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画像


    ◎实在的、几乎带着体温的压迫。◎


    月色流淌, 如同化开的银粉。河水在暗处低语,星星在高处眨眼。篝火温柔地舔舐着夜色,将影子投向帐篷帆布, 又被夜风撕扯得摇曳生姿。


    这是个适合写生的夜晚。没有遮蔽月光的乌云,没有扰人的虫鸣, 连野兽都屏息潜伏,唯有营火不知疲倦地噼啪作响, 偶尔蹦出几点火星。铅笔尖悬在纸上, 投下一段犹疑不定的阴影。


    亚瑟凝望着虚空,等待着,同时也思考着:这不像平时随手涂画的风景, 没有清晰的线条可循, 也没有明确的界限可寻。他要画的,是一个连影子都没有的幽灵……


    然后他感觉到了。


    某种若有若无的存在感陡然清晰。不再是这几天那种可以归咎于错觉的模糊注视, 而是一种实在的、几乎带着体温的压迫。亚瑟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玩意离自己越来越近, 近到若他立马拔枪,那家伙绝对避无可避, 近到——


    亚瑟本能后仰, 手肘磕在身下的皮革垫上。月光在他眼前晃动, 日记本险些滑落。


    “该死。”男人低声咒骂,重新撑正自己。“你这样我没法动笔……你就非得这么凑上来?”


    古斯诧异, 从纸页上抬起镜头。


    【你能感觉到我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手掌。


    细腻的皮革露指手套紧贴着带枪茧的手指。要是他有实体,这一下会结实地挡在他眼前。但现实中,这只手只是撞中空气, 在空中虚虚一曲, 又收了回去。


    “你靠得太近了。”男人没好气地说。“就这几天的事。”


    【哪天?】古斯追问。


    “你到底要不要画?”


    ……怎么还带急眼的。


    【好吧。】古斯妥协道, 【你打算怎么画?】


    亚瑟用铅笔尾敲了敲纸面:“说说看,小子。你长什么样?”


    古斯啧了声:【我还以为你能对我有些想象。】


    “确实。”亚瑟冷笑,“一个嘴上没毛的臭小子,不会骑马,没摸过枪,假装自己见多识广,还飘在半空当自己个头很高。”


    【我净高六英尺二英寸,更确切地说,1米89。】古斯实事求是道,【加上鞋跟和头发,那就是1米9多。】


    “说英尺就够了。米?听着就像个法国佬。”


    【呵,那么,美国明明已经从英国独立了,为什么还要保留英制?】


    “怎么,你是想给我上历史课,还是继续说说你那副德行——血统?鼻子多高?眉骨深不深?”


    【基因检测上是挪威混德国,还有点可忽略的英国。】古斯说,【但我只会英语和中文,反正够用了。】


    “基因?那又是什么鬼东西?”亚瑟咕哝着抬头,目光掠过空气,顿了顿,又低回去。“算了,就当你是海盗和骑士的崽子……重眉骨,高鼻梁,浅色头发,蓝色眼睛?”


    【深褐,几乎就是黑色的那种。眼睛一样。】


    亚瑟开始勾勒线条:“那可不太常见。北边来的人不都是金头发蓝眼睛?”


    【我不知道。】古斯轻笑,【我是被定向培养的。】


    “又来了。听着就像养马场里那些见鬼的纯血马,你们城里人还真会给自己找新鲜词。”


    【呃,老实说,确实和马场模式差不多。】古斯道,【我是个被组合出的胚胎,我的生物学父母彼此并不相识,但相加出了一个好分数,所以我的养母决定养着我玩玩。】


    镜头里,亚瑟的手忽然顿住了。


    “养着玩玩?”他重复。


    【嗯哼。健康评分不错,智商指数偏高,面部特征至少不难看,还有些别的参数。我会是个不错的继承人苗子,也是个投资回报率会达标的项目。】古斯想了想,【反正我出生至今的成本早就回收了。】


    日记本啪地合上了。


    难以置信、怒意、甚至还有点隐约的杀意,同时出现在那张成熟的脸上。亚瑟瞪着镜头:“你他*在逗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人也能被像马一样配出来?像狗一样被挑选?”


    【哦,亚瑟,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片土地几十年前,不还有人用更不文明的方式畜养黑奴么?你在这长大,知道的应该比我多。】古斯低笑,【何况我确实是被当候选继承人培养的。】


    “候选。”亚瑟眯起眼,“听起来不止你一个。怎么,你们这些少爷还得像斗鸡一样互相打死?”


    【亚瑟,你可能误会了什么。】古斯叹口气,【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就算我最终成了她拿不出手的那个,依然不影响我拿家族分红。当然,我也不是很需要就是了。】


    亚瑟皱眉盯着虚空。


    “这话听着就像是……你是匹赛马,然后跑输了,小子。我还以为你们这些阔佬家的少爷都他*活得像个王子。”


    【哦,我确实可以做王子。】古斯玩味地凑近,【直到我发现我喜欢干男人。】


    篝火突然爆出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亚瑟来推他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被这句话击中般动弹不得。古斯趁机凑得更近,火光映照下,他清晰地捕捉到亚瑟脸上细微情绪留下的每一道痕——眉头紧锁,嘴角紧绷,喉结微微滚动。


    很近了。近到已经超出了人与人之间该有的距离。亚瑟呼吸微滞,侧过了头,却没有退开。


    “我还以为,”他嗓音低哑,“你们这些阔佬家就算有这种事,也能装模作样过下去。”


    【那不是我。】古斯扳过他的脸,【我比较想和你过。】


    亚瑟喉结动了动,没说话。片刻的沉默后,他往后退了半步,重新摊开日记本。


    “……说正事。”他清了清嗓子。“你头发多长?”


    【短发。露额。侧边和后脑勺稍短。】古斯饶有兴致地说,【你也很适合这个发型,相信我。可以完美衬托出你的脸。】


    “少来。”亚瑟咕哝,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大致长度,这才开始下笔。“继续说。你的眉毛下压得狠不狠?眼窝深吗?鼻梁有没有断过?”


    【呃,等会儿,为什么鼻梁会断?】


    男人顿时挑起眉。


    “看来你没打过架,小子。天天在桌前看书?怪不得只会在后面乱指挥。”


    【一个小问题,亚瑟。如果我真的那么不擅长,那么会被我压住的你是什么水平?】


    “有你这个累赘还能活下来的水平。”亚瑟冷笑。“你多大?”


    【二十六。】


    “啧。”亚瑟手下不停,“难怪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我年纪确实比你小。】古斯揶揄道,【这让你觉得困扰吗?】


    “别打岔。不然我把你画成马戏团的小丑。”


    【你已经把我画成过骷髅,魔鬼,还有缠着教堂十字架的黑蛇。多个马戏团小丑好像也没什么。】古斯深思道,【你得先把我现在的样子画完。我很期待。】


    亚瑟哼了一声,埋头接着画。夜风掠过树梢,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在这片寂静中,影子被拉得很长,星光安静地洒在日记本上。


    他继续问过颧骨,下巴,体重,惯常装束,所有能让画作更生动的细节。一点一笔间,脑海中与白纸上,也渐渐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似笑非笑的轮廓。


    月亮升到最高处时,亚瑟轻柔地用拇指抹开阴影,又小心地打磨过轮廓线的锐度。最后一道收尾时,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素描终于完成。亚瑟静静端详画作,没有立即展示。


    但一大团看不见的鬼东西,又或者说,一个无形的高个青年——这混账邪祟的个头确实比他高出小半点——迫不及待地从半空降下。若有若无的温度和压迫感突然逼近,激得他后颈一阵紧绷。


    抢在邪祟发表评论前,亚瑟翻过本子:


    “怎么样?”


    【像。】


    “……”


    “……”


    亚瑟又等了一会儿,但邪祟突然变成了哑巴,而他越等越像个傻瓜。啪地一下,他关上日记。


    “画完了。该睡了。”


    【……等等?我还没欣赏完?】


    “明天再说。”亚瑟冷笑。“今天到此为止。”


    【明天给我看?】


    “你他*每天不都在看?”


    【你主动和我强迫你不一样。】


    “够了。”亚瑟利落地把本子塞进马鞍包,“睡觉。”


    梦境黑沉甘甜,像是浓稠的蜂蜜般裹住意识。难得的安眠里,没有枪火与硝烟,没有嗥叫的狼群,没有无边荒野上呼啸的冷风与潮湿丛林里的腥气,没有平克顿探员和警察急促的马蹄声,更没有某个刚被画进日记本的邪祟。亚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有那么一会儿竟然记不起身在何处。


    继而迅速被邪祟喂了顿水果罐头和烤肉,强行薅去了河边钓鱼。


    ……混账玩意果然把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亚瑟也不提。反正日记一直安静地躺在他包里,要是邪祟真想看,自然会去翻。


    不过,这玩意钓鱼倒是有一套。除了会用那啥叫做死神之眼的技能偷看鱼在哪,又非要爬到岩石上害他摔了几大跤……但只要他一站定,几下抖竿,鱼就跟着了魔似的往上咬。


    还有那个邪门的包,明明背在他身上,却仿佛通向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深渊。十来条鱼扔进去,连一点凸起都看不见。虽说他也早习惯了混账从里头变出各种熟肉和补给,从打猎的野味到搜刮的战利品也都往里塞过,但这毕竟是生鱼。


    亚瑟忍不住迟疑:“不会臭吗?”


    【放心,我有数。】


    亚瑟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有心想问问那幅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这个实在太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评价。不就是个看不见的混账东西吗?可偏偏画都画了——


    ——鱼又咬钩。这次是条大家伙,扯得鱼线嗡嗡作响,差点让他一个趔趄栽进河里。该死的邪祟立即在耳边兴奋地嚷嚷,催促着要他一起收线。


    一整天过完,他们打包了整整四十二条大鱼,每条都有胳膊那么长。像这样的收获,就算说是洗劫了个鱼贩子的货车,都有点圆不过去——何况范德林德帮向来不为难那些靠手艺糊口的穷人。


    不知是嘲笑他还是单纯吝啬,邪祟挑出了五条最小的,作为他对帮派的交待。


    回到马掌望台已是次日近暮。营地笼罩在食物的香气中。皮尔逊正在灶台前忙活,看到他带回的鱼,顿时两眼放光:


    “老天!这可真是——”


    “打住。”亚瑟赶紧打断。“我去休息了。”


    胃袋里的细嫩鱼肉坠得他心虚,身侧还装着三十多条大鱼的包压得他背虚。亚瑟逃也似的赶回自己马车,一头栽进床铺。才闭上眼,脚步声便从帐篷外接近。


    “亚瑟!”何西阿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我查到了一些东西,关于你那位阔绰的朋友普莱尔先生……”


    老骗子掀开门帘,话音却戛然而止。他的表情从轻松变得凝重,眉头渐渐蹙起。


    “亚瑟。你是不是又遇到了普莱尔?”他慢慢地问,“还答应了什么条件?”


    22  ? 破绽


    ◎“你别太快。”◎


    夕阳余晖穿透帐篷粗糙的布料, 在营地中投下斑驳交错的长影。亚瑟一巴掌按上自己的脸,暗自诅咒着自己的坏运气。


    要说这趟回营地,他最不想碰到帮派中的谁, 那必然是何西阿。


    范德林德帮收留他,抚养他, 教导他,达奇和何西阿如同他的父亲, 帮派就是他的家。但古斯这件事……他既不需要达奇那些弯弯绕绕的计划, 更不需要何西阿觉得需要教他什么。


    但那老狐狸总能从最细微的蛛丝马迹中嗅出端倪,更别提自己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何西阿的注意。


    而且见鬼的邪祟肯定也正盯着他。亚瑟几乎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落在自己胸口上……连身上还未散透的烧烤味都像在出卖他。


    “……该死。”


    亚瑟真心实意地诅咒了一声,管那邪祟什么状态, 反正翻过身, 掌心仍压着眼睛:“何西阿,你就不能让我安生地睡一觉吗。”


    他努力摆出一副疲惫的、被打扰清梦的烦躁模样, 用力抹过脸,歪扭地站起, 不耐烦道:“是,我是又碰着普莱尔了。那阔佬说愿意给我投钱做生意, 怎么了?”


    何西阿盯着他。当年那个甜嘴蜜舌的风流骗子早已不再年轻, 身形也比他瘦了一圈, 连呼吸都带着些许沙哑。但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却让亚瑟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


    二十多年了,他们对彼此的熟悉早已刻进骨子里。那双眼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 就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街头斗殴的毛头小子。


    “听着,孩子,你知道, 有些事情……”老骗子顿了一下, 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外套的纽扣, 似乎在斟酌措辞。“有些人看起来很慷慨,但从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予,特别是那些来历不明的朋友。”


    亚瑟故意咧开嘴,露出一个粗犷的笑,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他阔绰,这不就够了?难道我还得像那群平克顿鬣狗一样,先查清每一张钞票是从哪偷来的?”


    “但这背后并不仅仅是钱的事,亚瑟。”何西阿微微眯起眼睛,声音也变得轻而缓慢,“这位普莱尔……他的身份绝非表面这么简单。”


    “很多年前,我听闻过这样的东西,华丽的衣着,诱人的报酬,让你以为是远来的商人或贵族。但那东西……那存在,只是披着人的皮。他,或是它,图谋的很可能是比钱更——”


    “谢谢你,何西阿,但是,停。”亚瑟举起双手,“我懂你想说的是哪套。但问题非常简单。”


    “假如我是那些……管它是什么鬼东西吧,干嘛要图谋我?”


    何西阿一愣:“孩子,你的价值远比你想象的——”


    “——打住,何西阿。”亚瑟粗声打断,“瞧,我,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粗人,还他*的三十好几了。但我有枪,还很清楚怎么用。”


    “再瞧那些阔佬,那些娇滴滴的少爷小姐。当我和他们一起走在街上,选谁下手更容易?换是那些鬼东西,你会选谁?”他冷笑一声,“难道你觉得,我会随便让人牵着鼻子走?”


    何西阿静静打量亚瑟。


    他和达奇当年收留的那个街头孤儿已经长成一个看着就不好惹的男人,六尺多的个头,厚实的肌肉,光是往那一站,就能让很多人变得客气又谨慎,眼下还得加上衣着:


    崭新的衬衫,布料细密,色调是微妙浅灰,像是晨雾中的教堂;马甲也是新的,极深的红色,镀金纽扣,剪裁恰到好处地强调出结实的腰,一看就不是普通镇上裁缝能做出的活计。


    单有这一身,可以是亚瑟突然想要体面些,又或者洗劫了哪个倒霉的富人。但短短三趟外出,就换过包括帽子在内的三个大全套,每套都精心搭配,都不像亚瑟会费心挑选的装束……还有那枚刺眼的金戒,在亚瑟右手无名指上闪着警告般的光。


    好马,定制服装,加上那枚昭示似的金戒,这让亚瑟看起来几乎就是个城中阔佬,会出现在赌场、邮轮、赛马场和高档旅店,而不是这个位于野外的简陋营地。


    这改头换面式的改变像是一份无声宣告,仿佛那位神秘的普莱尔正借此向他们炫耀:看啊,你们的亚瑟·摩根,已然打上我的标记,从此为我所有。


    但,亚瑟又确实是个令人生畏的枪手,何西阿所知最优秀的,甚至可能是这片荒野上最致命的。何西阿见过太多人倒在亚瑟的拳头和枪口下,让他的担忧像极了一个不愿孙辈出门的老祖母。


    “也许你说得对,孩子。”何西阿叹了口气,无奈地表示让步,“你确实……不是容易让人摆布的类型。”


    亚瑟也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所以,你都查出了些什么?”


