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时和夏渊说了很久才出来。
纪凛一直在外头等,站位不远不近,太行剑握在手中凝成一线银光,映着他的侧脸倔强又冷硬。
颜白榆陪着秦黯站在一旁,一个抱刀一个抱剑,双双沉默不语。
夜风飒踏而过,吹起夏渊的衣摆,他跳下马车前转头:“敬时,莫留遗憾。”
赵敬时默了默,目送他们三人消失在夜色里。
等回过神来,纪凛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替他挡去了大半夜风。
“回去歇息吧,明日就进京了。”纪凛抖开大氅替他挡着,“京城天暖,不会太冷,于你身子有益。”
赵敬时“嗯”了一声却没动:“纪凛。”
纪凛应了一句,赵敬时沉默一下,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方才我跟承泽聊了些什么?”
“你想告诉我你自然会说,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强迫。”纪凛走上来与他并肩而立,赵敬时盯着他肩头布料上绣的一只展翅白鹤,“早些回去吧,外面冷。”
赵敬时不置可否,双双弯腰进了马车,缓缓驶向驿馆的方向。
段之平他们已经休息了,整个驿馆静悄悄的,赵敬时和纪凛先后上了楼,在两扇房门前,纪凛缓缓顿住了脚步。
赵敬时手里哗啦啦响的钥匙也停下了。
“你早些休息吧。”纪凛退了半步,“我去隔壁睡。”
赵敬时眼中划过一丝看不清的情绪,很快,转瞬即逝。
他的手指落到锁扣,门开了。
纪凛看着他左脚跨进门里,下一刻,赵敬时长臂一伸,抓住纪凛的领口就把人薅了进来,砰地一声关上门,驿站再度变得静悄悄。
昏暗的房间里却激荡着猛烈的心跳。
纪凛被赵敬时突然暴起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整个人都被抵在门上,赵敬时紧紧压着他,呼吸急促。
“阿时?”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赵敬时吗?”赵敬时前额抵着那只鹤,纪凛看不到他的表情,“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给小姨的孩子取名叫赵敬时吗?”
不等纪凛回答,他自顾自道:“因为赵家从攵从日,还因为,娘亲给我起了个鲜为人知的小名,就叫阿时。”
“时者,定四时成岁,千年万年都在其中。若那孩子也叫‘阿时’,旁人一看我们就是表亲。”
纪凛宽厚的手掌落下,轻轻抚在他的后背上:“……阿时。”
“纪凛,我给你讲了个故事,一个小小的真相,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他的声音变得哽咽,“你……还会梦见靳怀霜吗?”
纪凛半边身子一僵,倏然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夏承泽那小子……”
“纪凛,我不要你可怜我,可我也不想可怜你。”赵敬时掀起眼帘,“但好像很难,我以为尘世牵挂于我而言不过烦恼丝一把,可现在才知道,为何还有斩不净、断不清的。”
纪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用指腹擦过他眼下:“不哭。”
赵敬时本来就不爱哭,偏生所有的哽咽和泪水都送给了纪凛。
赵敬时凑近了他,微凉的唇压着灼热的泪和锦绣布料,烙在了他心口上。
“纪凛,你先说实话,我就告诉你实话。你想听的,所有、全部,我都告诉你。”
*
隆和二十五年正月初一,万家灯火。
夏渊装了个醉,借口从团圆宴上溜了,一路狂奔来到安置纪凛的那处院落。
他从午后眼皮就开始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他推开门,本该在榻上安心修养的人滚落在地,凌乱的被子一半都跌在了地上,混迹在阴影里。
纪凛抚着心口、脸色惨白,像是快要窒息冷汗濡湿了他的发,一缕一缕黏在额前,散乱的眸色四处飘乎,没有一个落点。
“这是怎么了?!”
夏渊赶紧跑过去,又想扶人又想替他顺气,忙手忙脚半天却也没能将人搀起来,急得直冒汗。
“惟春、惟春!纪惟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夏渊吓疯了,“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纪凛抬眼时,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弄花了他的脸,显得好可怜,“承泽,我梦到他了。”
仿佛有一阵剧痛袭来,纪凛痛苦地蜷缩起身体:“他看着我,一直在笑,可是他不跟我说话,我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我问他真的走了吗,他不说话;我问他能不能留下,他不说话;我问他知不知道迎春花开了,他还是不说话。”
“我去抓他,可怎么都抓不到,我只好求他,我说我求求你理理我,你别不跟我说话,哪怕只是嗯一声都好,但他只是微笑着站在那儿,他就是不理我。”
“他为什么不理我。”纪凛前额抵在冰凉的地砖上,“为什么不理我。你知不知道,我一想到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连在梦里都不能让我再听一次。我连呼吸都带着疼。”
“不是、不是的惟春。不会的。”夏渊扶住他,“是这样……是这样!我听说过,故去的人入梦是不能说话的,说话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所以他是想多见见你,所以没有办法回应你。”
纪凛痛苦地喘息着,夏渊也害怕:“你别这样,惟春,你这样谁都不安心,你要让我让他怎么办——”
纪凛颤抖着抽了一口凉气,打断了他的劝慰。
“夏承泽,我好疼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心肺快要碎裂般的疼痛,纪凛紧紧抓着心口,似乎想要把心掏出来。
为什么会这么疼啊?
为什么啊?
他的心悸症从此落下病根,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是能看见靳怀霜坐在延宁宫的檐下抬手接雨,感受到他的注视,靳怀霜就会收回视线,温润的杏眼轻柔地看着他。
却真的从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天赵敬时从火海中撞门而出,目光交错间,像是延宁宫的绵绵细雨突然化作根根钢针,刹那间刺破了梦与现实的交界。
你回来了,对不对?
“对。”赵敬时抚过那只白鹤,“现在还疼吗?”
“疼。”纪凛眼神一沉,“疼的要命,我该怎么办呢?”
赵敬时五指搭在他心口一蜷。
下一刻,纪凛一把搂过赵敬时的后脑,低头深深吻了上去。
唇齿相依间,那柔软的触感如同潮水一样抚平了心头的沟壑,赵敬时身上的气息,微颤的眼睫,潮湿的眼尾,让纪凛像是一个迷路于沙漠的旅人,终于寻到了救命的绿洲。
没有昏迷、没有模糊、没有梦。重逢而来第一个不为任何的吻,只想确定他的存在,他还存在。
活生生的,不仅会笑还会说话的,与靳怀霜不一样的人。
纪凛扶着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赵敬时手指蜷缩得更厉害,抓得纪凛有点痛,但纪凛没有松手,反而更加凶狠地撕咬,像是要把两人亏欠的悉数补回来。
直到赵敬时喉中发出难以忍受的闷哼,纪凛才终于肯依依不舍地放过他。
他抵着赵敬时的额,轻声道:“赵敬时。我真的好疼啊。”
赵敬时的身躯被他紧紧锁在怀里:“我不为难你,如果你一定……那起码,起码现在我们不谈以后,行不行?”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再好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都可以。”纪凛闭上眼,“你上次太过分,连告别都没留给我一句。”
“这次哪怕同我好好说句再见呢,哪怕就一句呢。”
赵敬时的呼吸缓缓平复:“……纪凛,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
他伸出手,扳正了纪凛的头,踮起脚尖在他额前一触:“依你就是了。”
纪凛眸色一动:“不骗我?”
“不骗。”
“守诺吗?”
“会守的。”
“阿时,”纪凛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那句话,“你,还爱我吗?”
