日记,火速把它塞进背包。刚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房门就开了。
“早安,专属你的客房服务~”古斯拿着个大托盘,卸货后回身落锁:“烤肉、面包、奶茶、炒蛋、今日份水果……嗯,你脸怎么这么红?咳嗽了?”
他伸手去试亚瑟的额温,男人迅速向后躲开。
“炉子太热。”亚瑟低声说,伸手抓过块面包,咬下相当大一口。太可疑了。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古斯谨慎地拉上窗帘。考虑到亚瑟嫌热,留了道半掌宽的缝隙好透风。
“我们得小心些了,甜心。”古斯说着,自己也拿上早餐,“我在杂货店补货的时候,碰到了平克顿侦探社的米尔顿探员。”
男人神情一凝,双眼瞬间锐利起来。他脸上还弥漫着红,嘴里还在嚼,但整个姿态已变成了那个危险的亡命徒:“该死,这帮鬣狗是怎么嗅到这鬼地方来的……那家伙瞧见你了没?”
“不仅瞧见了,我还跟他聊了聊。他没说来意,但我猜不是镇长拍的电报哭诉‘达奇’劫狱,就是他们听说草莓镇要吊死迈卡。”古斯笑眯眯地,安抚地扳过亚瑟的脸:
“这就意味着,你这张帅脸得来点精修,免得在街上撞见他时穿了帮,副警长先生。”
67 ? 试探
◎“越来越不像咱们认识的亚瑟了……”◎
小雨淅沥, 将空气洗得极为清新。镇民们或者撑着伞,或顶着油布雨披,在细雨中窃窃私语。镇长换了身颜色肃穆的正装, 面色严肃地登上警局门前临时搭建的讲台。
“鉴于昨日接连两次,草莓镇的法律尊严与社会秩序遭到践踏。”镇长扬起羊皮纸, “镇议会决定,所有待决重刑犯将提前回归上帝审判——所有死刑核准提前至今日执行。”
人群中漾起低沉的议论声。多数头颅上下点动, 零星几对眉头拧成死结。但镇长继续说了——
“首批处决定于正午钟响之后。特别感谢平克顿的米尔顿探员……”他略略侧身, “以及我们英勇的卡拉汉副警长,共同见证正义净化罪孽……”
古斯站在店铺的遮檐一角,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亚瑟。平克顿侦探社在游戏里是追捕范德林德的主力军, 自然拥有亚瑟的通缉画像。为了区别于那上头身价五千的悍匪, 卡拉汉副警长不得不将标志性的赌徒帽塞进背包,换了顶形制完全不同的深色鸭舌帽。
这仅是伪装工程的第一步。他们又为是否化妆研究了好一会。最终, 因他只懂理论不谙实践,亚瑟有美术功底却完全没有相关认知, 折中成了精修头发眉毛胡子、一套低调精致的细羊毛格纹西装。再扎上那条蓝缎领巾,完全能说是个英伦绅士。
就是绅士本人很不习惯的样子。哪怕只需站在镇长背后充个人墙, 那副表情也受刑般绷得非常紧, 脖颈与衣领不时进行一下拉锯战, 大睁的眼珠如同困在陷阱里的狼。等人群散成零落的黑点来找他,居然也取了条直愣愣的线。
“该死。太紧了。”男人一靠近就低声咒骂, 嘴角几乎不动,眼睛始终扫视着周围,“恐怕只有你穿得惯, 小子。这套行头紧得像马鞍绑带, 我穿着乱晃, 迟早会把扣子崩到哪个倒霉蛋脸上。”
古斯眉梢一挑,当即拍了拍那绷出美妙弧度的上围。
“那可一定得是我。”古斯满脸坦荡地说,立即遭到一记驱逐的眼刀。“敬业些,尊敬的卡拉汉阁下。在外人眼里,我们该是相谈甚欢的老友。放松,笑一个。”
亚瑟嘴角僵硬地扯了一下,表情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在忍受牙疼。他不着痕迹地侧身,拉开些许距离:“别玩了。那个米尔顿一直在注意我。你确定他没看出来?”
“不确定。”古斯沉吟道,“但你穿得这么好看,谁都得多看一眼。”
亚瑟狠狠剜来一眼:“我说的是识破。”
“我知道。”古斯笑眯眯道,“也许他是条经验丰富的猎犬,但再精明的猎犬也得循着血腥味才能扑咬。眼下他没有任何证据指认你是那位五千先生,反倒大家都知道来自罗兹镇的副警长,衣着得体,反应冷静,有艺术修养,有匹好马,有个做药剂师的好朋友,是个很好的人。”
亚瑟鼻腔里哼出一声笑:“听着像在骂我。”
“唔。”古斯转过眼。“那你想做个好人吗?”
亚瑟表情一顿,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但拒绝回答,只有喉结重重一滚,视线也跟着转开:“你相信死后有审判么?”
很狡猾的一个反问。古斯瞥过一眼,嘴角慢慢翘起:“如若真有,我必站在你身边,共享同一个硫磺池子。毕竟,我操作了你,我们可是共犯——”
“……闭嘴。还在外面。”亚瑟一口截断,整个人也挪得更远了些。古斯却像没听见,不疾不徐地接了下去:“我也还没答完呢,卡拉汉先生。”
“据我所知,那些够格称作永恒的存在——不论你叫祂上帝、圣母还是天父,根本没兴趣给人类拉点什么清单,就像我们不会认真给蚂蚁做评估。”
亚瑟没有回应,微微皱眉,像在思索。古斯继续道:“人唯一能对得起的审判,其实就是自己。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多数人一辈子都在靠本能活着,在混沌中生死。真正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其实不普遍。能意识到自己要什么的更是罕见。”
“而能独自想清楚这些,甚至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还来得及,那就是……非常少见的好人了。”
亚瑟低嗤:“你真该跟达奇坐到一桌。满嘴大道理,仗着你那手巫术,没人敢揍你?”
……怎么又到了该死的达奇。
古斯喉结滚动着咽下某组单词,故意靠更近些:“这不正指望你保护我——”
“回你原来的位置去,小子。”亚瑟小声警告,“你要把我挤下去了。”
“表现自然点宝贝儿,米尔顿过来了。”
他们的位置本来就在门廊角落,亚瑟一惊之下猛地一扭头,完全能说一副要冲出去决斗的状态。古斯及时把他下巴掰过来,摆出一副临时看诊似的模样:“张嘴。”
亚瑟怒视来一眼,照做了,虽然眼神动作凶得像随时准备咬他一口。
古斯更专业地检查他的咽喉:“说‘啊’——”
“……”
“合作点,卡拉汉先生。”
就在这时,倾斜的伞面与皮靴踩过积水的声响停在几步之外,像是在等人觉察他的接近。
“日安,先生们。”米尔顿语调温和,带着那种从容的假客气,“没打扰你们吧?”
“你已经打扰了。”古斯说着,顺势放开亚瑟,语气如常,眼神却带着股凉意:“有什么事么,探员先生?”
