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暴雨就此一别,或许终成永别。


    秦黯在一片昏暗中醒来。


    后脑疼得厉害,他头晕脑胀得倚在角落,刚想动动四肢,就发现手脚都被捆缚得紧紧的,就连嘴都被塞进了布巾。


    动不了、说不了话。


    他从钝痛中缓缓回忆,观玄楼临近天亮时歇业,他照旧去查看了一下场子,又到后院检查了灶火,就在转身的那一瞬,他眼前一黑。


    然后就到这里了。


    冷汗细密地自额前渗出,他挣扎了两下,手腕很快就被摩擦出一片红,蓦地,一双官靴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林禄铎张开五指,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没想到,临云阁把你藏得够深的。秦老板。”


    秦黯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愤愤地盯着他。


    “啧,我怎么瞧你这张脸有些眼熟,我们认识吗?”


    林禄铎伸出手,将塞住他的布巾抽了出来,禁锢骤然消失,秦黯被那力道带得往前一倾,又被林禄铎抵着肩、抬着下巴勾了起来。


    他又问了一次:“我见过你吗?”


    “怎么?”秦黯讥讽地笑出声,“林大人年事已高,居然还好逛青楼吗?”


    林禄铎再怎么心黑手狠,表面上依旧是一副清高样,闻声脸色一黑,秦黯见状,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怎么了?食。色性也。”秦黯嘲讽道,“就是不知林大人自称文人风骨,人。皮下披的到底是人魂,还是兽骨啊???”


    抓紧他头皮的力道骤然松了。


    下一刻,一记脆响猝然响在他的侧脸,秦黯被那一巴掌甩蒙了,狼狈地一头栽倒在地,那一身鲜艳的红滚了泥土的脏污色。


    林禄铎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替他动手的手下甩完了那记耳光,又隐退回黑暗中。


    鲜血自唇角留下,秦黯勾了勾唇,愈发像一只艳丽的妖:“林大人当真是奇人,普通人只有一双手,可大人有无数双,各个都好听话,有这些手在,林大人永远站在最高处就好,什么脏事烂事,永远都近不了大人的身。大人清清白白,那些手鲜血淋漓。”


    林禄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不由自主地一蜷。


    “让我猜猜看,当年的怀霜案,林大人又有多少双手在背后纵横捭阖?”秦黯眼眶猩红,“拓跋绥、靳怀霄、冯际良、韦颂塘……一双双脏污的手被砍掉的时候,大人是觉得痛心,还是觉得快意?”


    “你们临云阁,知道的是不少。”半晌,林禄铎微微一笑,“可惜了,都是你们的猜测罢了,有证据吗?我从刑部侍郎往上爬,在三法司待了这么多年,断案无数,都讲证据——你们有证据吗?”


    秦黯胸膛猛烈地起伏着:“多行不义……”


    “哈哈哈哈哈哈!”


    林禄铎突然狂笑出声,在阴森的地牢里,一向温文尔雅的老者这般张扬,像是从来平静的海面忽然掀起惊涛骇浪,带来一种灭顶般的怪异和恐惧。


    “小子。多行不义必自毙。这种话,也就给你们这些年轻后生讲讲罢了。”林禄铎长袖一震,“什么因果,什么报应,若真的有这种东西,老夫就不可能在官场上浮沉三十载!现在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老夫,而不是你们。”


    林禄铎终于剥离掉那伪善的面具,悠哉悠哉地倚在圈椅上,慢条斯理道:“你放心,我抓你不是为了杀你,你不过是临云阁留在京城的一双眼睛,挖了眼睛,人照样能活,照样能走,无非是吃力些,但依旧不能斩草除根。”


    秦黯被手下一路拖到面前,林禄铎伸出手,掐着他的脖子抬起来:“不过我也想掂量掂量,你到底在临云阁有多重的分量,看看你们阁主会不会来救你一救。”


    秦黯眸子一缩:“你——”


    “嘘——”


    林禄铎虎口一缩,窒息感汹涌而上,秦黯眼睛都痛苦得眯了起来,水光就潋滟在他细长的眼尾,酝酿成一场即将滴落的雨。


    “我找你们阁主有事,有大事。”林禄铎笑吟吟地将秦黯拉近了,“我十分好奇你们阁主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拿钱办事讨生活还不安稳,非要搅到朝廷这趟浑水里来。怎么,怀霜案里有他的非查不可?”


    “还是说……”带着茧的指腹划过秦黯惨白的脸颊,林禄铎笑容愈发和煦,“这里也有你的非查不可?”


    *


    天气骤变。


    夜间有雨,黑云自东边压过来,与夕阳余晖抢夺本就所剩无几的天色,靳相月脸上急切的神情比那阴云还要沉重,压得赵敬时不得不张口深呼吸了两口气。


    不能慌……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慌。


    “纪凛。”赵敬时按住靳相月的手腕,对上了纪凛担忧的眼神,“这里交给你。”


    纪凛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安排是再合适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但感情又促使着他开口:“你要单枪匹马去抢人??”


    靳相月猛地回头:“哥,你知道收明哥去哪里了?!”


    “我无意拉秦黯下水,林禄铎比我想的要难对付得多。”赵敬时倔强地盯着纪凛的双瞳,“但是,秦黯不会有事,因为我知道,林禄铎的目的是我。”


    “那你更不能去了!”靳相月厉声道,“林禄铎那是什么人?!你要落到他手里你死定了!哥,最不能以身犯险的人就是你!”


    “不。”


    赵敬时勾了勾唇,他看懂了纪凛眼中愈发浓重的哀伤。


    果然啊,无论多少年,无论我是谁,第一个能知道我想做什么的人,一定是他。


    赵敬时弯起唇角:“不。其实不是这样的。”


    靳相月力道一大,指甲都深深地掐进赵敬时的皮肉里。


    “我就知道……”纪凛眼底的墨绿化成一场窥不破的风暴,“……我就知道。”


    “但无论如何,我要先把秦黯救出来。”赵敬时挣开靳相月的手,一步步向纪凛走过去,“这里的一切交给你了。惟春,请你务必在靳怀霁来过之后,将那封信交给皇帝。”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稍有阳光雨露就会迅速发芽,那封信就是那颗种子。


    而甘露……


    “阿时。”纪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道,“不要把自己的性命先押上棋局。不要让自己受伤。不要对自己太心狠。”


    “放心吧,事情还没了,我不会把性命弄丢的。”


    赵敬时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下,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拿起孤鸿剑转身就走。


    靳相月下意识追了两步,又被纪凛用半边肩膀挡住了去路。


    “公主,此处交给你。”纪凛这时才慢慢抬起手,发现掌心已经伤痕累累,“我得去找一个人。”


    靳相月一怔:“哥哥不是让你守在这儿……”


    “不行。”纪凛笃定地摇了摇头,“他的方法是万全,但是太慢了,每慢一刻,他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一刻。我得再添把火。”


    *


    赵敬时带着颜白榆一路杀到丞相府。


    狂风大作,阴云密布,这个夜晚因为暴雨的席卷而变得寒冷无比,道道银索劈砍在丞相府上,雄伟的宅邸如同匍匐在黑夜中的深渊巨兽。


    “我大概知道林禄铎会把秦黯藏在哪儿,记着,带他出来后,即刻送他离开京城,前往江州。”


    赵敬时深深地看了眼风云突变的天色,语焉不详道:“……要变天了。”


    颜白榆难得的言简意赅:“是。”


    赵敬时最后一次用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眸中满是浓重杀意。


    林禄铎早就做好了要迎接他二人的准备,两人甫一落进院中,隐藏在暗处的府兵顷刻亮出把把长弓,雪亮的箭头对准了两道身影。


    只听一声哨响,数箭齐发,孤鸿剑和荧惑双刀挥出了残影,将长箭根根拦腰斩断,两人边守边退,一路拼杀撞进后院。


    雨倾盆而落。


    赵敬时刹那间浑身湿透,颜白榆斩断两把杀到面前的长剑,荧惑刀被用力掷出,刹那间捅穿了两名府兵的胸口。


    “阁主!!”


    千钧一发之际,颜白榆伸出那只空的右手,紧紧攥住赵敬时递过的左手,荧惑刀压着飞来的弯刀使了个巧劲儿,顺势将赵敬时扔了出去!


    赵敬时在空中快速调整身形,身后飞矢如影随形,他调转方向斩断两根,转头重重踩碎房顶瓦片!


    暴雨随着碎瓦一同落下!


    秦黯惊恐地抬眼,赵敬时湿淋淋地从天而降,贴地一滚,半跪在他面前。


    他的长发湿透了,狼狈地黏在额间,孤鸿剑反手一划解开秦黯的束缚,赵敬时从头至尾没有多说一个字,也没有问秦黯是否受伤,只是手脚麻利地松绑,拉着秦黯站起来。


    “颜白榆就在外面,他会带你走。”赵敬时终于开了口,“秦老板,走。”


    秦黯心脏狂跳,赵敬时状态不对:“你呢?”


    “不用管我。”赵敬时一脚踹开木门,荧惑的双刀伴着闪电擦亮了他的双眼,“颜白榆!”


    颜白榆杀死两个扑上来的府兵,他浑身也湿透了,抬手的一瞬间几乎又是一场磅礴大雨自布料滴落,湿淋淋的手来抓秦黯的胳膊。


    秦黯反倒退了一步:“你明知道此局为了捉你而设,你怎么!?”


    赵敬时抵住他的后心:“没那么多时间解释了,走!!”


    一把长剑刺来,险些割破赵敬时的手臂,他手一缩,秦黯整个人就跌进了颜白榆的怀抱。


    “颜白榆!给我护好他!要不然我唯你是问,听到没有!?”


    有一群府兵蜂拥而上,几乎将赵敬时的身影吞没,秦黯目眦欲裂:“赵敬时!!”


    孤鸿剑寒光自人群中迸发,赵敬时的声音低哑:“颜白榆,还不带人走,等什么!!!”


    颜白榆咬了咬牙,抄起秦黯的膝弯就要走,又被秦黯挣扎躲开:“颜白榆!我就跟他说一句话,最后一句话,我不能不说,这句话很重要!!!”


    暴雨又急又凶,浇得人睁不开眼,颜白榆颤着眼睫望着他,秦黯孤注一掷地回望。


    “罢了,你就仗着我拒绝不了你。”


    荧惑双刀劈砍出一条血路,将秦黯一路送到赵敬时面前,颜白榆伸手一搡:“去啊!!!”


    秦黯踩着水坑险些扑到赵敬时身上,被他一把托住。


    他怒了:“颜白榆!到底谁是你主子!?”


    “我就说一句,听我说完!”秦黯声嘶力竭道,“哥!!!!”


    刹那间,府兵的喊杀声和暴雨的嘈杂声都倏然远去了,赵敬时愣愣地看着秦黯,已经想不起这是他不曾叫过自己“哥”的第几年。


    “哥,赵家从来都没有怪过你。”秦黯眼睫一眨,暴雨顺着泪水滑落,“不要……不要让自己濒临死地,我陪你!!!”


    赵敬时惊诧到忘记要说什么。


    这话很多人同他说过,秦黯也与他讲过,但没有任何一次能有这般震耳欲聋。


    大抵是因为秦黯察觉到了,就此一别,或许终成永别。


    在事情未了之前,他不会回来。


    在事情了结之后,他不会存在。


    孤鸿剑反手一刺,捅穿了身后府兵的胸口,鲜血喷溅于二人周身,赵敬时释然地笑了:“我不要你陪我。”


    “……哥!”


    “听话。”赵敬时拂去他脸上水渍,“我不能再失去你,你是最后的赵家人了,是赵家最后的血脉了。”


    “但你也是——”


    “我不是。”赵敬时抽出孤鸿剑,鲜血飞溅,“你活着是为了报仇,我活着则是为了赎罪。”


    “哥!!!”


    赵敬时一掌拍在秦黯胸口:“走。”


    “哥——!!!!”


    这次颜白榆没有迟疑,揽着秦黯的腰,一路杀出了重围。


    二人消失在视线中,赵敬时拼杀之余望不见他们的影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蓦地,他解决掉最后一个近身的府兵,孤鸿剑随着那人的尸体一同跌落在地,身上的血污被冲刷干净,赵敬时从容地摊开双臂,仰面迎接那暴雨如注。


    身边的府兵居然没有一人敢上前。


    “得了。”他闭着眼,朗声道,“我人都在这儿了,还要打要杀的做什么。你不还留着我要问话么,林大人。”


    清脆的掌声自人群后徐徐传出。


    下人给林禄铎体贴地撑着伞,府兵恭敬地让出一条路,让林禄铎能够走到赵敬时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看这个人。


    赵敬时睁开眼,从容地回望着。


    林禄铎问:“你不怕?”


    “怕什么,”赵敬时笑,“我知道你要见我,但这般拿我的人做要挟就不对了。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我都奉陪啊。”


    林禄铎皮笑肉不笑:“是么?”


    “是啊。”


    赵敬时缓缓将双手负在身后,立刻就被用绳索缠紧了。


    他语调愈发轻慢:“要不,我在这儿做什么呢?”


    第72章 告别恩不是恩,仇不是仇。


    颜白榆把人往车里一抛,单手扯过缰绳,刀鞘一抽,马车快速冲出小巷。


    雨滴飞溅,颜白榆的眼睫在暴雨中睁不开,手上的刀鞘却一下一下催得急促,车轮飞速碾过长街,在夜雨中飞驰。


    来接应的人早就侯在城外,颜白榆将马车停在城墙下,矮身要去抱秦黯出来。


    撩开车帘,秦黯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凌乱的额发下遮着一双失神的眼瞳,他这才发现秦黯裸。露在外的小臂满是青紫色,甚至脸颊也有一侧微微红肿。


    他挨打了?!


