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入伙


    ◎“以后咱们就是搭档了。明白么?”◎


    大约是职业附赠的警惕心, 哪怕房间的门反锁、帘拉好,亚瑟的左轮和猎刀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这毕竟也是睡觉时间,于是, 那条很能强调臀线的长裤和马甲一起挂去了椅背,亚瑟身上只剩下条及膝的棉衬裤, 外加一件松开了领口袖口的白衬衫。因他正侧躺,两块饱满的胸肌一块压着另一块, 在衬衫半敞的缝隙间现出一道线条明显的弧。


    古斯很想正直地望向那双蓝眼睛, 但视线就是很没出息地往那处坠。亚瑟等了一会儿,奇怪地低下头——


    “……呵。”


    男人喉咙里溢出声低沉冷哼,干脆地撑起上身坐直了。这还不够。一颗接一颗, 那些散开的扣也被麻利地扣起:


    “得了。小子。”他不咸不淡地警告。“明天还有场硬仗要打。”


    古斯遗憾地注视着那段迷人的线条被一点点掩盖, 忍不住尝试进行一番迂回:【你太紧张了宝贝,反正我们现在已经解决了我看不全的问题——】


    “胡扯。不是‘我们’。只有‘我’。”亚瑟冷笑, 被子堆在他腰间,反倒显出几分坦荡。“在你能解决好你那该死的毛病前, 最好给我安分点。”


    古斯啧了声。


    【只是‘我’的毛病?】他重复,慢条斯理地推近镜头:【我以为我们现在已经是一体的……毕竟, 你说的, 我们订婚了。】


    “省省吧, 小子。脑袋上顶着赏金的不是你。”


    【说的好像我能离得开你似的,甜心。你被悬赏, 那不就等于同时悬赏我吗——】


    “——少来这套。你真以为那个格雷能信得过?”


    【可是,甜心,他根本不需要可信, 甚至都不需要信任我们。】古斯语气轻快, 【你还记得这位晚餐时说的么?格雷家和另一个敌对家族——布雷斯韦特家——在这扎根超过了一百年。】


    亚瑟若有所思。


    “所以……你是打算利用格雷家的地位?”他问着, 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突然冷笑一声:“跟达奇那套倒是挺像。”


    古斯也笑了。


    【不,甜心。达奇想的只是一锤子买卖,我可不一样。我关心的、规划的都是我们的未来……想想看,你要是真当上了治安官,格雷家的关系网不就都是你的耳目?】


    此时镜头已经凑得极近,但男人大约是在思考,没有半分闪躲的迹象。于是,古斯心安理得地贴上那张绷紧的脸,语调暧昧:


    【这地方离圣丹尼斯这么近,还有火车站,各路风吹草动都得经过。掌握了消息,无论是想做点副业,打听些什么,还是避开什么,不都容易多了?】


    这全是摆在明面上的实情,不需要过多思索也能理清。亚瑟的眉头随之蹙起。他的喉结滚动,脑袋也微微偏过,不知是源自职业的疑虑,还是想逃离他们间过分亲密的接触。但他终究没真的躲开,只是重新靠回床头,蓝眼睛盯向古斯的位置:


    “要是我说不呢?要是我说,我宁愿回帮派的地盘待着?”


    这话里颇有股挑衅意味。古斯猜测,这家伙八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奈何平日锻炼方向更多是肉體,一时半会间想不出合适的疑点,只好这样拐弯抹角地试探他的反应——古斯假意叹了口气,故意拉开了些距离:


    【这不都随你高兴么,甜心?我又不会强迫你——而且这事得经常用枪,我们现在全是你先标记目标我才能捡便宜。要是你不愿意配合,我也没办法啊,是吧?】


    【我只是在想,你既然都编好了一整套身份,干嘛不真演一演?毕竟你可是说过,要跟‘家里人’商量。】


    亚瑟当即瞪了过来。


    “闭嘴。”他压低嗓音,右手撑住床沿,整个人向前倾身,活像头蓄势待发的狼:


    “那他*就是个该死的借口。你非得这样揪着不放?”


    【哦?就只是个借口?】古斯强忍着笑,不依不饶:【那你编得可真够仔细的,我亲爱的……老实说,我更想从药剂师开始。但既然为了你,我怎么也得弄张行医执照。】


    【唉,这下可好,又要养家,又要重拾考试。】古斯长吁短叹,重新贴回那张故作冷淡的侧脸。【谁让我的好爱人在外面把话说得那么满……】


    “去你的。离我远点。”亚瑟低声咒骂,另一条胳膊也后退,那架势既像是要摸向一边的备用左轮,又像要抄起些什么砸过来。但最终,这个致命的枪手只是一把扯过被子,把自己裹得严实。


    “睡觉。”他语气冷硬,带着股不容商量的威胁。“明天还有正经活要干。”


    客房里只亮着一盏调暗的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中,那双锐利的蓝眼睛虽然闭上了,但所有的情绪都被脸颊和耳根出卖了个彻底。古斯悄悄探入现实,伸出爪子——


    亚瑟啪地翻过来,带枪茧的手猛地攥住他的腕。皮肤与意识体相接的那刹,连亚瑟自己也滞了一下。紧接着,这家伙撑高了点,顺带着又捏他一把。


    “见鬼,”亚瑟盯着空气咕哝,“你这鬼魂还挺实在。”


    【啊,你很清楚,】古斯玩味地反扣过去,【我可以非常实在……】


    “……管好你的嘴。小子。”


    【让我满足一下好奇心,亚瑟,你是以什么方式看到我的?】


    亚瑟皱起眉。


    “说不上来。”他嘀咕,“就跟……见鬼,就像做梦似的,我知道是你这玩意,但要看清你,还得特意去想。”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肩膀,带着几分烦躁,“最见鬼的是,你居然还能挤着我。”


    古斯不理他的抱怨:【那么,你现在想看清我么?】


    “……”


    【……】


    “有什么好看的。”亚瑟一嗤,手松开,胳膊也塌下,一副要撤进被窝的架势。古斯一点也不打算放过这家伙,一个猛扑,隔着薄被结结实实压在亚瑟身上:


    【晚安吻?】


    亚瑟一言不发地怒视过来。


    没直接说不,那就等同于默许了。古斯怪笑着挑选角度,摩拳擦掌,打算亲个够本,但意识里砰地一声,黄昏的光芒点亮世界,死神之眼开启。


    亚瑟锁定他的位置,霍地抓过他的另一只手,嘴唇草草一印,利落得像完成一项任务。下一秒,死神之眼结束,亚瑟夺回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茧。


    “到此为止。”亚瑟背过身,声音粗砺,不容反驳。“睡觉。小子。”


    【啧,】古斯故意叹气,【亲了就跑,摩根先生,这可不够绅士。】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那团茧纹丝不动,连个哼声都懒得给他。但那个完美的倒三角背是侧着的……众所周知,男人若是肩和背练得太好,侧着通常睡不着。


    【睡了?】古斯明知故问,【这么快?】


    亚瑟一声不吭,翻成平躺。


    ……


    第二天,晨光初现,亚瑟醒来,一如既往地先把武器调到了最佳状态。


    接着,清洁,修整胡须,打理头发和衣物……娴熟得像在完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古斯朝他吹了声口哨:


    【早安,我英俊的治安官先生。有没有在梦里想你的未婚夫?】


    “早上好,古斯。”亚瑟面无表情地卷起袖口。“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什么事?”


    【嗯哼,你是说你答应任务完成之后就随我……咳。】古斯识相地改口:【打算一些长远事项。】


    亚瑟没接话,只专注于把子弹带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看起来连个眼神都懒得丢过来。不过,这家伙没拒绝……古斯愉快地转移话题:


    【那么,亲爱的准治安官,我们要怎么收拾那帮酿私酒的?】


    “你倒是积极得很。”亚瑟没好气地说着,终于抬起头,“别急着套进那身官皮里。”


    【怎么,开始担心这活的风险了?】


    “呵。”亚瑟斜他一眼,“我只是清楚,格雷这种人开出的条件,通常不会太干净。”


    【听起来你经历过不少?】


    “每个镇子都一个样。”亚瑟语气平淡。他拉开窗帘,审视远处已经开始喧闹起来的街道:“这些地头蛇都想利用我们这种亡命徒给他们擦屁股。”


    那双带金环的蓝眼睛转过来:“说说看,普莱尔先生。既然你想让我留在这,那就把你那套计划说清楚。”


    古斯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亚瑟在询问意见?居然还从“邪祟”直接升级成了“普莱尔先生”?


    【这是个考验?】


    “这是场考试,普莱尔先生。”亚瑟环起胳膊,干脆地往墙边一靠,摆出一副上下打量的姿态:“告诉我,你有什么安排?”


    【哇哦哦……我得说,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我在你耳边指手画脚?】


    亚瑟摸出怀表:“你浪费了五秒。”


    【别急,摩根先生。】古斯赶紧回忆任务内容,顺带回忆昨晚餐桌上的交谈——【让我想想。既然格雷警长派你去查私酿,他家又和布雷斯韦特家有世仇,那么显而易见,这一带的私酿生意肯定都归那家。】


    【按那些体面人的做派,布雷斯韦特家不可能亲自下场——目标太大,还容易被格雷这个执法者抓住把柄。所以,莱莫恩掠夺者就是他们的替罪羊。至于具体是打手还是合作伙伴,这个还得查……】


    “够了。”亚瑟不耐烦地打断,“我不是来听你在这卖弄的,邪祟。我要更具体的。”


    【我懂了,亲爱的,你想了解我的战术部署能力?】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像达奇一样,总有个该死的计划。” 亚瑟冷冷地说,“无论走哪条道,都得先活着回来。所以——”他竖起被手套包裹的手指,“第一,那地方在哪;第二,他们有什么枪,架在什么位置;第三,到底有多少人把守;第四,怎么撤退。”


    他反过手腕,怀表在晨光中一闪:“给你五分钟,普莱尔先——唔嗯唔!”


    古斯一口啃上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唇,亚瑟浑身一僵,像极了要一把推开,但最终,他还是缓缓放松下来。等这个亲吻结束,亚瑟粗鲁地擦过嘴角,瞥向怀表:


    “别耍花招。小子。你还有一分二十五秒。”


    【真严格啊。】古斯愉快地笑起来。【关于具体位置,格雷家的人会带你过去的。如果警长上午有活,那么就是他的副手,那个阿什么的。】


    【这一带不是森林就是沼泽地。我敢打赌他们在沼泽附近——为了方便运货,位置也不会太深。】古斯确认地看过地图。【至于火力,肯定有驳壳枪,说不定还有半自动步枪。毕竟有布雷斯韦特家给他们撑腰。】


    亚瑟不置可否:“继续。”


    【人员构成方面……考虑到这伙人能让警长都忌惮,至少得有二十号人。不过,都是人,谁愿意整天窝在又臭又潮、蚊蝇乱飞的沼泽里?所以,我猜,他们的营地和生产区肯定是分开的,方便轮班。再说了,既然是警长派来的活,那他多半会想要活口,好给绞刑架上新。】


    【综上所述,蒸馏器附近四到五个当值生产人员,营区十几个躺着的和干其他活的。】


    亚瑟轻哼了声:“时间快到了,小子。”


    古斯饶有兴致地贴近他:【但我猜我已经及格了,嗯?】


    “说不准。”亚瑟合上表盖,沉吟道:“比起比尔那个蠢货,你的脑子稍微好使那么一点。”


    【你伤我的心了甜心……只是‘稍微好使一点’?】


    “行吧。也许多过被狼啃后的约翰·马斯顿?”


    【啧。那跟你比呢?】


    男人当即朝镜头做了个驱赶手势。


    “省省吧。我就是个拿枪的。”


    【我不这么想,甜心。你可聪明了,你既能在野外过得舒舒服服,还能一到新地方就摸清哪里安全、哪里能做买卖。我敢说一些当地长大的都比不了你——】


    第二个驱赶手势。


    “小子。别太过头了。”亚瑟警告。“你的问题还没答完——”


    【让我先陈述事实,摩根先生。】古斯低笑,【你画画好看,而且学什么都快。查尔斯才演示几次,你就能用猎弓了。我才试几次,你就明白了怎么从你那边开死神之眼——】


    这回亚瑟背过了身。


    “不是……几次。我花了不少功夫才弄明白。”他含糊地嘟囔,接着清了清嗓子:


    “别在这浪费时间。说正事——你那该死的计划是什么?”


    他今天穿的还是那条游戏背包提供的深色长裤,磨得发亮的子弹带从腰侧斜至臀上,完全能说是靠臀大肌顶起。古斯没忍住过去确认了一下——


    ……赶在亚瑟暴起前,古斯及时上挪至那段收窄的腰,装作无比正直地顺了顺布料的褶皱:


    【第一步,先喂饱你——我是说,我们下楼吃点东西。正好等警长的人过来。】


    【既然是收缴私酿……格雷肯定会弄辆马车来,不会让咱们走着去。】


    【而这一车的好东西,就是咱们这趟活的报酬。】


    古斯说完,亚瑟却站在原地。光线透过欢愉宫的窗户斜进,那双蓝眼睛直视镜头。


    “城里来的乖宝宝。”男人嘲笑着摇摇头,“小子。你漏了最重要的事。”


    【呃?】


    “销赃。”亚瑟似笑非笑。“既然那是我们的报酬……整整一车的私酿,你准备怎么办?让我像个白痴一样,赶着马车满大街叫卖?还是跟你上次发疯似的,找个僻静地方,一把火烧了完事?”


    【我们有背包。】古斯指出,【只要我们进城,租个库房……】


    “一整车私酿,小子。”亚瑟叹口气,“你知道那些大篷车是什么样子么?一车能装他*的五六百瓶……就算你那邪门的魔法背包真能全装下,我们一回也只能放一瓶。”


    “你是打算让我在这儿耗上一整天,一瓶瓶地往里塞,再花上见鬼的另一天,把它们一瓶一瓶地往外掏?”


    有点不对劲。


    穿越至今,亚瑟·摩根通常是个勤勤恳恳的执行者,任劳任怨的好骡马,被帮派成员使唤来使唤去……不过,让这家伙独自装卸五百瓶酒,期间还要提防路人和可能寻上门来的受害方,这确实有点过分。古斯思忖着,却见亚瑟朝镜头昂了昂下巴,眉眼间闪过一丝笑。


    “但你还不是很蠢……”亚瑟的语气突然缓和下来,“行吧。算你入伙了。”


    古斯:【……等会儿,啥???】


    “不是帮派。”亚瑟跟看出什么似的,不紧不慢地补充,“以后咱们就是搭档了。明白么?”


    42  ? 教学


    ◎【想要我当个好学生,这需要点奖励。】◎


    古斯有点懵。


    能做亚瑟的搭档, 毫无疑问,这是引人遐想的,必须同意的, 值得出去放烟花的……但,不可否认的是, 此时的亚瑟,依然是忠于范德林德帮的。


    四舍五入一下……对不起了, 异界的母亲大人, 你最不成器的儿子仍在辜负你的教诲和家族的荣光,在得到第二次生命后,不仅还是没去谋求公职、没去投身科研, 而是继干男人之后更堕落一步, 成了个小型帮派组织的编外成员——


    【——等会儿?】古斯忽然反应过来,【亚瑟, 如果我现在才是你的搭档,那我之前算什么?】


    亚瑟凑前半步, 双眼微眯。


    “以前?”他缓缓咀嚼着这个词,嗓音低沉得几乎是在威胁, “你不过是个甩都甩不掉的眼瞎邪祟罢了。”


    【所以, 今天荣升邪祟搭档?】


    “怎么着, 普莱尔先生,对这升职不大满意?”


    【不。】古斯贴近他, 【我只是在想,继搭档之后,还有没有下一级?】


    亚瑟冷哼一声。


    “有这闲工夫, 不如多想想眼前的活。”


    镜头里, 男人那对暗金的浓眉下压, 蓝眼里透出股警告意味,两条长腿却又往前迈过一步。古斯饶有兴致地等着下文,但这家伙只是转身走到窗边——


    “镇口好像闹起来了?”