    他看着何西阿从外套内袋掏出叠信纸,略微发黄,整齐折叠,背面透出密密麻麻的字迹压痕。想到何西阿这几天就在为这事东奔西走,亚瑟胃里一阵发紧。


    “一些都市传言和乡村怪谈。”何西阿轻描淡写地说,“也许你可以当睡前故事看。”


    “正好。”亚瑟咕哝,“我不记得上次看书是什么时候了。”


    他伸手去接,动作却牵扯到了肋下淤伤——见鬼的邪祟赶路不看树,害他一头撞上。马没什么事,但他被摔了下来——他动作一僵。


    何西阿的表情跟着一滞。


    “你……受伤了?”何西阿问。


    “没什么。”亚瑟努力自然地接过信纸。要说骑马撞树,对一个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来说实在太蠢,会引来更多怀疑,那么只能——


    “钓鱼时在岩石上滑了一跤。”


    “石头上。”何西阿重复,目光怀疑地投过来。


    亚瑟忽然想起,从泥地爬起来后,见鬼的邪祟迅速把他带去河边,而眼下身上这套行头,就是那时换的——


    外套没多少褶皱,靴子没半点泥渍,哪怕亚瑟能赌咒发誓自己确实摔了个狗啃泥、甚至能速写出摔的地点和姿态,这番说辞也显得苍白无力——换他,他也不信。


    “看来你摔得……很幸运,孩子。”何西阿在说。


    ……见鬼。


    “何西阿。”亚瑟故意打了个哈欠,又故意大幅度地伸了伸胳膊,疼得肋下一抽。“我真得睡一会儿了。”


    “好吧。”何西阿又叹出口气,视线仍旧停留在他身上,“你想去打猎吗?”


    “现在么?”


    “再过几天。”何西阿评估似的上下打量他一眼。“别忘了看看那些故事。”


    老狐狸终于走了。帐篷门帘落下。亚瑟无声地长出一口气,重重倒回床上,只感觉比连打三场架还累。


    他盯着帐篷顶磨损的帆布,手指摩挲那叠信纸的边角。但下一秒,胳膊不受控制地一撑,他再度坐起身,牵线木偶般自顾自地展开信纸。


    某种无形的东西,抑或说某种无质的存在,像是从空气中凝结,又仿佛从阴影中爬升,直接降临在他的背后。


    温热的触感透过衬衫渗进皮肤,既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点轻若无物的重量,把他困在这个过于亲密的距离里。亚瑟不自在地绷直了脊背,想要甩开这种古怪的亲昵。但那存在却愈发贴近,几乎能说是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倒是查得挺认真?】古斯说,控制亚瑟翻页,【新奥尔良的传闻,圣丹尼斯的怪谈……全是关于慷慨的陌生人。他好担心你被我骗啊?】


    亚瑟一言不发,先侧头听了听帐篷外的动静,又探身调过煤油灯的灯光。这才摸出日记本和铅笔:


    【看来你们这些鬼东西不少?】


    古斯顿时不满:【别把我跟那些玩意相提并论。】


    亚瑟嗤笑一声,干脆往前翻过一页——他给古斯的素描就夹在那里。那双眼睛和唇线他画了又画,鼻梁处还留着修改的痕迹。他用铅笔敲了敲画像,往另一侧写道:


    【那你说说,你跟它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更强。】古斯冷笑,【该睡了,亲爱的。规律作息,增强免疫力。】


    ——你个混账玩意。


    亚瑟有心用笔骂出这句,那股无形力量却已再度接管他的手臂。他咬紧牙关,试图握紧铅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日记本在他不情愿的眼神下合上,被他自己放回原处。铅笔归位,油灯熄灭,然后那股力量强硬地把他按回床。


    【来个晚安吻吗,亚瑟?】


    亚瑟恼怒地闭上眼。


    古斯就当他默许了,镜头拉近,凝神,一口亲上他的额头。


    空气里似乎传出一声轻微的啾。亚瑟肩背明显一绷,嘴唇也抿成一条直线。他一言不发地背过身,顺手扯高了毛毯。


    ……


    次日,晨光熹微,范德林德帮营地渐渐苏醒。篝火重新燃起,守夜的帮众打着哈欠与换班的同伴交接,咖啡的香气混着烤面包的味道在晨雾中缓缓飘散,伴随着角落里另一道嘶哑的哀求。


    “哦,给我个痛快吧,求求你们了……”


    古斯稍稍别过镜头。那是基兰,倒霉的前奥德里斯科帮成员。和游戏里一样,这位在回犁刀村的路上被帮派发现,又被他控制着亚瑟抓住。


    自从被绑进营地,除了玛丽贝丝和蒂莉这些心软的女士偶尔施舍些食物和水,几乎无人理会。每个清晨,基兰的哀求都会准时在营地响起。缺德点说,简直就是个人肉闹钟。


    而且基兰嘴也如游戏里那般严。被捆在这儿这么些天,依然坚称自己只是底层喽啰,是局外之人,总之什么有价值的消息都不吐。


    若按游戏剧情,这家伙的确算个可怜人。但古斯自认不是全知,冒不起判断失误的风险。更何况,他早先的重点全在熟悉操作亚瑟……又或者,更准确地说,重点在每天和亚瑟互相从A骂到Z,分不过神。


    不过,此刻不同了。他有所进步,他和亚瑟的关系也有所进步。虽然还是无从判断基兰的真实立场,可有一点是能确定的——


    【亚瑟。】古斯试探着招呼道,【我想你们可能缺个干杂活的伙计。】


    亚瑟不理他。


    这家伙从睁开眼就一直刻意无视他的存在,问好不回,纸笔不碰,甚至连中指都不竖了。要不是偶尔冒出一句声调极低的“闭嘴”,古斯甚至怀疑这硬骨头是被自己那个轻飘飘的晚安吻给亲破防了。


    很怪。梦境交融时他扯开这家伙衣服,进一步融入现实时他拍过这家伙屁股,事后反应都没这么激烈。这突如其来的冷战反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亚瑟?】古斯试探着喊。


    “……”


    【亚——瑟——】


    “…………”


    亚瑟大步流星地往柴堆走。他粗暴地挽起袖子,一把抄起斧头,径自开始劈柴。沉重的斧刃咬着木头,砸进木桩,一记记闷响像是枪声。


    【亚瑟,听着——】


    木头在斧刃下应声而裂。两块,四块,六块,木屑在晨光中四处飞溅。劈好的木材在旁边堆成小山,又被男人恼火地一脚踢平,仿佛跟这些无辜的木头有什么深仇大恨。


    【行吧,你加油。顺带一提,你劈柴时肩背的线条蛮好看。】


    “………………”


    一声巨响。男人几乎是用摔的方式放下斧子,惊跑几只晨雀。他扛起一捆柴火走向主营火堆,等添完了柴,又转向马桩,开始往马槽添草料。


    黑朗姆注意到亚瑟,亲昵地打了个响鼻,高高兴兴地凑过来蹭他的肩膀。亚瑟摸上马颈,回应地拍了拍,绷着的脸勉强柔和了一点。但就在古斯以为这家伙终于要结束这段莫名其妙的坏脾气时,加完料的亚瑟毫不犹豫地拎起袋玉米,拐向皮尔逊的餐车。


    【喂,摩根?】古斯也恼火起来,【你怎么回事?你是睡得不好?还是起得不好?见鬼,你至少说句话?】


    【我哪里惹着你了?让你按时睡觉错了?还是你接受不来我亲你额头?我以为我们早就过了这个阶段。】


    亚瑟猛地顿住脚步,蓝眼快速扫过周遭,古斯让镜头跟着转过:查尔斯正坐在营地边缘的圆木上,忙着擦枪;换班的西恩倚在另一角的树桩,哈欠连天地放哨;女士营区,几个姑娘在洗漱;其他帐篷,除了鼾声和梦呓外没什么动静,没谁注意他们这边——


    “闭嘴,小子。”亚瑟冷笑,从牙缝里压出几个词来。“跟你挤了一晚上,背都快断了。”


    【啥?我又进步了?……等等?我得说,我完全不知道。】古斯茫然地核对过三个状态标,【而且你状态是正常的——哎,要不你先歇会儿?】


    亚瑟充耳不闻,继续把货卸上皮尔逊的餐车,每一袋材料落下都带着赌气的意味。厨子也刚起,睡眼惺忪地道着谢,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早的炖菜能用昨晚剩的鱼,还要加些豆子,土豆,胡萝卜之类的话。


    据古斯自游戏到现实的双重观察,这位帮派大厨的厨艺着实平平——不过是把食材粗略处理,丢进锅里一通乱炖。填饱肚子还行,美味完全不能指望。他盯着亚瑟的背影,见这家伙还想接着干,干脆接手控制:【D】后退,【A】左转,强行把亚瑟拐向自己帐篷。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情况。】古斯实话实说,也放缓了语气,【不过我知道怎么让你舒服点。去瓦伦丁,好好泡个热水澡?】


    亚瑟沉默地任由他摆布。过了好一会儿,那颗暗金的脑袋缓缓低下,又慢慢抬起。


    如果有人正巧看到,这能说是个随意的动作。但它其实是他们约好的一个交流暗号,一个幅度很大,动作很慢的应允。


    “我不习惯。”男人忽然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那把本就低沉的嗓音压得极低,像是要融进清晨的雾气里,几乎要被远处的鸟鸣淹没。亚瑟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别太快。”


    古斯又是一愣。


    如今他没有实体,也没有心脏,至于别的,全凭着些许直觉和理论在摸索。但这一刻,古斯只觉左胸口那个本该空空如也的位置,装了头鹿似的,砰砰地乱撞。


    【好啊。】古斯也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我们慢慢来——】


    【——呃,何西阿?】


    这声喊属实煞风景得可以。但事实如此:亚瑟腿长,营地又不大,他们正在回帐篷的路上,而代表何西阿名字缩写的手写体【H】黄标就明晃晃地立在亚瑟帐篷区域。


    亚瑟瞬间浑身一凛,与此同时,古斯只觉视野猛地暗下,一层熟悉的昏黄接踵而至。这下就算再想将氛围抢救抢救,他也忍不住要笑了——


    【亚瑟,你不至于开死神之眼吧?】


    “闭嘴。”亚瑟咬牙切齿,“你先出去。”


    ……怎么说呢,忽然有种被情人塞衣柜躲避家长的黄毛体验。


    古斯暗自嘀咕,默默后退,由着亚瑟自行掀开帐篷门帘。


    游戏里,大约是为了玩家行动方便,亚瑟的位置与其说是帐篷,不如说是被雨棚保护的铺位和马车。可现实中,作为范德林德帮目前的主火力,亚瑟当然拥有一处小小的私人空间——那些厚重的帆布是能完全放下的。虽然无法隔绝喧嚣和噪音,但至少能阻隔一些目光。


    晨光顺着缝隙洒进,在地上割出一道金线。而老骗子正站在帐篷里那角简单的小桌前,表情略显尴尬。


    “呃。早安,孩子。”何西阿说,“我想,这可能有助于改善你的……摔伤。”


    “非常感谢。何西阿。”亚瑟点头,“今天去打猎吗?”


    “这个……”老骗子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等你休息好。”


    何西阿拍拍亚瑟的肩,离开了,步速对这把年纪的人来说矫健得有些反常。门帘重新合拢,这方窄小的空间又只剩下他们俩。古斯重新拉近镜头:


    【他真关心你。所以他留了什么?草药?酒?还是——】


    古斯顿住。


    范德林德帮沦落到在荒野扎营,物资自然不会多么丰沛。一张行军床,几个堆叠着充当床头柜的快散架木箱,一张木板胡乱钉成的歪斜桌子,一盏时而悬去顶上、时而摆在桌上的煤油灯,以及那辆客串墙面和衣柜的弹药马车,就是亚瑟所拥有的全部家当。就这点空间,就这些东西,多了什么、少了什么都一目了然。


    而此时此刻,床头挨着马车尾的木箱处,多了一个粗糙的玻璃瓶。


    那是药剂师常用的深棕色玻璃瓶,瓶身反射着晨光,瓶面上贴着药剂师潦草的笔迹:


    【外用油膏】


    疗愈,镇痛,温和,低刺激。


    23  ? 退让


    ◎【那么,泡澡,按摩,钓鱼——约会?】◎


    透进帐篷的光线愈发明亮, 将那只盛满油膏的药瓶照得通透,尴尬的沉默潮水一般蔓延开。


    亚瑟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像头踩进陌生领地的美洲豹, 每一块肌肉都提了起来,却拿不准该进还是退。古斯眼睁睁地看着他张了张嘴, 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抬手摸向帽檐,却发现帽子早已摘在手边。


    而一股诱人的红,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他脸上往下扩散, 漫过脸颊,染红耳廓,最后沿着紧绷的脖颈没入半敞的衬衫领口。不同于愤怒时的赤色, 也不是酒精带来的酡红, 这张时常挂着讥讽的脸庞先闪过窘迫,继而涌上恼火, 最后冻结在尴尬。接着,他手臂一伸, 一把抄起药瓶,眼见着就要往床头木箱里藏——


    【E】-端详。


    亚瑟的动作戛然而止, 胳膊一曲, 玻璃瓶又举到眼前。


    “……操。”亚瑟低声咒骂, 额角也绷出一根青筋。他瞪着瓶身上潦草的字迹,仿佛在阅读什么高深的专著。


    “连他*的说明都没写清楚。”亚瑟干巴巴地开口, 整个人都散发着某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怒意:“镇痛?低刺激?活像在卖万能蛇油。”


    【那么,需要我帮你检查成分吗?】古斯不怀好意地拍上他,【我学的就是制药。】


    那双能将子弹精准送进同一个弹孔的手一抖, 差点把玻璃瓶摔了。男人嘴角抽搐, 扯出一个勉强的冷笑:“所以, 你在学堂研究的就是这种玩意?”


    【我研究过许多有助于还清那笔出生债务的东西,润滑剂的回报率还不错。】


    亚瑟缓缓侧过头。帐篷里的空气依然只是些空气,平淡无奇,既没多出光,也没多出人。但帐篷外的营地已完全苏醒:


    晨雀的啁啾被人声惊散,新煮的咖啡香气穿透帐篷帆布渗入,混着新柴燃烧的烟味。皮尔逊在骂骂咧咧地和什么人讨要盐巴,达奇帐篷那边的唱片机扬起祝酒歌,像是要驱散晨间最后一丝倦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顶帐篷里他在说什么、以及对什么说——


    “那这药剂师怕是发了笔横财。”亚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用这种东西坑蒙拐骗。”


    【怎么能说是骗?让人舒服也是门学问。】古斯慢悠悠地说,【要不要去瓦伦丁试试?】


    镜头里的男人又顿住了。


    他的虎口摩挲着瓶颈,指腹摩擦着冰凉的玻璃表面,瓶身在他掌心缓缓转动。那双在光线下愈发透亮的蓝眼在帐篷门帘和木箱间游移,最后不情不愿地对上镜头:“你说是泡澡。”


    【当然是泡澡。泡完澡我帮你按一按?然后我们再去钓鱼,就当是约会了。】


    “不。”亚瑟语气生硬。“说好的只是泡澡。”


    【别紧张,亚瑟。】古斯凑近,【只是按摩而已。我可是专门学过的……要不要试试?】


    亚瑟的手指在玻璃瓶上一滑。


    “……到时候再说。”


    【那么,泡澡,按摩,钓鱼——约会?】


    “闭嘴。”亚瑟猛地起身,“再说一句,我就去找何西阿打猎。”


    古斯憋着笑,看着亚瑟做贼似的把药瓶塞进背包,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然后又去开衣箱。


    老实说,这箱子原本除了寥寥几件换洗,装杂物居多。在他强行填充之后,它才终于找回真正的功能,并越发像一个城中阔佬所有:外套剪裁考究,领巾花色齐全,连与裤装搭配的背带都分出不同套。亚瑟的手指犹豫地掠过衣物,最后选了经典的黑白配。


    【领巾。】古斯冷不丁地说,【蓝色的那条。很衬你的眼睛,系着披着都好。】


    “你就非得对着我的背影指手画脚。”亚瑟啧了声,却还是摸上了那条。触碰丝绸的瞬间他又像被蛰到似的一个急转,抓起旁边那块普通黑布——“这个更好,能蒙面。”


    【亚瑟。】


    “操。”亚瑟低声咒骂,一把抓过那条蓝色领巾。“别得寸进尺。”


    收拾过鱼钩和诱饵,亚瑟扛起钓竿,走出帐篷。晨雾已然散尽,几个早起的帮众像是冬日里的野猫,抢占了离篝火最近的位置,懒洋洋地等着早饭出锅。亚瑟压了压帽檐,装作若无其事地往马位走,步速如常,步幅也如常,还不忘冲着打招呼的同伴点头示意——


    “亚瑟。”何西阿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钻出来,“要出门?”