    颜白榆咬了咬牙,压着戾气不肯发作,轻手轻脚将秦黯抱出来,自密道偷偷出城,来到另一辆马车上。


    那马车上备了干燥的帕子和热水,颜白榆不用驾车,钻进车厢和秦黯坐在一起,抖开帕子要给他擦头发。


    直到皂角香遮住湿冷的味道,秦黯才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静静地与颜白榆对视。


    “别怕,别怕,没事了。”颜白榆大手拢着帕子,替他擦一缕又一缕的湿发,“怪我不好,我就应该寸步不离,没想到林禄铎那老奸巨猾的东西居然能查到观玄楼。是我……”


    “不怪你。”秦黯缓慢地眨了下眼,干脆地打断了他,“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颜白榆喉头一滚,双手从帕子上滑落下来,捧住他微凉的脸:“你还好么?”


    “还好,没事。”秦黯挣了挣,他实在不适应和颜白榆这样亲近的距离,“我没事。”


    颜白榆用了些力道,迫使他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秦黯从颜白榆眼中看到了心疼、不舍与难过,而颜白榆从秦黯眼中看到了胆怯、闪躲和回避。


    聪明如秦黯,他怎么会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颜白榆捧着他脸颊的手一僵:“……等天亮了,我就要回到京城,去帮阁主了。”


    秦黯定定地望着他。


    颜白榆顿了顿,发现这人实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秦老板,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么?”


    秦黯依旧沉默。


    颜白榆放弃似的丢开手。


    车内极静,唯有雨幕敲在车窗外,叮叮咚咚的喧嚣。


    秦黯看着自己的指尖,突然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谁。”


    颜白榆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正因为我记得你是谁,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秦黯掀起眼帘,风声萧索,吹起并不严实的窗帘,丝丝雨雾飞进,染透了一小片布,“我记得当年你发现了在草垛中的我,你选择了隐瞒,你是我的恩人。”


    “但我也记得,当年你跟着拘魂道第一杀手曜魄一起,杀了我爹,杀了我的随侍,然后把他们悬上房梁,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秦黯双目猩红地盯紧了他的眼睛,“颜白榆,因为你留我一命,所以怀霜哥留你在身边效力,但我不可能忘记那个夜晚,哪怕你放过了我。”


    颜白榆变换了好几次口型,那些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所以,我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你。”


    秦黯是做风月生意的,他看得懂颜白榆望向他的眼神,他也看得懂颜白榆对他格外的回护与照顾,看得懂那所有在分寸边缘徘徊的关心和爱护。


    可有些东西,从一开始的初遇就是不对的,他与颜白榆自初见伊始,就是两条路上的人。


    恩不是恩,仇不是仇。他与颜白榆站在恩仇两侧,彼此面目全非。


    秦黯深吸一口气:“所以……”


    “不用说了。”颜白榆打断了他,“不必说了。”


    “我……都听懂了。”


    颜白榆比秦黯大五岁,从来都护着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秦老板,但这是第一次他知道,原来秦黯的温言软语才是真正的刮骨刀,一刀一刀割在他的心口,让他疼却也流不出血来。


    胸口发闷得厉害,颜白榆用刀鞘掀开一线窗帘,贪婪地吸了一口外头混着潮湿的气息。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单纯的怕,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颜白榆转头去看胡乱纷飞的雨幕,“毕竟你也清楚,等你再回来,就是尘埃落定,大事已成的时刻了。”


    秦黯的呼吸紧了紧。


    “皇帝、丞相、太子甚至于漠北,都要卷进来,京城要变天了。阁主怕护不住你,于是送你走。”颜白榆抓着刀鞘,“而我们生来就是一把刀,折戟还是归鞘,天注定。”


    他学不会天象,学不会卜卦,于是窥不破天机,自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秦黯。


    在即将到来的漩涡中,任何人都是孤注一掷,他在投身于一场八成会粉身碎骨的熔炉之前,想最后将一点惦念讲完。


    他叫他的名字:“秦黯。”


    “嗯。”


    “赵收明。”


    “……嗯。”


    “赵公子。”颜白榆收回眼,“如果真的大仇得报,万事已成,你是不是也不愿意见我们这些……拘魂道的人了?”


    秦黯微微抿住了唇。


    “那无论成功与否,我们是不是也……不会再见了?”颜白榆从来都很爱笑,如今也在笑着,“那就……告别吧。”


    “当年迫于任务与形势杀你亲人,对不住。”颜白榆郑重道,“只是还希望你记住,杀人的是拘魂道的荧惑,放你的是叫颜白榆的我。”


    “你叫收明,是因为出生在天色将尽的傍晚,日光散落,月色争辉,星子挂苍穹。”颜白榆撑着膝盖起身,“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白榆正是天上星,白日不见,唯有黯色,方才显现。


    秦黯手指蜷缩,用力地攥紧了帕子。


    他依旧没有说话。


    颜白榆抬手敲在马车车门上,咣咣咣,车停下了。


    “我走啦。”


    颜白榆抓起双刀,毫不留恋地从马车上跳下,地上满是泥泞,他走了两步,没忍住,还是冲回了窗沿。


    帘子猎猎抖动,他终于看见了秦黯的眼睛。


    那一眼那么长,从来贫嘴的颜白榆沉默下来,认真地一遍又一遍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像是要把他记得清清楚楚,记入脑海,刻入骨骼。


    末了,他伸手进去,捏了捏秦黯微潮的发尾。


    “走吧。”


    温暖流逝了,秦黯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掀开了窗帘。


    只握住了一把风。


    颜白榆的身影在拉长、拉远、头也不回,秦黯就这样眼睁睁看他消失在苍茫的夜风里。


    他在看什么,他不知道。


    他有没有不舍,他不知道。


    只是这样看着,看着。


    背道而驰,再不相见。


    *


    靳怀霁一脑门官司地走进了韦府。


    林禄铎是他的岳丈,这个时候韦府对他而言就是个是非之地,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靳相月居然又跑到靳明祈那里哭了一场,嚷嚷着害怕,没有办法,靳明祈只好命靳怀霁亲自送靳相月回府。


    “懿宁。”靳怀霁在门口站住脚,“我就送到这里了。”


    靳相月拿着帕子拭泪,不语。


    靳怀霁定定地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突然说:“行了,此处距离皇宫千里万里之遥,父皇看不见,你还有必要摆出这样一副模样吗?”


    “皇兄这话说的。”靳相月抽噎道,“府上人心惶惶,又是闹鬼又是公爹病重,驸马忙得焦头烂额,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不能怕一怕了?”


    “是吗?”靳怀霁皮笑肉不笑道,“你居然也会怕这些事情,当真是令我大吃一惊。”


    “怎么,皇兄不信?”靳相月睨了他一眼,“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多心狠手辣的人?”


    她用帕子抵了抵眼睛,压低嗓音道:“也是了,若在皇兄心里我不是这种人,当年你怎么会敢利用我,火烧清思宫呢?”


    靳怀霁眼神一凛:“靳相月?!”


    “十岁的孩子能记得很多,我知道皇兄大权在握有恃无恐,所以自始至终都只想明哲保身。”靳相月放下手,“如今不过想要兄长送一送我,就这么难么?”


    靳怀霁攥了攥拳,额头青筋直蹦,知道这是靳相月在给他下威胁。


    这个女人也不能再留了。


    他这般想着,但还是冷哼一声,先一步进了韦府。


    府内静悄悄,他环视一圈,突然道:“纪凛不在?”


    纪凛去了一个没人想得到的地方。


    祈福寺来往人群熙熙攘攘,在佛祖慈悲的目光里,世人皆有愿望,而他在等了许久,终于在香火气中候到了他想见的人。


    “太子妃殿下。”


    林鹤笙是来祈福的。


    她裹着面纱,刚刚在佛祖面前发愿,跪得久了,膝盖还有些酸疼,侍女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出,转角就撞见一身常服的纪凛。


    她愣了一下,旋即垂下目光:“……纪大人。”


    纪凛做了个请的姿势:“借一步说话。”


    林鹤笙纤长的眼睫一抖,缓缓松开了侍女的手。


    侍女低声道:“太子妃……”


    “你去一旁等我吧。”林鹤笙柔柔道,“我不过是被祈福寺旁开得烂漫的桃花吸引了目光,想过去走走而已。你不必跟着了。”


    侍女警惕地看了一眼纪凛,但还是退下了。


    纪凛与她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多谢太子妃。”


    林鹤笙没有接话,只是道:“纪大人,请吧。”


    四月芳菲,桃花开得旺极,林鹤笙与纪凛一前一后缓步沿着山道前行,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渐渐地没了人声,林鹤笙才停下脚步。


    “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那我便直言不讳了。”纪凛抬起头,看着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我想让太子妃殿下帮我一个忙。”


    林鹤笙反问:“什么忙?”


    纪凛沉声道:“帮我救一个人。”


    “你既然通过这种方式来找我,想必这个忙,我不便帮,也不好帮。”林鹤笙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慢慢绞紧了,“甚至于我而言,帮你这个忙,代价深重。”


    “但太子妃还是愿意听我开口。”


    “愿意听和愿意帮是两回事。你就不怕我告诉太子,亦或是我父亲?”


    “若是怕,纪某不会走这一趟。”


    林鹤笙看着他笃定的神色,深深地吸了口气:“……所以,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知道,有些道理太子甚至是令堂都不懂,”纪凛沉声道,“但你懂。”


    林鹤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眼望向妃色连绵的桃花林。


    灿若烟霞。


    在这抹颜色上再多一点红,再多一点红,便成一片晦暗殷红的血迹。


    一滴一滴,自刑架上蜿蜒流下,血腥味浓重。


    刑部大牢里,林禄铎坐在太师椅上,连伪善的笑容都挂不住,恶狠狠地盯紧了上头悬着的人。


    第73章 亲鞫“写那封信的人,是我。”……


    赵敬时在一片浑浑噩噩中清醒又昏迷,昏迷又清醒。


    梦中颠倒错乱,万物皆虚幻,真真假假分辨不明。


    他梦见年少的他跟着外祖父巡视大牢,两人来到刑部大牢,正遇见时任御史大夫的林禄铎在审讯犯人,七十二道刑罚无所不用其极,牢狱里都是血腥气和焦枯味。


    通红的烙铁被扔在地上,林禄铎面不改色地从一桶盐水中捞出湿淋淋的皮鞭,对着刚刚被刻上火烙的犯人扬手就抽。


    “禄铎。”郑尚舟叫停了他的行为,“有些过了。”


    靳怀霜怯怯地往他身后躲,不敢去看那锁链上挂着的、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犯人。


    林禄铎目光自小太子的脸上扫过,笑:“丞相有所不知,审讯犯人不是批折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便罢了。唯有重刑拷打,才能说真话。”


    郑尚舟眼中有一丝悲悯划过,宽大的手掌捂住了靳怀霜的眼:“到底是一条性命,或许他真的有冤屈之处。”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林禄铎将皮鞭在手上拧了两圈,“丞相大人,牢狱脏污,不是您与太子殿下这等尊贵之人能够莅临的地方,还是请回吧。免得小太子吓破了胆,大半夜的都睡不着觉。”


    皮鞭的挥舞声凛然而响,靳怀霜猛地一缩,用手堵住了耳朵。


    “放下来。”


    声音那般坚定地刺入他的耳中,他一怔,眼前那双宽厚的手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荆慈面无表情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怕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你想当杀手,就要杀人,把你身上那文人的清高劲儿收一收,你可怜他们,谁来可怜你?”


    孤鸿剑被踢到他面前,他看见自己颤抖着双手攥住剑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杀了他们。”荆慈不容置疑地下命令,“杀了他们。”


    他看不清那群人的面孔,也已经忘记这是哪年哪月发生的事情,可身体不听使唤,像是被无数人推搡着上前,孤鸿剑掠起令人胆寒的风,剑剑致命,血光四溢。


    他听见他自己的嘶吼,听见他自己的绝望,听见他自己的痛苦,听见他自己的挣扎。


    等到最后一个人的身影在他面前摇摇晃晃倒下,他已然感受不到鲜血顺着脸颊流下的温度。


    唯有一场暴雪扑面而来,将他重重撞倒。


    他没有力气了,眼皮又沉又重,身边又冷又寒,蓦地,一阵温暖自天而降,将他温柔的裹挟。


    那是一片残破的军旗。


    他抬起头,那片残破的军旗被一只手拾起,刹那间完好如初,映着那人爽朗的笑意,如烈阳般璀璨温暖。


    赵平川扛着定远军的军旗,郑思婵微微屈膝,向他递过来一只手。


    他试探着伸出手,却在触碰到之间的那一刻骤然冰冷。


    冰川化战场,蓝天变猩红,雪因战士的血化成河流,风被灼热的烟染得滚烫。


    军旗破了,城墙倒了,万物皆灭。


    双手无力地垂下,一拳冰凉化成硬土,惨烈边疆变成金碧宫墙,那杀人的风好像吹到了京城,他的娘亲脱下一身凤袍,换上一袭白纱,将自己悬上房梁。


    呼号尚未出口,门被关上。


    靳明祈站在他的面前,从来被视为高山的父亲这次真真正正在俯视,带着厌恶、鄙夷、嫌弃与恨。


    一巴掌甩向他。


    “哗啦——”


    那一刹神魂归位,林禄铎扔掉手里的水桶,看着赵敬时从昏迷中猛然醒转。


    “清醒了?”林禄铎冷冷地看着他,“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对吗?”


    从赵敬时被捉至今十二个时辰,没有人来救,没有人来传话,甚至仿佛没有人发现他消失一样,林禄铎既没有等到人来问他的行踪,也没有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


    林禄铎问:“那封说我要杀了韦颂塘的信,是不是你写的?”


    赵敬时说:“你猜啊。”


    林禄铎又问:“你是不是为了怀霜案?”


    赵敬时还说:“你猜啊。”


    林禄铎再问:“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人指使你?纪凛?还是靳相月?”