    ……


    如古斯猜测的那样,即便前一天才刚刚登记了十个火车劫匪的尸体,格雷警长的早晨仍然相当热闹:一群刚被押上囚车的匪徒正在脱逃。


    几分钟之内,马匹惊嘶,行人惊叫,刚开张的商铺连忙关门关窗——直到一声沉闷的左轮槍响,与一声更沉闷的重物倒地。


    然后第二声,第三声——古斯瞄准第四个时,格雷警长终于反应过来,及时大喊:“别开枪!去抓活口!”


    亚瑟闻声悠悠转过头,随手拽过路边一匹拴着的马:“您该多留意自家后院了,警长。”


    这番不客气的建议显然让格雷有些挂不住面子,他干咳一声,赶紧指挥手下收拾残局。古斯也叹出口气:


    【甜心,如果你还要利用他,你就不该嘲笑他。】


    “怎么?”亚瑟策马往前,压低声音,“我的搭档这就要去给格雷老爷擦屁股了?”


    【省省吧。】古斯没好气地顶回去,【我真要这么搞,早会让你切到苏格兰腔跟他扯家常。】


    罗兹镇两个百年家族,布雷斯韦特属于英国移民,而格雷家则自称为苏格兰高地的流放者、光荣的起义军之后。亚瑟若有所思:


    “你和达奇还真是像……”


    古斯顿时大怒:【摩根先生,注意你的比喻方式。】


    “噢?”马背上的男人斜来一眼:“乖宝宝是要罚我抄写了?”


    古斯:【……】


    可以确定,这家伙完全不懂自己为什么气 ,但这完全不妨碍这家伙进行个日常激怒——


    久违了。今日份想踢亚瑟·摩根屁股的冲动,1/1。


    越狱的匪徒们一路朝车站方向逃窜。亚瑟骑术了得,临时征用的马匹争气,古斯对套索也算练了出来。清晨第一班客运火车进站前,他们便利落地结束整场追捕。这一回,格雷的副手阿奇伯德·麦格雷戈亲自前来接应,利·格雷本人的态度也更加友善。


    他们享用了一顿相当丰盛的早餐。格雷坚持要请,就在罗兹车站不远新开的餐馆——根据老板娘数落这位一大早就来喝酒的语气,古斯怀疑这也是格雷家的控股产业。不过,不管这位是否为股东,食物的品质和分量都实在。


    炖肉、煎蛋、炸鲇鱼,配随要随添的饮料和面包。一顿饱餐下来,亚瑟的三个状态标都补成了满溢的金黄。而待他们走出餐馆,亚瑟的左胸也多了枚警徽。


    当然,即使亚瑟已展现出两天收割十三条人命的致命武力,格雷也不会让他单独行动。又或者说,正是因此,格雷才要多派些人,好生提振一番镇民对警局的观感——罗兹警局后方的空地,包括副警长阿奇伯德在内,好几位警员来回穿梭,检查镣铐,准备囚车,为即将展开的行动做最后部署。


    这场面显然让亚瑟浑身不习惯。每当有人经过或招呼,他就会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悄悄地后移重心,或装作刚回神似的调一下帽子……活像头混进犬群里的狼,连影子都透出股无声的拘谨。


    【瞧瞧,】古斯悠悠地从背后抚上那截紧绷的腰,【原来一顿早餐就能让亚瑟·摩根从亡命之徒变成执法者。要是让达奇知道了,那该多伤心。】


    “闭嘴。”亚瑟的音量压得几乎是唇语。“这烂摊子还不是你惹出来的。”


    【怪了啊。我依稀记得,我是想让某人去圣丹尼斯,结果倒好,那位自己留在罗兹。】


    “呵。你以为你那些花哨玩意能像草一样自己长出来?”


    【关我什——嗯?】


    古斯若有所思地调转镜头,正对亚瑟的脸:【说说看,摩根先生,什么花哨玩意?】


    亚瑟一言不发,赶苍蝇似的挥了下手,但沉默比任何解释都更能说明问题。古斯似有所悟:【我的实验器材?】


    亚瑟当即收紧下颌盯回来:“哪都要钱。”


    这会儿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男人站在光下,维持在最短程度的小胡子染上了温暖的金,显得毛茸茸。古斯上下打量,忽然发现,自从上次按自己要求修成邓德里式胡茬后,这家伙胡须的长度就跟自动保存了似的,一直没变。


    但现实不是游戏。所以,每天早上,亚瑟都在认认真真地——


    【噢,甜心。】古斯干脆地扑过去,【我又想亲你了——】


    “——你他*!”


    这是公众场合,甚至就在警局后院!亚瑟踉跄后退,险些撞上身后栅栏。所幸警员都在忙,周围杂声也够嘈杂,没谁注意到这点异常。亚瑟装作整理领子,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骂出声:


    “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唔!”


    古斯倏地拉近,猛地啃上,亚瑟那头排斥和警惕瞬间拉满,整个人也在原地绷紧。


    不像早上那样随着嘴唇的磨蹭慢慢放松,男人此刻像头被钉住的猛兽,呼吸粗重,喉结滚动,戴半指手套的手抵在胸前,颈侧与手臂的青筋接连蹦起。哪怕面前堵了头熊,大概都有一战之力。


    但他终究顾忌着场合,既不敢放开力道,也不敢移开视线。这种强忍着无法发作的样子反倒更让人兴奋。古斯坏心眼地再构想一个【D】-后退,亚瑟的马靴跟即刻踢到后方木板。于是那双蓝眼瞪得更大,连推拒的手都带了些微妙的抖——


    “卡拉汉先生。”


    格雷警长的另一个副手,哈蒙·托马斯,扬起声音,奇怪道:“你还好?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对劲。”


    古斯不情不愿地放开亚瑟,亚瑟用力抹过一把脸,声音都哑过几分:“烟……”


    “呃?”哈蒙疑惑地走近来,伸手要掏腰间烟盒:“来一支?”


    亚瑟两眼茫然,胳膊提起,眼看着就要去接,古斯亲昵地蹭蹭他:【要是你敢接,我就继续亲你。】


    【你可以说是你烟瘾发作……】


    亚瑟猛地一声干咳,生硬地清了清嗓子。


    “该死的……抱歉,伙计。不是说你。”他说着,又抹过把嘴。“犯了烟瘾……”


    “烟瘾?”哈蒙重复,额头皱得更深了:“这倒……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烟会让人上瘾。越是嗜烟如命,戒断反应就越剧烈。】


    “……这是个新词。”亚瑟啐出一口,泄愤意味明显。“该死的混账医生编出来折磨人的玩意……意思就是,爱抽烟的人不抽时会遭罪。”


    “呵呵,那些有钱人,整天编些稀奇古怪的。”哈蒙摇头道,“我看报纸上说得对,烟草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抽烟能让人更精神。卡拉汉先生,你真的不来一根?”*


    亚瑟没说话,蓝眼睛盯着哈蒙手里那个磨旧的皮制烟盒。古斯警告地摸上他的背。亚瑟终于咕哝一声:


    “戒了。”


    “唔……”哈蒙倒也不再劝。他给自己点上一支,把盒子塞进口袋。“那么,卡拉汉先生,咱镇上酒吧的烈酒可不错。回头要不要来一杯?等等——”他咧嘴笑了,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


    “你不会连这个也……?”


    亚瑟无声地磨了磨牙。


    “戒了。”他恼火地说,粗暴地摩过下巴上的疤痕。“我每天都在后悔……那该死的医生,把我害惨了。”


    “老天爷。卡拉汉先生,”哈蒙吐出一口烟,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既不能抽烟又不能碰酒,那……这是为了成家?”


    亚瑟呛住了。


    这反应似乎有些过激,却刚好坐实了哈蒙的猜想。待罗兹警局一行启程,亚瑟·卡拉汉在作为神枪手之外,也成了一个标准的为了婚事改过自新的好男人,亦或一个为了能进豪门牺牲良多的投机者。


    古斯猜测两种都有,而亚瑟恼羞成怒,亚瑟无从辩驳,亚瑟还得继续维护好当前的伪装身份……多重要素一叠,当古斯切入死神之眼,总觉得熟悉的昏黄滤镜里都蛰伏着一股杀意蓬勃的红。


    但,不论如何,这年代的美国,一个即将成家的男人就是比一个单身汉更值得信任。待到一块跋涉过沼泽浅滩,扛回被击晕的私酒贩,再对付过一打被蒸馏区爆炸惊动的守卫,把私酒贩的马车开出,这份信任更是水涨船高——警员们心照不宣地各自提了一两坛酒,把还相当满的马车留了下来。


    当马蹄声和囚车的辘辘声逐渐消失在泥泞的道路尽头,古斯让镜头绕着那辆改装过的大蓬车转过几周,颇有些乍舌:


    【亚瑟,这里有夹层唉?哇哦,还有暗格?这简直就是个移动的酒窖,就差个酒保——】


    亚瑟终于哼笑一声。


    “城里佬。”男人嘀咕着,满意地审视着这一趟的收获:“要是何西阿在就好办了,他最懂得给这些好东西找买家。达奇肯定也会感兴趣……”


    话说到一半,他忽而一顿,似乎是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相当不善地瞪向镜头:


    “够了。别再磨蹭。动起来。在更多杂碎找来之前赶紧走。”


    【收到,我亲爱的摩根先生。】古斯愉快地构想键位,让亚瑟登上马车:【我们去哪?】


    “我们现在在哪?”


    【M】键构想,地图展开,古斯研究一番,报道:【科马萨河对岸,麦科姆据点北边——】


    亚瑟眼神陡然一凛:“据点?”


    【嗯?怎么?】


    “你刚才在说,这附近,有个叫麦科姆的帮派据点?”亚瑟追问,上身前倾:“有多少人?多少条枪?”


    古斯非常诚实:【我不知道。】


    亚瑟奇怪地盯着镜头:“那你怎么知道那儿有据点?以前来过?”


    古斯犹豫两秒,决定实话实说:【我有地图。】


    “你的意思是,你还记得一部分地图……”


    【不,甜心,我说的是我意识里有张地图。我知道我们在哪,也能规划路线,但具体路上会遇到什么,还得亲自去看看。】


    亚瑟神色更加怪异:“所以,你不认路?”


    【我认啊?】


    “呵。”亚瑟冷笑,“哪边是北?”


    【呃……】


    古斯条件反射地瞟向小地图,但这玩意只显示附近地形*。等唤出大地图再切回,亚瑟脸上已经展开了一个相当复杂的表情——三分嘲讽,两分嫌弃,五分不可置信,活脱脱一副“我究竟在跟什么人搭伙”的扇形统计图。


    “北边在那。”亚瑟指向另一个方向,摇摇头:“老天……古斯,等你弄到你那真身,还打算整天盯着你那破地图?”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不怎么大。反正这年头普通人出门也得靠地图指路……古斯乐观道:【到时候问你?】


    亚瑟嗤笑一声。


    “有了实体,你以为你还能这么烦我?”


    【说得对。】古斯沉吟着,镜头调转,重新搂上亚瑟的腰:【那我们得在此之前先玩点——】


    亚瑟一把摁住子弹带,恼火地侧过半个脑袋:“放开。”


    【我不。】


    “放开我。”亚瑟语气坚决,“让我教你点有用的。”


    【关于怎么在野外找北?】


    “关于怎么更好地过活。小子。”亚瑟冷哼,“你以为进了城就不用分辨方向了?”


    他的话很有道理。但他同时还坐在马车驾驶位——地方狭小,离地面有段高度,挣扎的空间也有限。古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到手的地利:


    【我可好久没学新东西了,摩根先生……想要我当个好学生,这需要点奖励。】


    这回亚瑟笑了声,手松开缰绳,结实的腰也拧过:“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奖励?”


    古斯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能给出什么?】


    亚瑟挑起眉梢:


    “我?”


    【📢作者有话说】


    *1899年烟瘾词组尚未传开,报纸和广告也确实写着抽烟可以治病


    *游戏小地图其实带指北,目前因剧透原因未显示


    43  ? 沼泽


    ◎什么情况。好像退不回去了。◎


    亚瑟·摩根是个有能力的老师, 但完全不是个宽容的老师。


    满载私酿的马车在泥沼区艰难前行,车轮不时碾过落羽杉凸起的膝根——这些从淤泥间探出的木质瘤节,活像溺亡者渴盼生人气息的手指。当马车第一次因此颠簸时, 那张亲起来很软和的嘴便斜成一道讥诮的弧:


    “稳住了,小子。让马自己找路, 它们的蹄子可比你的眼珠子管用。”


    古斯拒绝回应。穿越前破游戏的马车驾驶体验就足够糟,更别提他们行进在现实中的黑沼泽。哪怕驾驶位的亚瑟坐得相当稳, 挽马的蹄子每次拔起依然带着可观的泥浆。


    路也没隔着屏幕时清晰, 甚至能说根本不存在——行人留下的小道能跑单骑,承载马车却相当勉强。满地的杂草、苔藓和水洼共同掩盖着真实地形,大大小小的蝇虫嗡嗡嗡地路过镜头……反正能赶跑所有被最终奖励吊出的绮念。


    而每当他试图加速, 亚瑟会指责“你在跟马脖子较什么劲”;每当他收拢缰绳, 这家伙又会反问是不是“等着给泥潭当肥料”……


    如此这般多重压迫,马车晃晃悠悠, 亚瑟语句间文明和素质的含量也越来越低。待到又一个险些侧翻的颠簸,古斯忍无可忍, 破罐破摔,悄悄地构想起按键【M】——


    亚瑟随之一正, 并冷笑一声。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耍花招。”他啧声道。“把你那些邪祟把戏收起来, 小子。用活人的眼睛去看, 用自然的耳朵去听。”


    反正开都已经开了,古斯厚颜无耻地看过坐标, 解除控制:【但是甜心,我已经乖乖听话学了一整个下午……天都快黑了,咱们睡哪?】


    亚瑟一把提起马缰, 拨转方向。


    “少转你那些下流念头。”他冷哼, 手也不紧不慢地朝前一抖。“今晚就在这儿扎营。去找块干地。不准看地图。”


    【收到——等会, 啥?】


    古斯不可置信,先抬起镜头转过一圈:已是傍晚,暮色从树冠层渗下,车轮碾过的沟壑正被泥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填。不远处,水潭浮着油亮的藻膜,时不时传出不知名生物的扑腾。还有成团的蚊蚋,更远处甚至还隐约亮着些磷火——


    【你在这睡?!】


    “不然呢?尊敬的邪祟大人,你能把圣丹尼斯那些该死的旅馆搬到这儿来?”


    明明是你要教……不对。也怪我想学。古斯硬着头皮询问成果:【……我学得怎么样?】


    亚瑟要笑不笑地瞥来一眼:“你是个文明人。”


    【那我就当是及格了。关于奖励——】


    “奖励?你离活命都远。”亚瑟满脸嫌弃,毫不留情:“小子,你这种人就不能来野地。你该去城里找特里劳尼,让他教你怎么擦赌桌;或者去听达奇的话——”


    【闭嘴!】古斯当即大怒,【我还能学!】


    亚瑟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第二次了,小子。怎么,你是不喜欢特里劳尼?还是达奇?”


    【我只喜欢你。】古斯气哼哼地,【所以,继续教我吧——我尊敬的摩根老师,为什么你非要在黑沼泽扎营?】


    亚瑟倒没再纠缠。“快天黑了。”他解释道,“布雷斯韦特和他们养的狗追不到这来,还有那些别着黄铜星章的杂碎。”


    【可有这样一个小问题,你胸口也别着个警徽呢,卡拉汉副警长?】


    “我说的是那群嗅着私酿味儿来的税警,你个混账。”亚瑟没好气地说着,朝车厢扬了扬下巴:“瞧瞧咱们这车货,够那帮吸血鬼喝到把脑浆都吐出来。”


    古斯一噎。确实。任何时代,任何地区,酒税对当局来说都是一笔大收入,更别提这好处还能直接进自己口袋。不过具体——


    【现在酒税是多少?】


    “一加仑酒,加上税,够买另一加仑的酒。”亚瑟舔了舔牙齿。“该死。你提醒我了,邪祟……过去这些天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喝上一口?”