赵敬时怔怔地看着他,就在纪凛以为他又要回避掉这个问题时,赵敬时突然开口。
“那天你问我,在火烧靳怀霁府邸的那个晚上,我看见你,到底是觉得找到了一条实现复仇之路的天梯,还是,我只是想再看看你。”
赵敬时眼睫一颤:“或许我明白了当时秦黯的不满意与冷嘲热讽,因为他看穿了我假意借口下,按捺不住的本能。”
我本能地,想再看看你。
七年了,再看看你。
纪凛的唇都在哆嗦:“阿时……”
“我爱你,只是我已经没力气了。但我还是会心疼你。”赵敬时摸上纪凛的脸颊,“所以,我没办法全答应你,却也没办法不答应你。”
纪凛抓下他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足够了。”
我要的并不多,你的心软就够了。
屋里一直没有点灯,纪凛护着赵敬时摸索回了床上,被褥松软,纪凛压着他也不会觉得疼。
直到他的颈侧被摸了摸,赵敬时才从昏昏欲睡的混沌里清醒过来,纪凛收回手。
“这个,你愿意讲吗?”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在他上扬的眼尾摸了摸,“还有这个,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2章 清思“该死的不是我!是你们!!!”……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十九,夜。
屋内没有点灯,内侍以为里头已经睡下,于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他看天上浓云滚滚,唯恐今夜有雨落下,准备加条毯子。
“衔枝。”
内侍被吓了一跳,慌里慌张跪下:“惊扰您了,主子。”
一颗星火擦亮了暗色,跳跃在黯淡的杏眼中,靳怀霜握着火柴没说话,直到快烧到手指,衔枝才膝行两步上前将火星摘下,扔进烛台里。
屋内亮起暖融融的光。
“主子,夜深了,您该歇了。”衔枝垂下头,娓娓劝道,“您已经好久不曾睡过安稳觉了。”
靳怀霜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盯着自己的指尖,惘然道:“佛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我自问没有多少欲望,我只想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疼宠妹妹、爱慕……”
声音戛然而止,靳怀霜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并不贪恋权位,可我贪不贪恋没有用。自古以来太子难善终,我以为淡然处之能解决一切,到头来都逃不过如此下场。”
“主子,那些事情并不能怪您。”衔枝轻声道,“树大招风、象齿焚身,皆因你是东宫之故,而这些,非你本来之罪。”
“罢了,”靳怀霜抹了把脸,“罢了。”
灯火如豆,靳怀霜脸上的泪痕如霜如雪,他这些日子哭了太多,为母后,为外祖,为姨父,为小姨,为他那尚未来到世上的表亲,更为郑氏与赵氏满门和三十万定远军。
何以至此。
靳怀霜那笔一字千金的好书法刻在墙上,字字斑驳——何以至此!!
衔枝忍了忍泪:“主子,您——”
“砰——”一声巨响砸彻夜空,靳怀霜与衔枝双双一怔,衔枝率先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门前,一把拉开,院内寒风如刀,卷着火苗腾地烧了进来!
着火了!!!
衔枝当机立断一把关闭大门,火龙轰然撞到门扉,刹那间木门滚滚燃烧,靳怀霜霍然起身,在衔枝惊慌失措的目光中,他已然明白了一切。
衔枝泪光就在眼圈打转:“……主子。”
靳怀霜突然笑了。
他像疯了一样,张狂又疯癫地大笑着,缠滚着浓烟的空气顺着他的喉管一路往下烧,烫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衔枝惊慌地看着他:“主子!你逃吧!从后门走吧!!”
“斩草除根,我能去哪里。”靳怀霜嗓子火辣辣的疼,但有个地方比之更甚更痛,“原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竟然都是一场空,一场空!!!”
靳怀霜几乎要夺门而出,又被衔枝死死抱住腰身,听他声嘶力竭地咆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我何曾对不起过你们任何一个!?到底为什么!!!”
“主子!!!”衔枝砰地跪下,“奴婢愿意保主子一条生路!求您走吧!!!您不止为了自己,您就当为了皇后娘娘,还有懿宁公主啊主子!!!没了您,他们才是真的翻不了身啊!!!”
靳怀霜绝望道:“还有翻身的一天吗?”
“有!一定有!”衔枝定定地望着他,“世人都道我们内侍是没根儿的东西,所以最会苟且偷生,可是奴婢倒觉得,真到没有退路时,命才最重要,否则死都死了,还有什么余地,还有什么退路!”
“逃吧,主子,殿下!真有冤屈不能说给奴婢一个人听,你要说给天下万万人听,你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才是堂堂正正的大梁皇太子!”
衔枝的身体从来都是微微佝偻的,但却在此刻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坚韧和力量,他一把扑倒靳怀霜,火龙自他们身上呼啸而过,刹那间一片火海!
衔枝拉着靳怀霜爬起来,一脚踹碎了后门,将靳怀霜推搡出去:“快走,殿下,清思宫接护城河,跳下去还有一线出路,奴婢留在这里再添一把火,等到房屋倒塌,奴婢身成焦炭、骨骼尽碎,便无人知你是你、我是我。”
靳怀霜不可置信地看着衔枝,这个从他幼时起便一直伴随他身边的内侍,从来说话都轻声细语,却能够将他的喜恶记得清清楚楚,这么多年一丝不苟、从无出错。
他不怕死吗?
衔枝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靳怀霜,然后一把将其推出了门!
靳怀霜望向他的最后一眼,是那个内侍挺起了一直低垂的头,伸手将那烛台拿起,颤颤巍巍地爬上桌面,点燃了破布裹缠着的房梁。
*
冷。
好冷。
大街上人头攒动,人人都在为生计奔波,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靳怀霜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布料,面容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自护城河中逃命已半月,他不敢在京城多停留,只能跌跌撞撞往南走,最终来到昌州。
昌州入秋以来流民增多,官府无力全部核查,情况往朝廷奏报数次,此事靳怀霜与众大臣商讨再三,却没想到在此时成了靳怀霜救命的一根稻草。
他躲在街头巷尾,想着熬一熬,再熬一熬,总能过了这个冬天。
可是过冬之后,他该往何处去呢?
茫茫天地,他举目无亲,既不敢抛头露面,也不敢写字作画。
一切都是会夺得他性命的痕迹。
靳怀霜躲躲藏藏地活着,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眼睛已经偷偷观察他很久了。
原因无他,靳怀霜只裸露出来的那一双眼太漂亮。
像是刚结的杏子,茫然之外又带了一丝委屈与可怜,这样的眼睛不该在流浪街头,而是应该被供奉养起,卖出高价,寻欢作乐。
倚花楼是昌州最有名的青楼。
几日流民增多,官府管控无力,那些有着漂亮皮囊的男女便成了倚花楼的目标,抓进一个是一个,抓进两个是一双,靳怀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经历过众叛亲离、跌落尘埃之后,他居然还会面对濒临风尘的命运。
这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亵渎和侮辱。
他奋起反抗,在这个绝望的地方终于理解太子太傅当年苦口婆心地劝说,然而昔日恩师通通作古,他在倚花楼中,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三千两百白银,他被绑着押进一间厢房,房中人正在慢条斯理地喝茶,看到他的面容时,微不可查地一怔。
倚花楼的老鸨和龟公把人送到了,客客气气地退场,靳怀霜长发散乱,唯有那双眼睛倔强又明亮,房中的男人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将他口中塞住的布料扯掉了。
“我不是卖的。”这五个字几乎就能折断靳怀霜所有的傲骨,“我不是这里的人,他们强掳我来这里,是他们逼迫我!如果你也要逼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男人挑了挑眉,对他威胁充耳不闻,反而蹲下来,慢条斯理地解开他的手。
就在靳怀霜以为这人听进去了,男人幽幽道:“反抗的话,说不定我会玩的更尽兴。”
靳怀霜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等到双手获得自由的那一刻,猛地扑向桌子,哗啦一声,茶杯茶碗打翻在地,靳怀霜顾不得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慌乱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
“别过来。”靳怀霜几近崩溃,“我让你别过来!!”