    赵敬时依旧说:“你猜啊。”


    林禄铎出离愤怒地对他严刑拷打,结果赵敬时除了一句“你猜啊”,就再也没说出别的话,直到方才晕死过去。


    他没有耐心了,于是站起来,揪起赵敬时的发,冷冷地下最后通牒:“你要是再不说,我就直接拔了你的舌头,你也不用再说话了。”


    赵敬时浑身冷得发抖,但是脸庞却是微红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热气——他发烧了。


    但他还是笑了,这次终于说出了别的话。


    “想知道啊,可以。”他歪了歪头,“但我要求陛下亲鞫。”


    林禄铎愣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陛下亲鞫。”赵敬时气若游丝地重复,“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贱民,你——”


    “大人!!”手下适时打断了林禄铎蓄势待发的怒火,急匆匆地赶紧来,也顾不得什么,在两人之间一跪,“大人,陛下口谕,让你即刻带凶手进宫面圣。”


    林禄铎猛地看向赵敬时,对方微微勾了勾血迹尚存的唇,长眉一挑。


    “陛下怎么知道我抓到了人?”林禄铎低声怒吼道,“这才过了六天,时限未到。”


    “听说是太子殿下送懿宁公主回府,顺路去探望了韦大人,可不知怎的,就在太子殿下离开韦府后,韦大人就、就死了。”


    林禄铎额角青筋一蹦。


    “懿宁公主哭着将此事告上了金銮殿,陛下传令太子殿下对峙,懿宁公主说莫非写信陷害大人您要杀韦大人的就是太子殿下,所以、所以……”


    靳怀霁自然是知道林禄铎这边的进展的,所以没有办法,只能先将此事告知靳明祈,说凶手已经抓到,正在拷问。


    靳明祈因为此事不堪其扰,实在没了等候的耐性,直接要求林禄铎带上金銮殿面圣,他亲自来问。


    林禄铎抓着赵敬时的手往下,直接掐住了他脖子:“算得挺清楚啊。”


    “谬赞了,不过是一些小手段罢了。”赵敬时艰难地喘息道,“大人喜欢吗?”


    “喜、欢。”林禄铎咬牙切齿地笑了,“这么多年了,实在没人敢算计到我头上,你是第一个。临云阁阁主,确实有几分胆色。”


    他蓦地松手,赵敬时难耐地猛咳起来。


    他看着赵敬时痛苦的身姿,冷声道:“不过,别忘了,老夫浮沉官场数十年,要是因为你这点小手段就能翻天,那老夫岂不是白活了。”


    赵敬时咳嗽的声音一顿。


    林禄铎蹲下身来:“我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就算你不说什么,我也早为你准备好了证人,证明你诬陷的罪过,你就等着在陛下面前给自己收尸吧。”


    *


    皇宫。


    乾安宫。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


    他曾经在这里无忧无虑地生活过,却没想到最后落得个如此悲惨的结局,落荒而逃,狼狈不堪。


    这里曾是他的家。


    现在没有他的名。


    赵敬时被束着手脚走过年少时走过的每一条路、每一块砖,初夏的暖阳驱散了几分他身上的冷,在迈步进乾安宫之前,他突然停住脚步,抬头认真地看过这里的一砖一瓦。


    林禄铎没好气:“看什么?”


    “无碍。”赵敬时收回目光,摇摇头,“走吧。”


    他抬步,终于又回到了乾安宫中。


    硕大的屏风立在堂中,一炉香在屏风前安静地燃烧,模糊了帝王的身姿,也遮蔽了罪人的容颜,草民没有资格面见天颜。


    赵敬时被按着跪下。


    林禄铎朗声道:“陛下,臣已捉到幕后真凶。”


    “朕已经让太子与懿宁都先回去了。”屏风后的靳明祈摆了摆手,“一家人,闹成这样子,传出去让天下人如何嘲笑皇家,当真是贻笑大方。”


    “公主一片孝心,太子无妄之灾,才有此番争夺。”林禄铎长揖一礼,“如此纷争,皆因我身边之小人——临云阁阁主,孤鸿。”


    赵敬时感受到屏风后的目光挪了过来。


    隔着硕大的屏风,隔着烟雾缭绕,明明知道靳明祈看不清自己的面庞,赵敬时还是傲居地抬了抬头。


    “孤鸿?”靳明祈漫不经心道,“丞相,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儿?”


    “懿宁公主发现那封谋杀信正是来自于临云阁,临云阁是大梁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按理来说,不该如此轻率地将所谓的生意交代给旁人。敢如此大胆的,臣直接锁定了阁主,以此来调查。”


    林禄铎长袍一震:“果然,这一查就查到了端倪,剩下的事,臣想请人证来讲。”


    靳明祈道:“传。”


    一个人走了进来,扑通地跪在了赵敬时身边。


    “草民和顺,叩见皇帝陛下。”


    和顺生了一副白净皮囊,走动间一股墨香,指缝里还有未褪的墨痕,一看就是平素舞文弄墨的人。


    但再怎么有才华的人,面见天颜还是难免紧张,因此在得到平身的诏令后,他还是跪在那里,颤颤巍巍道:“草民……草民不知会闹出如此大的乱子,请陛下恩允,让草民跪着说吧。”


    靳明祈无可无不可,准了。


    林禄铎道:“和顺,你也不必紧张,你直接告诉陛下,你身边的这个人,有没有找过你习字?”


    和顺快速地瞥了一眼赵敬时,怯怯道:“有……有的。”


    “一年多以前,我身边这人曾经来找我习字,并带来了一份手书,让我教他上头的字体。”和顺颠三倒四道,“草民平时除了写写对联、匾额之类的谋生以外,还会仿人字迹,不过草民实在不知那是林大人的墨宝,否则、否则也不会……”


    林禄铎打断他:“不必说旁的,你直说,你身边这个人找你来学我的字,对不对?”


    和顺拜下:“对的。”


    “可有何差别?”


    “草民终日与各种字迹打交道,深知再像的字,落笔也难改,细微之处也能见端倪。大人可以让草民比对落笔痕迹,这不难分辩。”


    “陛下,如此说来,臣愿意将那封信再抄一份,再让孤鸿再以自己的笔迹抄录一份,三份笔迹相对,便知真假,还原真相!”


    靳明祈没有立刻作声。


    因为他很突然地发现,从踏入乾安宫伊始,唯有林禄铎与和顺两人一唱一和的声音响彻此间,这位“孤鸿”跪在两人之间,没有插一句话。


    静了片刻,靳明祈这才问:“那么你呢?对于丞相与和顺的供述,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赵敬时这才缓缓抬头,隔着硕大的屏风,他知道皇帝在看他,仔仔细细看他,却也看不清他。


    他幽幽笑了:“没有,我没有任何要反驳的话。”


    这下不仅是靳明祈,就连慷慨激昂的林禄铎与胆怯顺从的和顺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赵敬时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破屏风,看进靳明祈眼中:“陛下就不用再审了。伪造林丞相的字迹写那封信的人,是我。”


    第74章 诳语“喜欢吗?林大人。”


    大殿里一静。


    靳明祈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招了?这就……招了?


    林禄铎敏锐地自己掉入了一个更大的陷阱,而眼下是最后的求生机会。


    他扑通一声跪下,不给靳明祈也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急急道:“陛下!此人构陷朝廷命官,胆大包天,其罪当诛!”


    他急促地喘息着,对上赵敬时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愈发显得惶恐:“还有韦大人身死一事,想必与他也逃不了干系!陛下!臣以丞相之名请您严惩不贷!”


    “严惩不贷?”赵敬时幽幽地反问,“林大人想怎么严惩?”


    林禄铎阴狠地吐出几个字:“九族抄斩。”


    “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敬时突然大笑,那笑声仿佛从他的胸腔直接迸发,满腔肺腑都被震得颤抖,他边笑边弯下腰,捂着嗵嗵跳动的心脏,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林禄铎被他突如其来的狂笑震在原地:“无知小人,明堂上——”


    “小人?严惩?九族?”


    赵敬时渐渐止了笑音,用手将自己撑了起来:“九族啊……我哪里还有九族。”


    靳明祈眉心一皱。


    “不对,还有的。”赵敬时目光冷冷地扫过屏风,落在林禄铎震惊不已的面庞上,“不过,我怕你不敢杀。”


    “疯了……这个人疯了!!!”林禄铎不敢再耽搁,立刻扬声道,“来人!快来人把这疯子带下去——”


    “着什么急啊。”赵敬时斜睨着他,“陛下还没说话呢。林丞相这般急切,难道不也正是做贼心虚吗?”


    “本官有何做贼心虚?”


    “是吗?”赵敬时左手一抬,那动作间竟有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那不着急。陛下,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虽然信是我伪造林大人的字迹写的,但我有一句话想问问林大人。”赵敬时微微扬起头,眼睛讥诮地一眯,“你怎么这么快,就能把和顺这个重要人证逮捕归案呢?”


    林禄铎一噎,仿佛过了亘古一般绵长,又仿佛只有眨眼之间,他猛地反应过来赵敬时言中深意,刹那间冷汗爬满后背!


    “陛下。”赵敬时挺直了腰背,“伪造字迹不是什么正经勾当,和顺再是书法大家,也不可能拿着能够伪造字迹之事招摇。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个能够模仿旁人字迹八。九分像的和顺。而林大人——十日之期未至,居然就能够如此准确地挖出这个人。”


    靳明祈的视线已经落到了林禄铎身侧,赵敬时铿锵有力地下了最后断言。


    “敢问林大人,这到底是因为这件事才如此机缘巧合又轻而易举地挖出了和顺,还是你早早就知道,唯有他有这种本事?”


    赵敬时将原话送了回去:“和顺,你不必紧张,你再次直接告诉陛下,我身边的这个人,有没有找过你习字?”


    重重视线将和顺压得匍匐在地:“陛下,草民万死——”


    林禄铎霍然起身:“和顺!!!”


    赵敬时眼眶猩红,死死地盯紧了林禄铎暴怒的面庞:“告诉陛下,我身边的这个人,找你学的是什么字!?”


    “不,我没——”


    “平川贤婿,见字如晤。”


    林禄铎仿佛被人当胸一剑,赵敬时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能够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惊闻朔阳阙州之变,京城流言四起、物议如沸。吾深知贤婿忠肝义胆,绝非狼子野心之人。还请冷静处之,勿入邪僻之阴诡。汝虽为东府之亲眷,然终为大梁之将首,切勿因一家之姓,致使万家罹难也。”


    当“平川贤婿”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赵敬时在讲什么就不言而喻。


    林禄铎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不可能,怎么可能?!


    当年那封信、那封信出了郑府的门就被自己拦下了,信使都是他自己的人!郑尚舟之后、自己之前不可能再有旁人经手。


    怎么会一字不差,怎么会——


    林禄铎几乎站不住,他踉跄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盯紧了赵敬时的面庞:“你到底是——”


    谁!?


    赵敬时眼眶发红,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轻声道:“喜欢吗?林大人。这是我专门给你准备的囚笼。”


    “这就是你让陛下亲鞫的原因,你根本就不在意,或者说根本就不想在韦颂塘谋杀案一事上纠缠,你只是为了、为了……”


    赵敬时替他说完:“为了让你帮我把证人带过来。为了让你和证人能够同时一起面圣。”


    他太了解林禄铎了。


    一旦让林禄铎发现任何他想要调查当年郑尚舟谋反案,林禄铎第一个就会杀和顺灭口,再加上这些年没有人敢当着靳明祈的面儿触碰怀霜案,这事永远都无法在靳明祈面前分辨清楚。


    林禄铎的老谋深算,总得让他尝尝自己算计自己的滋味儿。


    “喜欢吗?林大人。”赵敬时又问了一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算计了一辈子,被算计的滋味怎么样啊?指鹿为马颠倒朝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感觉,又怎么样啊?”


    “还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林禄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青白。


    “那就是不用了。”赵敬时话锋一转,朗声道,“那陛下,我来给您讲讲吧。”


    “隆和二十四年,十月初八。丞相郑尚舟写信一封发往北疆,被林禄铎派人截断,送至和顺处,研习郑丞相字迹习性,直至替他写了一封新的书信。”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初三。卯时三刻。御史大夫林禄铎上奏,称截获一封行迹鬼祟的书信,打开发现满是谋逆之语,不敢耽搁,速速呈报。陛下看了,发现是丞相郑尚舟与中宫皇后图谋不轨,意图扶东宫上位,窥伺神器。”


    “辰时初。陛下传郑丞相诘问此事,郑氏、赵氏,全族下狱。念及与中宫旧情,陛下隐而未发,这股怒火暂且未波及后宫。”


    “巳时一刻。陛下提审禁足延宁宫的废太子,名为提审,实为斥责,陛下对此事,早就深信不疑。”


    “戌时。消息还是落进明懿宫,皇后未解释一句、未辩驳一句,直接三尺白绫将自己悬上了房梁。”


    “这就是怀霜案三罪之密谋逼宫案。”赵敬时勾了勾唇角,“陛下,此番密谋,当真是……天衣无缝。”


    林禄铎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与和顺合起火来算计我!你们!!!”


    赵敬时掰着他的手,森然笑着说:“林大人,记得那句话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


    和顺被赵敬时找到的时候是惶恐的。


    “阁、阁主……”和顺看着他将孤鸿剑压在桌上,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刚刚、刚刚林丞相是来过,我我我什么都没说,阁主、阁主……”


    “不,你要说。”赵敬时慢条斯理地捡着他桌上的字帖看,“他想让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就行了。”


    和顺懵了:“说……说实话吗?”


    “当然是实话。”赵敬时拎起一副,对着天光看了看,“不过你要记住我一句话,和顺,既然说了实话,就要说到底。无论是关于我的,还是关于他的。”


    “好好好,好计谋!好算计!!老夫居然为他人算计自己做了嫁衣!!!”林禄铎收紧十指,“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派来的,是不是纪凛,是不是为了我这个位子,还是郑尚舟,还是任何人!?到底是——”


    “够了!!!”