    古斯默默调转镜头。


    【这取决于你对我说了多少实话,甜心。你当时如何对待的唐斯?】


    亚瑟不善地盯回来。


    “你想听什么?我跟他说过两句,没动手。满意了?”


    古斯叹口气。这算什么?这破事本该规避掉——


    【并不。亚瑟,这是我的疏忽。我的错。我没有早告诉你传染的事,导致你冒了不必要的风险……】


    “呵。”亚瑟喉咙间滚出声低沉的笑。“找唐斯是我自己犯蠢。用不着你……行了,就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喝酒?”


    相当明显的掩饰。古斯放缓语气:【那你当时干了些什么?】


    这回亚瑟沉默得久了些。


    “我就……听着他在大街上叨叨什么给孤儿筹钱。没人理他。后来……施特劳斯凑过去了。”


    “那账簿精想放高利贷。我就去把唐斯拽开,警告他,要是欠了钱还不上,那得跟我打交道。”


    “结果,那痨鬼哭起来了,说些什么孩子们等着他救命。我就……给了他根烟,由着他唠叨了会。”男人烦躁地挠挠下巴。“操。我也好久没抽烟了。”


    古斯叹了第二口气。


    跟原剧情的因催债而染病不一样,甚至能说在做好事。但病菌可从不管好坏善恶:【我第一回问你时,你怎么不把话说全?】


    亚瑟收紧下颌:“现在你听全了。”


    【是。】古斯注视他。【甜心,这可比‘聊几句、借了火’复杂得多。你们构成了很标准的近距离接触。】


    【不过,事情还没那么糟。半年到两年内,九成的原发性感染者有机会自然痊愈。所以,甜心,不能喝酒,别想碰烟。我会一直盯着你——】


    亚瑟顿时嗤笑。


    “‘会’盯着我。”他重复,“什么时候不是你他*的盯着我?我画个该死的仙人掌你都指指点点,我洗个澡你他*还要吹口哨,你个混账玩意从来就没消停过——”


    古斯当场又吹了声流氓哨:【但你习惯了,不是么?】


    亚瑟的手指危险地敲了敲枪套。


    “少废话,小子。”他做了个驱赶手势,“赶紧告诉我,你看中了哪块地方。”


    【呃……】


    古斯赶紧回忆过亚瑟的教学:让马匹愿意喝水、让枪管不生锈、最好还能让自己看见敌人的火把先于他们看见营地的烟——【看那片空地?】


    “哪片?”


    【东北方向,有树围着,地势挺好?】


    “那叫做水松,小子。最爱和落羽杉搭伙。底下那些是铁兰草。觉着适合做窗帘是吧?鳄鱼也这么想。它们晚上一准来找你问好。”


    【真可怕,摩根先生,你可得救救我——】


    “再废话,明晚你还在这转悠。”


    【好吧好吧。那么,再边上一点,有棵歪脖子树——我是说,柳树,好像。】


    亚瑟站起身,皱眉打量了会:“地太潮,马会陷进去。”


    【比上一个好?】


    “强不了多少。除非你那驱虫巫术能一直管用,不然蚊子能把你活吞了。”


    这可能得感谢游戏开发团队没有闲到做蚊子……古斯识相地继续找:【我们左边不远,那个缓坡?】


    “离兽径太近。”亚瑟抬起手臂。“注意看,那些树和草乱七八糟的,是野兽压过去的。再看前面——人走的路是直的,又宽又平。”


    【那么靠近人的地方……?】


    “这是黑沼泽。小子。离得太近,要么跟幽灵作伴,要么就是遇上跟我们一样想避开条子的人。”


    【我感觉你对哪都不满意。】古斯嘀咕,【甜心,我没辙了,来点提示?】


    “想活着过沼泽,就得靠这些技巧,伙计。”亚瑟哼笑,“记好,要能看见火把,却不被火把照到;要挨着水,但得提防那些该死的爬行动物来挨着你……”


    铁箍车轮碾过一片丛生香蒲,月色已至,潮气更重。镜头中的一切都像蒙起了雾,选露营地的难度也相应变得更大。古斯越转镜头越绝望,正想着要不要径自把锅扣给亚瑟的选路品味,车架突然传来两记闷响。亚瑟的指节叩在马车挡板上——


    “抬头。”


    【……啊?】


    “不是那边。”亚瑟闷笑,像是才出门就追到了蹄印。“邪祟,往天边看。”


    不知多少码外,深浅不一的棕、黑与绿豁然开裂,铁路桥的深灰铆钉结构刺下来,仿佛一枚被沼泽含在齿间的锈蚀胸针。在这片到处是泥的鬼地方跋涉这么久,终于见着些规整的人造物件,古斯简直热泪盈眶:


    【啊,我亲爱的文明世界——】


    “想不想干一票?”


    【……】


    “……”


    【亚瑟,你想抢火车?】古斯默默转回来:【一个人?】


    亚瑟翻了个白眼。


    “别犯蠢,小子。上回想一个人干票大的是个瓦伦丁的醉鬼。那白痴缺了枪手,缺了炸药,最后就剩一地碎肉……昨天莱莫恩的抢火车都来了十个,现在咱们有哪样?”


    【呃,一辆能横在铁轨上的私酿酒马车?】


    “太矮。太轻。火车能把它撞成木片。”亚瑟干脆地否定,继续驱车,胳膊指前:“那边。瞧见那几根水松了么?大小能放马车,地面发黑,说明不会积水。”


    扪心自问,古斯只觉得哪哪都黑,而亚瑟选中的地点跟自己先前那几个比也看不出多少差别。但不用继续写作业就是好。趁亚瑟跳下马车,古斯再开大地图——


    古斯:【……?】


    古斯退出所有地图,回到自由视角,再重启。


    【呃……亚瑟?甜心?】


    “说。”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一间奇怪小屋?】


    正在捡柴火的亚瑟闻言直起身。


    “那间鬼屋就在附近?”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鬼屋……】


    “……”


    【……】


    “多远?”亚瑟问。


    【你想去看?】


    “来都来了。”亚瑟耸耸肩,继续干活:“天亮透后出发。先说好,看见不对头的就跑。”


    这是个合理的选择,古斯没什么意见。亚瑟利用马车里的防水布搭了个铺位,还搬出几箱酒作为碰着万一时的掩体。防蚊防虫这点游戏系统自带,有背包加成,晚餐也荤素齐全。


    火光穿透夜雾,亚瑟合拢日记——今天这家伙没写,只是画,画的还是身上的六角警徽。要是没有下午的学习,古斯会选择揪住这点调戏他,再就奖学金支付问题进行一番探讨。但一整个下午,学成那样……古斯决定悄悄地、若无其事地:


    【睡吗,甜心?】古斯语调平稳地问,【明天还有活。】


    “唔。”亚瑟不置可否。“过来。邪祟。”


    古斯谨慎地让镜头平移半寸:【过多来?】


    亚瑟没吭声,喉结却动了动。突然间他扭过头,篝火几乎给那双蓝眼淬出鎏金裂痕:“今天……车没散架。”


    【呃。】古斯尴尬道,【应该的?】


    “马也没瘸。”亚瑟继续说。


    【呃呵呵,我真棒。】


    “你还……凑合。”


    古斯:【……】


    古斯:?!


    夜雾仿佛有了黏稠质感。某种直觉驱使古斯猛地凑近,而亚瑟也正好脱下手套,站起了身。他没开死神之眼,古斯看着那双带枪茧的手缓缓划过空气,隔空勾勒出自己轮廓:额角、鼻梁、下颚线,最后停在唇齿交界。亚瑟的指尖在模拟触碰时微微蜷曲,仿佛真能穿透虚空,撷往意识本身。


    “今天表现不错,小子。”亚瑟的呼吸喷吐在夜间的潮气里,声音绷得很紧,“值得一点……奖励。”


    男人毫无预兆地探身,古斯火速深入现实。但晚了半秒——昏黄滤镜自另一头开启。亚瑟的奖励精准地略过他的唇角,啪地印在他的侧脸。


    噼啪。


    火堆中一声爆裂,亚瑟的嘴唇飞快撤离。这个纯结又克制的颊吻比任何调情都致命。古斯追着想再要一个,但亚瑟已三步并作两步退回了铺盖里。


    “睡觉。”亚瑟闷声砸来一句,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还是说你们邪祟也需要摇篮曲?”


    【摩根老师,你想唱,我不会介意的。】


    “……”


    【没有曲……那来个晚安吻?】


    亚瑟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完全的装模作样。古斯憋着笑,眼睁睁地望着这家伙卷成个倔强的茧。


    明天还要决定敲不敲那神秘小屋的门。古斯不打算继续骚扰。渐渐地,亚瑟那头的睡意缠绕过来,篝火跃动的金边也晕染成潮湿光斑。古斯微笑着,准备退往熟悉的冰冷虚空——


    古斯:【……】


    古斯:【…………】


    什么情况。好像退不回去了。


    44  ? 显影


    ◎“我会慢慢来。”◎


    课本曾举例, 回归虚空的感觉当如鱼回大海。


    要让对重力的眷恋消散,意识与记忆彻底舒展,无尽的辽阔中连形体也渐渐化开——但此刻, 过不了,化不动。


    没有熟悉的脱离感, 意识像被某种粘稠的蜂蜜黏在现实,蜂蜜的源头正窝在篝火边呼呼大睡。那声音是某种从喉管里挤出来的含混咕噜, 像是在梦里解决现实被强迫戒酒的渴意, 也像张悄然漫开的网,将他困在虚空边缘。


    古斯屏蔽听觉,再次尝试后退, 这次将他推回的却是气味:土腥, 马膻,沼泽地的酸败, 私酿酒的馥郁醇香,草木呼吸的甜涩, 混合着篝火堆里时隐时现的木脂焦香……


    当然,还有亚瑟。


    罗兹镇旅馆残存的皂角香正从羊毛毯里偷溜, 挟着枪油、火药、皮革和一点汗味。像暴雨前的铸铁, 像咬开野薄荷根茎的刹那——于是, 古斯记起,自己终究不是什么鱼, 虚空也永远不会重新将他收纳。


    “……你他*是在闻我?”


    含混的咕哝裹着热气溢出,亚瑟的睫毛突然掀起一线,一点蓝芒反着火光与月光, 几乎能割破这片黑暗:


    “睡。明天有活……”


    和神情间惯性凑出的威胁不同, 最后的单词音节浑浊地消失在唇齿间, 半阖的眼皮随之垂落。亚瑟根本没醒全,呼吸在短暂收紧后重新变得绵长。但那薄毯下的两条长腿艰难地斜支起来,马靴跟蹬地,腰肢挪动,堪称极不情愿地让出了点小小的空间。


    现在这家伙半个身子都在铺盖外了。


    【我觉得我们以后得自己做张床。】古斯诚实地评价。


    亚瑟没应声,露在毯外的左臂却往空着的位置捞了一把,一副要把他卷走的模样。篝火将熄未熄的光里,古斯看见自己雾状的躯体正被对方体温蒸出一圈淡金的轮廓。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碰到困难睡大觉?


    古斯毫不客气地挤进那方窄地,仿佛这就是世间唯一的归处。


    次日,汽笛声撕裂黑沼泽的黎明。


    这玩意的穿透力强过世间所有闹钟。第一声尚在不知多少里外吞食铁轨,第二声已刺穿晨雾刺进脑仁。古斯痛苦地咒骂一声,本能地想要揪过一个枕头护住睡意,指尖却陷进一片温热的起伏。


    “……该死的破铁皮。”


    亚瑟闭着眼诅咒,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还有你,邪祟。别跟头发躁公鹿似的乱拱。”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出胳膊——“老实睡你的。”


    床都主动这么说了,古斯便愉快地把这抱枕扒回被窝:“我很高兴我们达成一——嗯?”


    斥力。


    并不如完全是意识体时那么直接,但依然存在。古斯睁开眼,撞进一双同样困倦的眼瞳。下一秒,这片弥着水光的蓝骤然大睁。亚瑟猛地半撑起身,羊毛毯滑落腰际。


    为防夜间意外,亚瑟是穿着衬衫和马甲睡的。又出于舒适考虑,那些纽扣一路开到底。于是晨光里一道慷慨深沟,荒野锤炼出的肌肉腾腾地蒸出热气。


    古斯吹了声口哨。


    “早上好,亲爱的摩根先生。我算理解了你怎么上的通缉,你的身材可比淘金热还火辣。”


    “滚蛋。”


    亚瑟当即啐出一口,蓝眼睛却死死盯过来,整个人也像上了发条——肩绷着,右胳膊微屈,左手撑地,两条盘起来确实很有力的腿似乎在毛毯下蓄势,连带那些漂亮的腹肌跟着收缩,仿佛是想用目光给他上膛。


    但这家伙又没有真的动作,只是维持着这个攻击前兆似的姿态,仿佛一头犹豫要进攻还是逃跑的野兽。古斯趁机往毛毯的凹陷挤进个膝盖……


    ……亚瑟微微后仰,却依然没有真往后退。


    “我以为在做梦。”他嘶声说着,嗓音沙哑。


    古斯把膝盖又往前蹭了蹭:“要确认我是真的么?”


    亚瑟没吭声。也不动弹。这家伙要是真不乐意,早就已经踹过来了。然而现在,他就维持着这个凝固的模样,像打算把自己当成一尊雕像。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古斯心安理得地凑过去,啃上那张紧抿的嘴——


    亚瑟喉头吞咽,躯体更僵,右手也动了——不是推拒。那只满是枪茧的手试探地环过来,在接触时一顿,在落到实处时好奇地一摸。


    “你真是个鬼魂。”他评价,错开脑袋,又试探地抓了抓,喉咙里挤出声低笑。


    “你这鬼东西摸着倒是实打实……怎么看着就像团鬼火。”


    “说得我好像该带你去找点宝藏?”古斯也笑,趁机叼住那只染上绯红的耳朵。亚瑟闷哼一声,本能后仰。可他本来就坐着,这一下,带着古斯,他们一起倒在铺盖里。


    晨雾里,毛毯未散的暖意缠绕过来,那件本来就没扣好的衬衫也彻底敞开。古斯顺着领口的弧度往下品尝,但才到喉结,一只满是枪茧的手先抵过来。这倒是明确的拒绝了。古斯抬眼,另一只也跟着抵上他的肩。


    “——见鬼。不行。”亚瑟喘息着,力道不大,却相当坚决:“我说了这该死的病——操!”


    古斯毫不客气地咬下一口。


    “异烟肼。我还记得它的分子式。”


    “——说点人能听懂的。”


    “制药。甜心。”古斯抵着他的唇齿低语,“我需要橡胶手套,通风橱,煤焦油,在圣丹尼斯的化工商店……唔?”


    古斯暂停亲吻,饶有兴致地审视亚瑟——每念出个陌生的专业词汇,男人的呼吸就似乎随之更紧一分:


    “怎么,甜心,这些词烫着你了?”


