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 新书·下


    ◎单身汉之怒◎


    【查尔斯·史密斯日记】


    【第二天】


    开工了。古斯显得非常兴奋。在他眼里, 写书的事大概跟去树林里转悠一圈差不多轻松。


    分工很清楚:古斯负责整体框架和书写,我和亚瑟负责口述内容,最后一起整理稿件。听起来很合理, 但我总觉得古斯眼里有种说不出的光芒,让我想起夜里盯着猎物的狼。


    他脑子里肯定有张完整的图, 画得清清楚楚。但对我和亚瑟来说,那图就跟达奇整天念叨的塔希提岛一样, 隔着层厚雾, 看不真切。


    亚瑟应该也注意到了,好几次,他会按住古斯手里的纸, 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最后, 古斯收起了那股火烧火燎的劲头,重新排了排日子。我不确定他们之间到底交流了什么, 但亚瑟显然很了解如何让这个年轻小子冷静下来。


    【第三天】


    古斯和亚瑟为了书里的章节顺序争论了一上午。古斯觉得营地章节应该放前面,亚瑟坚持生火应该先讲, 诸如此类。我觉得奇怪——目录不就是用来翻的吗?但古斯说这关系到读者会不会觉得我们专业。


    这让我想起何西阿踩点时的样子——连目标建筑有几扇窗户都要记清楚。古斯对这本书的态度,比我们对任何抢劫都要认真。


    也许正当生意就该这样?所以我支持了古斯的想法, 营地该放在生火前面。一个人可以不会生火, 但总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不过我们都同意, 装备检查应该放最前面。出门前不检查装备的人,通常活不到需要扎营的时候。


    【第四天】


    目录?章纲?细纲?我忘了古斯把它叫什么。我们的书——《野径与营地:户外生存与林野技艺完全指南》——框架搭好了!接下来, 就是往里填土夯实的活。


    这个书名让我非常兴奋。它听起来,真像回事,真像能堂堂正正摆在书店架子上的好书。


    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有一些不安。“完全指南”这几个字眼, 听着……很大。太大了。大得压根不像他们当初说的, 一两个月就可以搞定的活计。


    古斯给我看的稿纸厚得像本书,密密麻麻全是条目,有些词汇我见都没见过。


    我把担心告诉了亚瑟。亚瑟说他们以前做那本小册子只花了十天。而且,这远比以前的活好,不用动枪,没人会死。


    想想也对。干这个不会有警察和赏金猎人追着我们。


    收工后,他们让我试了试那匹新驯服的密苏里狐步马。这漂亮伙计还有点紧张,在喷鼻息,但已经肯让我骑了。它开始信任人了……嗯,这是个好兆头。


    【第五天】


    开始写了!这种合作方式很新鲜——根据章节,我和亚瑟需要把脑子里的东西说出来,就像倒空水袋那样。


    古斯记录得也很快,还用了种特别的方法。那支笔在纸上飞,画出一连串弯曲的线和点。他说这叫速记,能在前期省不少时间。


    但这让我更加困惑了。他们之前说这本书很快就能完成,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需要这种……节省时间的特殊技巧?


    我问出了这个疑问。他们互相看了眼,亚瑟清了清嗓子,说他们那本是小册子,我们这本是书。而且我们在野外,纸张什么的都得省着用。


    很有道理。但我开始怀疑,这本书的规模,比他们最初告诉我的要大得多。


    【第七天】


    换了新营地。验证新章节内容。工作照常进行。


    有时候古斯会追问细节,或者试图把我和亚瑟的话归拢到他那庞大框架里的某个格子。但有的时候,他似乎会过分纠结用词。然后,亚瑟就会绕过去,咳嗽一声,或者对着稿件敲两下,古斯又会进入那种流畅的书写状态,还会特别刻意地“感谢摩根先生”。


    我想他们忘了我就在旁边劈柴。


    因克今天抓了只兔子。它比那两个人靠谱多了。


    【第十天】


    进镇补给。古斯请我到酒馆喝酒,询问工作感受。


    我诚实说了:有固定收入,做正当事,甚至能把名字印在书上。我喜欢整理知识的过程。这让我想起母亲教我辨识药草时的感觉。非常好。


    然后,古斯说,这本书实际规模大概十万字,三到四百页。


    我把酒喷了出来。十万?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活到现在有没有说过十万个单词。这难道是我从前话说得太少的报应吗?


    我想跑。但古斯承担了大部分书写工作,这对他不公平。而且,前面这些天的工作确实让我感到满足。


    所以我告诉他,下次这种事最好一开始就说清楚。


    古斯很高兴。可我觉得,亚瑟肯定早就知道这个数字。


    我把他们两个当成傻瓜,但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真正的傻瓜只有我一个,以为这只是本简单的小册子。


    亚瑟已经变了。现在因克比他——他们两个——都值得信任。


    【第十一天】


    还在旅馆整理手稿。


    我发现古斯有个习惯,讨论问题时总是坐得很靠前,而亚瑟……亚瑟从来不坐我身边那张空椅子。


    他总是凑在古斯旁边,要么就是双手撑在桌面上,从后面看古斯记录的内容。


    他说是要确认记录准确,但我觉得他站得比必要的距离更近。古斯写累了会往后靠,就那么靠着亚瑟。亚瑟似乎完全不介意这种接触。


    我努力专心于自己的工作,假装没注意到这些。不过,这种情况下,我的阅读速度竟然能提升。也许我可以多找一些书看。


    【第二十一天】


    去新营地路上,遇到了一个叫黛什么的女科学家。在寻找恐龙骨头。古斯和她聊得很开心。


    亚瑟在旁边的表情……很难形容。就像一头美洲狮突然发现有人在觊觎它的幼崽。他开始频繁地清嗓子,时不时插话,还主动提出要帮那位女士搬运工具。


    我从没见过亚瑟对陌生人这么热心。


    古斯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种变化,还在那里兴奋地讨论什么化石年代和地质层。那女科学家显然很欣赏有人能跟上她的思路。他们甚至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开始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结果古斯回头就对亚瑟说,那位女士拥有教职,肯定了解如何获取药剂师资格,这样以后就能更好地养活你。接着,大约意识到我还在场,又补了句“和大伙”。