    “唔。”亚瑟稍稍侧头,面部肌肉精准地维持在平常的表情,“去钓鱼。”


    “钓鱼?”


    营地正中央,帮派最大的那顶帐篷啪地闷响。达奇·范德林德,帮派老大掀开油布,胸前的金表链反着阳光,那双锐利的深色眼睛则闪过一道精光:


    “好啊,亚瑟,我记得你钓鱼的手艺一向很不错。”他端起咖啡,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特别是五年前那次,那三条钓来的鲈鱼可真漂亮。”


    “那是一种更高效的方式,达奇。”亚瑟顿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生硬的哼声,脚下却明显加快。“而且我现在技术好多了。”


    “当然、当然。”达奇抿了口咖啡,“只要别再去集市上钓?”


    另一角的何西阿则叹出口气:“早去早回。”


    以不亚于后世竞走比赛的速度,亚瑟靠近黑朗姆,整理马具的手法快得几乎要留下残影,上马和催马的动作也不亚于逃跑。马蹄扬起的尘土还未落地,人已消失在营地的视线之外。


    【所以……】古斯不怀好意地追问,【那三条鲈鱼是怎么回事?】


    亚瑟一言不发地打量四周。远离了营地的喧嚣,林间重新被鸟雀的啼鸣填满。黑朗姆的马蹄踏过枯枝,发出细碎的脆响。几只山雀被惊起,扑棱着翅膀掠过树梢。


    【附近没人。】


    “那天运气不好。”亚瑟嗓音平稳地说,“水太冷了。”


    【哈。别慌。等我钓到那几条传说大鱼,就借你回去炫耀。】


    亚瑟哼笑一声:“以你那种钓前摔三跤的方式,我还不如用枪。”


    【那你可得小心点。】古斯饶有兴致道,【不然以后提起钓鱼,大伙就不止记得那三条鲈鱼——】


    “闭嘴。专心看路。”


    当他们抵达瓦伦丁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头顶。古斯由着亚瑟先去解决午饭——本地烤羊肉配烤蔬菜。因“亚瑟·普莱尔”曾与马洛伊警长相谈甚欢,于是老板还额外送了杯啤酒。


    这是打游戏时点不到的菜色,而现实中瓦伦丁运营的店铺也比游戏中更多。从餐馆出来,亚瑟眯眼打量四周,正要转向街尾那间升腾着白气的大众浴房,古斯按【D】-后退。


    【亚瑟,你现在姓普莱尔。】他一边说,一边构想按键【H】-召唤马匹。男人的手臂立即竖起,吹出一声响亮口哨。


    【你该去符合身份的地方。】


    1899年的西部小镇,热水还没有后世那样方便,镇民的消费能力也没大城市那样高。想舒服地泡个澡,除了普通的大众浴室、旅馆浴室,还有铁路沿线专向富人开放的酒店,那里出售带私人浴室的套房。


    “见鬼。”亚瑟显然也想到了那家,当场尝试转身,“那很贵。还不如让我去常去的——”


    【——是这样的,亚瑟。】古斯愉快地打断他,【待会你可能会叫。】


    话音未落,背后传来马蹄声,一辆载着体面人家眷的马车正从十字路口驶过。亚瑟立即不吱声了,但耳根又泛起了可疑的红。


    黑朗姆小跑过来,载着他们左拐右绕,最后停在一栋市政厅旁的白楼边。


    阳光下,酒店的招牌熠熠生辉。两名穿着制服的门童迅即迎上,一位来接缰绳,另一位做出个“请”的手势。古斯恶趣味地退出控制,看着亚瑟明显地一愣,本能地要去摸帽檐,中途不知怎么想,那曲起的手肘变成一个生硬的伸展,配一个别扭的点头。


    “先生?”门童疑惑地问,“您需要帮助吗?”


    “我那匹马有点烈。”亚瑟稍稍抬头,目光凌厉地隔空瞪向镜头方向所在,咬字格外清晰:“容易摔人。”


    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借口。牵马的门童敬畏地望了眼黑朗姆,后者正无辜地甩着尾巴。引路的门童体贴地放慢了脚步,还特意多撑了一会大门,为这位不幸摔伤的绅士提供方便。连前台穿着笔挺背心的接待员,在看到亚瑟一路行来的步态,也试探地压低声音:


    “先生,我们与几位受人尊敬的医生有合作。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代为预约。”


    “不必麻烦。”亚瑟装模作样地活动了下肩膀,“一间带浴室的房间。”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安静点的。”


    “当然,先生。”接待员拿出一把黄铜钥匙,做了个手势。一旁待命的门童会意,微微躬身:“请随我来。”


    他们获得了一个楼层尽头的房间,采光很好,门童还帮忙放好了热水。亚瑟丢出一把零钱作为小费,门一关,长出一口气。


    【要我转过去么,亲爱的?】古斯促狭地问,【我可以对着天花板,绝对不乱看。】


    “你要看就看。”亚瑟没好气地说,开始解纽扣。“不准吹口哨——好像我有的你没有。”


    【但我身材确实没你这么好。】古斯啧啧感叹,【胸没你大,屁股没你翘——】


    “那就闭嘴。”


    【怎么还带身材霸凌的?】


    亚瑟不理他了,直接沉进浴缸。热水漫过肌肉时,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水汽袅袅上升,在阳光下织成一片朦胧薄纱。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亚瑟清了清嗓子,古斯也干咳一声。


    【那个,亚瑟……】


    “邪祟。”


    他们同时一愣。亚瑟往水里沉了沉:“你先说。”


    【是这样,我有点好奇。】古斯说,【你知道,我可以快速治愈你的外伤,也知道你的大致状态,但我不清楚你的感受——在伤口愈合之后,痛觉会留存多久?】


    “时长不一样。有时候两三小时就过去了,有时候能疼上好几天。”亚瑟说,“怎么?”


    【唔。】


    “别跟我打哑谜。”亚瑟警惕地坐直了,“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方便现在告诉你。你先前想问什么?】


    亚瑟沉默片刻,抬手擦了把脸。


    “那天你提到的……”他往后靠了靠,声音沉了下来,“你说的那种病,肺结核,它会从哪开始要人命?”


    【亚瑟!】


    “告诉我。”男人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要是这病真能要了我的命,我得……我得提前有个准备。”


    沉默。


    “看来我说到点子上了,邪祟。”亚瑟挑高眉笑了,“你可不常这么沉默。”


    【好啊。】古斯冷笑,【你真想听?好吧。第一个征兆是咳嗽,干咳,持续不断的。然后是发烧,盗汗。胸腔会出现积液,呼吸因此困难,肺部组织一点点坏死,最后完全衰竭,伴其他并发症。满意了?】


    “很好,现在我知道自己会怎么死了。”亚瑟干脆地点头,“既然你说,能看到我的情况,那就直说吧,我还有多久?”


    【不,状态栏看不出来,只能靠症状判断。】古斯恼火起来,【但肺结核是有办法——】


    “别跟我兜圈子。”亚瑟抬高声音,“多久?一年?五年?还是说你连这点实话都不敢说?”


    【别问了!】


    哗啦一声水声炸响,亚瑟猛地站起身来,蓝眼死死盯着他双眼的方向:“听着,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我不想跟你玩这套把戏。我问你还有多——”


    【够了!】古斯咆哮,一把按住亚瑟的肩。意识中某角落提醒他不该这样浪费珍贵的实体触觉机会,但他无视它。他的意志凌驾而下,虚无如他所愿破碎——


    砰!


    亚瑟仰面摔进水中,胸膛撞上他的意识,掌心,或者别的什么。古斯全无所谓。热水波荡,亚瑟在他身下挣动,像头被困的狮。而他是荆棘,是枷锁,一点点地,他收紧,捆缚,直到能感受的只余心跳、温度和粗重的喘息。


    【放心,亚瑟·摩根,我不会让你死于这个病的。】古斯温和地说,摩挲过男人按他要求精心打理过的脸颊,【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问那个么?】


    【你看,我能治愈你的一切外伤,却无法改善病理。但如果,】古斯停在心脏跳动的位置,感受其下有力的搏动,【如果把病变的器官当作伤口处理,这就回到我能控制的范围了。】


    【所以听话,亚瑟。否则到那一天,我会挖出你的肺,让你长出新的——】


    ——笃、笃笃。


    走廊外礼貌地敲了三声。小地图上也冒出一个代表陌生人的闪烁灰点。


    “先生?”那灰点传来礼貌的询问。“需要帮助吗?我听到了一些响动。”


    古斯放开亚瑟,注视着男人挣扎着平复呼吸,费力地清了清嗓子——


    “没事!就是把该死的水洒了!”


    “需要清理吗,先生?”


    “别烦我!”


    灰点终于识趣地远去了。光线穿透氤氲的水雾,在浴室里织出朦胧帷幕。古斯盯着亚瑟,亚瑟盯着他,饱满的胸肌还在剧烈起伏,那双被水汽沾湿的蓝眼睛里燃烧着未熄的怒火,却又混杂着几分晦暗难明的情绪。


    半响,亚瑟垂下视线,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挤出一声嘶哑嗤笑。


    “疯透了的小子。这就是你说的慢慢来?”


    【你先的。亚瑟。】古斯冷冷道,【我不介意赶些进度。】


    “哦?”亚瑟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那我们今天的进度到哪了?按摩?你还来么?”


    24  ? 按摩


    ◎【现在,打开它,倒身上。】◎


    古斯瞪着亚瑟, 没有回复。浴室里的沉默厚重得几近实质,压得波荡的水面渐渐平息,氤氲的水汽也消散于空气。镜头下那副饱满的胸肌半浸在水中, 突然它往上一动。


    亚瑟笑了一声,像是被什么莫名地逗乐了。他仰头, 靠向浴缸边缘,就如平日洗澡那般伸手, 掬水, 径自浇在脸上。


    水流顺着他面部的轮廓蜿蜒,在浓密的眉睫间停留片刻,又继续沿着下颌弧度滑落, 最终被起伏的肌肉分流。亚瑟慢条斯理地拨开湿透的暗金色额发, 手掌擦过脸颊,眉骨, 一路抹到脖颈。


    他开始仔细地擦洗自己,除了动作远比平日缓慢, 力道也比平日更重。指节爬过皮肤,几乎要将每一寸都搓得泛红——


    【Esc】-停止洗浴。


    哗啦一响, 亚瑟循他的按键站起身, 那副被治愈过无数次的躯体完全暴露在光线下, 肌理分明,线条流畅, 除了阳光留下的几处晒痕,一切都还原到完美的状态。不再有撕裂,更没有枪伤、刀伤和爪痕。那些诉说着故事的伤疤被通通抹去, 只余下蕴含爆发力的柔韧线条。


    亚瑟抬起眉, 直勾勾地对上他的视线。


    “这就是你的安排?和我在这儿耗着?”


    【如果需要的话。】古斯语气平静, 【你知道,我能让你在这里待上一整天。】


    “随你的便。”亚瑟扯起一边嘴角,光脚向前迈出一步,“所以,你所说的约会是这个?在这该死的浴室里?”


    【别着急,亲爱的。】古斯低笑,【这才刚开始。现在——到床上去。】


    亚瑟瞬间顿在原地。水珠无声地从他紧绷的肌肉上滑落,在地面汇成水洼。几秒的沉默后,他嗤笑一声:


    “你似乎忘了什么?那瓶该死的油还在包里。”


    【多谢提醒。去拿它。】


    古斯注视着亚瑟。对方没有动作,眼神中闪过一瞬的抗拒和挣扎。但在他的注视下,那些漂亮的肌肉已不由自主地收紧,仿佛被无形锁链所牵引,身体也机械地转向背包方向。


    古斯看着他迈出脚步,动作迟缓得像在深水中前行。水自他暗金色的短发往下滴落,沿颈侧蜿蜒过锁骨的凹陷,被胸肌分流至腹,又被更下的人鱼线分散。有些就此落地,另一些则执着地沿着大腿内侧逶迤至踝,在瓷砖地面烙下一串湿漉漉的足迹。


    “我需要条该死的毛巾。”亚瑟冷冷地说。


    【不。你不需要。】古斯轻笑,【水能让它……融得更快。】


    亚瑟眯起眼:“弄脏的钱,他们会从你的账单里扣。”


    【别担心,亚瑟。那也要等我们完事才能算。】


    砰嚓。


    背包里的杂物碰撞,发出细微声响。亚瑟的手探进包中,从最边角摸出那只棕玻璃瓶。他偏过头,手指在瓶身收紧:


    “然后呢?我自己抹?”


    【哦?】古斯镜头拉近,【你想让我帮你抹?】


    亚瑟一步不退。“你说的按摩。”


    【对,只是按摩。现在,打开它,倒身上。】


    “你倒是挺会发号施令。”亚瑟冷笑一声,双眼刀一般钉在药瓶上,仿佛要将它盯穿。但最终,他利落地拧开盖。玻璃瓶倾斜,半凝固态的油膏倾出。近乎透明的膏体黏向皮肤,肌肉在接触到的那瞬不由自主地一颤。


    “见鬼。”亚瑟低声咒骂。“这感觉真不对劲。”


    【抹开。】


    亚瑟手掌覆上,手指大张。膏体被粗暴地推开,又因体温逐渐融化,留下一道道光泽的痕迹——


    【——什么味道?】古斯问。


    亚瑟皱了皱鼻子。“……草味。”


    【只有草味?】


    “我怎么知道。”


    【几天前,在畜牧镇的臭气中追踪到刚出炉面包香味的人是你。】古斯饶有兴致地说,【怎么,现在闻不太出来?】


    亚瑟动作一滞,他斜过眼。


    “想闻你自己来。”


    【我就当这是个邀请了。】古斯凑近,再近,直到完全侵入亚瑟的私人空间。亚瑟浑身绷紧,喉头吞咽。一滴水珠正顺着下颌的线条滑下,古斯贴过去,轻轻一抹。


    亚瑟猛地一震,重重喘出口气,却硬是一声不吭。


    【你很紧张。】古斯低语,【放松点,这不是上刑。】


    他的意志降临,如无形的枷锁,牢牢锢住亚瑟的手腕,让那只僵硬的手顺肌理的起伏移动。药膏与未干的水痕在体温下交融,渐渐化开,一抹淡红也从亚瑟的耳根蔓延,沿脖颈没入锁骨的阴影。


    【你已经暖和起来了。】古斯实事求是地评论,【我希望这不是过敏。】


    “够了。”亚瑟硬邦邦地说,“别说那些没用的。”


    【因为我在意你的感受。】古斯依然控制着他的手腕,【这能让我更好地判断下一步。】


    “……判断什么。”


    【只有按摩。我承诺的。】古斯不紧不慢地重申,【那么,去床上吗?】


    亚瑟一言不发,而那抹红色还在他颈侧弥漫。他的视线在房间里扫过,从那瓶还未盖紧的药膏,到浴室,再到柔软的床铺。古斯几乎能看到他的下颌收紧——然后他抬腿就走。


    这家酒店比他们通常落脚的旅店更贵,套房空间也更宽敞,但终究只是处室内空间。几步之后,亚瑟盯着床,又一次迟疑。


    “只是按摩。”他警告似的重复一句,胳膊抬起,似乎是想要压下帽檐。下一秒,这个动作在半空冻住,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亚瑟的手指略一蜷缩,最后选择背对着床坐下,肩背绷得笔直。


    古斯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躺好。别紧张。】他贴近亚瑟的后颈,恶趣味地缓慢向下,抚过那片湿润的皮肤,一路滑至紧绷的肩膀。【我们还要去约会。】


    亚瑟侧头,眉头皱起,嘴角扭曲在一个介于嘲讽和抗拒间的弧度。浴缸残存的水珠还在沿他的背脊曲线下滑,在床单上洇开暗色的痕迹。


    “你想得还挺远。”


    【当然,这才是开始。】


    “你在你那学堂呆的太久了,邪祟,平日也过得太好。”亚瑟嗤笑,“真实的世界可没有那么多好结——唔唔嗯!”