“我要是非要过来呢?”男人慢慢靠近他,“三千二百两,我付过钱的。怎么,你要杀了我不成?看你那样子,连只鸡都没杀过吧。”
靳怀霜的手指都在抖,男人太聪明也太尖锐,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但却错误地判断了他的矜贵骄傲。
“我是没杀过。”靳怀霜眼中含泪,“但我……还有一种选择。”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闪动,瓷片割破肌肤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刹那间靳怀霜那张苍白的脸上血痕遍布。
男人仿佛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登时站在了原地。
“来啊,不就是看好这张皮囊吗?”眼泪落进伤口里,火辣辣的疼,靳怀霜手起刀落,又多了几道口子,“那我就毁了它。”
那伤口割得太深,鲜血顺着每一道痕迹落下,在灯火映照下,靳怀霜的惨笑像是一只艳鬼。
艳鬼咧开了唇,血泪斑驳:“你们逼我……你们都来逼我!!!”
男人僵了僵。
“如果这样还能下得去嘴,那你就来吧。”靳怀霜恶狠狠道,“但我不保证下一次割的还是我自己的脸。”
染血的瓷片被他攥在掌心,很快就割出了深可见骨的口子。
男人从怔愣中缓缓回过神,长叹了口气:“……一点反抗算情趣,这样就没意思了。”
靳怀霜缩在角落,防备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可我银子都花了,既然这般,那我只能换种取乐方式了。”
比瓷片更甚的寒光划亮靳怀霜的眼瞳,那是一把修长的剑,握在男人手中,剑锋就落在他的颈侧。
“我对杀人也比较有乐趣,不然,我们换这个玩玩?”
靳怀霜仰头望着他,像是很难读懂他话语里的含义。
半晌,他低头一笑。
他不是没听懂,而是没想到。
原来无权无势、任人鱼肉的人生,就是这样容易被击溃。容易到他还没做好准备,他的生命便要被吞噬碾碎。
冰凉的刀锋压进肌肤,血气蔓延,靳怀霜跌坐在那里,任由疼痛一点一点席卷,他闭上眼,只有衔枝临终前的那一眼。
活下去。
殿下!你要活下去!!
为了我们!!!
靳怀霜蓦地睁眼,突然暴起,朝男人扑了上去,那男人显然被他吓住,剑锋咣地坠地,他压在那男人胸口,双手死死掐住男人的脖颈。
“该死的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们!!!”
男人艰难地掰着他的手指,用力到骨骼都在咔咔作响。
“去死吧,都去死,都去——”
男人猝然将他翻过去,又是哗啦一声,椅子在两人打斗中被踹倒,靳怀霜的头被男人死死按在地上,挣扎再三,还是无果,只能听见那男人啐了一口血沫,暗骂一句。
气喘吁吁中,靳怀霜已经做好了咬舌自尽的准备,那男人却突然用一副无奈语气说:“你过关了。”
他一愣。
什……什么??
什么过关了?
“我说你过关了。”男人依旧压着他,“方才不过是吓你,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多想活,又有多不怕死。”
不等靳怀霜出言,那男人手腕一抖,一张令牌就晃在他的眼前:“小子,知道拘魂道吗?大梁第一杀手组织,只要给钱,谁都可以杀,哪怕是皇亲国戚,都可以。”
“小子,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他就无坚不摧了。”男人见他平复下来,于是放开了对他的桎梏,向他伸出一只手,“我是拘魂道门主,荆慈。如今正在广纳门生——你,愿不愿意?”
靳怀霜怔忡地望着他,在那男人逐渐柔和下来的笑容中,他听见对方说:“不过么,这张脸还是要救一救的,我们杀手也要靠脸面,虽然说要叫人闻风丧胆,但你这模样,有点让人过于害怕了。”
*
是夜。
赵收明走在回家的路上,怀里还抱着一只热腾腾的烧饼做夜宵,刚刚拐过一道街口,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有人在跟着他。
他心下蓦地一颤。
自从怀霜案后,那群人似乎放弃了对他的追杀,但幕后金主仿佛并不相信已经斩草除根,所以对他的调查仍在继续。
无奈之下,他只好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当账房先生,波澜不惊地过了这么久,却不想该来的终归还是躲不掉。
他抱着烧饼渐渐加快步伐、疾走、慢跑、快跑!
悠长的小巷没有人影,周围只有他的心跳和跑动的声响,他奋力地跑着,可身后跟着他的人如影随形,甚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啪——”一颗横出来的石子绊倒了他,烧饼摔了一地,他踉跄着回头,那几道追杀他的影子终于显出了身形,手持长刀,眼含杀意,赵收明艰涩地吞了口口水,不住地往后挪动着身躯。
不……
为首的那个快步向他跑来。
不要……
手中长刀高高举起!
不要——!!!
赵收明用力闭眼,眼皮上一道光芒闪过!!!
“砰——!!!”
一声重响拔地而起!
赵收明不可置信地睁开眼,一黑衣人从天而降,一脚踏在为首那人的头顶,砰地一声砸了个满地开花。
身后的杀手们纷纷拔刀上前,只见那黑衣人当机立断,斩断足下那人的头颅,手中长剑剑花一挽,殷红血珠纷扬而落,他没看赵收明一眼,直奔那身后的刺客而去。
他身法灵活,手中长剑在夜色中划出森然亮色,如一条细长银索,顷刻间绞断了三人脖颈,刹那间血花四溅,却也没有一滴沾染其身。
剩下的见势不对,当机立断要跑,在惊慌失措的脚步声里,突然,一道寒光乍现!
那黑衣人用力将长剑掷出,剑身深深插。进墙壁缝隙,下一刻,黑衣凌空掠过,霎时撩起一阵阴冷的风。
他一把抓住剑柄,发狠一抽——
墙壁轰然倒塌!
那些杀手避之不及,纷纷被掉落的砖块砸得头破血流,黑衣人趁机一剑封喉,刹那间血雾弥散,如一片绯色薄纱笼罩夜色。
他拨开薄纱,一步一步向赵收明走来。
晚风抚落他的兜帽,月色映照他遮蔽的容颜,上扬的眼尾妖冶过甚,狭长的凤眼古井无波,赵收明在猛烈的心跳声中一点一点放大了眼瞳。
“……怀霜哥。”
第63章 敬时我只求我自己。
夜风凄凄,对面的人没有说话,赵收明撑着膝盖站起来,跌跌撞撞往他的方向跑了两步,又顿住脚。
他试探地问:“……是你吗?怀霜哥。”
面前的人乍一看与靳怀霜有着相像的容貌,可仔细分辨,那五官都不尽然相同,尤其是那双眼睛,靳怀霜的杏眼里总是闪着温润和煦的光,当这抹光芒出现时,他怀霜哥总会将他拦在身后,替他求情,亦或是夸赞他聪慧。
而眼前的人有着一双再艳丽不过的凤眼,狭长、妖冶,眼眸中无悲无喜、平静无波,如一口月下枯井,月光碎在其中,如堕深渊,许久都听不到一声响。
赵收明攥起拳,是了,怎么可能会是靳怀霜,废太子死在清思宫大火里的消息沸沸扬扬,整个大梁都知道那个意图弑父逼宫的逆子已经死了,哪怕他知道怀霜哥不是那样的人,可他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扯破嗓子也不会上达金銮殿,告知全天下。
“我认错……”
“赵收明。”
赵收明眼瞳猛地一缩,对面的人嘴唇动了动,再度叫他:“收明。”
真的是他!?