    亚瑟脸上的表情从警惕变成了某种我说不清楚的满足感。而我发现自己又成了傻瓜。


    见鬼。我真以为能看场好戏。


    【第二十六天】


    天热了,但山上冷。古斯裹走了所有的毯子,只露出脑袋。写着写着,毯子滑下,亚瑟就过去帮忙拽,动作流畅得像给马紧肚带。


    而亚瑟同时还在跟我说昨天陷阱的事。


    这让我想起部落里的长者,他们能够一边编织一边讲述故事,手和嘴各行其事,却都做得很好。亚瑟似乎也有这种能力,一边谈论晚上的猎物,一边留意古斯。毯子滑了就调整,同时说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发现自己在观察这些细节,甚至开始觉得这很自然。有那么一刻,我想如果亚瑟没注意到滑落的毯子,我是不是应该提醒他。


    该死。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他们的帮凶?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古斯生病了会影响工作进度,绝对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但连我自己都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见鬼,他们睡在同一个帐篷里,进城也只开一间房,第二天要到中午才露面。


    也许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也许我需要独自出去几天,让头脑清醒一些。


    不。下次进城,我应该保持距离,离他俩远一些。


    因克是对的,它从来不会蹭到他们帐篷附近去睡。聪明的狗。


    【第三十五天】


    这些日子的工作让我对我的商业伙伴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们俩都极其认真,有时甚至会像那天我在河谷看到的那样,比比划划,各持己见。气氛却奇异地融洽。没有达奇努力保持的威严感觉,更像两个工匠在共同打造什么东西,都想做到最好。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会在打造的过程中做一些别的事。亚瑟的头发长了,争论的时候,古斯会帮他拨开。古斯写着写着会伸出手,亚瑟无论在哪,都会停下手里的活,递给他水,果子或肉干。整个过程没有任何言语。


    我觉得也许我应该多承担一些户外的工作,比如检查陷阱之类的。


    因克今天学会了新本事:会把捡到的柴火叼回来。好狗。比营地里所有活物都靠谱。


    【第四十二天】


    补给日。我主动提出单独进城采购,他们俩都没有异议。


    终于可以清静一天了。没有人在我面前互相整理衣服,没有人无声无息的递水果,没有人需要我假装看不见他们那些小动作。


    我在镇上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买了些必需品,还在酒馆里安安静静地喝了几杯。没有人对着我“感谢史密斯先生”,大家交谈是用完整的句子,没有人拿单音节和眼神交流。


    甚至跟几个当地人聊了聊天气和猎物的事。正常的对话,关于正常的话题,和正常的人。


    回到营地时,我发现那两个人坐得比平时更近了。古斯的脑袋直接靠在亚瑟肩膀上,手也扒在亚瑟腰上。感谢上帝,还没伸到其他的什么地方。


    他们看起来很放松,像是我不在的时候,连装都懒得装了。


    因克跑过来迎接我,摇着尾巴。至少还有一个活物记得我的存在。


    看来我以后应该多承担这种采购任务。为了大家的……工作效率。


    【第五十天】


    在威拉德之息附近遇到一位寡妇,夏洛蒂。她和她男人以前是城里的有钱人,跑到郊外隐居,结果她男人被熊害死了。她一个人守着屋子,看起来快撑不住了。


    我们帮她弄了些柴火,做了新陷阱,把在林子里转悠的狼都清理了。古斯还给她留了罐头和药。她挺感激的,说买过亚瑟他们那本小册子,它让她没有饿死。她还提了很多建议,关于女人在野外的特殊需求,她和她男人刚来时遇到的麻烦。


    古斯兴奋得像发现了金矿,不停地记录。而我也再次确定,我们真的在做正确的事情。


    但回到营地后,看到古斯又往那叠已经厚得像砖头的手稿里塞进新的章节,我开始害怕了。


    一开始,把知识写成书让我兴奋。现在,我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偷偷逃跑。也许等他们睡了,我可以带着我的好泰玛,悄悄消失在夜色里。或者假装去打猎,然后迷路迷回阿伯丁猪场。


    但每次我打算付诸行动时,就会想起夏洛蒂眼中的感激,想起那些可能会需要这本书的人。该死的。


    古斯和亚瑟虽然(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不。古斯和亚瑟对我很好,他们尊重我,给我慷慨的报酬。如果我逃跑,在道德上说不过去。


    但也许我应该跟因克商量商量逃跑计划。至少它不会出卖我。


    【第六十五天】


    新的山腰营地。视野开阔。书稿越来越厚,进度比预想的慢。但古斯和亚瑟好像不急。他们好像(涂抹)不。他们非常喜欢凑在一起干活。


    我不喜欢。


    古斯·普莱尔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他聪明,有知识,工作认真负责。但他也是一个可怕的人。


    达奇的可怕是因为他能让你信那些不可能的事,然后把你拖下水。古斯的可怕在于他会让你相信完全可能的事情,然后你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埋在纸堆里。


    达奇说要去塔希堤,但我们谁都没有见过船票。古斯说要写完这本书,然后拿出一堆计划,每天写多少字,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进城补给,都安排好了。


    更可怕的是,古斯的计划真的在实现。那堆稿子确实在变厚,内容确实在变好,我们确实在帮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这让我没有任何借口逃跑。


    亚瑟——亚瑟是个叛徒。他把我骗到他们的身边来,还让我以为这只是个简单活计。


    不。我的想法不对。亚瑟和古斯十天就完成了那本小册子,天知道亚瑟那十天怎么熬过来的。也许他也是受害者。


    达奇最后会露出真面目,但古斯会用事实把你困住。


    我觉得自己像只被蜘蛛网缠住的苍蝇。这网是金的,蜘蛛还给我发钱,但我还是动不了。


    因克今天对着那堆稿子叫了几声。聪明的狗,它也觉得那东西不对劲。


    【第八十一天】


    补给日。初稿完成了!


    我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松了口气,也有点自豪,还有点空落落的,全搅在一起。看着那堆厚厚的稿子,我想不到我们真的干成了。我,查尔斯·史密斯,帮着写完了一本快四百页的书!