米尔顿似乎完全未在意这点小小的挑衅,而是客气地笑了笑。不过,他长了张精明的脸,于是这点客气也没怎么显:“卡拉汉先生看起来有些面熟。”
“呃,那您具体是在哪里见过?”古斯扬起眉毛,“我家里总叫我多交点朋友,但是这么些年,唯一合我口味的朋友也就亚瑟一个。”
这回,米尔顿明显愣了下,那双原本留意着亚瑟的眼睛也转回:“呵呵,是我总觉得在哪见过卡拉汉先生,也许只是那种普遍的相似感。在我这行,看过太多面孔,总会产生错觉。”
“特别是昨天那场乱子……那神妙的、只打碎了罪犯枪管的枪法。听起来简直像上帝祝福的奇迹。”
亚瑟眯起眼睛,下颌线条绷紧:“运气好。”他沉声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否则我早该给那杂种脑袋上开个洞。”
米尔顿眉毛微微上扬,最终他点点头:“有趣的执法理念,卡拉汉先生。我猜这就是为什么罗兹镇的治安如此……高效?我很好奇,您是如何认识的普莱尔先生?两位的组合在西部似乎不大常见。”
“这事说来有趣。”古斯摊手,“我正在研究一种新配方,亚瑟刚好来圣丹尼斯看病。他的症状与我的研究方向相符,而我也正需要一位熟悉乡镇和野外的的向导。”
米尔顿脸上流出恰到好处的诧异:“那还真是了不得的缘分。”
“更巧合的是亚瑟还在野外救过我。对了。”古斯上下打量起米尔顿,热情道:“如果你有相应的、可靠的人手……”
米尔顿唇角微妙地绷紧片刻,仿佛在精密天平上称量每个音节的分量,随即摇头:“可惜了,我那些同僚正忙着在深山老林里追猎,怕是没福分享用镇上的下午茶了。”
他顿了顿,语气仍是那种做作的温和:“我们向来喜欢找那些不该出现在某个位置上的人,他们总会像受惊的野兔那样,在逃亡路线上留下痕迹。”
“把鼻子凑得太近可是会丢命的,探员。”亚瑟冷冷道,“等你看到马蹄、闻到火药,那就已经太晚了。”
米尔顿听完,却像真被逗笑了:“精彩的句子,卡拉汉先生。难怪草莓镇的姑娘们都爱盯着你们俩看。”他说着,礼貌地点头,后撤半步。“那就不打扰二位了,祝研究顺利。”
探员终于带着那把伞和徽章滚蛋了。亚瑟盯着那背影看了片刻,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我真想一枪崩了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账……”他皱着眉,转向古斯:“这家伙知道点什么。今晚就走。我们得趁夜绕道。”
“不,亚瑟,”古斯坏笑起来,“是你拍你们的加密电报回去,然后你跟着我走。忘了吗?这家伙刚说的,他们擅长追踪……刚好,我不大记路。”
亚瑟脸色沉了片刻,仿佛真的在衡量什么战术安排,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啧了声:“行吧,小子。但你可别往熊窝里赶,行吗?”
古斯眉峰一挑,兴致勃勃道:“你提醒我了甜心。何西阿给的那张传说动物地图你还有兴趣吗?”
亚瑟没说话,只将新的帽子拉低了些,像是在考虑,也像是在微笑。
在他们的身后,镇子仍被雨水包裹,远处的钟楼传来钝重的钟鸣,像巨兽舔舐伤口的闷哼。街道如同被洗过一遍,曾经的血腥和火药味都被彻底压进泥土之下。拴马桩旁的金条无聊地打着响鼻,直到听到声穿透雨帘的呼唤哨。
雨丝未断,雾气悄悄升起来,顺着山道与森林的雾相厮缠。水汽浮动之间,天地像陷入一场低声的潜行。
而在雨云的另一端,一匹快马卷着浮尘,匆匆驰入密林。
马上的骑士没在镇上多留,没在街头说话,甚至连营地伙伴那几声敷衍气十足的招呼和幸灾乐祸的打量都没回。只是进了营地,卸下马鞍,把指间渗出的血迹一并掸落在火堆旁。
被牢狱霉味、雨水和枪油味腌透的外套被随手扔下来了,带起一股难闻的潮气。有人望过来,有人装作没看见。篝火爆出一声轻响,风声像从高树缝隙里渗下来的叹息,顺着木棚滑进达奇的帽檐。
他保持着倚坐的姿势,只从帽檐底下瞄过去。
迈卡·贝尔。
他回来了,跟往常一样,动作夸张,嘴角噙着笑,小肚子腆出来,还总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能掏枪。但这次,迈卡收敛了很多,也许是因缠绕绷带的手掌。
达奇慢吞吞地拿掉嘴边烟斗,弹了弹灰。
“看看这是谁。”他让嗓音裹上恰到好处的欢欣与热情,“我以为你早把脖子搭在吊索上了——欢迎回家,迈卡。”
“是亚瑟救了我。”迈卡舔了舔嘴唇,“还不止一次——两次呢。”
“好样的。我就知道,亚瑟是个靠得住的孩子。”达奇点头赞赏,“他没和你一起回来?”
“哈!”迈卡嗤笑,“咱们摩根先生现在可金贵得很,跟个城里来的年轻人混在一起,胸前还别着枚警徽。”
他咧着嘴,拿没受伤的那只手搓了搓胳膊,似乎嫌冷,又像在吊人胃口。
“穿得跟个该死的银行家似的。要不是我亲眼瞧见,我都不敢认那是我们亲爱的好兄弟亚瑟。”
达奇摇头:“如果亚瑟这么做,我相信他一定有足够的理由……不过,他身边那年轻人,是不是高个子,深色头发,也套着身阔佬行头?”
迈卡耸耸肩:“谁知道呢。反正摩根先生现在跟在他身边,活像条看家狗……要我说啊,他要真那么爱穿制服,说不定哪天,也该学着朝我们开枪了。”
空气微微一静。达奇终于起身,拍了拍金发枪手的肩膀。
“多么有趣的想法,迈卡。”达奇说,“亚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二十多年了,我了解他,远胜过了解我自己的手掌。”
“家人之间的信任,是我们活下去的根。”他慢条斯理地说,“要是哪天连这点都没了,那才是真正的末路。”
“我懂的,达奇。”迈卡继续笑,“但是,摩根先生就在我背后,我的枪也就在那时候,碰巧被打烂了……怪。是不?”他抬起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在火光下晃了晃。“哦,当然,我谢他救了我。第二次他还打着范德林德的名号,从牢里把我弄出来……”
“可他那身制服,还有回头找那城里小子的劲头,看着就越来越不像咱们认识的亚瑟了……”
68 ? 引路
◎也许他对我下咒了(涂抹痕迹)◎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有必要重新梳理米尔顿, 及这位背后的平克顿侦探事务所。
按这个世界当前的政治走向——海外扩张、垄断资本、把原住民赶去角落腾地盘——联邦政府不太可能为追一个小型匪帮动用太多资源。印几张通缉令就算给面子了。真正有动力的,恐怕还是那位被帮派抢了债券的苦主康沃尔。
换句话说,米尔顿是受雇的私刑者, 不代表政府,但某种程度上比政府更高效, 也更不受制衡。
回忆此人出现于原剧情的点位:
第二章,马掌望台营地, 米尔顿在钓鱼点盯上亚瑟和小杰克, 有完美的偷袭或扣押人质机会,却放他们离开;
第三章,克莱蒙斯岬, 他只带一个副手就敢独闯帮派营地中心, 面对十几号带枪的亡命徒。两次都只明确提出一个要求:交出达奇。
由此看来,他奉行的是典型的“首恶必办, 胁从不问”原则。当然,也不排除, 是先打掉首领、再逐个击破的分化策略。那么,按原剧情, 亚瑟在他名册上的位置应该是“重点关注但暂不处理”。
结合当前亚瑟的全新身份, 该条还可附加“怀疑但难办”。暂时安全。不会耽误我给亚瑟治病。
亚瑟对米尔顿的出现和挑衅反应异常警觉。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 从观刑到街上闲逛,他始终保持着一只胳膊随时能拔枪的姿态, 甚至给黑朗姆洗澡时都心不在焉。要不是我及时构想了个按键,今天我就能看到个湿身英伦风格的亚瑟。
我嘲笑他。他没难得没有回我讽刺-激怒的经典连招,反倒异常严肃地告诫我, 如果米尔顿私下找我, 无论如何不要单独跟着走。
……他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会被糖果轻易哄骗的迷途儿童了吗?