赵收明紧紧盯着他平静的眼眸,不敢置信地靠近他,伸出手指,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那只左手。
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背,冷得他一抽手。
他捂住唇,情绪就从眼睛里流下来:“你是人是鬼?!”
“如果你问靳怀霜,那是鬼。如果你问我,那是人。”对面的人自嘲道,“从清思宫大火中爬出来的余烬,是人还是鬼,我也不清楚。”
“砰——”话音未落,赵收明的拳头便已经砸到了他的肩头,那拳头又重又凶,砸得他一个趔趄,赵收明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揪着领子将他咣地撞上巷墙。
“靳怀霜,靳怀霜!!!”赵收明咬紧牙关,怒不可遏道,“你还活着啊,你还知道活着啊!!!”
他垂下眼:“……对不起。”
“谁要你的道歉!我稀罕你的道歉吗!!!”赵收明低吼道,“事到如今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们、我们,不都是孤儿了吗……”
攥着他领口的手指渐渐失力,缓缓落在他胸前,赵收明抵着他的心跳,长久压抑的委屈、辛酸、伤心、失意霎时倾泻而出,如同天上落下的雨,愈来愈急、愈来愈大。
“哥——我没有家了。爹、娘、姐姐、小叔小婶,没有了,什么都、什么都没有了——”赵收明嚎啕大哭,“哥——哥——!!!”
垂在身侧的手僵了僵,终于缓缓抬起,将赵收明拢进了自己并不温暖的怀抱。
“你还有我。”他在赵收明耳边轻声说,“从此后,我就是赵家人,天地之间,你就不再孤单了。”
靳怀霜改名赵敬时,屠杀拘魂道就是那之后的事。
荆慈对门内厮杀从来袖手旁观,杀手组织从来都是以命相搏,觉得收了不该收的钱、拿了不该拿的命,随时可以在拘魂道内下战书。
赵敬时带着改名秦黯的赵收明回到了拘魂道,让他一一指认当年的杀手,再由自己一一杀掉。
那场屠戮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一个杀手倒在孤鸿剑下,赵敬时居高临下地踩着他的头颅,面若修罗。
“到时候了。”
旁观数日的荆慈终于开了口,他从门主之位站起身,看向台下的赵敬时,青年一身白衣皆成血衣,淋漓血珠沿着指尖滴落,赵敬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放在唇边抿去。
荆慈一步步走下高台,赵敬时长臂一伸,将秦黯拦在身后。
“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荆慈看着这一对并无血缘的兄弟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终于要亮出你的所求了,不是吗?孤鸿。”
赵敬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荆慈拍了拍他的肩。
“我知道你有不甘有怨恨,一直在忍、一直在藏,如今你走出了复仇的第一步,那么接下来的路,就好好走完吧。”
他说这话时,山门外大雪磅礴,赵敬时闻声回眸,眼瞳尽处看到那无尽的白雪。
又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他曾跪在大雪里那样卑微的求他的父亲,可得不到一丝垂怜。
没关系,我既不用求旁人,也不再求垂怜了。
额间血落临云门,七瓣血莲铸深恨。
我只求我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斩却这世上所有的冤屈与不公,剑指金銮殿!
“我常常梦见我从高处坠落。”末了,赵敬时的语调轻轻,仿佛梦呓,“一时是高山,一时是深海,一时又是磅礴的雪雾,身边所有的都在急速上升,我拼命地抓握,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们的哭声太大了,甚至包括延宁宫里的我自己,有的时候我就觉得,其实死并不可怕,背负着所有人的死亡而活在这世上的,才最可怕。”赵敬时苦涩一笑,“因为你自己都不会放过你自己。”
纪凛将他压进自己的颈窝:“活着就这么痛苦吗?”
“就这么痛苦。”
“所以你没有力气。”
“对。我给不了你天长地久的承诺。”赵敬时闭上眼,“是不是很残忍,是不是觉得……倒不如不曾相逢,便不会有期望。”
纪凛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只是唤他:“阿时。”
“嗯?”
“睡吧。”纪凛拍拍他的后背,“这次梦里,希望不再有坠落,而是有我拉着你。”
*
一行人在进入京城前分道扬镳。
纪凛先把赵敬时安置在府中,急匆匆进了宫,而夏渊则进了悦仙楼。
和他一起的还有韦正安。
二人前后脚进了厢房,夏渊长袍一震,落座前先长揖一礼:“青铜门之事,若未得韦兄出手相助,只怕定罪还需多费些时日,在下特意谢过韦兄出手相助。”
韦正安连忙相扶:“夏大人此话言重了,在下身在京城、长于官家荫蔽,自然要为国尽忠、铲除奸佞,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两人再度寒暄片刻,这才互相谦让着落座。
酒菜很快就上,两人边吃边聊,倒也还算投契,突然,韦正安话锋一转,连声音都压低了:“夏大人,有一件事在下心里一直有疑问,今日斗胆请夏大人不吝赐教。”
“韦兄请说。”
“冯际良所贪军饷,自隆和二十四年起,这个年份特殊,在下不得不猜测,是否与当年定远将军的‘以军挟政罪’有关?”
自从赵平川过世,定远将军名号被裁撤,普天之下已经很少有人这般称呼他,夏渊心中一颤,恰到好处地露出诧异表情,试探道:“定远将军?”
“啊,是的。”韦正安眉心微蹙,“其实在下心底一直觉得当年事有蹊跷,只不过陛下对定远将军讳莫如深,冯际良至死也未对当年真相予以言明。但在我心里,赵将军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实在是忠义之士,应该不屑于手段如此下作。”
夏渊一口茶绕在舌尖,半晌,才默默道:“韦兄莫不是因着懿宁公主的缘故?”
韦正安一愣,居然霎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与靳相月成亲已久,没想到提到妻子竟然还如同一个毛头小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内子……内子……也不完全是内子的缘故。”
夏渊看懂了,打趣道:“看出来了,韦兄对公主殿下一往情深。”
“兰儿她……什么都好。”韦正安瞟了一眼夏渊,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漂亮、懂事、守礼,我两年前曾有幸随家父参加宫宴,那次见到刚刚及笄的懿宁公主盛装出席,当真是……”
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若不是夏渊知道靳相月到底是个什么脾气,他都快信了。
“扯远了。”韦正安见夏渊不说话,干咳两声收了一脸幸福的笑意,“不过话又说回来,死无对证,只盼恶人伏诛,定远将军在九泉之下也能够阖目安息了。”
夏渊端起水杯,猛地灌了两口:“……自然,自然会的。”
*
乾安宫内,靳明祈已经等待纪凛很久了。
纪凛昂首阔步走进殿内,看清靳明祈的那一瞬怔了怔。
只见帝王高居龙椅之上,两鬓竟见雪色,仿佛他这一去阙州不是才过了几个月,而是已经十余年。
“回来了。”
纪凛猛地回神:“臣纪凛参见陛下。”
“阙州的事就不必多言了,朕都知道了,冯际良的处置结果也已经通报大梁全境,想必你也接到了消息。”
纪凛摸不准他想说什么,只好谨慎道:“是。”
靳明祈似乎是头疼,为难地揉着额角:“……说说朕不知道的事,你此次督军,感觉阙州如何?”