    我们去了镇上最好的饭馆庆祝。我要了牛肉,古斯要了鱼,亚瑟要了炖肉。然后他们俩又开始了那套——一半鱼跑到亚瑟盘子里,一半肉跑到古斯盘子里。我假装专心吃自己的,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说实话,我已经习惯了。


    后来古斯去了邮局,带回一本新书:《荷兰伯爵的遗产》。圣丹尼斯那个叫莱文的家伙写的。名字很有趣。我想借来看看,但古斯开始说接下来的活:改稿子,编辑,还要画插图。


    上帝啊。撒旦啊。无论哪的神啊。这玩意有快四百页啊!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得跑。


    不是考虑,不是也许,而是必须。今天就跑。等他们俩的房门锁上,我就有足够的时间牵着泰玛,消失在夜色里。


    去哪里都好。翡翠牧场,圣丹尼斯,加利福尼亚,甚至加拿大。只要是个没有人会问我“这个词用得合适吗”或者“我们还需要补充一个小节”的地方。


    我想念那种普通的聊天,聊天气,聊猎物,聊任何不需要变成“完全指南”的普通事情。我想和正常人说话——两个正常的男人不会吃饭时互相分食物,不会说话时拿单音节和暗号偷懒,更不会在一个帐篷里制造出那些怪声音。


    我想要自由。不是达奇那种虚无缥缈的自由,而是不用每天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的自由。


    因克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决心,冲我摇了摇尾巴。好伙伴,准备好和我一起逃亡了吗?


    不过,带你走的话,我肯定会被发现。


    对不起,因克,我背叛了你。


    ……


    夕阳落山,夜色像泼翻的墨,缓缓浸染了旅馆四周。白日喧闹早已消散,只余虫鸣与远方零星的犬吠。


    查尔斯·史密斯如一道融入暗影的鬼魂,悄无声息地溜出旅馆后门。


    他的心跳得有点快,绝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而是因为他的泰玛,他那匹忠实的灰雪花斑色阿帕卢萨马,和没有改稿地狱的自由未来,此刻就在马厩里静静等待。


    干草和皮革的味道萦绕鼻尖,几盏油灯挂在柱子上,光圈在空中摇摇晃晃。查尔斯一路摸进马厩,目标明确。但,在即将触碰到门闩时,旁边隔栏的阴影里也一阵细微窸窣——是布料摩擦,夹杂金属扣环轻碰。


    有人!


    查尔斯的手顿在半空,猛地扭头。


    昏暗中,一匹眼熟的荷兰温血马旁,立着一个更眼熟的背影。


    仿佛也察觉到了不对,那身影顿住,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摇曳的油灯光勉强照亮了亚瑟·摩根轮廓分明的脸,以及他手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而他的目光,同样不可避免地钉在了查尔斯肩上那个同样饱满、意图昭然的包袱上。


    气氛死一般沉寂,空气仿佛凝固。两匹马不明所以地喷出几缕鼻息,衬得这份沉默震耳欲聋。


    “查尔斯。”


    亚瑟率先打破僵局,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当年在营地例行查马——“你也……出来看看马?”


    查尔斯默默回视,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是啊,真巧。亚瑟。”


    “嗯……马多。我来检查下情况。”亚瑟清了清嗓子,“我习惯这个点来。”


    “我也是。”查尔斯点点头,“每天都这样。”


    两人在狭窄昏暗的马厩里互相瞪视,像两头在独木桥相遇的公鹿,谁都不肯退让半步。空气中弥漫着心照不宣的背叛,和被对方撞破计划的浓烈尴尬。


    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撒谎,都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也都知道对方知道自己在撒谎。


    就在这时,三楼那扇属于古斯和亚瑟的房间窗户吱呀一声。暖黄的灯光倾泻出来,勾勒出古斯·普莱尔的身影。


    年轻人手里捏着一本书,大概是睡前读物《荷兰伯爵的遗产》,那张银币一样光洁的脸正带着不解,探头望向他们的方向。


    那灯光不偏不倚地照亮了门口僵持的两人,以及他们肩上那无法忽视的、鼓胀的行囊。


    古斯:“……”


    亚瑟:“……”


    查尔斯:“……”


    计划败露,但仍可挽救!古斯孤身一人,哪怕飞下来,也只能逮住他们其中一个!


    再者,即便亚瑟逃跑被抓现行……想必……总归……反正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所以,既然亚瑟铁定不会有事,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亚瑟被逮回去,而自己安然逃脱呢?


    这不是背叛,这是策略。这是生存。这是一个在荒野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老手,是《野径与营地:户外生存与林野技艺完全指南》的技术顾问应有的判断力!


    迅猛地,查尔斯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古斯方向大吼:


    “古斯·摩根!你的搭档!亚瑟·普莱尔——!要逃跑了——!”


    112  ? 置业


    ◎“毕竟,咱们要过一辈子。”◎


    壁炉火光摇曳, 映得起居室一隅暖黄明亮,一沓厚重的奶白色棉布纸摊在桌上:


    《新路农场租赁及委托管理协议》


    出租方:古斯·普莱尔,药剂师, 树下书坊所有者


    承租方:苏珊·格里姆肖


    租赁物:位于莱莫恩州,斯卡利特牧场县, 原阿伯丁猪场(现更名为新路农场),包含土地、主屋、附属建筑及现存农具(清单附后)。


    用途:农业经营及相关居住需求等


    承租方有权自行招募、管理农场工人, 进行日常耕作、畜牧及维护, 并享有产出之全部收益。承租方承担日常运营开销。


    承租方有权雇佣必要的农场工人协助经营,并为其提供合理的住宿条件。承租方应保持土地的良好状态,进行必要的农业改良……


    一只戴着红宝石金戒指的手按着纸张, 将它缓缓推向长桌对面。


    “每年五块钱。”古斯轻描淡写地说, “格里姆肖女士,你觉得怎么样?”


    对座的年长女人拾起协议, 就着壁炉跳跃的光线仔细端详。那双刻满岁月痕迹的手点数般摩挲过一行行条款字母,最终在租期那栏微微一顿——


    “五块一年。”她重复, 抬眼望过来:“整整二十年。普莱尔先生,你这买卖……让人看不懂。”


    “新路, 新的开始。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古斯耸耸肩, “与其让这儿荒着, 或是落到不相干的人手里,不如交给能把它变成‘新路’的人。”


    “刚好, 留下来的人总得有个地方落脚,一个能安顿下来、远离过去是非的地方。苏珊,我和亚瑟商量过了, 我们相信你。”


    客厅里一时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苏珊紧盯着那几页纸, 周遭几个女人盯着她, 压抑着兴奋的耳语声沙砾般摩擦着空气。连大叔也难得地挪开了仿佛长在嘴边的酒瓶,不断往这头张望,仿佛生怕错过什么决定命运的时刻。


    “那么,这地方,”苏珊问,“你打算让我们用它……做些什么?”