    “你他*就像在念咒。”亚瑟冷笑着反击,声音却暗哑得毫无威慑力。古斯试探着想继续往下,那股拒绝却更坚定,那张散着胡茬的脸也浮出抹不自在:


    “东西……不太够。”


    古斯动作一滞。那药瓶里具体还有多少他没怎么关注,但包里似乎还有些可作替代的——


    亚瑟支起身,扳正他的脸。晨光里,那双锐利的晶蓝双眼危险地眯着,像头正在研判局势的山狮。


    “省着点用。”亚瑟声音紧绷,那只被火药与缰绳重塑过的手轻柔地摩过他的下巴,硫磺、马鞍油与草木汁液混合的气息钻入鼻端——“还要进城。”


    这是个邀请,同时也是个要求。发出邀请的那方神态强硬,刨除姿态和颊边那点温度,完全能说是个威胁。古斯挑起眉。


    “好啊。”他侧过头,亲吻这头野兽的前爪,温和地笑起来:


    “我会慢慢来。”


    ……


    古斯很好地实践了自己的许诺。


    亚瑟估算得很对。多年的西部生活让他善于忍耐,也擅长计算——关于枪管何时过热,弹仓深处的子弹能支撑几次,以及当前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


    但这位身价七千五百克黄金的要犯却不大熟悉被表扬,被赞美。他能顶着乱飞的弹片前冲,能在暴风雨中稳稳控住缰绳,简简单单的“你很好看”却能轻松激出从牙缝里挤出的闭嘴。


    误差在越来越亮的光线中发酵。很快,古斯又在实践中再度确认,亚瑟相当惯于执行明确的指令,“抓紧”和“打开”这样的要求总能得到干脆利落的回应。可一在执行间隙掺入肯定,添加鼓励,那双蓝眼便会开始躲闪,附赠一阵警觉似的收紧。仿佛一头未经驯化的野物,在沉溺的边缘徒劳地绷紧神经。


    日光漫过篝火。


    余烬在微风里消散,亚瑟披着毛毯靠在马车边,皱眉确定需要新添的东西:


    盖毯得换成双人尺寸,但混账睡觉不老实,大概还是张结实的单人毯更实在;食物倒还够吃,但万一混账也要吃,那绝对是个挑剔鬼,得额外多备些;衬衫衣裤都得有多余的,不过,混账力气虽大,看着摸着却似乎比自己瘦些——


    亚瑟抬头,视线掠过营地,正巧看见青年搬下马车里的燕麦。阳光穿透那道身形,轮廓朦胧,像水洗过的画作。


    “小子,先让马喝水——不是沼泽里的脏水。”他下意识提醒,“桶在马车右轮后头。”


    “知道了,亲爱的摩根老师。”青年拖长声调应着,倒是干脆地去拿水桶。转身的瞬间,光线穿透他的肩,往潮湿的草地上投下一片溶解的影。那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被风扰乱的水面,却又实实在在地印在地上。


    亚瑟看得入了神,不自觉翻过账本,笔尖追着那道介于实体与雾气之间的轮廓,这种光影效果他还从没画过——


    亚瑟砰地合上日记本,霍地站起身——


    “……该死。”


    “怎么了?”古斯回过头,正见视野中小地图上方,亚瑟的三个状态标同时一闪,代表核心值的图标处泛起几道不适的褶皱。


    但男人已经抖落毛毯,大步走过来。半敞的领口里,先前留下的印记若隐若现。古斯心虚地站直,顺带茫然地环顾过一周:


    地图在,周围既没敌对的红点,也没表示事件的灰点;背包和键位先前试过,依然起效,自己也不过是从能乱转的无形镜头变成了受限魂体……可能也不叫做魂体。不过这还挺好,隔着屏幕时亚瑟的套索能套着幽灵,穿过来后那双满是枪茧的手能环上自己的背——


    亚瑟的手掌又按上他的肩。


    老练猎手的力道,简直是在检查受潮的火药袋。古斯夸张地嗷出一声,换来那只手更重地钳住。


    跟头巡视地盘的大猫似的,亚瑟紧贴着他,转过一圈:


    “所以,那些杂碎的命真有点用。”


    “当然,多亏你。”古斯歪头,“多谢了甜心?”


    “闭嘴,小子。”亚瑟烦躁地嗤声,暗金的浓眉拧成结:“我们还得进城。但你这样,跟把通缉令贴脸上有什么区别?”


    45  ? 文明


    ◎“要是你想回那种地方去……”◎


    虽然以写实著称, 可《荒野大镖客2》里其实存在幽灵。


    还有幽灵列车,吸血鬼,UFO等等一系列彩蛋——而其中这些, 玩家能用枪去打,能用套索去捆, 甚至还能从它们身上搜刮出现金和值钱的东西。


    古斯举起手,阳光从半透明的肢体穿下, 像是穿过冰层或融化重组的玻璃。影子也被折散, 干脆就是些光斑——除开这项,单论外观,几乎就是游戏同款半透明发光鬼魂。


    但现实体验, 自己又能确切地碰到亚瑟, 感知到亚瑟的温度、颤抖和紧绷。


    “得给你搞些像样的穿的。”亚瑟在嘀咕,那双蓝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过来。“你这样活像刚从监狱逃出来。达奇见了你, 准得问你是不是把袖子啃了充饥。”


    又是达奇。古斯克制着翻白眼冲动:“怎么,甜心, 准备好把我介绍给他了?”


    亚瑟却不吭声了,古斯几乎能听到那双蓝眼睛后的脑子加速运转的声响。半晌, 亚瑟惊醒似的眨眨眼。


    “我得想想。”他咕哝, “还有, 小子,做了人就管好你的嘴。”


    “现在起, 有别人在不准这么叫,把你那双下流的爪子也收好——”


    古斯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私下里可以继续。”他总结着, 惯性先摸上那截紧实的腰, “奇怪, 怎么感觉待遇反倒有点降……”


    亚瑟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古斯老老实实地收回爪子。


    亚瑟哼笑一声,反倒伸过了手,拇指勾上他的领口,又好奇地扒拉几下:“这料子倒是软和……但连个口袋都没做?你从来不用装子弹?”


    “这是睡衣,甜心,”古斯解释,“不需要口袋——”


    他忽然一顿,低下头,拉起自己身上的短袖T恤。阳光底下,它也是半透明的,泛着珍珠白的光晕。


    如果要凑启动资金的话……


    古斯灵机一动:“亚瑟,在你们这,一件会发光的衣服能卖多少?”


    男人一声嗤笑。


    “少打这个主意,小子,我还不至于让你去卖衣服。”他摇着头,手也松开:“过来。这边还有些帆布,得把你这身鬼火遮严实了。”


    亚瑟往马车走,古斯却不死心:“这跟至不至于没关系甜心。一些神棍可巴不得见到个发光神迹,咱们完全可以包装一下去诓他们,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肥——”


    他一边说,一边扯着自己的后领,飞快把T恤衫脱下。但布料离开躯体的瞬间,一阵灼目的辉晕闪烁,像是水珠落进沸油,转眼就消散在空气里。


    古斯的指节茫然地抓了抓:“呃……”


    亚瑟挑起眉。


    “看来你那天才生意就这么完了。”他慢悠悠地说,“还是说,你打算亲自充当这个神迹,圣·奥古斯图斯大人?”


    “见鬼,闭嘴,这一点也不科——一点也不神秘学啊?”古斯大惑不解,又往空气里捞了捞:“这到底什么原理?明明我能留在你里——”


    一块帆布糊向他的脸。


    ……


    这趟前往圣丹尼斯的旅程纯属临时起意。而自从和古斯共享起游戏背包,亚瑟虽然嘴上仍警惕着邪门货色,身体却早已诚实地接纳了这款邪门的便捷。


    毕竟,当食物可以储存,子弹约等于无限,野外采集和猎获的物资不必再担心腐坏变质,进趟房间摸到衣箱就能换上干净衣物,即便自律如亚瑟·摩根,也难免被养得散漫——手头除了必需的武器、惯性留下的一人份给养,其它能不带就不带。


    而游戏背包又细分出三个区域:马鞍包,营地箱子,亚瑟身上的斜挎包。


    多余的衣物和武器全在前两项。私酿酒马车里只有些保护货物和伪装用的东西。他们搜罗半天,最终,古斯以头顶麻袋、腰扎麻绳、身披帆布的造型完成伪装,活生生一个刚从货船底舱爬出来的偷渡客。


    亚瑟抱着手臂,上下打量,大声嘲笑。


    “好歹挡住了。先坐我边上,进了城就躺后边装死,免得让人以为我在抛尸。”


    “呵。真风趣。”古斯冷哼。“要是被发现,我就一不做二不休,先灭了那蠢货的口,再去把银行给抢了。”


    亚瑟鼻腔里滚出半声短促的笑,头顶的帽子摘下,啪地扣在他头上:


    “你要真想干点什么,等哪天我带你去。现在安分点,先去看看那屋子里有什么你能用的。”


    古斯:“呃……”


    坏了。这家伙好像当真了。该怎么向一个1899年的悍匪解释,自己嘴里的抢银行通常只是玩笑话……


    不过,反正有亚瑟在,抢一抢,好像也是个不错的约会项目……


    古斯纠结地扭过头,但私酒马车已经晃晃悠悠,碾着软泥往前开跑。太阳已升得老高,最后几缕沼雾缠在秃柏树的瘤节间,被阳光烫得蜷缩成珠。更远处,几只长腿的鹭科鸟类被车轮声惊起,扑腾着翅膀消失在沼泽深处。


    哪怕古斯再不愿意,也必须承认,没了自己拖累,亚瑟驾车的本事确实能发挥得更好。马车在泥泞的沼地里几乎飞驰。穿过一道铁路桥,再往里斜去一阵,一座不起眼的木屋便在前方显出。


    它显然已经在这片潮湿的土地上伫立了好些日子,整体泛绿,偶见发黑。模样和游戏建模相差不大,甚至能说更破败些。古斯去摸亚瑟的望远镜,亚瑟的手肘倒先拐过来。


    “就是个烂屋子。”亚瑟压低声音,马车依然保持着速度,“看着像块发霉的硬饼干……你确定这真是个鬼屋?”


    古斯更纠结了。


    “不是那种吓唬小孩的鬼屋,亚瑟。是那种,怎么说呢——一种有点讲规矩的神秘存在。理论上,进去还能给你免费算命一卦,内容可能跟你的命运……嘿,你等等!”


    亚瑟大步流星,沼泽地的软泥在他马靴底下嘎吱作响。古斯才跳下马车,男人已在门前站定,一手叩上门板,另一手拇指无声地顶开左轮击锤。


    没人应答。


    亚瑟眯起眼睛,又敲了一次,力道比先前更重,响得像往铁皮桶里扔哑弹。古斯咒骂一声,拎起酒瓶赶上,还没过门廊,亚瑟却已经推开了那扇没上锁的门。


    屋内光线昏暗,发霉纸张与融化蜡烛的气味相混,不过倒能看清是个简单的单间布局:暗红的窗帘,横在窗前的木桌,几本摊开的厚重皮面书,散落各处的蜡烛。角落里孤零零地立着个衣帽架,一顶黑色高礼帽歪歪斜斜地挂在最上端。


    还真和穿越前见的布景差不多。


    “怪。”亚瑟压低声音嘀咕,左轮手槍始终没有放下,“这儿明明没人,但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看。”


    古斯干笑,抢在亚瑟戳向书本前截住那只爪子,塞进匆忙拎来的私酿。


    游戏里,这间屋子里画像中的动物,将昭示当前存档中亚瑟最后的命运。进屋前,古斯有过犹豫,有过好奇,也有过紧张——


    眼前墙壁空空如也。不光没有那些关于亚瑟的预言,那幅只有亚瑟死后,玩家操作约翰重访此处才能看全的屋主肖像,同样不见踪影。蜡烛仍在跳动,仿佛那位神秘存在刚离开不久。


    但这反倒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别去赌这是不是没加载出来。


    哪怕一开始,古斯还真想看看这地方会显现什么。


    谁能不心痒呢?要是这屋子真有点什么,要是它真能预示点命运……那画会画出什么?是鹿,是狼,还是传说中因经费不够而砍掉的鹰和秃鹫?


    可气氛不太对。


    这里的空虚不是缺失,更像某种压抑。某种机制,某条法则,已经在运行,只等有人踩中它设下的阈。


    也许是他,也许是亚瑟。


    古斯盯着空空的墙,忽然意识到:


    我不需要它给我看未来了。


    我不是来打探“亚瑟会成为什么”的。


    我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预言也好、命运也好,都不如我亲自去改写它。


    古斯深吸一口气,向那衣架看了一眼。


    神秘学的地盘,能上的也只有更古老更神秘的东西。他曾在那本奇怪的选拔教材里读到过它——存在于神话时代,古文明与蛮荒之间的习俗,一条比法律更早、比契约更旧的规矩:


    宾客法则。


    “敬古老的规矩。敬那些懂得守望边界的存在。作为过路人,我们带来礼物。”古斯抬高声音,将自己的酒瓶重重磕在亚瑟瓶口,顺势把亚瑟的枪管一并压下:


    “这两瓶酒,献给门槛的主人。”


    亚瑟的眉毛扬了起来,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言语和仪式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任由他拽着带着,把私酿放去了该放的位置。


    烛火仍在明灭摇曳,房间依旧安安静静。古斯抓着亚瑟就往外走。这家伙倒也相当配合,既没开口问,也没去碰任何东西,连脚步都放得很轻。


    走到门边时,古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忽然一愣。


    角落里,那个挂着礼帽的衣帽架不见了,一面一尘不染的穿衣镜取而代之。


    镜中倒映的根本不是他们当前所在的木屋。


    仍是关着的窗,拉着的帘,但烛火的颜色变了——幽蓝、冷寂,像烧尽前的灯油。不远处隐约浮现画框的一角,某种树脂燃烧的腥甜气息正从镜面渗出来。


    ——回应到了。


    不是言语,不是手势,而是它的方式。


    古斯眯起眼,按上亚瑟的背。男人步伐一滞,手已去摁枪。古斯拽住他,再拉住。


    “在红河两岸,远在拓荒者的篝火还没烧开的时候……”


    古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清晰,“拿着酒囊的客人能走进任何部族的营地,就像带着盐的旅人能在迦南地得到保护。”


    “我们带来了酒水,并非子弹。所有传统,所有古老法则为证——这个世界,献上酒水的客人受到庇护。这是比枪和法典更古老的规矩。”


    镜中烛焰倏然熄灭,那点未成形的预兆如这年代被曝光的胶片般褪去。画框隐退,帘幕归位,衣帽架立在墙角,礼帽耷拉着,仿佛那面镜子从未存在。


    古斯没有再看。他转身,直接推门。


    阳光劈头盖脸砸下来,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亚瑟一言不发,只是一把钳住古斯的胳膊,闷头往马车走。这家伙腿长步子大,力道大得像打劫。等亲眼看着那座木屋在颠簸中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男人才长出一口气,皱眉回望过来:


    “你是在跟谁谈买卖?”


    “一种超自然实体,甜心。不用管祂。”古斯笑眯眯地,反扣住亚瑟的手,“蛮荒在退潮,未来终究属于钢铁、电磁……还有,两个聪明人选的同一条路。”


    亚瑟的脑袋迅速扭回去了。


    “我在驾车呢,小子。”他咬着重音,哼出一声,“我是没你聪明,但我清楚得很,什么世道都只认两样东西,要么是能掀头盖骨的铅弹,要么是能塞进钱袋的金子。”


    “至于其他那些……比枪和金子更古老的玩意儿?”他冷笑,“早晚他*拖人进棺材。”


    这倒是个和警告混着的劝告了。古斯低笑:“放心,我亲爱的,就是打声招呼,不会再有别的了——总得让本地势力知道,你戴着我的戒指。”


    亚瑟不置可否。


    “呵,‘招呼’,‘戒指’……前面路还行,要是你闲得慌,就滚到后面去,把酒给数了。”


    “这还用数吗?”


    “一瓶好的至少一块。有你一半。”


    古斯:“……”


    古斯回头望望,决定先把这笔装进口袋。


    私酒马车正在放缓,古斯撑住篷布木架,才落到货仓,前方的亚瑟却又开了口。


    “听着,古斯……”他的声音多出些不自在,“你有没想过……在这边念书?”


    “今天你说话的那股子腔调,跟那些读过书的体面人一模一样……我在想,等这些破事完事了,”他顿了顿,“要是你想回那种地方去……”


    古斯错愕:“……呃?”


    “听说进那书呆子堆要一大笔钱。”亚瑟却还在说,“等这批货脱完手……咱们去银行看看?”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小屋是游戏彩蛋:一个不给血条的高帽男NPC,游戏设定为超自然实体,真身未直接揭示,剧情暗示为魔鬼或观察者。在游戏1代过场动画做谜语人暗示1代主角最终命运,2代也即本作,只在这个小屋以画像形式出现,且画像完成度即表示玩家该档进度。


    屋子里还有其它画作,随玩家该档荣誉值高低发生变化:高荣誉亚瑟进屋看到的是鹿画,鹰画,低荣誉亚瑟进屋看到狼画,秃鹫画。


    本文中,因古斯存在,小屋里没有任何画作。镜子可能加载,被古斯利用宾客权利规则对冲打断


    *本章已补完。新增字数是新年礼物,刷新可见,先买的不用再买[垂耳兔头]大家新年快乐[垂耳兔头]


    46  ? 计算


    ◎现在,他凑够了那匹土库曼战马的十分之一。◎


    再一次, 古斯瞠目结舌。


    亚瑟行动力向来极强,只要前一晚没被折腾太过,天刚泛白准已裹着外套起身。正午日头还没到顶, 一切户外活计基本都收拾得妥妥帖帖……不过,这是不是过于积极了?篷车轮子还没沾着圣丹尼斯的泥, 银行都似乎已经被考虑过两遍了?