“回陛下,阙州地处北方,温度稍低,再加上位于边境,漠北连年战火纷飞,百姓们过得实在是……不怎么好。”
纪凛知道,每一个去阙州督军回来的大臣都要阿谀奉承一番,言说边疆多么多么安定,陛下多么多么英明,再高呼三声万岁了事。
然而今次,他敏锐地从靳明祈的神情和语调中感受出一股怅惘,靳明祈一定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靳明祈没有因为这个答案而意外,而是点点头道:“是了,这才是阙州。”
纪凛抿了抿唇,没接话。
乾安宫突然安静下来,在寂静如死的环境里,纪凛终于听到了来自头顶的一声喟叹。
“惟春,或许当年,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第64章 软玉“阿时,你要怎么哄哄我。”……
纪凛一怔,缓缓抬起头。
靳明祈没有看他,或许,他什么也没看,只是将目光缥缈地望向远方,不知是否在宫殿四四方方的大门外,看到了辽阔的天地。
“三十年前,朕也去过阙州,茫茫雪原,好不寒冷。”靳明祈叹道,“那时候朕才二十二岁,郑尚舟扶朕从残酷的皇位争夺中登上帝位,朕承诺要将皇后的位子留给他的女儿,本以为大婚前不会相见,却不想在阙州风雪里第一次见到了念婉。”
“可是后来……”靳明祈话语一顿,“罢了。”
纪凛垂着眼,知道这位帝王只是想倾诉,并不想听他回答什么。
靳明祈对郑念婉有感情,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不然也不会在怀霜案后还保留她皇后的位分,甚至上谥号孝成,偏疼靳相月,甚至在言语之间、下意识地还会呼唤她的名字。
但这感情同样很复杂,否则就不会将怀霜案做的那般绝。
帝王之爱,不过如此。
“冯际良贪污,自隆和二十四年阙州始,那时也是他告诉朕,赵……”这个名字让他厌恶地蹙了蹙眉,“惟春,你觉得朕当年是不是误判了?”
纪凛藏在广袖下的手指蓦地攥紧,指尖深深刻进掌心,疼痛强迫他冷静下来——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他谨慎道:“陛下当年裁断,定然有诸多因素,臣当时不过一介白身,不好乱言朝中事。”
“是啊,你是白身,你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朕也不会将这件事同你说说了。”靳明祈抚了抚额头,“满朝文武,恭敬地说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是朕能和谁说什么呢?谁都不行,他们身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像是一排鳞次栉比的房舍,可下头却早如树根般交叉缠绕——除了你,惟春。”
纪凛唇角微微一抽。
“当年事情接二连三,朕身中剧毒、缠绵病榻,朝中风云变幻,朕的好儿子们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就连郑尚舟也要凑热闹,联系中宫,意图逼朕让位。”靳明祈冷笑,“这算盘打得真好,如同当年扶持朕一般,他现在也想让朕从这个位置上下去,让他的好外孙上位。”
他狠狠一拍龙案:“可是这个位置是朕的!不是他郑尚舟的!焉有说上就上,说下就下的道理!他以为他是谁!?”
“他把小女儿嫁给赵家,文武两路皆于他手,不就是想与朕分权——这样的丞相,背后的势力已经如洪水猛兽,朕凭什么不杀!凭什么!!!”
帝王的震怒咆哮在大殿中余音绕梁,听众唯有纪凛一人,可惜他也并不能共情。
他只能麻木道:“既然如此,陛下便没有误判。”
就是这句话让怒火中烧的靳明祈瞬间鸦雀无声。
靳明祈握在龙椅上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是了,朕没有误判,那么朕在怀疑什么,又想要证明什么。
纪凛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身影,他盯着这个身影骤然心悸起来。
朕到底……想说什么?
当年靳明祈重病在床,冯际良的紧急军报千里抵京,言说赵平川以军挟政、拒不发兵,朝野上下震怒,就在这时,身为赵平川的岳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郑尚舟写了封信。
那封信不是给千里之外的赵平川的,而是给他的大女儿中宫皇后郑念婉的。
这封信最终没有落到明懿宫,而是被时任御史大夫的林禄铎截在半路,见到信中内容惶惶不可终日,冒着打搅皇帝养病的风险送至榻前,上面只有一句话——
“易主。”
郑尚舟的笔迹靳明祈熟悉得很,当即暴怒,将郑尚舟逮捕入狱,刹那间朝堂哗变。
这就是怀霜案的最后一罪——密谋逼宫罪。
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没有。
靳明祈缓缓松开手——就算冯际良撒了谎,可信是真的,谋反是真的,赵平川抵御边疆不利是真的。
朕,又有什么错!?
他松了一口不知何来的气,整个人都快瘫软在龙椅上,懒怠地摆摆手:“舟车劳顿,又让你陪朕说话,惟春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臣分内之事罢了。”纪凛起身,“臣告辞。”
他走出乾安宫,松开手指,才发现掌心几乎都渗出了血迹。
他状若无事般甩了甩手,拢着袖离开了这片是非地。
*
府上比纪凛想得要热闹。
韦正安那边前脚被夏渊约了出去,靳相月后脚就进了纪府大门,她得知赵敬时身份已经在纪凛面前暴露,直接光明正大地上门护兄,就连纪凛进门都没让她回头一眼。
“哥哥,你吃一口这个,这是安南特意上贡的新鲜水果,咱大梁境内都没有呢。”
靳相月鲜红色的指甲一头扎进水果的皮肉里,汁水沿着破损的痕迹流出,看得赵敬时比自己杀人还心惊肉跳。
“你小心些。”赵敬时警惕地看着她那细长的指甲,“别刺到自己。”
“放心吧,我照顾你肯定是要照顾好好的,总比某些人强。”靳相月剜了一眼刚刚回来的“某些人”,“我一会儿给你剥好了放在盘子里,你口渴时就吃一颗,有助于早日恢复。”
“其实我恢复得差不多了……”
“没看出来啊,哥你比原来瘦多了,多吃点补补肯定没错。”
“咳咳。”纪凛实在看不下去了,“懿宁公主。”
靳相月像是才看见他,阴阳怪气道:“哟,本宫当是谁回来了,这不是我们日理万机的纪凛纪大人吗?督军做的威风吗?进宫想必领到不少赏赐吧。”
纪凛面不改色:“公主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直言!?”
靳相月蓦地蹦了起来,险些打翻了那一小盘安南贡果,吓得赵敬时手忙脚乱地把小盘子拢进怀里。
“好啊,那督军大人不妨直白了当告诉本宫,”她细长的指头一伸,果核差点儿卡住赵敬时,“本宫的哥哥走时活蹦乱跳的,怎么回来就病病歪歪了!?”
“病病歪歪”面色红润的赵敬时:“……也没有很……”
“哥!!!”靳相月一跺脚,“你不许向着他说话,小时候你就护着他,现在你还护着!”
赵敬时连忙摆了摆手,示意她息怒息怒。
“纪凛,你要是没那个本事照顾好哥哥,那就把哥哥还给本宫!本宫自有地方安置他!”
“公主殿下。”纪凛无奈道,“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总比某些人都要被安排定亲了好!”
纪凛脸色蓦地一沉:“你再说一遍?”
“我说某些人——”
“停!!”
赵敬时终于忍不住了,抱着那一小碟果子跳到二人之间,光裸的足还泛着青白色,但他已经无暇顾及。
“二位,你们俩从小到大怎么凑到一起就吵架?”
靳相月和纪凛倒是在此刻同心协力:“穿鞋!!”
赵敬时:“……”
纪凛也不欲与靳相月多说,上前一步直接把人拦腰抱起,在靳相月瞠目结舌的目光中抱着人大步流星而去。
“不,等等!兰儿还在,你别——”
“兰儿兰儿,你看到底是她中气足还是你中气足?”
“纪凛!纪惟春!你要把我哥带到哪里去!!!”