    古斯笑眯眯地一摊手:“签下之后,你就是这儿的老板了,苏珊。这是你要头疼的。我只关心每年收到我的五块钱。”


    一抹久违的光彩,自曾经的营地大管家眼中亮起。


    “那么……这儿先踏踏实实做个农场,接些零散活计。”她说道,“等过几年,等人们忘了这地方从前的晦气事,再琢磨别的。”


    “翡翠牧场那么大,总有些琐碎事漏出来:农具、加工、货物中转。这样一来,这么多人聚在这儿也说得通了:农场管理、杂工、厨子……”她看向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利奥波德·施特劳斯,“会计师?”


    施特劳斯神情复杂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格里姆肖女士,这份安排对你们来说确实非常合适。但是……这样的生活,恐怕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圣丹尼斯那边,还有些……未竟的事务亟待我处理。商业上的机遇,相信各位能够理解。”


    沉默忽然攫住整个房间。大叔打了个酒嗝,嘟囔道:“但我觉得挺不错的。有地方住,有活干,还不用成天提心吊胆,怕那些该死的平克顿狗……”


    “施特劳斯先生。”苏珊眉头皱紧,“恐怕现在的圣丹尼斯不是个安全之地,尤其对我们这些人。”


    施特劳斯摊开手:“也许正因为不安全,才有更多的……机会可寻。农场生活很安稳,但像我这样的人,骨子里还是更偏好去城市。”


    “各位,多多保重。”这位曾经的帮派放债人走向门口,转身最后看了一眼壁炉旁这群曾经的同路人:


    “这里……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家。”


    ……


    “……施特劳斯大概在圣丹尼斯找了新帮派。不过我没想到,基兰也要留下。”古斯说,“我以为他会跟我们走。真可惜,所有的马都喜欢他。”


    夜色已深。暮色中关于新生活的喧嚣憧憬沉淀下来,只剩窗外夏虫不知疲倦的低鸣。几盏煤油灯稳定地燃烧着,桌前的亚瑟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笑,铅笔尖继续在纸上沙沙移动。


    “马喜欢为它们花心思的人,小子。别想偷懒,自己的马自己照顾。”


    “我每天可都勤勤恳恳啊,甜心。它们可是我们去加州的主力……尤其是那匹摩根马。”古斯饶有兴致地凑近,“你得承认,我对这款珍贵的特殊品种了解得很透彻。”


    这回笔尖停住了。亚瑟面无表情地半转过身:“是吗?那你这个‘专业的’什么时候能帮着画几张?光动嘴皮子可喂不饱它们。”


    天气已热,又是在卧室里,男人只穿了件薄衬衫,领口慷慨地一敞到底。微黄的灯光下,两道饱满峰峦没入衣襟投下的阴影,随呼吸缓缓起伏。古斯的目光没出息地流连了好一会儿。


    “绘画可不是能速成的活儿,甜心。这需要天赋的重任只能指望你。”古斯谄媚地说着,自然绕到亚瑟身后,双手搭上那结实的肩膀。“瞧瞧这段线条,力量感都透出来了……画累了吧?我帮你按按。”


    亚瑟没说话,只是往后靠了靠。那双嵌着金环的蓝眼睛阖上了,嘴角却微微勾起:“把你的手待在该待的地方。”


    “噢?”古斯征询地俯身贴近,脸颊蹭着亚瑟的脸颊,呼吸和体温都黏在一起:“那么甜心,哪一部分才是‘该待的’地方?”


    “是肩膀吗?确实有点僵硬。这几天改稿辛苦了,我亲爱的画家。”


    指节按压,掌心顺着肌肉的起伏一寸寸向下。古斯慢慢推揉着,就像真的在做一份正经的按摩。亚瑟闭着眼,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像只餍足的大猫:


    “你自己找。我可不会告诉你答案。”


    “那么,摩根先生,”古斯沉吟,“你会在我找对地方的时候告诉我,是吧?”


    亚瑟眼睫微颤,后背却顺势又放松了些:“也许会,也许不会。得看你的本事了,普莱尔先生。”


    古斯低头,手掌带着温度和力道继续推进。衬衣被他揉得变形了,布料褶皱间露出更深的弧度。空气里原本淡淡的肥皂味渐渐消散,连呼吸声都变得难分彼此。亚瑟收了收肩膀,却没阻止,只是微微侧过脸,任由古斯靠得更近。


    “……再往下点?”古斯声音低沉。


    亚瑟依然闭着眼,唇角笑意加深:“你倒是试试。”


    古斯无声一笑,正要得寸进尺——


    一线氤氲的蓝骤然睁开。


    下一秒,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沉闷枪响,时间瞬间被拉扯进粘稠的松脂,又于刹那间粗暴释放。亚瑟霍然站起,手臂不容置疑地环过他的肩,铅笔不知何时已被丢开,那把刻着鹰翼纹的左轮赫然握在手中。


    “——怎么?”古斯诧异。


    “不对头,小子。”亚瑟的声音压得极低,“拿上包和稿子——”


    似乎有淡蓝的光照从极高处倾泻而下,笼罩四野,又似旧格林班克磨坊的幽灵火车自远方隆隆碾来。


    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失重感,整个房间的天花板骤然变得遥不可及。一道轮廓清晰、边缘泛着冷光的影子,毫无预兆地显现。


    谢迪贝莱的沼泽深处游荡着鬼魂,黑沼泽的小屋藏着魔鬼观察者,就连自己刚穿来时那会,也能说是一款发光邪祟。但这道影子可不是。都不是。


    古斯只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挡到亚瑟身前。然而这一换位的间隙,那泛光的影子已经开口了——


    “不错。儿子。”


    一把熟悉的女声,清晰得如同就在屋内。女人的视线自投影之后平静投来,眼角眉梢没有丝毫多余情绪:“自你坦白取向那天起,我一直忧心你某日成为神父。幸好你找的这个,不是你们年轻人里流行的……娇弱类型。”


    亚瑟还没回过神来,枪口仍指着投影方向:“……你认识?”


