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通知


    ◎“等安顿好了,你得去见达奇。”◎


    发油有股椰子油味, 还掺着股大约来自着色剂的苦香,黏腻地糊在头皮上,但好歹把鬼火珠光白压成了能正常出门的深色。古斯扣紧帽子, 快步往城里赶。连过好几个木头电线杆后,忽地一刹——


    地图。又忘了。


    【M】键构想, 大地图展开,圣丹尼斯整齐的建筑物小方块里, 代表自己的灰点在城北, 另一个……不在翡翠牧场,也越过了斯嘉丽草甸,直接落在了城南。


    是亚瑟。


    和帮派成员特有的姓名缩写浮标不同, 他和亚瑟在地图上显示的是同款灰点。此刻, 这一个正慢悠悠地在码头区的鱼市移动,行动轨迹活像醉汉在画8字。不过, 看起来不像遇到了麻烦,也不像在制造麻烦。


    古斯松了一大口气。


    “又去市场钓鱼了吗你。”


    古斯嘀咕着放缓脚步。地图圈出的五个州界, 除圣丹尼斯,周边的消费水平并不高, 亚瑟的日常花销也一向极有规律:作为这家伙生存基石之一的弹药和马匹补给——几美元封顶;食物、住宿、洗澡杂费——同样几块钱, 一些旅馆甚至能直接把它们包在住宿费里。


    至于衣服, 身材太好的一个缺点就是抢都难抢到合身的……要不是自己插手,这家伙大概能给那套默认装束穿出包浆。


    但那九百多块钱真的很奇怪。这时期帮派人心尚齐, 何西阿还活着,达奇不至于不要脸到刚收完一笔钱就催缴第二轮。那么,这样的数额只可能对应着大买卖:那些镶金镀银的收藏级枪支, 或是房产, 土地契约。


    槍自己这是有的……难道范德林德帮决定购置据点?


    泥路尽头已能瞥见城区煤气灯的灯柱, 它们像持枪列队的哨兵戳在石板路起点。隐约的面包房香气和牲畜臭气里,古斯一番张望,正好捕捉到电车驶入轨道。


    这趟车乘客稀疏得能数清他们衣服上的补丁,粗布工装与褪色围裙占了大半。某个任务里的达奇但凡坐过一趟,也不至于做出十五块二十五分的圣丹尼斯电车站大劫案。古斯把脸贴近车窗,看着玻璃外肆意的绿渐渐被围栏分割成整齐方块。


    方块与方块间,是线路与晾衣绳织成的网,半新不旧的衣物在风里拍打着栅栏,很快木头又变成铸铁的围栏,砖墙与石材取代木板。当电车拐过一个弯道时,那个在鱼市游荡的灰点似乎逛够了,转过一个街口,走起直线。


    没多久,灰点停在巴士底狱酒吧,视野右上角余额倏然浮现,少了一块钱。


    “热水费。”古斯嘴角翘起。多数旅店洗个澡不到五毛,看来有人在一笔大的打底之后,终于舍得享受享受。他跳下车,再往回拐,差点撞上一匹拴在门廊前的金棕大马。


    它的旁边就是黑朗姆。白鬃黑脸的荷兰温血马正在百无聊赖地晃着脖颈。这还是有实体后的第一次见面。古斯高高兴兴地把手伸给它闻,倒把一边的门童吓了一跳:


    “呃……先生?”


    “没事,老相识。”古斯说,而黑朗姆闻了闻,打出个疑惑的响鼻。古斯干脆掏了个苹果,这回它认识了,连带着边上那匹马也想来认识认识——它拐过脖子,毫不见外地要往他包里伸。


    “抱歉,没备双份。”古斯推开那颗凑热闹的脑袋,额外看了眼那身阳光下几乎能说泛着金属光泽的油亮皮毛,好奇道:“这该说什么毛色?金棕?浅棕?”


    “咱们眼里是金棕,到马贩嘴里肯定只剩个金啊,先生。”门童笑着说,“喊价时听着多金贵。”


    “也是。这一匹介绍说是巧克力沙,但交割完原名小黑脸。”古斯也乐了,看黑朗姆腿上有点泥印,顺手掏了五毛:“劳驾给它刷刷毛?”


    “好嘞。”门童眼睛一亮,“您放心,保证把它照顾好。”


    电车票价是五分,加上这一笔,口袋还剩四块四毛五。古斯推开门,一个制服浆挺的年轻侍者立即迎上前:“下午好,先生,您几位?”


    “我找人。”古斯用拇指顶了顶帽檐,板起脸,“那位罗兹镇来的副警长,暗金色头发,戴一顶旧的宽檐赌徒帽,和我差不多高,刚来不久。”


    “啊,您是说卡拉汉先生?他刚吩咐送热水,恐怕得等一会儿。需要先为您备些饮品吗?”


    “晚点吧。我先去楼上抽根烟。”


    侍者接受了这个说法。已修复完毕的吊灯底下,几位绅士淑女头都没抬,吧台处的侍者正忙着擦杯子,没有任何人在意这头。古斯熟门熟路地拾级而上,停在那扇熟悉的浴室门前。


    走廊空无一人。门缝里渗出潮热,还有淡淡的皂香味。古斯干咳一声,屈指叩门:“需要按摩服务吗,卡拉汉先生?”


    水声戛然而止,大概是亚瑟警觉地坐直了身子。


    “不用。”他的声音低沉谨慎,古斯简直能想象出那双带枪茧的手已经开始往浴桶边的武器带去够。


    “确定吗,甜心?”古斯继续调戏他,“我们有特殊优惠。”


    又是一阵水声,继而锁咔哒一声打开。亚瑟披着条毛巾,目光一对,那双蓝眼瞬间瞪大。


    “见鬼……你。”他的喉结重重滚了两滚,“……你他*飞过来的?”


    古斯闪身挤进门,顺手落锁,顺势眨眼:“思念可是匹快马啊,甜心。想我了没?”


    亚瑟一声冷笑,眼睛仍然瞪着:“所以你这几天一直在这晃?”


    “冤枉,我可是天天在外跑。”古斯笑眯眯地,试探着摸上亚瑟的肩:“而你看着很需要……放松放松?”


    亚瑟拍开他:“你的服务就是这个?”


    “你知道,先生,我可是正经的按摩师。”古斯一本正经地摘下手套,殷勤提议:“从背开始吗?您看起来确实很紧张。”


    这回亚瑟一把攥过他的手腕,跟检查猎物成色似的来回看了看,还拿指腹用力摩了摩,紧接着,亚瑟捋起他的袖子,指头抹过还发光的皮肤,嘀咕道:“所以那些杂种的命还真有效。”


    “多谢关心,甜心,这个家可就靠你了。”古斯弯起嘴角,贴得更近:“回浴缸么,容我展示一下专业技法?”


    亚瑟冷哼一声,放开他,走向热水:“多少钱?”


    “随行就市。”古斯严肃地说,“正经按摩,一毛钱。”


    “唔。”亚瑟回过头,眉头扬起:“不正经的几块?”


    ……


    楼下餐厅开始迎接午餐的客人时,古斯带着一块钱的酬劳和一个咬痕,做贼似的贴门听了一会儿,趁没人迅速溜出,轻快地下楼。


    亚瑟账户余额已经是触目惊心的零,但神奇的是,耷拉在椅子边的背包里还有把零钱——不用想也知道,他的钱在这家伙这是单独算。这倒省去了去黑市换金条的功夫。古斯找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点完菜又过了好一会儿,发梢还坠着水汽的男人才缓缓落座。


    他身上还是数天前出城时那套,经典的黑白灰配色,有意思的是,深灰的长外套和干净的白衬衫间,多扎了块海蓝色的领巾。正是自己送的那条。古斯目光灼灼,亚瑟盯来一眼。


    “看什么?”


    好标准的色厉内荏。古斯压下嘴角,转向桌面介绍:“咖啡、肋排、浓汤、烤蔬菜、水果挞。”他眨眼,“这次应该不会有麻匪来打扰我们。”


    亚瑟嗤出声:“那么谁付钱?”


    “理论上该走特别行动津贴。”古斯沉吟道,“但今天你给了服务费,那么我请。”


    “呵。”亚瑟短促一笑,先端起咖啡抿了口:“用我的钱,请我吃饭?”


    古斯挑起眉:“你是在说,我们的账本可以合并计算了?”


    亚瑟迅速瞪来:


    “……别在外头发疯。”


    “好吧、好吧。”真是越来越敏感。古斯老老实实舀起浓汤,吹散热气:“你们的生意怎么样?”


    亚瑟的肩膀放松了些:“还算顺利。”他顿了顿,“多了个新人,基兰。他救了我。”


    基兰?哦等等,那个前奥德里斯科帮成员,那个往邻居家串门的任务……古斯当即抬头。尽管知道剧情,尽管先前才里外确认过一遍亚瑟的状态,仍忍不住再扫:“让我猜猜……那个给奥德里斯科帮开门的小子?”


    “他现在替我们开门。”


    “发生了什么?”


    “去科尔姆的据点时没防备好。”亚瑟简短地说,切起肋排,“基兰反应快。”


    “我得谢谢他。”古斯真心实意地说。


    亚瑟没说话,只往嘴里送肉。古斯看着他吃,桌下却被踹了一脚。


    早知道就在浴室里问。古斯遗憾地转向自己的那份,没吃两口,亚瑟忽然说:“所以你能见人了。”


    “那是,反正现在除了你,别人也看不到——”


    ——又被踹了一脚。


    “既然做了人,那你就需要一匹马。”亚瑟不容置疑地说,抬颌示意窗外,“挑匹顺眼的。”


    古斯:“……?”


    古斯刚拿起的汤勺停在半空。余光里,一个蓝制服的警察正踱过窗外,配枪皮套在阳光下反着不祥的光。


    这算什么,现点现抢?现点现偷?……当着警察的面?发生了什么?回趟帮派补上了悍匪值?


    古斯目瞪口呆,屏幕前经历过的各款圣丹尼斯通缉事花式在脑内飘。他艰难地咽口唾沫,尝试拖延:“呃……我也不一定,立即就需要马?”


    “别以为荒郊野外也有电车在跑,小子。”亚瑟哼笑,“你不是鬼影子了,黑朗姆载不动两个。”


    “那也不至于……现在?”


    “选不出来,那就门口那匹土库曼。”亚瑟继续切肉,头也不抬。“先骑几天试试。”


    “我们在往克莱蒙斯岬搬。等安顿好了,你得去见达奇。”


    52  ? “家”


    ◎“麻利点,小子。上马,回家。”◎


    信息量有点大, 古斯不由得呆了好几秒。


    克莱蒙斯岬。达奇。还有门口那匹黑鬃反金光的土库曼战马。


    这些词在脑海里晃荡着,组合成一个俗称“见家长”的仪式轮廓。继而,金马破开克莱蒙斯岬的雾气, 踹开永不满足的达奇,顺带将飘落的纸钞张张踏碎——


    毕竟, 那是匹比黑朗姆还要高些的大马,又漂亮又精神, 在瓦伦丁那样的畜牧镇都足以让马贩子鼻孔朝天, 在圣丹尼斯的马厩只会更贵。


    “你安排好了。”古斯轻声说。


    亚瑟叉起一块肉进嘴。


    “凑巧罢了。”他腮帮鼓动,始终垂着眼,仿佛盘中的肋排比什么都重要, 连刀叉与盘子的碰撞都似乎比往日更响:


    “就算看在它的面子上, 达奇也不会把雪茄按在你眉心。要是你搞砸了,我还能说被它晃花了眼。”


    古斯:“……”


    不。达奇但凡敢露出这苗头, 要么脑死亡,要么就此瘫痪……好吧, 我也不介意偷偷给他脑血管抽个奖。


    但亚瑟知道这项能力,直接动手等同自首。而且, 这家伙这几天勤勤恳恳在外攒钱, 就为了这会儿假装漫不经心地提出邀请……古斯顿了顿, 又顿了顿,忽然一拍脑袋:


    “见鬼, 我给黑朗姆花了五毛……早知道让门童把这匹也刷刷。”


    亚瑟顿时哼出一声。


    “听着,小子。”他抬起眼,“马是你的伙伴, 不是你的玩具。既然归了你, 你就得好好照顾它——我会盯着你。”


    “随时欢迎, 先生。您知道,和烈马同行是我的专长,就像——嗷。我错了。”


    亚瑟却没移开马靴,那双蓝眼也转为严肃。


    “营地和外面不一样。”男人警告地说,后槽牙碾着每个音节,“要是管不住舌头,就在城里待着。”


    远处的钢琴流淌出轻快的旋律,古斯将银叉斜搭在餐盘边缘,郑重地按上亚瑟的手:“我保证,亚瑟,”古斯低下声音,“我不会让你失望……谢谢你让我走进你的世界。”


    这一回,触电似的,亚瑟猛地抽回手掌,马靴同时撤开,连坐姿也变得又直又板正——“你最好是。”


    “我肯定是。如果不是,那我们还有好几天可以抢救。”古斯笑眯眯地,“所以,你怎么介绍的我?”


    “离家出走的阔少爷,懂些瓶瓶罐罐的把戏,虽然长了张白皮,却像个会鼓捣蘑菇的老印第安。”亚瑟哼笑,“没说太多。反正你也看了他们一个多月……等你到营地,自己就知道了。”


    古斯沉吟:“这算入学测验?”


    亚瑟掀起眼皮:“你当是就是。”


    “不行。不公平。我天天看着你,你天天往野外跑……至少来点提示?”


    亚瑟靠前了些,蓝眼睛活像上膛的枪:“有用。不是威胁。就这么简单。”


    “那么,”古斯若有所思:“我是欧洲某失落王室的末代继承人,因古老诅咒流落西部。幸得某位金发碧眼的荒野缪斯垂青,这才从沉眠中苏醒。现只需预付一千块诚意金,我就能为各位先生女士趟好清白身份需要的路子——”


    “一千块?”亚瑟怀疑地问。


    “定金。”古斯一本正经道,“当然,对您永远免费。”


    “闭嘴。看在上帝的份上,就说你是个懂点儿药物本事的有钱人家小子——”


    “更正一下,是即将改写医学史的奇迹药剂师,孤身一人,急需资助和保护——”


    亚瑟的眼神转为鄙视:“你越来越像瓦伦丁那个卖神油的了。”


    “可我真的是双硕士肄业。”


    “这恰好是你最该烂在肚子里的话。”亚瑟啧出声,“行了,小子,现在起你就是个江湖游医,会点基础药草。我们碰面的时候——”


    “是在鲑鱼翻腾的达科他河西岸,我悠闲垂钓,你策马踏碎薄雾。我被你的蓝眼睛蛊惑,你被我的大红鲑吸引——”


    亚瑟嗤笑。


    “不,是你在荒野,被郊狼当成晚餐,我路过掀了它们的头盖骨。”男人不紧不慢地说,“何西阿听过完整故事。”


    古斯不满:“毫无诗意的老派牛仔。”


    “你再废话,故事就会变成你猴子一样窜上树,抱着枝条哭嚎别丢下我,喜欢这个版本吗?”


    “行吧。你赢了。尊敬的史官先生,至少保留我与狼群英勇周旋的智慧片段——”


    “可营地里真有人被狼啃过半个脑子。”亚瑟撕开块面包,“他会叼着烟屁股盘问你……”


    那是约翰。而这事大概几十年都会被笑。古斯幸灾乐祸地想着,左手握住右手:


    “我将真诚地握住他双手。‘马斯顿先生,我只是个被文明宠坏的城里人,被野兽袭击吓得魂飞天外,多亏摩根先生圣徒般降临……’”古斯摊开手,“顺便请教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主意不坏。”亚瑟低笑一声,“不过你想学游泳得换人。”


    “啊,我知道马斯顿易溶于水。”古斯感兴趣地前倾:“所以,你能教我吗,摩根先生?”


    “这得找条浅滩……等等。”亚瑟眯眼:“小子,你真不会?”


    “城里的死水和野外的活水不一样。”古斯端端正正地说,“虽然我不喜欢下水,但在这片土地,需要有备无患。”


    亚瑟狐疑地看来一眼,古斯无比正直地看回去。


    “等暖和点了再说。”亚瑟最终推过半块面包,“不过别指望太多,我可不是什么好老师。”


    古斯眨眼接过:“但你是个大方的老师。”


    “……闭嘴吃你的。”


    既然未来的计划已确定,其他的也不方便在公众场合详说,他们默契地不再触碰具体细节,只拿刀叉戳着琐碎话题。待窗外的阳光由直转为斜,侍者适时呈上账单。


    九块。亚瑟对这个数字挑起了眉,但在他有任何评论前,递账单的侍者也瞪大眼。


    “等等,我认得您!”他满脸惊奇,“您是那位——”


    亚瑟整个绷紧,手不由自主地移向腰间。这套动作太熟练,以至于这家伙大概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古斯及时在桌下踢了踢——


    “副警长。”古斯说,“亚瑟·卡拉汉副警长。”


    “对对!请稍等!”


    侍者匆匆忙忙离开,亚瑟的右手却仍蛰伏在桌下。古斯适时一清喉咙,亚瑟恍然惊醒,喉结滚了滚,脸上硬挤出个铁铸似的笑:“……我不擅长这个。”


    “深呼吸。警徽会保佑你。”古斯饶有兴致地用气声回,“以后这种场合只会多不会少。”


    “……操他*的文明社会。”


    “放松,让我来跳这支探戈。”


    亚瑟还没回话,一个裹在丝绒马甲里的胖子已大步走来,满脸笑容:“卡拉汉先生!我还记得您上次追捕匪徒……啊,想必一切顺利?”


    他的音量压得恰到好处,眼神却在亚瑟和账单间微妙地一游移,暗示意味十足。古斯自然地接上:


    “我们找到些线索,还在调查中——我是奥古斯图斯·普莱尔,卡拉汉先生的私人医师兼卫生顾问,目前正在调研城镇间的卫生医疗条件。”


    不管这胖子信没信,反正他的表情更加亲切了:“难怪二位气度不凡,不知这顿饭是否合胃口?”


    “都很好……哦,我注意到这道浓汤用的是百里香,也许用点柠檬皮会更清新?当然,这只是我家厨子的习惯。”


    “我一定把您的建议转告厨房!”胖老板拿起账单:“七块。能为执法人员服务是本店的荣幸。”


    背包挂得离古斯近,于是古斯掏了八块——七块餐费,一块小费。等出了门,亚瑟解开黑朗姆的缰,终于不再像张紧绷的弓:


    “见鬼……就算是两顿,这价钱也够烫手。”


    这家伙还记得先前逃单的那顿,古斯顿时笑了:“要说贵,卡拉汉先生,这匹马多少?”


    “两码事,小子。”亚瑟亲切地拍着黑朗姆,蓝眼斜过来,“一匹好马能救你的命,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只会掏空你的钱袋子……趁日头还早,赶紧取个名字,和它处处。要是处不来,正好给我省笔开销。”


    他的声音满不在意,蓝眼里也是副评估的神色,古斯不打算揭穿,转身面对那匹金光闪闪的土库曼战马。马好奇地偏过头颈,鼻息温热,古斯试探地拿手背给它闻:


    “你叫金条怎么样?”