“砰——”
纪凛直接把人抱回卧房,抬脚一勾,大门紧锁,靳相月再怎么跳脚也只能对着紧闭的大门干瞪眼,公主殿下的气愤尖叫声阵阵从门扉后传过,纪凛把赵敬时扔进床榻。
床榻铺得松软,赵敬时被扔在上头还颠了颠,怀里的果子叽里咕噜地往下掉,他慌忙地去捡,整个人就被纪凛拢紧了压进被子里。
“啪嗒”,果子掉在地上,无助地躺在那里。
“干什么啊?”赵敬时彻底无奈了,“我的果子。”
“一会儿捡。”纪凛的声音发闷,“你妹妹怎么还要抢你,小时候她就腻着你,不让你单独和我待在一起,怎么现在成亲了还这样。”
赵敬时一愣:“纪凛。”
纪凛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
“你是在撒娇吗?”
伏在他身上的人一顿,纪凛从他的颈窝里抬头,还没等分辩赵敬时的神色,唇畔就被抵上了一个湿润的、甜甜的东西。
“吃一口,还挺好吃的。”赵敬时指尖压在他唇角,“无论如何,东西是好东西,你别浪费了。”
纪凛注视他片刻,偏头一口咬下,那目光之凶狠让赵敬时险些以为那果子是自己。
醋劲儿还挺大。
赵敬时想了想,又从碟子里拿出一颗剥好的喂给他,柔声劝道:“兰儿自小没了娘亲没了我,性子骄纵也好霸道也好,都是苦出来的。她是我亲妹妹,你们两个置气我最为难了,就当心疼心疼我了,好不好?”
他垂着眼说这话时,语气、神态都像极了曾经延宁宫里的小太子,纪凛怔了怔,连果子都忘了吃。
赵敬时以为他不同意,于是又道:“……惟春。”
纪凛眼神蓦地暗了下来。
屋内檀香静静地烧灼着,纪凛贪婪地望着近在咫尺又失而复得的人,突然嗓子变得很干。
他叼走赵敬时指尖的果子,唇齿一合,刹那间香甜味儿在舌尖蔓延,纪凛舔了舔唇畔,蓦地凑近了赵敬时的脸。
“你也看到了,她欺负我。”
赵敬时被他这一副又委屈又要秋后算账的神态盯着,顿时有些慌:“我……”
“我受了好大的委屈。”二人的鼻尖缓缓相抵,“阿时,你要怎么哄哄我。”
第65章 在怀“云雨之事,合该也由臣与殿下相……
碟子怦然落地,小果子散落成珠,咕噜噜地滚远了。
在银瓶乍破般的嘈杂中,纪凛拥着赵敬时的双肩,偏头叼上了他的唇。
赵敬时体温偏低,只有情绪激荡得厉害时才会缓缓升温,纪凛摸着那一小块热起来的肌肤,大手一合,握住他圆润白皙的肩头。
微凉。赵敬时仰首躲开纪凛爱。欲交织的吻,难耐地喘了口气。
“阿时。”纪凛追着他,像是水中缠人的波纹,不肯放他生还,偏要让他溺毙此间,“别跑。”
唇角又被衔住,赵敬时听见自己喉头心间发出难以自制的轻哼,像是撒娇、像是求饶,又像是欲壑难填,纠缠的情绪裹住两个纠缠的人,纪凛抬手一扬,布料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悉数落地。
“不行、不行!”
身体一凉,赵敬时一把攥住纪凛的手腕,脉搏在他指腹下猛烈跳动,杂乱无章。
“兰儿还在外面。”他眼神中含了一丝水光,显得那般楚楚可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别……”
纪凛用指腹压住他水光潋滟的唇,发狠一搓:“懿宁公主早走了,阁主大人喘得太沉醉,连她走了的脚步声都没听到呢。”
赵敬时眼睛一瞪,刚想凶人,纪凛藏在被中的另一只手猝然一抬,赵敬时眼瞳蓦地一缩,那一刻酥麻感自尾椎骨打到天灵盖,本想酝酿出来的佯怒未成惊雷,反倒变成一片云雨,就落在他艳丽的眼尾。
“不、等……”赵敬时嗓子都软了,“纪、纪凛……”
他不是个欲。望深重的人,平时也甚少做那等事情,就算从前在延宁宫里与纪凛,也是最多轻轻一吻,再没有旁的了。
因此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翻涌而上,赵敬时腰间一软,就被纪凛用手臂撑住了。
“你太瘦了。”纪凛的吻落在他颈侧锁骨,“一把瘦骨,让人疼的要命。”
赵敬时那双凤眼微微眯起,已经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说什么。
他满心满眼都是纪凛那抹墨绿色的眼瞳,难抑得狠了,纪凛伸出手臂,灼灼小痣烙印在腕内,被他一口咬住。
纪凛疼得一抖,随即臂弯里的细腰一颤,赵敬时手脚酸软地跌落,陷在被子里。
纪凛松了手,膝行几步罩在他上头,伸出五指。
赵敬时脸色绯红地看着他五指张开又合拢,喉结一滚。
“怎么了?”纪凛将耳朵贴在他胸口,“你心跳的好快。”
赵敬时动了动手指,没什么力气地拍了把他的发。
“怎么回事儿?说好了你哄我,怎么又成了我哄你了。”
赵敬时从那浑浊的脑海里艰难分辨出他在说什么:“你——”
话音未落,纪凛直接伸出一条胳膊把人翻了过去,胸骨撞进被褥,不等赵敬时反应,纪凛在他小腹一勒,迫使他屈膝跪在榻上。
赵敬时语调都变了:“纪凛!纪惟春!!!”
“殿下。”纪凛压在他背上,偏头叼住他的耳垂,“臣斗胆,请殿下接纳。”
“不、不行……”
赵敬时慌乱地回头,正逢纪凛褪下衣衫,劲瘦的身材一览无余,他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再往下看……
“纪惟春。”赵敬时眼神都不动了,“我会死的吧。”
“不会。”纪凛斩钉截铁地告诉他,“相信我。”
这事分明不是什么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赵敬时真的害怕了,手脚并用就想下去,奈何从来引以为傲的腰力在此刻如此不堪重托,被纪凛伸臂一捞就捞了回来。
这人恶劣道:“不怕的,你放松,放松就好了。”
“纪凛……”赵敬时嗓子都在抖,“下一次吧,下一次好不好?”
纪凛揉着他的小腹:“这名字我不喜欢。”
赵敬时以为看到了希望,软着嗓子改口:“惟春……”
纪凛咬住他的肩膀:“此处又不是明堂,为何一板一眼叫我。”
赵敬时真的要疯了,叫纪凛不行,叫惟春又成了一板一眼,他真的怕了,酸胀感与失控感一口一口要将他吞噬,赵敬时手指乱抓,又被纪凛一把扣下。
“哥……”赵敬时眼睫上挂着泪珠,破罐子破摔般猜到了一个称呼,“哥哥……”
纪凛眼神蓦地一沉。
叫对了。
赵敬时没听到这人有反应,以为自己终于猜测到了答案,还没等他回头望一眼,纪凛手腕一转,酸胀感瞬间将他整个人掀翻!
“纪凛!!”赵敬时这次真的哭了,泪珠从上挑的眼尾淋漓而落,他瘫软在纪凛的怀里,只觉得哪里都不再对劲,“你不守信用,明明、明明……”
“是殿下太天真了。”纪凛又缓缓伸出一指,“我可没说叫对就要放过你。”
“你——”
赵敬时往下一跌,纪凛压着他的肩膀把人翻过来,二人正面相对,纪凛扳着他的肩,一寸一寸,彼此相靠。
“殿下,”纪凛额上细汗绵密,嗓子低哑道,“臣这是在行人臣之责,毕竟臣是你的侍读,云雨之事,合该也由臣与殿下一一相习。”
赵敬时在那汹涌如潮的失控感中缓缓松开了抓住纪凛的五指,移开的地方留下几道鲜艳红痕。
就这样吧,有何不可?