    古斯赶紧把他的手压下,努力绷住表情:“亚瑟,这是我母亲……的精神投影。类似灵魂出窍——”


    “高阶意识场的异地暂态具现。我的物质存在处在另一个世界。这位——”


    “亚瑟。”亚瑟发着愣,“亚瑟·摩根。”


    女人的投影微微颔首:“有趣的姓氏。你流着摩根王的血?”


    亚瑟又是一愣:“……啥?”


    “母亲,这里是个典型的父系世界,传承是另一套算法。”古斯迅速接腔,举起双手:“亚瑟他……就是亚瑟。我的爱人,我选定共度余生的人。他拥有我所欣赏的力量与善良——我不会选错人。”


    女人的表情不置可否:“那你的专业选择?还是老本行?”


    “是的,母亲,核心项目已经在走专利流程。”古斯迅速抓住这个安全话题,“此外,我和亚瑟正合著一部……区域环境适应性实操手册,属于应用场景导向型非虚构专业文献,内容扎实,后续完全有望申请行业推荐标准。”


    “作为前期铺垫,之前我们小规模发行过简化试用本,聚焦基础模块和通用应急方案,定位为项目初期的快速入门样本集……”


    亚瑟的表情越来越懵,女人的神情却终于松动了一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转向亚瑟:“听起来,奥古斯都确实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亚瑟顿了顿。


    “女士,他……”亚瑟又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他没有。古斯是个很好的搭档。他照顾我,比我照顾自己还要用心。他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


    “古斯很聪明,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聪明。”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认真,“古斯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很感激。”


    女人的脸部线条明显柔和了。


    “看得出来,你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语气探究,“我很好奇,你们如何相识?工作合作?”


    这回亚瑟瞥来一眼。


    “我救了他。”亚瑟流畅地说,“当时古斯遇到点小问题。我正好路过。”


    女人眉头微挑,眼底多出审视:“‘一点小问题’?”


    ——这说辞能骗过本地人,可骗不过母亲。古斯心头警铃大作,赶紧清了清嗓子:“是这样,当时我刚到这个世界,身处野外。涉及一些……高风险区域的现场评估。”


    “恰好,亚瑟主修方向包括……野外生存实践、骑术、私人安保与区域防御,副修动物行为……对农场管理和自然资源开发也颇有造诣。他在那种复杂地带的应急处理能力是专业级别——”


    “有一点说不通,奥古斯都。”女人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拥有如此丰厚的教育背景,你们却挤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财富与阶层更迭快过气温的十九世纪,妈妈。”古斯眼都不眨,“亚瑟还会画画。”


    “美术生?”


    “自学成才。”


    “啊。这倒难得。”女人冰冷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真正的笑意,“鉴于你们当前身处的现实,或许还能考一回美院,然后落榜——”


    好冷的笑话。古斯嘴角抽动:“妈,你来就是为了专程吓你儿子?”


    “主要是确认家里学历垫底的孩子是否还活着。”女人的声音恢复冷静,“奥古斯都,即便身处另一现实,也当谨记,唯有知识不可剥夺。你该多学学你的搭档,在蛮荒的十九世纪,竟能成为如此多领域的专家——对了,亚瑟,你有几个学位?”


    提问来得猝不及防,古斯浑身一凛,还未来得及抢答,亚瑟却茫然又老实地挠挠头:“呃……我没有那东西。”


    空气顿时凝固。连煤油灯的光焰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女人脸上残余的笑意一点点地蒸发了。那双属于精英的眼睛在他俩之间来回,仿佛在重新评估“搭档”这个词的所有价值和意义。


    古斯笑容彻底发僵:“全是实战经验,妈。一手现场实操,比任何象牙塔里的学校都管用——”


    “奥古斯图斯。”女人冷冷打断,缓缓竖起一根手指,“回答我,你所有声称的实战经验,来自法律里,还是法律外?”


    背后,有一只手沉稳地按过来,亚瑟向前半步,将他完全挡在身后。


    “女士,我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没读过什么书。”他坦然迎视那双审视的眼睛,声音低沉,“我只做该做的事——这就是我全部的本事。”


    房间里短暂死寂,女人脸色沉冷:“你从事的——”


    亚瑟平静回望:“战士,杀手,亡命之徒。”


    古斯:“……”


    废了。


    即便隔着整个世界的距离,古斯仿佛仍能听见母亲意识深处,那座由学识、权力与秩序精密构筑的世界观轰然崩塌的巨响。


    如他所料,下一秒,投影猛然闪烁,整个房间的光线随之剧烈痉挛。女人的轮廓模糊扭曲,仿佛信号遭遇严重干扰。但这并非物理波动,只是情绪外溢导致的成像紊乱。


    “那个……妈,冷静点?”古斯试图在崩塌的废墟上搭起一根沟通的稻草:“那都过去了。亚瑟现在有了合法身份。我们都有。通缉令正在解决——”


    “你们他****还有通缉令?!”


    “是亚瑟的。也就五千块——”


    “这***是五千还是五万的问题吗?!”


    投影骤然稳定,清晰度甚至远超之前,女人的影像猛地向前倾压,指尖几乎要刺穿世界间的壁障——


    “你的亚瑟上了通缉令?!那你呢,奥古斯图斯?!被选中者的奇遇!另一个世界的知识!这一个现实赋予你的性别优势!战争、金融、商业、甚至割据一方——哪一条路不是金光大道?!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不干脆找个最偏远的角落去种土豆?!”


    愤怒如实质的冲击波在狭小空间里激荡,但与此同时,肩上也稳稳一沉。


    是亚瑟的手。于是,古斯狂跳的心脏也奇异地平稳下来,甚至多出股恶作剧的心思。


    “事实上,母亲,我们已经准备动身了。”


    “——什么。”


    “找个偏远角落。”古斯吐字清晰地回应,目光毫不相让,“在加利福尼亚州,马林县,米尔谷。我们目前有五匹马,一条狗,还有七个打算共同建设新生活的同伴。裂土美利坚或许不够格,但当个小地主,够了。”


    “至于土豆,确实是不错的作物。如果气候合适,我们会认真考虑的。”


    死寂。


    连灯罩里的火苗都忘了摇曳。女人的精神投影凝固在半空,冰冷的视线如刀锋般缓缓扫下。


    “很好。”她的声音重新响起,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翻滚着熔岩:“你以奥古斯都为名,最终却长成了一个一心在郊野隐居的——”


    “——幸福的人。”古斯庄严地打断她,“和我爱的——前通缉犯、传奇悍匪一起。”


    如同信号被硬生生掐断,女人的影像瞬间湮灭,没有一丝征兆,不留半分告别。


    房间内重归寂静,只剩煤油灯微弱的嘶嘶声。亚瑟紧绷的肩线松弛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像刚从什么惊心动魄的梦里醒来。


    “小子。你妈……挺吓人的。”他实话实说,伸手扳过古斯的脸,像在看一匹刚跑完长途的马。


    古斯拍开他。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回去了吧?