我还是感激他这份关心的。不过, 这并不妨碍我随后喊他Uncle调戏一把。他即刻反击,说我比帮派里真实存在的“大叔”还懒还瞎。具体我忘了,总之我吵不过他。
不过呢,我们洗马的那地方刚好没人。我无能狂怒中灵机一动,果断地不要脸改口,喊他Daddy。
他当场愣住,接着整个变红,气急败坏之下居然扑过来想捂我嘴。他反应这么大,我自然作了点弊。等他意识到后想跑已经晚了,最终他自暴自弃,任我摆布。每每被我喊一句,他都会收得更紧更羞耻。再后来,连野外必须留只眼睛盯着周围这种生存习惯都管不上了,只顾着拿帽子死死压住脸。
完事后发现后背多了好几道挠痕。嗯,第无数次确定,我养的就是只大猫。
也许哪天我可以试试再喊他Mummy,嘿嘿嘿嘿。
附注:老实说,我真想现在就把达奇打包送给平克顿。老东西不是最爱摆“为大家好”的长辈架子么?这不,一个多好的为你范帮大家庭付出的机会。
可惜冷静下来后想想,达奇这会儿既没暴露出那些烂点子,也还没来得及真把人害死几个。真把他交了,包括亚瑟在内,帮派里那群从没见过好的的肯定会劫狱,顺便再来些场什么“大干一票”……绝对还是没完没了。
忍耐。忍耐。迈卡这只传说鼠已经回去了,清算的日子就快到了。
【亚瑟·摩根日记】
草莓镇。平克顿那群鬣狗还是追过来了。黑水镇的事过后,我们好像真的有麻烦了。或许在那之前就有了,我也说不准。*
米尔顿。危险人物。不好对付。他盯着我的眼神不对劲。古斯说副警长这身份能顶一阵。我没那么乐观。
有意思的是,换身衣服,别个徽章,镇上的人全改口叫我“先生”。连镇长也跟着夸我英勇。见鬼,要是真知道我是谁,怕是当场吓得尿裤子。达奇总说这世界充满伪善。这回他说得没错。
处决看了。没啥特别的。几个倒霉蛋上了绞架。
[素描]-鹰眼溪
今天教古斯洗马。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可这混账只要没人看着就变得无法无天,开始冲我喊些……(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正常人不该说那种话。尤其是……见鬼。记这干什么。
迈卡可能已回营地。得提防他在达奇耳边嚼舌根。那杂种满嘴谎话,一肚子挑事的心思。达奇不会轻易上当。希望如此。
山路因为雨变滑,马蹄不稳。但古斯那套巫术确实管用,走得像晴天那样。他一路说个不停。我们像真在过什么正常日子。
他说,该留意那些空气好的地方,等手里的药做好,钱攒够,我们就动身。又问我喜欢海还是山。我没答。再问我喜不喜欢东部。我说还有很多人需要我照应。他听了就笑,说那就拉上愿意的,一起去塔希堤。
奇怪,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没信过达奇讲的那套。但我也没见他跟达奇吵起来。这些聪明人是不是都这样,喜欢在背后翻白眼?
老实说,我这辈子从没认真想过“安稳日子”是啥样。过去,很多事我本该做,还有很多事我不该做。但我想每个人都没法做到死而无憾*(涂抹痕迹)
也许古斯的药真有效。也许我还能多活几年。也许,那时候(涂抹痕迹)
这些蠢想法最好先烂在肚子里。叫他今晚搭帐篷,这混账把整顶帐篷搞塌了。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荒郊野岭第一天。补录昨晚。
我不会搭帐篷。
我不会搭帐篷!
搞到游戏后,我看过无数次亚瑟轻松搭起营地的过场动画,更别提其他游戏里那些个按键休息之类的场景。我以为我会。我以为我能迅速搞定,然后去偷窥亚瑟在写些什么——
是,这行为不光彩。但根据那根铅笔的使用长度,我判断他最近写得很勤快,画得也很勤快。我好奇。非常好奇。这是人之常情。再说,他要觉得吃亏,可以换我的看,我不介意。
结果,帆布误我。木桩误我。绳索打结误我。
我最后造出个布堆。亚瑟管它叫“窝”。更过分的是,我钻进去想看看是否宽敞,整坨结构轰然塌下,把我埋进去。亚瑟在外头笑得跟马打响鼻似的,把附近的鸟都吓飞了。
再之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一边摇头一边指导我重建,但脸上表情是在被逗乐和深感绝望之间来回横跳。
最后,不知是他看我出丑看得够了,还是实在忍无可忍,他自己弄了篝火,煮了茶,三两下把帐篷搭得稳稳当当,还非常自然地把里侧位置让给我。
好吧。猫好。我菜。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被爱人嘲笑不丢人。我爱我的西部大猫。哪怕他眼下暂时听命于某个愚蠢自大的帮派首领,我也迟早要把他从这破摊子里撬出来,带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着。
当然,真到定居阶段,得考虑的事就多了。这个时代对同性关系极不友善。亚瑟不是好欺负的,我也不忌惮杀人,但我们总不能搬一路杀一路。
更现实的问题是,我记得游戏一代主角、现在营地里的约翰·马斯顿,在隐居之后,照样被平克顿一路追踪,最后失去利用价值,被干掉了。
基于此,我们落脚的地方不能是那种与世隔绝的小木屋或农场。不仅要地理上足够隐蔽,还得有社会层面的保护。亚瑟不喜欢大城市,那就得选靠近大城市、但又有遮掩的郊野区域。这种地方,理论上该有一些老牌的度假地。
除此之外,我们还得建立一张小型安全网络,一些游弋的眼睛。最好是由值得信任的同盟组成的小街坊系统,可以互相守望。比如,查尔斯·史密斯——印第安人黑人混血,很稳,很可靠。马斯顿一家,这包含两个成长后不弱于亚瑟的枪手、一个优秀扒手。蓝尼。
莎迪·阿德勒……我对游戏里的她印象不错,但不太熟,不好说。何西阿,跟达奇走得太近,不确定。苏珊大妈有一手整理收纳的本事,我很馋,可惜她好像是达奇的前任,估计难挖。
该死的达奇。他就不能哪天自己梦游滑进湖里淹死吗(删除线)。
已经谨慎地跟亚瑟提过房产计划。先试探他地理偏好,他说还有责任照顾帮派。但一提到“可以带上别人一起走”,他明显动心了些。
可恨平行世界地理理论那门我早忘光了,对这时代地图也不够熟,一时半会儿搬不出更有说服力的地名,只能先抛出塔希堤这个万能借口,说咱们先去度假。
和某西部点子王不一样,我是认真的。而且,我绝对能做到。
【亚瑟·摩根日记】
跟着古斯在山里打转。这混账走得比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还乱。起初以为他是故意装傻,现在确定,他不用那巫术,就真他*不认路。
[素描]-古斯的行军路线
中午在个熟悉的岔口停下。刚走过没多久。问他打算去哪,他就那样抬头看天,说:“这边风有点香。”然后往西拐。那边确实开了片野花,还有只公山羊,见人没防备就会冲过来顶。
羊没得逞。我们倒是吃了顿烤羊肉。不赖。
说来也怪,这种毫无计划的胡乱转悠,居然成了最好的策略。傍晚撞见三个平克顿的骑手,肯定是寻我们的。多亏了混账。连我都猜不准他下一步想去哪,平克顿更没戏。
之后,在溪边遇见个自称宝藏猎人的家伙。一口东部腔,看见我们就开始吹嘘,说什么他挖到过一箱金子,还有胆量称古斯像只迷路小鹿。没忍住,把那张地图抢了。
这人骑的是匹北达科他马。蓝马。确实少见,好马。换作以前,我会连马一起弄到手。但那时候古斯站在一旁,不知怎么的,我没动手。
这不是我第一次干这种勾当。见鬼的,在古斯只是个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鬼影时,我甚至给他分过赃。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我的心里,善与恶始终在打架,不分胜负。不像查尔斯。查尔斯从不刻意做好人。那是个天生正直的家伙,他骨子里就是纯粹的善良*。而我——
“亚瑟!”
