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时的身影闻言一顿,突然笑了。
靳怀霁也随着他一同笑,听见他说:“靳怀霁,你是第一个连问我是谁都不问,就敢这样笃定叫出我名字的人。”
赵敬时深深叹了口气:“就连靳怀霄,都到死没有认出我。”
“没办法,谁让我恨你入骨,只要我闭上眼睛,你的那张脸就会在我面前转啊转。”靳怀霁嗓音喑哑,将自己从椅子上撑起来,“那副伪善的面孔,见到谁都先露三分笑意,好像不知道这世间到底有多丑恶——凭什么?”
他缓步绕着赵敬时走了一圈,恶狠狠道:“大家都这么不堪,你一个人清清白白,合适吗?”
赵敬时道:“所以你把我拉下来了。”
“对。你这张脸比起你之前的要顺眼得多得多得多!”
靳怀霁猛地攥紧了赵敬时的领口,张开虎口将他的脸颊抓在掌心,粗糙的指腹刮下一道道红痕,他看着那些红痕,像是满腔恨意终于有了归处。
“看啊,你不也是满手鲜血,恶贯满盈。”靳怀霁压着他,用虎口的茧磨着他,“都是靳氏子,谁也别嫌谁脏,大家烂在一块儿,这样才叫公平。”
下半张脸被捏得发痛,被揉按的下颚已经发出了酸痛的叫嚣,那癫狂的眼神里饱含快意,靳怀霁像是捏出了瘾。
哭啊,求饶啊!
靳怀霜,就像你曾经那样,告诉我,告诉我让我放过你!
说话啊!说话啊!!!
靳怀霁的手指用力得发抖,赵敬时依旧一片平静,淡声道:“闹了这么大一出,你就是为了公平。”
钳在下巴上的力道倏然松了。
靳怀霁怔怔地看着他,跌了两步,像是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我再说得清楚些。”
赵敬时两颊犹有指痕,像是靳怀霁抹不去的罪证,他带着这些罪证一步步地向靳怀霁逼近。
“林禄铎为了丞相之位,你为了太子之位,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看准了皇帝对郑氏赵氏的忌惮之心,共同策划了怀霜案冤案。”
赵敬时步步逼近,靳怀霁就步步倒退:“从林鹤笙嫁给你的那一日起,你们的计划就开始了。先是发现了拓跋绥为了靳怀霄暗中给皇帝下毒,你早就发现,假意拆穿,美其名曰给次机会,其实早就想把那罪名推到我头上。”
“趁着皇帝病重,你接任监国,与漠北勾结,将阙州布防图交给了陆诉桓,让陆南钩能够有机会从后包抄,将阙州城打穿,让定远将军防不胜防,吃了败仗。再加上派去的监军冯际良一向贪财,你看准了赵平川不可能允许他贪污军饷,此番一石二鸟,钱进冯际良的私库,罪扣定远军的尸骨。”
“最后倒打一耙,将赵平川所有的动机都归结于东宫身上。”
靳怀霁退无可退,跌坐在椅子上。
“砰”,赵敬时一只手拍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此时病榻上的皇帝对赵家、郑家还有东宫的不满已经到达了极点,你还担心我们有翻身之日,遂与林禄铎共同策划了一手伪造信,将谋反之事板上钉钉,至此,怀霜案成,十万定远军,赵氏郑氏五百六十八人,皆万劫不复。”
靳怀霁手指渐渐蜷缩起来,攥成一只冷硬的拳。
“你连兰儿都不曾放过。”赵敬时双手猛地薅起他,对着他的脸就是重重一拳,“我都这样了,我们都这样了!!!我娘死了,外祖死了,小姨死了,姨父死了,我什么都没了!哪怕你亲自递进来一碗毒药我都认了!可你——!!!”
哗啦——靳怀霁撞翻了桌椅,摔在一片狼藉之中,眼瞧着赵敬时怒不可遏地向他走来,再度拎着他的领口将他拖起来。
“曾经年少时你我比骑射,当时皇帝就说过你武术一道比我高出许多,要我勤加练习。可我当时当着你的面我是怎么说的!”
赵敬时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说太子之位贤人任之!若皇兄比我合适,这东宫换人做又有何妨!!靳怀霁,自始至终我都从未贪图过这个位子,是你偏要逼我!你们偏要逼我!!!”
“你说得好听!!!”
靳怀霁不知被触怒了哪根弦,猛地伸手推开他,怒吼道:“靳怀霜,你当年就天真,现在还天真!你现在居然还觉得如果我真的比你强,那太子之位就是我的!!”
“那你现在坐的不是太子之位吗!?”
“不是!!!”靳怀霁暴怒,“从来都不是!!!那是因为没有了你,没有了你!!!”
如两头困兽,彼此对彼此的恨意都攀至顶峰,两人猩红着眼怒视对方,却双双都在这一句话后没了动作。
“老二,你从来都没看明白过父皇,你也没看明白过这个朝堂。”
靳怀霁伸出手,重重敲在自己心口:“这个太子之位你以为我坐的有多安顺?如果不是因为老三太蠢、老四太小,你以为轮得到我吗?这些年唯有我能够在前朝助力一二,父皇不给我这个太子已经服不了众,他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才把这个位子给我的。”
他擦了把眼,咬牙切齿道:“但和你不一样。你的太子是被寄予了大梁的厚望,他把你当成未来的君王,而我的太子只是一个官职,一个臣子,仅此而已。”
“如果他真的把我当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储君,他不可能明里暗里扶持那般蠢的老三来制衡我,说到底,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想把江山交给我。”
“你自己听听……”赵敬时只觉得好笑,“你是太子,你是东宫,皇帝驾崩位子自然而然就是——”
“从来都没有什么自然而然,从来都没有!这就是事实,你不是我,你从来都不是我!你也不是老三,所以你从来都不可能理解我们的痛苦,你也从来都不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因为你一直都是父皇的儿子,而我们从来都不是!”
“从来都不是……从来都……”
靳怀霁的崩溃突如其来,方才控诉他罪行的时候他没有哭,看到那封和离书时他也没有哭,反倒是在他已经拿到手的东宫之位上,他的泪水淋漓而落、泣不成声。
他缓缓蹲下,捂着眼睛,也拦不住满掌湿痕,像一只迷路的兽。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你四岁的生辰宴,延宁宫里好热闹,我站在来来往往的宫人身边,没有人注意到我,只有你看到了我。”他的声音在泪水后显得那般低沉,“你当时被宫女带着从外面折梅回来,你多聪明啊,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你哥哥。”
赵敬时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
“可是你不知道,你一直都不知道,那次生辰宴,不仅是你第一次见到我,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父皇。”靳怀霁抬起头,苦笑道,“好笑吗?你四岁时我九岁了,第一次见到自己亲爹,还是你带我去的。”
“我至今都记得父皇看我的眼神,和看这宫中的一个摆件一个物品没有区别,只是随便地安排我入席坐下,然后他抱着你,揽着孝成皇后,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
靳怀霁的嘴唇颤抖起来:“你的生辰是年下,大雪纷飞,他甚至都不关心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冒雪赶来——因为我母妃生病了,病得很重,嘴里发苦,想吃些甜羹,可宫里人惯会拜高踩低,锦宁宫内根本没有,我就想着你过生辰,那样的东西应该很多,所以只是想来讨一碗甜羹,回去给我的母亲。”
一些散落在回忆尽头的碎片就这样被翻了出来,赵敬时记得当时宴会正酣,他年纪又小,注意力很快就被好吃的夺去,等回过神来时,靳怀霁的身影已经不在宴席中了。
他当时问靳明祈:“爹爹,哥哥呢?”
靳明祈目光专注地落在歌舞上,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什么哥哥,好好过生辰,别看那无关紧要的人,看!爹爹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想起来了吗?有印象了吗?”靳怀霁勾了勾唇,“靳怀霜,你那时候的好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残忍,那样其乐融融的场面,属于你们一家三口的场面,你不该拖我进来。”
赵敬时唇角微颤,一言不发。
“你拖我进来,只一眼,就让我生了心魔。”
靳怀霁索性盘腿坐了,幽幽道:“心魔啊。我就想起锦宁宫里宫女嚼舌根,说我母亲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婢,若不是念在是父皇第一个女人,凭她的出身与根本不存在的恩宠,是不可能被封为贵妃的。”
“她们还说,当年我母妃怀我的时候,漠北风雪中,父皇第一次遇见了孝成皇后,一见钟情,自此帝后恩爱的佳话传遍了大街小巷,十里红妆迎娶她回宫的时候,我母亲正在产床上痛苦辗转,千辛万苦才生下了我。”
“她们也说,除了名字能在父皇那里得了一瞬注意之外,我再也无足轻重。”靳怀霁在冰凉的砖石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可是——‘霁’,云销雨霁,彩彻区明。那个月连日下雨,唯有帝后大婚当日万里晴空,就连我的名字,也是孝成皇后的恩宠,与我和母亲无关。”
地上落了碎屑,压在指腹上出了血,靳怀霁不动声色地捻了捻伤痕,再度望向赵敬时。
“孝成皇后到底是不同的,在父皇眼中,你们是一家人,你是他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我不是,老三更不是,我母亲不是个落入他眼中的女人,贤妃也不是。”
靳怀霁道:“人人都说咱们陛下是个情种,可是,若真是情种,何苦招惹我母亲,又何苦要生下我。他对孝成皇后爱得越深,背后另一个女人的悲凉就越重。同样的,他对你的爱越甚,我对你的恨就越多。”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赵敬时不可思议道,“你通敌叛国、费尽心机,甚至连登上太子位也是因为……”
“因为,爱。”靳怀霁自嘲地笑了,“我做这么多的事,我只是想让我的父亲……看到我。或者说,不止是我的父亲,他日史书上、庙堂中,与父亲的名字紧紧相依的人是我,年号相连的人是我,能够跪在他灵前正中央的人还是我。”
“我是长子,我才是长子,我才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必须看到我,他只能看到我!!!”