    一声怒喝暴起,靳明祈遽然起身。


    他心头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焦灼、难耐、痛苦。


    他好像看到了无数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非不辩、黑白不分,骂他宠信奸臣、残害忠良。


    还有——


    他想起雪地里,那双悲戚的眼睛。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要害您!”


    “外祖也没有,姨父也没有!”


    “他们是被冤枉的,儿臣是被冤枉的!”


    “求父皇明鉴!”


    “爹爹——!!!”


    咣地一声,屏风被折子砸破一角,在破损的丝线中,靳明祈看清了林禄铎狰狞的面孔。


    他手下掐的那个人……让他上前来,让我看看,那是谁?


    可惜额角一晃,他没有看到那张面孔。


    一把火在心头烧,烧得他头晕目眩,踉跄着往下走了两步,便已经要摔倒在地上。


    他握住太监的手,沉声喝道:“林禄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信是怎么回事儿?郑尚舟又是怎么回事儿!?那封信不是给皇后的吗?!”


    即便如此他还保留了皇后的身后名和最后的尊严!!!


    难道居然会是他错了吗?!


    林禄铎一把推开赵敬时,膝行两步爬上前:“陛下……这都是胡说八道,完全是构陷!无论是韦大人之事还是当年的书信,臣——”


    “当真是胡说八道吗?”


    乾安宫大门骤开,靳相月身后跟着另一道影子,裙摆在门槛上一闪而过,像是游弋的游鱼。


    林禄铎不敢置信道:“鹤笙???”


    林鹤笙脸色惨白,站在靳相月身后,任由她放开了自己的手。


    “陛下,儿臣在公爹书房中发现了这个。”靳相月将一封信交给大太监,“林丞相,谋杀暂且不论,若你当真没有做,那这封暗中让他强迫郑丞相与赵家主母画押的书信,又是从何而来?”


    她诡笑一声:“这次,总不会是又有人模仿了你的笔迹吧。”


    林禄铎只是脸色铁青地盯紧了林鹤笙。


    靳明祈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封信上的内容,在头痛欲裂中盯紧了林鹤笙那张沉静的面容。


    “太子妃,你怎么这个时候,与懿宁一同来这里了?”靳明祈将手中书信攥成一团,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支撑着他最后的清醒,“你又有什么话要说吗?”


    第75章 罪愆“整个怀霜案,最大的黑手是你!……


    “鹤笙!”


    “鹤——笙——”


    春来风景如画,林府的紫藤花架下坐着一位身着黄衫的少女,正偏头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就连花朵掉落在膝头书卷上也未感知。


    蓦地,一只手从她身后绕过,将那朵落花簪在了她的发上,鬓发微痒,林鹤笙猛地清醒过来,转头就见赵敛晴背着手冲她嘻嘻地笑。


    “你来了呀。”林鹤笙眼睛里浮现一丝笑意,“怎么都没有声音,吓我一跳。”


    “我还没声音呢,从进你们家后院的门就开始扯着嗓子喊了。”赵敛晴往她身边一坐,捞过她膝头书卷翻着看了看,“这什么书……啊,《史记》。”


    “嗯,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父亲也想让我多读些。”林鹤笙将书卷抵在心口,“或许我所疑惑的事情,终归能在浩如烟海的史书里找到答案。”


    “事情?什么事情啊?”


    赵敛晴为难地刮了刮脸,看书写字那都是她弟弟爱好的事情,她从小到大就很难在书桌前坐住,却难得手帕交是个小书虫,她一直觉得很神奇。


    “哦——”赵敛晴眼珠一转,抻长了音调打趣她,“我听说了,肃王选了你做王妃。婚期就定在三个月后,你不喜欢他?”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林鹤笙脸上飞红,“男婚女嫁,本就是媒妁之言,他是皇亲国戚,父亲也说,他会是一位好夫婿。”


    “我看倒未必。”赵敛晴翘着腿,被林鹤笙拍了一巴掌后才悻悻放下,“今上除了咱们太子殿下能把哪个儿子看得入眼,我之前跟小叔觐见的时候偶遇过那位肃王,瞧着一脸阴鸷的模样,不像是什么好人。”


    林鹤笙微微张大了嘴,发出一声有些迷糊的:“啊?”


    “要不,我带你跑吧。”赵敛晴胳膊一伸,环在她脖子上,“你就说要跟我去边塞见识见识,等你回来了,婚约肯定也取消了,你就不用嫁给那个阴森森的肃王殿下了,好不好?”


    “可是陛下圣旨已下,我走了那是抗旨不遵。”林鹤笙垂下眼帘,“而且……我父亲是不会同意的。”


    “啊呀,父亲父亲父亲,我跟你说什么怎么都是你父亲。林鹤笙,你没有自己的是非判断吗?”赵敛晴急了,叉腰蹦在她眼前,“我爹还不同意我上战场呢,那又如何,我还不是照样跟着小叔摔打历练,过得好不快活,你呀,天天读这些书都读傻了——”


    食指在林鹤笙眉心一戳,赵敛晴常年习武,指尖有薄茧,戳在林鹤笙这等细皮嫩肉的大小姐额间一戳一个红印,她下意识伸手捂住,看着手帕交的赵敛晴狂放道:“徜徉于天地,才是真逍遥!”


    “林鹤笙,你要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


    林鹤笙,你要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


    明堂上,目光灼灼之下,所有人都盯紧了这位太子妃,没有人知道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


    就连赵敬时都紧张地盯着她。


    半晌,她轻移莲步向前,柔柔在屏风前拜下:“儿臣给陛下请安。”


    “起。”靳明祈现在很不安定,语气也带了几分不耐,“太子妃如果没有旁的事,就先退下吧,你让太子也先放宽心,剩下的事——”


    “陛下。”林鹤笙没有起身,甚至略带生硬地打断了他,“儿臣不是为太子而来,而是为当年的怀霜案而来。”


    她缓缓抬起眼:“儿臣手中,有当年郑丞相被诬告的证据。”


    一石惊起千层浪,满堂哗然,她说她有郑尚舟被诬告的证据,背地里指控的人是谁不言自明,林禄铎五官都扭曲了,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是向来柔声细语的女儿说出口的。


    “林鹤笙……”


    “父亲,不要一错再错了。”林鹤笙闭了闭眼,不让泪水流下来,“你们要做什么事,我都知道的。”


    早在林禄铎与靳怀霁密谋的那个晚上,林鹤笙送羹汤的那个深夜,她听见了他们的交流,知道他们意图推韦颂塘当替死鬼,也知道他们所谓留存了“后手”。


    她只是一直在装作不知道。


    直到那一日纪凛找上门来,她的所有纠结不安都有了存放之处,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错觉。


    她心里早知这些事情不对,这些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但因为父权,因为夫权,她都默默地忍了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真的能心安理得吗?


    她心里清楚靳怀霁心之所往,知道他一旦成功,自己便是一国之母,可是,那真的是她自己想要的吗?


    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陛下,儿臣在林丞相书房中找到了这封书信,字迹与家父并不相同。”


    太监不敢耽搁,急忙忙呈上。


    靳明祈忍着头痛展开,上面果然是郑尚舟的字迹,且内容里的一字一句,正与方才赵敬时所说一字不差。


    “公爹一直担心与林丞相是与虎谋皮,因此留了这份证据,想将来万一时还有个活命的机会。”靳相月适时插话道,“却不想到底还是没能防住,丢了性命。林丞相,你收着这份手书,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林禄铎没有理会她。


    甚至于他都没有理会所有人,他自顾自地走向自己的女儿,一步比一步颤颤巍巍,一步比一步苍老。


    “鹤笙,”他不敢置信地弯腰看着她,“为什么啊?”


    “父亲。是您教我的。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可您在做什么?”


    林鹤笙还是落下泪来,她压低了声音,似是羞愧,也似是给父亲与丈夫最后的机会:“你们说的隐晦,可是我看见过,太子手里明明一直有和漠北人往来的痕迹,你们想做什么?用漠北人撬开金銮殿的大门吗?代价是什么?那是叛国。”


    “你你你你!!!”林禄铎恨铁不成钢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旦事成,你是皇后,是皇后啊!!”


    “皇后又如何,太后又如何?这血淋淋的位子,我坐不得!”


    “一将功成万骨枯!”


    “可那是无数的百姓和万里山河!”林鹤笙嘴唇都哆嗦起来,“当年敛晴死的时候,我就该发现端倪了,漠北为什么会如入无人之境般袭击阙州城,定远将军全家埋骨北疆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真的与我的枕边人无关吗?”


    “我的丈夫,害死了我的手帕交。”林鹤笙攥紧五指,“我一直不敢面对,可如今,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也不想再为虎作伥了,我的沉默就是罪,我必须要说出来!这样才不会有第二个赵敛晴,第二个定远军,第二个阙州城,甚至是第二个皇太子!!”


    “孽障——!!!”


    林禄铎一巴掌扇在林鹤笙面上,靳相月一把扶住林鹤笙,还未来得及替她看看,只见那从来温柔顺从的女子捂着脸转头,对自己的父亲流露出了失望与恨意。


    “你不配当一国丞相。”


    “林鹤笙!!!”


    靳明祈实在忍不了了,抄起一摞折子“砰”地砸了下去:“都当朕死了是不是!!!”


    急火攻心,他几乎喘不过来气,大口大口地呼吸同时抚住了钝痛的心口,他手指都在颤抖。


    “林禄铎。”他怒喝一声,“林禄铎!你想干什么!!!你想反了天不成!!!”


    女儿的责怪、君王的怒火、众人的鄙夷……林禄铎突然冷静了下来。


    那股怒火像是倏然灭了,心思一片澄定,他反倒镇定地抚了抚自己褶皱的衣袍,扶正了自己的官帽。


    然后他抬起头:“我想干什么?陛下你不应该最清楚吗?”


    靳明祈喘出一口粗气。


    “怎么?陛下,无知就能掩饰罪过,判处我,你就没有错了?”林禄铎声音骤然尖利,“别忘了!害死郑尚舟还有赵平川一家的主谋,你也有份!!!”


    “你敢这么对朕说话!?”


    “我凭什么不敢?”林禄铎一脚踹翻香炉,刹那间香粉四溢,灰尘飞溅,“我为官数十载,从踏入官场的那一刻起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你看见了吗?没有。”


    “我当刑部侍郎、做御史大夫,坐镇三法司的时候明断了多少案件,你看见了吗?没有。”林禄铎顿了顿,“你眼里只有你的皇后,你的赵家,你的眼里没有我,没有任何大臣。所以,我的妻子、鹤笙的娘亲,因为我明断案件的背后有富家子,而被报复致死,你连个慰问与处责都没有。”


    “你没错?那是因为我们蒙蔽了你的错,我们每天高呼‘陛下英明’‘陛下万岁’,你就真以为你是个英明的君主了?错都是我们的,对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奸臣败类,对都是因为你英明神武——我呸!”


    “皇帝,你扪心问问你自己,当赵平川以军挟政的骗局传到京城的时候,当我把那封伪造的谋反信送到你面前的时候,当你从延宁宫翻出那包红纱毒的时候,你心里到底是‘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对我’,还是‘终于给了我个合理的理由杀掉他们’!?”


    “还看不清吗?陛下!皇帝!靳明祈!!!”林禄铎声嘶力竭,“整个怀霜案,最大的黑手不是我们这群人,而是放任我们去陷害、去构害、去诬害的你!!!!”


    “事到如今,哪怕连我都想不通,靳怀霜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不满意的。”林禄铎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所以看清了吗?你的心意,就是我们这群人的行事所向。没有你的默许,哪里有我们这些小人谄媚的机会?哦,说起来,我当时还搜罗了貌美的女人,本想送给你,可惜那女人太烈,没等我送进来,她就自杀了,可惜,要不然,你的罪名还能再多上一桩。”


    “所以,你就是这样,杀死了我的母亲。”


    乾安宫的大门缓缓合上,纪凛逆光而来,盯紧了林禄铎微僵的脊背。


    “林禄铎,多行不义必自毙。”纪凛嘴唇轻启,“我来把这句话还给你了。”


    第76章 谋反“原来谋反的声音,是这样的。”……


    林禄铎的面庞都扭曲了。


    那一瞬间他已经知晓了所有的因果轮回,今天这件事闹到这副场面,绝无可能再有善终。


    极度冷静后是极度的癫狂,他疯笑起来,颤抖的手指划过一个又一个他熟悉不熟悉的面孔,最终落在那断裂的屏风缝隙中,遥遥指住了靳明祈。


    “大胆!!!”靳相月喝道,“林禄铎,事到如今你罪无可恕,居然还敢用手指着陛下?你当真是不要命了!!”


    “靳明祈!今天老夫敢站在这里说出这些话,就没想着要与你继续那君圣臣贤的伪戏!”


    他拂袖一甩,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连乾安宫都抖了三抖。


    大太监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靳明祈,尖着嗓子喝道:“来人!来人!!护驾!!!有人要造反!!!”


    殿外空无一人。


    “人呢!?”靳明祈暴怒,“人都哪里去了?!”


    “陛下,这可能是老夫最后一次唤你陛下了。”林禄铎掌心轻抚,方才还无影无踪的金吾卫刹那间冲了进来,将乾安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有一句话说错了,太子要继位,怎么能算造反呢?”


    林鹤笙下意识回过头,残阳如血,将半边京城染成血色。


    京城外,靳怀霁集结齐了偷渡至此的五万漠北军,换上戎装跨上战马,浩浩荡荡地闯入了被轰开的城门。


    陆诉桓差人送了他一封信,隔着万里之遥,他也能想象到陆诉桓狡黠的笑意。


    “能够将这五万人都顺利送进来,可不止东宫殿下你一人的功劳。”信中写道,“替我谢谢我的好外甥,他叫纪凛。”


    “殿下,替罪羊为你找好了,人马替你备齐了。记得本王的靖江以北,半壁江山。”


    靳怀霁差人回了他一个字。


    好。


    靳明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孽子!这个孽子!!”