    亚瑟点点头,没接话,还是仔细地观察着年轻人的神情——倒是没有什么崩溃或激动,更多的是种松懈,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夜虫在窗外低鸣。


    过了会儿,亚瑟问:“地方就定那了?”


    “是。”古斯说,“萨乌萨利托再往内陆一点,一个依山傍水、能吃到海鲜也能吃到牛羊的好地方。还有红杉林,据说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山神亲手揉碎的薄荷。你会喜欢的。”


    亚瑟哼笑:“但愿你挑地方的眼光比你应付你妈的本事强。”


    古斯嘴角微勾:“那我可得好好证明,但在此之前……”


    他自然地单膝跪地:“摩根先生,你愿意和我去加利福利亚吗?”


    亚瑟低头看过来,暗金的浓眉微微抬起。


    “听起来像是在求婚。”


    “快了。”古斯严肃地说,“现在算是个排练。”


    “是吗?”亚瑟轻嗤一声,也痛痛快快地单膝触地,与古斯平视:“当然愿意,小子。你的戒指在哪?”


    古斯眨眨眼:“想先验验货?”


    “那还用说。”亚瑟深深地看过来。那双带着枪茧的手径自伸出,毫不客气地将他拉近。


    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空隙消失,有灼热的气息拂过古斯的耳廓——


    “既然是排练,我可得好好试试我的未婚夫行不行……”


    “毕竟,咱们要过一辈子。”


    113  ? 碰瓷【平行世界篇】


    ◎还有很多个春天。◎


    【亚瑟·摩根日记】


    三个月过去了。自从那桩事发生以后。我们的新书都快弄完了, 就剩最后修改。我还想着达奇和他那伙人会聪明点,会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了。没想到今天听说他们打听到康沃尔在哪,直接袭击了他。康沃尔死了。


    我不是说康沃尔不该杀, 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去审判和处决他*。而且,达奇杀他肯定不是为了什么正义。


    更要命的是约翰。那蠢货的脑子是真让狼给叼走了, 又让达奇给骗了回去。当初我们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时,我还以为他能看清达奇是什么货色。结果?他又中枪了, 又被扔在那等死。要不是莎迪得了消息, 我和古斯赶过去,约翰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古斯给约翰处理伤口的时候,我看到约翰眼里那点光彩彻底死了。不是因为疼痛, 是因为终于明白了达奇的真面目, 那些漂亮话,自由, 理想,为了大伙, 全他*是屁话。达奇只在乎他自己。该死的,我们居然信了他那么久。


    约翰现在在养伤。他说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加利福尼亚重新来过。但愿这回他是当真的。


    说起来也奇怪, 以前我们天天担心子弹和绞刑架, 现在却要为一本书的页数发愁。它比抢银行安全, 但我越来越觉得这玩意儿在要我的命。至少子弹来得痛快。


    至于达奇,让他见鬼去吧。他已经不是我们的问题了。


    现在有新的麻烦:查尔斯跑了。狡猾的叛徒。上回他卖了我, 我到现在还记得古斯那张脸,还有之后(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这回查尔斯是真跑了,丢下张纸条说什么去萨乌萨利托探路。骗子。我看他就是受不了天天改这些东西。不过至少他把该干的活儿干完了。


    我也***想跑。


    这些该死的修改和画图简直没个头。用了多少纸多少笔我都数不过来了。老实说, 我真想不通谁会蠢到在野外背着这么厚一本书到处跑?碰上熊的时候拿出来打开?遇到狼时用来砸狼?


    古斯非说页数没毛病。见鬼, 我们那本小册子都印第三版了。神奇的事情。以前那些活, 干一票是一票,拿钱就走。这玩意不一样,本钱收回来后还一直往我们口袋里钻。更怪的是,居然有人给我们写信。


    从来没想过会有陌生人给我写信……有个孩子问我怎么把马画得跟真的一样。我就是看着真马画的,这有什么难的?古斯说我在显摆,但事实就是这样。马长什么样就画什么样,看多了自然会画。


    不过写书这活真比我干过的任何勾当都要命。抢劫至少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要么成了大家喝酒庆祝,要么砸了拼命跑路。这破事没完没了。


    眼下我们还藏在旅馆里,也许,我可以再试试那些皮带,或者就随便绑着,让那小混账(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该死的。我这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得专心办正事才行。查尔斯跑了,但何西阿还在。他看过不少书,脑子也够用,也许能拉他入伙。不过得跟古斯商量商量怎么下手。查尔斯就是个活生生的教训,得让何西阿觉得这买卖不错才行。


    还有件头疼事,白雪怀马驹了。估计是我们抢回来之前就已经有了,难怪那几匹伙计对她没兴趣。好在我们本来就打算顺着铁路线走。等古斯搞定专利局那档事,就先去路易斯安那……


    ……


    一只满是枪茧的手翻过一页,一双带金环的蓝眼睛缓慢移动,逐行扫过纸页上那些熟悉的……属于另一个自己的字迹。


    这个世界的亚瑟·摩根面无表情。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画下马掌望台营地的那天开始,每当他写完一篇日记,第二天清晨,那些潦草记录的缝隙里,就会浮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录。


    疯了?吃错了东西?还是中了邪门的巫术?——他起初是这么想的。但不管他怎样撕毁、烧掉,甚至干脆更换新的日记本,只要提笔写下新的一篇,第二天黎明,总会有新的段落从纸页深处悄然爬出。字迹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像个无言的嘲讽。


    他花了老长时间才明白,那确实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命运,另一种选择,连写字的习惯、画图的笔触、甚至单词的勾法都如出一辙。但不知为何,那个亚瑟活得顺当太多了。