靳怀霁抬起鲜血淋漓的指尖,遥遥地指住赵敬时:“只要有你,他就看不到我。没了你,他就可以好好地看看我了。待我继承大统,我的母亲也会是皇后,庙堂之上共享香火,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赵敬时按捺不住地笑出声。
荒谬,荒谬,太荒谬了!
“你都知道靳明祈的薄情寡义,居然还对他有所希冀,哪怕做这么多事为了权我都能理解,可你居然要他爱你。”赵敬时连连摇头,“父爱?他有这种东西吗?”
“如果不是你,他是有的。”靳怀霁厉声反驳,“我亲眼看到他给过你!他是有的!!”
在明懿宫冻到失温,在风雪中被掣巴掌,赵敬时实在不懂靳怀霁如此笃定的父爱到底有多深。
“好,好。”他懒得分辩,只道,“就算有,就算是。你冲我来就好!我母亲何辜?赵氏郑氏何辜?定远军何辜?!”
“何辜?”靳怀霁一咧唇角,露出一口白牙,“你又说错了,靳怀霜,这里所有人,最不无辜的就是你母亲!比起你,我更恨的是你母亲。”
“我母亲当年对你也算照顾,在贵妃娘娘过世后——”
“她还有脸来见我!!”靳怀霁勃然大怒,突然跳起,“就是她杀死了我娘!”
赵敬时惊愕地瞪大眼,靳怀霁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你娘杀了我娘!我娘根本不是病重暴毙,她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
靳怀霁言之凿凿:“虽然父皇向来看不到我,但你母亲依旧有恨,她恨后宫还有我这么个庶长子的存在,所以她想毒杀我,是我娘拦下了那碗汤,自己饮下,才救了我一命。你娘她一击不成,害怕露馅,这才对我关怀有加,要不然、要不然你以为——”
赵敬时蓦地打断他:“你凭什么这么笃定,那碗汤是我母亲送给你的?”
“那年酷暑,孝成皇后吩咐了每宫午后一碗绿豆汤,当年贤妃已死,淑妃尚未入宫,我母亲默默无闻,整个后宫都是她的,能够对我下手的,除了她,还有谁?御膳房能够听从的,除了她,还有谁!?谁!?”
赵敬时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中渐渐溢满了悲哀和怜悯。
他在这样的目光中一寸寸恢复理智,冷静,然后又将那句话自顾自地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
“还有谁?”赵敬时替他问出口,“你说还有谁?”
靳怀霁抬头:“不可能!”
“正如你所说,整个后宫都是我母亲的,我的东宫位稳如泰山,而你与贵妃娘娘在后宫安然度日,她何苦要突然对付你?对付你母亲?”
靳怀霁在赵敬时平静的质问中一点一点地回忆起当年的景象。
郑念婉平时在吃住上多加挂怀,但文武一道上不大过问,顶多关心关心靳怀霜便罢了。
倒是靳明祈,总会叫兄弟几个去比赛骑射,靳怀霁在文道上比靳怀霜略逊一筹,但在骑射上次次碾压,他又铁了心要让父亲看到自己的优秀,于是便更加刻苦卖力,每次都能比靳怀霜先射中目标,所能拿到的奖励也越来越多。
但是当兄弟几个重新回到靳明祈身边时,靳明祈从来不表扬他,只是告诉靳怀霜,看看你大哥的能力,要有危机意识,好好努力才是。
或许他低头暗自神伤父亲没有对自己多加赞扬的同时,也忽略了那双神情复杂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靳怀霁跌跌撞撞地笑起来。
没想到,没想到!
他汲汲营营了一辈子,换来的是居然是来自亲生父亲的杀意和厌弃。他苦苦求取的父爱,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注定,只能如镜中花水中月。
枉费力气,皆是一场空。
哪怕他住到延宁宫,哪怕靳怀霜已经不在,他也无法抹去,原来自己曾被父亲谋杀的事实。
那么他苦苦追寻的到底是什么,枉费心机所求的到底是什么,来这世上一遭又到底是为什么?
他笑累了,重重摔在一地残渣中:“靳怀霜。”
赵敬时应了一句:“嗯。”
他颓唐笑道:“要是早几年就好了。”
“什么?”
“要是父皇,早几年遇到孝成皇后就好了。这样就没有母妃,也没有我了。”
我也不必知道,原来一个人爱与不爱的分别,居然会这般明显。
原来在这深宫中最痛苦的事,不是恨意,而是漠然,在他的眼里,连恨都不必,因为我从来、从来、从来都不曾存在于他的眼中。
第82章 顺华“是为了孝成皇后么?”
“延宁宫真的好冷啊。”
这座东宫困死过一个太子,如今,又要送走一位太子。
靳怀霁叹道:“我记得你第一次叫我哥哥的样子,我也记得我第一次叫你二弟的样子。我们本来也可以做一对好兄弟的,是我毁了一切。”
“但我不后悔。”
赵敬时对于他的死不悔改并无意外,甚至早就在意料之中。
这才是靳怀霁,极度自负又极度自卑,孤注一掷又不撞南墙不回头,倔强的、不被人看见也不被人喜欢的皇长子。
“靳怀霜,在这深宫里,第一缕温暖是你给我的。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只做被太阳温暖的人。与其让他温暖我,不如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太阳。”靳怀霁紧紧抓住双臂,“成为他,就再也不会冷了吧。”
会吗?会吧。
赵敬时抬头环视一圈,靳怀霁已经开府封王,在延宁宫里居住的机会少之又少,这里大部分东西还保留着他熟悉的模样。
可他原来也不觉得延宁宫很冷,但今天,他觉得了。
赵敬时问完了自己想问的话,用脚尖踢了踢靳怀霁:“和离书签了,我走。”
靳怀霁有些怔愣:“你不杀我?”
“你自然有话要和皇帝说。”赵敬时微微一勾唇角,“你的命还要留一留。”
“你不怕我——”
“我怕什么?”赵敬时一掀眼帘,眸子里的视线如冰似雪,“皇帝那个样子,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知道了又如何。”
靳怀霁顿了顿,笑了:“是啊,还能如何,大局已定,胜负已分。只不过,老二,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江山社稷都拱手让给老四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不可惜吗?别忘了,要不是他娘,你娘也不会失宠。”
靳怀霁还是看不开,他自始至终都不明白,失宠与否并不取决于皇帝身边是否有女人,只取决于皇帝自己。
负心汉都是皇帝一人做的,要那些无辜的女子当借口作甚。
但这些话没有必要再与他解释,所以赵敬时没有回答,只是催促道:“快签。”
靳怀霁耸耸肩:“我不会告诉父皇你还活着的,既如你说的没必要,也担心,万一这老头儿垂死病中惊坐起,又认回了你,把皇位传给你,还是通过我的嘴认回的,我多亏。”
赵敬时冷冷一笑。
毛笔舔足了墨,靳怀霁笔锋停了停,声音也低落下来:“鹤笙她……”
话尾拖得很长,到头来皆化成一句叹息,毛笔滴落,写下一个“靳”字。
“罢了。”
一世夫妻,到最后居然只有一句“罢了”。
靳怀霁狂草般写完名字,将和离书丢给赵敬时,赵敬时没多言,转身就走。
“最后一个问题。”
晦暗的宫殿里,靳怀霁与赵敬时互相背对,谁都没有看谁。
“郑丞相的那封信,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内容?你之前看过这封信了?”
赵敬时嘴角缓缓地绷成了一条直线。
“我没有看过这封信,从来都没有。可他是我的外祖父。”
所以,我会想,如果我是他在那个时刻要写信给小姨父的话,我会说什么。
想必就是,我相信你,也请你不要忘记。
“汝虽为东府之亲眷,然终为大梁之将首,切勿因一家之姓,致使万家罹难也。”
赵敬时扬长而去。
*
赵敬时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完这一趟,却不料刚从延宁宫后门绕出,就被一个小宫女堵了个正着。
那宫女垂着眼,像是等他许久了:“公子,我家娘娘请你到顺华宫一叙。”
赵敬时闻言调整了表情,将那封和离书揣进怀里:“之前事发突然,本来也一直想向淑妃娘娘道谢,如此,便择日不如撞日了。”
宫女摊开手:“请。”
赵敬时一直对江璧晗的身份抱有好奇,但自从在乾安宫中看到她,之前所有的线索都连成了线,他似乎明白过来面前的人是谁。
江璧晗那一双峨眉刺簪在发间,像是两把再寻常不过的发钗。
她手捧绣绷,织线翻飞,一双蝴蝶在花丛间飞舞,一紫一粉,栩栩如生。
赵敬时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一双蝴蝶绣完,江璧晗清冷道:“殿下,自己坐吧,我就不请你了。”
赵敬时没动:“淑妃娘娘客气了,小人愧不敢受。”
江璧晗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这世间早就没了殿下,也没了皇后,娘娘是一宫主位,也是后宫第一人,即将更要成为大梁最尊贵的女人,小人身如飘蓬,何德何能,敢僭越如此。”
江璧晗这次是真正地把东西放下了,转过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本无意于太后之位,如今怀霜案将要平反,错乱的轨迹也改回归正位。”
“娘娘想要怎么做?”
“以皇帝的名义下发诏书,从清思宫灰烬里扒出线索,告知全天下,靳怀霜未死,当年俱是冤假错案,坐在皇位上的人还是你。”
赵敬时缓缓攥住了拳,轻声问:“娘娘这么做,是为了孝成皇后么?”