    古斯恶狠狠地堵上亚瑟的嘴唇。


    同前几次被强吻时一致,嘴唇相接的一瞬,亚瑟两眼瞪大,继而脑袋往旁偏,胳膊往前推。又有些不一样,不知是意识到自己全无遮挡,还是出于他们新关系的考虑,那截手臂横亘的意愿远大于发力——


    古斯看准这刹那的松懈,毫不犹豫地扣住这家伙的手腕,意念一分,将它们摁过头顶。


    【我可以等你,亚瑟,我也接受我等待期间可能的失败。】古斯俯视他,声音低沉,【但如果你甚至不愿给这个未来一点存在的基础,那我还不如直接追求现在。】


    【现在,还是未来,亚瑟?你选一个。】


    亚瑟任由他按着。那双嵌着金环的蓝眼睛里燃烧着某种危险的光。他的手指在床单上收紧又松开,最终却只是挤出声含着冷意的嗤笑:


    “你这该死的混账。”


    【这不是个回答。】古斯慢慢地说,意念如藤蔓般凝聚,沿着亚瑟的肩线逡巡,最终停留在那起伏不定的胸口:【告诉我,亚瑟。现在,还是未来?】


    “而你他*的就这么确定——”


    ——古斯索性顶开这家伙的腿。


    现在,这个强壮的牛仔完全袒露在他面前:仰面朝天,双手被钳制,更下门户大开。哪怕从未经历过眼下处境,哪怕他这会的状态无形无质,这姿态也足以让人察觉出浓浓不对——何况亚瑟是个成年男人。古斯满意地注视着亚瑟的喉结在粗砺的胡茬下不安地滚动,呼吸也变得愈发粗重,这才不疾不徐地问:


    【确定什么?】


    亚瑟眯起眼睛盯着他,如同决定狩猎前的野狼。那双本就锐利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却又潜藏着危险暗芒:


    “——确定我能活到那时候?”


    【哦?】古斯玩味道,【所以你也愿意相信……我们会有未来?】


    “……”


    亚瑟默不作声地偏过头,好像墙角长出了世上最有趣的花。未干的发尾蹭在枕巾上,洇出一片暧昧潮痕。


    又不说话了……见鬼的这货是打算靠拖字诀耗尽他的时间吗。


    古斯啧了声,开始计算自己于现实留存的剩余时限——


    算不出来。


    古斯干脆地构想【Tab】-物品轮盘。


    怀表选中。他的意念一凝,亚瑟被他摁着的手一屈——陡然间那具平躺的躯体跟着一挣,倒不是要挣脱,更像是本能的战栗。那双被情绪浸染得愈发深邃的蓝眼也猝然睁大,瞳孔因震惊收缩。


    【铂金怀表。】古斯好声好气地对没见识多少超自然力量的本地牛仔解释。【你见过它,我也不一定非要从你口袋把它变出来。好了,让我们继续先前被耽搁的行程——躺回去,牛仔。】


    亚瑟纹丝不动,只死死锁定掌中凭空而现的怀表,那本该安稳躺在他外套口袋里的物件。他的指腹摩挲过怀表表壳冰凉的金属面。这比他见过的任何魔术都要怪,比街头的江湖术士、比那些招摇撞骗的降灵师,都要来得不可思议。但它就是那只,甚至是出自他手,连边缘他不小心蹭上的刮痕都分毫不差。


    【亚瑟。】


    亚瑟闭了闭眼,沉默地服从了指令。


    这会儿压在身上的邪门玩意停留现世似乎有某种时限,这点他知道——就像清楚子弹打空前能开几枪。


    而这邪门玩意确实一天比一天肆无忌惮,还对他起了那种心思,甚至连遮掩都懒得要了……这点他这几天体会太深了。


    他并不是对感情一窍不通的毛头小子。玛丽·吉利斯曾为他戴上誓约的戒指,甚至还因一段匆匆的缘分拥有过妻子和孩子——直到一群杂种为了几个该死的美元夺去他们的命。从那天起他就懂了,像他这样的亡命徒,就不该奢望这些温情。


    可这鬼东西……古斯。他摸不准算好事还是坏事。或许这就是命运跟他开的另一个该死的玩笑。


    一股异样的力量落在肩颈,仿佛能直接渗透进骨髓。这感觉很不对劲,却异常舒适,完全不同于人类双手的按压——老实说,他也记不清旁人的抚触是什么滋味了。亚瑟费力地咽回半声闷哼。


    ……见鬼。还是邪门的很。


    “按摩。”亚瑟低声重复这个词,语带讽刺,“就只是按摩?”


    【当然。】古斯平静地说,【毕竟我们还要去约会。】


    亚瑟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开口便是一声喘,于是那两片唇又抿上了。那些之前被他揉开的药膏在皮肤上晕开一片水润光泽,随着胸膛的起起伏伏泛着微光。


    ……也许之前不该要求这家伙脱毛。


    真的很大。又晃又大。


    所以按摩同样不是个好主意。


    【转过去。】古斯努力若无其事地说,【帮你按背。】


    亚瑟迟疑了一瞬,但还是慢慢翻过身。他的后背绷得很紧,肩胛骨的线条在白昼光线下弧度迷人——


    并不止如此。镜头里,是个堪称完美的倒三角形:从饱满的三角肌延伸而下,经过厚实的背阔肌,最终收束于腹外斜肌勾勒出的紧窄腰线。那道脊柱的浅沟一路向下,隐没于腰际。


    非常适合穿衬衫、紧身马甲、任何强调腰线的东西。也非常适合被握持,被抚摸,被掌心包裹。


    ……确定了,按背也完全不能归在好主意里。这种身材,只在镜头里盯一盯还好,现实能摸着就有点太刺激。


    古斯欲盖弥彰地推了推,亚瑟一顿,暗金的后脑勺犹豫地转了转,最终微微前倾,似乎是决定趴向枕头。但最后一刻,那颗脑袋又稍稍偏过,那双见识过风霜的蓝眼睛盯着一旁,嗓音低哑:


    “说说,这之后我们去哪。”


    25  ? 痕迹


    ◎身上有些红痕。◎


    古斯选择的地点是瓦伦丁以北一处峡谷。他在一次游戏任务中经过这个地方, 当场便留下深刻印象——


    岩壁陡峭,只蜿蜒一条羊肠小径,窄得堪堪够一匹马和骑手通行。达科他河的支流就在谷底潺潺, 浅蓝水色映着天光,如同一匹闪烁绸缎。开发者还在中段设置了一块突出的岩台, 往上可以观景,往下可以遮风挡雨, 是相当不错的露营点。


    当然, 现实中不一定存在那么巧合的地形,但依然不动摇该地远离城镇喧嚣、能饱览开阔风景的基础属性。而且,下方的河流能钓到肥美红鲑, 岸边的灌木丛不时能蹲到来觅食的野羊与白尾鹿, 足够亚瑟回程时捎些猎物,堵住帮派里那些聒噪的嘴。


    亚瑟对地点没有太多意见。更确切地说, 在含混应过几声后,这家伙直接把脑袋扣进枕头里, 只在被按到紧要处时溢出些要吞不吞的喘。


    ……这家伙还不如放开嗓子叫出来。


    古斯越按越觉煎熬,亚瑟却越来越放松。那些原本像在抵抗什么的肌肉一寸寸舒展, 一分分柔软。那双手不再紧攥着床单, 绷直的脊背也缓缓塌陷。皮肤在药膏和按压的作用下弥开淡淡的红, 宛如层岩被红酒渗透。


    还有股若有若无的困意。从被按化的亚瑟身上生长而出,涨潮一样缓缓浸上, 不知不觉间将他包裹。


    亚瑟的呼吸愈发绵长,那些压着的哼声也愈发含糊。睡意飘忽间,古斯只记得自己拍了拍亚瑟, 要求这家伙再翻一面。


    昏沉的暮色里, 亚瑟照做了, 却是朝着床铺另一侧的方向——跟在游戏里跑了一周任务没睡觉似的,这家伙投来困倦而迷茫的一眼,继而卷着一点枕头,翻过了身,仿佛是要给他腾出点位置……


    然后干脆地沉进了梦乡。


    这一觉跨过晚餐,直睡到光线再度穿透窗纱。没人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说不准此刻究竟是早是晚。瓦伦丁的街景在窗外朦胧地铺展,远处的尖顶轮廓被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恰似画匠未干的笔触。


    亚瑟迟缓地支起身,先看向西边,继而顿了顿,转向东方——


    ——晨霞流淌如熔铜,几声鸟鸣随着第一缕晨光跃过屋檐。马厩传来零星马嘶,混着街角面包房飘来的香气。


    男人眉头微微蹙起。


    “你该喊醒我的。”亚瑟咕哝着,声音还带着睡意,手已摸索到怀表。“……见鬼,我出来得太久了。”


    【一,我们一起睡的;二,你是出来钓鱼,多钓几天也没人会说什么。】古斯轻描淡写地回应,【现在走么?】


    “路上吃?”


    【你提醒我了。】古斯饶有兴致道,【亚瑟·摩根可以在马背上随便对付一顿,但亚瑟·普莱尔得体面些。告诉我,你想吃点什么?】


    亚瑟翻了个白眼。“威士忌。”


    【症状明朗前,你得戒酒。】古斯不打算跟他废话。【至少一份主食一份蛋。我选还是你挑?】


    “……随你的便。”


    反抗和抗议都没什么意义,而自己也确实饿了。亚瑟认命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去找衬衫,经过镜子——他一向不喜欢照——时略略一滞:


    身上有些红痕,斑斑驳驳地印在起伏的肌肉间,在渐亮的晨光下分外醒目。


    他盯着那些痕迹看了会儿,手指下意识摸上去。感觉很陌生。但反正好过那些枪伤、刀伤和打斗留下的淤青。


    而且不疼。也没有其他不适。实际上,这些看着像是淤血的地方反倒透着股轻松感。


    “你下手真重。”亚瑟自暴自弃地说,随手套上衬衫。但扣子还没系完,他的手又不受控制地停在半空,继而利落地打开衣襟——


    古斯拉近镜头。


    脖子、胸肌、还有腰,很正常的小点状痧痕。但并不是借助工具出的片状,而是意念凝聚带来的点按痕。


    【血液循环改善的正常反应,几天后就会消掉。呃,也许吃顿饭就能消掉。】古斯说着,确认地扫过亚瑟的三项状态,将操作亚瑟扣回衣服时又顿住——


    【你觉得你侧腰那像不像个掌印?】


    亚瑟闻言掀开下摆,直接低头。因为肌肉弧度阻挡视线,还扒拉了一下胸肌。


    “不像。”他又看过镜子,语气笃定,“你那边根本没有手。”


    【现在没有。对了,领巾。】


    这回亚瑟什么都没说,只透过镜子又朝他翻了个白眼。


    ……


    结清了铁路酒店的账单后,他们坐进一家看起来干净的餐馆,要了炒蛋、培根和咖啡,赶上了刚出炉的玉米面包,还在出门后碰到了马洛伊警长。


    这位瓦伦丁的执法者看起来也刚刚解决完早餐,正倚在门廊下悠闲地抽着烟。晨风徐来,缕缕烟雾在他指间盘旋飘散。


    亚瑟盯得目不转睛,喉结滚动。


    见鬼的邪祟曾经从不管他烟酒,甚至时不时还会变出些好货来。但从那个病……从黑水镇救出肖恩那天起,他就再没碰过烟。每次想抽,那邪门玩意就会毫不留情地压制住他的手。


    “古斯……”亚瑟忍不住用气声低咒。


    古斯斩钉截铁:【没门。】


    马洛伊注意到了这位步履异常缓慢的“亚瑟·普莱尔”,热络地打了声招呼,手已经摸向了衣袋,眼见着就要掏出一支分享——


    古斯警告地按上亚瑟的肩。


    亚瑟像是被人从美梦中惊醒,喉咙里憋着股火,不情不愿地摆过手:


    “多谢了,警长……该死的医生不让我碰这玩意。”


    “哪的医生?啊,无意冒犯。只是咱们这儿最近来了个骗子。”


    “骗子?”


    “嗯哼。打着行医的幌子贩卖假药。”马洛伊说,“收钱容易,要命也容易,还不费一颗子弹。”


    行医。钱。命——香烟的吸引力顿消。亚瑟不由问:“这样的人,够上通缉令么?”


    “早就贴出去了。”马洛伊吐出一圈烟雾,“本尼迪克特·奥尔布赖特。赏金五十美元——但我敢说,这混蛋害死的人比那些身价上千的帮派分子还多。”


    【看来他不知道你的身价。】古斯嘲笑道。


    亚瑟没理他,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通缉令在邮局?”


    “警局。邮局的还没贴。”马洛伊说着,神色间透出几股探寻,“怎么,普莱尔先生?对这事有兴趣?”


    “前几天,我这伙计被蛇吓着,把我摔了。”亚瑟神色自若地拍了拍身边的黑朗姆,温血马疑惑地凑上前蹭他,又被他推开。“急着找药……结果买到了假货。”


    马洛伊叼着烟,慢慢扬起眉:“是那个奥尔布赖特的药?”


    “谁知道呢。不是我买,但是我用——用完就起了疹子。”亚瑟耸耸肩,“今天才好些。我打算去野外透透气。要是碰见那个骗子——”


    “巧了。酒吧有人提起,在北边峡谷附近见到过他。”马洛伊笑了。“普莱尔先生,要是你能把他带回来,赏金就归你。至于期间发生什么,我既不会说,也不会问——当然,你得给我个活的。”*


    他掸过烟灰,声音沉了下来:“太多女士因他成了寡妇。在那混账被绞死前,我得确保她们拿到该得的赔偿。”*


    亚瑟装模作样地摸摸马鬃。


    “我会在钓鱼的空隙留意的。”他漫不经心地说。“劳烦给我份通缉令,警长。免得我的手下认错了人。”


    马洛伊若有所思地打量过亚瑟并亚瑟的马,从那截钓竿,审视到马鞍后不算宽的羊毛垫。


    他在这行干了不少年了,几乎凭直觉就能断定,这位亚瑟·普莱尔身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普莱尔活脱脱就是个城里阔佬:任何懂行的本地人都清楚,去溪谷钓鱼该穿粗布衬衫,配结实工装裤,而不是约会似的一身骑装,披个丝质领巾,蹬双漂亮马靴——是嫌水边不够滑吗?还是觉得自己不会踩到泥?


    而一个养尊处优的外地有钱人,又怎么会有兴趣在荒郊野外搜捕个假药贩子?除非……那疹子是托词。想到那奥尔布赖特主营药物的品类,马洛伊不禁又挑了挑眉。


    “祝你满载而归。”马洛伊最后说,“切记,我们要活的。”


    警长提供了一张通缉令,还额外多给了张地图,标着几个适合钓鱼和露营的点。


    骑出瓦伦丁,把最后几间零散的农舍也抛在身后,古斯立即控制亚瑟勒住马缰。


    路上既没有来往的马车,也看不到任何行人。清晨的阳光斜照在草甸上,露水未干,远处的山脊线逐渐清晰。四周只有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与永远早起的鸟儿掠过天际——


    【衣服解开,亚瑟。】古斯说,【给我看看。】


    亚瑟没动。“在大路上?”