    马突然调转方向——原来它的目标一直是身侧背包。古斯赶紧掏了根胡萝卜。亚瑟注视着阳光下的年轻人和马,满意地漏出声笑:


    “何西阿那匹叫做银元……麻利点,小子。上马,回家。”


    “家”这单词出口,亚瑟自己也是一愣。自从伊莱莎和艾萨克死后,帮派所在就是他仅剩的家,唯一的家,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论流亡还是驻扎,反正十几年来一直就是这样过……但此刻黑朗姆已开始缓步前行,古斯跟上来了。


    “我觉得金条喜欢我。”古斯兴高采烈地说。


    ——这混账玩意绝对听到了。但没纠缠。但正是这点让亚瑟头皮发麻。他猛地压下帽檐,粗声道:“你得谢谢那根胡萝卜。”


    “我得感谢一切。”古斯说着,忽然加速到并骑:“前方路口拐弯,摩根先生。”


    几乎是在听到的同一刻,亚瑟便已惯性地拨转马头,古斯继续道:“那有个诊所。”


    这词出口,亚瑟放松的身形顿时一滞,肩膀绷紧,背也调过,几乎就是随时要跑。但最终,他只是侧过脸:“那又怎样?”


    “我即将开始配药,所以我需要确切了解你的病情进展——这药能治好你,亚瑟。你和绝大部分染上这种病的人。”古斯认真地说,“在这之后,这款药的授权费用足以让我们变得富有且自由。”


    亚瑟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一声拒绝意味明显的低哼。


    “我看你在妄想——”


    “而你是在讳疾忌医,摩根先生。”古斯平静道,“你是自己去,还是我用点其他的办法?”


    男人的指节生硬地蹭过下颌:“那诊费怎么说?我在黑水镇时见识过,医生能把你的口袋刮得比秃鹫啄过的骨头还干净……哦,等等。”


    他忽地眯起眼睛,像发现鹿群踪迹的猎人:“上周那一百,还剩几个子?”


    古斯:“……”


    古斯:“不用担心钱,我还有金子——”


    “但包在我手里,钱在我包里。”亚瑟说着,突然间狡猾地笑起来:“让马刺说话,谁先到家,里头的绿票子就归谁。”


    意识中一声轻响,古斯愕然发现,右上角亚瑟账户的余额零,倏地跳到三百多。而亚瑟一夹马腹,黑朗姆如离弦之箭般奔出,蹄下一片尘土飞扬。


    古斯:?!!!


    “——你作弊!”


    道路笔直向前,仿佛一条明亮丝带,通向那个亚瑟称之为“家”的落脚点。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圣丹尼斯第十天。深夜。】


    见鬼!今天麻匪遭了马匪,痛失现金三百六十多,只发给我五十块的生活费。不过,这倒阴差阳错解决了件麻烦事——这位劳模马匪兜里有了钱,就不会总想着出门抢点。而这钱来源是我,想来他也不好意思这么快就填进帮派那个永远喂不饱的功德箱。


    晚上又逮到亚瑟在画我。不仅如此,被当场抓获后,这厮竟然端着他的本子,理直气壮地要求我“别动”。更过分的是,画完还不给看。


    我现在越发确信,我驯养了头大型猫科动物——历经警告、投喂、磨合三重考验,这头猛兽总算给摸给亲给喊咪咪。当然,在外人面前,我仍得尊敬地称他为丧彪。


    【圣丹尼斯第十一天。】


    大猫,不对,亚瑟早上以过分刻意的闲谈口吻,询问我理想居所的偏好。我记不清当时回答的是什么,但午间在饭店碰头,发现他正攥着报纸的房产专栏反复研究。


    不得不说,他转移话题的技巧实在不怎样,没套路几句他就招了——他在研究房产,在圣丹尼斯。


    老实说,蒸汽机时代的城市空气着实糟糕,所以我直接告诉他,我并不喜欢圣丹尼斯,停留在此纯为更方便地获取原料,外加寻找商业机会。他当时倒没什么表示,但饭后拉了我去银行踩点……呃,该如何形容呢?那安保确实很简陋,我确实有点心动。


    当然,本着理性考虑,我建议他最明智的方案仍是耐心蛰伏,待平克顿侦探的搜捕彻底松懈,再图谋取回黑水镇那笔劫款。他颔首的模样似乎是被说服了,但以我对猫科动物的了解……我得特别盯一盯他的动向。


    附注:终于成功押着亚瑟去看了医生。花费五块,得来诊断结果是肺微恙?支气管炎?总之,这年头的查体手段有限,但这已经够了,我的控制有效!亚瑟自身的免疫力也给力!只是轻症!太棒了,只需等器材齐全,我就能把药造出来!


    附注的附注:我在约瑟夫·巴恩斯医生那里编造的身份,是从维也纳医学院来的研究学者,正在试验一种针对结核病的革命性特效药。巴恩斯对此表现出了极为谨慎却又难掩的专业兴趣……可惜他有问我要证书、发表的论文和临床实验资料。要完美伪造这一切,得先给造纸厂下个急单。等异烟肼合成完毕,我得想想别的招。


    【圣丹尼斯第十三天?斯嘉丽草甸第一天?】


    补录圣丹尼斯第十二天→亚瑟买补给回来,满脸神秘地说在屠夫那发现了一段有趣的文字。更离谱的是,他居然还从诊所那借了人家听诊器,兴致勃勃地尝试听我。我说我们异界来客是有点优势的,他不信,所以我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一下我的强健无比。


    他不要我帮他清理,所以我趁他忙偷窥了他日记。这家伙居然煞有介事地在考虑后事。怪不得前些天又商量抢银行又考虑买房。而且他画了好多的我,嘿嘿。然后我就被发现了。


    他很生气,但他搭着毛巾着急忙慌冲出来的样子很性感。特别是东西从他腿根流下来那幕。不起立致敬代表我功能有问题。我功能没问题,所以我又犯了错——


    ——咔哒——咔哒!


    伴随穿透晨雾的钢铁震颤声,火车与铁轨撞击响越来越大。古斯收起还没写完的日记,侧头看向铁路架桥的另一侧——


    圣丹尼斯的轮廓已被抛在身后,荒野重新张开獠牙,用潮湿的呼吸拥抱每个路人。远处,灰绿色的苔藓从树干垂挂而下,像是老人斑驳的胡须。枝叶投下的阴影中,年长者踏着晨光而来。


    “凯旋归来?”古斯问。


    男人利落地拍来张速写地图,翻身上马。


    “有栋房子,看起来结实。不过已经有人——四到六个,应该是莱莫恩的耗子。”亚瑟说,“如果你要去——”


    “等我见完达奇再说。”古斯眨眨眼,“如果我被轰出来,我会考虑的。尊敬的警长先生,你觉得这里是个合适的幽会地点吗?”


    亚瑟一言不发地瞪来一眼,径自催马走了,古斯笑着追上。


    现在,离范德林德帮的湖边营地还有四个小时。


    53  ? 拜访


    ◎黄毛上门记◎


    日轮灼烤着天穹顶点, 两匹快马如同出膛的子弹般疾驰过原野。当那棵枯骨般的指路树刺破地平线时,领头的巧克力沙色马匹忽然放缓速度,戴赌徒帽的男人侧过头。


    “听着。”亚瑟的声音紧绷, “我不确定他们会是什么反应。你现在调头往罗兹镇去,天黑前还能就着你那茶水吃炸鱼, 而不是淌这滩发臭的浑水。”


    他的样子像极了一头交了人类朋友的山狮,既渴望向朋友炫耀领地的壮阔, 又怕对方发觉岩缝间干涸的血迹。古斯笑了:“我以为他们是你的家人, 不叫做‘发臭的浑水’?”


    “迈卡除外。那是个附在达奇耳边的跳蚤。”亚瑟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要是那杂种冲你龇牙……我可不会当和事佬。”


    “放松,害虫这种东西很容易死。”古斯煞有介事道, “之所以还能到处作乱, 不过是人们还没下定决心。”


    “但你做得太明显,也别指望我替你收拾。”亚瑟哼笑, “我们是有规矩的。”


    说话间,枯树枝干纹路已清晰可辨。等拐进一片林地, 亚瑟抬手示意再缓。斑驳树影如蛛网覆下,扬尘渐渐被湿润的水汽取代。透过枝桠间隙, 可以瞥见水面的粼粼波光——


    “站住!是谁?”树后突然闪出半截人影。古斯正要勒缰, 亚瑟却丝毫不慢——


    “是我。亚瑟。你个蠢货。”


    他们一前一后地经过, 树后的人影也迈出——比尔·威廉姆森,这个比亚瑟还要高些的壮汉放下枪管, 但神色还是怀疑:“这个跟着你的城里人又是谁?”


    “古斯。”亚瑟简短地答,“他跟我一起。”


    马匹小跑着穿过林地,亚瑟也越来越放松, 身处荒野时的挺直警觉在消散, 圣丹尼斯街头那股猎食者似的专注也褪去。当马蹄最终停下, 男人翻身下马的动作竟透出几分慵懒。


    “到了。”


    和马掌望台营地布局一样,几十步见方的放马地构成营地的最外围。等迈过那些还沾着旧营地泥土的便携式拴马桩,便是帐篷与篷车。它们如同迁徙的兽群,围着一棵大橡树撑起的穹窿蛰伏盘踞,附近又散着些忙碌人影。


    本来就快到饭点,炖锅正在篝火上咕嘟冒泡,肉骨熬煮的丰腴香气裹着咖啡豆的焦香漫过营地边界。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所有的人影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停顿:收拾土豆的女人悬着菜刀,拨动柴火的厨子忘记动作,连角落嬉闹的孩童都安静下来贴紧母亲。


    亚瑟视若无睹地拐了个弯——“达奇!”


    靠近湖水边的大帐篷走出个熟悉身影。达奇·范德林德,一如既往地头戴黑色礼帽,穿着细条纹衬衫,丝绒马甲外缀着表链和领巾和口袋方巾。


    古斯站在原地,感觉很是奇怪。他见过达奇很多次,在另一个维度,另一个视角。穿来后,隔着亚瑟的背影也见过不少次。此刻,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看着达奇,这位范德林德帮派的灵魂人物——


    比我矮。比我老。显然也不可能存在什么学历。赚钱能力基本依赖于抢劫,还是指使亚瑟抢劫……亚瑟怎么就乐意跟着他。怎么就乐意捐钱捐到空?


    “亚瑟。”达奇的手掌在亚瑟肩上重重一按,目光随意掠来:“这位就是你提到的朋友?”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亚瑟也随意一指,“野外捡的药剂师。”


    “叫我古斯就好。”古斯向前半步,递出手:“久仰大名,范德林德先生。”


    “哈,欢迎来到我们的小家庭,普莱尔先生。”达奇热情地笑着握过来,两眼却透出股掂量神色:“看来我的名声已经传到文明社会了?”


    “有位认识的作家正在整理西部的传奇人物和帮派,范德林德的名字经常被提起。”古斯一本正经地说着,目光扫过营地:


    “亲眼见到这么多不同肤色和背景的人在一起生活,确实印证了我听到的——您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潜力,先生。”


    这是古斯路上推敲的说辞。毕竟,在这时代,虽然劳动法已修订了好些年,但许多州里,黑人依然被视为农具,印第安人属于文明的阻碍,女性更被当做没有独立行为能力的半男。无论达奇后期如何疯狂,早期在包容度这点是真的没得挑剔。


    亚瑟眼神诡异地盯来,似乎很想质问哪里冒出的作家,接着,大约想起是在自家营地,又迅速板起了脸。另一旁,达奇倒是眉头舒展,嘴角也诚实地翘起:


    “在这个把人割裂成不同颜色的世界,我们确实更在乎一个人能点燃什么样的火焰,而不是血管里流着谁的血,外头披着怎样的皮,或是口袋里装了多少钱。”


    “因此,我们站在了一起,互相支持,互相保护。”他忽然前倾,声音也放低,“医药知识在荒野上可是珍贵的技能,普莱尔先生,我相信我们也能找到相互帮助的方式。”


    ——不。最大的帮助就是你安分地瘫在摇椅上,是被物理方式还是化学手段都行。


    作为熟知剧情的老玩家,古斯满心是槽,但作为被亚瑟带进营地的访客,他保持着客套的笑容,眼见达奇啪地弹开一个雕花雪茄盒——


    “来一支尝尝?”达奇问,“这是绅士的慰藉,可比东部的棉花更劲道。”


    古斯礼貌摇头:“抱歉,范德林德先生。我不抽烟。”


    达奇的眉毛微微上扬,但笑容未减:“啊,新时代绅士?那么,也许你更喜欢喝一杯?”他指向帐篷里,“我们有肯塔基的阳光,也有刚从铁路大亨私人车厢收获的琥珀色小可爱。”


    “但我也不喝酒,先生。”古斯平静地说,“我是个药剂师,酒精会腐蚀我的思维和我的双手。”


    “不吸烟,也不饮酒……”一旁传来另一道男声。一个穿着宝蓝色马甲的老人悄无声息地走近:“何西阿·马修斯。”他伸出只满是细茧的手,“亚瑟,你带回来一个传道士?”


    “考虑到大部分宗教的要求,我更不信神。”古斯回握住,“古斯。无神论者。当然,在外面,我会自称一个泛信者。”*


    何西阿微微一愕:“无……神?这可比沙漠中的清泉还要罕见。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您对肉體如此谨慎,却对灵魂这般放任呢?”


    亚瑟清了清嗓子,似乎准备加入对话,古斯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认真说道:“当然是爱。”


    亚瑟一口气呼岔,相当响亮地咳嗽起来。这一下,何西阿侧过头,达奇也侧过了头。两个年长者诧异的目光里,男人越咳越厉害。好不容易结束表演,他恨恨地啐出一口:


    “该死的过敏。”


    “过敏?”何西阿饶有兴致地重复,“摩根先生,十几年了,这倒是个新鲜词。”


    亚瑟又是一顿。如果不解围,绝对会被记仇。古斯赶紧接过话头:“我的错。一款关于缓解肺部不适症状药剂的试验,摩根先生以令人敬佩的奉献精神——”


    “是看在钱的份上。”亚瑟冷冷道,“现在看来,我要少了。”


    蒙混成功。达奇发出和蔼的笑,掌心再次落在古斯肩头:“亚瑟始终是亚瑟。别介意,普莱尔先生。我们的小伙子总是这么……务实。”


    ……哦豁,三十几的小伙子。


    古斯瞥向亚瑟,亚瑟则抱起了胳膊。这防御防得太明显,古斯当即切换到诚恳模式,转向达奇:“听起来几位认识很久了?”


    “噢,足够久了,足够久了。”达奇的表情有点像在追忆,回答却滑溜得像条鱼,“我们相遇的时候,年轻的亚瑟正在寻找方向。”


    亚瑟在他的声音里轻微地挪动了一下靴子,但达奇还在继续说:“当年我们在密西西比河畔遇见亚瑟,他刚从奴隶贩子手里救下个黑人孩子,浑身是血冲进营地。我记得清楚,他一下马就说,‘我听说这里有人愿意为正义而战’。”


    非常好高光,可惜和亚瑟透露过的俩大混混收养街头小混混版对不上。古斯捧场地发出惊叹,似笑非笑地瞥向亚瑟。亚瑟悄无声息地又换了下重心,脸上介于尴尬和无奈间的表情简直值得收藏。


    “那会儿我就知道,”达奇兴致勃勃地比划着,“这年轻人有着金子般的品质,哪怕那时候连马镫都踩不稳——”


    “达奇。”亚瑟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不必害臊,孩子。”达奇宽容地挥开抗议,“谁不是摔下马背才学会驰骋?以前你是从集市上钓鱼,可上周谁扛着那些肥美的鲑鱼回了营地?鱼尾巴拍翻了我半锅鹿肉汤!”


    可那天就没打鹿。古斯继续惊叹:“是吗?正巧我每次甩钩都缠上水草,摩根先生——”


    “鱼群饿疯了而已。”亚瑟一口截断。


    “不是运气,孩子。红鲑只认寒流与耐心。”何西阿说,“等我们哪天被挂在悬赏令上,你还能去当个披油布斗篷的钓鱼佬养活自己。”


    Double kill.古斯憋着笑,又望向话题中心的当事人。当事人则压下头顶帽子,仿佛试图把自己压进地底。另一边,一无所知的达奇正越说越起劲:


    “要说惊心动魄还得数铁路。亚瑟潜入了那个满是持枪卫兵的地方,取回了那些被扣押的契约文件——”


    低情商:抢劫火车;高情商:取回被扣押的东西。要不是知道剧情,大概真会被唬的一愣一愣。古斯简直想摇头了。他恶趣味地接着附和:“是啊,真是英勇。我很好奇,摩根先生当时是怎么想的?”


    亚瑟投来一记怒视,但面对达奇,又不得不扯出个僵硬的假笑:“太久。记不清了。”


    “当然,当然,”达奇宽容地颔首,“往事会褪色,但那份为弱者伸手的热忱不会。这不正是我们相聚在此的意义?”


    “好了,老朋友。”何西阿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怀旧故事配冷汤可不够美味,不如留着佐餐?锅里的炖肉可比往事新鲜。”


    “来吧,普莱尔先生。”达奇呵呵一笑,“希望你不介意我们简陋的午餐。”


    ——过了第一关,应该吧?


    古斯拿余光瞥向亚瑟,想寻求一个确认的答案,但亚瑟当先迈开腿:


    “来领你的铁皮盘子,小子。野外可长不出你们城里的银刀叉。”


    深褐短发的年轻人应声跟上,神色放松,步态从容。配合那件崭新的深色格纹长外套,营地外那匹金光闪闪的土库曼战马,活脱脱就是个来体验荒野生活的城中阔佬——


    而且,不知是不是最近城中就流行这个款,这小子和亚瑟穿的是同款不同色。


    何西阿谨慎地打量着古斯的背影,又仔细观察过他踏在阳光下的影子——完整,清晰,随着青年的动作自然变化,与常人无异。老骗子眯起双眼,直到身侧飘来一股熟悉的雪茄烟叶气。


    “看出什么端倪了?老伙计。”达奇压低声音,“这位普莱尔先生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地方?”


    “他出现在这就够值得注意了。”何西阿小声地回,“看看他那一身,达奇,还有那匹马,那些马具。哪个正经药剂师会穿着能进市政厅的行头来帮派营地?”


    两人站在褪色的篷布边,一同注视着亚瑟与古斯走出帐篷、走向炖锅队列。达奇咬着烟嘴深吸一口,雪茄红光在阴影中明灭:“起码也没哪个平克顿侦探舍得配这么一身。”


    “平克顿没有把我们撵出马掌望台,康沃尔也没有。”何西阿说,“但普莱尔让我们主动出来了。”


    “别看着绳子就以为是绞索,何西阿。不论怎样,他的钞票是真的,亚瑟那枚副警长的徽章也是真的。”


    “呵。”何西阿不置可否,“一千块钱,副警长的警徽。你想没想过,为什么?”


    达奇皱眉。


    “你是在说,亚瑟不再为我们做事了?哦,可别这么看着我,我的老朋友,只是个玩笑。”达奇轻松地说,“我当然知道,亚瑟不会背叛。”


    “至于那个普莱尔,我看他只是个大家族里的小崽子。你我都懂,那种地方通常藏着些不为人知的麻烦,更别提他还是个,呃,那什么无神论。也许亚瑟帮他——”


    “达奇。”何西阿打断他,音量放得更小更轻,“想想比尔。”*


    “什——”


    达奇猛地一滞。他张嘴,又闭上。慢慢地,他瞪起眼。先看何西阿,又看向亚瑟。看完亚瑟,再看回何西阿。


    “……呃?不是吧?”达奇问,“亚瑟不是跟那个玛丽——不是。亚瑟?”