纪凛的汗珠滴落在他的锁骨。
“殿下。”
纪凛的手掌抓紧了他的腰身。
“阿时。”
纪凛的深吻烙印在他的唇角。
“怀霜。”
赵敬时终于按耐不住,长臂一伸,将人紧紧搂进自己的怀里。
在喘息中,他终于抛却了那些尘世规则,投入红尘旖旎的怀抱。
“哥哥。”他双手捧住纪凛的脸,眼神是自己看不到的痴迷与晕眩,喟叹着,“哥哥。”
*
前厅里,靳相月专注剥着果子,最后一颗落在碟中,夏渊回来了。
她头都没抬:“赶得真巧,你们结束,我正好也要回去了。”
夏渊行了个礼:“懿宁公主。”
靳相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夏渊顿了顿:“……相月。”
“承泽哥,不必那般拘束,有什么话直言就好。”
夏渊攥了攥拳,没有立刻开口。
靳相月本来就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见状也不多言,洗干净自己的手就要走了。
“无论韦颂塘是个什么人,但以我之见,韦正安的确是个好人,而且他对你一往情深。”
靳相月迈过门槛的左脚一顿。
“公主,我知你心中愤恨,但有些事如果你来做,你和驸马就没有回头路了。”夏渊望着她微微僵硬的背影,“要不然,臣来。”
“不。”靳相月没有回头,“只能我来。由我来,韦颂塘才不会起疑,我们才能尽快将他置于死地。”
“你对韦正安——”
“没有感情。”靳相月侧了侧头,阳光将她美丽高贵的侧颜映得几分模糊,“我对他从没有感情,若不是他是韦颂塘的儿子,我不会嫁给他。他就算对我千好万好,关我什么事。他抵不上我母后和皇兄万分之一。”
夏渊张了张口,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
靳相月的手指抓紧了门框:“本宫心意已决,不会更改,承泽哥,该如何,便如何。”
话毕,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纪府,只留下一个孤绝冷傲的背影。
*
赵敬时醒来时,外头已然暮色四合。
他在纪凛的臂弯中醒来,脑海里还很混沌,直到下意识坐起来时腰间发出不堪重负的酸痛叫嚣,他轻哼一声,下意识扶住了,这才慢慢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目光缓缓平移到一旁,纪凛已经醒了,正浅笑着看他。
赵敬时脸上一烧:“……你笑什么?”
“我笑你,累到最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接睡过去了。”
纪凛想起最后把人从被窝里抱出来,轻柔地放进准备好的热水里,水汽朦胧,赵敬时没有醒,细嫩的肌肤都带着温热和潮意,纪凛心里就满满的。
好像有点过头了,但实在没忍住也忍不了了,心底满满当当放着一个人,失而复得、如获至宝。
他终于完完全全拥有了这个人,是他的年少绮梦、是他的初次心动、是他的无可挽回、也是他的魂牵梦萦。
在梦里,靳怀霜终于向他伸出手,说出话:“惟春,你终于来见我了。”
微凉的指尖在他眼下一抵,纪凛回过神,赵敬时拢着被坐在他身侧:“你怎么还哭了?”
纪凛一噎,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是——我还没哭呢。
他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重新抱着人躺了下来:“我只是觉得这一天如梦似幻,期盼良久,终于能抱着你安稳地睡一觉。”
赵敬时觑他:“我们仿佛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
“但却是第一次神魂相交。”
“是啊,”赵敬时阴阳怪气道,“真想不到,外表光风霁月的纪大人,看守犯人的办法居然是捞在被窝里一起睡。大人枕边这得躺过多少人?”
这话可是冤枉大发了!
纪凛神色一凛,整个人都翻了起来,重重压在赵敬时身上。
“我不曾,从不曾。”纪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只有你,阿时。我一见你就觉得你回来了,你……”
他那惊慌失措的神情终于逗笑了人,赵敬时忍俊不禁:“好了,逗你的。”
纪凛不语,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赵敬时拗不过,只好拂过他的眉眼,轻声道:“其实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有一场好眠。身边不再有人哭泣,不再有人悲啸,只有一轮圆月,和猎猎作响的红绸。”
纪凛眉眼一弯,笑了。
“但是——”赵敬时话锋一转,把人抬起脸,“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纪凛挑了挑眉:“你说。”
“纪大人就这般与小人肌肤相亲,”赵敬时换成了一种很奇诡的语调,“若是让大人放在心尖上多年的那位废太子殿下知道了,他岂不是要好伤心的呀?”
第66章 鬼祟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纪凛长眉一挑。
赵敬时诡笑着看他,奸计得逞般候着他能给出什么回应。
“你啊……”
纪凛突然叹了口气,笑了,指腹抚过他的额发,在鬓边一停。
下一刻,他蓦地抓起赵敬时的后颈,在对方猝然睁大的眼瞳中,鼻尖相抵。
“那你叫的小声些,他就听不到了。”纪凛辗转着欲吻不吻,“下次我会捂住你的唇,摁住你的颈,让你发不出声音来,这样我们偷偷的,谁都不会知道。”
捏在后颈的手揉了一把,纪凛心满意足地放开人:“要不要起床,饿不饿?”
赵敬时才从惊诧之余缓过神,也顾不得还在叫嚣着酸痛的腰肢了,直接揪着纪凛的领口坐了起来:“我们光风霁月、禁欲高冷的纪大人哪里去了?”
“那是你们说的,我可从来都不是这种人。”纪凛翻着手腕给他看红痣上的咬痕,“家里养了只爱咬人的小猫,没办法,有时候得哄,有时候就得凶了。”
赵敬时愤愤地又在他的虎口合齿一咬。
纪凛揉了把他的发:“我去给你端吃的。”
赵敬时放开人:“对了,兰儿什么时候走的?”
纪凛穿衣的背影微不可察地一僵:“就在刚刚,前厅通报承泽回来了,她方才来府上本就是有事要找他,是以接到消息也顾不上跟我怄气,着急地走了。”
这套说辞并不能瞒过赵敬时,他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细节:“她找承泽有事?”
“什么事?”
*
夜幕降临,公主府升灯,韦正安携了一本书穿过回廊,靳相月正在亭中赏月。
桌子上摆着精致的茶点,靳相月手持一柄团扇轻缓地摇着,纤长的眼睫投下一片细小的阴影,似乎有些犯困了。
韦正安轻手轻脚来到她身后,解下外袍替她裹上。
团扇一顿,靳相月清醒了。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韦正安双手放在她细瘦的肩头,“怎么不回去睡?”
“今晚景致好,想等你一同欣赏来着。”靳相月柔柔抬起团扇一指,“你看——”
韦正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她蹙蹙眉,“呀”了一声:“来得不巧了,方才那处没有云彩的,月亮圆得正好。”
“是么?那真是可惜了。”韦正安没有败坏她的兴致,哪怕是一片漆黑夜幕,他也能想象到方才靳相月所见的月圆美景,正如他一直都相信她的一字一句,“不然,我们再等等看?”
靳相月笑起来:“好啊。”
侍奉的婢女在一旁识趣地缓缓退下,宫灯撤了两盏,亭内灯光微微暗下,只有一盏烛火映着韦正安抱住靳相月的身影,颀长的影子投在地面,像是一对璧人。
只是这片云彩过于大了,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散开的趋势,反倒是靳相月有些犯困,握在韦正安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兰儿。”韦正安察觉到她的困倦,“要不回去睡吧。我们明天——”
“啊——!!!!!”
一声凄厉惨叫划破夜空,韦正安下意识将靳相月抱了个满怀,她蓦地清醒过来,十指攀紧了韦正安的胳膊,惊慌的眼神像是走投无路的小鹿。
“怎么回事儿?!”