    【别害羞,亚瑟,我只是想看看那些痕迹消没消。还是说,你想当着路人解开?】


    “……你个混账玩意。”


    亚瑟低声咒骂,但还是动手了——但不是从领口开始解,而是粗鲁地把外套并马甲一掀,又把塞进裤腰的衬衫一扯:


    晨光中,皮肤暴露,印记全在。腰侧那片尤其明显,几处凹陷似的红痕恰好呈现出手指的点按状。乍一望去,俨然就是被人用力握住时留下的印痕。


    亚瑟不耐烦地抖了抖衣角:“看够了没——喂唔!”


    按键【B】-背包开启。苹果选中。按键【E】-食用。


    苹果被亚瑟几口啃完,古斯随之听到一声嗡鸣提示音:小地图上,亚瑟因充分按摩、优质睡眠和丰盛早餐补满的三个状态白标轻颤,呈现出盈溢的金黄。


    【亚瑟。你再解开。】


    “你他*的——”


    亚瑟隔空投来一记怒视,但双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执行起他的要求。清晨的寒气将那块再度暴露的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几片红色在冷风中愈发鲜明。


    【抱歉,看来还真得等几天了。】古斯意外地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控制亚瑟放下。


    搞不清楚自己状况可以是头一回做视角,但连能力带来的效果都不清楚,说出去真是很丢人……


    不过约会还是要的。


    【接下来我们先去钓鱼么?】古斯问,【马洛伊标了几个地方,我也知道几个好地方。】


    镜头里的亚瑟却顿了顿。


    不知出于何种原理,明明他依然是个无形无质的意识体,这家伙现在却能准确捕捉到他的位置,还能对上他的视线——


    “你不是说过……你学的那个,造药的?”


    【嗯哼,制药工程。炼金史。双学位。】古斯顿时得意起来,【虽然眼下毕业证大概拿不到了,但多少算个Master。】


    “少显摆。”亚瑟嗤笑一声,眼神却没挪开,面色也认真起来。“听着,马洛伊要抓的那个奥尔布赖特,那个假药贩子,也自称是个药剂师。”


    他用手掌蹭了蹭下巴上的胡茬,嗓音略显生硬:“他是个骗子,不过他肯定有间药房。兴许……那儿能找到些对你有用的东西。”


    “所以,你想去碰碰运气吗?”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标句引自游戏第2章任务,因剧情需要及本文情景略有删减


    26  ? 约会·上


    ◎男人没持缰的手按上大腿,迟疑了一瞬◎


    天空已经完全亮了。


    云很少,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被深色的宽檐帽所阻。帽下那双带金色的蓝眼剔透,坚定地注视着前方, 抑或远方……


    ……坚定得有些过头了,完全能说是在发直。


    古斯坏心地一个迅速凑近, 亚瑟本能地一个后仰,连带着座下黑朗姆一个疑惑的后撤步, 蹄子在泥地上踏出一串沉闷响动——


    啪嗒。


    古斯不慌不忙地问:【所以, 亚瑟,你是在约我?】


    “谁他*在约你。”亚瑟咕哝着,俯身去安抚马匹。“你要不要去?”


    【我不确定他的东西我是否用得惯。】古斯故意道。


    男人的手停在马鬃上, 似乎因这个假设愣住了。古斯见好就收:【但去是肯定的。不过在那之前……】


    “那之前什么?”亚瑟的声音更生硬了。


    【我们怎么抓到那个人?】


    “马洛伊说他在北边。”亚瑟沉吟, 那勉强掩饰的不自在瞬间就没了——古斯再熟悉不过这种转变。每当这个男人谈到“工作”,总能眨眼间切换到另一种状态:专注, 冷静,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


    “他会在半山腰扎营, ”亚瑟说,目光扫过远处的山脊, “一个制高点, 能盯着河边的动静。再养条狗、雇几个打手。不过马洛伊没提, 那就暂且当没有了。”


    随着他的嗓音,古斯镜头中, 代表附近地形的小地图上刷新出一大团亮黄。接着,如游戏里一样,一条指向目标的同色路径出现。


    这来自于亚瑟在这片土地不知多少次追捕猎物的经验, 此刻不知以何种原理, 以数据形式具现至他眼前。但就算没有这道程序, 古斯也确信,这家伙能轻易找到目标——在游戏内,大部分玩家都需要提示才能完成追捕;而在现实里,这套能力早就融进了亚瑟的血肉,成为呼吸般的本能。


    这也让接下来的话更尴尬了。


    心思没暴露的时候,所有的糟糕操作都能在事后互相辱骂。反正他没鼠标,而亚瑟急眼时也确实会妨碍他的操作。可现在呢?


    ……见鬼。怎么就还没找出鼠标。


    “邪祟?”亚瑟问,视线又转向镜头,“你什么想法?”


    古斯干咳一声。


    【马洛伊要活口。你知道,我只能保证让你锁定目标,杀死目标。】


    “我可以用套索。”


    【……我不一定套得中。】


    “小子,你能让我一枪打掉人帽子上的羽毛,但你连根绳子都玩不转?”


    【我还能隔空爆掉人的脑血管,前提是我还在我自己的壳里。】古斯没好气地说,【所以,别催,我很努力了好吗?】


    亚瑟挑了挑眉:“所以,你现在是在告诉我,你其实是个更危险的混蛋?”


    【我遵纪守法,只是因为这样麻烦最少。】古斯不为所动。【也许你已经猜出来了,我们的世界不太一样。】


    “呵,可不是嘛。”亚瑟嗤笑一声,催马继续走。“口音,规矩,派头,你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小混球,只不过多几个邪门的把戏。”


    男人没持缰的手按上大腿。迟疑了一瞬,最后摸进身侧背包,掏出一卷套索。他掂量了几下手中绳圈,仿佛在衡量一个决定。


    “那个骗子,午后再收拾他。”他说着,最后掂了下手里绳圈,“在这之前,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蠢。”


    古斯:“……”


    让我们看看掉落了什么,一个罕见的练习邀约,被标准的亚瑟·摩根式嘲讽包裹。让我们悄悄从后面接近它……


    不。在拆开并食用前,古斯觉得非常有必要为自己的能力做个辩解:


    【亚瑟,容我指出一点,我确实成功捆住过基兰。】他实事求是地说,【所以关于这事,多少也有你自己的问题。】


    “哈,你怎么不说是雪的问题?”亚瑟立即报以一声冷笑。“让我好好回忆回忆——你他*套了整整三次,邪祟。然后呢?你在雪地里拖着人乱窜,跟要把人活活拽死似的。那蠢货差点当场尿了裤子。”


    【不过,那家伙那时嘴还是硬。】


    “啧,没错——该死的,别转移话题。那天你他*差点害我们栽进冰湖里。”


    【那是因为你突然抢方向盘!我本来都算好了路,你非要往另一边偏!】


    “方向什么鬼?要不是我改方向,你就准备让马踩进那片冰窟窿里!”


    【不知为何,现在我越来越确定责任你也有一份……】


    “够了,该死的。还练不练了?”


    古斯没再争辩,将注意力凝聚在远处的天空。亚瑟的手立即抬起甩出,绳圈在空中划出一个相当标准的圆。


    亚瑟的视线追着绳索,咂了咂嘴:


    “还行啊。小子,你究竟怎么回事?”


    古斯冷哼:【要是我知道,现在就已经在着手改善了。】


    “你可真是个古怪的邪祟。”亚瑟摇头,随即扬起下巴示意前方。“再来。看到那边的树桩没有?试试看。”


    数小时后,太阳升至中天,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将一切照得光辉明亮。


    包括一条看似普通的绳索。它从泥泞的水边拖过,又滚过露水未干的草丛与灌木,按理说早该沾满污渍,却依然新得像刚被编出。


    亚瑟轻车熟路地将它卷成整齐的环,准备塞进包里,手腕却在蹭着包盖的那刻打了个弯,改为将它挂去鞍边。


    黑朗姆马鞍另一侧的鞍钩上,吊着一只灰白野兔。它的颈骨被精准地勒断,毛皮上看不见丝毫挣扎留下的痕迹。马鞍后方,一张完美处理过的鹿皮也被整齐地折叠捆绑,甚至连边角都修得异常均匀。马侧的背包,新增了几块鹿身上最好的肉,切口利落得像是几十年的老屠夫。


    这些都出自他的双手。更准确地说,是在古斯控制之下的他之手。当然,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他自己也能做到……


    就是那根套索不会那么干净,活也不会干的这么快。


    亚瑟蹲在河边洗手,看着暗红的血水在湍急的水流中渐渐消散,皱起眉。


    他了解自己的躯体,也熟悉这片荒野上每一种能让人活命的动物。可刚才那一幕后,他也有些不确定了——那头警惕的白尾鹿,那个几乎不可能的距离,那个刁钻的角度,怎么可能一次就成功?


    他甚至都准备开口让古斯别打它主意了。但那一秒,那邪门玩意的存在感陡然明晰,紧接着,就跟这邪祟每次动用能力——鹰眼还是死神之眼——时那样,世界褪去色彩,他的手臂自发抬起,套索破空,粗麻绳以完美的弧度缠上鹿的脖颈,并恰到好处地收紧。


    除了最后勒过那鹿时差点让它跑了……


    “见鬼。”亚瑟烦躁地甩掉手上水珠,站起身来。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那道若有若无的注视却依然明晰——但正好。


    亚瑟的目光直直刺向那个方向。


    “你是不是一直在跟我玩花样,嗯?”


    脑海里的邪祟长叹一口气。


    【恰恰相反,亚瑟,我至今仍在摸索界限。不过这次,我倒是肯定了一件事:我的一些……失手,原因在你。】


    【不过我理解你。这是生命的本能。特别对于你。像你这样的……生存行家,绝不会轻易接受另一个意识的操控。】


    亚瑟的眉头皱得更紧。


    邪祟倒是指出了点真相。就像开枪时那样——他的身体早已牢记该如何瞄准,如何扣动扳机。这是几十年的经验和无数次生死考验磨砺出的东西,不需要思考,甚至不需要刻意去专注。准星和扳机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枪就是他手臂的自然延伸。


    但这邪祟……古斯的存在,就像是身体里闯进异物,像是多出一双无形的眼睛死死盯着准星,像是手外多出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握枪的动作。最近这几天更过分了,这鬼东西甚至会突然跟阵鬼风似的贴上来,简直比他摸枪都快——


    “——该死的。”亚瑟不耐烦地别开脑袋,打了个召唤马匹的唿哨。“你就不能他*的耐心点?这事需要时间。”


    【什么时间?】邪祟在问,声音里居然还透着一丝诡异的期待。


    亚瑟深吸一口气,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见鬼的,这混账玩意就非要他说出来不可吗。这整个鬼事已经够乱来的了,这感觉比被人用枪指着脑袋还难受。


    “操。”他低声咒骂,恨不得把帽檐拽过脸。最好能像打劫时那样只露出眼睛,但脖子上只有一条该死的丝绸领巾,也是这邪门玩意硬塞给他的——


    “你他*明明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咬牙切齿地说,“现在闭嘴,去抓那个骗子。”


    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向骏马。翻身上马的姿势一如既往地流畅优美——肌肉绷紧,重心前移,一气呵成。外套让那截结实的腰没那么显,但剪裁优良的长裤衬得臀格外翘,腿分外长,在马匹上的起伏也分外显眼。


    古斯吹了声口哨。


    亚瑟一言不发,只是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黑朗姆立刻撒开蹄子。


    树影在镜头中飞快掠过,渐渐稀疏,露出嶙峋的岩石。山路逐渐向下倾斜,蜿蜒着通向峡谷深处。


    马蹄踏上谷底时,阳光已转为斜照,淡淡的光柱斜穿过峡谷上方,在谷底投下交错的阴影。


    本尼迪克特·奥尔布赖特蹲坐在营地的篝火边,盯着那个自山路上缓步而来的骑手。这人骑了匹银鬃银尾的黑脸红马,穿着和城中阔佬无异:剪裁考究的外套,丝绸领巾,连靴子都是上等皮料。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在马上的姿态,就像生来就该在马背似的,连过石子路都纹丝不晃。那种优雅中还带着种说不出的凌厉,如同被丝绸裹着的刀锋。


    马蹄声在碎石上打着轻响,越来越近。对方似乎不急不缓,甚至带着点闲适——这反倒更让人心慌。


    本尼迪克特见过太多找上门的人,但从没见过这样的。他看起来不像赏金猎人,不像条子,也不像那些找茬的地痞,倒像是个来打猎的富人……


    可,富人出门打猎,哪个不是带着一群仆从?这人倒像是偷偷溜出来……难道是私会情人?


    本尼迪克特还在想,骑手却突然偏头,像是在和谁说话。那双蓝眼睛微微眯起,嘴唇动了动,神态古怪地柔和了一瞬,随即毫无预兆地抬头,目光精准地锁过来,翻身下马。这套动作流畅,情态却莫名地令人毛骨悚然。


    “看看这是谁。”骑手说,“你是本尼迪克特·奥尔布赖特,是吧?”*


    本尼迪克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不是,先生。”


    “你看上去有点像他,”骑手慢慢走近,锃亮的马靴在砂石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而且有人告诉我,他会在这里出现。”*


    “呃,不,先生,那真不是我。”


    “我找他是因为,我想买点药……”骑手的声音忽然放轻。*


    眼睁睁地,本尼迪克特看着他再度偏了偏头,像在倾听某个无形之人的低语。继而,骑手的右手探进身侧背包,手指间黄金的光泽一闪:来自无名指上的一枚订婚戒指,以及掌心一根足有半磅重的金条。


    “我听说,非常有效。”骑手说着,金条被篝火反出诱人的光。“我会付钱的,用金子。”*


    本尼迪克特眨了眨眼。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气质像是见过血的,毫无疑问。但骑的是匹血统纯正的好马,穿着也不像寻常牛仔。


    脖子上还系着块绸子。那种海一样的蓝,瓦伦丁的商铺绝难补充到,只会从圣丹尼斯那些时髦的裁缝铺里流出。而且看起来是新的。


    这像极了特意为谁准备好。脸上胡子也似乎是有意维持在胡茬程度……本尼迪克特暗暗琢磨,难道这位真是要去见情人?


    “您是要,哪方面的药?”本尼迪克特试探着问。


    骑手微微抬起眉:“哪方面的药?”


    “呃,我是说……”本尼迪克特往后缩了缩,“我也才碰到过本尼迪克特,他倒是有些特效药,专门治那些……难以启齿的问题。保证让人在重要场合……”


    话没说完,他的余光就瞥见骑手脸色变了。那张打理得很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杀意,手也飞快黏往身侧——


    见鬼!那位置肯定是枪!本尼迪克特大惊失色,连忙换上一副谄媚口吻:


    “当然,那是我自己用的……我还买了些别的。他说,他说那玩意能让姑娘们特别温顺,特别……听话。”


    “哈。”骑手的手又缓缓收回。“看来你对付不了真正的姑娘,嗯?”


    嘲讽的口吻,但看起来似乎蒙对了?本尼迪克特强忍着后背冷汗,露出个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


    “这您可就说错了,先生。有时候建立关系嘛,就需要点小小的调剂。何况看您这打扮,约会的对象想必也是来自……体面家庭。体面人就讲究这个,对不对?”