    “玛丽可没让亚瑟这么频繁地换过衣服。”何西阿说,“倒是这位普莱尔做到了。”


    “我的老天。”达奇喃喃,“我还真没留意。那么,亚瑟这些天——”


    “你才说,他带回的钱是真的。”何西阿揶揄一笑,“那徽章也是真的。”


    “呵呵,至少亚瑟没有损失什么……”


    “我不确定。”何西阿说。


    达奇的眉毛几乎掀进头顶帽子里。


    光天化日之下,在背后偷偷谈论他人隐私,还是相处了十几年的孩子的隐私,着实不大像是绅士所为。但反正,范德林德帮存在其他人之前,就只有他、何西阿跟亚瑟。达奇怀疑地上下打量古斯:“你是说那小子——”


    “不确定。”何西阿沉吟,“但你数没数过亚瑟一共多了几身新行头?”


    湿润的湖畔微风中,两个老匪徒盯着不远处的营地,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营地餐桌那头,比尔站起来,走向古斯·普莱尔。


    【📢作者有话说】


    *比尔·威廉姆斯是男同。在1899年同性恋是个不受欢迎以及默认得被隐晦提起的禁忌话题。无神论同理。直接指出一个人是同/无,类似于现在对人说发不了财


    *泛信者,有点类似于我们现在的反正是庙是神随便拜,但论这世界哪个神创造的不奉陪


    *亚瑟使用的脏话更多为goddamn。用f**k这类更多是被古斯带串的,这并不代表亚瑟素质更高,而是那年代辱骂他人宗教以及被神抛弃的侮辱力度比f**k系列更强


    54  ? 煽动


    ◎“我得了肺结核。”亚瑟说,“我相信古斯。”◎


    端着个从亚瑟帐篷匀来的铁皮碗, 古斯惯性选择了一个靠着大树的角落位。在以往,这能方便监视餐厅各个位置而来的目光。但今天,才一坐下, 古斯就后悔了——自己并不是在城里的饭馆,而是在范德林德帮的营地。


    碗里的炖汤在隔着屏幕时看起来不怎么样, 真实吃到嘴里也不怎么样:不知什么动物的肉又腥又臊,筋膜既没被剔掉, 也没被炖开。香料和盐味存在, 但只是存在。而当亚瑟坐到了对面,那些原本只是游荡在炊烟里的窥视瞬间更为灼灼——并不怎么直接,但足够让人察觉。


    “午餐合口味吗, 普莱尔先生?”亚瑟的问候裹着蜂蜜, 相当虚伪。


    “差把火。”古斯咕哝。


    “荒郊野岭可和旅馆不一样,柴禾不会从地上长出来。”亚瑟说, “猎物和香料也不会主动出现在锅里。”


    “那么,一会儿去湖边碰碰运气吗?”古斯饶有兴致地反问, “摩根先生,你可得教教我怎么钓到那些漂亮的红鲑鱼。”


    亚瑟隐晦地瞪来一眼:“……闭嘴。”


    这家伙的碗已经快见底了, 自己的却还有大半。因此, 当比尔·威廉姆森突然站起, 一言不发地坐到边上时,古斯简直悄悄地松了口气。


    ——作为客人, 浪费食物,是不礼貌的。但如果把难吃的食物扣在主动来找茬的家伙头上,这就在社交礼仪里无可挑剔了。


    但比尔不说话, 比尔在埋头扒拉。金属勺子刮擦碗壁的声响像钝刀在磨石上来回拖动, 古斯抓紧时间吞下尚能入口的, 故作不解地侧头:


    “先生,你有什么事么?”


    “唔。”比尔嚼着食物抬头,食物碎屑粘在胡子上,眼睛却像猎枪瞄准似的直接对过来:“这么说,你就是亚瑟的那个‘朋友’,嗯?”


    “朋友”这个单词被咬得格外重,附近几个帮派成员也毫不客气地挪近了些。古斯平静地点头致意:“叫我古斯就好。”


    “圣丹尼斯来的,对吧?”比尔嘿嘿一笑,两眼在他和亚瑟之间来回一转:“在那儿穿得漂漂亮亮,说着花言巧语,专挑些‘特别的朋友’。”


    亚瑟的脸已经沉了下来,古斯悄悄一摆手,坦然看回:“听起来,你是来自荐?”


    啪地一声响,比尔放下手里的碗。营地的嘈杂声仿佛被这声响切断,周围突然安静了几分。


    “小子。”比尔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腔深处滚出来的,“我不知道在圣丹尼斯你习惯和什么人打交道,但在这儿,说错话可是会掉牙齿的。”


    他向前倾身,粗壮的前臂搁在膝盖上,烟、酒、汗水的混合酸臭味随之扑来。他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或者更糟。”


    “比尔。”亚瑟冷冷开口,“要是你闲,可以去把马粪清了。”


    比尔眯了眯眼,微微抬起下巴,嚼着后槽牙似的盯了亚瑟一眼。有那么一会儿,空气好像凝固了。然后他缓慢地站起身,充当座椅的箱子在地面刮出声沉闷的响。


    “说得对啊,摩根。”他拍了拍手,“是该好好招待客人。”


    靴子踩踏泥土的声响远去又折返,比尔提着一只深褐色的玻璃酒瓶站在桌子边。他直接拔开瓶盖,两眼盯向古斯:


    “私酿威士忌。”他举起瓶子,“连走私贩子都眼红的好东西。”


    不等古斯反应,他先仰头自灌一大口,继而咧嘴一笑,拿袖子擦过瓶口:“尝尝?”


    树叶筛下的阳光底下,那瓶口指向古斯,玻璃上还隐约残留着比尔的唾液痕迹。几个帮派成员装都懒得装了,胖厨子放下磨着的刀,裹着棕黄披肩的哈维尔抱起胳膊,脸带狼爪痕迹的约翰放下劈柴的斧头,几个聚在一起的女帮众往这头挪动,甚至还有个在干杂活的瘦削身影探出脑袋。


    亚瑟无声地绷起肩膀。古斯不轻不重地嗤笑一声,换了个更舒展的坐姿:


    “先生,如果你想考验我,至少拿点像样的事情。”他抬高声音,让每个想听的人都能听到,“除了情人,谁会喝对方嘴里剩下的东西?”


    一点点地,比尔的脸由红转紫,继而砰地一声,瓶子重重地砸在桌上。比尔向前一步,亚瑟站起:


    “威廉姆森先生。”


    “啊,拜托,放松点,摩根。”比尔哼笑,“不能老是由你陪着我们的客人——”


    “先生们,这里在演什么好戏?”


    围观群众自动分开。达奇·范德林德挂着那幅标志性的微笑,迈着从容的步伐走来,何西阿跟在他后面。


    “比尔,我的老伙计。看来你正在……”达奇伸出手,目光在桌面和比尔涨红的脸间画出个优雅的三角,“热情地款待我们的朋友?”


    比尔的姿态立刻变了,他的肩背松垮下来,脸上怒意退潮般消失,嘴重新咧开,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一场误会。


    “当然,达奇。”他捞起桌上酒瓶,“正跟亚瑟的‘朋友’分享咱们从瓦伦丁搞来的宝贝。”


    古斯干脆也站起,顺手把那只铁皮碗推远。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他慢悠悠地说,“威廉姆森先生大概担心我有不良企图。这很合理,毕竟,我是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比尔鼻腔里喷出声响:“我可什么都没说。”


    “啊,有些事情不需要大声说出来,大家心照不宣就好。”古斯不紧不慢道,“好比各位风尘仆仆从新汉诺威搬到斯嘉丽草甸,总不会是奔着这儿有个湖,来捞鱼吃的。”


    一阵细碎低语在人群中传开,如同毒蛇爬过干枯草丛。何西阿清了清嗓子,似乎是要开口,达奇那只伸着的手却先一步抬起,于是整个营地都安静了。


    “多么敏锐的观察,普莱尔先生。”达奇的声音依然保持着那种热情感,脸上的温度却明显降低了几分:“这倒让我更好奇了。为什么像您这般体面的城中绅士,会想和我们这些文明边缘的人交朋友。”


    “不,先生,体面人扎堆的地方未必体面。但我相信,诸位当前关心的,应该不是什么哲学辩论。”古斯微笑,“你们背着些麻烦。”


    “啊,有趣的说法。”达奇也在笑,“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谁不是背着麻烦爬行,普莱尔先生?问题在于,为何您认为了解我们的麻烦?”


    “自然是因为我也身陷一些麻烦。”古斯耸肩,“摩根先生帮了我忙,所以我投桃报李,现在,摩根先生是罗兹镇的亚瑟·卡拉汉副警长,并且在圣丹尼斯警局也混了面熟。”


    浓稠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营地。随即,四面八方的视线默默地扎向亚瑟。亚瑟收紧下颌,不着痕迹地挡在古斯身前——


    “见鬼!那狗牌居然是真的?”人群里一道沙哑男声诧异扬起,“我还当亚瑟从哪个醉鬼身上扒来的。”


    “少来,马斯顿。”亚瑟低声咆哮,声音紧绷得像张弓:“至少我没蠢到被狼群当点心。”


    “哈哈,我看条子们招人标准越来越低了——”


    “哦,别急着下定论,马斯顿先生。”古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也拨开亚瑟,“相信诸位有足够的智慧了解,至少在有效期之内,这是个掩护。”


    不疾不徐地,古斯走出位置,走过亚瑟,走到营地正中:“一直以来,我听说的是,范德林德帮,和那些下三滥组成的人渣帮派不同,是个讲规矩的帮派,是这样吗?范德林德先生?”


    达奇眯着眼,双手轻轻一拍,脚下缓缓踱来,与古斯拉开距离,让所有帮众都能看到这场对峙。


    “规矩?”他重复,“我更愿意称之为——有理想的团体,普莱尔先生。”


    他举起一只手,像是在勾勒无形图景:“我们不受那些所谓‘规矩’的束缚,因为规矩是什么?不过是强者为了控制弱者而编织的蜘蛛网。我们追求的是自由,自由才是文明的尽头——”


    “唔。”古斯直接戳破,“但你们的自由需要钱。”


    “哈。”达奇又笑了。要是他有所不满,那他也掩饰得相当好:“直白得令人心惊啊,普莱尔先生。那么,你是来向我们提供机会的,还是制造麻烦的?”


    “是合情合理,甚至合法的工作机会,先生。”古斯无辜道,环顾周遭:“重新自我介绍。我,奥古斯图斯·普莱尔,一位即将发布对肺结核特效药的药剂师。”


    “而在发布之后,我必会遭到一些大集团的……围攻。为了我个人的安全、财产乃至前途考虑,我需要一些有经验的人。当然,我将在这段时间内,为他们搞定新的身份。”


    “之后呢?”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问。


    “之后我将作为结核病的攻克者被世人所知。”古斯摊手,“想来州长愿意给我一些小小的面子,签下几张特殊的赦令。即使不看我的情面,看在钞票的份上,诸位也能体面地活在阳光之下。”


    “恕我直言,普莱尔先生,你听起来像个骗子。”一直沉默的何西阿突然开口,“众所周知,肺结核是绝症。”


    “那么,我为什么不用其他的病?那些更‘安全’的病症?”古斯丝毫不让,“伤寒、霍乱、白喉、天花、疟疾、黄热病……或者绅士们裤子里的小毛病?哪一样不能让我名利双收,钱袋鼓胀?而我为什么又要冒着风险,来到诸位的地盘?”


    “因为我欣赏忠诚的人,向往自由的人,所以,我——”


    “行了。”亚瑟忽然说。


    古斯诧异地偏头,但亚瑟踏前一步,站到了他的身边。那张脸没有丝毫犹豫,那双带金环的蓝眼在正午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坦然且固执。


    “我得了肺结核。”亚瑟说,“我相信古斯。”


    55  ? 疑云


    ◎“普莱尔先生血气方刚,亚瑟又很有奉献精神……”◎


    死寂像张浸透雨水的牛皮紧裹住营地。继而, 十几道目光化作铁钩,齐齐扎来。


    “肺结核?”何西阿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而克制, 仿佛在念出一个不祥咒语,“亚瑟, 你确定吗?这不是能拿来说笑的事……”


    “很确定,何西阿。圣丹尼斯的医生说的, 那几句话值五块钱。”男人平稳地说, 语气像在谈论别人的伤势:“眼下还是‘肺微恙’。我暂时死不了,但也不会好起来——除非有人知道怎么治。”


    男人转过头,看向古斯:“我不会把赌注压在什么神奇药水上。但如果有个药剂师说他能做点什么, 我愿意搏一把。”


    午后的日头像团融化的金箔, 给他的睫毛淬出细小金芒。要不是众目睽睽,古斯觉得自己会兽性大发地扑上前, 亲到那双蓝眼睛泛起水光。但不远处,比尔一声咒骂。


    “见鬼……”比尔粗声道, “我信你,摩根。你这硬骨头能挺过枪子, 当然也能挺过这破病。可这事儿……”他眯起眼, 瞪着古斯:


    “你得了肺病, 然后正好,这个穿精致西装的城里少爷有药?闻着就他*不对劲!”他转向达奇, 唾沫星子几乎挂在络腮胡上——“达奇,你不这么想?”


    “冷静,比尔。”达奇举起手, “要是我们总是拒绝机会, 那我们现在可能还困在科尔特山上啃冻土豆。”


    从亚瑟说出肺结核起, 他的两眼就没离开过这个最得力的枪手。此时,这帮派领袖再度上前几步,像条蛇在丈量领地,又仿佛在试图挖掘亚瑟脸上的每道阴影。但最终,他只是伸出手,安抚似的压上亚瑟的肩:


    “我的孩子……这些年来我们经历过那么多,黑水镇,雪山,这次也会挺过去。”


    他侧过头,眼里还带着掂量,脸上却绽开拓荒者欢迎铁路商人的那种友善:


    “请原谅比尔,普莱尔先生。在这片连狗都对善意龇牙的土地上活久了,人难免有些多疑。毕竟愿意向我们伸手的体面人,十个里有九个袖子里藏着捕兽夹……所以,你的药,到底是什么?”


    “一种提炼出的药物,经过多步化学反应得到的纯净物质。它不是巫婆的草药汤,是科学。”古斯平和地回应,“事实上,再过几天,我会向华盛顿提交专利申请——这需要二十多块的花费,外加几十天的等待。”


    “范德林德先生,就算你不相信我,那也该相信我对这事的投入……”


    亚瑟发出一声很重的叹息。


    “老天。你们这些能把棺材说开花的打完嘴仗了没?”他不耐烦地环起胳膊,蓝眼睛剜过来:“你那听声管呢?”


    古斯:“……?”


    古斯反应半秒,意识到应该是在说听诊器。虽然可以直接贴着肌肉听,但这家伙都这么问了,应该是在暗示——“你帮我装的?”古斯反问。


    “忘了。”亚瑟随意地说着,摸向背包,古斯同时构想按键【B】。


    一个磨损的皮革收纳袋被掏出来,里头一把标准的双耳式听诊器。男人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捏出来,稳定得像在瞄准几十码外的酒瓶。


    “在花那五块钱时,我问过了。”他得意洋洋地说,目光在营地成员身上逐一扫过,“谁想来试试?”


    短暂的沉默。湿润的湖畔微风里,唯有摇曳的树影将碎裂的阳光贴在众人身上。继而,何西阿微微一笑:


    “我以为你早过了玩医生游戏的年纪,孩子。好吧,既然你已经交了学费,”他对亚瑟摇摇头,往前走,“我来。不过,我这把老骨头里的杂音,肯定比草原上的风还要热闹。”


    这个简单的举动似乎给紧绷的空气开了道缝。紧接着,另一个壮实的混血黑人也走了过来,在何西阿身后站定。是查尔斯·史密斯。他冲亚瑟小幅度地点了下头,还没说话,女帮众群的裙角边,一个稚嫩的童声扬起来——


    “亚瑟叔叔!我也想玩!”


    似乎只是一晃眼,戒备的人群就如麦浪被风掀动,一支奇特的队伍在营地内成形:何西阿站在最前,查尔斯沉默地紧随其后,小杰克像只好奇的小狗在周围蹦跳,于是约翰也叼着半截烟蒂晃过来。


    几个女人围成半圈,其余手头没活的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装作漫不经心地围观,甚至连一向不怎么关注帮派事务的莫莉、缩在篷车后的基兰都伸长脖子,仿佛那东西是能照出帮派秘辛的魔镜。


    一群傻瓜。达奇想着,果断走向自己的帐篷。这帮人像没见过枪械的原住民那样围着个听诊器,仿佛那是从圣坛上窃取的圣物。亚瑟会对医疗器具产生兴趣?除非密西西比河的河水倒流——除非那个古斯·普莱尔给亚瑟灌满了迷魂汤。


    不——不对。还要更早。达奇突然定在原地,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这场拙劣的小型医学展示:


    亚瑟在中心,古斯在边上,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听诊头从亚瑟那双满是枪茧的手传到何西阿胸前,亚瑟听了一会儿,带着一丝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笑,干脆地把耳挂递给古斯。


    于是,不着痕迹地,这整场马戏的重点也转给了古斯,这个整洁得和荒野景色格格不入的药剂师。亚瑟退入阴影的模样活像骑士交出守护的王冠,而那外来小崽子接过器械的姿态活像个君王。


    一旦知道了该怎么看,一切就相当明显了:这俩穿着同一个款式的新外套,颜色不一样,剪裁却如出一辙,绝对出自同一个裁缝手下,圣丹尼斯的那种精致做工,不是帮派常去的乡镇小店能完成的。还有营地捐献箱里的两根金条——


    “千把块。但我在黑市惹了点麻烦。”达奇记得这是亚瑟表示没把它们换成现金的说法。这小子当时还说了些什么?成了副警长?结识了一个城里的朋友?康沃尔的狗已经嗅到了瓦伦丁附近?有一个隐蔽又富饶的湖区、打不着猎物时至少可以捞鱼?


    就这么简单,除去几个搜罗消息的尚未归来,整个帮派都被亚瑟画出的地图牵引至此,他甚至还在抵达时亲口夸赞了亚瑟的眼光。如今看来,这可不就是早计划好了?亚瑟·摩根,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他亲眼看着从偷面包小鬼蜕变成枪械大师的街头少年,现在有了自己的小秘密。而那个一身光鲜气的城里崽子普莱尔,绝对一早就得手了——


    “达奇!”


    何西阿拖着步子走近,松弛的眼皮底下亮着兴奋的光,仿佛回到当年用扑克牌收割冤大头的岁月。


    “该让那玩意也贴贴你的胸口,老朋友。”何西阿说,“古斯说,我这病,可能也是那种叫做肺结核的玩意。”


    “‘古-斯’?”达奇放慢语调,挑起眉毛,咀嚼着这个由“普莱尔先生”演变来的名字:“你这是怎么了?老朋友,我还以为知道自己的肺正在发霉腐烂,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知道自己因什么死,总比被死神蒙着眼拖进坟墓强。”何西阿笑了。“更妙的是,这正是他在做的那套药能治的——那个异烟什么的,名字古怪得像个印第安人的诅咒。”


    达奇盯着何西阿消瘦苍白的脸:“问题是,何西阿,你觉不觉得有些太凑巧了?你咳嗽,甚至可能他一早就知道你咳嗽,然后他说,你是肺接——”


    “肺结核。”何西阿纠正道。


    “就当是了。”达奇挥了挥手,“报酬呢?这世上可没有白喝的威士忌,何西阿,我以为你这老狐狸早该把人心看透了——”


    何西阿摇头,露出个达奇相当熟悉的、属于一个骗子的精明表情:“妙就妙在这里,达奇,他说的是,让我试试,没保证能治好,然后去算他那原料量了。我追问他价码,他只说原料并不难找。”


    “换作我们,就该编造什么老欧洲的神秘药粉,跨洋过海的东方魔草,每一克都像黄金那样贵重……”


    达奇哼出一声,吐出一团烟雾:“所以他现在什么都没给你,只给了你一个病名和一个承诺?”