    倒不是说不打算陪这家伙去踩点,而是这种手头紧就抢一票的思维方式不大适合可持续发展……


    而且, 为什么都穿到1899了, 还没摆脱考试?难不成——


    “亚瑟,甜心,我有一个严肃的问题。”古斯只觉后脖颈直发凉:“你对学位、学历这些, 没有特别的偏好吧?”


    亚瑟哼笑一声。


    “也许你念的书够填满几节火车厢, 但你连赶车都走不来直线……说吧,去还是不去。”


    “不, 甜心,你还没说你喜不喜欢?”


    “少拿我当借口, 小子。问的是你。”


    古斯长长叹出口气。


    “我?我有兴趣,但不是现在, 甜心。一两年后再说吧。跟钱没关系, 主要我有点心理阴影。”


    “老天, 一两年后?”亚瑟啧声道,“你们这些乖宝宝都是考砸一次要嚎三年?”


    “呵, 你懂什么,你从没被绩点折磨过,也没被女同包围过。”


    “我确实不懂你说的那些古怪玩意。”亚瑟沉吟, “但你听起来完全就是——”他清了清嗓子, “小奥古斯图斯·普莱尔, 风靡万千女性,但考试方面不太擅长。二十六了还为一张考卷哭哭啼啼不愿上学——”


    “够了。早说过我们的世界不一样。”古斯翻出个白眼,“我那老家是女人管事,她们挂起学院绶带像挂勋章……我妈就有五条。”


    这回,车轮碾过泥路的吱呀声里,亚瑟半晌才找回声音:


    “好吧,听起来得在后背钉个木桩……她是被关在学校里了?”


    “你是头一个敢这么说的。”古斯闷笑,“不过,我手里也有两个。要是你也好这口,我不介意再加几个。”


    “呵,‘不介意’?我以为喜欢被纸片折磨的是你。”


    “不知是谁刚刚夸我,‘读过书的腔调倒像个体面人’——”


    “酒馆里会背菜单的鹦鹉也像个体面人,而你他*刚刚在跟鬼屋里的玩意儿念《圣经》。”


    “那叫做宾客权利,我亲爱的,是比十诫更古老的传统。”古斯不以为意,“伤害带来礼物的客人必遭厄运。那位想拿命运的切片往我们脑仁里种隐喻,所以我才这样提示祂。”


    “我没懂。”亚瑟直截了当道,“照你的说法,我拎瓶威士忌进银行,那帮蠢货就得跪着捧出金库钥匙?”


    “不。按我们那的说法,信什么用什么。鹦鹉有爪子、喙和翅膀,我信我学到的东西,你呢?”


    “我信这个。”男人拍拍腰间枪套,甩了记漂亮响鞭,“还信你该在点货了,小子。活都搞定了?”


    古斯:“……”


    古斯赶紧开始,顺口问道:“马车怎么处理?直接赶进城?”


    “先去码头,那儿有的是收脏货的蠢驴。”


    “我知道,亚瑟,我是在问,这边会存在检查站吗?”


    这回顿住的成了亚瑟。


    “……该死。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那么我提醒你,甜心,是你先问我的。”古斯当即嘲笑,“还有,我以为你才是我们中的那个本地人?”


    “……看前面,圣丹尼斯。”


    话题转得颇有些生硬,古斯憋着笑扭头。果然,远远地,圣丹尼斯的边角现出轮廓。不像梦里整洁漂亮的中心城区,林立的烟囱将天空扎出窟窿,尖塔几乎和煤灰一起升腾。


    路面上,砂石和碎砖越来越多,一直延向那座新落成的铁路桥。泛着金属光泽的铆钉和横梁横跨过浑浊的河水,宛如这座新兴之城伸向荒野的臂膀。靠近城区的那端零星几个巡警,正在懒散地盘问着几辆运货的车。


    亚瑟将马车停在岸边一片灌木后,摸出望远镜。过了好一会儿,他跳下车。


    “老实呆着,小子。”他说着,甩下那只磨得发亮的背包,“我回来前别让鬣狗给叼走了。夹层有罐头,别翻乱我的弹药。”


    现在,他身边没包,头顶没帽。午后斜照里,那头失去帽檐遮挡的暗金短发被照得像流动的琥珀,几绺汗湿的部分倔强地支棱着,还因他们先前干的事沾了些草屑。恍惚间,古斯只觉看到一头正把猎物往脚边推的美洲狮。


    这头大猫甚至还在严肃教育饲主不要擅自离开这片临时领地。


    “我不确定能不能——等等?”


    手伸进包,一切依然遵循物理定律,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但同时构想按键【B】,游戏界面同时展开。古斯猛地起身——“亚瑟,等会儿!”


    亚瑟回过头。古斯盯着他,【S】-后退构想,男人立即如被按下倒退键的录像,精确地退回马车旁边。古斯移开目光,精神集中于自己,【W】-前进!


    步伐前移,贴上了亚瑟,亚瑟也立即开始不自在:“你他*现在发什么疯?”


    “别想太多,甜心。”古斯低笑,拇指抹过男人暗金的胡茬。“我有个主意,你继续赶车,我引开巡逻队,之后我再来找你。”


    男人满脸疑虑,眉弓压下来,连眼皮都像有点抽:


    “……你?”


    古斯得意洋洋:“甜心,就算你信不过我,那也该信你自己挑搭档的眼光。”


    ——什么鬼搭档。


    亚瑟本能地就想啐出一口。但这话的确是自己先出的口,此刻再改,妥妥会被混账玩意笑到明年。正想骂出声,眼前那个罩着麻布袋的鬼火脑袋却突地贴近来——


    这他*可是在圣丹尼斯边上!


    亚瑟瞳孔骤缩,只觉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手下意识往枪套去挨,靴跟也蹬住松软的河岸泥准备后撤。可午后的阳光底下,麻布袋那股被酒气和谷物发酵酸气浸透的味道扑过来,粗糙的布料贴上他的脸。


    麻布袋头心满意足地退开,亚瑟呸掉嘴边粘上的草籽,眼看着混账欢快地摸出日记本和子弹递回,又凑去车厢边。


    “统共518瓶,甜心。300瓶粗货,100漂亮瓶子——绝对是假冒;80中货,38瓶特调——本来有40,我用了俩。晚点见?”


    “见鬼的邪祟。”亚瑟低声咒骂,赶紧去记——“遇到麻烦就他*跑快点!”


    没回应。亚瑟抬头,发现古斯已冲出灌木丛,健步如飞地往桥头去。这混账明明比他高去大概半英寸,体格也不是那种挨过饿似的枯玉米杆款,偏偏跑起来的动静轻得可疑,简直能说是在被风推着走。单论这点,倒也不必担心在哪个暗巷被割了喉咙——


    哗啦。


    亚瑟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着那道像匹撂缰野马一样欢快的身影一头扎进河里。浑浊的河水炸开一圈涟漪,惊飞一群觅食的水鸟。


    这跟一个多月前害他栽进冰河的路线一模一样。而紧接着,也跟那时一样,混账玩意带着诡异的精准,一步不差地踩着原路退回,好像方才那一扎根本不存在。


    亚瑟:“……”


    该死。多亏帮派事多,没谁注意到自己也变成了这副邪门德行。


    但,这片区域人来人往,哪怕混账裹得严严实实……


    亚瑟逡巡一周,莫名心虚,悄无声息地退回马车。车轮碾过河岸,古斯也重新沿着桥头小径行动,那步伐轻快,那姿态优雅,完全能说是个赶着进城喝下午茶的体面人。


    前提是能忽略那一身浸透了酒气的帆布。


    一些路人注意到了古斯。几匹马的脑袋被拨转,妇人拽着孩子往回躲。桥头并不拥挤,于是这般躲闪更显眼——几个骑警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正慢悠悠地从街角转出来。


    然后,古斯停下脚步。


    亚瑟陡然冒出股不祥预感,但私酒马车已然上桥,贸然掉头只会引来更多目光。车轱辘的咯吱声里,那套着麻布袋的混账转向桥面,手指点在嘴边,竟然比出个飞吻。


    这疯子。亚瑟硬生生咽下声咒骂,却见前方一个路人不安地勒住马——又不是冲着他,也不知道慌什么。亚瑟马鞭一扬,马车从侧边超过。


    更前方,古斯再次动了,那速度让亚瑟想起扑击的鹰、离弦的箭,反正不会是正常人能有的速度和爆发力:古斯蹿到最边上的骑警身旁,一把将那人扯下。被拽落的倒霉鬼甚至来不及惊呼,古斯已撑着马鞍翻上。受惊的马长嘶一声,在新主人的驾驭下冲进小巷——


    咻————!


    一声尖利警哨划破空气,紧接着是更多哨声和马蹄声,这下连巡警都顾不上注意通往码头区的路径了。大路上行人避让的避让,看热闹的看热闹,一条宽敞小道顿时空了出来。


    ……还不错。


    亚瑟舌尖顶着腮帮子啧了声,毫不客气地一抖缰绳。


    他的时间赶得好,收工的汽笛声和钟声里,辛苦了一天的人们钱袋很松,店主们也乐于为那些干渴的喉咙备下解药。水手酒馆和工人小店收走了大部分便宜货,一群爱尔兰码头工唱着跑调的歌搬走了剩下的。中货、特调和贴着漂亮标签的假货分散进几家体面餐厅和酒行,老板们还抱怨他来得太晚,店里零钱不够找。


    煤气灯拿黄澄澄的眼珠子瞪起往来行人的时候,亚瑟沿着小路往内城走,口袋里也多了三百来块——不全是私酒。一个满脸横肉的仓库管事贴着私酒车的轮子和轴承看了半天,又掰开挽马牙槽确认齿龄,心满意足地掏出了六十五块。


    总体数字很不赖,扣掉混账的那半,再扣掉给营地的那半,他还能余下七十五块。混账既然暂时不考虑念书,那么这笔足够在这边混个一两月……


    ……不。混账是那种会往包里备水果的讲究鬼。亚瑟嫌弃地修正。七十五块恐怕只够糟践一月。


    但,无论住哪,那身鬼火终究是件麻烦事,或许他们更该选个僻静安全的野外营地,某个被野草和灌木环绕的偏僻农舍。这样一来,这七十五块就能换来一匹可靠的阿帕卢萨马,那种长着有趣斑点、步伐稳重的好马……


    或翡翠牧场那匹年轻的匈牙利混种马?它那身量最少值一百,因爱咬人才折了价。不过,他对付过脾气更暴烈的。如果混账想要这款,只消几周耐心,它就能低下头。


    又或者……他先前路过马厩瞄到的那匹土库曼战马。何西阿那匹银黑“银元”的沙金色亲戚,但更高,更大,更骄傲,有阳光时那身皮毛仿佛金条,身价同样相当黄金。亚瑟算了算,七十五块刚好够这匹野兽身价的十三分之一——


    “嘿,先生。先生?”


    亚瑟回头,瞥向街边阴影。一个戴灰帽的男人朝他咧开嘴,黄牙间卡着烟草渣:“先生,您想不想赚点快钱?”


    这嗅觉倒是灵敏。亚瑟停下脚步:“我?”


    “正是,先生。”灰帽男搓着手,往前凑了凑,“您瞧着就是个明白人,您看这人多眼杂,不如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聊?”*


    “我约了人。”亚瑟说。


    “哎呀,就耽误您一会儿?”灰帽男殷勤地比划,“保准让您不虚此行。”*


    夜色正一点点浸透街道。亚瑟跟着拐进暗巷。春已至,风不冷,拂面而来的暖意里搅拌着煤渣味、水腥味和面包焦香,还有腐鱼和牲畜的臭,烟草燃过的躁……


    随着那股被鼻腔捕获的细微烟气,混账念叨过的戒断反应化作蚂蚁,自喉管爬到指尖,前头带路的灰帽男也突然反身:


    “好了,我是这样想——”*


    亚瑟一个横跨,马靴旋过半圈,在身后黑影扑来前先扼住了那根喉管。脑壳和砖墙相击的闷响里,左轮已滑入右手——


    砰!


    第二个人应声倒地。砰。楼上某扇窗惊恐合拢。


    反正注意已经引起,后面的就都没所谓了。亚瑟继续开枪,继而开始搜刮。


    四枚子弹,四具尸体——他逐一摸过,两个怀表,铜的,共三块;一个银皮带扣,两块;一沓零钞,十九块三毛。扣掉两毛钱弹药费,净收入二十四块一。


    刺耳的警哨声里,亚瑟没起身。


    必须承认,穿着混账送的这些体面行头,除了最开始有些拉着扯着,放在靠近城镇的地方,确实能省下不少麻烦——


    “怎么回事?”


    一个年长的警察举着提灯走进巷子,身边还跟着个年轻的。“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稍等,警官。”亚瑟说着,把铅笔别回日记。煤油灯晃荡的光线下,他最后瞄眼算出的数字。


    现在,他凑够了那匹土库曼战马的十分之一。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耽误您一会儿……”到“好了,我是这样想”部分出自圣丹尼斯陌生人事件,因记得不一定准存在出入


    *圣丹尼斯马厩那匹马是金色,考虑到现实马匹毛色修订成沙金


    47  ? 伪装


    ◎“甜心,在平克顿嗅过来之前,这就是你的合法身份。”◎


    夜晚。暗巷。四对一。年长警察懒洋洋地用警棍尖点过尸体, 甚至懒得蹲身查验。沿海城市的阴沟总会养出老鼠,这种有预谋的伏击在圣丹尼斯不算新鲜事。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四个死者一人一颗子弹,干脆利落, 随身物品也被翻了个彻底。


    “赏金猎人?”年长警察漫不经心地问。


    “如您所见,警官。刚下火车。”亚瑟故作无奈地摊手, 拿马靴踢了踢仆地的灰帽:“这位热心人说能给我介绍份活计,谁能想到介绍的是自己?”


    “哈!欢迎来到圣丹尼斯, 先生。”年长警察笑了, “最近报纸的悬赏栏比剧院的节目单还精彩,也许您可以多多留意。”


    警察们草草做过记录,直接放行, 甚至还友好地指出哪个方向有干净旅馆。亚瑟礼貌致谢, 继续沿着排水管投下的阴影前行。暗自期待着更多送上门的猎物,但越往城里, 那些铸铁煤气灯越密,暗处窥视的视线也越发隐蔽。


    几个拐弯间像是存在某种看不到的界限, 一旦跨过,蒸汽船的汽笛声和码头区装卸工的号子声便瞬间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砖石构成的峡谷里陌生的喧嚣——一辆蓝色的有轨电车叮当着从拐角滑出, 车门大敞。


    速度没黑朗姆快, 但车窗里每个男女都像至少装着二十块——只要抓着扶手一跃而上。不过,初来乍到, 路况不熟,为一两百块耽搁查探银行不值当。亚瑟遗憾地收回目光,余光却又注意到街对面一个戴圆顶礼帽的胖子。


    这人穿着丝绒, 拄着手杖, 帽上缎带颜色和混账送的那条差不多, 想必腰包也跟混账一样松。六十块到八十块。亚瑟本能估算。唯一的问题是,不像暗巷他开枪后才到,这地方不时晃过身着蓝色制服的巡警,配枪和警棍在皮带上一晃一晃。


    如果到处都是眼睛,混账怕是不好来碰头。亚瑟在裁缝店的橱窗前放缓脚步,玻璃倒影里除了他自己,还有纵横交错的几条小路,街角一个不住踮脚张望的少年。亚瑟多看一眼,准备拐弯,那少年却突然跑过来——


    “普莱尔先生吗?”


    混账的新把戏?亚瑟挑起眉:“什么事?”


    “摩根先生找你。”


    亚瑟:“……”


    感觉有点怪。亚瑟下意识想压帽子,但指头捞了个空。只得硬着头皮问:“在哪?”