    “所以我这还有一种,能让最矜持的淑女,也变得……特别热情。”


    【📢作者有话说】


    本章带*标部分来自游戏第二章任务,因本文情景及剧情变动略有删改


    27  ? 约会·下


    ◎“我总算知道怎么画你了,混账玩意。”◎


    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出现在亚瑟脸上。


    他暗金的浓眉稍稍皱起, 眼神犹豫,嘴唇略启又抿紧,还曲起手指, 摩挲过下巴上参差的胡茬。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冲淡了他周身那股令人生畏的凌厉气质,配上满身得体的崭新装束, 几乎就是个被戳中心事的体面人。


    以及一个心动、却又心存疑虑的买家。极为标准——在漫长的亡命徒生涯中,亚瑟·摩根不仅长成了一个绝对致命的枪手, 还成了个相当优秀的演员。


    “你说得对。”他压低嗓音, “我确实……需要寻求些帮助。很急。”


    他谨慎地向前倾身,不忘偷偷瞥过四周:“我是说,这种……药剂, 真像传言说的那么神奇?”


    镜头里, 本尼迪克特原本紧绷的神情松弛了几分,一股嗅到大生意的贪婪渐渐取代了先前的警惕:眼前是个阔佬, 专程上门求药,看着还相当着急。


    “当然了, 先生,出自奥尔布赖特之手的药剂, 那可是本州最精良的……它首屈一指!”他也压低嗓音, “本尼的药, 从未叫买家失望。这配方啊,可是老欧洲来的祖传秘术, 跟那些乡镇庸医、兽医,”他装作不经意地朝瓦伦丁的方向努努嘴。“不一样的。”


    “我需要确切的保证。”亚瑟皱起眉,“这事关重大。”


    “啊, 先生, 您的顾虑有道理。”本尼迪克特立即换上一副颇有同感的表情。“每笔买卖都需要诚信和口碑。不过您想, 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怎么敢跟您这样的绅士玩花样?”


    亚瑟微微抬眉:“我这样的绅士?”


    “唉,我直接跟您说啊,先生。这世道,连最体面的绅士也难免有些……特别的喜好。”本尼迪克特叹口气,还摇了摇头:“我就见过不少可怜的小伙子,为了前程,讨好那些眼高于顶的淑女。可这日子过得……您瞧,我也是在帮他们排解困扰。”


    他也往前凑近,像是真要与亚瑟推心置腹:“说到底,谁不想找点乐子?烦扰太多了嘛……所以,您需要哪种药剂?”


    “最好的那种。”亚瑟语气干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金条,神色依然拿捏得恰到好处:“能叫人彻底放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本尼迪克特眨了眨眼:“啊,你是说那个?那可巧了,我这儿恰好有存货,效果非同寻常,那些晚上睡不着的都靠这个……”


    “你没明白。”亚瑟盯着他,“这些……药物,得够我用上一阵子。”


    “噢。”本尼迪克特沉吟着:“具体要多少,先生?”


    “这得看情况。”亚瑟漫不经心地说,“我得先瞧瞧货有多少。”


    这是个诱导似的问题,直指药房。本尼迪克特显然也察觉到了些许蹊跷。古斯饶有兴趣地拉近镜头,看着对方泛油的额头微微皱起,似乎正在思考——


    ——亚瑟的手悄然伸出。按高度,似乎是想要揪住他的外套后摆。但他未降临现实,于是那只手只穿过了虚无的空气。


    古斯退回原位,恶趣味地贴了贴亚瑟脸颊。


    亚瑟赶蚊子似的隔空挥过一把。


    骗子困惑地看着亚瑟:“……先生?”


    “讨厌的蚊虫。”亚瑟不悦地拍打衣领。“说回来,奥尔布赖特那有没有除虫水?既然来了,不妨一并看看货。”


    “这个……有是有吧,但不太方便。我听说他药房那边还有几个合伙的……”


    “药房?”亚瑟立即追问,“在哪?”


    “呃?先生,这个嘛……”


    “很好,看来这笔买卖谈不成了。”亚瑟挑起眉,金条也装回包里。“那就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等等!”本尼迪克特几乎跳起来:“先生,这,做生意要谨慎啊……唉,好吧,好吧,先生,稍等一会。”


    他飞快收拾行囊,带起了路。


    沿着峡谷边缘,他们一路向东,穿出崎岖的山径,逐渐远离谷地。随着小径越发隐蔽,最终停在达科他河岸边,一座废弃矿洞前方。


    这里是本尼迪克特的一个临时工坊,选址相当精明:矿洞年久失修,但地势尚可;靠近河岸,便于货物的装卸和运输;最重要的,山路偏僻,除了偶尔经过的猎人,平日里再没有外人踏足。


    本尼迪克特从马上跃下,目光忍不住又往跟自己来的阔佬身上飘:这人骑马姿态老练得令人生疑,身上也肯定带着枪。可那根耀眼的金条,那枚闪亮的金戒,那身完全不适合真正荒野的崭新行头,又让他难以琢磨。


    但,太阳正在落山,四下无人,只有风吹动荒草的沙沙声,和远处达科他河的奔流声。更何况,这里是他的地盘……


    “就是这儿了,普莱尔先生。”本尼迪克特努力让嗓音一如既往,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阔佬们出门,身上必然不止是那一根金条,只要把他骗进工坊……


    “我先进去跟本尼打声招呼。有点黑,您……”


    枪响了。


    不,不是枪响!那是声清脆的金属滑动,来自枪械动作的瞬间!本尼迪克特愕然发现,阔佬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枪——


    “好了,到此为止吧,伙计。”亚瑟懒洋洋地说,“把手举起来,奥尔布赖特先生。你被捕了。”


    “等、等等?”本尼迪克特僵硬地停在原地,双眼大瞪:“逮捕我?为什么?”


    “别装傻了。你那些神奇药水害死了不少人,而且有人给你的脑袋开出了不错的价钱——”


    “这、这是个误会!”本尼迪克特嘶声道,“这是恶毒的中伤!我是个疗愈师!我——”


    砰!


    他拔出了枪。但这次枪真的响了——却不是来自他自己手里。他用来以防万一的佩枪已经飞了出去,火辣剧痛随之涌上。本尼迪克特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发抖的手腕,又看了看几步外的那把被打落的左轮。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什么时候开的枪。


    “看来也没必要多说了。”亚瑟冷冷一笑,从马鞍边取下麻绳。“举起手,伙计。别让事情变得更难看。”


    片刻后,假药贩子被结实地捆在地上,嘴里塞着破布,头上罩着麻袋,浑身上下被搜得一干二净:爆出镀金皮带扣一个,怀表一只,并大约十美元的现金。


    已是落日时分,山影拉得很长。亚瑟停在矿洞前听了会儿,持枪缓步向前。洞内空气沉闷,除了水滴声,还飘着酒精和草药混杂的味道。余晖穿过洞口,打在一张堆满瓶瓶罐罐的破桌上。


    “怎么样?”亚瑟随手拿起一个空瓶,在暮色中端详。“这些你用得上么?”


    脑海里的声音没有立即回应。可某种东西,如同风,像是鸟,又或者干脆就是个鬼魂,从背后飘然而至,越过肩——不,停在肩后。好像他屈肘就能碰到。


    甚至有股若有若无的温度。他握持器具,另一只看不见的手穿过他的指缝。亚瑟的手指鬼使神差地顿了顿,仿佛真能与那道虚无的触感相碰。


    但那玩意又撤回去了。


    【不太好,但能凑合。】古斯沉吟着,镜头来回审视假药贩的生产基地。【装上吧,反正我们一时也搞不到更好的。冷凝管记得也带上,还有那些——】


    男人看着眼前杂乱陌生的玻璃制品,皱起眉:


    “……哪些?”


    【就这套蒸馏装置——哦。】古斯醒悟过来,改口道:【所有看上去干净的玻璃件。有液体的不要,有粉末的也不要。】


    【让我想想把它们放哪……】


    “马车后头有地方。”


    得到提示的亚瑟回他,并以打劫时的麻利迅速分拣起目标。古斯视野右侧,新获得物品的图标一项项弹出,背包物品分类项底下的数目也开始增加。他啧了声:


    【得找个地方把它们组装好。】


    “营那附近应该有废屋。”


    古斯迅速靠近:【所以,是下一次约会?】


    这回男人相当明显地顿了顿,指间一把量筒与烧杯摩擦,发出细微喑响。


    “你最好别让我后悔。”亚瑟说。


    【当然。我什么时候让你后悔过?】


    “现在已经在后悔了。”亚瑟轻哼一声,余光瞥过矿洞深处。“里头还有别的么?”


    古斯转向洞中。视角左下方,游戏小地图展开又收拢,展现出矿洞全貌:不怎么长,但有几条岔路。但这破游戏还恼火在有时刷怪它只给个灰标……


    【往里延伸了一段,大概二十来码?】古斯说,【但我觉得价值不高……要真有什么,那个假药贩子也早搜出来了。】


    “唔。”亚瑟扣上背包,“反正都到这了。”


    他们沉默了会儿。亚瑟歪着头看向虚空:“怎么,邪祟,没话说了?”


    【因为我在翻可能有用的东西。谁知道这种洞里有什么?瓦斯,蛇还是尸体——喂,亚瑟!】


    镜头里,亚瑟却已经转身持枪迈往矿洞深处,丢给他一个暗金的后脑勺:“怕什么?你不就是个鬼魂么。”


    【我很确定我只是像。】古斯恼火地反驳,直接控制亚瑟停步,并构想【Tab】-物品轮盘:【把面罩戴上,矿洞里的空气可不太妙——等会?】


    古斯瞠目结舌地瞪着视野中的圆形界面。在这个和轮盘相似的半透明托盘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亚瑟·摩根”的默认随身物品。放在游戏里,死了都不会丢失。放在现实中,虽然他不考虑测试死亡惩罚,但亚瑟哪怕在做梦,都能清晰地构想那块黑布出来。


    然而,眼下,它没了。七点钟位置那个熟悉的黑色图标神秘失踪,徒留一个空荡荡的槽位。


    【你蒙面巾呢?】


    亚瑟嗤笑一声,指向衣间领巾:“你不是非要我戴这块更体面的吗?”


    【那也凑合。你把它打湿,蒙在脸上。】


    亚瑟依旧没动,眼神懒散。达科他河的奔流声在远处回响,将沉的夕阳给矿洞门口镀上一层暗红。


    “浪费我的好领巾?”他慢悠悠地反问,“不。”


    【我还可以送你更好的,牛仔。】


    “送我的,就是我的了。”


    【然后你还想去洞里看。】


    “没错。”


    古斯懒得理他,直接按【Control】-蹲下。


    亚瑟身体陡然一沉,重心骤然下移,右膝几乎贴到地面,靴底碾过碎石,发出细碎沙响。古斯的意识也在这一刹间自虚无中凝聚,重新锚定在现实。


    他选中,抑或说拉住亚瑟领口的那段丝绸——从酒店出来时,他控制亚瑟打出个漂亮的结。但在搜寻假药贩子的中途,不知是嫌不方便,还是觉得不自在,亚瑟自行拆了,只把它像围巾那样夹在外套和马甲间。


    “——见鬼!”


    亚瑟咒骂着伸手去按,指间堪堪捏住了一角。但绸巾有两角——另一端随着他的意念,有生命般从亚瑟衣间游出,生长般舒张、向上。


    眨眼间,亚瑟的脸就被领巾逆向糊了个严实。古斯得意地凑近,隔着那层丝绸,恶趣味地吹了口气:


    【不好意思,摩根先生,看来你得做个选择了——你想自己打湿,还是我帮你弄湿?】


    亚瑟纹丝不动。薄绸下,这家伙甚至闭上了眼睛。


    “邪祟。”他开口,“你别动。”


    【嗯?】


    仍是那个半蹲的姿势,亚瑟没按领巾的手抬起。那常年握枪的手缓缓张开,指节微微弯曲,像是在捕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像在描摹某种无形轮廓。古斯注视着那些带枪茧的指头掠过自己的视野,在距离镜头极近的地方停住了。


    流动海洋般蓝的丝绸领巾之下,男人闭着眼,勾起嘴角:


    “我总算知道怎么画你了,混账玩意。”


    28  ? 账本


    ◎【所以你这项记的是我们俩。】◎


    丝绸在亚瑟脸上微微发烫。


    他曾在日记本上画过无数东西:河滩边惊起的鹿群, 黄昏时分掠过天际的飞鸟,雪雾缭绕的山脉,篝火映照的营地……几天之前, 也曾通过脑海里古斯的声音,尝试勾画出对方的模样。现在, 即便隔着那层有形的丝绸与无形的界限,亚瑟也确信自己正看着古斯。


    不是通过眼睛, 而是用某种更深刻的感知。就像瞄准的那一刹, 流动的时间乍然放缓,世界的纤微之处变得一清二楚。


    万籁俱寂里,只有自己的心跳, 隐约的怀表滴答, 以及古斯的存在:青年正俯身望着他。


    体型和个头画对了。亚瑟暗自想。但下巴和嘴得微调。鼻子也是——特别那双眼睛。瞪得真有点傻。


    穿得也见鬼的怪。


    “你这副样可真够蠢的。”亚瑟终于啧出一声,“还有你这副打扮……连袖子都懒得做完?”


    终于定在了人样的邪祟还是俯着身, 倒是迅速调整过表情:


    【反正只有你能看得见我。咳。对你看到的还满意么?】


    “呵。”亚瑟从喉咙里挤出声冷笑,“要是说不满意, 能选别的吗?”


    【我不知道,你才是那个被我上身的。】青年凑得更近。【要是按意识决定物质的理论, 是你的接受与否, 影响我在你现实的留存。】


    有点太近了。


    无形的热度, 并一点若有若无的重量,仿佛另一个枪手正全神贯注地锁定着他。那种专注的目光几乎是种实质的触碰, 像能触摸到最隐秘的脉搏。


    亚瑟后颈一阵发麻。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脖子,想要偏头,继而猝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态:右膝压地, 伸着手, 仰着头, 脸上还被邪祟盖着条见鬼的领巾。


    矿洞外寂无人声,一切细节与响动都于这静谧中被无限放大:远处达科他河水的轰鸣,近处水珠从顶上的石缝滴落,自己的呼吸,还有那混账玩意,正一点点地靠近——


    越来越近。


    “够了。”亚瑟警告,同时后撤,试图让距离恢复到一个正常的区间。但躯体才微微一动,心脏便猛地收紧:专注得太久,他完全忘了自己正半跪在地,甚至还闭着眼。


    ……该死。


    重心已无法收回,亚瑟向后歪倒,预期中的地面却并未扑来——左腰到右肩,一段空气陡然固化,像一条看不见的胳膊,让他的上半身堪堪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后仰角度。


    这姿势很糟。感觉也很怪。先前还似有若无的压力遽然如有实质,笼罩着他,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向他倾轧。丝绸领巾依旧覆在他脸上,那股存在感却也毫不退却。温度透过丝绸,几乎要渗进皮肤,烙进血液。


    亚瑟僵在原地,心跳如擂,思绪却一时空白。这太超过了。他应该推开,该死的至少该说点什么,但每一个动作似乎都会打破某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那邪门玩意……古斯也在犹豫。那团诡异的温度停在一个暧昧的距离,既不再近,也不退开。就在这片静默里,丝绸领巾滑落,那种微凉滑腻的触感从脸颊一直蹭到下巴——


    面前压力已消。留下的唯有冰冷虚空。


    ——古斯看着亚瑟睁开眼,倏地站起,猛地后退,像是一头不爽于毛发被沾湿的大猫,誓要将才沾染的一切统统抖落干净。


    然后,这位致命的枪手双手一抓,迅速拽出衣间领巾,蒙脸、打结、固定,一气呵成,动作利落得活像在躲追兵。


    “满意了?”亚瑟声音发紧。


    【没错。】古斯得意洋洋,【它果然很衬你的眼睛。】


    亚瑟的肩膀明显绷紧了。他霍地转身,大步往矿洞深处走:“闭嘴。先把活干完。”