这次轮到江璧晗愣住了。
赵敬时温柔地看向她怔忡的面庞,半晌,江璧晗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一时间顺华宫静极,江璧晗缓缓从位子上走下来。
“殿下比我想的还要更聪明。”
“我其实一直有个疑惑,拘魂道是大梁第一杀手组织,按理来说,能够招揽的杀手不计其数,天下高手如过江之鲫,却偏偏在一个不起眼的青楼里,荆慈将我救了,还授我武艺、叫我接替了门主之责。”
赵敬时低笑一声:“我自小就不是练武的苗子,娇气,喜欢偷懒看书,自知没那份天赋,若不是被逼到绝境,也是扛不起这份辛苦的。但他偏偏选中我,所以我愈发觉得,背后应该另有原因。”
江璧晗微微点头:“说下去。”
“一如娘娘你,你有儿子,靳怀霁一死,皇子唯有靳怀霖一人,这孩子脾性好,文治武功都不差,再由您一位聪慧的母亲辅佐,定是大梁贤德之君。如此这般双赢的局面,却在此时此刻要急流勇退,除了有隐情以外,没有别的可能性。”
“而我的年纪……说与淑妃娘娘之间有渊源,怕是有些困难。”赵敬时笃定道,“所以,现在可以同我讲讲你与我母后的故事了吗?淑母妃。”
江璧晗不置可否地一笑:“殿下,我自始至终都觉得,靳怀霜的死,是大梁抹不去的一道伤痕。”
赵敬时眼睫一颤。
“真的很想看看,如果是你登上那个位子,会让天下人过上何等平和幸福的日子。”江璧晗转过头,目光缓缓放空,“如同你的母亲是那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国母一般。”
隆和十五年,江州大旱,民不聊生。
为避免层层克扣、官员贪腐,郑念婉以皇后身份亲自巡查灾区,带着足足的粮食与银票,三下江州。
百姓们都挤在大道上迎接,伸出占满了泥土的双手,可怜地乞求着国母能够低下悲悯的目光,给予他们一丝垂怜。
然而江州官员对此大为不满,担心百姓这般可怜模样会让朝廷动怒,自己官帽不保,于是派遣士兵对大道两侧的百姓百般阻挠,推之搡之,也不管百姓多日饥饿虚弱无力,拖着就往外走。
皇后的车驾就是这时突然出现在官道上的。
官员们慌了神,被推搡的百姓仿佛看到了天神,一拥而上冲着皇后的车驾扑去,士兵唯恐皇后受伤,纷纷提起长矛阻拦,一来二去,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挤出人群,正趴在皇后的车驾前头。
官员急疯了:“那是谁家女儿!?竟然惊扰皇后车驾,不要命了!!”
人群中又挤出一个汉子,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不住地给车驾叩头,请皇后原谅他们的粗鄙冲撞之罪。
“天降大灾,百姓无非是想要早吃一口饭,何罪之有?”
一只素手从车轿中伸出来,侍女立刻扶住她的手腕,郑念婉一低头,也不顾那官道上尘土飞扬、和官员们惊慌失措的眼神,直直地走到那双父女面前,伸手将他们扶了起来。
那汉子十分惊慌:“皇……皇后娘娘,小人身上脏……”
郑念婉一笑:“我身为国母,天下万民都是我的子民,何来脏污之说?”
话毕,她转头望向被揽在父亲怀里的姑娘,眸色自她那双杏眼划过,掠起一丝笑意:“你这丫头长的,倒有几分像我。我有个亲生妹妹,与她比起来,我俩倒像一双亲姐妹。”
那汉子一听,慌张地要揽着女儿跪下:“小人何德何能……”
“不必。”郑念婉一把托住他们,“不必,我喜欢你这小丫头,待天灾过去,日子好些,如果你家女儿没有谋生之处,叫她来京城找我吧。”
郑念婉翻出来的荷包犹有幽香,被她亲手系在小丫头的脖子上,伸手一摸她的脸蛋儿,那一笑深深地印在小丫头眼瞳心底:“我与你有缘。”
“皇后娘娘救了江州所有人,包括我。”江璧晗从领口掏出一枚小荷包,幽香已经散去,针脚都显得有些旧了,但还一直在她颈间挂着,就贴在心口的位置,“没有克扣过的粮食和银两,若不是她,江州的灾害还会多上数万亡魂。”
“可我没想到,我还没有去京城找她,却先被靳明祈带进了宫。”江璧晗眼中划过一丝恨意,“他竟然让皇后娘娘那么伤心。”
封淑妃的当天,江璧晗战战兢兢地去拜见了郑念婉,一席华服的皇后端坐中宫,可脸上早已没了昔日那般明艳动人。
江璧晗心底疼得发酸,柔柔跪在郑念婉面前,扬起自己的脸:“娘娘……你还记得我吗?”
郑念婉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眸子慢慢放大了。
就在江璧晗以为她会斥责自己分走了丈夫的宠爱时,郑念婉笑了。
她伸手将江璧晗拉起来,展开她的手臂,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眉眼:“你长大了。”
“娘娘……”
“你看,我说过的,我们有缘。”郑念婉替她扶正金步摇,“以后,你要总来和我说说话呀。”
“靳明祈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皇后。”江璧晗恨声道,“是他害死了皇后娘娘,我当时就发誓,今生今世,我拼尽全力也要还娘娘一个公道,所以当父亲告诉我他找到了你时,你知道我有多激动吗?”
赵敬时眸色闪烁,在江璧晗说完这些后,轻声反问道:“可是,淑母妃,你有没有想过。”
“或许没有我,就没有我母后的今天了。”
江璧晗眉心一蹙:“你说什么?”
“我说,导致我母亲死亡的,不止是皇帝的多疑多心与薄情寡义。”赵敬时垂下眼,“还有我自己当年的胆怯、懦弱,和不合时宜的天真。”
第83章 酣畅“我想要。”
江璧晗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渐渐抿紧了唇。
赵敬时自嘲道:“所以,淑母妃,你若真是为了我娘,除了靳明祈之外,还有另一个凶手,此时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
江璧晗定定地看着他,赵敬时坦荡又冷静地回望,甚至微微摊开双手,引颈受戮一般的姿势。
蓦地,江璧晗拔下峨眉刺,将尖端抵上赵敬时颈侧,一颗血珠渗出,沿着银白修长的利刃滑落。
她突然反问:“所以你今天是想好了,来向我讨一份死亡的?”
“对。”赵敬时掀起眼帘,“只是我任务没有完成,还有最后一个人,待我了结了所有的仇怨,淑母妃,你可以亲自送我上路。”
“你本就是荆慈之女、拘魂之后,我的命归你,临云阁也完璧归赵,这才是真正的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江璧晗意味不明道:“原来在你的计划里,最后一个死的人居然不是靳明祈。”
“罪孽深重,积重难返。”赵敬时眉宇间一片疲惫,“就当成全我,也成全你自己了。”
江璧晗没有说话,峨眉刺依旧冰凉地抵在喉口,每次吞咽都是满腔冰凉。
“娘娘。”门外宫女突然敲门,“乾安宫传来急报,陛下醒了。”
*
靳明祈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太医在龙榻前跪了一地,太医院院使给他切脉,死里逃生的帝王眼睛里没有劫后余生的侥幸,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气音短促地发出来,太监附耳过去听,好半天才将那些断裂的字音拼凑成完整的句子。
“霁……靳怀霁……传……”靳明祈用力地揪住了被角,“朕……立刻……见……”
院使手一抖,居然切出了比当年中红纱毒病重还要枯竭的脉象。
他忙劝:“陛下,您的身体还以静养为宜,实在是……”
最后一丝力气攥紧了拳,靳明祈捶了下床,眼珠都凸出来了:“传!!!”
事到如今,既然皇帝决心已定,下面的人默默对视一眼,开药的开药,抓人的抓人,因提心吊胆而寂静多日的乾安宫终于再度喧闹了起来。
靳明祈被支撑着换好衣服,颤颤巍巍地摸到龙椅上,靳怀霁早已在前殿里恭候多时,他一身蟒袍被剥去,唯有一身素衣,长发散乱,连一向明亮的眼睛都窥不见光影。
父子二人一坐一跪,一个气若游丝,一个目如枯井,倒比不出谁比谁更悲惨。
靳明祈说话都没有力气,咳嗽了好几次,才终于拼出一句:“为什么?”
靳怀霁缓缓抬起头,答非所问道:“您想过要杀我,是不是?”
靳明祈握紧了金龙龙首:“为什么,叛国?”
靳怀霁再问了一遍:“您想杀了我,是不是?”
“朕在问你为什么要叛国!?”
“您从来就没把我当过儿子是不是!?”
靳明祈怒不可遏,抓着手头的东西就砸了下去,靳怀霁不闪不避,被一方砚台正中额角,血流如注,他隔着血污,依旧固执地昂着头:“为什么要生下我?我不是你的儿子吗?我不是你的孩子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靳明祈抖着手:“这都不是你叛国的借口!”
“这不是借口,是事实!父亲!!!”靳怀霁几乎要站起身,可他腰间拴着铁球,一动就被千钧之力重重拉回,他跌坐在原地,声嘶力竭道,“既然只喜欢靳怀霜,何苦要我们这些累赘,还是你非要在我们眼底看到你一家三口幸福美满才算痛快!你说话!!!”
“你说什么?”靳明祈气狠了,火冒三丈道,“你再说一遍!?”
“难道不是吗?你不是一向只疼爱靳怀霜吗?!”靳怀霁掷地有声道,“八年了父亲,没人敢在你面前提靳怀霜这个名字,但是我敢,你不是最疼爱他吗?怎么连听到他的名字都不肯了!?你现在不是知道怀霜案是冤案一桩了吗?你不是已经知道你的宝贝儿子没有谋反了吗!?”
“闭嘴!你给朕闭嘴!!!”
“还要我闭嘴吗?这不是事实吗?还是说你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怀霜案是冤案,接受不了你最喜欢的儿子就这样死在你的手上!?”
靳怀霁痛快极了,出生至今三十年,他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地将心中积郁和盘托出,如今生死一线,他活不了多久了,那倒不如全都说出来,说他个痛痛快快!
礼法、孝义、君臣,他统统都不要了,反正老子也要死了!!
“父亲啊,这就是你对靳怀霜的父爱,到头来也不过如此么。”
靳怀霁看着靳明祈面庞都气成了猪肝色,终于酣畅淋漓地笑起来:“你对他的爱,就是把他养成你渴望的模样,你与皇叔们争龙椅,于是就想让你的儿子顺风顺水继位,你自己满腹算计,所以才想要一个纯善的太子殿下,靳怀霜不正如你的意吗?”
“可随着他的长大,你又不满意了。你不满意这个治国之道与你处处相悖的儿子,你更不满意这个背后拥有着赵氏与郑氏扶持的孩子,所以你又毁了他,你放任我们毁了他,然后给自己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完完全全地毁了他。”
“不就是这样吗?父亲,我们才是一丘之貉,你为什么又不说话?”