亚瑟手指一紧,啪地合上日记。他侧头,看向说去钓点午餐回来的青年——现在,这家伙扣着鸭舌帽,扛着钓竿,牵着黑朗姆和金条,神情认真。
“这边有点东西,”古斯道,“你最好过来看看。”
男人表情茫然,但是脚下听话地动了,除了至始至终宝贝地扣着那本日记。古斯不得不补充道:“本子也收一下甜心……不是什么好东西。”
亚瑟没吭声,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越靠近目的地,空气里的味道越不对劲。是血味,却又不全是。那是种混合了湿冷、甜腻、腐败的气息,像从泥沼深处渗出来的烂东西,又裹着雨水和树林的潮气,慢慢爬进人的鼻腔,直钻脑子。
马沿着一小段坡道往下,拐过一块大石头,亚瑟猛地一顿。
尸体挂在那里。
更准确地说,是半截残躯——头颅摆在另一边的小石头上,肋骨以下的躯干则不见踪影,只剩两条胳膊被一根绳子吊着,绳索绕着石头,把尸体吊成了一个诡异的“V”。岩石旁还有一行字,炫耀似的“Do You SEE”-你看到了吗。
“……这不是杀人。”古斯缓声道,“这是表演。”
亚瑟没接话,走近了几步,仔细看着那条残尸,又扫了一眼那行字母,低声骂道:“老天。这简直是有病。”
古斯站在原地没动。
他记得这段剧情。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游戏里撞见“连环杀手任务”时,那股吃惊和好奇。他还记得,这些刻在尸体边的字,最终会拼成一串线索,指向一个连环杀人犯的窝点。
但现在,这不是游戏。
这是真实的、会发臭、会招苍蝇和野兽的尸体。
这是现实。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荒郊野岭第二天。
我们发现了尸体。
说实话,今天一早关地图前我就有种预感。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太接近那个任务点了。但我还是不想违背自己说过的事——不开小地图。所以,啊哦。
亚瑟站在那具倒霉鬼的尸体前,沉默地望着,又从旁边那颗被安置得好似道具般的脑袋上取下半张地图。他的眼神有点发沉,却没多说什么。
但我不需要他开口。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希望我早点离开这里,找个干净些的地方安顿下。他自己要去处理这些对他来说“简单”的事情。
这正是我担心的。
这无关善恶,只关乎他的思维方式。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没错,但有些事,当他认为这是“正确”的,比如帮了某个倒霉蛋,又或者惩罚了哪个该死的家伙,他会高兴。
也许正是因为这反应,抑或我那一点点想引导他做对的事的私心,我把他带来了这里。
可当我看见他真的起了兴趣,我却开始后悔。为何偏偏是那个见鬼的连环杀人犯?为何不是别的、风险更低的事情?我明明有能力避开这里,有能力让一切按更稳妥的轨道前进。
所以,那之后,我提着那张夹在尸体嘴里的半张地图,干脆转身去找了那几个还在附近盯梢的平克顿探员。
他们的警觉性很一般。或者说,对于一个衣着讲究、措辞得体的白人青年,他们根本就没生起防备心。他们很礼貌地跟了过来,然后更礼貌地表示“会处理”。
我当然听懂了他们的意思。
现场血腥、恶臭,残忍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点头、记录、说会“上报”,接着转身走人,就像散步时随脚踢开一只死虫子。
他们不会认真查。这不是康沃尔的资产,不是档案里的通缉犯,也不是他们愿意为之动用资源的烂摊子。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点背景噪音。而他们真正追的,是达奇,是亚瑟,是那些身上贴着价格标签的目标。
从这个角度看,亚瑟根本没必要卷进来。
如果是打游戏,接不接任务由玩家决定。但现在,在平克顿的人离开之后,亚瑟还好心地消耗了子弹,把那条绳子打断了。
他的神情在思考——分析凶手的行为方式,还有可能的行动路线。
我应该把他拉出这团麻烦。只要控制节奏、转移注意、制造一点点分神……我能让他走开,像我先前设计过的无数次那样。
但我停下了这个念头。
我没有失控。我只是忽然意识到,这种“掌控”本身,就是个错误。
我依然能操作亚瑟。可现在,我站在现实中的他身边……我发现,我并不想控制他。我不是替他做选择的神。我只是他的旅伴,是愿意陪着他走的人。我是在悄悄对他施加影响,但我也不是非要把他装进什么理想模型里,而是……
亚瑟本来就很好。如果他选择冲进某团乱麻,我会陪着他。当他疲惫地想退回来,我随时等候。当然,如果他愿意跟我私奔,那再好不过。
我曾是他脑子里的邪祟,现在是他身边的爱人。
这不是一场该打赢的游戏。而是陪他活下去。让他活下去。活得像他真正的自己。
【亚瑟·摩根日记】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能做点对的事。有个疯子正在杀人取乐,就为了留下些该死的名声。碰巧,我胸前别着块愚蠢的警徽。是时候和这杂种打个照面了。
古斯非要跟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这世上真没什么能吓住他。我劝过几次,叫他离远点,让他找个镇子、旅店、哪怕棵树等着我回来。但这混账越来越会搅得我心烦意乱。
晚上混账又在那兴高采烈地研究他那看不见的巫术地图,数钱,说些什么把财产放一块儿计算。我看他是打算抢我的钱袋。之后又缠着问草莓镇的(涂抹痕迹)奖励。见鬼,我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能敷衍说完事后补给他。
得当心。混账记性好得吓人。跟他那迷路的本事比起来天差地别。
……不。恐怕我才是该担忧的。混账虽然全靠那手巫术认路,经常看不见几十步外的人,但读过的书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多,还有那管用的巫术把戏。最诡异的是,他在我身边,我得分神管着;可他在,我又莫名踏实(涂抹痕迹)
也许他对我下咒了(涂抹痕迹)
如果这回我真能阻止点什么操蛋的事,我会试一试。不确定这能不能让我成个好人,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带*部分“黑水镇的事过后……不知道。”、“很多事……死而无憾”、“我从不是什么好人……善良”→摘自游戏亚瑟日记原句,有因剧情需要的删改调整。
69 ? 追凶