    他们花了近半个小时,大致地搜索了一番矿洞外围。果然如古斯先前推测,只搜罗出几块意义不大的石英标本,以及一个破旧但还能用的提灯。


    亚瑟对这番可怜的收获未置一词,古斯怀疑这家伙还有点庆幸——昏暗和工作提供了绝佳的整理情绪时间。再把领巾系回时,这家伙脸上的热度已恢复了正常。


    就是不再像先前那样热衷于锁定他的视线,开始直接拿背影对着他。


    回程时夜幕初降,达科他河的轰鸣声在昏昧中愈发深沉,瓦伦丁的灯火在远方次第亮起,仿佛一条闪烁金链。


    本尼迪克特早没了白天的理直气壮,只在被摔进牢门时骂了几句,远没起歹意时的多话。马洛伊对亚瑟的返回有些惊讶,手上清点赏金的动作倒一点没含糊。


    天色已晚,“亚瑟·普莱尔”走进了一家比牛仔们常去的酒馆更体面的旅店,按一贯的程序完成了晚间清理:肥皂冲掉尘土,热水驱散寒意。等他终于把湿漉漉的头发擦干时,楼下送上来的晚餐也凉到刚刚好。


    身处一个畜牧小镇的好处,就是永远不缺实在的肉食。桌上羊排和牛肉切得粗犷,香料撒得敷衍,但块大得快要溢出盘子。土豆和胡萝卜都是地里刚挖的新鲜货色,个头饱满,同样是厚道的一堆。牛奶冒着热气,旅店还提供了一壶淡褐色茶水。


    亚瑟盯着这两款饮料,眉头皱得像对着受潮的火药:“见鬼。你还不如让我野外煮壶咖啡。”


    【你点的单。】


    “我更想要杯威士忌。”


    【相信我,亚瑟,把它们兑在一起试试。】古斯怂恿道,【这在我们那非常流行。】


    亚瑟端详着杯子,满脸狐疑,但还是照做了。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停顿片刻,果断倒入所有牛奶,又猛灌了一大口。


    “淡了点……但比我想的强。”


    古斯拉近镜头。一层厚厚的奶皮正从刚兑成的奶茶里晃悠悠地浮起来。


    这年代的保鲜保质技术远未成熟,畜牧小镇上做熟客生意的牧场也没多少动机掺水——新鲜牛奶本就是他们最大的卖点。如果亚瑟觉得淡,那问题多半是茶水。


    【这里茶不好。】古斯遗憾地说,【拖累了这份奶。】


    亚瑟不置可否。解决过晚餐,他掏出那本皮面日记,翻到记账页,开始写写划划。煤油灯的暖光下,这家伙眉头微皱,盯着纸张的样子相当认真,时不时还用拇指揉过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看得古斯也很想去挠一挠——


    “盯着我做什么。”亚瑟头也不抬。


    【喝了这么久黑咖啡,你也该换换口味了。】古斯若无其事地说,【下次去圣丹尼斯,我带你找些正经的红茶。】


    “没准达奇也想要几包。”亚瑟继续写,“既然要去圣丹尼斯……”他的笔尖在半空顿住,表情有些微妙。


    【怎么了?】


    “没什么。”他粗声清了下嗓子,翻开新的一页,顺手把赏金抽到桌上。


    马洛伊正好给了三张10美元,四张5美元。亚瑟飞快点出25,意思式地往桌边一推:


    “你的那份。”


    【这么多?】古斯饶有兴致地移近,【我还以为是按你们帮派的规矩,先上交一半,我们再分那25。】


    “帮派的规矩,”亚瑟的的目光执拗地钉在账本上,“是对抢劫和大买卖。赏金猎人的活计不一样。”


    【所以你这项记的是我们俩。】


    “反正没人会看这账本。”亚瑟冷哼一声,“你要是不想要,就当垫付给你的红茶钱。”


    【我当然要。不过我回归现实前,先存你那。】


    壁炉的火光与桌上的煤油灯交织成暖融融的橘红。亚瑟没有说话,又在账本上写了几笔。等收起钱,翻过另一页,铅笔忽然在纸面上停住。


    “该死,”他喃喃,“好像忘了点事。”


    【晚安吻?】古斯提示。


    “……闭上你的鬼嘴。”


    看在上一页账目的份上,古斯权当没听到。


    【你已经清理过枪了,刀是干净的,子弹也够。】他主动盘点起这家伙的睡前清单。【吃饱喝足,澡洗过,帐记完……喂马?】


    “楼下的人答应照看他。”男人把本子塞进背包,疑惑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朝镜头扭过:


    “那头你套中的鹿……”


    【鹿角卖了。鹿皮你要。】古斯也跟着困惑起来,【肉在包里,又不会坏。】


    他们面面相觑。最终亚瑟无奈地耸了耸肩,在床边坐下:“……去他的,睡。”


    天亮时分,他们收拾好行装。黑朗姆的马蹄刚踏上主街,亚瑟突然勒住缰绳。


    【怎么了?】古斯问。


    “操。”亚瑟低声咒骂,“忘了钓鱼。”


    【什么鱼?】古斯明知故问,【我们明明是出来约会的。】


    “少废话。”亚瑟压低声音,拨转马头。几个早起的行人不得不绕开这匹蓦然转向的大马,投来不满目光。“两天了,一条鱼都没有——”


    【上次还剩三十来条。】


    “没有红鲑。”亚瑟咕哝,又咳了声,“我说的去钓鱼,就得拿条鱼回去。”


    ——懂了。死要面子的钓鱼佬。


    【那么,你放松点,我来控马。】古斯憋着笑。【反正咱们的约会项目也有钓鱼。】


    亚瑟一言不发,只是压低帽檐,黑朗姆的耳朵却警觉地竖了起来,蹄子也不自觉地放慢,似乎是察觉到背上骑手有了某种变化——


    【W】-前进,【Shift】-加速。


    温血马的耳朵动了动,犹疑地原地踏了几步,但很快,它低低地嘶鸣一声,仿佛确认了身上仍是饲主,它扬起前蹄,开始奔驰。


    晨雾还未散尽,达科他河面笼着一层朦胧轻纱。凉风裹挟水汽扑面,河水撞击岸边,偶尔传来几串清脆鸟鸣。更高处,天空湛蓝如洗,零星白云飘浮,看不出任何转为阴雨的迹象。


    这是个适合钓鱼的好天气,也适合在钓完之后信马由缰,随意逛逛。古斯正检视着周围的地点,马上的亚瑟却侧过视线——


    “停下。”


    【嗯?】


    “你先出去。”


    古斯奇怪地勒马,后退,马匹还未完全站定,亚瑟却已从马上俯身——一手扶着马颈,另一手隔空比划过潮湿的泥土。


    “赏金猎人。”他说着,又支了起来,黑朗姆同时开始小跑。“一人双马。至少五六个。”


    【……呃。】


    古斯不解地调过镜头,只看出一段被马队踩泞的泥路,外加这马队大致的行进方向——【你怎么看出来的?】


    “从没躲过追兵,嗯?”


    【等等,我为什么要躲追兵?】


    “呵,也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乖宝宝,连噩梦都是考试考不过——”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着任何痕迹,就能让你的仇家大脑爆掉,后半生只能流着口水当个傻子,你会存在什么追兵?】


    “老天爷。”亚瑟啧出一声。“一个养尊处优的危险乖宝宝。真不敢想象你的学堂是什么情况,碰倒你的墨水瓶都得意外发烧三天?”


    出现了。久违的今日份想踢亚瑟·摩根屁股的冲动:1/1。


    古斯正要反呛,亚瑟却倏地举手,黑朗姆的步伐跟着放轻。


    他们正挨着一段向下的斜坡,前方树林间隐约传来说话声,夹杂着一点也没遮掩的砍柴声。


    “邪祟。”亚瑟压低声音,“钓竿。”


    【Tab】-物品轮盘。装备选中。男人从身侧背包中抽出那根折叠钓竿,轻巧地抖开。轻微的咔哒声里,整根竿身舒展,足有人高。


    扛上钓具,亚瑟让黑朗姆恢复常速。他们穿过晨雾笼罩的树林——果然如亚瑟所料,几堆篝火边,五六个男人正懒散地吃着早餐。一个留着浓密胡须的家伙瞥了眼这位骑马经过的陌生阔佬,很快又低头,继续舀着手里罐头。


    亚瑟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帽檐,像个一心扑在垂钓上的有闲阔佬般从容踱过。直到绕过山岗,他才让黑朗姆重新提速,冷冷地哼了声:


    “十来个蠢货。呵。康沃尔是真舍得花钱。”


    【等会儿……】古斯茫然回望,只见树影斑驳,几缕炊烟还在晨空中袅袅飘散。【十来个?】


    “你以为几个?”


    【……六个?】


    亚瑟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上帝保佑。古斯。”他嘀咕,“你真不是干这行的料。”


    ——喂???我怎么了我又?你这厮怎么这样的?视力好了不起啊?


    古斯目瞪口呆。他们没有在互相辱骂,亚瑟也没说一个脏字,甚至于说哪怕穿了,他也从未将混黑列入自己的职业选择目标,但他就是极为不爽。


    【我们中有一个擅长的不就行了——啊,抱歉!】


    黑朗姆一个纵身,轻巧地跃过浅沟,溅起几点晨露。马背上的男人随之一个俯仰,没好气地瞪了眼空气:


    “够了。看路。”


    ……


    有死神之眼,以及特制钓饵的加持,他们的背包新增了整整三十五条红鲑。古斯一如既往,恶趣味地挑出了五条最小的,但这也足以在范德林德帮的营地引起小小轰动。


    “看来钓鱼让你睡够本了,摩根。”约翰·马斯顿第一个来帮忙接鱼,却也第一个忍不住揶揄:“一天才钓两条?真够能耐的。”


    “睁大你那被狼咬剩的眼睛好好数数,马斯顿。五条鱼。一天两条?”亚瑟将剩下的鱼放下,故作怜悯地上下扫扫他:“那些狼把你的算术能力也叼走了?”


    “至少摩根先生带回了能吃的东西。”莎迪·阿德勒——雪山时期被救入帮派的寡妇——冷冷地说着,但眉眼间的戾气已柔和了几分:“总算能换换口味了。”


    “可不是嘛……”绰号“大叔”的帮派成员瘫在桌边附和,“那些豆子都快从我耳朵里长出来了。”


    “那也比昨天皮尔逊那锅见鬼呕吐物强。”比尔咕哝着灌了口酒。


    “嘿,那是精心腌制的内脏!”皮尔逊愤怒地挥舞着勺子,“在瓦伦丁能卖一块多呢!”


    难得的欢乐气氛笼罩了整个营地,就连达奇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位范德林德帮的灵魂人物、悬赏金额高达一万美金的匪帮首领,先表示了祝贺,随后亲切地拍拍亚瑟的背:


    “干得漂亮,孩子。看来这回你是真去钓鱼了。”他嘲笑道,“不是从集市上帮摊贩解决负担。”


    “去你的,达奇。”亚瑟翻了翻眼睛,“我可是在那该死的河边耗了大半天!”


    达奇愉快地大笑起来。一边把雪茄叼进嘴里,一边又拍了拍亚瑟的肩:


    “最近帮派的钱包都快瘪得响了,亚瑟。也许是时候找些更有分量的活了。”


    一抹了然的神色从亚瑟脸上闪过。


    “说到这个,”他把钓竿靠在帐篷,抬腿就往营地正中央走,“我路上碰到些不长眼的蠢货……”


    那里是达奇的帐篷所在。帐篷门帘半掀,旁边放着一只木桶,桶上铺着一条磨旧的毛毯。毯子正中央安放着一个深褐色的小木箱——范德林德帮的捐款箱。


    穿越前,古斯在游戏里见过它无数次,也往里头放过不少钱。此刻,他眼睁睁地看着真实的亚瑟一手掀开箱盖,另一手探进身侧背包,掏出一大把相当眼熟的钞票。


    它们来自马洛伊给的赏金,分过他一半,还有另一半。以及前一阵打狼的钱,卖鹿皮的钱,救西恩时从赏金猎人身上搜出来的钱……林林总总,所有属于亚瑟的那部分,被亚瑟抻直票角,码得齐整。


    “一百一十二。”亚瑟说着,把它们统统塞进箱子,“总比没有强。”


    这个年代,一个普通工人日薪还不到两块钱,而范德林德帮才在马掌望台安置下,哪怕这笔钱和往日收入不能比,那也缓解了不少窘迫。不远处,玛丽贝丝从她的裁缝台前抬起头,投来赞许的一眼。一旁正在整理衣物的苏珊女士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喊了句“好样的,摩根先生。”


    达奇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又深吸了口雪茄:“说得没错,我亲爱的孩子。每一分钱都能让我们终点更近一步……”


    亚瑟不自在地压了压帽檐,嘴角微微上扬。


    有了新鲜的食材,连被绑着的基兰都悄悄侧过头;帮派活动资金得到补充,达奇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切;不知是谁摸出了一把吉他,第一个音符扬出,所有人都兴致高涨。


    除了古斯。


    古斯恨恨地把镜头对着那个小钱箱。


    好歹是打过养老存档的玩家,范德林德帮的规矩他再清楚不过:大行动一半上缴,作为帮派公共资金,这个小箱子全凭各人自愿——可在游戏里,整个营地的运转,几乎全靠亚瑟·摩根一个人的贡献来支撑。


    而现实里的钱远比游戏里的数字更有分量,每张钞票都写满了汗水和风险。现实中的亚瑟更是极讲信用,完全没动说好属于他的部分,只是把自己那份倒了个精光……


    但正是这份信用,以及信用背后透出的忠诚,让古斯更加怒火中烧。


    ——该死的画大饼的达奇。该死的苛捐杂税。亚瑟值得更好的。


    但至少,在此刻,亚瑟又根本不会选别的。


    29  ? 回应


    ◎“你消停点。回来再说。”◎


    第二天, 营地在晨雾中醒来。皮尔逊已经调过篝火,开始热今天的早餐豆子和昨晚剩下的鱼。值夜的帮派成员打着呵欠,把枪交给来换班的。远处传来马匹不耐烦的嘶鸣和蹄子刨地的声响。近处, 伴着晨光与低声的早间问候,镜头里显出一道宽阔的肩。


    以及其下的结实背脊, 被深红布料包裹,被纯黑马甲强调, 随着步态让织物绷出蕴含力量的线条。还有那段因此被衬托得分外适合握持的腰——


    古斯的意识不由自主地靠近, 再近,才堪堪碰上,就见那截腰猛地收紧, 上方的脊背挺直, 更上的脑袋侧转。


    亚瑟·摩根停在原地,瞪着镜头, 仿佛一头突然被水泼中的大猫。


    反正都被发现了,古斯索性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厚颜无耻地贴过去:【早上好,亚瑟。睡得怎么样?】


    亚瑟脖子正回, 又活动了一下肩膀, 看起来恨不得给他一个背摔:“……你这该死的懒鬼, 睡得倒挺香。”


    【而你看起来又僵硬了。】古斯若有所思地上下扫扫他,【要不, 再去瓦伦丁泡个澡,我再给你按按?】


    “想都别想。”亚瑟压低声音,紧接着又环顾过四周, 低咳一声:“何西阿准备去猎熊。”


    晨光从他背后照来。这家伙似乎正处在喂完马回帐篷的路上, 衬衫袖口随意地卷起, 裤管还蹭着些许草屑。在这若无其事的一停之后接着行动……


    居然没挣扎。


    古斯一下起了坏心思,镜头自默认高度下移,精准锁定亚瑟马甲与后腰间的空隙。


    今天亚瑟穿的还是他提供的时髦长裤系列,固定方式是两条背带,正方便了定位。古斯意识抻长,先确认过脊柱的浅沟,再摸到后腰处微妙的凹陷,不慌不忙地续道——


    【所以?】


    亚瑟呼吸明显一紧,紧跟着一个大跨步,身侧原本放松的手也抽动了一下,像是随时要压往枪套边缘,但最终,不知为何,改去压了压头顶的牛仔帽。


    “够了。小子。”他小声警告,“这营地没什么隐私。”


    ……等等?隐私?这意思是给摸?


    四舍五入,这家伙是不是在说,随便摸,但注意场合?