靳明祈本就口齿不利,如今更被气得一口气都倒不上来,急得眼白直翻,从窒息中喋喋咆哮出二字:“逆子!你这个逆子!!!”
“靳怀霜倒是乖,不也被你抛弃了吗?”靳怀霁一刀见血,“说到底,父亲,你的儿子有四个,哪个又真的如你意了呢?就连老四,你看他的时候,到底是想着这是你最小的儿子,还是你的怀霜又活了一次?”
哗啦——桌案上的东西被一扫而空,靳明祈伏在案上,痛苦又艰难地喘息:“滚!!!滚出去!!!”
外头的太监听到动静,再也不敢耽搁,急吼吼地冲进来扶住了皇帝摇摇欲坠的身型,靳明祈的声音在整个人的身体里回荡,握着他的双肩都能感受到骨骼的震响。
“贬为庶人,赐死!赐死!!!朕再也不想见到他,滚!!!!”
靳怀霁看着癫狂的父亲,悠悠地笑了。
宫卫来捆缚他的手脚,禁锢他的身躯,他在皇帝的咆哮与震怒中哈哈大笑,扬声道:“爹!这是儿子最后一次叫你爹了,从此以后,你我父子,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总好过痴梦一场,汲汲营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一场笑话!!!”靳怀霁以头抢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左右儿臣也不想再见到你了。这一条命你给我的,我还给你!我们再不相欠了哈哈哈哈哈哈!!”
靳怀霁像是真的痛快舒坦了,自乾安宫出来他便一直在笑,张狂的笑声引得宫人频频侧目,又不敢再多看,就这么一路被押进了刑部大牢。
他前脚刚被塞进囚笼,后脚匕首就送到了,笑出的眼泪还挂在眼角,靳怀霁一抬眼,赵敬时就站在他眼前。
“我把他骂了。”赵敬时手中利刃泛着寒光,靳怀霁非但不惧,还得意洋洋道,“痛快,痛快,真痛快!有朝一日我居然还能这样把皇帝骂一顿,这辈子也算值了。”
赵敬时垂眸摆弄着手里的寒光,嗤笑一声:“就这些追求?”
“还有很多。”靳怀霁长叹一声,后脑敲在墙砖上,“其实我也想过当个好太子,将来当个好皇帝。但是不可能了,我什么都做不到,因为从一开始我就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于是一步错步步错,积重难返,宿罪难偿。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赵敬时点点头:“是,一切都太晚了。”
“你不会留着我,就是想让我骂一顿靳明祈吧?”靳怀霁眼睛讥诮地一眯,“要不然你怎么这么快就找过来。”
“不全是,也想听听看,他对当年要毒杀你的事有什么解释。”赵敬时好笑道,“不过他病得太重,话都说不利索了,既然如此,也不用问了。有时候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那你呢?”靳怀霁问道,“我、林禄铎、韦颂塘、冯际良、靳怀霄、拓跋绥都死了,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么?”
赵敬时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啊……”
“刷——”
靳怀霁缓缓睁大眼,手起刀落,赵敬时手里的寒光晃成了一道残影,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喉头鲜血狂飙,半身素衣皆成血色。
他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嗬嗬”着,死死地盯住了赵敬时。
赵敬时松手,铁花瓣在他的二指间跌落。
“我说了,有时候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赵敬时染血的指尖抵在唇边,那双艳丽的凤眼一眯,昳丽又凄美。
“死人就不必知道我的答案了。”
*
纪凛踩着夜色回家时,赵敬时正在洗澡。
靳明祈醒了,林禄铎被杀,靳怀霁自尽而亡,此事已经步入收尾,皇帝要求立刻整理关于靳怀霁与林禄铎谋反案的线索卷宗,三法司忙得脚不沾地,纪凛担忧赵敬时的状态,急匆匆理了理手头上的事便往回赶。
北渚指了指浴堂,轻手轻脚地走了。
纪凛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扉。
水汽从门缝中飘出,赵敬时背对着他,像是在水里睡熟了。
纪凛贴着缝隙进来,没让外头一丝凉气跑进来:“阿时?”
赵敬时动了动,黑发在裸。露的肩头蜿蜒成墨色的河,汇入蒸腾着热气的池水中:“回来了。”
“怎么大晚上泡澡。”纪凛探手进去试了试水温,“你身子还未彻底恢复,别泡太久。”
赵敬时大半身体都藏在水底,唯有肩头露在水面上,水珠沿着他的下巴一路滑下,在喉结上打了个不顺滑的弯,滴落在锁骨上,啪嗒一声。
是水珠滴落,也是赵敬时伸出手抓住了纪凛的手腕。
纪凛一怔,但看赵敬时眼中情绪翻涌,眼尾略略发红:“惟春。”
“我想要。”
第84章 问罪“臣替废太子怀霜向天子问罪!”……
纪凛刚想开口,就被赵敬时猛地一拽,扑通一声摔进浴池中。
热水争先恐后地裹缠上来,纪凛睁开眼,赵敬时已经钻进了水底,双手捧住他的脸,将自己的唇烙印上来。
两人在水里交换了个缠绵的吻。
纪凛揽住赵敬时纤细的腰,托着人浮上水面,他浑身都湿透了,但看赵敬时死死攥着自己领口的倔强模样,推拒的话就在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纪凛。”赵敬时如一尾游鱼缠了上来,用唇去啄纪凛刹那间红透的耳根,呵气如兰,“我想要。”
“给我吧。”
纪凛忍无可忍地抓住他湿滑的后颈,压着他的唇又凶又重地吻了下来。
赵敬时在水里泡久了,整个人粉得发红,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握在手里细腻光滑,触之升温,纪凛一身湿衣,将赵敬时抵在池边深吻,肩颈被抓得发疼,他一边凶狠地吻着,一边听赵敬时难耐又无助地轻吟。
终于结束了那窒息一样的缠绵,纪凛抓着赵敬时的手放在领口,哑声道:“自己拿。”
赵敬时手指发软,在纪凛细密的啄吻下一颗一颗地解开扣子,衣裳如朵朵莲叶轻落于水面,又随着水波一荡,忽悠地飘远了。
纪凛隔着水雾看赵敬时那副妖艳到极致的面庞,眼尾飞红,双目含情,唇色潋滟,像是勾魂摄魄的妖精。
他一把按住赵敬时两条腿,警示意味地暗指他不许动,手指抚着他的轮廓,一个猛子扎下水中。
阵阵水波荡漾,赵敬时蓦地仰头,喉结滚动,簌簌水珠掉落。
水底纪凛的五指抓得紧,他挣扎几次均无果,只能被迫承受着那阵阵迷蒙与跌宕,终于在纪凛伸手扶住他腰身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他喉头舒出一口难耐的气,纪凛从水面冒出,鬓发尽湿,唯有那一双眼睛沉着雪亮的光,映着赵敬时涣散的瞳色,居然撞出几分悲壮。
不等被那情绪淹没,纪凛扳住他的肩膀,压着人撞上池壁。
胸骨和微凉的砖碰在一起,赵敬时还没从方才缓过一口气,霎时避不可免地打了个寒噤。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什么都可以给。”
纪凛掐住他的腰窝,张口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
赵敬时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纪凛却已经收了利齿,转而用啄吻取代方才的疼痛:“什么都给,只要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
“但是,阿时……”
那一瞬间,赵敬时的眼眸遏制不住地放大、涣散,纪凛将手臂伸到他唇边,那颗小痣在水雾中更显灼灼,被赵敬时启齿咬进口中。
水波晃荡得更厉害,纪凛一手捂住赵敬时的眼,满掌皆是温热的潮湿。
他哭了。
灼灼泪痕落在赵敬时的背上,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更烫人。
“阿时,不要用这种方式跟我告别。”
赵敬时霎时从迷梦中苏醒,连咬住那颗小痣的力道都弱了三分。
但清醒稍纵即逝,纪凛不许他分心,又抓着他重新跌回三千红尘编织成的幻梦里。
你清醒太久了,阿时。
纪凛将额抵在他光洁的背上,用力地闭上眼。
痛苦的人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好好歇一歇吧。
水声直到后半夜才渐渐止息。
吱呀——浴堂门开了,守得老远的北渚终于听到了出来的动静,连忙跑出来。
“大人。”
纪凛抱着赵敬时出来,他只换了一身中衣,怀中赵敬时反倒被裹了好几层,唯有一张素净的脸靠在他的胸口安睡,饶是如此,那人抱在怀中依旧细细长长的一道影子,实在太瘦。
纪凛瞥了北渚一眼,示意他低声些。
“赵公子睡了。”北渚跟纪凛做口型,“夏大人刚刚才回家,问大人‘那件事’当真要明天就做吗?”
“宜早不宜晚,再过几日,靳相月红纱毒下多了,只怕脑子就真的坏了。”纪凛爱怜地垂眸,深深望了一眼怀里的人,“我答应过阿时,会替他在朝堂上说出他想说的话,如今他想说不想说的,我都要帮他说,我答应过的。”
“大人就不怕被陛下忌惮、迁怒,甚至……”
纪凛没有即刻回答。
赵敬时清浅的呼吸拂在他心口,一道、一道、一道,心下酸涩与疼痛交融,他盯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把人抱得更紧。
“北渚,你知道雁丘吗?”
北渚一怔,还不等回答,纪凛已经提步离开了。
“皇帝如今病重,早朝也要放到辰时末,阿时休息到那个时辰足够了,”纪凛和赵敬时一双影子伴着晚风渐行渐远,“替他准备一套御史台的衣服。”
*
赵敬时迷迷糊糊醒来时,纪凛已经换好了官袍,正坐在床边专注地看着他。
另一套崭新的官袍搭在床头,赵敬时还没说话,就被纪凛扶了起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敬时抿了口水,摇了摇头。
昨夜纪凛真的凶但也真的细致,他没有受伤没有痛,只有爽。
“那就好。”纪凛抚了抚他微乱的额发,“换上衣服,跟我去一个地方。”
赵敬时尚未从困顿中清醒过来:“什么?”