    “跟我来。”


    少年当先穿过街,鳗鱼似的钻进人群,却不是滑往贫民区发霉的板房堆,而是游向更豪华的橱窗,更亮堂的街区。脚下压实的煤渣路也渐渐变为碎石,砖块,直到成块的石板。


    擦肩而过的路人衣着愈发考究。亚瑟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留意起那些晃动的表链:银,金,银,铂金……在连过好几条黄金后,耳边的交谈声里也逐渐混进股陌生腔调,含着什么似的,又圆又矫。


    应该是法语。可惜听不懂。还有这里的味道……亚瑟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城市底味似的燃煤与马粪气味中,渐渐多出股复杂的香。比真正的花香浓,但没它们好闻。香水味。大半来自那些衣着光鲜的路人身上。


    “就在这儿。”少年在一扇看起来很贵的门前站定。“请进吧,普莱尔先生。摩根先生说,晚餐点好了,报名字就行。”


    亚瑟:“…………”


    感觉更怪了。亚瑟抬头。这是家豪华酒店,把守着一个路口,招牌是铸铜的,大门不远立着当日菜单,门里飘来悠扬的钢琴声和诱人的食物香。奇怪的是,他明明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从那些漆红的廊柱,到红底烫金的装饰,还有那个拗口的法语店名。


    亚瑟往后退了两步,猛然一怔:这路口,似乎就是梦里那个?


    但这里没有那头鹿,到处都是阔佬和贵妇,自己在这……好吧,又是混账给的衣服的功劳。


    “先生不进去吗?”少年问。


    “叫你来找我的混——那位先生长什么样?”亚瑟问。


    “摩根先生戴着头套。”少年摊手,“对了,摩根先生说您会赏我五块钱。”


    混账倒是出手阔绰。亚瑟冷哼一声,才摸向怀里,忽然又眯眼:


    “五-块?”他慢条斯理地重复,“孩子,他真这么说的?”


    “对不起先生,我记错了,是一块钱……”


    “他付过了。你个狡诈小鬼。”亚瑟嗤笑,“下回别打这主意。”


    欺骗不值一块,五毛也好像太多,亚瑟弹过枚一毛硬币,那孩子迅速去接,一句普莱尔家的穷酸佬也跑出嘴边。亚瑟一个跨步,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冷笑:


    “小鬼,你在说什么?”


    少年干笑:“谢谢普莱尔先生!”


    亚瑟松手整理衣领,目送那小鬼逃一般跑远,但某个大鬼还不知在哪盯着他。亚瑟回头审视酒店,犹豫半秒,还是去推开了门——


    门里很吵。


    没有那混账玩意,只有迎面撞来的钢琴声、笑声、杯盘碰撞声与烟酒气。客人三三两两,个个闪闪发光。要是电车乘客每个都像兜里装着二十块,那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三十……不,至少五十。


    亚瑟扫视全场,瞥见大门右边赌桌上一枚闪耀的血红。三分之一匹土库曼战马。大概。吧台有整套金子,窗边闪着根宝石表链,混账的那匹马几乎就能在这酒吧的一层成形——


    “晚上好,先生。”侍者迎上来,纤尘不染的白手套比马掌望台每个人的领子都干净。“需要寄存外套么?”


    “不了。带我去摩根先生定的位。”亚瑟生硬地说。暗自希冀自己的伪装到位。见鬼,他真的不擅长这个。好在那侍者立即娴熟地半鞠躬,像对着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顾客:“请跟我来。”


    酒店有两层,混账选的座位是一层角落靠窗。裹着丝绒的椅背抵上后腰时,亚瑟悄悄松了半口气——背后是墙,能看清大厅每个出口,还能数清大厅里那帮阔佬怀表链的节数。可惜侍者又递来张卡片:


    “普莱尔先生,这是摩根先生预定的菜品,请过目。”


    ……花里胡哨的小混账。


    亚瑟瞪着那张加厚纸片,大堆的法语花体字,爬得活像蜘蛛腿,偶尔蹦出几个勉强认得的单词,还长长地拉出一列——与其把钱浪费在这上头,真不如去挑把可靠的枪,再多屯几盒子弹。


    “就这些。”亚瑟咕哝。


    古斯依然不在,晚餐倒开始上了。第一道是牡蛎拼出的星星,在港口区几毛钱一大兜的烤贝壳,此刻撒了奶酪、香料和黄油,躺在冰一样晶莹的大盘子里,头对着头整齐地拼出来。亚瑟数了数,六个。


    “焗牡蛎。”侍者的舌头卷得能打水漂。


    亚瑟强忍着不冷哼出声。去野外随便打只兔子都比这实在,至少肉就是肉。他让勺子挖进去,第二道也端上来,银盖子掀开时雾气扑他一脸——一碗浓汤,淡金红色,漂着拇指大小的一点虾肉。


    平心而论,营地里就有炖菜,混账非让他坐这到底吃什么?亚瑟狐疑地尝了一口,一口之后又是一口。要是皮尔逊能把鱼虾炖出这滋味,他愿为此天天去河边摸虾、捞鱼,随便什么。只是营地那口铁锅永远煮着乱糟糟的杂烩,而这汤碗里终究少了些肉——


    “顶级肋排,先生。选用小牛最嫩的部位,配迷迭香和百里香,搭红酒酱汁。”


    亚瑟:“……”


    亚瑟没话说了。虽然这些焦糖色肉块比拳头还小,虽然和查尔斯打头野牛回去足够整个帮派围着篝火撕咬,但这焦脆外皮下渗出的肉汁确实该死地香。


    要是古斯惯常过的是这种日子,那么,七十五块大概只够这混账挥霍一两周。亚瑟拿余光扫过餐厅,吊灯在每张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酒杯和银器闪着细碎的光。有钱人的地方。一百块的项链耳坠在下楼梯,八十的怀表链和七十的袖扣戒指在那大笑……


    “只要再来票大的……”达奇的声音响在耳边。银行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远。混账既然有闲心请客,说明还没被逮住,说不定有些天分,正好去观察警力部署,以及设计撤离路线?亚瑟思忖着,一只通红的龙虾恰好被端来。裹着黄油的虾肉弹进嘴里时,他险些哼出露营时常哼的小调,又硬生生拧成一声咳嗽。


    “您要续茶吗,先生?”侍者突然走上前。亚瑟含糊一应。混账这顿配的是红茶,但反正混账一时不在……


    对哦?亚瑟忽然一愣。现在混账玩意没盯着看了。


    ——不,还要更早一点,是在过黑沼泽那会儿,那鬼东西竟还真有了点人样。


    “先生?”侍者问。


    “加奶。”亚瑟听见自己说。


    这是信守承诺。亚瑟恨恨地想。既然混账玩意说的是实话,自己也得说到做到。


    侍者走向橡木吧台。不远处一对六十块也正好起身离开,餐桌边角留下几张纸钞,那收盘子的年轻人顺手装它进兜。


    小费。亚瑟嚼面包的嘴一滞。一点遥远的记忆涌起来。这还是玛丽教的:高档餐厅不能像平民餐馆那样随便扔点零钱,这地方有规矩,要付总账单的几成几,那么,眼前这顿——


    砰!


    酒店门轰然洞开。闯入者收回腿,亚瑟瞪起眼——这人身上裹着巡警的蓝大衣,背着步枪,戴着手套,蹬着长靴,但头顶一个非常眼熟的麻袋——


    砰!


    闯入者击中天花板的煤气灯,碎玻璃雨一样砸下来。破碎的管道尖锐嘶鸣。浓重的煤气味和乱七八糟的尖叫声里,灯具周围腾起一圈幽蓝的火。


    “都把手举起来!谁敢乱动,下一枪就不是打灯了!”


    见鬼的蠢货。亚瑟勉强嚼碎半声咒骂。混账小子虽然不知怎的变了声,却忘了最基本的——进门就该要钱。更蠢的是混账居然单枪匹马,连个望风的都没带。这条街上的巡警比苍蝇还多,被招来也就这一会的事。


    一派混乱中没谁注意到这头,亚瑟揪起餐巾,还没系上脸,却见古斯的胳膊一个下压——约好的静止手势之一。这混账玩意究竟是什么盘算?不过,桌上汤没喝完,肋排也没啃完。亚瑟抓紧时间端起碗,眼看着混账一枪托砸向那个戴红宝石戒指的阔佬:


    “都聋了吗,交钱!”


    ——他们可没聋。倒是你蠢到现在才补。这一耽搁又白白浪费十几秒。还有吧台那个眼神鬼祟的侍者,枪八成就藏在下面。亚瑟把脏话和龙虾汤一起咽下,麻利地包好方便包的食物。眼见着古斯弄到几个戒指、怀表和零钱夹,莫名其妙地在原地转了一圈,抬腿就往二楼跑。


    为这点零碎玩意闹出这么大动静,完全能说毫无长进。不过,巡警的哨声已经逼近,这时开溜倒还不算蠢到家——前提是先熟悉这鬼地方的每条巷子。亚瑟皱眉盯着那麻布袋头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楼梯,速度快得能说在飞,再度确认了这就是自家那混账。


    楼上传来几声惊叫,接着是重物撞击和玻璃碎裂的声响。砰地一声警察撞开门,又是砰地一声——


    “赏金五十!”那鼻子挨了枪托的阔佬拍桌而起,镶金牙的嘴喷出血沫,“抓住那该死的强盗!”


    没人搭理他。大厅里一群人要么吓得抖,要么忙着把值钱玩意往衣领和袖口里藏。两个警察冲进门来,第一个差点被地上的玻璃碎片绊倒,第二个扶了把同伴,又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追。


    晚了。亚瑟差点笑出声。混账是愣头青,这帮人也不遑多让——这种时候该派人守在街上,骑马放枪,堵死所有路口。他趁乱跟着警察冲上二楼,一群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正挤在墙角鹌鹑似的发抖。


    没有混账的鬼影,也没有混账吃亏的迹象。走廊尽头是扇通往露台的门,大敞着,先到的警察扯着嗓子在喊,楼下的警察也在扯着嗓子回应。亚瑟故作镇定地跟着吼了声“赏金猎人”,趁他们愣神的工夫推开挡路的,随便找了条路翻了上去。


    圣丹尼斯的夜晚在脚下铺展,明黄的煤气路灯串成蜿蜒的光河,沿着街道起伏延伸。近处奔马的蹄声和电车声、远方码头的汽笛声相混。街道的另一边,几个一无所知的富人正懒洋洋地招手打马车,更远处工厂区烟囱黑烟滚滚,遮住了大半星空。


    要他是混账,肯定会拐去码头。那边光线黯淡,岔路还多,但警察也会这么想,何况混账那身鬼火太扎眼。亚瑟扫向更明亮的地带——剧院在那头,装饰物和雨棚便于攀爬和藏人,可惜巡警也像蚂蚁一样爬满了每个角落。


    得能快速逃窜,便于藏身,睁着的眼睛少……亚瑟环视一圈,悄无声息地翻过几处屋顶,摸往工厂的方位。果然,没绕出几条巷子,一处露台的阴影传来声熟悉的流氓哨。


    “晚上好,普莱尔先生,晚餐还合胃口吗?”古斯歪靠在墙边,“据说圣丹尼斯最好的厨子都在那儿了。”


    男人塑像似的侧影在夜色中凝固。接着,这家伙没直接翻来,而是像头放哨的狼似的,贴着边缘转了两圈,确认四周无人,这才轻巧落地,怒视过来。


    “我要一半。”亚瑟冷哼,“不然,我这就去领了那白痴的五十块赏金。”


    古斯夸张地按住心口,配合地发出惊呼:“天哪,我值五十了?”


    “蠢货。”亚瑟顿时咬牙切齿,“警局马上会加码,等你完整赏格一出,整个圣丹尼斯的赏金猎人都会闻着味儿来。”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靠近栏杆,锐利的蓝眼飞快审视过楼下:“趁天黑赶紧走,我拖住他们——”


    “停。停。停。甜心。别急。”古斯一口打断,顺手搭过条胳膊,强行扳过那张紧绷的脸:“我真怕你后面跟着一句‘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亚瑟的眼神活像瞥见响尾蛇在跳华尔兹。


    “你他*发什么疯?别在这耽误功夫——”


    “冷静,甜心,我没红名——我是说,他们现在还没追过来,我们是安全的。”古斯笑眯眯地,“计划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干完就跑,不是。”


    “听着,我们需要再抓个人渣,然后,你拿着戒指、警服和麻袋回去。”


    古斯故意一停,欣赏着那双蓝眼里腾起的惊诧与恍然大悟,满意地笑起来。


    “忘了么?甜心,你是罗兹镇来探亲的副警长。今天,或者明天,随便吧。反正你碰巧撞见了一个坏蛋,英勇地将其一举拿下。接着,你发现,这人似乎就是这几天那闹得很凶的麻袋头匪徒,简称麻匪。”


    “这样一来,罗兹镇的格雷家就会认定,你是圣丹尼斯的赏金猎人;而圣丹尼斯呢,也将确定,你是罗兹镇的副警长。”


    古斯向前倾身,放低声音:“甜心,在平克顿嗅过来之前,这就是你的合法身份。”


    48  ? 约会


    ◎“你要给我补课吗,普莱尔先生?”◎


    夜风掠过, 带来水腥气和工厂区的煤灰味,也吹动了楼边攀爬的枯萎藤蔓。亚瑟一言不发,只别开他的胳膊, 要往屋里张望。


    这是在确认周围确实没人,但这模样活脱脱一头误入人类领地的野狼。古斯笑起来, 索性攥住亚瑟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屋顶拽。


    “放轻松, 甜心。这儿我早摸透了, 干干净净的。”


    攀铸铁防火梯到顶,过沉默的通风口和烟囱,有个巨大的木质水箱, 既能挡风, 又能挡视线。几十英尺下的巷子流淌着煤气灯的碎金,古斯摘下头顶麻袋, 夸张地半躬下身,示意前方蒸汽与星光的交界:


    “摩根先生, 容我为您介绍,圣丹尼斯的隐藏观景台。”


    “呵。”亚瑟鼻腔里哼出声短促气音, “你倒是熟悉这地方。连排水沟都闻过了?”


    “只为了你, 甜心。”


    “少来。”亚瑟满眼怀疑, 但还是坐下了:“你怎么点的菜?还是找那带路的小鬼?”


    “咦。”古斯感兴趣地凑近,“他敲诈你了?”


    “那小鬼开口就要五块, 我扔给他一毛。”


    “你亏了甜心,我付过一块,还搭盒巧克力棒。”古斯摇摇头, “别太纵容那帮小鬼, 见过他们怎么分工吗?戴帽的矮个在前引开注意, 红衣服的高个在后割人的包。”


    亚瑟挑起眉:“你坐着看?”


    要是在屏幕前,那除了坐着,还要挂打开,自由开火Mod装上,不然整个圣丹尼斯都会为此付出代价。古斯笑起来,干脆转过一圈:


    “要不然呢?我这闪亮一身,点个菜要先借别人房间,小费都额外搭出好几份——等等,差点忘了。”


    【B】-背包开启,新增物品选中,古斯摸出个卷口纸袋,纸面泛黄,一角印着个模糊的圆形印记:“为你准备的小礼物,甜心。意大利黒帮都会光顾的甜品店出品的阿玛瑞提——意式杏仁饼。”


    袋口展开,圆顶形金褐色的小饼垒成小金字塔。亚瑟好奇接过,两眼却斜睨过来:“这也是你在房里点的?”


    “跑路时顺的,但我有付钱。放心,一炉出的现货,不会有毒,也没有愤怒的厨师在后面喷唾沫。”


    亚瑟摸出一块,跟检查货物成色似的对着光瞧了瞧,继而,像试探陌生领地般,先犹豫着啃下半口,接着,大约是满意了,一整个都进了嘴。


    “哦对。”亚瑟含糊地说,“给你。”


    一卷白餐巾展开,里面裹着巴士底狱酒吧的顶级肋排,居然还配着面包丁和烤洋葱。古斯懊恼地一拍头:“我该等你吃完再进来。”


    “你吃不吃?”亚瑟已经摸出了第二块杏仁饼,“不吃我当早餐。”


    不需再催,古斯高高兴兴地接过。一时间没谁说话,只有纸袋沙沙,面包屑簌簌。当餐巾揩过汁水,他们同时缩进水箱的阴影,像春夜里分享完猎物的两匹狼。


    “你特别像个骗子。”亚瑟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


    古斯瞪大眼,但还没等他把嘴擦干净,男人却又突然低笑一声:“但你现在可信点了。伙计。喜欢圣丹尼斯?”