◎这小混帐似乎忘了我答应的那回事(涂抹痕迹)◎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荒郊野岭第三天。搜索线索第一点五天。以下为昨晚补录。
必须承认, 我在荒野追踪这项技能上实在天赋平平。哪怕地图开着——大小地图都开着,沿着受害人断续的血迹走了不到百米,我就彻底陷入了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亚瑟比我稍强。他还真顺着野地的痕迹追了好一阵, 看起来颇有希望转职为名侦探摩根。可一到了大路,他同样束手无策了。
我们短暂讨论了一下是否该去平脖子站接因克来帮忙——考虑到这条路人来马往, 气味驳杂,再考虑到蓝尼可能已经带着狗和迈卡回了营地, 便暂时作罢。
我这水平不提, 连亚瑟这样的老手都感到为难,足见这时代的追踪手段确实有限,大多数线索仍靠人口耳相传。游戏中后期帮派屡屡被平克顿追踪围剿, 说到底, 还是他们动静太大,达奇点子太臭, 频繁违反“等风头过去”这个基本原则。
之后,亚瑟重新掏出那连环杀手留下的三分之一张地图, 研究了好一会,居然开始带路了。我非常惊讶。追问之下, 他表示, 这上头画的明显是个带围栏的地窖, 那么,就该直接找人工痕迹。
我依稀记得, 游戏里这地窖是藏在瓦伦丁西南角。眼下我们已经沿着溪流一路搜到了达科他河一带。不过天色将晚,那头人又多,遂决定先绕回山里过夜。
然后我们撞见了熊。
嗯, 严格说来, 也不能算是“我们撞见”。这年头山里野兽多得像被代码刷出来似的, 亚瑟一直在教我识别,有时还会动手画几笔。直到那片对我来说全是绿色噪点的区域里,他忽然神色一紧,说这附近有大家伙。
接着他拔枪,吓得我以为哪头掠食者已经潜伏到眼前。结果他只是朝天连开几枪,补过子弹,又钉了张写着“熊”的纸条在树上。
多温柔的牛仔啊。可惜那几个平克顿探员不知是没看见,是没当回事,还是眼神跟我一样差。夜里,我们依然听到了额外的枪声。
亚瑟犹豫了一下,只一下,便翻身唤了黑朗姆。
赶到现场时,那头棕灰色的大熊仍在附近徘徊。具体品种不清楚,吨位不及传说中的庞然大物,但那爪子也远大过一个成年人的脑袋。鸣枪根本吓不退它,真开火又怕激怒它。三个来自城里的平克顿们已经吓得快尿裤子了,而那头熊显然也察觉到他们在虚张声势,始终不紧不慢地盯着他们,俨然在评估眼前的猎物值不值得动手。
不过,当它注意我和亚瑟赶来,便明显开始犹豫,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平克顿们千恩万谢。再说话时,态度也真诚了不少。有趣的是,其中一个姓罗斯。
没错,罗斯——米尔顿的副手。在原设定里,他或许是这几人中最清楚亚瑟身份的那个。但他们谁也没挑明。只是笑着、寒暄着,夸我们的马匹、营火和生存技巧。又聊起天气,说起昨夜的雨,说起雨后山路如何难走又阴冷。
他们没提米尔顿,也没提通缉令。亚瑟想走,但我出于某种恶趣味,邀请他们一起扎营。
亚瑟当时的表情太有意思了。真恨我没法截图,也掏不出个手机。但那之后,他没头没尾地咕哝了句我自找的……
嘶,现在想想,我似乎错过了什么——
“——普莱尔先生!”
不远处一声喊,古斯停笔抬头。篝火已经收起,马匹套好缰绳,几个人全骑上了鞍,都在等他。他只得收拾表情,上马跟上。
毕竟共用过火堆,分享过各自的罐头,外加一大把酸得发涩的野果,再加上昨夜那场救命的熊事,平克顿一行已不再如最初那般生疏戒备。反正分开之后,他们大概率还会设法继续跟,所以早上的时候,古斯索性顺水推舟,继续邀请他们加入搜索队列。
于是昨晚亚瑟的表情,原样复制到了这些平克顿脸上。
而在经历过一上午的共事后,古斯被默契地放到了队伍最末,任务很明确:负责检查有无遗漏,外加在亚瑟冷场时主动开个新话头。
古斯非常怀疑第一项是亚瑟照顾他面子安排的——现在,他们组成了一个往前推进的小型箭头,这家伙处在箭头的尖端以及核心。
要找的目标并不模糊。犯罪现场往西几乎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痕迹,于是他们越过达科他河,一路往东搜寻。
积雪正在融化,先前几场雨让河水略有上涨。马匹趟水时惊起许多鸟。亚瑟回头望了好几次,直到即将进入森林,忽然示意众人停下。让黑朗姆回到河岸,掏出望远镜。
“卡拉汉先生?”古斯自然地缀上前,“在挑晚餐食材?”
“少来,小子。”亚瑟哼笑一声,抓着望远镜的手也自然地往他眼前一送:“看那。秃鹫。”
“怎么了?先生们?”罗斯也驱马过来,不解地顺着他们目光的方向抬头,“有哪儿不对劲?”
古斯还没看明白,望远镜已被利落地收回去。亚瑟一边将它塞回马鞍袋,一边避嫌似的轻夹马腹:
“动物能感觉到死亡的气味。”他说着,人马齐步往前跨了一截。古斯只能遗憾地注视那个倒三角搭窄腰的背影归位,那几个开始碍眼的平克顿继续跟在边缘。
——这些电灯泡是为安全考虑。古斯恨恨地想。抓完人有的是机会补。
仿佛为了印证这想法,入林没多久,风便停了。空气紧贴着皮肤,如一层濡湿的黏膜。马匹开始左右摆头,一匹踏出队形,被缰绳勒回。另一匹猛地打了个响鼻,尾巴抽在自己侧腹,发出沉闷一响。
金条和黑朗姆倒是很给面子。但穿过一大片开阔地后,它们的耳朵也开始不安地抖动。亚瑟向右侧微偏头,没有回望过来,也没说话,只是重新将望远镜挂回胸前,松开缰绳的一只手搭往枪套。
古斯视野左下角的小地图,同时浮出片打着问号的巨大白雾,接着缓缓收紧,再收紧。直到几秒后,亚瑟勒停坐骑——
地图上,小问号显现。
顺亚瑟的所在望去,灌木与杂草之间,露出一座被遮掩的低矮结构——一间粗糙木板搭成的地窖,因常年风雨而棱角残裂、略微褪色。那门紧闭着,缝隙间可见锈斑与风蚀裂纹。
几根不规则的木桩立在周围,围出一道模糊不清的边界。看上去像是随手扎下,也像是特意为之。
地表有隐约的拖拽痕迹:草皮凹陷,土被剐开。门锁倒是新得出奇,又亮又光滑,与其余部分格格不入。
四周无人说话,寂静开始膨胀,马匹喘气声在林中清晰得过分。亚瑟翻身下马,黑朗姆迫不及待地走远了两步。于是男人又安抚地拍拍它,这才去检查那把锁。
几秒后,亚瑟站起身,看向古斯,也看向平克顿。
“装得不久。”
“谁会在这种地方装个新锁?”罗斯嘀咕着,也下了马。另一名探员紧随其后,两人站在地窖门前不远,刻意没有靠近门口那一圈木桩。
空气沉到了地表一线,湿润、发苦,像是带着陈年脂肪与死肉的味道。
是那种低温潮湿环境里,血液与泥水混合久存,挥发不净,再沾着霉菌与灰烬凝结出的味道。如同夏天开盖许久的罐头,没彻底坏掉,但你知道它再也不能吃了。
“……也许是哪个隐居怪人。”第三个平克顿低声说,声音被自己咽了一半。
“砸吧,卡拉汉先生。”古斯叹口气,“我闻到臭味了,你们呢?”