“去兑现承诺。”纪凛接过他的水碗,转而直接握住他的手,额抵着额,“从现在开始,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用管,你只需要看着、听着,其余的交给我。”
赵敬时心下一沉:“纪凛……”
“不说话。”纪凛闭了闭眼,“相信我。”
靳明祈身体江河日下,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虚弱几分,太医院无数次地叮嘱,万万要平心静气,不可再妄自动怒,才能保证陛下龙体缓慢恢复。
江璧晗应下,默不作声地将靳怀霁与林禄铎谋反的相关卷宗照旧送到乾安宫,靳明祈昨日夜间咳了血,导致辰时末上朝时整个人都恹恹的。
但他必须来,因为纪凛上奏,三法司已经将靳怀霁与林禄铎的罪状梳理完毕,只待陛下首肯定论,此事便可盖下终章。
所以他必须来。
他扶着太监的手,颤颤巍巍走到龙椅上,底下的臣子整整齐齐地一跪,口中麻木地念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万岁他已经不奢望了,靳明祈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态,就连平身都说不出口,只能摆了摆手,由太监高声唱和:“起——”
靳明祈眯着不甚利落的眼,问道:“纪凛何在?”
“禀陛下,纪大人与夏大人带着罪状候在殿外,只等陛下通传。”
靳明祈没有搞那些弯弯绕绕的力气,遂点头:“传。”
大殿的门在太监尖声长调的“传”中缓缓拉开。
纪凛、夏渊还有一个御史台打扮的年轻人一同站在门口,三人逆光而来,靳明祈下意识闭了闭眼,心跳猝然快了几分。
纪凛与夏渊站定后,方才那三道身影又变成两个人,靳明祈眨了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
但纪凛没给他仔细辨别的机会,他手中捧着一只托盘,上头盖着布料,让人看不出里头到底有什么。
“臣纪凛叩见陛下。”纪凛朗声道,“三法司奉命追查靳怀霁、林禄铎谋反案,如今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只待陛下示下。”
靳明祈闷咳了两声,喉头腥甜味儿翻涌:“讲。”
“陛下容秉,在讲述之前,臣有话要先说在前头,靳怀霁与林禄铎谋反之心良久,讲述起来会很长,证据也很繁琐,请陛下耐心听完,也请诸位同袍耐心听完。”
“但说便是。”
“是。”
纪凛略一欠身,再抬起头时,眼中那最后一丝恭谨的伪装消散于无形,三法司的官员鱼贯而入,各个手捧着一只托盘。
“此事,要从大梁隆和十六年开始讲起。”
靳明祈拿着帕子抵着嘴闷咳,闻言咳嗽一停,整个人像是僵住了。
纪凛只当没看见,将第一只托盘抽出,是一封合婚庚帖。
“大梁隆和十六年十月,靳怀霁生母贵妃许氏在后宫暴毙,靳怀霁误以为是孝成皇后不满其诞下长子才痛下杀手,遂生出夺嫡之心。时任御史大夫的林禄铎对丞相之位虎视眈眈,看中靳怀霁野心,与之结为同党,并将女儿嫁给靳怀霁,以此稳固二人盟谊。”
第二只托盘抽出,是吏部官员调令。
“隆和十七年三月,赵平洋擢升为户部尚书,一时间,郑、赵两家势大,文武两路皆通,风头无量,功高盖主,靳怀霁与林禄铎二人抓住郑赵弱点,知晓时机已至,开始谋划构陷。”
第三只托盘抽出,是一盒漠北红纱毒。
“隆和二十四年四月,拓跋绥为了接回靳怀霄,也为了打探大梁情报,暗中给陛下下红纱毒,此事被靳怀霁发现,假意帮靳怀霄与拓跋绥脱罪,拿捏把柄,并指使二人将罪过都推到废太子靳怀霜身上。”
第四只托盘抽出,是青铜门背后埋藏的军饷。
“隆和二十四年六月,陛下病重,靳怀霁监国,阙州漠北再犯兵戈,冯际良为督军,实则靳怀霁早与冯际良达成协议,联手陷害定远将军赵平川,罪名落于东宫头上,金银流进冯际良私库。”
第五只托盘抽出,是一面残破的定远军军旗。
“隆和二十四年十月,靳怀霁与漠北勾结,出卖边塞布防图,让漠北将军陆南钩带兵包抄阙州城,十八岁的赵敛晴战死;定远军苦熬半月守城,打掉大半敌军主力,定远将军赵平川战死;为了解决剩余残兵,有孕在身的郑思婵以身引雪崩战死。”
第六只托盘抽出,是一套染血的素衣。
“隆和二十四年十一月,赵氏主母因赵平川涉嫌谋反下狱,林禄铎指使韦颂塘严刑拷打,枉顾秦氏意愿强迫画押,认定了赵郑两家的罪名。”
第七只托盘抽出,是清思宫烧毁的匾额。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朱砂案发,皇后自尽、太子被废,郑赵两家九族抄斩,户部尚书赵平洋带着幼子于江南查田税,林禄铎为斩草除根,买凶杀人,迫害赵氏父子致死,并伪装成自尽假象。而靳怀霁担忧废太子死灰复燃,哄骗只有十岁的懿宁公主靳相月,放火烧了清思宫,废太子死于火中,怀霜案结案。”
纪凛说完了,整个大殿上鸦雀无声,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纪凛仿佛看不懂靳明祈起伏不定的胸膛下埋藏的是什么,他将七个托盘伸手一挥,悉数捧在皇帝面前。
“陛下,这就是靳怀霁与林禄铎的所有罪证,三法司清查卷宗,皆在于此了。”
靳明祈呼吸粗重,手指蜷缩又伸开、伸开又蜷缩,如此往来数次,才换得一息平静。
“……朕知道了。”他沉声道,“下去吧。”
纪凛却并不打算缄口:“陛下,你不要说些什么吗?”
靳明祈的手指再度合拢:“靳怀霁狼子野心,不配为东宫太子,扶他上位是朕错了,如今既已伏诛,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他顿了顿:“为保万全,朕决意生前再不立东宫。”
文武百官闻言悉数跪下,高呼英明,唯有纪凛站在原地,不卑不亢、不喜不怒,只是平静地瞧着靳明祈。
再问:“陛下,还有呢?”
靳明祈的手指攥住就没再松开:“纪凛,林禄铎已死,你是百官之首,还有许多事情要商榷,待万事落定,朕会赏你的。”
纪凛定定道:“没了吗?”
靳明祈耐心终于告罄:“朕罚也罚了,赏也赏了,你还要怎么样!?”
“陛下不该再说一句怀霜案吗?”
帝王之怒扑面而来,纪凛不闪不避,反而直面道:“怀霜案呢?陛下难道不说一句公道话吗?”
“那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你还要朕说什么!?”
“但那么多的人就这么冤枉地去了,至今郑思婵的尸骨都压在雪山底下没有找到,至今赵敛晴的尸骨也没能回归故土,至今赵平川还背负着谋反之人的骂名,至今郑尚舟还在谋逆叛臣的耻辱柱上,至今靳怀霜还——”
他嘴唇翕动着,双手抓紧了托盘的把手,猛地上前一步:“陛下,这一切固然是靳怀霁与林禄铎步步算计,但平心而论,你,就没有错吗!?”
“纪凛!你放肆!!”
“放肆?臣还没有说完!!”
他猛地扯下托盘上的幕布,在当中平放的,赫然是靳怀霜的牌位!
“陛下,臣身在御史大夫之位,上要为天子监察百官,下要为百姓监察天子。如今,天子有失,臣身为御史大夫,要替天下百姓、阙州军民、文武百官、废太子怀霜——
向天子问罪!”
第85章 放手“如果生而无望,死得解脱。我不……
靳明祈惊恐又震怒地盯着那块牌位。
满堂哗然中,纪凛上前一步,迎上天子之怒,靳怀霜的牌位就这样直白地撞进靳明祈眼帘。
他直直跪下,那样谦卑的姿态却配上了一双桀骜快意的眼睛,眼底的墨绿色如风云般涌动翻滚,他掷地有声、一字一顿道:“请陛下,下罪己诏。”
靳明祈一把抓起龙椅上的玉如意,顷刻间就要对着纪凛与那块牌位砸下去!
但他顿住了。
玉如意悬在半空,一如满朝文武百官悬着的那颗心脏,一时间大殿上静极,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为什么顿住呢?
靳明祈沉重地呼吸着,脑海中一片混沌。
那是谁的声音,叠声在他耳畔轻唤:“爹爹、爹爹!”
他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坐在乾安宫的龙案边,以手支颐,似乎身体不大舒坦。
身边蓦地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小太监的衣服,结果帽子一掀头一抬,赫然是靳怀霜那双明亮的眼睛。
小小的身影依偎在靳明祈的胳膊上,脆声道:“爹爹!我听娘说,您近日龙体欠安,还不让我来照顾您,我就只好寻了个法子,偷偷来乾安宫了。”
彼时尚未变声的靳怀霜嗓音稚嫩,带着一副让人疼爱的天真:“爹爹,怀霜想您了。”
“从小到大,就没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见过爹爹,这都五天了,我挂心您,您不要生小太监的气啊,是我命令他跟我换衣服的。”
“我有听娘的话,会好好努力,将来为爹爹分忧,为大梁谋福祉,为百姓开太平。这样爹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给爹爹做了个平安扣,去祈福寺开了光的。爹爹贴身揣着,病很快就会好了!”
“爹爹——”
稚嫩的童声远去。
“爹……”
青涩的少年音变得飘忽。
“爹!!!”
悲啸惊落他的灵魂。
靳明祈猛地一抖,寒冷的霜雪将他裹挟,怀中的幼童早已长大,褪去稚嫩,换下纯真,唯有那一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含着泪光时像是被揉碎了心肠。
“爹爹!让我看看娘,让我再见娘一面,求您了,爹爹,爹爹——”
“儿臣真的没有要害您!”
“儿臣冤枉!!!!”