    “这要看你,甜心。”古斯谨慎道,“你喜欢这儿的铸铁路灯还是罗兹镇的红土地?”


    “红土地不收费。”亚瑟慢悠悠地说,“不像这,连个街头崽子都敢开口要五块带路费。”


    “不,甜心,那里可不免费。”古斯轻笑,“整个镇子都是夹在两条毒蛇之间的青蛙。既然格雷已经给出诚意,那么我们就得向他交保护费。”


    亚瑟明显一怔。


    他本来是副望着远处街灯碎影出神的状态,这会却蓦地站直,眉头也纠结地皱起:


    “操。”他咕哝,“看来这世道,连放个屁都得先问问谁家地盘……还不如达奇念叨的塔希堤。”


    古斯:“……”


    ——不!这真的不如窝在罗兹镇算了!


    但现在根本不适合提,亚瑟肯定不信。纠结一番,古斯不动声色道:“那么,达奇许诺的芒果农场有没有给我留扇窗?”


    亚瑟哼出一声。


    “达奇说那是‘我们的’。”他重新靠回原位,“所以你得自己找块地方搭帐篷。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蹭到片阴凉地。”


    “真狠心。”古斯啧了声,试探地伸出手,慢吞吞地顺着背心接缝摸上亚瑟的后腰。温热的肌肉在掌下收紧,亚瑟也跟着瞥过一眼,却没其他动作。经此鼓舞,古斯果断伸出另一只手,打算帮着托一托那对沉重的胸肌,这回亚瑟一把摁住。


    “别总想着蹭我的……不对。”男人皱起眉,“你今晚打算窝哪儿?”


    “这要看你,甜心。”古斯眨眼,“你想睡了么?”


    亚瑟又是一顿,紧接着,略有些迟疑地,他抱着那袋没吃完的杏仁饼,左右转了转头。


    “这里有风。”亚瑟声音紧绷,“街拐角有家旅店……”


    他的音量还是平常那样,那喉结却在无意识地吞。又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飞快拿手掌抹了把脸——这状态就像荒野里舔盐的鹿,舌头还在动,但耳朵已然锁定了异响源头,随时准备跳起来逃。


    他误会了。他不自在。但他在努力习惯。古斯的心忽然软得一塌糊涂,干脆结结实实地抱过去。亚瑟猝不及防,胸腔间震荡出一声闷哼,手也着急忙慌地往外拽:“见鬼,你要把吃的压坏了!”


    “好好好。”古斯满口答应,一点不松,把脸也埋进亚瑟颈窝。惯常的火药、皮革与汗水味外多了点餐厅染上的食物味道。亚瑟默不作声地由他抱着,心脏却跳得飞快。


    过了好一会,古斯只觉背后一沉,亚瑟伸过一条胳膊,回抱住他。那条胳膊有些僵硬,却又稳稳地固在他背上:


    “……怎么回事?”


    古斯松开手,想想觉得不甘心,又迅速凑上前追着亲了一口。


    现在亚瑟看他更像在琢磨一个可疑的赏金目标了:“你今天不太对劲。”


    “我高兴。”古斯实事求是,“我说过我会治好你,甜心。你认识钢铁厂的焦炉吗?”


    “……什么?”亚瑟的神情更怀疑了,甚至还侧头用力闻了闻:“你喝了多少?”


    “听着甜心,我说真的。我得弄点煤焦油。这东西会从焦炉那边,在冷却过程中自然沉下来……大概就在个简单的沉淀池里头。呃,就是说,等我们进了工厂,会发现一座黑乎乎的大铁塔,它下面会有个水池一样的地方,底下又呛又臭又黑。”


    “你是说,”亚瑟若有所思,“一个像是露天粪坑的地方?”


    “……说得好啊甜心,但我非常建议你换个比喻。这是你那药的原材料之一。”


    “我还说对了?”亚瑟诧异道,“那种鬼地方能泡出什么治病玩意?”


    “不是现成的药,是原料。我还得分馏,提取,混点别的进去……”


    “用不着跟我解释这套,小子。”亚瑟沉沉地笑了声,“告诉我,在哪,怎么弄,具体弄多少?”


    “得弄个大木桶来。”古斯快速估算,“至少装满三大桶。那边应该有工人用的长柄大勺……”


    “唔。”亚瑟跟着沉吟,“你觉不觉得更像了?”


    “老天。别提这个。你怎么看?”


    “我得想想。”亚瑟沉吟得更久了些,“这东西很贵么?”


    古斯一顿,继而一巴掌拍上后脑勺。


    “操。”古斯难以置信道,“我忘了。我们只需要租个通风好的仓库——”


    “老毛病又犯了,小子。”亚瑟嗤笑,“你要的可不止是个仓库——”


    “嘿,虽然我只能说肄业,那我也念了俩硕——”


    “——跟你最早那笔买卖一样。”


    这是那个换衣服的交易,古斯乐了:“我得提醒你,摩根先生,这项交易还在有效期内。”


    “行了。”亚瑟掏出日记本:“一项项说清楚。多大的仓库?”


    “通风非常好的仓库,至少能放下一个大桶和一张长工作台。”古斯赶紧推算,“能避人。最好有个烟囱,要是没有,也得能开个窗子——你知道,就跟酿酒作坊那样味大。”


    “私酒会招税警,小子。”亚瑟简短地说,“还有黒帮。”


    “可酿酒是香的啊,这玩意臭的。”


    亚瑟挑起眉:“就像——”


    “——亚瑟我提醒你,这东西真的是你吃的啊?!”


    亚瑟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心底却迅速有了些盘算:异味这么大,得找个连郊狼都嫌背风的破洞。或者工厂区外头那片?私酒马车路过时他瞥见过破厂房。肯定是废工厂,那附近的倒霉工人也早习惯了各种鬼味道;得有连着荒地的小路,可以藏马。就是可能有帮派也相中,可能真得跟格雷打招呼,也省得被巡警找麻烦……


    ……等等,这还真只能走混账计划的路子?


    亚瑟皱眉盯向古斯。煤气灯与星空的碎影下年轻人还在比比划划,半透明的手指搅得星幕都泛起涟漪。那些破碎的星光在那指缝间流淌,像极了酒保推过的那些流光。亚瑟下意识摸向烟盒——但混账毁了酒,也毁了烟,只得泄恨地拿靴尖碾过碎砖。


    眼前这混账分明就是约翰那个年纪,可约翰已经在泥地里滚过十几年,枪油味都腌进骨头缝里,混账却连说话都带着东部佬拿银勺吃饭的腔调,那些陌生的复杂单词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活像赌场轮盘上的钢珠,叮叮当当撞得他太阳穴直跳。


    这样的人怎么就愿意和个脑袋值五千的亡命徒纠缠在一起?甚至于说,还愿意等,愿意盘算,愿意认真计划些……共同的未来?要说尝个新鲜,这几天也算新鲜过了。现在进了圣丹尼斯,金条一换,绸缎窝里不比滚在野外舒坦?要说被什么邪门毛病捆在一起,眼下也算是能自由分开了。


    但,依然和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时一样,每次那张脸转过,那双眼望来,都像子弹打进煤油灯,炸开一团不管不顾的光——


    不,这邪祟玩意就是在发光。更要命的是这混账完全能说是被他的子弹喂出型的。仿佛是他亲手捏出了个会发光的麻烦,还被这麻烦搞得浑身不自在。


    “甜心。”半透明的年轻人突地贴近,“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亚瑟粗声辩解,这理由太欲盖弥彰。他赶紧又补上一条——“说够了吗?”


    “嗯哼。”古斯怀疑地伸出手,一左一右,捏起亚瑟的脸:“摩根先生,我说了这么多,你都记完了?”


    亚瑟猛地拍开。


    “没记完。”男人盯着他,嗓音极暗极哑,“所以,你要给我补课吗,普莱尔先生?”


    49  ? 日记


    ◎【不过混账在这很高兴。】【我想……我也是。】◎


    云是从河湾方向漫过来的, 起初仅仅是夜幕边缘的一抹浓灰。不过维护盏煤油灯的功夫,就如渡鸦群掠过天际,将半个夜空吞食殆尽。旅店值夜的员工抬头望过窗外, 暗骂声糟糕,抹布一甩就往后院跑。


    雨前特有的沉闷感已起, 可床单仍软塌塌地挂在晾衣绳上——虽说圣丹尼斯早有了洗衣厂,但一家旅店总得备些应急的。服务生胡乱地拽下床单往推车上堆, 还没收到一半, 前厅铜铃骤响。


    “上帝保佑,可别再有乱子了。”服务生用袖口抹了把脸,匆匆又往回赶。这个时间点, 正门早已挂上铁链, 按铃的在侧门外: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头上压着顶牛仔们爱戴的皮革帽, 嘴唇泛红,领口大敞, 腰两边各挂着枪,但胡子修得很好, 外套整洁干净, 手里还提着个纸袋, 像是哪家甜品店的。


    不像是抢劫犯。服务生慎重地吸过一口气——没有酒味,也不像是来撒酒疯闹事的。


    “您是需要住店吗, 先生?”服务生问。


    “嗯。”男人嗓音低沉,“一间单人房。”他顿了顿,“不, 要双人的。”


    “是还有别的客人要来吗, 先生?”服务生谨慎地问。


    “就我自己。”男人说着, 忽然向前半步,下颌掠过窥视窗漏出的煤油灯光:“怎么,要量肩宽?”


    他确实更适合双人床——被深色外套勒着的腰线流畅得像山狮,往上是橡树般宽阔结实的肩背,立在那简直能说填满大半门框。服务生缩了缩脖子:


    “明白了先生,请随我来……双人房在二层。如果您想要更宽敞些,顶层还有空房。”


    门打开,男人却没立即进来。服务生看着他退后两步仰头,目光直奔屋顶,还额外瞟过侧面。不过很快,男人迈进屋里:“顶楼多少?”


    大概是在看房间视野?服务生咽下莫名的紧张,报道:“三块钱一晚,带早餐,有咖啡、炒蛋、熏肉和新鲜面包。”


    男人啧了声:“还有热水么?”


    “锅炉刚关不久,您要用的话得加五毛,等二十来分钟。”


    男人又啧了声,登记了个“亚瑟·卡拉汉”的名字,倒是慷慨地掏了四块钱。服务生收好现金,顺口问:“需要助浴么?”


    “只要热水。”


    看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主顾,不知是赏金猎人、牧场主、还是哪的商人。服务生赶紧找钥匙拿提灯,男人静静地等在那,突然间偏了下脑袋:


    “灯给我,你去忙你的。”


    那道嗓音有股铸铁般的重量,还自带远比自家老板多得多的威慑感。等服务生反应过来时,房间钥匙已经躺在对方摊开的手掌——


    ——一只满是枪茧的手,却意外保持着绅士持杯似的弧度,还戴了枚订婚金戒。而顺着男人下巴扬起的角度望去,通往后院的门开着,堆着床单的推车就横在走廊上。


    “我这就去开锅炉,先生。”服务生顿时尴尬:“您若需要毛巾或者……”


    “顶层右转第二间?”男人打断他,声音里带了点砂纸打磨似的粗粝笑意,“雨要砸下来了,伙计,先顾好你的活。”


    不管这位客人究竟是什么人,至少现在绝对是个好心人。服务生松了一大口气,赶忙冲回院里。这种天气,能少挨一顿训斥总是好的。他手忙脚乱地继续收着,余光却瞥见对面楼顶一道微光,像是团发着光的影子,鸟一样飞快地掠过去了。等他揉过眼睛再看,那里只余下一大团浓云。


    无论那是什么,锅炉不会自己亮起来。服务生定了定神,推着车赶回檐下,又匆忙去找火钳和煤。等锅炉烧得差不多了,服务生爬上三楼准备浴室。还没碰着阀门,突然听到声隐约闷响。


    三楼全是套房,平时就卖得少,今晚的住客更是只有自己接待的那位亚瑟·卡拉汉。服务生疑惑地退出浴室,探头一看,就见壁灯昏黄的光晕里,卡拉汉正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双手撑着窗框。


    “……卡拉汉先生?没事吧?”


    “这里太闷。”男人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热水好了?”


    “稍等!还差毛巾!”


    服务生风风火火地跑下楼,亚瑟探出脑袋,就见古斯猴子似地跳进窗——


    “你的课可还没上完,摩根先生。”


    “我不学跳火圈。”亚瑟嫌弃地转身开房门,“进去。”


    古斯得寸进尺地从背后抱住那截结实的腰:“进哪?”


    光线昏暗,亚瑟一言不发,只是扭身尝试挣出来,那力气却又收着。走廊壁灯将他们的影子钉成同一片,拉拉扯扯间楼梯下传出脚步声,这下亚瑟一顿,一把攥过来——


    “呃,先生?”


    服务生奇怪地盯着门,下楼前他才大致调好水温,还有些收尾没干,完全不知这个单身男客为什么这么着急:“给您放门外了?”


    “唔……”


    “您需要夜宵吗?”


    “不用。”


    应答声比先前浑浊许多,仿佛醇厚的威士忌里掺了把粗盐。浴缸注水的声音哗哗地响着,蒸腾的水汽从门缝里渗出来,被走廊的煤油灯光映成层薄雾。


    服务生犹豫两秒,最终还是被走廊穿来的风推着下了楼。管这门边后是在浴缸里擦枪还是做别的呢,反正房钱和小费都到了手,该干的活却还有很多。


    回到前厅,油脂罐掏出并拧开。是杂货店入手的新货,还不知具体效果。服务生半跪下去,面对柜台下的耶鲁锁。


    地方不大好施展,但全靠这可靠的同事保管收入,打开前多些准备也无可厚非:先得用细的,把油脂导入,充分润过孔道,然后才到推进钥匙。


    上午不忙时他润护过一次,只是显然还不够充分,锁依然紧涩。需要把钥匙往上抬点,去够到那个松开的角度。几次试探后,锁舌抵抗的震颤越来越弱,内里的齿轮终于开始响应,细微的摩擦声后是更深处的颤动,锁扣终于层层松动。


    这之后一切便顺滑起来,毕竟钥匙和锁配套,机械退让的节奏与掌心纹路早已彼此熟稔,操作者更是相当了解该用多大力道,该往哪个方向,该在什么时候稍作停顿。终于,锁头一跳,所有关隘彻底敞开。服务生呼出口气,把今天的收入交入。


    窗外,风渐渐大了,树影在风中摇晃,枝条柔软地相互磨蹭,发出细碎的响。一团乌云撞进另一团,交缠翻滚,愈发浓重,直到水汽的喘息再也无法压抑,挣破云层。


    西部早春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


    ……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圣丹尼斯第二天。】


    虽有老话说哪个正经人写日记,但我本来就不是正经人。而且看亚瑟写了这么久,自己写写似乎也很有趣,所以托他购回这个本子。


    今天依然是限定款发光幽灵皮肤。中午逮到亚瑟在画我,我想看,亚瑟不给。提议可以交换日记,同样遭拒。昨晚我被勾得太激动,连换几个地点,他出得又相当多,再用键位强制怕要生气,先在这记上一笔。唉,这算是有实体的一个小缺陷。


    煤焦油采购测算:理论需求量三百公斤;保险起见,这个数字调整为五百公斤。


    亚瑟打听回来的价格是十块钱。说这事时他的表情不是很高兴,后来问出他曾经的妻子和儿子就是因为十块钱遇害。我说,这次十块钱可以救他,也可以救到更多人。


    他应该有被安慰到,反正是给摸给抱也给亲,除了依然拒绝坐我腿上。


    【圣丹尼斯第三天。】


    续住顶层套房。今天任务是查探合适的分馏地点。为了掩人耳目,换了公羊头骨面具和一身反正要扔的伪装。就不知伪装得太成功,还是触发了游戏系统的诅咒,惊动半个圣丹尼斯的警力,绕城两圈才跑掉。