    “新帝登基,太上皇,您老了。”林禄铎阴恻恻道,“清思宫尚未修缮完毕,臣会加班加点进行赶工的。届时,一定让太上皇您住得舒舒服服,颐养天年。”


    “至于你们——”


    林禄铎手掌一翻,蓦地发现在人人惊慌的面孔上,突然出现了一副波澜不惊、甚至勾起几分笑意的面庞。


    是赵敬时。


    纪凛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错了一步,将他半身挡住。


    林禄铎对他是有几分惧意的,见状下意识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啊。”赵敬时闭了闭眼,声音几不可闻,“原来谋反的声音,是这样的。”


    林禄铎那一瞬间目光就变了。


    他方才还笃定的面庞再度扭曲,几乎跟活见了鬼一样:“杀了他、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金吾卫应声而动,赵敬时在渐行渐近的死亡中叹出了最后一句:“也算是……终于听过了。”


    下一刻,赵敬时眼神一凛,撑着纪凛的手腕翻身而起,一把抓住纪凛腰间佩剑,刷地抽出——孤鸿剑的寒光映彻乾安宫!


    “林禄铎,今天我们新账旧账,该一起算算了。”


    *


    风声鹤唳。


    金吾卫反叛,靳怀霁逼宫,皇宫内乱成了一锅粥。


    小宫女提着裙摆,急惶惶跑进顺华宫,淑妃居然还在打香篆。


    “娘娘!!”宫女扑通跪在她裙边,“太子逼宫,有人往咱们宫里来了,快跑吧!”


    靳怀霁此举没有退路,第一个要杀的一定是除自己之外唯一有继位资格的靳怀霖。


    江璧晗放下香勺,杏眼里划过一道寒光。


    “母妃!”靳怀霖扑进她怀里,“大皇兄他……”


    江璧晗没有看他,没有替他拭泪,反而将他推开几寸:“有劳你了。”


    谁???


    靳怀霖与宫女一同回过头去,身后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道影子。


    那人手持双刀,面色阴冷,手掌却是温暖的。


    颜白榆顿了顿,单膝跪地行了个礼:“……谨遵姑娘吩咐。”


    姑娘???


    江璧晗迅速从发间拆下一柄金钗,拉着靳怀霖一起交到颜白榆手里,推着他合拢掌心。


    “此钗末端有昔日‘拘魂道’门令。见此令者如见门主,同孤鸿那块有一样的效力。”


    江璧晗十指纤纤,却在暗处生有薄茧。


    那是杀手终日习武才会生的茧:“国家危急存亡之际,拘魂道、临云阁,都不能独善其身。”


    “此战。”


    二人四目相对,看清了里头的嘱托:“必捷。”


    “母妃——”


    靳怀霖被颜白榆一把抱起,江璧晗将不舍与担忧藏在心底,反手抽出了梳妆台下的三把峨眉刺,一把挽发,两把握于手中。


    她冷静地看着抖如筛糠的小宫女:“有我在,怕什么?”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那峨眉刺上露出镌刻的二字,风霜多年未曾改——


    紫微。


    *


    “报——!!!”


    “大人!外面不知来人何处,将我们的人团团围住!!”


    林禄铎老胳膊老腿早就不能亲自提剑砍杀,躲在金吾卫的后头,闻言目眦欲裂:“什么?”


    “你真以为我这个阁主是徒有虚名?”赵敬时一脚踹翻冲上来的金吾卫,几乎要蹬到林禄铎脸上去,“就你有人?我没有??”


    “你——你——”林禄铎恶狠狠地盯着他,“其余人都别管,先给我杀了他!!!”


    一道寒光劈面而过,纪凛面若寒冰,只差毫厘就能割断林禄铎的喉咙。


    攻势削弱了几分林禄铎的气场,他落在赵敬时身边,尾指轻轻碰了碰赵敬时微微发烫的手背。


    他低声道:“别硬撑。”


    “还成。”赵敬时用牙叼着绷带扯紧,将被林禄铎用刑的地方裹严实了,“区区小伤,不足杀人来得让我兴奋。”


    话音未落,两道游龙一样的影子掠了出去,锋芒毕露,剑影随着人形划出银蛇一般的激荡剑气,眨眼间三进三出,血流无数。


    砰地一声,屏风被砸倒,大太监拂尘一甩,将靳明祈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靳明祈被靳相月她们拥在中央,悲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大梦没有清醒。


    从来威严的地方变得沸反盈天,殿内暗红色的地毯被血液铺就了新鲜颜色,泛着一阵又一阵令人作呕的腥气。


    低眉顺眼的丞相脱下了伪装的那层皮,看向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恭顺与谦卑,只有满怀的恶意与讽刺,要逼着他滚下皇位来。


    殿外,喊杀声响彻云霄,仿佛这里不是庄严的皇家禁地,而是苦寒的边境小城。


    荒唐。


    荒唐、荒唐、太荒唐!!!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靳明祈紧紧攥着座上龙首,像是握住了最后的希望和权柄。


    那两个人——


    纪凛手持太行剑,一改昔日文臣那副沉静模样,素来如霜如雪的眉眼间也写满了杀戮与血腥,金吾卫的鲜血泼在他的脸上,好像只如一捧温热的水洒在面上,丝毫不阻拦他劈向下一个人。


    而另一个。


    另一个……


    靳明祈的头开始剧痛,他看见了那个“孤鸿”的面庞,可又像是没看见,神思像是被铁水注牢了枷锁,拒绝着他、抗拒着他去分辨出有关于这张面庞的任何记忆。


    他只能看清此人身形消瘦,却蕴含了极强的力量,那腰肢每一下都能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杀人的手法老道又自然,长剑一进一出,洋洋洒洒的血珠如同一场纷飞的雪花,可一丝一毫也沾染不上此人的衣摆。


    靳相月感受到靳明祈猝然粗重的呼吸,她眼眸一沉,转身从袖中掏出一颗赤色的药丸。


    “父皇,您别急,我们一定会没事的。”靳相月端起桌案上一杯茶,手掌一盖,就连药带茶一起哄着气到神志不清的靳明祈吞了下去,“您定定神,好好定定神,儿臣陪着您呢。”


    “报——!!!”


    一片金铁交鸣,那声突破重围的禀告就显得尤为清晰,林禄铎已经被逼退到了殿外,闻声连忙接下:“何事!?”


    “报!大人!太子殿下已带兵杀入京城,即刻便到皇城下!!!”


    赵敬时脸色一冷,抓起一旁金吾卫的长箭,劈手扔出,正中那人眉心!


    长箭削断林禄铎的一缕发,他张狂地笑起来:“看见了吗!听到了吗!哪怕你有多少人手,到头来还是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太子登基乃是天命所归!如今大事将定,你们还要负隅顽抗不成!?”


    纪凛捏了捏赵敬时的手指:“夏渊和段之平在外面,百姓无虞,别乱想。”


    赵敬时重重地“嗯”了一声。


    纪凛突然笑了一声,两人肩并着肩,手抵着手,面对着群狼环饲的局面,低声说话竟然也能说出一种耳鬓厮磨的亲昵:“阿时,你还记得之前我问过你的问题吗?”


    赵敬时下意识想反问“哪句”,但看着眼前千钧一发的场面,突然就不必问了。


    ——阿时。我再次郑重其事地问你。你真的,想要毁了大梁吗?”


    ——之前我就问过你,你说这种腐烂糟朽的朝堂留着有何用,毁了也不可惜,但如今毁掉的机会近在眼前。


    纪凛知道他明白了:“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


    赵敬时掀起眼帘,被纪凛眼中的信任承接了满怀。


    “还记得吗?”


    赵敬时攥紧了孤鸿剑:“我记得。”


    “我一直,都记得。”


    话音未落,太行剑先他一步出鞘,替他挡去蜂拥而至的金吾卫。


    而他猛地转头,长剑轻鸣,指住了龙椅之上、几近神志不清的靳明祈。


    第77章 太子“本宫乃大梁皇太子!”……


    七年了。


    赵敬时提着剑快步向龙椅走来。


    自从明懿宫院内风雪夜一别,他七年来不曾直面过靳明祈的脸。


    该如何讲。其实他记忆里靳明祈的模样已经很模糊。


    唯有那双怨毒的眼睛,抹杀了十七年的父慈子孝,在寒风朔雪中如同看着仇人一样盯着自己,在最初的最初让他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枕头湿透,不知是汗还是泪。


    但那都是以前了。


    他已经来到了足以与靳明祈对视的位置。


    他无声地注视着靳明祈,靳明祈惊恐地盯着他。


    他不知道在靳明祈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但他早已不在意。


    孤鸿剑指向靳明祈的那一瞬,这位急火攻心又惊恐万分的帝王终于承受不住最后的这一缕寒光,双眼一翻居然昏倒在大太监的怀里。


    一行人吓坏了:“陛下!!!”


    靳相月托住靳明祈沉重的身躯,暗地里向赵敬时递来了个动手的眼神。


    杀了他。


    赵敬时攥紧了孤鸿剑。


    杀了他!


    脑海中无数个声音在叫嚣。


    杀了他!!!


    “铮——”


    剑锋轻鸣,如一条刁钻的蛇,绕开了扑在靳明祈面前的林鹤笙与大太监,那一剑太快了,快到令人眨眼都来不及,便已经结束。


    那一剑也很重,重到整个乾安宫都沉寂了一瞬,林禄铎失去了调度的理智和心神,所有金吾卫也持械僵在了原处。


    天地仿佛静止。


    林禄铎眼珠一动。


    ……杀、杀了???这就杀了???


    下一刻!


    太行剑一力降十会,剑光横遭一大片金吾卫,纪凛撞出一条血路,大吼:“阿时!!!”


    孤鸿剑收剑归鞘,赵敬时伸手一掏,被割开的龙袍里流出的不是属于这位帝王的心头血,而是从中掉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


    说时迟那时快,赵敬时五指一收,根本不留恋靳明祈是死是活,足尖一点自高台上飞身而下。


    林禄铎骤然反应过来:“拦住他!!”


    “谁敢!!”


    太行剑剑光一凛,纪凛以一敌十、锐不可当,剑锋一翻,赵敬时如一只灵巧的燕落在剑身,纪凛双手扶住剑柄,旋即狠狠一抬!


    赵敬时借力而出,脚踏三四名金吾卫的头颅,如蜻蜓点水,自那重重包围下的乾安宫里飞掠而出。


    他手里攥着令牌跑得飞快。


    赵敬时,再快些、再快些!!!


    熟悉又陌生的长街数年来在他的梦里回荡,他记得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如今都在他的足下,目送他迅疾而去。


    阿时,再快些、再快些!!!


    郑尚舟曾经告诉他,怀霜,君子之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再快些、再快些!!!


    仁德的人不忧愁,睿智的人不迷惑,勇毅的人不畏惧。


    靳怀霜!!!


    他终于来到了皇城上。


    夜幕四合,炮火代替漫天星子坠入凡尘,明明灭灭里,谁的面庞都看不清。


    靳怀霁手伸得长,连金吾卫都被策反,如今皇家十二卫彼此敌我不分、群龙无首,如同一团散沙,根本不知发生何事。


    叛军浑水摸鱼,杀了大半抵抗的力量,如同一张深渊巨口,一寸一寸地要蚕食掉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


    段之平带着定远军专挑漠北人砍杀,好不容易抵抗一批又一批,又被靳怀霁逮住空子,假意派人询问他们。


    “定远军皆在京城西门外等候传召,你们深夜来此,可有圣旨?”


    段之平刚杀出一身血,闻言险些骂人:“你在放屁!?”


    “没有圣旨,带兵入京城,甚至逼近宫墙,按照谋反罪论处。”段之平仿佛看到靳怀霁露出阴森的微笑,“来人,将他们——”


    “传陛下圣旨。”


    那一声在炮火中尤为清晰地传来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传陛下圣旨!”


    段之平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望去——


    夜幕笼罩下漆黑的苍穹,炮火映照起朱红的宫墙,二色之间,唯有一袭白袍格外醒目。


    赵敬时站在那儿,在硝烟之中,在血腥之中,他高高举起那枚金色的令牌。


    是天子令!!!


    见天子令如皇帝亲临,赵敬时攥紧了它,喉头滚动几下,声嘶力竭。


    “本宫乃大梁皇太子!传陛下圣旨,皇家十二卫,金吾卫、骁卫、威卫皆已反叛,皇城危急存亡之际,赦令定远军入宫护驾擒贼,封段之平为定远军主帅,有任何人敢强闯皇城,杀无赦!!!”


    一片混乱中,唯有那枚天子令如明日初升,又如劈山开海,乱成一团的皇卫终于得了明晰的指引,看清了是敌非友的真面目。


    而隔着十丈宫墙,硝烟漫漫,段之平无比确定,赵敬时在看着他。


    靳怀霜在看着他。


    他一剑捅穿了那不怀好意之人的胸口,献血四溅,他心如擂鼓:“臣!谨遵太子殿下令旨!!!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敬时手掌按在微微发烫的墙砖上,渐渐蜷起五指。


    那枚天子令那么凉又那么烫,握在掌心里如同冰与火相撞。


    他一面唾弃着靳明祈,却又记得,这枚天子令存放之处,或许这世上除了靳明祈本人,唯有他知道。


    那时他尚且年少,他还有慈爱的父亲,抱着他放在自己的胸口,将他稚嫩的手抵在胸口。


    “怀霜,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吗?”靳明祈的笑影,很早他就看不见了,“这里是我留给大梁的最后一口生机,将来你长大了,万一国有急变,割开这里取出这块硬硬的东西,它可以救大梁一命。”


    “救不了大梁,哪怕救你与你母亲,也是好的。”


    年少的靳怀霜愣愣地问:“那爹爹呢?”