玉如意脱手掉落,啪地一声在脚边四分五裂,靳明祈茫然地望向群臣,仿佛想在那样形色各异的面庞上找到些什么,以此便能证明什么。
可是他逡巡半晌,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靳怀霜长大后的模样。
眼睛仿佛被人蒙蔽,只有听觉尚能留存,于是那夜呼啸的冷风和破碎的嗓音犹在萦绕。
靳怀霁说,你只喜欢靳怀霜。
靳怀霄说,就算红纱毒是二哥做的,父皇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那样笃定的偏爱与疼宠,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呢?
靳明祈退了两步,伸出手撑住龙椅,才没让自己跌坐在地上。
什么时候,怀霜就没有了呢?
滴答、滴答。
众人愕然抬头,又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去,不敢窥探属于一位帝王的心事。
靳明祈哭了。
隆和七年,腊月二十日,辰时,皇后郑念婉妊娠,生二皇子,赐名靳怀霜。
因为那日清晨冰雪消融,明懿宫内树上挂满了霜花,晶莹剔透,映着晨光熠熠生辉。
霜者,高洁清白也。
靳明祈将脸埋进粗粝的掌心,发出一声遏制不住的悲鸣。
靳怀霜生于清白,死于清白。
靳明祈爱其清白,恨其清白。
半晌,高位上才终于再度传出属于这位帝王哽咽的回响。
“拿纸笔。”靳明祈的声音堵在喉头,“朕下罪己诏。”
纪凛喉头一松,难以遏制的酸楚涌上鼻腔眼眶。
“隆和二十四年,朕以无德,听信谗言。废太子靳怀霜,受人构陷,惨死宫墙。先丞相郑尚舟,身陷牢狱,含冤而斩。定远将军赵平川,以身殉国,战死沙场……”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灵魂,一个一个清点,一个一个道歉,末了,就在翰林郎颤颤巍巍盖下印章时,靳明祈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怀霜。”
印章一抖。
靳明祈的目光落进虚空:“是你在看着朕吗?”
鸦雀无声,靳明祈顿了顿,缓缓低下了头:“是爹爹……对不住你。”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朝堂霎时乱作一团,在惊慌失措的“陛下”声中,靳明祈双眼一翻,自龙椅上一头栽下!
官员们慌张地忙乱着,像是预兆不祥时天际暗潮汹涌的浓云,唯有一束天光冷冷清清地洒下来,落在大殿的角落,投在一道一动不动的身影上。
纪凛接过罪己诏,隔着人潮遥遥相望,刹那间彼此都红了眼眶。
赵敬时松开手,掌心已经掐红了指痕。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个男人被抬走,被簇拥,鲜血溢满了口鼻,憔悴得早不似年少时他心底那座可望不可即的高山。
对不起?
太晚了。
赵敬时转头离开,伸手向上抹,一滴泪晕进鬓发,像是晨露滴落在耳畔。
虽然当面能够听到这句话很痛快,但是——
我早就没有父亲了。
*
巳时三刻,纪凛才终于回了府上。
纪府静得出奇,就连北渚他们都不见踪影,纪凛心下一突,连换衣服都顾不得,急急忙忙地冲到后院。
赵敬时听到脚步声回头,笑了:“回来了。”
纪凛慢慢站下了。
过新年时后院扎了个秋千,落在花红柳绿的园子深处,一树栀子低垂,风一吹,秋千与栀子一同摇晃。
赵敬时就坐在秋千上,悠闲地、轻轻地荡。
纪凛“嗯”了一声,竟然不敢上前:“……回来了。”
“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靳明祈病重昏迷,这下是再也不用上朝了。”纪凛想了想,“趁着他最后的清醒,也算是把怀霜案了结了。”
这桩案子必须由靳明祈亲口来翻,亲口承认自己的错,他们这些人才能真正得到清白。
赵敬时知道,所以他笑了:“谢谢,纪凛。真的很谢谢你。”
“但是还不够,对吗?”纪凛将罪己诏从怀里抽出,上面还残留着靳明祈的血迹,仿佛镌刻着一代帝王毕生的悔恨,“这些,远远都不够。”
“如果说你该做的事,远远都够了,你已经做了许多本不用做的事。”赵敬时刹住秋千,目光落在一池荷花上,“……但如果说想要抹去我的悔恨,让我放下,不够的。”
果然。
纪凛低低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自苦:“瞒不过你。”
“道歉非我唯一所愿,洗刷清白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就算身后名干干净净又怎样,落在史书上也不过是一句话,可那些人,再也不能活过来了。”赵敬时语调轻轻,“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所以你一定要血债血偿。”
“是。”
“所以你也不会放过你自己。”
“……是。”
纪凛说:“好。”
赵敬时一愣,缓缓转过头。
“怎么了?”纪凛勾了勾唇,在笑,可眼睛却一点点红了,“我说,好。”
赵敬时怔怔地望着他。
纪凛走过来,俯身捞过他的手,将罪己诏放进他的手心:“我早就看见了,七瓣血莲,说是七个人,但最里头的花芯也是一把匕首,那是你留给你自己的。如今最后一瓣花瓣剥落,图穷匕见,你要走了。”
赵敬时喉头一滚,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坦荡。
“不用,不用摆出这幅表情。”纪凛握住他的手,看完掌心看手背,然后再翻过来,像那是什么稀世奇珍,用指腹缓缓地搓动,“我是想过要留住你,不过好像,都失败了。我也的确舍不得你,阿时,你不知道祈福寺那天,我有多感谢、感谢老天饶了你一命。”
“但我也明白,你活着很痛苦。”
纪凛牵着他,另一只手拨开他微乱的额发,沿着额角一路滑下,摸到他飞扬狭长的眼尾,摸到他高挺的鼻梁,摸到他淡色的嘴唇。
“我的殿下,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沾染了一身的泥灰,当然很痛苦。而我最看不得的,就是你痛苦。”
“所以这次,我不留你了。”
赵敬时手心一颤,一颗滚烫的泪砸进来,如有千钧之重。
“如果生而无望,死得解脱。我不强留你。”
纪凛抬起眼,明明已经那么不舍,但还是努力地笑了下:“所以这次,好好道个别。别让我看着你走,换你送送我,行吗?”
罪己诏被一只颤抖的手握到发烫,赵敬时攥了攥拳,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纪凛。
“谢谢……”赵敬时只能道,“……对不起。谢谢。对不起。”
纪凛狠狠地搂住他,像是要把他揉入骨血。
这么个人,他爱了一辈子的人,失去过的人,失而复得过的人,如今又要走了。
“阿时。”纪凛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怀霜。怀霜。”
栀子花瓣砸进池中,涟漪朵朵,如一场仲夏急雨。
纪凛一点一点松开赵敬时,伸手在他潮湿的眼尾摸了摸:“都准备好了是吗?”
赵敬时点点头:“嗯。”
“那走吧。”纪凛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描摹他的面目,“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纪惟春。”赵敬时攒出一个笑,“好好过。”
“真要我好好过,先送我回屋吧。”纪凛状似轻松道,“说好了的,这次,你送我。”
两人肩并着肩,一路从园子走回卧房,期间阳光轻洒,二人一路默默无话,像极了平时饭后闲庭信步,只不过是去园中赏了此花。
只不过这次,赵敬时脚步停在门外。
“待事情落定,我会去把秦黯找回来。”纪凛撑着门,“你放心。”
赵敬时淡笑:“我放心。对于你,我一直都放心。”
“那我……去休息一会儿了。忙了这么些日子,有点累了。”纪凛伸出手,在他发顶揉了揉,那句告别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你也……去吧。”
“嗯。”赵敬时站在阳光下,笑起来时一如从前,“惟春,午安。”
“午安。”
“砰”。赵敬时的面庞消失在门后,旋即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淡去了。
纪凛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将自己蜷缩在门扉阴影后,脱力地滑下,那些伪装的坦荡大气支离破碎,痛苦的嚎啕这才迸发而出,几乎要震碎肺腑。
原来肝肠寸断不是空话,原来难过到极致,是真的会令人腹腔绞痛,生不如死。
我的殿下,我的怀霜,我的……阿时。
是我求遍漫天神佛,都留不住的人。
是我求遍漫天神佛,都放不下的人。
中洲之上,也再也盼不来故人了。
第86章 乾安“我是你的嫡长子!”
夏季多雨,眨眼间就变了天色。
江璧晗派来的人在宫门口等候赵敬时,接上他一路往顺华宫走,整个宫城被浓云笼罩,黑压压得令人喘不过气,像是要酝酿一场磅礴大雨。
宫人低声向他道:“陛下自从早朝吐血昏迷后,整个人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方才休息过后把四殿下叫了过去,不知在做什么,淑妃娘娘让奴婢转告公子,如果可以,避着些四殿下。”
“这是自然。”
赵敬时对靳怀霖总是有一丝恻隐之心,更何况他是淑妃之子、也是大梁后宫中唯一的皇子,若是赵敬时想赶尽杀绝,总不至于要在这个关头才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四殿下。
顺华宫内,江璧晗屏退左右,将重新打磨过的孤鸿剑交给赵敬时:“一切都准备好了,乾安宫也都换上了我的人,至于后面,我能拖一炷香的时间。我知道你此行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但怎么死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你不想成为皇宫卫的刀下亡魂,那就办完了事,快些离开。”
孤鸿剑经过江璧晗的打磨,变得愈发锐利不可直视,他抽出三寸剑锋,凛冽的寒光一闪,又拢于剑鞘。
“多谢淑妃娘娘。我明白。”
江璧晗顿了顿:“所以,还是要我动手?”
“如果可以的话。”赵敬时攥住孤鸿,“死在同样为怀霜案亡魂而悲伤的人手上,也算赎罪了。”
江璧晗点点头,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好吧,但愿一切……如你所愿。”
赵敬时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
江璧晗道:“我是说,但愿你了却了心中事后,能找到真正的解脱。”
*
乾安宫中间或有笑音传来。
换上内侍衣裳的赵敬时不免微微一顿,里头靳明祈的笑声爽朗,比起在大殿上如此狼狈仓皇道歉的君王,这声音倒是更像他身体硬朗的时候发出来的,连笑声都十分开怀。
他的迟疑被宫女看在眼中,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先一步踏进去,福了福身:“陛下,淑妃娘娘派奴婢来接四殿下了。”
赵敬时就是在这个时候抬眸,正和屋内的帝王四目相对。
目光相触间,藏在衣袍中的孤鸿剑险些脱手而出,靳明祈却率先收回了目光,揽着靳怀霖的手臂又紧了紧。
“接回去?不接,不接回去。”
他语气仿若痴儿,连目光都是呆滞麻木的:“还没陪够,再、再待一会儿。”
倒是靳怀霖有几分推拒:“父皇,该到回去读书的时辰了,再不回去母妃要着急了,父皇……”
靳明祈眼神一沉,仿佛生气了:“母妃?没规没矩的东西,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该叫母后!”