    “还有希望,达奇。”何西阿眺望着营地篝火,“也许他真的是个骗子,但他现在也像是我们需要的那种骗子。”


    “‘像是’。”达奇用齿列磨着这个词,仿佛要嚼出毒汁,“一个城里的药剂师,恰好在荒野游荡,做出的药恰好能治你的病,亚瑟的病……”


    余光里,亚瑟站在树边,正和那个普莱尔谈着些什么。要是何西阿是片摇摇欲坠的枯叶,此刻的亚瑟活脱脱就是枚新铸的金币——他套着那件绝对是普莱尔给的好外套,站姿挺拔,脸色光泽,甚至连胡子都好生打理过。像个康沃尔的走狗,像个剧院有包厢的投机商,像个从未挨过饿的文明人,唯独不像个需要医治的肺结核病患。


    达奇很想相信亚瑟,但亚瑟望着普莱尔那副样子……达奇猛吸一口雪茄,让烟草的辛辣味充满肺部:“记住,保持警惕。我们已经不再年轻,经不起太多背叛了。”


    这回何西阿沉默了片刻。“有时候,达奇,好事也会发生。即使对我们这样的人。”


    “但愿如此,老朋友。”达奇不置可否。


    远处传来普莱尔放肆的笑声,亚瑟的肩膀也落在那小崽子手掌底下。达奇很想糟心地背过身,忽然意识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何西阿。”达奇喊住老搭档,皱起脸,压低声音:“你确定他们——那个普莱尔和亚瑟——”


    “我以为你不是关心这些的人,达奇。”老骗子顿时投来兴趣盎然的一眼,“要我来说的话,普莱尔先生血气方刚,亚瑟又很有奉献精神……”


    达奇差点没夹稳雪茄。


    “——谁问你这个了!”他恼火地打断,捕捉到几道投来的视线,又不得不调整音量:


    “我问的是,普莱尔晚上住哪?”


    56  ? 较量


    ◎“你俩,别吵得叫醒全营地,可以吗?”◎


    橙红的火舌卷起树脂烧化时的清香, 将木柴的裂响揉碎在暮色里。古斯坐在篝火边缘的木箱上,看着黄昏余烬为湖畔营地镀上一层金边,偶尔恶趣味的对一些投来的视线回以不解的审视——每当这时, 不远处的亚瑟就会跟着装作不经意地瞄过来。


    不过,循环几次后, 亚瑟大约意识到了这点。伴随着一记隐晦的怒视,男人攥着把毛刷走向马位, 只丢来个恼火的背影。


    古斯索性翻出笔记本, 光明正大地统计起营地的人头来:亲爱的亚瑟去伺候马匹,查尔斯在拿木头做什么东西,阿比盖尔和约翰似乎在因某种原因争吵, 基兰在畏畏缩缩地擦桌子, 大叔的鼾声已和晚风融为一体——


    “在评估我们的价值么,普莱尔先生?”


    何西阿苍老的嗓音突兀地从背后响起。要不是特地在视野一角留着小地图, 古斯觉得自己已经惊得将笔记本扔进了火堆里:这老骗子的脚步声轻得出奇,年轻时绝对不止长得好, 还能让整层酒吧的怀表钱包都失踪。


    但作为初来乍到的城里文明人,马屁是不能这么拍的。古斯尽可能平稳地回:“我只是依然好奇, 黑人、白人、墨西哥人、女人, 究竟什么能让这样一群……颜色各异的人走到一起、凝聚成团, 又是什么让你们不顾一切地追随一个人。”


    何西阿发出声意味深长的轻笑:“达奇有种魔力,能让我们相信在这个世道里, 哪怕是我们这样的人,也能拥有自由……”


    他坐下来,那双衰老的眼睛忽然锐利:“不过, 看起来, 亚瑟在你身上, 也找到了某种东西。”


    晚餐刚结束不久,太阳尚未沉入地平线,放在后世那个资讯丰富的时代,也是各轮节目的黄金时间,更别提娱乐匮乏的1899年野外。年长者不大不小的声音才传出,古斯后背顿时一阵发毛,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下午的听诊时分,再度成了整个营地的焦点。


    而亚瑟才走到放马地,刚扛起捆稻草。要是抛下它走过来,别说其他人了,怕是连智力点数最低的比尔都会嚼出些暧昧滋味。


    ——这老狐狸分明是钓鱼来的!


    古斯干脆合上笔记本,直视这个在亚瑟日记本里明写着“像父亲一样”的年长者,认真道:“也许我只是让亚瑟看到了不同的可能性。”


    “可能性。”何西阿咂摸着这个词,模样像在品鉴劣质私酿:“到我这个年纪,已经很少去看可能性了。大多数时候,只是想着怎么让明天比今天好一点。”


    “那么,也许你该去城里看看,马修斯先生。”古斯扬起眉毛,“每一天那里都在发生变化,每一天都在比前一天更好——当然,也许除了空气。”


    “你怕是忘了,小少爷,那里的警察也一天比一天多。”哈维尔·埃斯奎拉,先前一直抱着胳膊旁观的墨西哥活动家,从阴影里浮出半张棕黄的脸:“咱们这些被文明挂上悬赏令的耗子,可没您这身体面的白皮当护身符——”


    “——没错,那儿的条子多得像是马粪上的苍蝇。”


    不知何时加入围观者行列的比尔粗声地笑,“一眨眼就能被按在地上,嘿嘿。咳,我是说,多得吓人。”


    “那大概是因为你太有魅力了,威廉姆斯先生。”古斯不慌不忙地回击,“众所周知,要想不招苍蝇,可以试着洗洗澡。”


    短暂的沉默降临,接着,篝火边几声闷笑,野火似的窜起又被压下。比尔挠着后颈左顾右盼,古斯没挠,但同样相当茫然:


    论杀伤力,自己这几句应该远不如亚瑟。哦,等等,比尔是个隐藏的基佬,所以自己刚夸他有魅力,又建议他洗澡——


    古斯努力撑出全不知情的模样,比尔则恼火地起身。但达奇也在这时走来,套着好几枚戒指的手压上比尔的肩:


    “收收爪子,老伙计。我们对新朋友要友善点,尤其是那些可以让你中弹时不嚎得像匹狼的人——”


    “那得看是哪类‘子弹’,达奇。”约翰忽然插嘴,眉毛意味深长地扬起:“没准咱们的比尔——”


    “我他*先撕烂你那张贱嘴!”比尔立即转向,两眼眯成危险细缝。但一截裹着旧衬衫的胳膊也横过,如铁轨阻隔在两人之间。


    “马斯顿先生。”何西阿咳嗽,“马儿跟着我们奔波了一天,需要更多人照顾;至于威廉姆斯先生……或许你愿意帮忙,去搬搬明早会进我们肚子的土豆?”


    约翰朝古斯挤挤眼睛,又挑衅地撇了比尔一眼,慢腾腾地朝营地外围去了。比尔则啐出一口,踢了脚泥地,大步流星地往餐车去。


    但两人离去,包围圈却依然存在。篝火跃动的光影里,顶着一头乱糟糟红发的年轻人,和几个年轻的女帮众,围猎似的悄悄填补过来,每一张面孔都浮动着八卦捕食者的幽光。古斯越来越确信自己正被兽群的利齿环伺——


    “看起来你们聊得火热。”


    亚瑟若无其事地走过来,边走边装模作样地拍打身上草屑,“可惜,没打起来。”


    他找了个位置,距离恰到好处——既不近得像在无人时那样亲昵,又足以让古斯嗅到他身上新沾染的皮革和干草气。那双蓝眼睛专注凝视着跃动的火苗,仿佛只是一时兴起。但他才一坐下,新来的红毛年轻人,西恩·麦奎尔也迅速挤过——


    “我押一打子弹!咱们的客人准能用那个亮晶晶的听声管敲碎比尔的蠢脑壳!”他大声插嘴,一个俯身马步,两手按上古斯的肩膀,爱尔兰口音裹着威士忌味劈头盖脸:


    “要不然他会给比尔下点猛料?有吗?普莱尔先生,你的药箱里有没有让比尔骑不上他那匹棕杰克的好东西?”


    这个烦人的家伙恰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亚瑟,古斯恼火地别开他:“只有那种能让人哑巴几天的配方,对多舌鬼有特效。”


    营地又炸开一股鬣狗啃食猎物似的哄笑。西恩夸张地捂住胸口踉跄后退,做出受伤的样子:“噢!摩根,我喜欢他!‘你太有魅力了,威廉姆斯先生,去洗个澡吧。’——操!老子怎么就学不会这种文绉绉的腔调!”


    “闭嘴,西恩。”亚瑟径自拉开他,顺势坐到古斯身旁:“何西阿在谈正事。”


    古斯清了清嗓子。


    “是圣丹尼斯城的机会。”


    古斯望向何西阿,余光里达奇的目光也随之而来,跟猎枪准星似的锁着他。但古斯故意不与那双精明的双眼对视。倒不是说他惧怕与这家伙辩论——主要亚瑟还在旁边呢。让亚瑟为难多不好。


    “当局形容你们是无恶不作的人渣和屠夫,只会一趟又一趟地洗劫火车,伤害无辜,侮辱妇女,连孩子都不放过。但我相信,如果有得选,甚至于说,就算被逼到最后那步,诸位骨子里也比那些披着绅士皮囊的老爷们更干净——”


    “哇哦!听听这个!”西恩又猛地扬起双手,“大伙!伙计们,你们都该来听听这个!咱们这位穿三件套的甜嘴先生,我真爱听——”


    “把嘴缝上能让你活久点,麦奎尔。”何西阿不容置疑地打断他,“至于你,普莱尔先生,我相信你来这,并不是只为了给我们灌些蜜糖。”


    “我说过了,马修斯先生。我是来提供机会的。”古斯平静地说,“而我的机会之后,城里会有更多的机会,文明正在扩张,先生们,女士们。”他直接站起身,“公路正在铺进原野,而后还会有电车轨道、下水道、银行,还有医院,真正的医院,不是卖蛇油的游医帐篷。”


    达奇鼻腔里滚出声嗤笑,尾音拖得长,像钝刀在磨刀石上懒洋洋蹭过半圈。他始终没坐,也没变动那副帮派老大的自信站姿,更未打断,只有指节在左轮握把上轻轻叩了几下。


    “所有的这些都需要人手。”古斯继续说着,将“需要”的词音发得分外清晰:“工人、商人、联络者,乃至如警察、平克顿侦探这类的秩序维护者——”


    “呵,你说得比教堂募捐还动听,普莱尔先生。”


    火光边缘忽然探进来半张脸,颊边挂下的浅色卷发反着光。是凯伦·琼斯,帮派里的女枪手。“但据我所知,城里的机会,往往只给那些生来就在金银窝里的贵族和阔佬——是吧,小少爷?”


    “我确实使用过出身赐予的金银刀叉,女士,这点我无法否认。”古斯微微前倾,“正因如此,我才深刻了解,大城市是唯一允许人随意改变身份的地方——比如圣丹尼斯,乃至更远的纽约、华盛顿。”


    “像您这样美丽的女士,还有诸位一看就不好惹的绅士们,若是在那些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镇、乡村,溅起点水花,整个水塘的蚊蝇都会嗡嗡飞起:这位美人可曾婚配?那位绅士祖上可有案底?”


    “但在大城市,没谁有闲心对着邻居的脸盯上一整天,没人会深究你皮箱里装着继承权还是通缉令,只要诸位的马靴足够锃亮。”


    “——而你觉得我们的靴子够亮吗?”


    像终于等到提示的舞台演员,达奇舒展肩膀,嘴角扬起戏剧报幕似的弧度:“我们?年轻人,我们本可以像你一样富有,甚至更胜一筹。可我们选了这条沾着露水与硝烟的路,选择了对抗这个腐朽制度的正义之路。”


    他似乎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表演机会,下巴昂起,音量加大,眼神坚定:“我们不是因为无能才流落至此,而是那些吸人骨髓的工厂主、道貌岸然的银行家,逼得正直之人不得不亮出獠——”


    “抱歉打断你,范德林德先生,我必须指出。”古斯慢悠悠地说着,满脸故作惊讶:“进到城里,并不妨碍你追求其它。无论是你那些……崇高的事业,还是别的。”


    不紧不慢地,古斯站起身,跃动的火焰自下而上勾勒出他的身形,那身格格不入的齐整装束,此刻竟在荒野里铸成某种无法回避的压迫感。


    营地中细碎的交谈声如退潮般低伏下去。何西阿眯起眼睛,凯伦抱起双臂,所有那些原本散漫的视线此刻都聚向帮派首领,以及年轻闯入者之间。隐约地,古斯甚至能尝到空气里凝结的期待——


    打起来!打起来!


    身侧,亚瑟稍稍变动了一下坐姿,古斯翘起嘴角,将摊开的掌心亮在火光里,任由夜风卷走那些无声的躁动。


    一个悬赏令上身价是两个亚瑟的老匪徒,吹什么鬼正义和自由。哪怕骗得自己都信了,周围那帮手下能信么?耐烦听么?


    这道理原本浅显得不值浪费口水,但或许是自己的出现让达奇感受到威胁,老东西才要赶紧攥着主义往脸上糊金粉……于是,那套捞上一大笔找个热带岛当农民的老说辞,反倒是自己能撬的缝了。


    “我并不是来催促什么决定的,诸位。我也很想已经从州长那拿到特赦令,但药品制造、专利申请、市场推广、正式爆发、开始收钱,这是不同的阶段——就算无缝衔接都得大半年。我来此只是表明,城里机会多啊?”


    “至于如何利用它们,是静候新身份后藏进城里,还是在野外闻新鲜空气,决定权是在各位自己手里。”


    ——啪、啪啪。


    几声单调的巴掌。何西阿撑着膝盖起身:“好了,年轻人们,白天搬帐家赶车,晚上还要搬弄人生理想,这日程是不是太丰盛了?”


    “不如现在去休息,留些精力对付明天的活计……”


    他老了,还病着,但过去的惯性还在,说的也是事实。三三两两地,帮众依言散开,古斯也自然而然转向亚瑟:


    “摩根先生,我想继续参考参考你的地图。”


    男人原本是副不知在考虑些什么的出神状态,此刻突然惊醒,蓝眼惯性大瞪:“……什么地图?”


    他的音量颇有些大,一时好几个人放缓脚步,于是那两条胳膊也防御地交叠在胸前。四目相对,古斯无辜眨眼,语调如常:“你知道我画得烂,反正给我抄抄?”


    不知为何,达奇一声咳嗽,飞快地走了。原本已走到篝火边缘的何西阿却又顿住脚步:


    “虽然要求客人不得体,”他说,“但我刚刚算是领教过了普莱尔先生的口才……所以你俩,别吵得叫醒全营地,可以吗?”


    57  ? 邀约【-上卷完-】


    ◎“你去不去草莓镇?”◎


    次日。


    晨雾弥漫的湖面反着天光的灰紫, 克莱蒙斯岬营地中央那棵橡树越来越近。古斯趟过最后的浅滩,光脚踩过沾露的沙砾混合区。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窜上脊背,挟着水汽的空气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非常有助于压下一些晨间躁郁。


    岸边不远,几只早起的长腿鸟儿正用纤长的喙搅动水面, 整个营地也尚在惺忪之中,连炊烟都慵懒地蜷缩在空地之上。古斯抓起备好的粗布, 草草抹去身上水渍——


    一声口哨, 不大不小,调子非常耳熟——正是自己每次在亚瑟洗澡时吹的。


    古斯没回身,只暂停擦拭动作, 摆出个经典的力量展示姿态。


    不知是对看到的不满意, 还是被他的脸皮厚度所惊,哨声戛然而止。亚瑟轻咳一声:“这就是你们文明人的蜕皮仪式?”


    “这叫适应环境训练, 摩根先生。”古斯甩了甩湿发,回过身来:“跟你学的。”


    亚瑟正斜倚在一棵大树边, 经典的开机待机姿势,经典的马甲配长裤, 衬得腰细腿长;衬衫纽扣开到第三颗, 显出慷慨沟壑——


    可惜昨晚灯一灭, 这家伙给摸,给抱, 给亲,不给更下一步。


    ……虽然有说后补吧,但还不如不说。


    “我可没教你大清早跳湖, 小子。”罪魁祸首鼻腔里滚出声低笑:“不过你看起来冷静多了。”


    “没办法, 摩根先生, 我答应过你的。”古斯眉梢微扬,“正如你答应我的。”


    “是么?可普莱尔先生,我记得说的只是‘补偿’,没说是什么。”亚瑟似笑非笑,继而胳膊一展,抄起倚在树根的两根钓竿:“今天天气不错,是个钓鱼的好日子。”


    反正四下无人,古斯凑近了点:“我有这样一个问题,亚瑟,我控制你钓上来的鱼,算是谁的?”


    亚瑟一言不发地盯过来。


    远处水禽的鸣叫依旧,显然这头除了他俩暂时没谁来,可这反应不大对劲。古斯警觉地扫视过周围,又调出小地图确认,奇怪道:“怎么——”


    砰!


    世界骤然浸入琥珀色滤镜,亚瑟的面容在视野中急速放大。他的动作极快,脚下也没什么声音。古斯只觉下颌被温热手掌一钳,嘴上柔软触感一掠,接着,时间恢复原本流速,亚瑟若无其事地站回原地。


    要是没有鼻端一点点残存的咖啡香气,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嘴唇贴嘴唇简直像是晨雾制造的幻觉。


    古斯眉峰高高抬起:“这算是行贿么,摩根先生?”


    “不,小子,是‘先付一部分’。”亚瑟低声说,夹着股火柴擦燃时的危险气:“现在赶紧把你该死的衣服穿好,再拿着这该死的鱼竿,跟我去钓——”


    他顿了一下,被晨光缀进些许绿意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起,落点明显地下瞄、上移,再下落,再上移,如是两轮,那张成熟的脸上泛起股半无语半好笑的嫌弃。


    “见鬼。”男人咕哝,“和你这类邪祟真是比不了。”


    “这全是因为您的存在,摩根先生。”古斯慢条斯理地系着皮带,故意让金属搭扣发出清脆撞击:“现在您该理解了?昨晚、今早到此刻,我承担着多重的——唔?”