    “爹爹是大梁的皇帝。”靳明祈温暖的手掌盖住他的前额,“自然要与大梁生,与大梁死。”


    城门大开,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段之平一马当先,乾安宫的方向灯火通明。


    “还不到与之同生、与之同死的时候呢。”赵敬时攥着满掌冰凉,抵在心口,足下千军万马飞驰而过,“你该庆幸,你曾经真的只把我当儿子看。”


    *


    靳怀霁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了宫内。


    前头闹得凶,但那不过都是障眼法,他头脑很清楚,他逼宫并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混乱,只需要两件事,靳明祈死,还有,没有能继承皇位的第二个皇子。


    怀霜案都翻出来了,想要杀靳明祈的人不在少数,靳相月这个孝顺女儿就足够让她父皇喝一壶,更重要的是那个……


    靳怀霁从亲卫手中夺过长剑,雪亮的剑光擦亮了他阴沉的眼。


    那个生着一副令人讨厌模样的老四。


    “殿下,不好了,前门失守。”有急报传来,靳怀霁猛地一顿,“定远军杀进来救驾了。”


    “定远军?”靳怀霁不可置信道,“谁给他们开的宫门?”


    传信人略一迟疑:“前门太过混乱,只听……只听……”


    “别吞吞吐吐的,直说!”


    “只听说,是您让的。”传信人不敢看靳怀霁骤然铁青的脸色,“有人持陛下天子令传旨开门,自称是……皇太子。”


    靳怀霁唇角一抽,怒喝道:“我好端端的在这儿呢!哪有什么传令!你们是瞎吗!!!除非靳怀霜死了七年死而复生,要不然这天下没第二个人这般猖狂!!!”


    传信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不敢抬头道:“但天子令确实不假,段之平得了旨意,如虎添翼,带着人就杀了进来。”


    靳怀霁咬牙切齿:“罢了罢了!!!此等关头顾不得谁有熊心豹子胆敢冒充我,叫岳丈动作快些,三七二十一杀了皇帝就得了!靳怀霖交给我——顺华宫搜完了吗!?”


    “搜完了,暂且没有发现四殿下和淑妃踪影。”


    “一群废物!!”


    宫灯摇曳,靳怀霁的脸色被映照得扭曲变色,他平息着怒火,目光从那流光溢彩的瓦片上转过去,最终落定在西北角。


    他冷静了片刻,倏然一笑:“跟我来。”


    西北角是冷宫。


    靳明祈后妃只有四个,病的病、死的死,尚未有人入住此处,因而便空落下来,荒草都有半人高,一片寂静中,推开宫门的声音就显得格外诡异。


    靳怀霁率先走了进来。


    他脚步放得清,压过草丛沙沙作响,像是一只夜半偷闲的狸奴,四下静得怕人,仿佛下一刻就能从荒堆中冒出一只孤魂野鬼,追魂索命。


    可靳怀霁从来不信这些。


    他只想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不想打草惊蛇,于是派人将门口守住,自己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破败的宫门。


    里头的白纱裹着晚风险些撞了他满脸。


    他拨弄了一下,才看见那是一缕又一缕破败的白纱,从房梁上头垂下,像极了吊死人后存留的魂魄,在寂静的夜色里招摇。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剑,将那些白影斩断了。


    有人在跟他玩捉迷藏。


    他今晚兴致好,有的是心力陪着玩。


    毕竟距离金顶唯有一步之遥,除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皇位就是他唾手可得的东西。


    “我好像听见了呼吸声。”靳怀霁勾了勾唇,轻声道,“在哪里呢?”


    那呼吸声蓦地一滞。


    他假意踹翻了木桶:“在这儿吗?”


    他又碰倒了一把椅子:“在这儿吗?”


    终于来到层层帷帐后头,靳怀霁一手抓住一边,刷地拉开——


    “还是在这儿呢!!!”


    缩在供桌角落的靳怀霖捂着嘴哭泣,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掉落。


    “看看这是谁?”靳怀霁阴恻恻地勾起唇角,伸手抚弄了一把靳怀霖稚嫩的脸蛋儿,“这不是我的好四弟吗?怎么大半夜的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靳怀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只能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


    “好生可怜,你娘亲呢?”


    靳怀霁的问话又一次飘散在风里,他的耐心也随之散去:“罢了,那就等着奈何桥上,你再与你娘亲见面吧!”


    “咣!!!”


    脑后阴风一扫,靳怀霁手中长剑反转,将一柄长箭拦腰斩断。


    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一片阴影中,颜白榆蹲坐于房梁,冲他一吹口哨:“哟,看看这是谁,大半夜的,在这儿呢。”


    第78章 白榆“辛苦你了,白榆。”


    对于放火烧自家房子的人,再暗的光线靳怀霁也能分辨得出这张面孔。


    他眉眼一沉,反手就要去抓瑟缩在角落里的靳怀霖,一阵疾风掠过,颜白榆闪现于眼前,飞起一脚踹开他伸向靳怀霖的胳膊,双臂一环,抱着靳怀霖拉开距离。


    颜白榆面对靳怀霖时说话温柔多了:“莫怕。”


    靳怀霖抓着他的领口,小小地打了个哭嗝:“我不怕。”


    “真乖。”


    颜白榆眉眼温柔,抬起头时又是一身戾气:“太子殿下,你就这般心急,怎么,知道今夜过后,你即将与那九五之尊再无缘分了?”


    “有没有缘分,你也看不到了。”靳怀霁怒喝道,“来人!!”


    围困在外的东宫卫闻声出动,如一窝蜂似的将荒宫团团围住。


    “我且不管你出身何处,临云阁又培养了你多少年。”靳怀霁双目恨得沁血,“今天你与靳怀霖,一个都别想走。”


    “啧。”


    颜白榆将靳怀霖捆在自己身上,嘱咐他面向自己抱紧了,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睁开眼睛。


    靳怀霖颤抖的手环住他的脖子,他这才抬起头,将最后一句闲话送给靳怀霁:“废话真多。”


    荧惑双刀蓦地出鞘!


    颜白榆如黑色巨龙,在人群中几乎游弋出一道残影,双刀劈砍斩落,无数东宫卫的头颅就这样晃晃悠悠掉下,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就连靳怀霁都被这扑面而来的杀意镇住了,但成败在此夜一念间,他将自己从那深深的惧意中连根拔起,暴怒道:“给我上!今日斩杀两人者,来日我封镇国大将军!!”


    功名利禄来得如此有效,果然,那些畏畏缩缩的东宫卫不会再退,凭借人多势众给自己壮了几分胆色,喊杀着冲了上去。


    颜白榆被围困其中,面无惧色,甚至还抚了抚发抖的靳怀霖。


    领口都濡湿了一大片。


    “镇国大将军。”颜白榆勾了勾唇,讽刺道,“太子殿下还知道世有‘镇国’二字。”


    “命悬一线的刺客,也敢妄谈家国?”靳怀霁听出他言语间嘲意,反唇相讥,“你懂什么。”


    “是啊,在下只会杀人,不懂大道理,也不懂得之乎者也、君子之道。”颜白榆长刀劈下,贴着那无首尸体一绕,衣袂翩跹,另一把长刀松松握在掌中,眨眼间血光飞溅,“不比太子殿下,学到最后,连土地都可以拱手相让。”


    靳怀霁听见自己的牙齿发出吱吱响声。


    颜白榆擦亮双刀:“难道,当年贵妃娘娘就是这样教养你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靳怀霁暴怒的声音几乎震碎残破宫墙:“闭嘴!!谁允许你提我母亲!!!”


    靳怀霁的生母是靳明祈的第一个女人,当年靳明祈还是皇子时,为了教其人事,将一名宫女赐给他做通房丫鬟。


    这个姑娘姓许,名安澜,十岁那年就进了掖庭,直到成为靳明祈的侍婢,才再次见到金碧辉煌之外的天空。


    从名位上讲,靳明祈对她还算不错。婢女出身,在靳明祈登基后便封为了贵妃,赐居锦宁宫。


    但也就只能从名位上讲了。


    这个女人对于靳明祈而言像是一个物件,需要时顺手拈来,不需要时又弃如敝履。那为人称颂的帝后伉俪情深传遍万里江山的时候,没人记得宫中还有怀胎十月的贵妃在等着皇帝班师回朝。


    帝后大婚时,没人记得宫中有个女人在为皇帝艰难产下他的第一个孩子。


    帝后恩爱时,没人记得贵妃与她的孩子孤孤单单,无人挂念也无人照拂。


    所以靳怀霁一直觉得,他的母亲很不容易,而她早早地离去,是靳怀霁心头无法抚平的一道伤。


    他不允许任何人的嘴里说出她娘亲的封号、尊位,连林鹤笙都三缄其口、避而不谈,更何况是颜白榆。


    颜白榆等的就是靳怀霁这样一个暴怒。


    他抓住了那暴怒之下靳怀霁一闪而过的破绽,一刀斩杀掉扑在他面前的东宫卫,长刀如银索劈下,直奔靳怀霁要害!


    生死一线,靳怀霁求生的本能占据上风,他一把扯过身边的东宫卫拦在身前,荧惑自上而下将其胳膊一刀劈断,破碎的躯体在靳怀霁面前坠落,鲜血与碎肉撞了他满怀。


    他眼睛眨也不眨,抓着那一瞬的视线蒙蔽一剑刺出,颜白榆闪身一躲,正让他怀中揽着靳怀霖的布料直接崩开!


    靳怀霖惊呼声与靳怀霁的狞笑一同浮现,颜白榆当机立断,长臂一伸去要捞即将坠落的靳怀霖。


    靳怀霁的长剑在他扑向靳怀霖的那一瞬间出现在他后心。


    颜白榆下意识想要闪身,而靳怀霖惊慌的眼瞳让他硬生生按下躲闪的本能。


    剑刃入体的闷哼与温暖的怀抱同时袭来。


    那一刻,颜白榆伸出手盖住了靳怀霖的眼帘。


    吧嗒、吧嗒。


    温热的液体滴在靳怀霖的面上,他颤抖着声音:“……颜哥哥?”


    “……嗯。”


    掌心下的眼睫快速地在掌心一扫,靳怀霖惊慌地扒住他的手臂,拉下遮住眼瞳的掌心:“颜哥哥,颜——”


    在他看见颜白榆的面孔之前,先看到的是一柄利刃,距离他眼瞳不过三寸之厘。


    豆大的泪珠瞬间夺眶而出:“颜哥哥……”


    靳怀霁收剑,偌大的一个血窟窿在他眼前浮现,颜白榆闷哼一声,紧紧抱住了他的身躯。


    “没事,我没事。”颜白榆嗓音喑哑,“四殿下,我的使命完成了。”


    “哥哥……”


    “跑。”颜白榆扶住他的腰,猛地将他往外一推,“快跑!!!”


    靳怀霖被推了一个踉跄,再也顾不得什么,抹着眼泪就往外跑!


    东宫卫想要追上去,猛地被一具身躯重重压在地上。


    颜白榆摸不准被捅穿了哪里,或许是肺,甚至或许是……他用手捂住左侧胸口,鲜血喷涌而出,身体在急速失温。


    但靳怀霖已经跑到了门口。


    马上了,就快了!


    再坚持……一小小会儿。


    他捞起跌落在地上的长刀,嘶吼一声,向东宫卫冲去。


    我答应过的。


    荧惑双刀带着他的身躯麻木地砍杀,阻拦着他们去追逐那小小的身影。


    那不只是靳怀霖,那是大梁的希望,那是怀霜案的希望,那是……所有人的希望。


    我答应过的。


    我会守着这簇火苗,永不熄灭。


    靳怀霖前脚刚踏出冷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冷宫瞬间陷入一片汪洋火海!!!


    他脚步一刹:“颜哥哥……”


    “颜哥哥!!!”


    一双手猛地揽住他,惊恐之余靳怀霖不管不顾地拳打脚踢起来,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四殿下。”


    靳怀霖猛地回头,看见了赵敬时晦暗不明的一双眼:“阿时哥哥!阿时哥哥!你快救救——”


    赵敬时是刚刚赶到的,还不等说什么,只听又一声——


    轰!!!


    残宫塌了。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面,赵敬时揽着靳怀霖,仿佛感知不到双腿的存在般,一步一步地往门口挪去。


    火海之内一片狼藉。


    所有东宫卫都死在那巨震下的爆炸中,火海蔓延,烧灼迅速,浓烟滚滚中,唯有一道身影那般倔强地立于原地。


    “白榆……”


    唤声未出口,只见那身影晃了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荧惑双刀仍执在他掌中,长刀捅穿了靳怀霁的小腿,痛得那人撕心裂肺的吼叫,反手一剑,再度捅入那伤痕累累的胸膛。


    颜白榆好像再也感觉不到了。


    火海罡风撩起他散乱的发丝,手一松,双刀重重坠地,他的双臂垂落于地,头颅微微低垂,像是跌进了一场梦里。


    靳怀霁趁机拔出长刀,拖着伤痕累累的腿匍匐着往外挪。


    一双靴子阻拦了他的去路。


    从下往上看,赵敬时的脸色阴得怕人,在靳怀霁颤着声发出那一句“秋来”之前,赵敬时手起刀落,再度捅废了他另一条腿。


    “带走。”


    他呼出一口浊气,推过靳怀霖:“还有四殿下,一起带走。”


    临云阁的人如影随形,闻言绝无二话,当即带着人离开。


    赵敬时顿了顿,提步向颜白榆走去。


    他第一次见颜白榆,是在屠杀拘魂道的那次,荆慈之下,曜魄为首,那么多人跟着他,对赵敬时和秦黯虎视眈眈。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杀了那么多人,唯独在颜白榆面前顿了顿。


    因为秦黯拉住了他的袖口。


    “别杀他。”秦黯低声道,“别杀他。”


    “我选错,杀我我没二话。”颜白榆没有听到秦黯的求情,只是望着赵敬时,“我为我主尽忠而亡,理所应当。”


    “你倒是义气。”赵敬时思索再三,问他,“若你为我所用呢?”