靳怀霖被吓了一跳,缩在靳明祈怀里,讷讷不敢言。
所幸靳明祈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孩童,高兴与生气都摆在脸上,又把靳怀霖抱了又抱,亲昵道:“读书是好事,但不能只读书,我们要文武兼修,对不对?你师傅总来跟朕告状,说你偷懒,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靳怀霖似乎想反驳,又不敢,默默地缩了回去。
“陛下,”宫女仿佛担心赵敬时会突然暴起,只好再劝,“娘娘嘱咐了多次,陛下要安心静养,不能让四殿下打扰您太久,陛下……”
“知道了知道了!滚滚滚!!”
靳明祈猝然一推,靳怀霖摔了个趔趄,被一旁的内侍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说什么打扰不打扰,朕想念儿子,还不许朕见见吗?朕病了多日,要不是他来看看朕,朕还能偷偷去看他吗?”靳明祈说着说着居然红了眼眶,“去吧去吧,找你母后去吧,等朕身体好些,再去看你。”
靳怀霖惊魂未定地擦了擦手:“儿臣告退。”
“照顾好你母后,也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儿心,不能只读书不学武,将来朕的江山都要交给你,你这般任性又天真可怎么好,合该长些心计谋算,知不知道啊?说话啊?怀霜!”
那两个字落下的一瞬间,整座乾安宫好像被冰冻了。
靳怀霖的耳朵被宫女捂住,与赵敬时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哥……”他还没打招呼,就被捂住了唇,于是后头那句关切的“你眼睛怎么了”也被湮灭在喉舌中。
“砰”,所有人都走了。
靳明祈搓了搓手,又摸了摸龙椅上的金龙,念叨着:“怎么突然这么冷?方才看他穿得那般单薄,也不知道他冷不冷,念婉怎么管的孩子,也不知道加件衣服。”
“不对,民间都说,腊月的孩子不怕冷。”
“现在已经是腊月了吗?”靳明祈迷惘地抬起眼,“那快到怀霜的生辰了啊。”
赵敬时终于开了口:“你在叫谁?”
靳明祈仿佛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那青年身姿高挑、清瘦,还带着些熟悉的轮廓,靳明祈眼睛眯了又眯,褶皱里都充斥着怀疑与困顿。
“你是谁?”他颤颤巍巍地扶着桌案站起来,像是个年逾七十的老者,步履蹒跚又垂垂老矣,“你方才问我什么?”
赵敬时伸手揭下内侍的帽子:“我是谁?是啊,如果他是你的怀霜,我是谁呢?”
靳明祈浑浊的眼睛几乎已经要凑到了他的跟前,他的轮廓才能聚焦于那双不甚明亮的眼,一遍又一遍,靳明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你你……不、不对,不对。”
靳明祈抱住头,纷杂的片段在他头脑中胡乱上演,一时是年少时臂弯里的孩童,一时又是风雪中恳求的少年。
“不对,不对!!”他疯癫般凿着自己的头颅,嘶吼道,“我的怀霜明明才那么小,怎么会、怎么会……”
“你的怀霜。”赵敬时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突然一把薅过靳明祈的龙袍,曾经伟岸的陛下已经不比他高,足以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声嘶力竭地质问,“你的怀霜?!不是已经被你亲手扼杀在风雪里了吗?!哪里还有怀霜,哪里还有靳怀霜!”
靳明祈目光愕然,像是被他吓傻了。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他的尸骨被埋在清思宫下已经八年了!!!你如今做这副父子情深的模样又要给谁看!!!!”
尸骨两字触碰到靳明祈不敢碰又不忍碰的伤痕,他喉中发出不堪忍受的呻吟声,没等几分脆弱流露,赵敬时猛地一搡,将他重重推倒在地。
下一刻寒光一现,赵敬时拔出孤鸿剑,恨意与冤屈攀至顶峰。
“我是你的嫡长子!为什么不听我解释?为什么不相信我?不让我见我娘最后一面?为什么!!!”
“是你逼死了娘,你知道吗!?因为娘早就知道怀霜案的一切都是你的默许、你的放纵,才导致的这一切!她对你心灰意冷,她不屑与你解释!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一往情深,你就是这样做你们的年少夫妻,这就是你的帝后恩爱,这就是你的王道坦途,这就是你的帝王心术!!!”
“你哪来的脸为她上谥号为孝成?又哪来的脸来念我的名字?你配吗?你配吗!你配吗?!”
孤鸿剑一剑刺出,靳明祈贴地一滚,慌乱地躲开了,赵敬时目光猩红,追过去又刺了第二剑、第三剑,剑剑皆落空。
“怀霜……”靳明祈痛苦地呓语,“靳怀霜。”
“他不是靳怀霜,他是靳怀霖,是四殿下!你看看清楚!!”
四殿下?
仓促间掌心抹开红痕,靳明祈下意识抬起双手,看到十指犹在颤抖。
四殿下是谁?他崩溃的精神在想。
方才他抱的人,那双眼,那张脸,明明是他的怀霜。
是他从小捧在手心的怀霜,是他深爱的怀霜。
是他不会长大的怀霜。
“而你所谓的怀霜,你看看他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看看我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孤鸿剑已经全无章法,赵敬时完全是提剑胡乱劈砍,靳明祈东躲西藏,东西碎了一地,“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恨就恨了,怪就怪了。
做这些欲盖弥彰又父子情深的戏码做什么?
这不是追悔莫及的父爱,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羞辱。
“咣——”龙案从中被一剑劈断,碎屑飞扬,靳明祈狼狈地摔在龙椅上,赵敬时杀红了眼,提着剑一跃而上,将靳明祈狠狠踩在脚下。
“你把靳怀霖当什么,又把我当什么?你把我娘当什么,又把淑妃当什么?这么些年你不过是在演一场夫妻情深、父慈子孝!醒醒,你该醒醒了!!”
孤鸿剑蓄力刺出,一剑捅穿了靳明祈的肩胛骨,利刃与骨骼交错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靳明祈一声惨叫响彻大殿。
“父皇。”赵敬时深深地望着他,鼻尖有水珠滴落,坠在靳明祈惨白的面容上,“你的怀霜早死了,听清了吗?他早就死了。尸骨在清思宫下烂成了一团泥,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蓦地,靳明祈眼中划过一丝雪亮的光。
疼痛好像唤回了他的几分神智,那双麻木又混沌的眼睛缓缓聚焦,落在赵敬时那似曾相识却又全然不同的面貌上。
靳明祈颤抖着手,似乎想伸出来,摸一摸眼前这张面孔。
下一刻,孤鸿剑再度入体三寸,长剑捅穿了靳明祈佝偻的身躯,剑尖自他身后探出,带着一串洋洋洒洒的血珠。
靳明祈痛得闷哼一声,只在赵敬时眼底看到了汹涌澎湃的仇恨与快意。
“怀……霜……”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赵敬时。
像是回光返照,靳明祈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了赵敬时的手腕,双手交叠,在赵敬时来不及反应的错愕中,孤鸿剑在靳明祈的体内斩落,硬生生切断了靳明祈的心脉!
血液与剧痛袭来,靳明祈反倒释出解脱的笑意。
“为什么……要长大呢,怀霜。”
他破碎的喉咙里咳出鲜血:“为什么……时光要流逝呢,阿婉。”
龙案上的金色幕布随风摇曳,落在靳明祈逐渐涣散的眼瞳中,渐渐褪色成白色的纱衣。
七年前,郑念婉正是穿着这样一袭白纱将自己悬上了房梁。
浑浊的泪自眼角滴落,将那白纱化成一场并不寒冷的雪。
那是他此生去过仅有一次的朔阳关,彼时他刚刚登基,一切都没有发生。
朔阳关的天那么高、那么蓝,雪那么大、又那么松软。
他还有雄心壮志,还能雄姿英发,还能跨上战马指点江山,还能与定北军的将士们痛饮美酒。
回过头,他又望见了那个在雪堆后偷看他的、名叫郑念婉的姑娘。
靳明祈喉头一滚,将此生的遗憾与幸福和着性命悉数吞下,跌在他守了一辈子的明黄色龙椅软垫上。
赵敬时抵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动作。
……死了?
结束了?
孤鸿剑从帝王的尸体上抽出,赵敬时一步步后退,跌坐在地上。
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拓跋绥、靳怀霄、冯际良、韦颂塘、林禄铎、靳怀霄、靳明祈。
七个人,七条命,七场罪孽,都结束了。
他本以为等到仇恨了结,万事落定,他会迸发出酣畅淋漓的笑声。
他要用笑声唤回枉死之人的魂灵,让他们都能够在九泉之下看清楚,看清楚,血债血偿,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所有有罪的人,终于都得到了他们应该有的惩罚。
可是真到了这一步,他守着那一具帝王尸骨,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儿,眼瞧着鲜血自靳明祈的尸首下蜿蜒流淌,染红了龙椅,染红了长阶,也染红了自己的衣袂。
那一刻,他迟缓地将脸埋进掌纹分明的双手,突然泣不成声。
原来大仇得报的那一瞬,不是快意,不是解脱。
而是孤独与委屈。
赵敬时从未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又伤心欲绝。
母后、外祖、小姨、姨父,你们看到了吗?
我让他们赎罪了,我做到了。
但是、但是,哪怕他们死了几千次几万次,你们……再也回不来了。
第87章 延宁“请你,留下来。”
孤鸿剑支起身体,赵敬时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乾安宫。
门外江璧晗派来的人都在等他,见到他出来时,哪怕心里早有准备,但眼睛还是抑制不住地瞪大了。
我现在的样子应该很狼狈。
赵敬时想,却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收拾残局。
他茫然地自角门走出,走了许久,才发现整条长街上空无一人,天地间寂静得仿佛只有他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你要去哪里?”