    咖啡味。还是廉价咖啡豆萃取出的咖啡味。


    古斯瞪大眼,而亚瑟揪住他还没扣完的领口,将他拉得更近。但这狡猾的猎人既慷慨又吝啬,在古斯试图品味出更多之际,亚瑟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松开手,往后退入树影。


    “自己解决。”他脸颊泛着红,明显忍着笑,并将钓竿不由分说地往前一推:“再钓点鱼回来。”


    古斯:“……”


    古斯:“…………”


    这还用得着钓吗。古斯凝视那道火速撤退的背影,默默地想。我这不被钩得死死的。


    ……


    日头渐升,营地完全苏醒,营火舔舐铸铁锅底,古斯拎着两尾尚在甩尾的小口黑鲈返回。和刚到营地时那股暗地的打量和窥探不同,开始不时地有人招呼一句“早上好”和“普莱尔先生”。


    感觉像极了回到游戏。古斯循着亚瑟捐猎物时的惯常路线,熟门熟路地将鱼放上皮尔逊的案板。厨子用刀背拍了拍鱼背,满脸是笑。


    “有心了,城里人。”厨子咧开嘴,“这可比某些只会把靴子甩在地上等人伺候的家伙强。”


    这话里似乎有些潜台词。古斯还未反应,餐车侧边传来一声金属砍进砧板的闷响。


    “老胖子,你是不是皮痒了?”莎迪·阿德勒,帮派在雪山救下的寡妇旋风般卷来,菜刀直指皮尔逊的脖子,一头金发在晨光下如同点燃的火焰:


    “我已经在切这些该死的土豆了,你要是再敢用你那张臭嘴暗示我该做什么——”


    她没把话说完,但刀锋闪烁的寒光已经足够明确。胖厨子本能地后退半步,差点撞上背后挡板。


    “圣母在上!阿德勒夫人,我可没暗示什么。”厨子举起双手,“我不过夸赞普莱尔先生……”


    “好了、好了,两位。”古斯轻柔地握住莎迪手腕,将菜刀引回安全位置。“要是早起火气大,不如去湖边游个泳?”


    勉强地,莎迪收了火。皮尔逊咕噜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转去摆弄他的锅碗瓢盆,背影写满委屈。再绕过一面,达奇手里夹着雪茄,在那吞云吐雾。


    视线一对,帮派首领挺客气地招手,算是招呼。


    “不得不说,普莱尔先生,”达奇吐出一环烟圈,“看起来你对我们的生活适应良好。”


    一道熟悉的、被马甲勒得相当好看的身影,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拐过弯来。古斯盯着他,哼出一声。


    “你高看我了,先生。”古斯抬高声量。“亚瑟说梦话。”


    像被套索拽住的野马,某道故作从容的侧影猛地定在原地,几个路过的帮众放缓脚步,达奇的眉毛也微微上扬:“这可……相当罕见。亚瑟说了什么?”


    “记不清了,反正我起来了。”古斯继续大声抱怨,“我想继续听,但他是继续睡了。”


    “这说明你该管好自己的耳朵,小子。”亚瑟当即冷笑着挤出人堆,“真不好意思。我们这的枕头没塞羽毛。”


    当事人现身,围观群众纷纷记起了柴还没劈,马还没刷,作鸟兽散。唯有达奇在原地吸了口烟,吐出烟雾的同时,这帮派首领微微颔首:


    “好好享受在我们营地的时光,普莱尔先生。”


    ——虚伪都快从褶子里溢出来了。


    古斯堆出礼貌的笑。但这一晃眼,明面上是直线过来的亚瑟又一个诡谲的折转,伴一记隐晦的瞪视,迅速把距离拉得像在避嫌。


    古斯:“……”


    再度确定,亚瑟·摩根,一款只允许他暗戳戳地观察你的大猫。


    营地成员几乎都有活要忙,即使少数闲着的,也有酒水要喝、武器要维护、相中的好位置要占。而经历过昨天那遭,再过去套近乎,怕是连达奇的膝盖都能看出自己想要挖角。古斯百无聊赖,先钻回亚瑟的帐篷。


    和游戏里一样,又或者说,和自己还是个附身的视角时那样,亚瑟这块私人领地还是那个熟悉的布局。但多了个地铺,还有一看就是才买不久的毯子。常年摆放威士忌的位置,水壶和两个新水杯取代了玻璃酒瓶。充当案几的木箱上,一小把野花正从豁口陶罐里探出头来。


    古斯审视着那一把新采的植物,忍不住微笑起来。发达的大城市并不适合亚瑟,所以要拥有不动产的话,应该优先考虑郊区——


    不对,这时代的工业城市,连郊区的空气都浮着煤灰,绝对会污染这头漂亮野兽的皮毛。不如直接考虑一些传统的度假区,那种未被铁轨撕得太开的山谷——


    “普莱尔先生?”


    帐篷入口被人掀开,何西阿悄无声息地闪现:“希望没打扰你。”


    “……马修斯先生?”


    简直能说跟做贼踩点似的,古斯才起身,年长者却已钻进来。那双苍老的眼睛扫过帐篷,在那把野花处停了停,似乎是想笑,但很快又收敛表情:


    “容我直言,小伙子。”何西阿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你昨晚那番演说,我琢磨了很久。”


    起床后,亚瑟没把帆布都支起,这下门帘滑下来,阻隔了一些阳光,配合年长者这音量和姿态,完全能说是在密谋了。古斯抬起眉毛:“是么?具体是哪一部分?”


    “钱,年轻人,总是关于钱。” 何西阿直接了当,“我们这个流浪家族不小,普莱尔先生。眼下虽说在这荒郊野外,但我们也曾经有些安生日子。”


    有点奇怪。古斯谨慎道:“如今世道变了……”


    “是的,世道变了。”何西阿叹口气,“大半辈子了,我跟着达奇走过多少地方,那些自由的念想,那时么鲜活。可如今,越来越文明——”


    “文明是一码事,”古斯打断道,“文明的爪牙是另一码事。”


    “嗬,直截了当,是不是?”何西阿笑了,“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年轻人,你知不知道,哪里适合出手债券?”


    古斯心头一跳。


    范德林德帮自雪山逃亡后的第一笔大买卖,就是抢劫铁路大亨利维提克斯·康沃尔的火车,收获了可能价值五六万——大概七八十公斤黄金——的债券。顺理成章的,也让康沃尔记恨上了这伙人,雇佣了赏金猎人,雇佣了平克顿侦探,甚至不惜亲自带队前来追捕。


    那个精致的皮箱子还是他亲自控制亚瑟撬出来的。但此时此刻,自己是个才来帮派一天多点的城里人。


    “康沃尔的?” 古斯明知故问。


    “你也知道?” 何西阿微微眯眼。


    “动静相当大。” 古斯慢条斯理地说,“苦主康沃尔都亲自来了。你们或许看不起他,可他给平克顿侦探续上了肉——在镇压铁路罢工害死了不少工人、又有《反平克顿侦探法》出台,政府不能雇佣他们来抓捕你们,这是违法的。”


    “但康沃尔一到,这事就变成了合法的私人雇佣。”


    “要我是债券买家,看到平克顿和康沃尔在附近晃悠,又刚好有人在打听想出债券……我会观望、看戏、压价,还要顺带把那想出债券的卖家的情报标个好价钱。”


    “年轻的脑子就是好用。” 何西阿赞叹道,“那么,换做是你,接下来要怎么铺路?”


    古斯挑起眉:“在此之前,马修斯先生……我想知道,这个问题是你在问,还是达奇在问?”


    何西阿又笑了。


    “好奇心属于我这把老骨头,普莱尔先生。”年长者说着,又谨慎地往帐篷入口瞥过一眼。“但若你的答案能叩开老顽固的耳朵,也许他会亲自来问。”


    “恐怕范德林德先生不会喜欢我‘说服’这个家族的任何成员。所以,不。我只是展示一些其他的选项。”古斯摇头,“比如,先和罗兹镇的人混熟。”


    “但在这之后,你们要做的并不是找些机会干上一票,而是……就当自己是个普通的外来移民,去肉摊卖猎物,帮妇孺修栅栏,直到镇民主动邀请你们参加教堂礼拜。”


    “说得很轻巧,年轻人。”何西阿也摇头,“还有十几张嘴等着喂饱……我们是个大家族。”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大家族的领袖,一直以来宣扬的是去某个迷人的热带海岛种水果。”古斯盯回去,“那就是农民的日子。每天在泥地辛勤劳作,赚些少得可怜的慢钱,而不是两眼一睁就是抢劫。”


    这回,年长者没有立即回复。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营地的喧闹声,有炖锅碰撞的钝响,有人大笑争吵,生活如常进行着。


    “塔希堤。”何西阿最终说道,带点兴味,“那个岛叫做塔希堤。没想到亚瑟连我们这群老家伙的白日梦都往外倒。”


    话都到了这步,古斯索性前倾:“马修斯先生,您应该非常清楚,若非牵扯到亚瑟,我们唯一认识的机会只是在报纸上。”


    何西阿眼角的皱纹却舒展开。


    “哈,日头还早呢,小伙子,火气别这么大。”他慢吞吞的说着,像发现猎物破绽的老狐狸,几乎带着恶趣味。“不管你和那孩子是什么交情,我关心的只是这对他是不是好事。”


    古斯懒得再装:“以亚瑟的能力,只要不牵扯进一些狗屎一样的主意,很难碰到坏事。”


    何西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门帘啪地一声,亚瑟挤进帐篷:“见鬼的古斯,我找了你半——”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上那股放松的态势蒸发,结实的肩背骤然绷直:“何西阿?”


    “看来我不该在这里。”何西阿诚恳地叹口气,“你们玩。”


    以远超出衰老外表的速度,年长者迅速撤离。古斯与亚瑟面面相觑,直到亚瑟自暴自弃地挥了下手。


    “算了,不管他。”亚瑟咕哝,“蓝尼从西边带回消息,迈卡那蠢货被草莓镇的条子逮了——难怪最近营地没飘着懦夫的尿骚味。”


    迈卡·贝尔,亚瑟最不喜欢的帮派成员,古斯猜测这是猫科动物对老鼠的本能厌恶。而作为过了几遍剧情的玩家,没给达奇制造点脑梗中风是看亚瑟的面子,没捏爆迈卡的脑子,那完全属于还要留着这个定时炸弹炸一下达奇的墙。古斯赞同地点头:


    “是啊,连你们老大那张老脸都好看了不少。”


    男人诧异地瞥来一眼:“怎么,我以为你跟达奇相处得不错?”


    “那我也可以说你和平克顿侦探相处和睦……嗯,等等。”古斯欺近半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亚瑟:“我闻到了一些奖励的味道,摩根老师。”


    “管好你的舌头,小子。”亚瑟低声警告,蓝眼睛扫过帐篷。确定附近没人,他扬了扬下巴:


    “蓝尼现在抖得像只兔子,我得先带他去外面散散心……再之后,”他有些不自在地敲着腰间枪套:


    “你去不去草莓镇?”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替换为正确内容[菜狗]原章因为操作错误,错贴了一个半成品番外,考虑到连续阅读体验,这章作为上卷的结尾章,下章放写完的那个番外。原先错版的段评会对不上,但网站没给作者开放自助搬运,只能这样了[化了][菜狗]


    这卷里,古斯和亚瑟由从a骂到z进化到恋爱,古斯很满意。而因肺结核的助推(×),亚瑟对古斯说得跟着回帮派,在帮派面前表示介绍个好朋友回来,牵线搭桥成功,自己又尽责又瞒得好,除了何西阿那翻了点车[狗头],亚瑟很满意。整体上,厨子觉得完成度还不错,希望大家也吃得满意[垂耳兔头]


    番外大概在这几天完成,也就是之前贴错的【What if古斯捡到第六章结局后的亚瑟】,是否食用不影响后续阅读[垂耳兔头]


    58  ? 【What If番外】邂逅·上


    ◎“要是你不答应,我完全不介意强迫你。”◎


    【番外】邂逅


    又名:What if 古斯捡到第六章结局后的亚瑟


    →部分设定变动。在这个番外里, 古斯依然是考试失败穿越,但属于身穿,且不知游戏剧情


    *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第一次见到会喘气的七千五百克黄金时, 是在一座山的断崖边。


    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成为赏金猎人,更没兴趣加入作为FBI前身的平克顿侦探社。但从无纸支付的时代掉进19世纪的尴尬, 就是只能一份工接着一份工地打。所以,当埃利斯探员将浸着皮革味的钞票拍在药房柜台时, 古斯不得不承认, 这笔数字足以让他放下一些隔阂,或者说道德准则,随便什么吧。


    “随队医师, 普莱尔先生, 绝对安全。”埃利斯朝他比比画画,“我们有不少人。你只需要在子弹打进那帮范德林德杂种的肺或是肠子的时候, 让他们能撑到绞刑架前。你懂的,先生, 活的比死的值钱得多。”


    古斯将显微镜下的植物标本推入桌角。窗外,十月的圣丹尼斯正在吞吐第一次工业时代特有的重度雾霾,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这笔钱足够买好几张头等车厢票, 离开一切被煤渣腌透的工业城, 去往纽约、波士顿,或者任何一个像样的度假疗养地休个长假。


    他当然知道范德林德帮——谁不知道呢?这个臭名昭著的匪帮每到一地都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瓦伦丁酒馆的弹孔至今未填, 罗兹镇两大百年家族宅邸如今只有风吹过时的空洞呜咽,连城里的意大利帮派老大都被他们像拖只鸡一样拖出去淹死,银行大劫案后, 街道上每次奔马都会让行人不由自主地躲进门廊。


    但, 文明世界已经收紧了猎网。通缉令贴满了从圣丹尼斯到安尼斯堡的每一处驿站墙壁, 悬赏金额几乎能买下半个镇子。据埃利斯所言,那群曾肆无忌惮的亡命徒如今像头受伤的熊那样缩在安尼斯堡附近的荒山,成员饥寒交迫,彼此猜忌。得力干将亚瑟·摩根则被指认为帮派分裂的关键人物,据说已身患重病,时日无多。


    古斯不关心帮派内斗,只关心自己口袋里的分量、试管中的反应,以及那些能在未来的医学教科书上留下自己名字的发现——这三者恰好在此刻完美地结合了。


    “成交。”他简短地回答,“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


    十二小时后,古斯骑着一匹租来的马,跟在一队全副武装的平克顿探员身后,沿着泥泞的山路向北行进。


    与其他人不同,他没有佩枪,马鞍两侧挂的也只是些药箱。作为医疗顾问,他的职责是在战斗结束后治疗伤员——无论是平克顿的人,还是他们的猎物。


    “小心摩根。就算他病得像条狗,也比你们危险百倍。”


    队伍前方的埃利斯在训话,“上周有人见过他,咳得像是要把肺吐出来。但那家伙照样屠了奥德里斯科的窝点,单枪匹马。”


    古斯保持沉默。他对枪战毫无兴趣,只希望酬金尽快到手。山间空气确实比城区清新,却掩不住十月无处不在的微寒。树影在山路上摇曳,不知哪片枯叶被风吹落,古斯的视线猛地追去,又尴尬收回。不知为何,他的后颈汗毛直竖。


    “线人说摩根去救同伙了。”埃利斯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笑出一口满是烟渍的黄牙,“这个时间点,正好让我们分批料理。”


    有点悬。古斯想着。但埃利斯还在说,于是古斯的指头默默滑进背包,将几瓶自制的特效药转移进外套口袋。


    如古斯所料,战斗降临的速度如同夏日骤雨。然而被浇透的,并不是那伙子早已穷途末路的匪徒,而是追捕者们。他们明明是突袭的那方,做好了计划,占据了先机,连人数与火力都更占优势,但只是一晃眼,死亡便从那窄窄的一面泼洒而至,多数人甚至才举起枪,就应声倒下,宛如被屠戮的兽群。


    这笔钱赚得实在太刺激。古斯匆忙滚下马背,在枪声的间隙做自己能做的:给尚有一息的打止痛药,为命悬一线的扎自行粗提的肾上腺素。但那几个枪手完全对得起他们通缉令上的身价,弹孔几乎清一色绽放在额心与左胸。一大圈下来,药品几乎没什么损耗。


    而那股仿佛被猛兽审视似的感觉悄然而至。


    该怎么形容呢?如同百万年前先民独自行走于稀树草原,而蒸腾扭曲的热浪里忽地点起两枚竖瞳。那目光俨然具有实体重量,压得古斯近乎本能地凝神再凝神,于是想象中的狮子也越发具象,湿漉漉的鼻子似乎已贴上他的脸——


    砰砰砰!


    援军的枪声撕破空气。古斯才发现自己僵在半蹲姿势太久,连关节都有了生锈铰链似的咔响。平克顿终究占了人数的便宜,交火声逐渐向山林深处移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四周归于平静,唯有灌木与野草在微风里摇动,恰如猛兽转身时尾尖的拂过。


    ——结束了?


    保险起见,古斯整理过药箱,又捡了几支枪,直到林子里重新响起虫鸣和鸟叫,才策马踏上染血的山径。尸体散在灌木间,硝烟味和鲜血味混杂着,恍若置身战场。


    天黑得像凝固的煤焦油,连星子也被厚重的云层尽数吞噬。古斯不时停下,捕捉不到声音,便将煤油灯调亮。磕磕绊绊走到午夜,前方骤然开阔,地面血迹也增多:一匹大体型的骏马死在了那里,死因是腹部中弹。


    无论它生前属于平克顿还是亡命徒,都代表一个好的未来近在咫尺。古斯熄了灯,沿着盘旋的山路继续往前。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又或者说听到——一片崖壁前的岩石平台处,一个男人躺在那里,出气多进气少。


    已经快到黎明,但有雨将至,黑暗格外深邃,宛如大地最后的抵抗。古斯划亮一根火柴,微弱的光芒缓缓掠过男人脏兮兮的马靴长裤,攀上那件满是泥污的皮外套和褪色的蓝衬衫,最终停驻在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容上。这人有头暗金色的短发,此刻被冷汗浸透,黏附在突出的颧骨上,乍看就像雪枝上最后几道秋叶,脆弱而寒凉。


    亚瑟·摩根。毫无疑问。这个达奇·范德林德的忠实走狗,头号打手,如今孤独地倒在荒野里。


    他的情况糟糕至极——浑身冷汗淋漓,呼吸声粗重嘶哑,还浑身土灰。像搏斗过,在地上滚过,又往前爬了一小段时间。这或许是求生本能的最后倔强爆发,又或许只是单纯想找个地方,迎接最后一道黎明。


    第一根火柴燃成灰烬,古斯探向摩根的额头,没摸到高烧,但这比发烧还麻烦——结核病的幽冥之火正在这具躯壳里阴燃,更别提那些撕裂的创口。最糟糕的,是结核杆菌已将他啃噬得形销骨立,徒留一个高大的轮廓。


    摩根快要死了,想来他自己也接受这点。需要做的,只是等着摩根最后一口气息消散,就能驮着这具尸体折返,换得悬赏,拿到平克顿额外的报酬,去新城市开始新生活。


    古斯凝视这具残破的躯体,划亮另一根火柴,去撑摩根的眼睑。似乎被这一下惊动,摩根陡然睁眼,碎玻璃般的浅色虹膜折着火星,即便濒临死亡深渊,依然匕首般刺透黑暗——


    ——视线交错,不需言语,古斯突然明悟,方才的山坡上,那股蛛丝绕颈似的被锁定感,确凿无疑来自摩根。在那些稀疏灌木间奔走的每一秒,摩根都能给自己制造麻烦。


    可摩根终究没有动手,自己终究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里。


    破晓前的山风裹挟着狼嚎与追兵的呼喝,摩根双眼重新合上,仿佛方才刀锋般的眼神不过是错觉。


    “摩根先生。”古斯俯身耳语,不确定亚瑟是否还能理解语言:“我是古斯·普莱尔,药剂师。承蒙您先前手下留情,现在该我还您这份人情,我会尽力帮助你。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平克顿的人就在附近。”