他转头看向这帮穿制服的职员,他们没接话,只是不约而同地后撤避开风口,目光诚实地锁向门口。亚瑟同样沉默,却也没去砸锁,而是俯身凑近门锁去听。古斯见状,干脆地向罗斯伸手:
“煤油灯。”
罗斯看着他,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点点头,转身走向马匹。
“你们还真不是来露营的。”第二个平克顿低声嘟哝,声音压得像怕吓着什么。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带着你们?”古斯似笑非笑地反问,顺手接过灯打开。
“我以为你是那种爱摆谱的。”那人笑了一下。第三个倒是主动凑得更近些,眼里闪着不确定的光:“我们……还真追到了什么?”
古斯低头调了调灯芯,稳住火焰,再抬眼看他。
“这案子你们不管。”古斯轻描淡写道,“所以我们来了。”
平克顿们没话说了,古斯又补充道:“人不该死成那样——”
话音未落,那门板前忽然发出一声沉闷响动。古斯扭头,正对上亚瑟的视线。
男人握着枪,侧脸在天光下几乎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具。他单手掀开门板,一股若有若无的特殊恶臭顿时逸出,仿佛掺着霉、血和埋藏太久的东西。
“底下不止一个人。”亚瑟简短地说。
“那么,先生们,”古斯开口,语气平稳,“谁愿意下去看看,谁愿意在外放哨?”
几个平克顿又一番无言对视,空气沉了一拍,像是什么位置在队伍里重新被确认了。
“我留下。”罗斯第一个开口,手搭在枪柄上,站到门右侧。
第二个默默选了左边,与他呈对角守位。动作克制,脸色也收敛不少。
古斯没再说什么,提着油灯,走下台阶。
煤油光一照,先是嵌在泥中的阶梯,粗糙,湿滑,嵌进泥中。一脚接一脚下去,气味也一寸寸压得更近。这不是单纯的血腥味,更像是死肉泡烂后沾着潮湿石壁,与水汽反复蒸发、又在冷气里凝结出的腐败混合物。它贴着鼻腔往里钻,像一道发霉的纱布,封住了嗅觉,又封住了肺。
下到底时,灯光扫过地面,先照见几只桶。
是铁桶。沿口锈蚀,结成红褐色的圈。桶里泡着不明的混合物——血浆、器官、肉块,颜色发黑,漂浮着一层白膜与斑驳筋膜。一截断肢悬在液面,一根裸露的骨头斜插在桶沿,仿佛撑着不肯沉底。
“右边。”亚瑟低声提醒。
灯转过,光落在墙边一组木架上。上下两层都是头骨,大小摆在一起,尺寸不一,大小混杂。粗略一扫,至少七颗骷髅。
“该死……”
跟着下来的探员低声咒骂,脸色惨白,“罗斯!这里是个该死的屠宰场!呕……”
他干呕出声,想要撑墙,最后一刻大约意识到墙上可能挂过些什么,仓促之间抓上亚瑟。古斯一把架开那条颤抖的手臂,顺势拍了拍他的背。亚瑟盯过一眼,还未说话,罗斯三步并做两步走下阶梯,落地后整个人一僵。
“见鬼的上帝啊……”
他低骂着感叹,声音里有种情绪波动,随后迅速转为公事公办的冷静。“我见过狩猎事故、帮派火拼,但这——”他顿了顿,“但这不是那些。”
他走进那排头骨,小心地没有触碰任何东西。再往里有张书桌,还有些乱七八糟的铁链与简报。“这不是普通的谋杀。”罗斯缓慢地说,脸上的怀疑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暂时的同盟感,他望向亚瑟,如同猎人们在确定同一个目标:
“这杂种肯定在附近。远比我们追的那些帮派成员都要——”
砰!
地窖外一声枪响,亚瑟立即拔枪,罗斯和另一个探员也迅速掏出配枪。这时候空手太突兀,古斯只得跟着装模做样解下背后的步枪。他们冲上地面,那名守口的探员正一边翻身上马,一边焦急地回头喊:
“有个人!看着不对劲!我就——”
“哪儿?”亚瑟厉声问。
林地边缘,一匹体型娇小的马正在加速,骑在马上的人一身整洁的衬衫配马甲。似乎察觉背后动静,那人催马没入森林阴影。罗斯大吼:“他跑了!”
“追!”
……
【亚瑟·摩根日记】
抓到了那个肮脏的杀人魔。不是什么干净的家伙,甚至不是个出于仇恨的罪犯——就是个为了取乐的变态杂种。一个平克顿开枪打伤他的马,我才有机会侧面补枪,正好打穿他肩胛。摔下马后,他还跟疯狗一样想咬人。
看那张脸和打扮,体面得很,像个银行职员或者牧场主。这就是我不信任这些富人的原因之一,他们的脸就是画上去的面具。
当时离平脖子站不远,所以顺道去了旅店查探。蓝尼和因克还在。傻狗见了我比见到肉骨头还兴奋,蓝尼也挺高兴。古斯竟然告诉平克顿们蓝尼是他助手,我差点没笑出声。要是达奇听见,少不了要笑话这孩子几年。但蓝尼看着挺受用。
我们押着那疯子到瓦伦丁,交给马洛伊。一路上,那帮平克顿对我赞不绝口,说些“专业”、“勇敢”之类的话。出来后,古斯又不知和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到处都有人喊我“卡拉汉先生”,还有人向我脱帽致意。
他真的很像达奇那样,总能找到合适的话,哄得一帮人团团转。真不知道达奇当年是不是也这么看我的。而且,达奇要是知道我真的做成了执法者,还和几个平克顿成了朋友,不知会作何感想。
[素描]-因克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通缉令是不是还在这片区里。但最后,我们说好晚上在酒馆碰头。我,蓝尼,古斯,还有那三个平克顿。马洛伊也要来,说想听听“卡拉汉警长在草莓镇的办案旅程”。古斯还提到哪个酒吧会有个作家,说要帮我“包装形象”。真是活见鬼了。我想跑。
不过,这小混帐似乎忘了我答应的那回事(涂抹痕迹),也许还是喝酒为好。
70 ? 署名
◎“叫做亚瑟·普莱尔和古斯·摩根,怎么样?”◎
现实中的瓦伦丁从不缺酒精据点, 但在像素构筑的西部游戏世界里,真正向玩家敞开的酒馆唯有两家:
一家是主街黄金地段、紧邻警局的史密斯菲尔德酒吧,崭新气派, 配套齐全;而转过街角,基恩酒吧蜷缩在阴影里, 油漆剥落的招牌边,“提供热食”的告示正被风雨侵蚀。
前者承载着瓦伦丁八成以上的剧情触发点, 飘着香皂味的过道边还提供几毛钱的理发剃须服务;而后者, 除了兑水的私酿酒和掉漆的赌博桌,还悄悄藏着一条相当有趣的支线。
古斯就是奔着那支线人物来的。
比起史密斯菲尔德酒吧,基恩酒吧的天花板更矮些。酒精味、烟草气、汗味混着炖菜香味, 在昏暗的光线中生出种黏腻的暖意。角落的赌桌叫喊连连, 却不是寻常的扑克牌局——寒光在木质台面起落,快刀戳指缝的危险游戏正在火热进行中。
吧台靠窗的那头, 蜷着个公文包鼓胀似的矮胖身影。和剧情预设形象一致的发际线后退、八字胡配颊侧长胡、一副金色的小圆框眼镜。此刻,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游移不定, 像是在盯着面前摊开的厚本子,又像是全然走神。
本该存在另一个角色的斜角位空空荡荡。
正合心意。古斯悠哉游哉地踱过去:“这镇上除了牲口和流言, 头一回见到有人在写字……您是个记者吗?还是作家?”