    他刚从该死的瓜马岛爬回来,肺结核发作,每吸一口气都像有把锈刀在割。在这之前,何西阿死了,蓝尼也死了。他在日记里写下绝望,愤怒,这个世界的硝烟和背叛,写对未来的茫然和无力。另一个他,却在抱怨书页太多,计算印刷费用,规划长途旅行,给还没出生的马驹想名字。


    同样的季节,同样的日子,命运却像把锯子,锯给他枪火、泥泞、血和咳嗽,锯给另一边掺蜂蜜的药水,荒唐的领巾、皮带、戒指,一起盘算的生活开销……琐事。太多的琐事。


    来自另一个男人,一个年轻小鬼。个头比自己略高,但不如自己结实。方向感差得惊人,却能精准追踪到奥德里斯科。花钱如洒水,赚钱又比谁都快。穿得整整齐齐的城里药剂师……有些古怪偏好的混账玩意。


    最重要的是药。


    那日记帮他提前救出了约翰和艾比盖尔,也让他知道有那么一种药水。是那个叫古斯的小子配出来的,还会给另一个自己兑些甜味。但那些来自异界的词句始终未明确写下名字,只愤愤地抱怨被收缴了烟酒,活像匹在快饿死的马面前抱怨苜蓿不够味的骏马。


    他私底下不是没试过寻找,去翻市场和黑市里能寻到的所有药剂铺子,去问形迹可疑的游医,甚至拷问过几个装腔作势的骗子……一无所获。只有更深的绝望和口袋里流失的钞票。


    日记本收起,亚瑟斜倚上街角冰冷的墙壁。天还没亮透,他来得太早。诊所大门紧闭,招牌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一片冷硬。他需要那药水,或者至少,在彻底倒下前搞到点能让他继续撑下去的东西。哪怕是暂时的。


    他还有事没做完。帮派里的女人和孩子,不该死在平克顿的枪下,更不该给达奇那些疯狂的计划陪葬。


    晨风卷来股呛鼻的煤烟味。亚瑟低咳几声,烦躁地扫视着逐渐苏醒的街道。就在这时,视野尽头,另一处街角,忽然倒退着走出一个人影。


    ——是个年轻人。一头乱糟糟的露额深色短发,一身松垮但料子不错的衣服,干净、体面,像个读书的,神情却愕然中夹着茫然,仿佛一个迷路的富家少爷,又或者一只跳窗逃出来的家猫。


    潜在的肥羊,或者麻烦。亚瑟冷眼看着那年轻人莫名其妙原地转了一圈,似乎在拼命辨认方向,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然而,下一秒,那年轻人的目光扫过来——


    一眼。接着又是一眼。茫然迅速褪去,那双深色的眼睛亮起来了。不是好奇,不是警惕,是起了火一样,肆无忌惮地从他的帽子滑向胸膛,又从胸膛烙向腰间。


    没有恐惧,没有避让,只是股贪婪的……


    ……欣赏。


    亚瑟后颈瞬间绷紧,手本能地按向腰间。


    这他*是什么眼神?


    亚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愣头青。这种……目光,他见识过。在混乱的矿工营地,在藏污纳垢的码头酒馆。他知道有些男人就好这一口,就像有人偏爱威士忌胜过啤酒。


    更见鬼的是,另一个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被这样盯着看的对象。该死。他以为自己够吓人了:病恹恹,浑身血腥气,肩头压着弹药,腰上两把左轮,一拳头放倒个普通人绰绰有余——这小子是瞎了吗?


    可那眼瞎的小子挺直了背,随手耙了耙乱发,居然走过来了。


    “抱歉打扰,先生。”年轻人的声音比长相更年轻,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视线却像钉子一样铆在亚瑟脸上:“您知道这地方几点开门吗?”


    亚瑟冷淡地瞪去一眼:“从没准时过。”


    年轻人笑意未减,反倒又凑近一步:“我刚来这个地方。”他语气轻松,“没想到要在门口等。”


    亚瑟懒得废话,只沉默地向旁边挪了几寸。背靠着墙,手离枪不远。


    年轻人恍若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那双深色的眼睛依旧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逡巡——


    “我不是在找麻烦,先生。”他说,“只是,您看起来不是本地人,又不像纯粹路过。”


    亚瑟终于掀起眼皮。


    “你他*常这么盯着陌生人看?”


    年轻人却笑了。


    “不常。”他答得干脆,目光灼灼,“只对你。先生。”


    四目相对。


    亚瑟耐心彻底耗尽,拇指无声拨开枪套搭扣。但那年轻人同时安抚地举起双手。


    “请原谅我的冒昧。实在是……作为一名初来乍到、寻求合作的药剂师,遇到特殊病例,总难免有些职业习惯,忍不住想去探究。您的症状,非常……典型。我绝无恶意,先生。但您的呼吸和肺部,有些困扰,是吧?”


    亚瑟眉头拧得更紧了。药剂师?求职?又一个卖假药的。从圣丹尼斯到瓦伦丁,这种能把死人说活的骗子他见得多了。一个陌生的城里小子,大清早跑来关心一个亡命徒的肺?鬼才信。


    “不劳费心。”亚瑟警告,重新压低了帽檐。他只想等诊所开门,没工夫应付这种可疑的人。


    “我不是那些兜售蛇油和万能药的骗子,先生。”年轻人仿佛没看到拒绝,语气甚至渗出几丝诚恳——


    “胸闷、咳血、夜间盗汗、体重锐减,对吗?这不是普通的咳嗽和肺病,您心里清楚。恰好,我了解一种特殊的化合物,能缓解甚至治疗这些症状。”


    “认识一下吧。”他笑容灿烂地伸出手,“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您可以叫我古斯。”


    亚瑟骤然一僵。


    呼吸间的不适,清晨的寒意,周遭的一切,在这一瞬仿佛被抽离,只剩心脏在胸腔愕然地撞击。


    他看着那只悬在半空、过分干净的手,没有去握,只是抬眼扫过年轻人的脸,停顿了一秒。


    “……古斯?”


    “是的?”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应着,趁机又向前滑了半步,“您是……?”