    没有回应,但回不回应都没所谓。古斯费了些力气将亚瑟扛上马背。群山仍浸泡在墨色里,背叛的行径被黑夜宽容地包裹。


    这真是正确的选择吗?违抗法律,放弃酬金,救助一个亡命之徒?但奇怪的是,答案好像根本不用想。


    “撑住了,摩根先生。”古斯低声道,不知是说给垂死者,还是说服自己,“前方还有一段长路,而我们都能活着看到这一刻。”


    一滴雨打下来。蹄铁叩击岩层的声响渐渐被山雾吞噬,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新的雨水冲刷干净。


    ……


    亚瑟·摩根做了一个长梦。


    梦中,他在山顶,太阳正一点点爬上天际。金色的光芒洒在他的脸上,温暖而不刺眼。风很轻,带着树和草的清新气息,更远处,一头白尾公鹿静默伫立,将犄角刺入天穹。死亡如晨雾漫过脚踝,他却嗅到久违的安宁——像偿清债务的囚犯,终于能卸下浸血的镣铐。


    约翰逃走了。这是最重要的。约翰能回到家人身边,阿比盖尔和小杰克就有了希望。达奇……达奇最终选择了离开。但这没关系。有些背叛早在言语之前就已发生,今天不过是将内里溃烂的伤口撕开而已。


    亚瑟将身体缓缓放下,把赌徒帽压在胸前。几十年前灰烬中的家园,十几年前在枪声中永逝的妻儿,三十六年亡命生涯中庇护过的、辜负过的、亲手埋葬或杀死的每张面孔——所有命运支流都汇聚于这一刻,这座山崖。他平静地等待死亡,如同等待一位迟到的老友。


    但死神爽约了。


    高热取而代之,将他钉在记忆的刑架上旋转:约翰悬在悬崖边缘的手掌纹路清晰可辨;何西阿教他校准猎枪时发未染银;玛丽提着行李箱远去的背影——


    黑暗。剧痛。记忆碎骨在脑浆里翻搅,然后是更多痛苦。


    然后,一个陌生的声音穿透了混沌:


    “摩根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


    亚瑟挣扎着睁开眼睛,视线蒙着层血雾。他感到自己躺在某种柔软的表面上,身上盖着毯子,空气中飘着植物汁液和柴火的气息。一张陌生的面孔也逐渐清晰:二十出头的青年,一头幽暗矿脉似的深褐露额短发,同色系的眼瞳略带审视。


    这张脸在记忆中没有任何痕迹,但他认得那身蹭着岩灰、沾染着泥点和血渍、要深不浅的深色套装。这就是那个没被他射杀的平克顿随行人员。河狸岩洞营地的那片混乱里,他曾短暂地锁定过这个人——


    ——不像条子,不像平克顿,更不像赏金猎人,倒像个走错了沙龙的富家少爷,一个格格不入的城里愣头青。


    “您醒了。很好。”愣头青说,声音平静,克制,彬彬有礼:“奥古斯图斯·普莱尔,药剂师兼您的临时监护人。”


    “建议只问您想问的,我用了点强效的东西,您的喉黏膜现在大概像被烙铁犁过的荒地——哦,对了,请叫我古斯。”


    亚瑟撑起身,眯眼扫过周围:这是间低矮的木屋,应该曾是个猎人的落脚点。壁炉正劈啪燃烧,火光照亮角落锈迹斑斑的猎具与天花板上的蛛网。窗户和门都关着,挡着兽皮,但仍有山风从某处悄悄潜入。


    他躺的床不过是几个木箱木板拼凑的简易台子,铺着层磨损鹿皮和毯子。整间屋子唯一像样的家具是张瘸腿的木桌,上面已被一打拇指大小的玻璃瓶占领,桌腿处还有一盏煤油灯在微弱地闪烁。


    亚瑟喉结滚动,试图发声,一阵火烧过似的痛痒立即从胸腔窜至咽喉。他不由自主地佝起背一阵咳嗽,青年敏捷地递来一只搪瓷杯子。


    “别急,小口喝。”古斯说,“我没带糖,会有点苦,不过能让你舒服点。”


    男人起初犹豫,但干渴的喉咙迫使他低头啜饮。冰凉微苦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


    “谢谢。”他嘶哑地说着,抬眼看向古斯。古斯因此看清他有双独特的眼睛:外圈蓝色,瞳仁边缘嵌着金芒,光线里呈现出一股漂亮的蓝绿,既澄澈又锋锐,像刀刃淬火后开出的寒芒。


    “为什么?”亚瑟问,“那山上还有……”


    “平克顿。”古斯替他说完,“没错,他们在找你。事实上,我本来是和他们一起的。”


    亚瑟的神情瞬间一绷,那双特别的蓝眼一下冷冽如冰。他的胳膊几乎是本能地曲起——居然还是两条同时。然后,勉强地,他咳了两声,强迫自己一样放松下来:


    “为什么。”他重复。


    古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从那副单衣下消瘦却仍蓄着爆发力的躯体,浮着病态的苍白面颊,看到因刚才那番警觉而晕开些许血色的眼。最后,古斯耸了耸肩:


    “你听没听说过那句话,摩根先生?”


    “你也不想让平克顿,知道你在这里吧。”


    亚瑟眉头微蹙,睫毛在光线下茫然地眨了眨:“……什么?”


    男人的表情代表他完全不理解,且全然不设防。古斯干脆坐到床边,一手按上他的大腿:“你有家人吗?父母,养父母,妻子,前任,儿女,私生子女?”


    每砸出一个名词,亚瑟那对暗金的浓眉便皱得深一些,等说完,几乎就打成个纠结的结。“没。”男人喉管里诚实地滚出砂纸摩擦似的声响,“至少这会儿……都没了。”


    他的声音低哑,接着,似乎是理解到什么,亚瑟说道:“要是你在说钱……”


    “啊,你不需要担心这个。”古斯低笑着截断话头,“我缺钱,但我也不是那么缺——至少你那点悬赏金再翻个倍,都无法说服我把你交出去。”


    盯着那双愈发困惑的眼睛,古斯把手又往亚瑟大腿内侧探了探:“是这样,摩根先生。以您的阅历,应该知道,世上有一些男人,更喜欢进入男人。”


    手掌下温热的肌肉蓦地一僵。古斯假装不知,继续道:“我就是这样的男人。正好,我单身,没有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未来也不打算利用女人当幌子。”


    “所以,我可以追求你吗?”


    好几秒,亚瑟呆呆地瞪着眼,没说话,等他再张开嘴时,先迸出两声短暂的咳嗽,又努力往后蹭了蹭。


    “听着。”他艰难地清了清喉咙,表情既困惑又尴尬:“我不知道在、咳,在城里,这种事情是怎么运作的,但我……”


    “我肺里的玩意迟早会要了我的命。”亚瑟说着,摇了摇头,“多谢你救我,伙计。我欠你的。也许我能帮你干些别的活,或者……处理掉那些挡你路的麻烦。”


    “别急着拒绝啊,摩根先生。”古斯微笑道:“我不是不能治肺结核……但我不做慈善。实际上,我更不能算什么好人。”


    慢条斯理地,古斯把手放回亚瑟的大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要是你不答应让我追求你,我完全不介意强迫你。”


    59  ? 【What If番外】邂逅·下


    ◎【要活着。】◎


    惊愕, 愤怒,戒备,以及大约本人都没意识到的些许杀意, 古斯才说完,就看着亚瑟的双眼瞪得更大, 而手掌与毛毯的底下,那条大腿也完全能说是在蓄势待发, 仿佛一张拉起的猎弓, 随时要踹碎这场对话。


    “见鬼。”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个浑浊的气音,“你这是在……威胁我?”


    “恰恰相反,摩根先生。我真诚地欣赏你, 并且真心地遗憾我们现在才相遇。”古斯认真地说, “以任何方式错过你都会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遗憾,所以我直接了一点。对了,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看你是疯了。”亚瑟的嗓音像把锈匕首划过砂石,“你他*在说——”


    他的愤慨被一阵涌起的咳嗽截断, 古斯及时递上水杯,顺势拉近距离。亚瑟喝了水, 但喝完就不着痕迹地往后缩。


    “听着, 先生, ”他还是拧着眉头,“你也看到了我的样子, 我是个逃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你看起来像个……体面人,有教养的城里人。何必把自己和一个快要死的人——”


    “换句话来说。”古斯打断他, “正因为你快死了, 我才更需要珍视及把握住与你相处的每一刻——”


    “我这病会传染。”亚瑟冷笑。“让你的肺里长满破洞。知道我是怎么得上的吗?我把一个病人打得半死, 那可怜虫咳出的血溅到了我脸上,近得像我们现在这样。”


    古斯轻笑,手往前,覆上亚瑟的手腕,感受到脉搏在温热皮肤下的急促跳动:“我说过了,摩根先生,我能治。”


    “狗屁。”亚瑟猛地甩开,引发了一声新的咳嗽,但他迅速强行压住:“要是你真有本事治,早该在你们有钱人的地方有圣像,而不是在这鬼地方——”


    “所以,”古斯沉吟道,“你担心的主要是我会被你感染——”


    “去你*的你个——唔唔唔!”


    古斯掰过亚瑟下巴,嘴唇随之压上,很快尝到了烟草气和些许药水的苦。亚瑟毫不犹豫,一脚踹出。这本该造成相当的威胁,但他们太近,结核病又折磨了这个男人太久,高大骨架上饱满的肌肉已然消逝不少。古斯的手巧妙地往外一拨,于是那截膝弯偏过,那双长腿也因此打开——


    吱呀。


    充作床的木台子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像极了门被推开。亚瑟浑身一绷,手臂本能地盘上他的背。古斯趁人之危地顶进个膝盖,顺势一推。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亡命徒倒在床上,大腿半开,一条胳膊还环着他。这姿势哪怕再未经人事都能察觉出不对。古斯继续品尝着亚瑟的唇与舌,几乎是饶有兴致地感觉着背上那只手被火燎了似来推——


    “滚开——唔、咳咳!”


    男人猛地扭头,一阵爆发的呛咳打断了所有的挣扎。这次发作来得又急又猛,他咳得胸腔抽动,腰背弓起,连苍白的脸颊都泛起潮红。这样再欺负下去就太不人道了,古斯立即卸了力道,改为半扶半抱地支撑:


    “嘘,放松……紧张会让你更难受。”


    亚瑟倚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喘气。或许不完全是喘气。古斯感觉到有什么在他们之间悄悄地摸索,然后摸到——


    “呃,摩根先生。”古斯抬起眉毛:“不是你想找的那把枪,对吧?”


    像是被烫到,亚瑟的手当即收回,脑袋霍地侧过,差点撞上古斯的鼻子:“离我远点,不然我发誓割开你——唔嗯唔!”


    古斯直接咬住未竟的威胁,扣住那截推拒的手腕,将咒骂碾成喉间震颤。亚瑟满脸怒火,下颚紧绷,牙关紧合,两手在拼命隔开距离,可疲惫和疾病终究拖累了他的体力。他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最终随着一记带血味的狠咬,那双蓝眼自暴自弃地合上了。


    当他们终于分开,男人不再咒骂,也没再挪动,他喘息着,粗鲁地拿袖子擦过嘴,皱眉审视着古斯。


    “我知道哪有钱。”他突然说,“如果你只是想找点乐子——”


    “抱歉,我必须纠正你,这是原则问题。”古斯说,“我不是把你当做乐子。我是认真的。毕竟,我们刚刚那番接触,已经足够从你那传到了,也足以向你传达了,不是么?”


    这回,亚瑟的眼神变得像是在看什么奇珍异兽:“你他*病在脑子是不是?”


    “这样看来,”古斯恶趣味地歪过头,“你更中意被我强制?”


    木台一声嘎吱响,亚瑟原地防备性地耸起肩背,几乎像只炸毛的猫科动物:“你他*敢——咳咳、咳!”


    已然熟门熟路地,古斯递过药水,顺势强行环过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亚瑟闭眼平复着呼吸,费力地挣扎了一番,没挣动,便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木屋里只有篝火的噼啪,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亚瑟朝火堆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


    “真他*活见鬼。”男人的手蹭过脑袋,像是想压下什么,但他头顶只有乱翘的头发,于是他用力抹过把脸:


    “我真知道哪有钱。小子。”亚瑟说,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是笔大钱,现金。足够你买个豪华药房,或者在纽约开一间诊所。如果你现在就动身——”


    “你值五千,亲爱的。如果我在乎的是钱,早就已经扛着你的尸体回去领赏了。那些救你的东西,是我自己用来保命的。”古斯叹口气,轻柔地掰过亚瑟的下颌,温和道:


    “别再拖延了,摩根先生。二选一,你是答应我的追求,还是我们来点刺激的?”


    亚瑟冷冷盯过来,眼神相当难以捉摸。


    “你他*绝对病得比我还重。绝对。”他恶声恶气地咕哝,“让我想想,行吗?我需要时间考虑。”


    “多久?”古斯追问。


    “先把那该死的钱弄到手。”亚瑟哼出一声,后槽牙磨着每个音节。“有了钱,没死在路上,再考虑你那荒唐事。”


    他有幅大骨架,健康时应该相当好看,相应的,病中的消耗也更大。方才那番反抗耗费了他不少体力,也给他的眼睑和脸颊染上了薄薄的红。哪怕一向只喜欢生命力旺盛的类型,也确信亚瑟能被自己养好,古斯依然得承认,这种临时限定的破碎感竟意外地别有风味。


    一时没得到答案,男人狐疑又警惕地看过来:“你也不急这一会儿,是吧,小子。”


    古斯克制着自己不答是。


    ……


    穿越后,得益于能读会写,又有医药技能,古斯几乎是当天就找到了合法的工作。


    可惜他改不掉挑食的老毛病。


    这让他这大半年很丢穿越者脸地没存下多少钱,也让他能在野地掏出面包、奶酪、罐头、浆果……总之种类丰富的豪华野餐套,数量却不够。


    考虑到亚瑟的情况虽然稳住,却仍相当地虚,古斯让出了仅剩的那个装着牛肉的。亚瑟注意到了,表情不大赞同:


    “你没必要这样,小子。我不是什么易碎品——”


    “你病着。”古斯不容置疑地推回去,“顺便,你的偏好是更直接?”


    “……什么?”


    “等‘钱到手,考虑好我这荒唐事’,”古斯饶有兴致地模仿着亚瑟沙哑的声线,“我们可以深入探讨这个。”


    男人瞪着眼,顿在原地,看起来很想泼他一脸,但最终只是狠狠戳进面包。古斯率先向浆果发起进攻,它们每一颗酸得都像荒野的报复。古斯吃得龇牙咧嘴,对面冒出声压抑的闷笑:


    “城里人不习惯这个,嗯?”


    古斯皮笑肉不笑:“你也别想逃,甜心。纯天然维生素,对你的意义可比我大。”


    亚瑟的叉子在半空中顿住,眼神活像见了鬼:“你他*的刚叫我什么?”


    “甜心。”古斯清晰地重复,“我觉得吧,摩根先生太正式,亲爱的太老套,宝贝儿又太轻浮。甜心刚刚好。”


    亚瑟的下巴骤然绷紧,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重重一坠,仿佛咽下了颗待发的子弹:


    “听着。小子。”他阴沉地说,“我不管你是从哪个该死的地方来的,但这片地方,这种话会让人脑袋上多个洞。”他警告,蓝眼睛直勾勾地,“我不是什么见鬼的‘甜心’,要么叫我亚瑟,要么叫我摩根,别他*在外面乱叫。”


    他低头继续对付食物,动作明显比之前粗暴,仿佛每一口都是在发泄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古斯窃笑起来:“亚瑟。”


    男人抬头:“……?”


    “喊着试试。”古斯一本正经地回,“毕竟我也不确定你理不理我啊,亚——瑟?”


    男人怒视他一眼,一言不发。


    但这事就像邪恶的人类刺挠一只猫,任何反应都是乐趣。古斯欣赏地掠过他绷紧的肩膀,故作伤心地叹口气:“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没有什么忌讳,也绝对不介意你喊甜心,蜜糖,亲爱的。当然,古斯啊,普莱尔先生啊都可以——”


    “闭嘴,普莱尔,你就是个混账玩意。”亚瑟没好气地瞪来一眼。“赶紧吃你的。到河狸岩洞还有段该死的路要赶。”


    “放松点,亚瑟。”古斯轻笑,“虽然我对你别有用心,但你没必要太担心支出——”


    “少来这套。小子。那里有几万——最少两万。”亚瑟恼火地说,“如果我们不去,会有其他人去。”他停顿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不是什么好人。”


    在这个时代,美国还实行着金本位,每一美元都可以换到差不多一克半的黄金。工人的周薪是几块,面包蔬菜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是几毛几分。几万块的现金别说寻常人,就算是自己,也有些眼热。古斯诧异道:


    “这是你们抢的银行?”


    亚瑟嗤出一声:“银行、火车、赌场、邮轮……该死的。任何有钱的地方我们都去了。”


    “达奇……他是我们的头儿。”他扯动嘴角,但不像在笑。“爱说些为了未来,为了有朝一日我们能远走高飞,去西边或者南边的某个该死地方种芒果的话。所以,我们每一次大行动的收入,都要上缴一半——”


    “等会,什么?”古斯更诧异,“就是说假设这次你抢了一万——”


    “交五千。”亚瑟干脆道,“剩下的五千跟行动的人分。”


    “哇哦。”古斯干巴巴地感叹,“你们还挺……讲规矩。”


    “达奇总说钱要花在刀刃上,说会用在值得的人身上。”亚瑟冷笑,“现在看来只有他和他养的老鼠——咳、咳咳。”


    不容忽视的某种情绪浸在他嗓音里。古斯推过水杯,谨慎地观察着他:“这么说来,他们是你的仇人?”


    男人又不说话了,那双眼睛像盯着桌面,又像透过桌子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古斯继续道:“那么,我当是我可以自由开火的意思?”


    这个词像唤醒了什么,亚瑟视线一凝,接着,完全能说是下意识地,直直落向古斯的手,然后是桌上餐刀,再到外套、腰侧、马靴。他放下面包:


    “你倒是提出个好问题,小子。你带着什么?左轮?猎枪?温彻斯特?还是只有你这些漂亮小刀?”


    “严格来说,”古斯纠结道,“我这趟没带你们常规意义的武器。本来路上捡了些,但之后拉上你,为了给马减重——”


    比被强吻时反应还大,亚瑟连眉毛都飞起来了。


    “——你就把枪都扔了?”他难以置信的问。


    古斯乖巧地点头。


    男人缓缓地吸了口气:“小子,你是在说,你,跟着一伙平克顿进山抓伙亡命徒,”他每个单词都像是嚼出来的:“‘没带常规意义的武器’?”


    他没多说什么,也没用脏字,神情却硬生生透出一股山狮看着幼崽啃仙人掌的无语。古斯忍不住分辩道:


    “你也在山上看到过我。我的工作就是跟在大部队后面,扎点针、开个刀之类的,为什么我要带枪?”


    亚瑟张开嘴,又闭上。好半天,他没吐出一个单词。半晌,他又抬起手。古斯猜测他可能是想要压下帽子之类的,但此刻那头暗金的发丝尽数暴露在外,于是他只能又一次重重地抹过脸。


    “我的枪呢?”亚瑟问,接着,像是意识到什么,他举起双手:“听好,你可以到那地界再给我——那地方可不是什么该死的郊游地。那里有人,而且是那种看到你就会往你脑袋上开洞的人。”


    他咳了几声,困兽似的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又转回:“这样,小子。把马给我,我一个人去。拿到钱后我回来找你。”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说到做到。”


    古斯也叼着面包起身。


    他比亚瑟高得不多,但一站直,亚瑟立即不甚明显地紧张起来。古斯侧过身,示意自己的外套口袋:“自己拿。”


    “……什么?”