    颜白榆没有回答,赵敬时没有杀他。


    直到如今。


    赵敬时没敢伸出手去探颜白榆的鼻息,只是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颤抖着拍了拍:“辛苦你了,白榆。”


    “你为你主,这话还真让你践行了一辈子。这世上很少有你这么傻的人了。”


    声音蓦地哽咽了:“我答应过你,这单办成了,就放你自由,你不用再当杀手,不用再杀人,也不用再担心因为自己的身份,让你的心上人总是耿耿于怀了。”


    “你说你要好好追求他的。”赵敬时倒抽一口气,“虽然你跟我讲或许他不会等你,但我觉得,或许他会的。”


    “白榆,好好休息一下吧。”


    “等你休息好了,我陪你去找他。”


    “我祝你在梦里,已经想好了与他长久不离的计策,哄他回来,一生一世,这样醒来,去大胆做就好了。钱都算我的,记得请我喝杯喜酒就好。”


    “白榆。”


    “好梦。”


    焦土的气息顺着晚风盘旋万里。


    荧惑星蓦地黯淡下来,惊落了一盏被观星之人握于手中的风灯。


    第79章 斩杀“太子与丞相谋反逼宫。”……


    段之平在皇宫内见到了漠北军。


    那一刹,巍峨的皇宫仿佛变成风雪漫天的阙州,在此处狭路相逢,当年阙州城内的奸细、定远军溃败的真相在这一瞬间连成一线,令段之平攥紧了他的长弓。


    陆南钩那熟悉的面庞远隔千里万里再度出现,段之平唇角一抽,当真是冤家路窄。


    “我当是谁,”陆南钩冷冷勾唇,“手下败将而已。”


    “跟一个手下败家费什么话。”


    陆南钩身后出现另一张与之七八分相像的面孔,段之平的唇角骤然绷直。


    “靳怀霁居然把你放了出来。”段之平不敢想象这位太子已经疯癫到了何等地步,“陆北遥。”


    陆北遥微微一笑:“互利共赢罢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们似的,死守着那虚无缥缈的忠诚。”


    “兄弟们!!”段之平一声怒喝,数箭搭在弓弦上,“我定远军守护北大门十数年,到底还是让宵小之辈击溃了以血肉之躯浇灌的城墙,将军与夫人小姐一同身染污名,至今未洗清。”


    “如今敌军已深入我大梁心脏,今日,决不许一个人活着离开这座城!!!”


    “提着漠北人的人头,告诉皇帝,到底谁才是反贼!!!”


    数箭踩着“贼”的怒吼声齐发,定远军在那一刻如山洪倾泻。


    陆北遥与陆南钩也举起长刀,带着漠北军迎面而上。


    两支军队如同两团浓云,刹那间纠缠在一起。


    交锋多年,彼此对彼此的路数心知肚明,然而这里可不再是漠北人擅长作战的冰山雪原,而是大梁的皇宫禁地。


    熟悉的温度和坚硬的宫砖令段之平心下大定,带着满腔积愤,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再加上定远军挤压已久的郁郁和悲愤,轻而易举就将那一支漠北军打得溃不成军,刀刃割断头颅的声音不绝于耳。


    陆南钩喝道:“漠北军!拿下这座城,大好河山和幸福日子等着我们!!!都给老子上!!!”


    两方都杀红了眼,段之平连珠箭追着陆北遥的身影,箭矢叮叮当当钉了一排,陆北遥贴地一滚,被近在咫尺的段之平举刀杀到了面前!


    陆北遥猛地钳住段之平双臂,眼瞧着这人双目猩红,几近疯狂。


    看看,看看!


    段之平用力下压,刀尖几乎要戳破陆北遥眼珠。


    看看这些敌军的模样!


    这可不是我们定远军“通敌叛国”,而是你的好儿子!


    这就是你的好太子!!!


    一脚踹来,段之平腰腹一痛,狠狠撞在墙上,陆南钩拉起弟弟,兄弟二人连对视都不必,默契地同时举起长刀,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


    “噗——”


    利刃穿透的声音在一片拼杀中显得那般微不足道,段之平愣愣地看着三步远的陆氏兄弟被双双洞穿了心脏,胸口伸出的寒光一闪,重重倒下后,是一张足以令段之平失神的脸。


    那是一个女人,夜风卷起她的衣襟,她的眼睛冷若寒潭。


    “你是……”


    这儿怎么会有女人!?谁的人?!


    江璧晗干脆利落地用手肘抹掉峨眉刺上的血迹:“废话少说,我是来带你们去见皇帝的。”


    “你是何人?赵敬时呢?”


    “他有别的安排,眼下宫内大乱,四处都需要人手,最适合来接应你们的只有我。非要要个身份的话,我是大梁皇帝的淑妃。”


    江璧晗说“淑妃”时,眼风正扫过段之平身后的漠北人头,他立刻下意识地藏了藏,像是怕吓着她。


    金尊玉贵的娘娘,怎么会是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女人?


    “藏什么?多大点儿事。”江璧晗比他想象的还要淡定,若无其事地转头,“干掉这些人,拿着他们的头颅串糖葫芦,然后跟我走。”


    乾安宫内,林禄铎早在那西北角的轰鸣中明白大势已去。


    支援的东宫卫迟迟不到,漠北军又不知为何失去了踪迹,仅剩的金吾卫、威卫、骁卫都被临云阁和武卫渐渐蚕食,林禄铎往后挪动了几分步子。


    他想跑。


    混战中,一直有一双眼紧紧盯着他的动向,太行剑剑身上如同被鲜血浇筑,纪凛身上也染了血色,可无论那剑光处于何处,纪凛最终摄住的还是林禄铎的脖颈。


    他等着一日已经等了太久了。


    就在林禄铎瞅准时机抬脚要跑时,纪凛猛地扯开身前拦路的金吾卫,搏杀出一条森森血路,冲着林禄铎的身影就刺过去!


    林禄铎早听到耳畔风声陡变,他已经提不动剑,但闪躲尚有余力,跌跌撞撞往前一扑,居然真让纪凛刺了个空。


    “你……我想起来了,你居然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林禄铎官帽早就不知滚落何处,官袍也歪歪扭扭地挂在身上,但看着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的纪凛,还是露出了森然的笑容。


    “我这一生从没见过那么有异域风情的女人,”林禄铎狞笑道,“纪凛,你该庆幸,我当时想把你娘献给陛下,而不是留给我自己。”


    当年纪凛父亲被杀,陆昭澄被逐出漠北王庭,只能隐姓埋名带着纪凛四处漂泊,终于落定在大梁京城。


    京城繁华喧嚣,能给母子二人留一条活路的机会也多,却不想落在林禄铎眼中,这些机会都沾染了些肮脏的色彩。


    陆昭澄的美貌和形单影只使得观察多日的林禄铎渐渐放下了戒心,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纪凛没有等回他的娘亲。


    他去阿娘做工的地方找,只看见林禄铎侧颜上那只肮脏的眼睛。


    “贱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还要以死明志,本官成全你。”


    林禄铎的恶毒咒骂纪凛从未忘却,后来二人同登朝堂,看见这披着人皮的恶鬼手持笏板,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纪凛就有无数次想要动手杀了他。


    终于,机会到了。


    太行剑染了血气,金吾卫一个又一个来阻拦,又一个接一个被斩于剑下,林禄铎踉跄着往乾安宫外跑,可哪里是杀红了眼的纪凛对手,不过几步路就被纪凛捉到,一剑捅穿肩胛骨。


    林禄铎惨叫一声,捂着伤口贴地滚了一圈,染了一身尘灰。


    纪凛提着剑赶上来,面若修罗,在他惊恐的眼神中再度挥剑刺下,这次一剑捅穿的是左大腿。


    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林禄铎用跑、用走、用爬、再到踉踉跄跄地匍匐前行,最终失了力气,气喘吁吁地跌在原地,看着纪凛步步逼近。


    长剑上都是他的血。


    “纪凛……这丞相给你做,老夫不要了。”林禄铎惊恐地瞪着那把剑,“还有、还有当年的真相,我都可以告诉你!”


    林禄铎在官场上叱咤风云许多年,成王败寇,他可以被冠以任何一个罪名下狱,却无法接受在乱军之中被一剑一剑捅成莲蓬惨死的结局。


    “纪凛……纪惟春!!!”


    太行剑一停。


    林禄铎眼中有希冀浮现,只见纪凛略略侧了侧首,余光里,靳相月早就将林鹤笙牢牢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去看台下的人间炼狱。


    纪凛放心了。


    他转回目光,眼瞧着林禄铎眼中的希望寸寸褪尽。


    “真恶心。”


    他斩钉截铁地下了最后一个定论,太行剑裹缠着夜风自上劈下,一剑捅穿了林禄铎的心脏。


    心脏碎裂声传来的那一瞬间,林禄铎双目虚了一瞬,仰面躺在这座他来往无数次的宫中。


    林禄铎死了。


    纪凛抓起他千疮百孔的尸体,叛军见丞相已被授首,拼杀再无机会,兵戈声也渐渐止息,陷入死一样的沉默境地。


    武卫趁机擒获了所有叛军。


    就在此时,江璧晗与段之平领着定远军浩浩汤汤地走入,从来拈花端茶的妃子手里拎了一串漠北人的头颅,像是开在修罗地狱里的一朵花。


    陆南钩与陆北遥两兄弟的头颅拴在一处,段之平往宫殿正中一扔,像是无声的质问与佐证。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在等一个人。


    赵敬时走进来。


    他抱着靳怀霖,身后临云阁的人押着伏法的靳怀霁,心怀侥幸的太子殿下看到纪凛手中惨死模样的林禄铎,当即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他再无翻身之日,等待他的是审判与罪名。


    但那些对于现在的赵敬时而言,都不重要了。


    段之平接过捆缚靳怀霁的绳索,赵敬时抱着靳怀霖让了让,示意请江璧晗先行步入大殿。


    靳相月依旧牢牢搂着林鹤笙,捂住她的耳朵,带着先避开了清算她父亲与丈夫的场面。


    靳明祈还在昏迷,赵敬时带着靳怀霖站在龙椅之畔,正值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霄。


    晨光熹微,赵敬时蹲下身,将手中捂得温热的天子令郑重地塞入靳怀霖手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靳怀霁,窥伺神器、残害社稷,通敌叛国、罪无可恕。今特废除其太子之位,具体论处,与众卿家议后再行处置。钦此。”


    江璧晗宣完诏书,秀美一蹙,似乎是有些不满。


    她四下看了看,峨眉刺划破靳明祈的掌心,血流如注,昏迷的皇帝抽搐了一下,没有醒来。


    江璧晗抓过龙案上的玉玺,在那鲜血中一按,再于诏书上烙下印记。


    成了。


    赵敬时轻轻将靳怀霖推到江璧晗身边。


    靳怀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碰了碰江璧晗染血的峨眉刺。


    于是江璧晗又变成淑妃。


    她收起凶器,伸手拉住儿子软软的小手,另一只手抚过他的发端。


    赵敬时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曾经的孝成皇后与自己。


    后背猛地撞上一处温热,他回过头,是纪凛将他揽在怀里。


    赵敬时眸色闪烁,听见纪凛轻声道:“要上朝了。”


    要上朝了,天亮了。


    阿时。


    又是一个艳阳天。


    *


    早朝理所应当地取消了。


    昨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大多数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缩在家里闭门不出,无非是处于隔岸观火的状态。


    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博弈,向来不是他们这等人能胡乱参与的,站得对了是从龙之功,站得错了是乱臣贼子。


    无论谁当皇帝,他们都是臣子,倒不如静等结果,许自己一条坦荡仕途。


    但大殿门前还是候满了人。


    这扇门后是皇帝还是太子,决定了这个王朝接下来的路。


    吱呀——门开了。


    门后的既不是靳明祈,也不是靳怀霁,淑妃手捧圣旨站在那里,迎着震惊的目光,谦和地行了个礼。


    “诸位大人晨安,”江璧晗柔声细语,“昨夜刮了一夜疾风,诸位怕是没睡好觉吧。陛下也是。”


    众大臣打着哈哈应和道:“是啊是啊。”


    “夏季多风雨,江山社稷系在大人肩头,操劳之际还是要保重自身。”江璧晗顿了顿,“陛下昨夜受风,头痛得厉害,起不来身,今日早朝暂且取消,待圣体康复,再请诸位大人一同商议朝政。”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了然这场宫变背后的胜负两端。


    在他们即将告辞之前,江璧晗又补了一句:“陛下还有一道口谕。”


    众人又站住脚。


    江璧晗嗓音骤冷:“太子与丞相谋反逼宫。”


    “……”


    她倏然又是一笑:“后续还有收尾事宜,待陛下稍安,自会与诸位商讨,请回吧。”


    这次淑妃娘娘是真的施施然走了,徒留他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此话为何有几分耳熟。


    “夏大人,敢问……今夕是何年?”