那人疑惑地抬眼看来, 又潦草地点过头, 算是打了招呼:“我确实写些稿子。”
语气很谨慎,与记忆中同亚瑟对话时的热切判若两人, 看来死线之神的套索尚未勒上脖颈。古斯拉开椅子坐下,故作开朗地朝吧台扬扬手:
“请允许我为您续杯灵感提升剂……啊,不知您在写什么?是小说么?或许我能成为它的首位鉴赏者?”
这回, 作家先生的目光如同校对员般从古斯的帽子滑到靴子, 最终又回到脸上。他轻抿了口面前已经快见底的咖啡, 微微皱眉。
“只是些草稿,先生。没什么值得看的东西。”他合上笔记本,手掌平放在封面上,仿佛在保护什么宝贝。“不过,我确实感谢您的好意。一杯威士忌就很好。”
古斯给他点了威士忌,自己只要了啤酒。有了饮料在前,作家举杯致意,神色终于放松不少:
“西奥多·莱文。”他自我介绍道,“您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古斯回应,“从比新奥斯汀更远之地而来……而您看起来像被钉在了自己的十字架上。”
“哈!不如说是被钉在棺材板上!被这见鬼的书,还有见鬼的吉姆·卡洛威——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小鬼’,那个神枪手,世上左手拔枪最快的人。”莱文苦笑着摇头,猛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在衬衫上,他浑然不觉。*
“卡洛威在柳西岩洞一战中杀死了十四个人。我要神话他,为他写传记*。但谁能想到,我每天面对的是具裹着酒臭的活尸!连句完整供词都榨不出来!我宁愿来个人朝我脑袋上开一枪,或者……”
他忽然顿了下,揉了揉太阳穴,又瞥了古斯一眼,犹豫道:“或者,先生,您见过真正的快枪手吗?不是那些在集市上表演射苹果的骗子,是那种子弹总能找到目标、快到连死神都来不及眨眼的恶灵?”
“正好,我还真认识。”古斯轻笑一声,“就在今天,我亲眼目睹他在疾驰的马背上抬腕——砰!”
“一发子弹,一个在荒野肆虐多时的杀人魔落马,正好失去反击能力,可以拖回绞刑架上,化作正义的肥料。那准头和速度……即使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的手也稳如磐石。”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先生不喜欢被人过度关注。我不确定他是否会乐意被人写进书里。”
“那就太遗憾了。”作家叹口气,第三次暗暗地审视过来,“不过,其实,我打听到了卡洛威几个老朋友的下落。但那些矿区、沼泽和匪帮巢穴……显然不是文化人该涉足的地方——”
“嗯哼,您像是想要替卡洛威铲除宿敌?”古斯恶趣味地沉吟道,“你要神话卡洛威,所以你就让所有能质疑‘左手快枪’威名的人通通闭嘴?真是文学史上最带劲的谋杀策划。”
作家脸色一僵,杯子在手中轻轻一下晃,几乎要泼出来。
“圣母玛利亚!我……我没有!不是那个意思!”他结结巴巴地辩解,声音因紧张而提高了八度,引来几位酒客好奇的目光。他立刻又压低声音,几乎到了气音:
“先生,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需要有……有个能够自保的人,从那些老混蛋嘴里撬出卡洛威的英勇往事!仅此而已!”
古斯挑了挑眉,决定不拆穿他。他轻松地靠回椅背,把玩着酒杯:“好吧,放松点,作家。如果只是帮你采访,也许我可以问问我那朋友的意思……”
“不过,我得问一句,莱文先生,这种写传记的买卖,真有那么挣钱吗?”
作家的神情一下子复杂起来,眉宇间闪过点掩不住的骄傲,又像是想到什么,叹出口气。
“唔……这得看。”他抿了口酒,像是给自己壮胆,“要是故事够精彩,找对了人,运气再好点……在东部确实能卖出不少本。那边的绅士淑女们,就爱听这些疯狂传说,说不准他们坐在壁炉边,还真会为个枪手打湿眼眶。”
他自嘲地笑笑,嗓音低了些:“但说句实在话,这行当不轻松。光是路上的车马费、打点、请人喝酒、买消息……开头就得花一大笔。等真写完,印出来,是卖得畅快还是做了糊墙纸,全看上帝今天喝没喝痛快。”
“……东部。”古斯重复,感觉某种模糊的灵感正在脑海里晃荡。“听起来,东部的人,对荒野的故事很有兴趣。”
莱文点头,像是乐于讲点自己熟悉的事:“那当然了。那些出生起就没离开过砖石街道的家伙,那些拖着拖鞋在公园晃荡的东部佬,他们对这头的一切充满幻想,就像孩童攥着玻璃珠说那是波斯宝石。”
“他们觉得西部这头是最后的冒险之地,是自由人的天堂,脑子里装着广阔天荒、枪声四起,还有篝火边跳舞的印第安人……一边嚷嚷说牛仔没教养、赏金猎人像野狗一样没人味儿,转头就幻想自己也能叼根雪茄,骑马越过山脊,还得配个血红的日落。”
他抿了口威士忌,脸上带点狡黠:“不过呢,他们要真来了,哪怕就到这瓦伦丁郊外,日头没落就得哭爹喊娘——找不到路,罐头难吃,不会搭帐篷,睡不惯地铺。但他们爱读这玩意,爱得不行。”
“啊,酒神在上,我又开始胡侃了……说正经的,普莱尔先生,你觉得你那位朋友,当真会考虑我的提议吗?”