    “你的枪。那时黑,我只捡到一把。”古斯含糊地说,继续解决早餐:“不过没给你清洁。”


    亚瑟定在原地,一副处理器过载的模样。古斯感兴趣道:“你不赶时间了?”


    男人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行动,动作快得像做贼。武器入手,他的表情也更复杂。半晌,他小声嘀咕:“见鬼。你可真怪。”


    “那么,”古斯诚恳地放下食物:“这有助于你加速考虑我么?或者让我插到你的待办事项前列?”


    亚瑟的手指在膛线刻痕间熟练游走,检查弹巢,卸弹复装,随后利落地甩腕入套。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无需思考,仿佛某种深入骨髓的仪式。


    “加速什么。”他回到原位,头也不抬,“已经说了,小子,我们先去河狸岩洞。”


    ……


    大约是左轮的配重唤醒了某种肌肉记忆。亚瑟绷了许久的肩线不知不觉松泛下来,那张亲吻起来很软和的嘴唇不再拧成一道强硬的直线,态度也少了几分尖锐。偶尔,甚至会主动答些问题,虽然大多是些简短的“是”,“不”,或者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哼,但他不再试图维持社交距离,也没拒绝同乘一骑。


    又或者,是对荒野的关注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古斯自然认不得路,前往范德林德帮前营地的旅程全靠亚瑟引领。他选择的路径往往是地图褶皱间隐藏的小径,有些甚至连小径都算不上,只是野兽在丛林间踩出的模糊足迹。


    山势起伏如海,树叶将阳光揉碎成金箔播撒,他们骑着老练的黑马滑过岩与土构成的怒涛。有时能俯瞰整片罗诺克山脉,有时又陷入幽深的峡谷与灌木,仿佛误入世界背面。


    在一段古斯完全看不出和其他路径差别的坡径前,亚瑟示意勒马:


    “这段开始,我们用腿。”


    “呃。”古斯环顾四周,标准的荒山野岭,不是树就是石头,不是石头就是灌木,风掠过的声音像无数声嘲笑——“亚瑟,我们还找得回来吗?”


    男人刚跳下马,还在喝水,闻言,眉眼间又多出股开始熟悉的无语:“小子,你完全不记路?”


    “……讲点道理啊,摩根先生,哪有路啊?”


    亚瑟长叹口气,拍拍他的肩,顺手指向地:“看这里,小子。马蹄印。有人从这里经过。至少两匹马,不超过两天。”


    古斯低头,这回倒捕捉到了印在草丛间的凹痕,但退几步再看,那些泥印又融在葱茏草叶间。只得转移话题道:“你似乎在担心有人跟踪我们?”


    “平克顿就在满山抓我,小子。”亚瑟不置可否,“而且还有……其他人。”


    “达奇?”


    亚瑟收紧下颌。


    “达奇早就不在乎我是死是活了。”他冷笑。“但迈卡肯定在找那笔钱……那个一小时不提钱就不会说话的杂种。”


    古斯茫然:“……迈卡?这又是谁?”


    亚瑟咬紧牙关,眼神变得阴沉。


    “迈卡·贝尔,达奇被马尿迷瞎了眼带回的毒蛇。”他恶狠狠地啐出一口,“帮派完蛋就是因为他,这个背信弃义的杂种出卖了我们所有人,还杀了苏珊……如果他先摸回营地,那我们就得和那笔钱说再见了。”


    “而要是他发现我还没死透……”亚瑟冷笑一声,“我的人头能给他换上一笔不错的赏钱。”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左轮也已经提在手中。“听着,小子,我感谢你救了我,真的。”他偏头咳了两声,“但继续走,你可能会送命。你该在这儿挑个顺眼地方等着,”他有些不自在地比划了一圈,“要是我活着,我会回来的。”


    “‘要是’。”古斯啧声重复,“要是你没回来,怎么办?”


    “那就意味着我已经下地狱了,小子。”亚瑟喉间溢出声沙哑的笑,伸手拍了拍一旁黑马的脖颈。“你找不着路,但这姑娘能。她是匹好弗里斯兰马,比人还机灵。她会带你回到你的文明世界,到时你可以再跟着你的平克顿们一起来。”


    “不行,这买卖不划算。”古斯沉思道,“你得先付点定金。”


    “……什——”


    ——古斯扑上去,精准攫住亚瑟的唇,正好搅碎那未成形的疑问。这次亡命徒的震惊比前几次少了些,嘴唇甚至有些抖。那只没持枪的手推了过来,力道远不如先前坚决,像是在犹豫。


    亚瑟大概也察觉到了,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喉音,像是困兽最后的威慑。古斯趁机顶开他齿关,立刻被警告地咬了一口。


    “少得寸进尺,小子。”亚瑟不耐烦地拿袖口蹭过唇角,“现在老实待着——”


    “不,摩根先生。”古斯舔着渗血的舌尖笑,像头得逞的年轻灰狼:“债务未清,债主有权追讨——所以,我跟着你走。”


    亚瑟瞪着眼,被亲吻和疾病洇得相当红润的嘴唇绷成一条不赞同的线。这线蠕动着,似乎即将喷出些怒骂,但咳嗽又先一步插了队。最终,他气急败坏地背过身。


    “随你便吧,你个混账玩意。”他大步朝前方走,“死了我可没空给你收尸。”


    他还穿着那件棕不拉叽的旧皮衣,磨得发亮的皮革吝啬地遮掩了底下堪称完美的腰线,好在没盖到更下方那道完美的臀峰。即使肺结核已经带走了不少体重,那片弧度依然相当饱满,以至于那条从腰间斜下的子弹带完全像是靠它顶起——


    “把你的眼睛放在路上,小子。”亚瑟没回头,声音里却掺着警告:“这地方有蛇。”


    “抱歉,”古斯毫无诚意地回应,“被风景分心了。”


    男人不屑地哼了声,似乎还带着什么“城里人”之类的嘀咕。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进,又穿过稀疏的树林,直至看到一堵墙似的岩壁。一个略深的洞穴呈现在石壁缝隙间,入口处有人为开凿的痕迹。


    “从这开始,小声说话。”亚瑟压着嗓子,“跟紧了。这里头很深。”


    他没说错。洞窟阴湿的吐息扑面而来,深得让古斯对能嗅到这的平克顿侦探感到无比钦佩。木梯连着木梯,石台连着石台,几个麻烦的上下坡后,古斯索性不要脸地一探手,一把抓上亚瑟的子弹带——


    昏暗里,亚瑟步伐一顿,停了好一会儿,从牙缝里泄出气音:“你是瞎了还是怎么的?”


    古斯不以为耻地把那截带子拽得更紧:“那也比摔断脖子体面。”


    亚瑟一声不吭,古斯当他默许了。


    步子越发深入,空气越发潮湿沉闷,也能清晰感觉到亚瑟强忍咳嗽时的震颤。洞穴越来越宽敞,壁上油灯挂钩和焦黑的烟渍逐渐多起来,显然有人经常在此活动。


    “到了。”亚瑟指向前方,“我们的储藏区。”


    老实说,古斯只看到一片大概的开阔地,篷车轮廓跟巨兽骸骨似的匍匐在黑暗里。而亚瑟跟只开着夜视的大猫似的,轻车熟路地往里穿,不时还低声指认什么“药品马车”、“弹药马车”之类的东西。下一秒,毫无征兆地,他刹住脚。


    古斯猝不及防,本能地把上前方的腰,亚瑟却压起了嗓音:“灯油味。”他小声说,“新添的。”


    “……?”


    这都是怎么发现的?古斯大惑不解,亡羊补牢地嗅了嗅,倒是确实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煤油气。亚瑟却扒开他的爪子,擦了根火柴。


    火光跃动。古斯终于看清,他们站在一个宽阔的石厅边缘,周围散落着翻倒的木箱、空酒瓶和生活用品——“你们就住这?”


    亚瑟径直扑向一辆角落的马车,底部一番摸索,拽出个厚重大箱。接着,他从怀里取出把小钥匙。箱盖开了,露出个相当朴实的麻袋。


    “还在。”他吐字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全都还在。”


    “……啥啊?”古斯困惑地摸索,昏暗中亚瑟嗤笑一声,擒住他的手腕往下一引——


    古斯神情一滞。


    是纸片。


    厚重的,小张的,方形的,触感熟悉的,这个国家用作一般等价物的纸片。满满一麻袋。


    他又往里伸了伸,发现这麻袋的长度可以装下大半条胳膊。


    “没白来吧。”亚瑟的笑声裹着被压下的咳嗽,枪茧刮过古斯手背:“这个份量,应该是四万多点,你拿一半走——”


    “暂停,摩根先生,”古斯冷冷道,“我好像听到有人,想要赖账?”


    “赖账?”男人沙哑地重复,声音里满是被冒犯到的怒气:“这叫公平交易,小子。你救了我的命,我付够买这半条命的钱。”


    没有照明,四周一片昏昧,堪称伸手不见五指。但古斯能感知到,那股若隐若现的锁定感又来了,那源头就在他面前,亚瑟威胁地前倾——


    “这他*的已经比任何医生该得的都多!”男人的吐词几近冲脸,那股锁定感随之更清晰,也顺势点亮了那张脸——那张成熟的、饱受疾病折磨的、锐利中被疲惫蚀出裂痕的脸:


    “我已经病得像条该死的狗,身后还跟着不少想把我脑袋挂马鞍上的人。我拿不出更多了,普莱尔。”他疲倦地说,“你可以找到比我好百倍的人,小子,年轻的,健康的,没被通——嗯唔唔!”


    古斯一把扣上亚瑟的后颈,径自用嘴堵上那些划分遗产似的词句。对付这种比钻石还要硬的嘴果然是行动更好于言语。亚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然后开始使劲地推。


    他的反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暴,双唇紧锁,手掌推搡,膝盖和腿也开始又顶又踹。古斯不管不顾地黏着他,黑暗中的吻带着种近乎绝望的热度,古斯尝到烟草的焦苦和些许血腥气,久病之人特有的苦涩,荒野漂泊者的粗粝,还有某种深埋的、被刻意压抑的情绪——


    “哎呀呀,摩根?捡回条命啦?你还真是到哪都不寂寞……”


    话音伴随着火光,一眨眼照亮了洞穴。亚瑟的挣扎倏地一凝,右手疾速摸向腰间,但他还隔着古斯——


    砰!


    枪声炸响,震得耳膜生疼。剧痛从小腿窜上,古斯痛呼一声放开亚瑟,愤怒道:“谁?!”


    火光摇曳,一个披着金发、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晃着啤酒肚逼近,身边两个手下,脸上满是讥笑,手中左轮还冒着青烟。


    “多有叨扰啊,先生们。”这人懒洋洋地拖长声调,声音是讽刺和愉悦的混合:“瞧瞧这感人场面——我是不是刚好救了咱们的亚瑟宝贝儿,免遭某些……呃,不合时宜的追求?”


    无论是看还是听,这人都像是来送死的。古斯阴沉地盯着他,肩上却一重。亚瑟的手安抚地按了过来,相当用力。


    “迈卡。”亚瑟厌恶地说,“你这该死的叛徒。”


    “真叫人寒心,亚瑟。”迈卡夸张地叹息,“怎么,想独吞咱们的公款,养你的小情人?噢——”他恍然大悟似的咧嘴一笑,“原来你这杂种喜欢的是这款,怪不得你没和比尔那头猪猡滚到一起——”


    “打扰一下,你就是迈卡?”古斯问,“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达奇的宠物?亚瑟说你是靠舔达奇的痔疮才混进帮里的,看来传言不假。”


    这挑衅相当有效。背上,亚瑟的手臂飞速在移,面前,迈卡的脸色瞬间阴沉,那截枪口也抬高:“你这狗杂——”


    他没能骂完。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恍如某种多汁的浆果在密闭容器里爆了浆。迈卡的话音骤然中断,表情冻结在暴怒的瞬间。他的眼睛缓缓睁大,脸上的愤怒逐渐被纯粹的空白取代。


    鲜血从他的鼻孔、耳道和眼角渗出,他的嘴张开,却没有声音,只有血,更多血。他的身体向后踉跄几步,这时,他身边的一个手下终于回过神,而迈卡的手枪滑落——


    砰!


    跳弹在岩壁炸出火星。迈卡手下惊恐中也开了枪。古斯半撑起身,嘴角勾起,瞳孔深处掠过幽光——


    “够了!”亚瑟一声暴喝,他突然起身,挡在古斯身前,左轮稳稳地指向那两个惊魂未定的迈卡手下:“放下枪!”


    那两个帮派成员如梦初醒,继而当啷两声,金属与岩石碰出颤音。亚瑟马靴碾着血泊,一步步逼近:


    “听着,给我记住,迈卡是我杀的。这叛徒杂种背叛了所有人,我替帮派讨回了公道——”


    砰!


    枪焰撕开潮湿空气,迈卡的头颅如同熟透南瓜般爆裂,红色的血液与白色的脑浆在地面涂出一滩。亚瑟的眼神冷得像冰:


    “谁要是记错了故事开头……”


    那两人脸色煞白,一个拼命点着头,另一个双手高高举起:“明、明白!摩根先生!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不不不,我们看到了,迈卡是被你杀的!你杀的!”


    “很好。”亚瑟扯动嘴角,“现在,带着你们的老大滚出这里。”


    相当自觉地,那两人抓起迈卡的双脚,一人一只,蹒跚着向洞口撤退,速度快得活像有恶鬼在追,以至于迈卡的尸体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将地面涂抹得更加狰狞。


    待他们消失在视野,亚瑟转过身,蓝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最终,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别乱动,小子。”男人烦躁地说,“怪不得‘没带你们常规意义的武器’,嗯?”


    古斯双手合十,满怀期待:“我猜,这是我被正式列入考虑范围的意思?”


    亚瑟没答话,只是蹲身查看他的伤势,但拒绝与他对视:“我从没见过那样杀人的。小子,你到底是个巫师,还是个什么见鬼的鬼东西?”


    “我要求先听到你的考虑结果。”


    “你还能赶路吗?”


    “亚——瑟——?”


    “闭嘴。”亚瑟恼火地打断,“先离开这该死的地方。”他顿了顿,又严肃地盯向古斯:“小子,这种把戏别再随便用了。有人看见会有麻烦,这儿的人见到不明白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从背后给你一枪。”


    “放心,你也不用太担心目击者。我能感觉得到注意。”古斯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比如现在,我感觉到你在关心我,我——唔唔唔?!”


    几次强吻得到了报应,亚瑟的手掌不容置疑地捂上了他的脸。


    “你得学着用枪。”亚瑟在说,语气强硬,表情却有些不自在:“我会给你找把趁手的。”


    【END】


    ……


    【亚瑟·摩根的备忘录】


    依然怀念写东西的感觉,但日记本已经给了约翰,暂时借这几页纸来记录一下要做的事和该记的事。


    那笔钱暂时藏在外面,等风头过了再说。普莱尔的伤运气很好,不严重。


    得教普莱尔骑马和开枪。他只会走直线,而且他那鬼把戏太招摇。


    普莱尔的腿伤早就好了,却装了好几天。揭穿后他居然说他地界的人就这德行。见鬼,我看不管哪个世界,他都会是个混账。


    混账毁了我的烟草!


    混账喜欢野餐。但总爱吃些杂草?浆果?下次应该带他打头鹿。


    混账提议去圣丹尼斯,他会在郊区租个院子。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眼下没别的选择。


    在城里时要多跟人打招呼。


    跟城里人打招呼时要笑,要微笑着打招呼。


    不要见人就笑。


    要剪头发,刮胡子。混账好像是说两日胡长度的胡子和我最适配?这是什么?


    拌杂草味道还行。也许可以种点。


    混账玩意又在我睡觉时盯着我看。该死的有点毛骨悚然。


    药似乎有用,咳血少了。混账得意的样子让人想揍他。


    小屋漏雨,屋顶需要修。得找些木板和工具。


    混账玩意似乎真的能治好我?(涂抹)这念头太荒谬了。


    记得买咖啡。


    见鬼。我没推开他。


    要买双人大小的毯子,补充食物。


    注意,双人毯子不实用。混账晚上会抢被子。


    买单人毯子。单人枕头。


    混账睡觉时手老搭在我身上,声称是为了检查我的呼吸。胡扯。


    见鬼。为什么床会坏。附注:买新床,或者做一个新的。


    注意,混账的记性好得出奇。不要被他绕进去。不要随便答应任何事。任何时候都不行。


    查看马厩。


    注意,翡翠牧场的那匹马不错。


    为什么混账会喜欢我光着身子扎丝巾?还说好看?城里长大的小子都是这么变态的吗?


    混账说等我好了要带我去些别的好地方。可能是喝酒说胡话,但听着不像达奇的空话。


    今早没咳血。混账的脸都快笑烂了。


    应该买个新日记本。见鬼。旧的那个怎么就给约翰了。


    搜索约翰的消息。


    给约翰写信。


    注意,混账似乎注意到我在写,这混账会偷看。


    ——看就看吧,古斯·普莱尔,如果你正在看这张纸的话,你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账。


    打听到平克顿已经放弃搜索。也许真能考虑那个去别的地方的馊主意。


    注意,马厩有匹好马,应该和古斯(涂抹)混账很相配。


    准备新的马具,以及马蹄铁,要教混账怎么和马相处,怎么照顾马。


    要活着。


    60  ? 日常


    ◎“上次你那……一块钱,挺好的。想再赚一块吗。”◎


    像是个好兆头, 他们才收拾好这趟出门的装备没多久,营地边缘就钻来一条流浪狗。


    那是条垂着耳朵的大狗,蓝灰色短毛, 深色斑点,看起来流浪了一阵子, 但身躯线条依然流畅结实。它在营地外围踱来踱去,既不敢贸然靠近, 又不舍得离开食物的气息。约翰的儿子小杰克先发现了它, 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狗狗!谁的乖狗狗?”


    小男孩欢天喜地叫喊着,取了条相当明显的直线路径。亚瑟眼疾手快,赶在最后一秒抄起男孩腋下, 将他稳稳地放到了另一边。


    “收着点莽劲, 小牛仔。”男人的声音意外地柔和,“这样扑向一条大狗, 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可它长得像是个乖狗狗!”杰克抗议,眼睛依然紧盯着狗。“它肯定想和我们做朋友!”


    “我看也是。”古斯抱着胳膊, 饶有兴致地出了声口哨。游戏剧情里,克莱蒙斯岬营地的随机事件, 该有只猎犬出现的——“看, 它在摇尾巴。嗨?小家伙?”


    他试探着向前, 可亚瑟的臂膀先一步横过,直接把他往后一拨。


    “这是条卡他豪拉豹犬, 小子。天生的猎场好手。能追捕比你个头还大的野猪和逃走的牛,有时还得看家护院。要是吓着它,你的胳膊可不够它啃几口。”


    话是这么说, 这家伙却自己走到最前, 单膝点地, 伸手向狗:“要像这样,先让它认识你。”


    狗果然迟疑地向了前,伸出鼻子碰了碰亚瑟的指节。亚瑟保持不动,任由狗在他的手掌上嗅来嗅去。


    “瞧见没?这才算拿到通行证。现在,该递见面礼了——”


    男人没回头,没碰狗的那只手倒是向后探出。古斯一番张望,赶紧拆了包饼干。食物进手,亚瑟却不满起来:“招待新朋友可不能这样,小子。你包里的那块熏鹿肉呢?”