    夏渊昨晚也一夜未眠,他没能在皇宫里厮杀,但接应、收拾残局都是他在宫外的任务。


    如今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叹道:“隆和三十二年。”


    隆和三十二年四月十七,太子靳怀霁与丞相林禄铎连同金吾卫、骁卫、威卫谋反,暗中与漠北签订协议,以靖江以北的大梁江山为交换,助靳怀霁登临帝位。


    御史大夫纪凛识破阴谋,带着入京述职的定远军奋力抗敌,懿宁公主靳相月与太子妃林鹤笙护驾左右,武卫随之,终将反叛镇压。


    论功行赏,待皇帝醒来再议。


    纪凛此刻也没有心情听那所谓的论功行赏。


    他满心满眼都只有床榻上的人。


    赵敬时从乾安宫出来就病了。


    第80章 坦言“你来了,靳怀霜。”……


    这些日子的奔波忙碌,连赵敬时自己都忘了,其实他在林禄铎手中受了不少苦,那么多刑罚走过,全凭着一腔恨意走到现在,早已是强弩之末。


    如今万事落定,他心间巨石放下,那些伤痕就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将人拖到了一场病痛里。


    纪凛替他将被子掖在颈侧。


    在阙州时赵敬时闹出的那场病其实没怎么养好,一路奔波回到京城,又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对于他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他形销骨立,纪凛都不敢去捏他搭在身侧的手臂,圈在他腕骨上的手指松松地圈成圈扣住,生怕碰碎了。


    纪凛伏在床边,看着赵敬时苍白的侧脸与安稳的呼吸,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想象不到在乾安宫内,赵敬时掷地有声地说出那句“告诉陛下,我身边的这个人,找你学的是什么字?!”有多痛快有多苦。


    那包含了赵敬时此生最大的痛楚与遗憾,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可以说给最该听的人听。


    赵敬时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连嘴唇都在翕动。


    纪凛以为他要醒了,连忙凑过去。


    “娘……”赵敬时深喘几口,“别走,娘。娘。”


    纪凛抓着他的手一顿。


    “等等我,再等等我。”眼角有泪珠渗出,赵敬时唇角却是笑的,“还有、还有……”


    剩下的话都听不到了,赵敬时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徒留纪凛撑在那里,仿佛已经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半晌,他才缓缓低下头,比嘴唇先落在他眉心的是淋漓而落的泪。


    原来,原来。


    原来他从未放过心。


    快意恩仇后是无尽的隐忧。


    纪凛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哪怕赵敬时就在他身边,但那些彷徨与惶恐自始至终都没有消散过。


    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无时无刻告诉他,赵敬时会离开。


    他会再度离开我。


    之前听人说,如果一个人活着唯有恨意支撑时,那么恨意消散的那一刻,这个人也没有了走下去的意义。


    纪凛不知道这份气势汹汹的病痛里藏了几分赵敬时的恨意消散,他一边期望着赵敬时不用再那么痛苦,一边又期望着能有什么支撑赵敬时走下去。


    可是恨不行,爱也不行。


    他没办法了,一如他面对高烧的赵敬时,除了听大夫的话好好照顾,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将他从梦魇中解救。


    而接下来的路,他与赵敬时都没有郎中,命运从无馈赠,他也从无扭转的力量,通往何方只能看赵敬时自己的心。


    “阿时。”纪凛以额相抵,去碰那烧得滚烫的眉心,“停一停,看看我。”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呼唤,梦中的赵敬时嘴唇嗫嚅几句,眼角渐渐湿润了。


    纪凛悲伤地看着赵敬时微乎其微的挣扎。


    末了,他将赵敬时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人的脊背:“我不说了,阿时。不说了。”


    有些事哪怕心如刀绞,但还是要下定决心。


    纪凛抓着他的手腕,感受着脉搏在指腹下缓缓的跳动。


    “……不难过了。我也,不难过了。”


    *


    “公主……”


    靳相月健步如飞,侍女唤了三次都没能拦住她的脚步,绫罗绸缎下她纤长的二指夹着一封信,上头的“和离书”三字让人看着就触目惊心。


    “公主,你真的想好了……”


    剩下的问话喃喃落下,侍女没有胆敢问出口的勇气,而路途也没有给她再问出口的机会。


    靳相月到韦府了。


    这几日皇帝病重,她入宫侍疾,久不回家,发现韦府已经挂满了白幡。


    韦颂塘虽为罪臣,但终究是韦府的当家人,再加上眼下朝廷内外乱成一锅粥,无人在意,于是偷偷摸摸地给韦颂塘置办了个简易的灵堂。


    没有人吊唁,没有人哀悼,府上冷冷清清,唯有韦正安守在灵前,一张又一张地烧纸钱。


    靳相月站在门口,没进去。


    韦正安余光里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没动,只是默默将手里的纸钱烧完了,才缓缓站起身。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韦正安先递过去了三支香:“你要……”


    香灰掉下来烫了他的手指,他半边身子一颤,像是猛然醒转:“罢了,是我想岔了,你怎么会祭拜我父亲,从头至尾,你都想要他为当年的事抵命,对吧?”


    靳相月动了动唇,话在唇畔萦绕了半圈,到底没说出口。


    她反手将和离书往前一递,用最终的结果代替无谓的解释:“和离吧。”


    韦正安像是又被火舌舔到了手指,眼睫一眨。


    他与靳相月成亲不过半年,大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是真心爱过、发过誓要好好守护、呵护、保护靳相月。


    现在想来,那一切不过都是逢场作戏而已。


    “如果我不是韦颂塘的儿子。”韦正安自揭伤疤地问道,“如果我父亲和怀霜案无关。你是不是也根本不会考虑嫁给我。”


    靳相月沉默以对,半晌,只能道:“……正安,你是个好丈夫。”


    但不会是她的。


    韦正安苦笑一下,听懂了她的言外意、话外音。


    “那年宫廷夜宴,你穿着一身金丝勾勒的长裙,被宫女簇拥着入席,只一眼,我就再没挪开过。”


    韦正安伸出手,缓缓地、缓缓地将她手里的和离书一寸寸抽出:“后来你说要选驸马,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心去了。因为我觉得除我之外,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照顾好你。”


    “你看到我的那一刻笑了,告诉陛下说你想嫁给我。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以为我是你的非选不可,也是你的非嫁不可。”


    和离书离开靳相月的手指,落在韦正安掌中时还带着指腹的温度,他轻声问:“你当时看我,是不是挺傻的?”


    “韦正安。”靳相月打断他的自怨自艾,“无论如何,谢谢你。”


    “不要谢我了,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更可怜。”韦正安低低笑了两声,“到头来,谁都不是谁的非有不可,哪怕没有嫁给我,你只不过是要多铺几步路,来杀掉我父亲而已。”


    靳相月缓缓掐住手心。


    韦正安掀起眼帘,眼眶含泪笑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她的名字:“靳相月,都说难得夫妻是少年,可我怎么觉得,我们尚未至亲,便已成至疏夫妻了。”


    “你对我父亲下手毫不犹豫,一点也不担心我会不会痛苦,也从未想过告诉我你的苦楚。兰儿,其实你从来都不曾看见过我,对吧?”


    “原来从始至终,我都不在你眼中。”


    韦正安像是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他抓起一旁的墨,连笔都顾不得拿,直接用手指戳进砚台,又在和离书上抹下了自己的名字。


    “懿宁公主,一别两宽,好自珍重。”他重重将和离书拍在案上,“再也不见了。”


    靳相月站在原地没有动,侍女窥了窥她的脸色,悄声上前从案上抽走了那封和离书,小心翼翼交到靳相月手中。


    靳相月什么都没有说,直接离开了。


    走出韦府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了成亲那日的十里红妆。


    韦正安身着大红色,微微躬身抱起她时,脸上是甜蜜而羞涩的笑。


    他说:“臣韦正安,恭请公主下轿。”


    他说:“听闻公主小字兰儿,我可以……这般叫你吗?”


    他说:“从此以后你不必再害怕,我会照顾你,我会好好保护你。”


    她真的没有动过心吗?


    她真的从来都只为了韦颂塘之子五个字吗?


    可是仇恨占据了她的全部人生,她再看不见爱,也再学不会爱。


    “送归礼部吧。”靳相月整了整衣襟,最后望了一眼韦府,与后头的公主府紧紧相依,像极了一对相互依偎的恩爱夫妻,“再让内务府收拾一下,今日起,我就回明懿宫住了。”


    *


    赵敬时迷迷糊糊醒来时,夕阳余晖正收了最后一丝光,将天际流云都染成烟紫色。


    他身上酸痛得厉害,还不等动一动,一只手臂就将他揽了起来。


    纪凛将人环进怀里,温水送到面前,让他小口小口喝下。


    喝饱了水,赵敬时有了些力气,抬眼看着纪凛,伸手在他眼角摸了一下。


    “怎么了?”赵敬时指尖微潮,“怎么哭了?”


    “瞎说。”纪凛垂着眼,“哭什么,没哭。”


    赵敬时不吃他那一套:“是不是又吓着你了?”


    “你还知道是‘又’,”纪凛埋进他颈窝里嗅了嗅,“对自己好一点吧,阿时。”


    赵敬时愣了愣,浅浅地应了一声“嗯”。


    纪凛没听见,也没再逼问。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只是互相依偎在一处,用肌肤相贴细细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惟春。”赵敬时动了动唇,“太子妃……是你找来的?”


    纪凛一僵,在他颈侧抬起头:“……怪我了?”


    赵敬时的计划里没有林鹤笙的存在,诚然,林鹤笙如果能出面作证,那简直是如虎添翼,能更快击溃林禄铎的心防。


    但林鹤笙这个人,赵敬时低低地叹了口气:“……嫂子还好吗?”


    “在太子府上等着清算,林禄铎伏诛,靳怀霁下狱,那么一府人总要有一个主心骨。”纪凛顿了顿,“我已经告知三法司,不得为难于她,虽然如今太子府被封,但一应物品都供得上。”


    “我去见见她,有办法进去吗?”


    被封锁的府邸与宫殿都是一般的冷,哪怕是炎炎夏日,都带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凉。


    赵敬时关上门,手掌从冰凉的门扉上下落,一掌寒凉。


    他就想起孝成皇后上吊自尽的那一晚,漫天风雪中,他的双手在延宁宫大门敲出了血,都没能凿开一丝得见天颜的光。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一道女声响起:“怎么回事?”


    “回肃王妃,太子殿下听说皇后娘娘出事,想要去见她一面。”门口戍卫也很为难,“但是,小的们……”


    “母子连心,皇后娘娘病重,连我都挂心,更何况是太子殿下。”林鹤笙叹道,“就当是我看看他,让他有了个空子跑出去,开门。”


    “肃王妃……”


    “开门。”林鹤笙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也一如既往的坚定,“一切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于是大门打开,漫天风雪灌进来,靳怀霜跌在地上,看见她裙角沾染的霜雪。


    林鹤笙退了一步:“殿下快去吧。”


    “多谢、多谢皇嫂。”


    林鹤笙没有与他对视,谦恭道:“皇后娘娘定然无事,殿下快去吧。”


    夏末犹带燥热的晚风代替了风霜雪冷的冬夜,赵敬时回过神来,林鹤笙双手交叠端坐在他的面前。


    她消瘦了很多,但那一双眼睛依旧是明亮的,看着赵敬时笑也非客气也非。


    赵敬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件事讲了出来。


    他看到林鹤笙慢慢怔忡的神色,低声道:“当年太匆忙,我有一句谢,一直没来得及对嫂子说。”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林鹤笙低低笑了声,“这些事,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嫂子是好人,一生做过的善事太多了。但雪中送炭的情谊,我记到如今。”


    林鹤笙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没有立刻作声。


    两厢沉默了片刻,一句“抱歉”异口同声地响起。


    更为吃惊的倒是林鹤笙,她说:“事情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既无人逼迫,也无人指使,你何故向我道歉。”


    赵敬时默默,林鹤笙挽了下鬓边碎发,柔声道:“倒是我,我与敛晴是手帕交,其实当年定远将军打最后一仗时,我察觉到了靳怀霁的异样,但是我什么都没说。”


    “她的死,也有我的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的沉默就是他们阴谋最好的助益。”


    林鹤笙眼睫一眨,一连串的泪洒下来:“后面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我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靖江以北,那是大梁半壁江山,我可以做个乞丐流民,也做不了叛国之君的皇后。”


    “所以,没什么对不起我的,纪大人找到我时,我心底其实只有一句话。”


    她抬起脸,粲然一笑:“终于,我可以堂堂正正去见敛晴,至真至诚地向她道歉了。”


    赵敬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怀霜案背后的阴谋算计,孰是孰非,谁有罪、什么罪,都早已成一团乱麻,再也算不清楚。


    他只能说:“等事情了结,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替你安排。”


    林鹤笙却摇了摇头:“你不用再担心我,我自有去处,与任何人都无关了。”


    赵敬时心底蓦地生出不好的预感:“你……”


    “我要为我自己做选择。”林鹤笙阻止了他的话,“从小被教导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次我听从了敛晴的话,自己为心而行,终于得了自在和解脱。所以,如果你真的还感激当年的开门之恩,请你成全我。”


    赵敬时定定地看着她,她坦然地回望。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好。”


    “多谢。”


    事已至此,便也言尽于此。赵敬时起身告辞。


    “殿下。”林鹤笙还一如当年般唤他,“如果你要去见靳怀霁的话,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份和离书交给他。”


    林鹤笙居然都准备好了,簪花小楷已经写好了林鹤笙的名字。


    她说:“我只想做林鹤笙,不再想做任何人的谁谁了。”


    赵敬时抓紧了这份和离书:“保重。林小姐。”


    太子府大门关上的那一刻,赵敬时不可避免地再度回头望了眼。


    林鹤笙依旧坐在那里,微微出神地望着阳光洒进来的窗隙。


    这份身份舍弃来得太晚,如果她不是林禄铎的女儿,如果她不是靳怀霁的妻子……


    当真是……太过作弄人。


    “砰”,门关上了。


    延宁宫里一片晦暗,靳怀霁听见脚步声,眯了眯眼睛抬起头,久不清理的胡茬凌乱长出,眼窝和下巴上皆是一片青黑。


    赵敬时在他面前站定。


    靳怀霁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你来了。”他双手搭在圈椅两侧,声音颓唐又苦涩,“靳怀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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