    亚瑟鼻腔里喷出声短促嗤笑。脑中闪过另一个自己日记里那些恼火又无奈的字句——那个配药的、挑食抱怨的、催稿时喋喋不休的、花钱赚钱都像扬沙的……花哨小混账。


    眼前这双深色眼瞳。这毫不掩饰的、饿狼一般的眼神。这幅装出客气模样、实则一步步往前凑的混蛋做派……


    操。怪不得另一个自己要管这小子叫混账。


    亚瑟缓缓站直,手从枪套移开,也向前逼近半步。靠得不算近,却已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你这眼神……小子,我见过一些。但结局都不太好看。”他低低一笑。“你想要我,是吧?”


    “……?!”


    古斯原地一愣。


    ——什么情况?这发展也太快了?也就十来分钟前,他还盘算着考试失败包遣返,不如“返”得更远一点,直抵1899年,找到那个活生生的亚瑟·摩根。


    结果现在,真穿越了,真见到了喘着气的亚瑟不说,这个火辣又危险的亡命徒……这么直接的?自己精心准备的专业借口,巧妙的接近方式,在对方眼里就这么……昭然若揭?


    一股新泵出的热血卡在胸腔,不知该往上走还是下冲。古斯张了张嘴,试图掩饰,试图拼凑出些体面词句,但对上那双仿佛洞察一切、此刻正带着点玩味盯过来的蓝眼睛……


    鬼使神差地,古斯点点头。


    亚瑟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只是嘴角动了动。他退开半步,重新回到了那个属于陌生人的社交距离。


    “但我有肺结核,小子。”男人慢悠悠开口,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让我告诉你这病是怎么找上我的——”


    “就这么个距离,我把一个叫唐斯的可怜虫打了个半死,他咳了我一脸血。”


    “我能治!”古斯脱口而出,“异烟肼和营养支持,我能帮你。”


    话音砸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带着股近乎狂妄的笃定。亚瑟挑了挑眉,不说话,仿佛在等他自己咂摸出这话有多荒唐。


    古斯被这眼神刺得心头火起,干脆道:“我们可以去喝一杯,我给你解释——”


    话才出口,古斯立即后悔。酒吧?那地方龙蛇混杂,而且……


    古斯尴尬地自己反驳自己:“抱歉,你这样不能喝酒。”


    亚瑟反倒像被逗乐了。


    几丝恶劣的笑意,爬上男人的眼角眉梢。他再次向前倾身,帽檐几乎要压过来,却堪堪停在触碰到的距离。


    “小子,可能是我老了,看不懂你们城里崽子的规矩。”他语气里带着点感慨,“你想上我,却连杯酒都舍不得请?”


    古斯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口干舌燥。


    该死。怎么这样的。原想着自己还算是个钓鱼高手……不曾想强中自有强中手,今天算是做了回咬钩的翘嘴了。


    ——但是!亚瑟钓我哎?他谁都不钓,就钓我!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亚瑟注意到了我!这翘嘴不做就亏大发了!


    “我……”古斯磕巴一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吧,您说得对,我确实应该请您……但您现在确实不能喝酒。”


    他重新往前,压低声音:“我可以请您喝杯咖啡?或者,我们可以找个更安静的地方,谈谈治疗的事情?关于异烟肼,关于您的病情,还有……”


    他又顿了顿,眼神重新大胆地迎上亚瑟的:“关于我们之间的……其他可能性。”


    ……


    ……


    ……


    清晨,房间安静,光线慢慢爬进来。


    古斯轻手轻脚放下带来的早餐,又顺手拾起地上散落的衣服,逐一挂好。


    亚瑟平躺在床上,一只布满枪茧、指节粗壮的手露在被子外。他的呼吸均匀得过了头,像一头正努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大猫。


    昨晚也是这样。表面一副见怪不怪、浑不在意的模样,真接触到却又开始躲闪。接着,仿佛记起某种设定,又不甘示弱地重新凑近。越是沉溺其中,越要强装镇定,直到再也绷不住,声音也要压在喉管里。


    等到面对面,古斯甚至以为那双手会掐上自己的脖子。但最终,它们只是在他背后恨恨地抓挠。


    ……好的,这种被大型猫科动物精准碰瓷的明悟,越发清晰了。


    古斯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亚瑟装睡。窗外光线越来越亮,街上远远传来马蹄声,电车铃,还有报童的叫卖。


    他凝视着床上的男人,发现那只暴露在外的手关节微微一动,又迅速恢复安静。亚瑟的睫毛轻颤,却固执地紧闭双眼——像是察觉了动静,又像在等他先开口。


    屋里是两个人和两人份的早餐,空气里还萦绕着昨夜的气息,温热而安静。一切都还未曾言明,未来也还遥远,但这一刻,时间仿佛变得缓慢悠长,足以让一切从容发生。


    古斯没有叫醒亚瑟,也没有催促,只是坐在那里,和他一块等着——


    等阳光一寸寸铺满地板,等早餐凉到适口的温度,等属于他们的日子,一点一点,走到眼前。


    ……


    【亚瑟·摩根日记】


    遇着古斯了。


    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账。跟那本见鬼日记里一模一样。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我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那该死的病,也可能是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还值得被人拯救似的。总之他提起药的时候,我信了他的话。


    后来……见鬼,写不出来。


    他确实有股子劲儿,比我以为的还(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但这小混账是真的混账。说请我喝咖啡,去旅馆,结果身上一个钢蹦都没有,最后还得我掏钱。


    该死的,不想写这个了。


    要紧的是,这小子好像会某种邪门巫术。他帮我调整了。过程有点(涂抹痕迹)。胸口确实松快了点,咳起来也没那么要命了。


    但这小子烦人得很。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喝酒,还非要我吃些怪玩意,说我这病是什么……消耗式的?更要命的是,他还要我订一堆玻璃瓶,说要做药用。那些瓶瓶罐罐,一个要好几毛,合起来又是十几块。


    见鬼,他花钱确实像洒水。不过那日记有一点说错了,他每天都能找到我。带药,带吃的,有时候还(涂抹痕迹)(涂抹痕迹)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是真的想救我,还是只图个新鲜。


    加利福利亚似乎有一种魔力,今天这小子也提了,问我喜不喜欢红杉。


    说真的,这么久来,我忽然觉得,也许我还能看见明年的春天。


    (涂抹痕迹)


    也许还有很多个春天。


    【📢作者有话说】


    *部分“我不是说康沃尔不该杀,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去审判和处决他”摘自亚瑟日记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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