    古斯瞬间提取重点,不管提取得对不对,总之先在原位捏上一把:【那么,你是在考虑找个有隐私的地方?】


    他恶趣味地抬起镜头——和游戏里一样,这个时期的范德林德帮营地,除了亚瑟作为绝对主力有一顶私人帐篷,达奇作为帮派老大占据中心帐篷,约翰、艾比盖尔和小杰克一家三口共用一顶算是私家帐篷,其他人都是三三两两地共享帐篷,约等于睡大通铺。


    人一多,必然存在某些不可避免的不可言说需求。于是,营地一角,又存在一顶平日空置的神秘帐篷,用途灵活多变。


    此刻,这帐篷就在亚瑟侧前不远。古斯锁定了,还未构想按键,亚瑟倏地停步,蓝眼警觉地侧过,一只手跟着快速朝下挥出,驱赶蚊虫似的一赶——


    啪。


    一声接触实体的轻响,错觉般消散于晨雾。古斯一怔,亚瑟也一愣。接着,亚瑟被烫似的收手、拧眉、低头,似乎是想确认状况——但他的胸肌又练得太好。饱满的弧度和被那弧度撑起的布料恰到好处地阻碍了视线。


    男人顿在原地,像头不确定自己是否踩进陷阱的猛兽。古斯好心循他视线落点托了一把,这回亚瑟立即挥拳——


    “亚瑟?”


    何西阿疑惑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亚瑟差点跳起来。当然,他终究没有跳起来。这位西部最致命的枪手之一冷静地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停在半空的拳头若无其事地张开,喉间也溢出一声带懊恼的轻啧:


    “跑了。”


    “什么?”何西阿踏着晨露走近。


    “该死的蚊子。”


    【嗡嗡嗡嗡嗡——】


    亚瑟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又朝镜头挥了一把手。古斯不依不饶地继续贴,亚瑟不屈不挠地继续挥。何西阿奇怪地瞥过他,忽然目光一凝。


    古斯:“……?!”


    古斯识相地停止了骚扰。亚瑟很尊重这位亦父亦兄亦师的老骗子,比达奇更甚。毕竟同样的一句关心,从达奇嘴里出来,后头多半要接个空气大饼或是要钱。何西阿却不同,他是真的会关注亚瑟的异常,关心亚瑟是否沾染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而此刻,那双见识过许多的眼睛正停在亚瑟挽起的袖口。


    “如果你能给你胳膊上的毛发多一点……生长的机会,孩子。”何西阿缓缓开口,“那它们就能替你警惕那些烦人的蚊虫。”


    【告诉何西阿。】古斯说,【剃光才能让你更敏感地开枪。】


    亚瑟微微侧过脸,表情像极了要甩他一记凶狠怒视。但最终,对着这位更年长者,男人勉强挤出个疑惑表情。


    “我听说这样手感更好。”亚瑟说,“对扣扳机更敏锐。”


    何西阿略略挑眉:“听谁说的?普莱尔?”


    【没错就是本人——】


    “酒馆里的人。”亚瑟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要去打猎吗?猎一头该死的巨熊?”


    何西阿更仔细地打量他。


    “你已经恢复好了?”


    “什么恢复?”亚瑟皱眉,“我一直好得很。”


    “那是我见过的最庞大的熊,我敢打赌它能轻轻松松把一头马拍进泥里。”老骗子说,“这趟我们大概得花上几天,先往达科他河边,再往东。”


    “达科他河?”亚瑟奇道,“我在那片地界经过好几回,从没听说过……”


    “那可是条长河呢,我的好孩子。”何西阿笑了。“要是那大家伙不赏脸,咱们还能顺着河岸边碰碰运气。反正,有时候最好的猎物,往往不是你出发时想找的那个。”


    两人都是荒野生存的行家,营地的补给、食物和公共资金又是昨天才补充过。哪怕出现了赏金猎人的踪迹,帮派的火力也足够。左右无事,三言两语间,任务如游戏里那般定下。


    古斯啧了声。


    这个任务他做过,也曾在其中栽过跟头。不过放在现在,他却不是很担心——游戏里,怪非得在过场动画之后才刷新出来。现实却不一样。


    【噢,亚瑟,你可一定得找到那头熊。】他假惺惺地说,【万一最终变作钓鱼……你钓不到,我又太容易钓到,这难道不是分分钟露馅?】


    亚瑟不理他,但借着整理帽檐的动作朝他竖了个中指。


    ……


    熊是这片荒野中顶级的猎食者。


    它们拥有庞大的体型,致命的敏捷,还有锋利的爪牙,相当好的鼻子。即便是经验最为丰富的老猎人,面对一头成年熊,也有阴沟翻船的危险:除非直接命中要害,否则中弹的熊也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而这些庞然大物也比大多数人的想象更为聪明。它们会利用地形设伏,会在暗处耐心观察人类的一举一动,甚至还会故意制造假动静来迷惑猎人。


    如果依然是独自一人,亚瑟只需要保持应有的谨慎和警惕。然而,自从身上附了个不安分的混账,混账最近还跟没碰过活人似的热衷于动手动脚……亚瑟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有点紧张。


    “听着,邪祟,这次出去,把你那双下流的爪子收好,也管住你那张多事的嘴。”他一边收拾装备,一边严肃警告。“何西阿要是没眼花,那肯定是头巨熊。要是你不想咱们俩死在那,就给我老实点。”


    【我以为你要说,那可是何西阿。】古斯饶有兴致道,【紧张了?】


    “确实。”亚瑟咬着牙承认。“我刚才就该直接告诉何西阿,我还带着个会影响我左轮的害虫。”


    【害虫?】古斯重复,毫不客气地笑出声,【说的好像我是你见不得光的小情人。怎么?不敢让何西阿知道。】


    “闭嘴。”亚瑟恶狠狠地咕哝。“你要是敢在何西阿面前捣乱,我发誓会找到办法把你这个魔鬼赶出去。”


    【放松点,亚瑟。】古斯似笑非笑,【现在对着空气发火的是你。】


    “……”


    镜头里,亚瑟一言不发地反身去开箱,拿脊背对着他,摆明了拒绝再谈。


    但很不凑巧的是,这次要找的东西位于弹药马车的夹层。而这弓身的动作,配合那件强调腰线的马甲,那条随着动作微微下滑的子弹带,更突出了那道饱满臀线的立体程度。


    古斯吹了声口哨。


    亚瑟啪地扭过头站直身,幅度之猛,几乎能说是顶着箱盖弹起来。


    “补充一条。”男人恼火道,“不准吹口哨。”


    【好的先生,没问题先生,】古斯即刻回应,【但是,摩根先生,你‘不准’这个又‘不准’那个,这么多的不准之后……】


    【我这么听话又合作,你有什么奖励?】


    亚瑟皱眉盯着镜头,剔透的蓝眼在晨光中闪过危险的锋芒。


    相处这些天,这家伙也在进步。雪山脚下还无法锁定他的所在,才进瓦伦丁的那几天总是猜错镜头的方向……而此时此刻,他们视线准确相对,仿佛隔着镜头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然后,亚瑟一步上前。


    那只戴金指环的手抬起,伸过,指节曲起的方式像是要掐过什么,抑或环过什么。与此同时,镜头里,那张脸也陡然凑得极近,胡茬包围中的嘴唇微张——


    但也就是一瞬。亚瑟蓦地停步,伸出的手越过空气,掐上自己的鼻梁。


    这两个动作间的衔接质量相当生硬,这家伙可能也觉察到了,于是又掸了掸衣领。


    “该死。”他低声咒骂,“你消停点。回来再说。”


    等等。什么回来再说。回来再说什么。


    古斯目瞪口呆,感觉自己被钓成了翘嘴,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在循环:


    坏了,看来信达奇的画饼真有回报,西部大饼王的真传被这家伙学到了。


    30  ? 暗察


    ◎被情人踹进床底躲家长的黄毛。◎


    与何西阿一起行动, 背包不方便暴露。亚瑟收拾行囊到最后,干脆带了两匹马。


    除了黑朗姆,还有莎迪家马厩那匹赤褐骝花纹的田纳西马。相应的, 能捎的东西也变得更多。待他们打包结束,走到营地边缘那棵标志性的大树边, 何西阿正靠在那儿悠闲地抽着烟。


    晨光温柔地穿透树冠,给缭绕的青烟扫上淡淡的金。年长者转过身, 视线从黑朗姆, 移动到作为备用的田纳西步行马,扬了扬眉毛:


    “那头熊确实够危险,但, 孩子, 你准备得也太充分了。”他说着,重点观察过马背上升级过的新装备。“而且看起来手头也够宽裕……最近运气不错?”


    “瓦伦丁那地方。”亚瑟语气平稳如常, “机会多得像草一样。遍地都是。”


    “确实。”何西阿笑了。“这次我们先去那头,把这匹脾气暴躁的大家伙转手了。”


    他指向马栏。一匹魁梧壮硕的黑色夏尔马正不耐烦地刨着地。这是种专用来承重和牵引的马匹, 特征便是惊人的体格——作为荷兰温血马的黑朗姆已属于高头大马了,它却比黑朗姆还高。


    似乎是察觉到这边两个人类的注视, 夏尔马微微偏过头, 忽然间脖颈完全抬起, 瞬间把一旁达奇的小体型阿拉伯马衬托得像头白驴。


    “我昨天出门,一个嗓门特别大的混蛋想抢我。”何西阿一边介绍, 一边牵引过自己的坐骑,一匹叫做银元的银黑土库曼马。“后来嘛……你知道的。”


    亚瑟会意一笑,也跨上黑朗姆, 还未接话, 何西阿又侧过头来, 表情促狭:


    “说起来,瓦伦丁的商人们最近都在谈论一位外来绅士。据说这位绅士来自文明之地,骑的是上等好马,吃穿用全数精良。连在酒馆里惹了事,都能反手敲诈对方四块钱,转头又用这笔钱请了一圈酒。”


    “听说他姓普莱尔……”


    “亚瑟·普莱尔。”亚瑟漫不经心道。“你说的,让我融入上流社会。”


    何西阿又扬了一下眉。


    “啊,没错,是我说的。不过我记得,我只是建议你‘表现得’像个体面人……”他饶有兴致地说着,随手掏出一个精致烟盒。“来一根?刚弄到手的。”


    亚瑟眼前一亮,伸手速度快得不啻于在夺命射击:“当然——”


    古斯轻飘飘地开口:【亚瑟。】


    那只前伸手的顿时僵在半空,指节本能地蜷曲。何西阿抖出一支,亚瑟嘴角扭曲,生硬地放下胳膊:


    “算了。医生说最近不能抽。”


    何西阿动作一顿。片刻后,他问:“医生?”


    “来瓦伦丁买马。”亚瑟神情自然,“上回去马厩,碰上了,聊了几句。”


    这回何西阿严肃起来:“你不舒服?”


    【亚瑟,他也咳,我听到过。】古斯忽然道,【戒烟可以改善。】


    亚瑟微微偏过头,显然是想起了何西阿的健康状况,神情也像极了想要追问。不过,最后一刻,他的目光自然地回到年长者身上:


    “那医生说,烟草是毒药。”


    【慢性毒药。】


    “他说这玩意会慢慢要人命。”


    “哈。”何西阿轻笑一声,收回烟盒,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银元的马鞍。“他还说了什么?”


    亚瑟挠了挠下巴。“酒也是。”


    “听起来是个把快乐当成罪过的体面人。”


    “没错。一个管这管那的烦人混账。”亚瑟哼出一声。“所以我顺走了他的怀表。”


    “那么,”何西阿不紧不慢道,“你在马厩跟这位医生聊天时,那位普莱尔先生在外头等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西阿?”


    “别装傻,亚瑟。显然,普莱尔对你很有兴趣——”


    “——平克顿侦探也对我感兴趣。还有几个州的赏金猎人和条子。”亚瑟冷笑,“看来我真他*的魅力无穷。”


    “听我说完,亚瑟。”何西阿的声音沉了下来,“要是普莱尔只是个寻常有钱人,我不会说这些。但按你描述的……”他压低嗓音,“你那位普莱尔甚至不是那些去找魔鬼交易的蠢货,他就是那个在阳光下散步的魔鬼本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亚瑟沉默片刻。


    “多谢,何西阿。”他低嗤。“但你把他想得太厉害了。”


    “……哦?”


    “你给我的那些,我都看过了。”亚瑟耸耸肩,“那家伙……一开始是挺邪门的。不过现在看来就是个蠢货。有些古怪本事,但他拔枪反应慢的像在水下。”他摇头,“估计就是哪个有钱佬家养出来的怪胎……反正我见过更糟的人渣。”


    古斯啧了声。


    【我感觉,你们对我的评价是不是过于极端了?】他大声感叹,【一边是阳光下的魔鬼,另一边又是蠢货。我真好奇,你眼中的我究竟是什么样?】


    他边说,边凝神,相当正经地搭上亚瑟的肩。没挨耳垂,也没动脖子。亚瑟不动声色地扭了下肩膀,续道:


    “总之,我自己能应付。”


    【只是应付?】


    亚瑟绷紧下巴,目视前方,一副铁了心要无视他的样子。何西阿深深瞥来一眼:


    “记住,亚瑟。要是情况不对劲,就别管什么生意不生意的。咱们随时能换个地方开始。”


    【然后你二度在外碰到一个慷慨阔佬,送你装备,约你吃饭……】古斯再啧一声,【似乎连你们的比尔都能意识到不对。】


    亚瑟没说话,但借调整帽子的动作打了个闭嘴手势。


    他们很快到了瓦伦丁。因为“亚瑟·普莱尔”的体面人形象,这匹夏尔马卖得比预期还要高。何西阿对此只是挑了挑眉,建议找个好餐厅。


    这时代,各式酒类几乎是男人在餐厅的指定饮品。一落座,亚瑟的视线几乎是黏在酒水单上。但在古斯注视下,他只能悻悻地要了浓红茶,又点了热牛奶。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男人熟练地把它们兑在一起,无师自通地晃过容器,把成品推向年长者:


    “要尝尝吗?”他浑然无觉地问,“镇上学的。”


    年长者望眼亚瑟,又望眼新出炉的奶茶:“这是什么?”


    “他们管这叫奶茶。”


    “新花样?”


    【旧的。】古斯谨慎地提示,【外面几百几千年前就有了。】


    “老口味。”亚瑟说。“外面早有了。”


    “你在外面学到不少东西啊,亚瑟。”


    【坏了。】古斯咕哝着拉近镜头,【你真不该炫耀,他好像起疑了……】


    亚瑟餐桌上的手顿了顿,不知是意识到了,还是本能地想来拉他。不过,很快,何西阿端起了杯子。


    “我们得往北走,亚瑟,路程不短。”他若无其事地说,“穿过坎伯兰瀑布再往东,到奥克里夫潭——要是我没记错路的话。”


    亚瑟的肩膀随之放松下来,开始与年长者谈起狩猎细节。


    哪怕附身亚瑟·摩根、乃至操作亚瑟·摩根野外生存这么久,狩猎也是古斯不甚熟悉的领域。他老老实实地闭嘴旁听,看着亚瑟与何西阿你一言我一语,从谈论计划到追忆过去。随着话题愈发热络,就连邻桌几个蓄着胡子的食客也凑近来,时不时加上两句……


    ……古斯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被情人踹进床底躲家长的黄毛。


    这感觉在他们一路骑行到目的地附近后达到顶峰。


    此时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溪水上,碎成一片片跳动的光斑。他们在溪边找了块长着稀疏野草的平地。都是熟悉荒野的老手,又有多年默契,镜头里,男人和更年长的男人熟练地忙活,几乎没怎么交谈便把营地布置妥当。他们甚至在同一时间停下手上的活计,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晃动的灌木——几只野兔刚从那里窜过。


    不需额外商量,何西阿去收拾篝火,亚瑟则去马背取弓。就在这时,年长者突然开口:


    “对了,上次那药膏用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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