    “狗不能吃太多盐,亚瑟。”古斯分辩,“会让它们掉毛。”


    亚瑟哼出一声,抓着饼干的手催促地晃了晃:“掉毛?老天。你觉得野外的猎物会担心猎犬吃得太咸吗?”


    古斯继续拒绝:“可它都已经到咱们这儿了,好习惯当然要现在养起。”


    “那你也该给点像样的——”


    但狗看起来完全不介意。见两个人类还在争执,它后腿一盘,居然老实地坐了下来,两眼里闪着期盼的光。亚瑟只得拿那块饼干递过去,狗小心地叼进嘴里,一口嚼碎,尾巴快乐地砸着泥地。


    “你还真是个礼貌的伙计,不是么?”亚瑟有些诧异,两手却已诚实地摸上那身短毛。狗更高兴了,热情地把脑袋往他手里递。古斯趁机也伸出手,让狗录入自己的气味:


    “我们应该留着它——等会,让我仔细瞧瞧,好的。亚瑟,我们应该收留这个小伙子。”


    一旁的小杰克弹簧般蹦起:“真的吗?普莱尔先生,你要养它吗?”


    男孩也试探着来摸狗,狗没反对。亚瑟却斜睨过来:“‘我们’?你的意思是,你喂它?”


    “为什么不?我知道狗应该吃什么。”古斯耸耸肩,“大不了我多钓些鱼。”


    “太棒了!”杰克雀跃着转圈,“那它晚上可以蜷在我毯子边吗?就像故事里的守护犬?”


    “悠着点,小鬼。”亚瑟伸手按住男孩的肩膀:“说出这话的这位普莱尔先生可是城里人,指不定哪天就跑了,到时它饿了——”


    “——谁跑了?”


    达奇·范德林德的嗓音忽然自背后不远刺来。古斯险些原地蹦起,亚瑟收手的幅度几乎带出残影。下一秒,这家伙若无其事地起身、斜步,不着痕迹地拉开一道不近不远的距离。


    “达奇。”男人用下巴指了指侧前方。“杰克发现了这条流浪狗。我们想留它在营地。”


    “好啊,看来我们的小家庭又添新成员了?”达奇笑着挽起袖口,蹲身查看那条狗。古斯盯着猎犬翕动的鼻翼,暗自期盼那排利齿能撕碎这张虚伪的大脸。但狗没有。跟闻他们一样,狗谨慎地嗅了嗅达奇的手,随后同意达奇摸。


    “你们起好名字了吗?”达奇问。


    “因克。”亚瑟不假思索,“他就是这个颜色的。”


    他说得没错,这狗的蓝灰色皮毛确实像初写下的铁胆墨水(Ink)。但他日记本里只有铅笔的痕迹。也许当生活更安定些,他会愿意尝试墨水?水彩?古斯暗暗地记下:“叫阿特拉斯怎么样?希腊的擎天泰坦,健壮又狡猾。”


    “它是只流浪狗,可能做了坏事。”达奇摸着狗,语气倒是毫不客气:“该隐,就叫该隐吧。”*


    该隐在神话里因为嫉妒杀了弟弟亚伯,成为第一个罪人和流浪者。游戏里狗其实就叫这名,可一和达奇嘴里的有罪推定对应上,就显得不大公平。古斯不动声色道:“三个名字会把狗弄糊涂的,不如让它自己选?”


    达奇瞥来一眼:“有趣的提议。”


    没人反对,于是众人踩着湖边沙砾退开半圈。被围在中央的狗困惑地支起前爪。古斯拍拍自己的膝盖:“阿特拉斯?”


    狗耳朵抖了抖,没有其他反应。达奇清过嗓子:“该隐!”


    帮派领袖用了发号施令的威严声音,狗迟疑地原地晃了晃尾巴。亚瑟略微弯下腰,伸出手掌:“因克,过来。”


    狗眼睛一亮,尾巴摇动的频率猛地变大,一头扎向亚瑟掌心,热情得让古斯怀疑亚瑟夹带了东西。但达奇在旁边。狗不理达奇。古斯当即满脸笑容地一合掌:“看来它选好了。”


    “噢,是的!”杰克兴奋地拍着手,“因克最爱亚瑟叔叔!”


    新得名的猎犬似乎听懂了对话,它站起身,在他们之间来回走动嗅闻,最后将屁股墩在亚瑟的马靴边,尾巴抽来甩去。达奇呵呵地笑起来:“看来咱们的亚瑟总有办法收获忠心,是不是,小家伙?哦,现在该叫你因克了。”


    他又去摸狗,狗依然给摸。这似乎取悦了帮派首领,达奇捻着胡须笑道:“欢迎入伙。亚瑟,有没有打算请因克伙计喝一杯?”


    “因克只是馋饼干渣,达奇。你要带的是牛肋排,这会儿它就该叫该隐了。”亚瑟低沉地咕哝,指节温柔地搔弄猎犬耳根褶皱,但怎么看怎么有些得意。“走了伙计,咱们去找点像样的吃的。”


    ——就说你作了弊。


    古斯很想投以鄙视的一眼,可这作弊越过老东西赢回只狗……而亚瑟的狗显然就是自己的狗。某种隐秘的愉悦突然漫上心头。古斯故意拖长声调:


    “它还需要根牵引绳,亚瑟。你已经别着警徽,再牵条警犬,最好再套身制服——保管没人敢怀疑卡拉汉副警长的权威。”


    “上帝啊。先生们。我以为只有杰克这个年纪的才沉迷扮演警长。”达奇抱臂打了个寒颤。“想象这画面,真让我浑身不适。”


    他摇着头走了。古斯揶揄道:“看来,我们得探讨一下具体谁来喂它?”


    “少来,普莱尔。”亚瑟顿时隐晦地瞪来一眼,“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喂它?”


    “啊?可是,亚瑟叔叔?”一边的杰克发出困惑的声音,“因克是你的狗啊?为什么你要和古斯叔叔商量?”


    这问题的杀伤力可相当大。亚瑟一僵,古斯也是一顿。接着,古斯迅速屈膝半蹲,堆出笑脸:“大概是因为古斯叔叔更懂得狗……”


    “但因克更喜欢亚瑟叔叔……”


    这小朋友真不可爱。古斯僵着脸揉过男孩的头毛:“但你亚瑟叔叔很忙。就像,就像是你和你爸妈,不对,就像你和营地的其他叔叔阿姨一样,有时候你妈妈负责照顾你,有时候其他人照顾你。大伙就是这样互帮互助……”


    杰克更加困惑地眨着眼睛:“但主要就是妈妈照顾我……”


    古斯:“……”


    古斯催促着脑子跑出新的敷衍理由,亚瑟却干脆地拉开他的手:“没事,杰克,大人的事就是这么麻烦。”


    男人说着,起身,扭过头——


    “喂,马斯顿!艾比盖尔!”他朝帐篷方向大喊:“你们的小子在这抱怨马斯顿从不管他!”


    ……


    约翰沙哑的怒骂追出几十码远时,因克已经获得了一条新皮绳。亚瑟拖着不明就里的蓝尼,古斯抱着狗,三人一狗占据一辆拉货的大篷车,火速撤离了营地。


    主任务是采购物资,然后分头行动:蓝尼带着因克和补给返程,古斯和亚瑟搭乘蒸汽火车前往里格斯站,从那租马往草莓镇。但很快,他们碰到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罗兹镇,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小镇。尽管南北战争已结束三十余年,黑人依然被镇民视为农具。劳动法修订了没错,但也不妨碍如如吉姆·克劳法的种族隔离法条出台。


    古斯穿得很好,亚瑟别着警徽,他们甚至还带了条狗。于是,他俩得到寒暄,狗得到夸奖,作为黑人的蓝尼得到的却只有往角落的一指——“仅限白人”标牌像道隐秘的疥疮,歪斜地糊在褪色广告画边缘。*


    店铺老板要么避免与蓝尼目光接触,要么隐晦地朝古斯或亚瑟眨着眼睛,歪歪嘴角,漏出些诸如“先生们,新时代了,不好这样招摇过市的……聪明人都是关起门用,哪会大喇喇牵出来遛弯”的劝诫。


    帮派初来乍到,需要低调,身边又恰好有一辆满载的篷车,蓝尼主动扮演起了马夫和苦力。他的表情几乎在第一道厌恶的视线投来时就自然地讨好和瑟缩起来,只有当没被注意时,才打起手势,用暗号开些干脆来一票的玩笑。


    但这趟的附加任务是带他散心。古斯和亚瑟一番商量,干脆省下车票钱,三人骑马带狗先往草莓镇东边的平脖子站。


    “保守落后的乡下小镇就是这样,每当看到个自由行走的黑人,就会想起他们祖上失落的岁月,然后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赖到这个黑人头上。”古斯说着,让金条避开路中央的泥坑,“所以我在考虑,等条件再稳当些,蓝尼和查尔斯可以跟我进城。”


    这两个深肤色的帮派成员里,查尔斯沉稳可靠,蓝尼能读能写,枪法虽然不及一些前辈,但也相当好,而且刚好都和亚瑟关系不错。亚瑟望来一眼,还未说话,蓝尼倒是先笑了:“听起来挺不错,希望比刚刚那个小镇的待遇强——你们看见那老板看我的眼神没?好像我要偷走她的银餐具似的。”


    “老天,你在那挤眉弄眼的,我以为你得手了?”亚瑟顿时哼笑,“结果你还没有?”


    “餐具没有。谁要嚼烟?”蓝尼咧嘴一笑,忽然从怀里抖出一把包装,“趁那秃顶老头吐痰时顺来的——正宗弗吉尼亚嚼烟!”


    “下次拿点别的。”古斯摇摇头,“我不碰烟,亚瑟戒了。”


    黑人小伙显得很茫然:“可这只是嚼烟啊?就像是,呃,就像是会踢你嘴的糖?”


    “看,伙计,你也知道,当你嚼这东西,它会踢你的嘴。”古斯轻笑,主动换了种更通俗的说法:“烟草制品的害处,就是在你抽完之后,它们的鬼魂还留在你身体里,继续跟你们的口腔、喉咙、肺纠缠,踢啊,烧啊,让你恢复得越来越慢。”


    “把你的身体当成一栋房子,它就是引火的燃油。等你受伤发烧,本来是能扛过去的,可它在烧着你,病在烧着你,你开始摇摇欲坠——”


    “好了,小子,别吓着蓝尼。”亚瑟忽然开口,“还有,管好你的金条,别来抢我的道。”


    “拜托,摩根,你在胡说啥啊?明明是你自己在怕!”蓝尼立马嚷嚷起来,但还是把嚼烟吐了出去。“不过确实听着瘆人……等会、等会。你们喝酒吧?是喝的吧?难道你俩到了酒吧,什么都不喝,光盯着我喝?这有点怪啊,老兄们。”


    “啤酒应该没问题……”亚瑟清了清嗓子,“记在这位普莱尔账上。”


    古斯:“……”


    古斯:?


    “我可不喝。”古斯说。


    “我想喝。我好久没喝了。”亚瑟若无其事地说整理马缰,眼睛不知为何格外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三杯啤酒。你,我,蓝尼,能出什么乱子?”


    “我可没同意,摩根先生。”


    “小子,你要雇我们干活,却连啤酒都舍不得请我们喝一杯?”


    古斯哼笑:“我雇你们干的又不是喝酒的活。”


    亚瑟半眯起眼睛:“这么说,你连喝什么都管?”


    “我管了这么久,不差再加些天。”古斯索性让金条加速,“你我都知道,一杯很容易分裂成两杯,两杯后就是三杯。”


    “我有分寸,邪-咳,普莱尔。”亚瑟也加速,“信不过我,嗯?”


    黑朗姆精神头正好,接到主人的指令,当即高兴地嘶鸣一声,开始奔跑。而那匹叫做金条的沙金色战马毫不示弱,发出声嘲讽似的回应。蓝尼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男人迅速和自己拉开距离。


    两匹良驹并肩疾驰,马蹄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闪烁。先前跑在前方的因克此刻汪汪地跟在后面,而这俩还在你来我往,不断斗嘴,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个同伴。


    蓝尼的目光从一人移到另一人,越发茫然困惑。他的马匹喘着粗气,勉强小跑几步又放慢了速度。直到因克沾着草屑的尾巴尖都越过自己,蓝尼终于忍不住大声抗议:


    “上帝啊,怎么回事?你们赛马前能不能打声招呼?照顾下我这匹老伙计!就是些带沫淡酒而已,我请客、我来付,行了吗?就当感谢你们带我出来透气!等会我!”


    ……


    当太阳把西侧山脊烙出一道金边时,这趟旅程的第一个目的地出现在地平线:平脖子站。


    这个蜷缩在铁路线上的小站既没有圣丹尼斯总站的煤烟穹顶,也没有罗兹镇新砌的红砖月台。两层高的木结构站房歪斜地杵在中央,斑驳的墙板上新漆着“西部联合”的崭新标志。酒馆、旅店、棚屋乃至帐篷松散地环伺四周,活像群围着母鸡打转的杂毛鸡雏。*


    站台旁,几个工人正将吃力地将最后一批木箱和麻袋搬上站台,为傍晚的班车做准备。而在看清来的陌生人骑着的马匹和身上的警徽后,原本倚着木墙打盹的旅店服务员纷纷精神一振,热情地迎了上来。


    三块五,包含两个房间、马厩草料、冒着热气的浴桶和两顿简单的饭,衬得圣丹尼斯的套间价格像在抢劫。而蓝尼才十九岁,又是被他们捎出来,这个钱自然不能让他掏。古斯喂完因克,忧伤地揣着自己的钱包回到房。


    倒不是心疼钱。作为带养老档穿越的玩家,背包还有好些金条珠宝,但没人直接拿它们花的……所以,此时此刻,最后的现金,一块九毛五。


    帘子已经全拉上了,亚瑟正在写日记。那头暗金的头毛缠绕着水汽,穿得也相当慷慨,动作却透着股警惕——一见他进屋,这家伙就把本子扒拉过一个方位,还吊起了眉梢:


    “怎么了,小子?让我猜猜——钱包空了?”


    “没错。正考虑上赌桌。”古斯哼哼,“仓库里有伙人在玩德扑,筹码堆得比酒瓶子还高。”


    “想靠赌博翻本?那完了,小子。你还不如趁早学着怎么抢劫。”


    “事实上,我是风险厌恶者。”古斯一本正经地说着,俯身从背后搂过去,手掌虚拢亚瑟握笔的手:“我有家要养,所以我顶多投点零花——”


    亚瑟不写了,只拿铅笔威胁地戳向他虎口。古斯笑着缩回手:“好的,我不看。你忙你的。”


    古斯准备走,亚瑟却低嗤一声:“其实没什么,就是在想着塔希堤。”


    “嗯?这代表你让我停还是——”


    亚瑟合上日记本,拎出他趁机钻进领口的爪子,那双蓝眼睛却转过,手也没完全离开。


    “塔希堤。”男人重复了一遍,嗓音几乎只是耳语,“达奇总把那地方说得像蜜糖浸泡的天堂。芒果园,甘蔗地,没有悬赏令在我们屁股后面追着……可见鬼,我现在才发现,我画不出那些棕榈树的叶子。”


    手腕上有些砂纸似的摩擦感。那只带枪茧的手正无意识地揉搓着他,仿佛在试图通过他感受某种热带植物的树杈。


    “今天罗兹镇那些蠢驴看蓝尼的眼神……真去了塔希堤,会有什么不同?那儿的人怎么看待蓝尼和查尔斯?”


    “你的忧虑比候鸟飞得还远,牛仔。”古斯被逗乐了。“我们最需要关注的,难道不是先把药做出来,再看看大伙能不能适应普通镇民的生活?我敢说,热带岛屿绝对比南方小镇无聊。”


    “唔。”亚瑟投来一记锐利的眼锋。“你倒挺想去?”


    “虽然我跟达奇不熟,但达奇的选址思路……不能说错。”古斯谨慎地说,“他只是从来没向你们展示过完整规划——”


    “听起来你对达奇有意见,小子。”亚瑟微微皱眉,那只抓着他的手也不动了。“每次到达奇,你的样子都会有点……不对劲。”


    该说不说,这亡命徒的嗅觉可能比屋外的因克还敏锐,而这情况再作无辜状只会显得更可疑。古斯索性用了点力,把这家伙从椅子上带起来。此刻,他俩面对面站着,近得能感受彼此的呼吸。


    “怎么?”古斯笑眯眯地,“只许你像警探似的怀疑我,不许我质疑达奇的蓝图?”


    亚瑟眯着眼打量过来,嘴角微微抽搐,那种神情很难解读——介于被冒犯和被逗乐之间:


    “我可没怀疑你,小子。我们间的事,和达奇,完全是两码事——”


    “我说的是我们最初时候的事。”古斯狡猾地截断话头,“你怀疑我是个邪祟兼骗子——”


    “嗯哼,你现在也够像骗子的。”亚瑟居然点头,脸上似笑非笑:“但你又蠢又瞎……”


    他没多说,但这根本不用说得多明白,也根本没法反驳。古斯勃然大怒……古斯忍气吞声:


    “没错,我很可疑。达奇呢?他是说要带你们种芒果……他这辈子啃过几个芒果?等你们种出来,是打算自己包场还是卖给谁?岛民么?他们不缺这口。岛外么?算上运费那得多少一磅?哪个商人会大老远跑来买,而不是就近采购?”古斯压低声音,“何况,你们连第一棵树都没开始种,是吧?但达奇已经让你们在脑子里住进芒果园了。”


    男人的表情有点空白,俨然从未考虑过这么多。他抬起手,像是要惯性去压那顶赌徒帽,但它正孤零零的悬在床柱上。于是他的手只是困惑地隔在古斯身前。


    “你说话方式像个该死的律师,邪祟。”他咕哝着,却也没真的用力。“达奇,他有计划。他总是有计划……或许,或许我们可以买一个现成的芒果园?”


    但这话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于是,他又挠了挠下巴,眼神游移,仿佛要把困惑碾进胡茬里——


    “我可以学着种芒果,应该不比放羊和驯马……见鬼。”亚瑟啧出声,坦率地回视过来:“行吧。你说得对,小子。”他悻悻地承认,每个音节都像从铁砧上敲下来的钉子,“我们是没想那么远,但那也不代表达奇在撒谎。反正,热带、海水、小岛,听起来就是比罗兹像样。”


    他怀疑了。尽管不多,尽管十几年的惯性仍在,但这是个好的开始。古斯努力遏制住将上脸的得意:“我不否认。哪天我带你去好了。”


    “是吗。”亚瑟不置可否,“你存几个子了?”


    古斯神情一僵。而下一秒,亚瑟望着他,慢慢地笑了。


    “上次你那……一块钱,挺好的。”亚瑟下颌微抬,后腰往书桌靠了靠。


    “想再赚一块吗?”


    【📢作者有话说】


    *


    *游戏里营地狗译法用的是凯恩,本章用了更加广为人知的该隐


    *游戏罗兹镇没有明显的“仅限白人”标牌,本章为结合史实修订。平脖子站景色描写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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