赵敬时猛地刹住脚步。
身后那道声音再度问了一遍:“你要去哪里?”
“去顺华宫,我与淑妃娘娘约好了,请她给予我梦寐以求的赎罪与解脱。”赵敬时轻轻叹了口气,“都结束了,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事到如今,该赎罪了。”
他顿了顿,微微偏过头去:“……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自然……不是。”
身后那人抬眼,一双杏眼撞进赵敬时的视野,惹得他低笑一声:“居然都看见你了,看来我真的是快要解脱了。不,是我们,都快要解脱了。”
“你说是不是,靳怀霜。”
“靳怀霜”缓缓走向他,未经摧毁的容颜依旧带着天真的神色,身上的四爪蟒袍金光熠熠,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但那双杏眼里却像是沉了块千年不化的的寒冰。
他们四目相对,赵敬时听见他说:“是啊。回到阙州,死在寒风簌簌的雪山上,那里头埋着你的至亲。或者是死在皇宫中,如娘一样,在哪里惹出来的罪孽,就在哪里消融。”
赵敬时不语,像是默认。
“这就是你给自己计划的归宿,这就是你苦苦寻求了多年的安宁和沉眠。你的尸骨烂过一次又一次,于是不介意它会曝尸荒野,但你的灵魂会随着那七条罪孽深重的性命一同归于黄泉,得到真正的自在。”
“所以,那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吗?”靳怀霜轻声问他,“你究竟,是谁呢?”
是啊,我是谁呢?
赵敬时仰起脸,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他不再是靳怀霜,他没有入主延宁宫、登上金銮殿龙椅的资格。
他不再是赵敬时,他无法进入定远军、没有扛起赵家旗的权利。
他只是一抹自清思宫里挣扎出的魂,被恨意淬成了一把不得不战无不胜的刀,只为了刺向遮蔽了晴朗天空的阴霾。
当阴霾散去,阳光倾泻,他这把刀也卷起了刃、遍体鳞伤,于是就该到了归鞘退场的时刻。
临云临云,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
——我有临渊身,却处青云端。
他眼底有深深的茫然,杀手非我愿,孤鸿只为复仇生,于是此时,孤鸿也要被埋葬了。
“我还能是谁呢?”赵敬时自嘲地笑了一声,望向靳怀霜平静的眼,“我们早就谁都不是了。”
“所以这天底下,就没有了我们存在的理由。”
靳怀霜问:“是吗?”
赵敬时反问:“难道这一世,还有我们活下去的意义吗?”
静谧。
两人双双沉默,对这已有既定答案的问题无话可说。
直到——
“有的。”
仿佛投石入水,涟漪朵朵,赵敬时和靳怀霜同时询声望去,刹那间宫墙消散,天地溃败,唯有一片彻头彻尾的白。
在那片白的尽头,是纪凛的身影。
他身穿文官袍服,还是告别时候的模样,只是垂落的手腕间丝丝缕缕,缠绕着一根红线。
那红线蜿蜒成河,一路奔涌到赵敬时脚边,沿着他的袍裾爬上来,轻巧地系在他的手腕上。
纪凛的手掌虚虚摊着,那缕红线似乎随时都能自他手中剥离,只要赵敬时轻轻一扯,便会悉数斩断。
赵敬时没有动,纪凛没有说话。
就这样默默相望,千言万语奔涌此间,化成一场震耳欲聋的沉默。
纪凛坚守着自己的诺言,那条红线在他指缝间淋漓缠绵,他也没有勾勾手指,将其紧紧抓住。
一如所言。
若真觉生而无望、死得解脱,他不愿强留。
靳怀霜,我不逼你了。
哪怕这是他此生唯一的痴恋,给予了他生的希望,又引他共赴黄泉深渊。
哪怕他想告诉他,你可以谁都不是,只是阿时。
只要你存在,你就是全部的意义。
但他不强留。
所以他只站在那里,静静地、静静地看,看着赵敬时于天地间的残留一双倒影,面带微笑。
可是为什么。
赵敬时眼睛一眨,一颗泪就自左眼落了下来。
为什么他的动作那样坦荡从容,他的眼睛却那么悲伤。
那双墨绿色为衬的眸子里曾经有天地万象,赵敬时在那双眼眸中看过四时四景。
而此刻,微红的眼眶里满满的只有哀求。
有些话,原来不用唇舌言说,一双眼睛就可以出卖所有的心事,代替所有的哀求。
哀求着、哀求着,他的眼睛在无声地说。
“请你,留下来。”
*
靳明祈的死讯随着一场滂沱暴雨一同席卷了整个京城。
宫中对外声称的是病故,然而收拾乾安宫的内侍才知,那帝王的死状何等凄惨,还带着些诡异,因为那冰凉的面颊上居然挂着一抹微笑。
不过那些逸闻没能够传出乾安宫的大门,被悄无声息地掐死在萌芽中。
倒是一向不声不响的淑妃迅速站出来主持大局,靳明祈子嗣凋零,唯有靳怀霖一人,没什么悬念地被推上了皇位,以定天下臣民之心。
纪凛作为帝师,又为副相,也顺理成章地被钦点为辅政大臣,甚至淑妃抛下了宫里的烂摊子,亲自带着诏书赶赴纪府。
府中一派萧条,纪凛不在正厅。
江璧晗来不及等下人通传,提着裙摆雷厉风行地将纪府搜罗了个遍,才终于在卧房外头截住了将要远行的纪凛。
“淑妃娘娘。”纪凛的眼底没什么起伏,像是并不意外江璧晗的到来,“皇帝崩逝一事臣已听说,也自然知道您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但,恕臣难以从命。”
江璧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纪凛打断。
“臣已拟好辞呈,无论是御史大夫还是丞相,臣都不想做了,”纪凛释然一笑,“就连府上下人,臣也已经拟好了遣散书,踏出这个门,我就不再是什么纪大人,只是纪凛。”
江璧晗张了张口,又被纪凛哽住。
“我要去阙州,阿时说过,他说如果能够选择,他希望能够魂归朔阳关,那里的冰雪下有他的亲人,那里的风雪中,有他的母亲。既然他不愿留下,那我就去找他。”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纪凛低笑一声:“都是一样的。”
“一样什么一样!”江璧晗终于喘上了那口气,厉声打断道,“纪凛,赵敬时走了。”
在纪凛波澜不惊的目光中,江璧晗给这句有所歧义的话补充完整:“不是死了,是走了。他没有死,也不去死了。”
“他留下了。”
“砰”,包袱重重坠地,那一刻纪凛什么也听不到,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等到他回过神来时,早已飞身跑出好远,惹得江璧晗险些没有追上他。
“但是——”江璧晗用力扯住他的衣袖,“但是,你还要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再想一想,冷静冷静。”
纪凛的心脏猛烈跳动:“他去了哪里?”
“江州,亦或是别的地方。这山川万里辽阔,去看一看没什么不好。”江璧晗平复了呼吸,想起告别时赵敬时一双眼,微微叹了口气,“作为靳怀霜,他一生受尽算计,处境悲凉;作为赵敬时,他一生只为复仇而活,从无心魂。如今他彻底剥离了过去,你总要给他些时间,让他明白,他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纪凛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纪大人,你若是想去阙州蹲他,我不拦你,但有可能你蹲不到。”江璧晗将染了尘灰的包袱往他怀里一甩,“你要等他吗?”
“等。”
怎么会不等。
“哪怕要等一辈子,也等。”
*
隆和三十二年五月初二,靳明祈驾崩,享年五十二岁,谥号曰“昭”,庙号宣宗。
皇四子靳怀霖继承大统,改元建宁。因新帝年幼,由丞相纪凛辅政,太后江璧晗垂帘听政。
靳明祈留下的事情太多太杂,等到正式安排靳怀霖登基,已经到了五月末。
五月廿七日,黄道吉日,新帝登基。
仲夏天气愈发潮热,靳怀霖的登基大典忙了一上午,所有人早已汗水涔涔,纪凛身为辅政大臣,忙得连口水都没有空闲喝上一口。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他前脚刚回纪府,后脚就被人找上了门。
纪凛悻悻地收回还没碰到茶杯的手:“有何……”
来者是靳相月。
纪凛下意识后退一步,果不其然,懿宁长公主开口便是:“我哥哥呢!!”
“长公主殿下,稍安勿躁。”
纪凛揉了揉额角,连日的繁忙强迫他能够不去揣测赵敬时如今已经走到了何方。
或许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也或许是汹涌澎湃的汪洋边,但无论哪里,他都明白,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赵敬时还好好地活着。
他太了解赵敬时,如果留下那便是真的留下,不会再寻死路,那么他只要足够耐心,就终有再相见的那一日。
纪凛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曾经用耐心等到了从泥潭中拉他出来的那只手,也曾经用耐心等到了祈福寺中的红绸,更曾经用耐心等到了那个人人都道已经故去、却迟迟不肯入他夜梦的魂魄。
所以他坚信,只要他耐住性子,终有能够接赵敬时回家的那一日。
但显然靳相月不信这个:“稍安勿躁?自从靳明祈崩逝,哥哥就失去了下落,我问夏渊,夏渊不告诉我,我问淑母妃,淑母妃也不说话,现在还有你,你们怎么都不着急呢?!”
靳相月眼珠一转,声音骤然尖锐:“纪凛,如果你敢变心,我就……”
“殿下。”纪凛无奈地压了压手掌,“纪某此生唯有你兄长一人,这一点你放心。”
“那你怎么不去找?失了下落你不着急吗?!”
“不着急。”纪凛终于可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因为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他,也会给予他足够的自由,让他能够在被折断翅膀后一次次地生出属于自己的羽翼,再度展翅翱翔。”
“兰儿。”他学赵敬时那般唤她,如靳怀霜那般哄她,“你要相信,你哥哥从来都不是需要被保护的金丝雀,他是翱翔的鹰,是雄鹰,就该在蓝天下自由自在地飞翔。”
“而我,会是他永远的窠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