“可能吧,他有一大家子要养。”古斯哼出个短促的笑,“他干的活比谁都多,本事也不差,可就是永远周转不开。”
“他有个养父。那老狐狸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捡到我这朋友,勉强把他拉扯大,然后就开始伸手要钱,说什么给他们家族积蓄,要一块儿买片好地,一大家子一起住。”
“我那傻朋友真就信了这套,每赚一块钱,还真给那老家伙上缴五毛。那老东西呢,就死死攥着那些钱。地倒是看了好些块,却永远差那么‘一点点’。”
“现在说的是要去海外买,但照我看来——”
“——那老滑头压根没这打算。”作家啧声回应,“呵,这种角色我听说过不少。打着家的幌子,把小辈的脖子拴得紧紧的。”他利索地翻开本子,在空白页上草草记了几笔:
“你这位朋友还真不是一般角色。这不光是什么西部枪手的故事,还有盘剥、被愚弄的忠心、有——有命运的绞索。啊,不好意思,先生,我能把这些写进故事里吗?”
“请便,朋友。”古斯笑眯眯道,“但最好是化名,你懂的。这种老吸血鬼相当记仇。”
“当然当然,先生,相信我,我也是打过猎、处理过鹿尸的。”作家一边写,一边咧嘴笑了笑,“我会给他起个安全又体面的代号,什么老绅士老骑士,某某伯爵,听着就是有底蕴又穷到典当良心的那种。”
“不过,说真的,”作家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在和一位黑市供货商套近乎,“要是你这位朋友在帮忙之外,还愿意开口……我可以有更多的价钱。那些城里的有钱人们不仅喜欢荒野故事,还喜欢家族情仇,特别是那种,唔,钱袋如何漏空、土地契约如何失踪,那种带血带肉的。”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发亮:“无意冒犯,我不是想诋毁你的朋友。但在你的描述里,他真的就像一头快要撑不住了的老马,一边往前拉,一边还得听后头那人扯着缰绳喊‘我们是家人’。”
古斯笑出了声。
“天呐,莱文,你在这行是有天赋的。他最近还得上了肺结核,你知道吧?还是给他们那一家收债时得的。”
莱文原本还带着点得意的神色,听到这句,眉毛都掀了起来:“……见鬼的,你是说真的?那个……那种会把人肺叶啃成破渔网的痨病?”
“轻症。我在想办法了。我把他带了出来,我能救他。”古斯轻描淡写地说,“顺便一提,我是个药剂师。待到今年冬天,全美洲的药店都会听说我的名字。”
……
古斯与作家一通猛聊,原支线中,探访神枪手旧事和替欺世盗名者擦屁股的破差事暂且翻过、搁置,飘散在啤酒沫里,新生的故事线舒展枝叶:一位流落街头的孤儿被自诩荷兰贵族的骗子收留。老畜生打着家族传承的旗号鼓吹复仇,榨干养子所得,最后真正拥有高贵血统的,竟是这被剥削的养子。
贵族谎言、身份危机、继承权争夺、反转与正义,还贴近大部分移民的欧洲血统。这样的故事完美符合这时代读者的口味,保底不难,上限也颇值得展望。作家心潮澎湃,古斯得意洋洋,回旅馆的一路简直卷着风。
门一开,因克先热情地扑上来。它身上干干净净,毛被刷顺了,还戴着全新项圈。但它毕竟是条大型工作犬,晃荡的尾巴给力得活像包绒布的钢鞭。古斯大笑着与这团热情的毛绒搏斗,当终于把犬爪按回地面再抬眼,正对上亚瑟的视线。
发丝还缠绕着皂香的男人正坐在窗边,膝头摊开一本没见过的新素描本,纸上那只狗画了一半,耳朵悬着未勾。另一页背景里几道恣意的帐篷曲线,分明是昨夜篝火舔舐过的山脊线。这房间有阳台,穿过纱帘的光线落在纸上,也落在亚瑟睫毛上。
而那双熔着金的蓝眼睛迅速落回纸面。
“回来了?外头看你像捡到金子了。”
“我交到朋友了。是先前跟你说的那个。”古斯用脚跟磕上门,顺手又撸过把因克的脑袋。“可以为云游四海的你建立不小的名声。”
亚瑟指节抵着下巴,发出声短促嗤笑:“你还来真的?我这辈子就没从名声这玩意儿上得到什么好处……等会,小子,你答应什么了?”
“正相反。只是一个新的计划——啊呸。是一份正经的商业策划。”古斯说。
和作家一起瞎编成型的那个扭曲版贵族秘辛当然不好说——虽然说了亚瑟肯定也认不出来。值得说的只有那条。
“甜心,你嘲笑我的,说我找不着路,看不见野兽。”古斯说着,坐到亚瑟身边。“所以,我在想,这世上也许还真缺一本,教那些和我一样分不清东南西北、升不起篝火、搭不稳帐篷的城里人,在荒野里保命的圣经。”
古斯擒住亚瑟执笔的手腕:“而你,甜心,就是适合书写这福音的人。”
亚瑟皱着眉,拿铅笔戳开他的爪子,眼睛也斜睨过来:“你打算出书?”
“不,甜心。是我们。我提出方向,出钱、印刷、联系销售渠道,你写和画,那些你知道的,那些荒野生存的细节——那些渗进你骨血里的本能——用纸和墨固定下来。”
这回亚瑟连素描本都合上了。
“你在开玩笑,对吧?”他不可思议道,“我又不是什么该死的作家。我只是……涂点东西打发时间罢了。而且,查尔斯才是擅长这些的人。那家伙能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活上几个月。跟踪、狩猎、辨认植物……他就是被原野养大的。”
“不,第一本不是专业。是打开市场,是够用。他那些太高深了。等我们闯出些名声再打磨——嗯,我们这一本也可以找他校对……”
“不。小子。我可不想把名字印在什么见鬼的书上——”
“这可不是什么见鬼的书,甜心。”古斯压上亚瑟肩头,认真纠正。“这是专供城市居民的野外救生筏。想想你在圣丹尼斯见到的那些西装蠢货,这本书能教他们分清兽径与人行道,避开有蛇的灌木丛,被困的时候找到遮蔽处而不是被冻死……”
“这本书能切实地帮助他们,甚至能救他们的命。”
“只看书是没法在野外活下来的。”男人摇头,“不过……”他迟疑道,“真会有人愿意花钱看这个?”
“有。为数不少。哪怕不亲身出来,也是个能用来吹牛的谈资。”古斯严肃地说,“而且,你只需要写,其他我来跑。利润我们五五分?”
亚瑟掀起眼皮盯过来,像是想挖出点什么捉弄人的神色,古斯坦荡看回。最终,亚瑟沉吟似的翻回素描本前页:
“我写不来花哨词句。我只会把事情说清楚。”
“要的就是这样的,甜心,我们只是印一本小册子,也承载不了多少废话。”古斯高高兴兴地说着,转身去摸背包里自己的本子,“我在莱文——就是我先认识的那朋友——那问过价,我先算下我们印多少册。噢,对了,我们还需要个化名,好安全地待在作者栏。甜心,你有什么灵感?叫荒野大镖客?”
亚瑟没出声,但这家伙对名声一向谨慎。古斯摸了半天没找到自己的铅笔,又懒得构想按键,干脆又转回去拿亚瑟手里的。亚瑟却在这时抬了抬下巴。
“听着,或许……”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说:“就叫亚瑟·普莱尔和古斯·摩根,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
*本章中带*部分为游戏支线枪手传引用,随剧情略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