    附注:跑到第一圈半时,碰到了在码头区踩点的亚瑟。此人仅迟疑三秒,即亮出副警长徽章加入追捕。虽然此计出自我手,虽然算是和圣丹尼斯的警察搭上了线,但这笔仇我先记下了。


    亚瑟的效率比我高,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全消耗在工厂区,这家伙抓了个小偷,还救了一对被打劫的夫妻。出于我的限定款皮肤自带光晕似乎又消退了一点,我没问那抢劫犯的结局。


    吡啶的获取最终确定四个方向:一,染料厂和化工厂,直接派单或贿赂夜班工人;二,杀回黑沼泽北边私酒工坊;三,租个仓库自己搭分馏塔;四,从欧洲进口。


    考虑到用药时间问题,我询问亚瑟身体状况,他说好得很。问他意见,他说听我的。我讲解提取步骤,这家伙开始还能摆个姿势,后来明显两眼在转圈。最后,他干脆倒床上,我追问,他建议我去抢。


    由于之后在警逮匪的游戏里我是那个对任务目标下手的坏警察,我没立场教育他。


    【圣丹尼斯第四天。】


    今天仍在勘察工厂。住所换到一处郊区房屋。亚瑟有点担心我住不惯。确实。但这里空气比城里好得多,周围人少,也能避开不必要的注意。


    回市内时,亚瑟顺手解决了几个抢劫的,和圣丹尼斯警局混得更熟,胸前的警徽也因此更闪亮了。


    当然,鉴于这徽章是罗兹镇发的,我建议亚瑟抽些处理私酒的收入,分享给上次一块行动的格雷手下。他对此似乎不大高兴?想来是不愿动用入袋的钞票。正好我在整理背包,干脆把一些占格子数的零碎,皮带扣、铜怀表之类,掏出来让他去黑市出手。但他回来时东西也回来了,还额外分我一笔。


    原来那个黑市老板还暗中经营奴隶买卖?这点倒是和某个任务一样。不同的是亚瑟根本不需要打听后再动手,摸排线索到此的摩根副警长直接天降正义,解救了被囚禁的奴隶,清空了对方的收银台。唯一的遗憾是最近没法去那片地方卖垃圾了。


    我的状态依然不适合直接暴露,但亚瑟接了一大堆悬赏。他提出延缓我们原先的计划——他先回翡翠牧场接黑朗姆,再往马掌望台联系帮派,等那帮人迁移到罗兹镇,再回来找我,并让麻匪归案。


    很理智。但我敢打赌,这头好牛马正试图在警徽和帮派身份间找平衡点。不过,他出来得太久,达奇那个吸血鬼肯定得催账。考虑再三,除了先前说好的那一根半金条,我又给他加了半根。他神色放松了些,还问我喜欢什么样的马,如果他回来时我还活着,就奖励我一匹。


    我说我只爱他这款,高大结实,威风凛凛,聪明可靠,又美又野性。他要求我闭嘴,我不闭。他开始强行揭我短,说我视力有问题。


    看来摩根先生完全不经夸。


    不过摩根马给骑。


    ……


    【亚瑟·摩根日记】


    副警长。该死的荒谬。我这辈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另一边站稳脚跟。这枚警徽别在胸前还是不太习惯,但至少能让我少些麻烦。


    这都是古斯的主意。这混账的方案比达奇的精巧,比何西阿的简单,最诡异的是,这疯狂的点子居然真能管用?


    我不知道相信他是不是这辈子最蠢的决定,也分不清我到底更喜欢哪个。是罗兹镇那片草甸子,还是圣丹尼斯这个烟雾缭绕的地方?


    最近这些日子过得太荒唐了。我现在在自己熟悉的地界以东好几百英里,离那片真正自由的土地还远得很。见鬼,听混账的话听多了,我也不确定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存在了。*


    不过混账在这很高兴。


    我想……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我现在在自己熟悉的地界以东好几百英里,离那片真正自由的土地还远得很。→引自第4章某任务中亚瑟对圣丹尼斯印象自述


    50  ? 清单


    ◎破产小情侣◎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圣丹尼斯第五天。】


    胡天胡地四天, 终于记起测试最新情况。首先是最重要的回血机制:以一道浅擦伤为例,亚瑟自己嚼,无效。我喂亚瑟吃, 无效。我控制亚瑟吃,起效。一切和我无形时一样, 伤口快速愈合,除了昨晚我嘬的印子。


    附注, 亚瑟反馈痕迹比我没影、是纯鬼影时颜色浅, 以及修复后的皮肤有残留感觉。我追问细节,他转移话题。暂且猜测,完全实体化后这问题将改善。至于残余触感,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嗯, 先记一下。


    背包实验更有趣:如果亚瑟把包挎肩上,我去摸, 达成存档里完整东部传说背包效果:99格空间,同时可叠99个物品。可一旦由我挎包, 能普通地放,能拿格子里的, 没法入格。他自己单独背单独拿, 干脆就是个普通旧挎包。


    换三四个款式测试, 最终确认核心规律:只要这个犟种潜意识认为这是他的所有物,哪怕是我当场表示送给他, 这个效果就会出现。


    可惜这奇迹仅限单件,不然我俩完全能玩荒野大物流。


    亚瑟对此很困惑,我也很困惑, 但不妨碍我调戏他, 说这是命运在催促我们共享体温和财产。他启用了一招新技术:直接捂嘴。我顺势亲他手掌, 他迅速缩手,指责我得寸进尺。我说我不这样,我们现在没法这样。他反应了好几秒,恼羞成怒,声称那我得感谢肺结核。


    这回换我反应了几秒,回过味来之后,我挺想追问,要是没这病推着,他是不是也正在考虑我?不过,以这家伙的嘴硬,就算订婚戒指换到结婚那只手都不会认的,我现在可算看透了。


    所以,我正经提议,得留点恩人-(写错)“恩菌”备用,好方便后续实验。他满脸怀疑,问怎么留,我亲自用舌头示范了采样流程,他愣了两三秒才想起来反抗,力气也没怎么收,咬人力度堪比被套住的郊狼。


    我得反思一秒,他越反抗我越兴奋……最后他差点没赶上火车。


    总之我得先过几天单身汉的日子。正好把附近地图全点亮。


    再附注,虽说衬衫马甲最能衬托亚瑟的身材,但霰弹槍外套也跟他非常适配。我给他换了身西装暴徒大全套,那叫一个低调奢华有内涵,可比达奇那老东西体面几十倍。真想亲眼看看帮派那帮人瞧见他时的蠢样。


    【圣丹尼斯第六天。】


    亚瑟不在,没网、没电视、连本书都没有,索性昨晚六点倒头就睡,凌晨两点摸黑起床,总算溜进了化工厂。途中偶遇肥美斑纹猫一只,用中文喊咪咪它甩尾巴,改伦敦腔喊凯蒂也不理。看来是其他国来的移民。


    之后,我就被化工厂的煤焦油臭到了。


    更准确地说,在闻到那股恶臭的时候,我就被自己的蠢惊呆了。


    1899!这是个工业时代!


    真的,爱情果然让人盲目又文盲。被通缉的是亚瑟!我又不抢这破厂子!为什么我要在外面研究围墙高度,为什么我要画地形图、计算守卫换班时间、研究逃跑路线?就因为亚瑟那句不要引起注意?


    但凡我不在外面用望远镜,直接翻墙进来闻闻……这么重的臭鸡蛋拌沥青味,他们早就在搞分馏了!产物里绝对有吡啶!我为啥要费劲拉煤焦油过来?直接买就行了啊!


    异烟肼的主原料就吡啶和肼,吡啶有了,肼这玩意是氨和联氨之后的产物,这年头最主要的用途应该是做染料。吸取上一轮的教训,我直接跑了趟染料厂,果然又被臭到了:死鱼和氨气的混合味。肼。毫无疑问。


    还需要些氧化剂,但全是大路货,器材也没特别复杂的,我能救亚瑟了!


    附注:凌晨三点起,视野右上角冒出一行带美元标记的四位数,后两位数字不断闪,到早上六点,一笔三位数进账,统共增加两百出头,共计1576.45。


    要是我没猜错,这就是亚瑟存款的实时播报。原来他单独带背包走,会附赠余额提醒?


    附注的附注,他上火车时兜里应该在一千二,扣掉两根金条的千来块,三小时内搞到三百多,怪不得死心塌地跟着帮派混。要拐跑他,得亮出点生财之道才行。


    【圣丹尼斯第七天。】


    这就是为什么我只给亚瑟两根金条。一觉醒来,亚瑟的存款数蒸发到五百块。如此精准到美分的收割,不可能是遭了抢劫,只可能是主动献血。真见鬼。达奇该改名达吸血,把名字刻去剥皮帮的图腾柱上,他的爪子伸进亚瑟钱包比亚瑟剥鹿皮还利索。


    下午……我猜是亚瑟在做那个拜访奥德里斯科帮营地的任务?总不能是草莓镇的任务吧?传说老鼠就该烂死在监狱里。总之,我正在吃罐头,突然发现我似乎没那么亮了。找镜子一看,我的嘴率先突破那层光晕,完成叛逃。


    这情形非常诡异,又诡异又好笑,我想我永远忘不掉:半透明的发光幽灵,长了张实体的嘴。不过很快,鼻子也冒出来了。等我午觉醒来再看,脸能出门,头发倒还在发光。我是个什么被画到一半的CG人物吗?还是渲染到一半卡死的游戏模型?


    “咔嗒。”


    门锁转动,然后砰地一声,门板裹着劲风撞向墙。


    汤姆端着左轮抢步进屋。他是四天前盯上这房子的:晚上亮灯晚,早上起得早,眼下似乎只住了一个人。更妙的是,圣丹尼斯警局巡逻路线恰好绕过了这片区域。


    屋里很安静。也许那人下午出门了?他朝身后甩了个响指,让比利也跟进。


    客厅桌上摊着翻开的皮面笔记本,墨水瓶还没盖,但椅子是空的。窗台一个篮子,满是新鲜水果。桌上几个肉罐头,还有甜品店烫金纸袋。汤姆咧嘴笑了。绝对是城里来的阔佬,绝对有油水可捞。


    “谁去看卧室?”比利问。


    “归你。”汤姆说着,凑近去看那本笔记。墨水还没干透,古怪的方块符号堆在纸上,像是某种瓶颈倒扣的图案,又像是扭曲的蛇形,看得他眼晕。这到底是什么文字?不过,这纸很好,这阔佬必然相当肥——


    “虽然两位大概率不认得汉字,但这不代表我同意你们看我日记。”一道男声说。


    汤姆猛地抬头,发现不知何时,门边倚了个年轻人,个头很高,身形结实,一顶深蓝礼帽,一身考究西装。鬓角有点怪,但反正那双手绕在胳膊里——这姿势绝无可能快速拔枪。汤姆稳了稳心神,抬起手里左轮:


    “瞧瞧,这不是今天运气好?有钱人家就该给咱们这些穷邻居分点。不然,谁知道你在这搞什么巫术?”


    年轻人挑起眉毛,脸上露出股古怪的笑:“开个价?”


    他的眼睛颜色很深,让汤姆想起黑沼泽的泥炭,眼神却直勾勾的,盯得汤姆很不舒服。但比利已经举着枪走近两步:“一百块!”


    “一百?”年轻人发出一声惊呼,“码头搬运工周薪才五块,先生们,这是要断我生路啊。”


    “少装蒜,先生。”汤姆嗤笑,抓起桌上吃空的包装纸:“你恐怕一个面包都要一块钱。交钱,我们就走。”


    “我为什么要骗你们?钱都在我老婆手里,要不然我怎么躲城外来了?”年轻人义愤填膺,“我为了订婚,给了两根金条,两根啊!想着老婆好歹用个半根?结果全被拿去孝敬岳父——”


    “够了!”比利打断他,枪口顶上前,“你他*当我们是来听故事的?要么给钱,要么——”


    “你不想听?”年轻人歪了歪头。


    “谁他*——”


    比利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他仍然站着,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汤姆眼睁睁地看着,比利的鼻孔流出两道血线,啪嗒一声,左轮从他手里掉落。砰的一声,比利摔在地板上——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古斯友好地问。


    “巫……巫术!”匪徒一声尖叫,眼看着就要清空弹匣。伤能愈,但衣服不行。古斯及时一凝神——


    砰!


    【圣丹尼斯第七天。夜。补录。】


    又搞砸了!本想着爆脑子不爆头,结果力道没收住。这下地板和墙毁了,外套也毁了。亚瑟交房租时好像押了两月订金,照这情形,房东能把钞票嚼碎了吞下去。那两个杂碎兜里扒出不到五块,都不够损失的一半。


    补枪时特意掏了把没良心枪背着,装得像被吓得手抖。警察来得倒快,但,连弹孔都懒得数,直接拽着死人脚脖子拖走!见鬼,那我打的算什么?地板成漏勺了,还痛失子弹十枚。


    围观的一个女邻居倒是机灵,看我对着血迹发愁,抄起水桶就来谈买卖。一块钱成交,她擦地擦得红光满面,估计在盘算怎么回去炫耀这份刺激兼职,暗地还问前天出门的是不是我保镖。敷衍过去了。不过这个角色扮演还没玩过,记一下。


    真想搬去城里住酒店,可亚瑟回来看着空屋准得多想。报警前还琢磨要不要在门廊立个十字架吓唬他,转念……好吧,没有转念。我爱他。我舍不得。


    睡前记录,亚瑟的存款又开始闪,这回涨到七百七十五,我的手也开始不发光了?这个数目这个情况,应该是劫农庄的任务?皇天后土,上帝,犹格,随便哪位,千万保佑别是达奇那个瓦伦丁漫步,更别是传说老鼠草莓镇屠镇那单——做完那两票他赏金能再加四位数。


    很好奇,为什么连手都正常了,头发倒还有光?这顺序到底什么原理?难不成是按亚瑟对我的印象来?要真是这样,那我应该还有个地方——


    补录:还真是。啧。闷骚的摩根先生。


    【圣丹尼斯第八天。早晨。】


    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偷窥亚瑟账户。今天比昨天少十块,唉,这个数目,捐就捐吧,就当给马掌望台的老伙计们加餐了——


    等会儿,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瓦伦丁,买了张来圣丹尼斯的火车票?


    不过,不管怎样,今天得订器材,补充食物……好吧,再花一块钱请那位邻居夫人收拾收拾。


    【中午。】


    记录,我订购吡啶和肼的身份和理由是想研究染料。但两家商铺的玻璃器皿存在严重缺陷,要么厚度不均,要么有容量差异。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附注,亚瑟应该不是买火车票。除了没留意的零碎支出,又少了五十来块。他总不能是在火车上被抢劫了。


    好的,才想起能看地图。他在翡翠牧场。


    他今天不到我完全可以自己收拾。咳。浪费一块钱:(  。


    现金余额……亚瑟给我一百。昨天进账四块,今天订完货还剩六十多。


    【圣丹尼斯第九天。傍晚。】


    不祥预感成真。我可能还需要解决,器材密闭性,精确温度计,以及恒温装置。最关键的是温度控制——过高会让产物分解,过低又没法完成反应。


    普通温度计误差太大,根本看不出那几度的关键差别,精密点的要七块,进口更贵。问了玻璃匠,定制分馏管十二块,别的要求得再加三块手工费。剩下的,先前假药贩子的货可以顶一部分。但,最大问题在于,我无法保证器材不在实验过程中损坏,那么,至少得备三套。


    四舍五入,我的现金还有……五块钱?


    五块钱?


    操。突然发现我没那么排斥加入范德林德帮了。


    附注,不知亚瑟是在把新汉诺威州的悬赏犯套着玩,还是在大卖垃圾?午饭前后陆续有进账。好可怕的效率。我才出市场,他账户居然有九百多了?而我一直在花钱。


    【圣丹尼斯第十天。】


    我收回昨天记的话,为什么我一睁眼,亚瑟那九百多没了?余额两块?两块???


    二十四小时不到里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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