“来人!”韦正安沉声道,“还不快去看看。”
不待被吩咐的宫人前往,登时就有小厮自韦府跑来,隔着垂月门急急喊话:“少爷!可不好了,快回来看看吧,老爷、老爷他——”
韦正安与靳相月惊诧地对视一眼,连忙起身往府里去。
府上一片狼藉。
韦颂塘跟疯了一般,长发散落,双目猩红,韦正安到时,他正手持一把长剑胡乱地挥舞着,下人们吓作一团,犹豫着不敢靠近他。
“爹——”
“别过来!都别过来!!”韦颂塘厉声道,“谁过来我杀谁!?”
“爹!!!”韦正安几乎要扑上去,“我是正安!发生什么事了爹!!!”
“正安?”韦颂塘脖子微微一僵,“不对!不对!不可能!!有鬼,你们都是鬼!!!离我远些!!!”
鬼???
靳相月扶着侍女的手姗姗来迟,甫一进门就听到如此凄厉又荒谬的指控,连忙拉过一旁的下人问是怎么回事。
“方才……方才老爷已经睡下了,我在门口守夜。”那下人仿佛也被吓得不轻,“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一团白的、白的影子……哦不不不,是黑的、黑的影子……”
靳相月的侍女厉声打断他:“好好回话!在公主面前期期艾艾成什么样子,不许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那下人扑通一声跪下:“是!是!!公主息怒!!小的当时打了个瞌睡,实在没看清,就见一团影子过去了,本以为是睡糊涂了,可还没等分辩到底是什么,就听见老爷吵了起来,说有、有……”
大抵是念着靳相月不信神鬼之说,那个字在喉咙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敢再说出来,倒是韦颂塘又闹起来,抓着凌乱的头发用力往下扯。
“鬼!你是人是鬼!!!”他凄厉地吼叫着,“秦云绮,秦云绮!!!!”
秦云绮?!
韦正安脸色一僵,转头看向一旁眉心紧蹙的靳相月。
秦云绮与靳相月的关系不必再多说,当年怀霜案发,赵平川夫妇与赵敛晴战死朔阳关,赵平洋携幼子远在江南,府中所扣之人,为首的只有秦云绮。
秦云绮是韦颂塘负责主审,那本三法司审谋反案之赵氏主母秦氏供词,也正是韦颂塘一个字一个字所录。
“公主。”韦正安快步走到她面前,“这里太过混乱,于凤体不祥,要不先……”
“我不走。”靳相月抬起头,眼中是倔强神色,“公爹情状如此惊慌,再加上口口声声所言与我息息相关,此事我怎么也要听一听。”
不等韦正安再劝,她居然一把拨开韦正安的手,不顾被利刃割伤的危险,直直走到韦颂塘面前,盯着那双癫狂的眼,冷声道:“公爹方才叫秦姨名称,莫非你看到秦姨了?”
秦姨……
韦颂塘脑中艰难地思考着靳相月口中的“秦姨”是谁,一面目光持续地为他汲取着靳相月身上的珠光宝气,那个人、那个人当年也是……
“啊!!!!”
韦颂塘突然崩溃,长剑一横,眼瞧着就要劈上靳相月的颈。
说时迟那时快,韦正安反身一揽,刷拉一道大口子在他背后横贯,血腥味刹那喷涌而出,韦颂塘像是又被刺激,终于承受不住,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叫大夫!快叫大夫!!!”
老爷晕了少爷受伤,整个府上霎时更加混乱,靳相月叮当作响的首饰兀自撞着她的后脑,她被韦正安抱了满怀,对方没有放手,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见韦正安额前的冷汗簌簌掉落。
她哆嗦着嘴唇,表情有一瞬崩裂:“……为什么?”
“吓傻了?”韦正安替她理顺了步摇下的络子,“你是我的妻子,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许再冲到前面去了,躲在我身后,知不知道?”
大夫慌慌张张地来了,搬人的搬人,扶人的扶人,在慌乱的人潮中,靳相月反倒成了最无所事事的那一个。
“公主。”小厮自慌乱中跑来,“少爷说让你快回去歇着,今晚你怕是受惊了,等下他会去陪你。”
“不必了。”靳相月攥紧了侍女的手,“让他好好养伤吧。”
*
“闹鬼?”
次日上朝回来,韦府闹鬼之事人尽皆知、满城风雨,夏渊迫不及待地给秦黯讲了一遍,说皇帝听闻这事脸都绿了,连连问林禄铎怎么回事,林禄铎表情也有几分凝重,但到底还是圆过去了。
他们说这些时,赵敬时就坐在秦黯的美人榻上,默然不语地捡葡萄吃。
秦黯被夏渊绘声绘色的描述弄得一头雾水,转眼看见这人气定神闲的样子,大概就明白了什么。
他问:“又是你的主意?”
“怎么可能?”赵敬时手指一动,葡萄皮就在指尖破开,“我要对付韦颂塘,就不会拉着韦正安一起下水,旁的不说,他到底还是我妹夫,我就算再想报仇,也不可能不管兰儿的感受。”
纪凛瞥了他一眼,将葡萄皮从他手里拿走,没说话。
“不是你啊。”夏渊瞪大眼,“我以为是你呢,那扮鬼的不是颜白榆吗?”
一道惊诧一道愠怒的声线同时响起:“什么!?”
秦黯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敬时:“你不知道?”
“我说了,不是我吩咐的。”赵敬时拎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颜白榆人呢?”
帕子仔细地擦过他的指根,在食指指尖摩擦了半晌,他这个动作是真的生气了。
“在我这儿。”
门被推开,一个始料未及的人突然出现在此处,屋内人颜色各异,靳相月倒是镇定,缓缓扫过在场人的面庞:“是我拜托颜大哥帮我这个忙的。”
赵敬时丢开帕子,为难地捏了捏鼻梁:“兰儿……”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靳相月打断他,“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是你现在贸贸然开始,只会打草惊蛇,韦颂塘或许会上当,也或许不会,要做事就做绝,哥哥,我必须让他相信不可。”
“是,我觉得公主说得对,所以做了。”颜白榆抄着双臂倚在门口,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阁主,如果你觉得我不听你的命令擅自行动,那愿打愿罚我认了,但这件事我做了不后悔,因为懿宁公主考虑得周全。”
赵敬时刀尖舔血这么多年,很多时候都是在赌,赌运气、赌对方会上当,事实证明他原来赌的大部分都会成功,哪怕有所失误,也被他不要命般的解决完了。
但颜白榆很清楚,韦颂塘这件事不一样,甚至与拓跋绥、靳怀霄、冯际良那些都不一样。
因为他这次直面的不是韦颂塘,或者说,不止是韦颂塘,而是林禄铎和靳怀霁,甚至还有靳明祈。
若一击必杀不成,林禄铎那等凶狠毒辣的人,是不会给他们任何一个机会反扑的。
赵敬时知道颜白榆所想,但是,但是……
“哥哥,距离你的计划施展只有一步之遥,成则生,败则死,因此不要考虑我们任何一个人。”靳相月笃定道,“放手去做,利用你想利用的任何人,包括我。”
赵敬时握紧双手。
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我怕我心底的愧疚与后悔。
但是,靳怀霜,你没有选择。
荆慈早在将拘魂道交给他后便重病离世了,但这些话依旧恍如昨日。
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秦黯,”他站起身,“把那封信给兰儿。”
“颜白榆。”他错开目光,“帮我去找一个人。”
第67章 密信“为了这盘棋,我足足准备了七年……
“儿臣懿宁给陛下请安,陛下圣安。”
散朝后,靳明祈照旧回到乾安宫用早膳,眼眶红红的靳相月姗姗来迟,盈盈下拜的那一刻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靳明祈知道她所为何事,摆了摆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快快扶她起来,一面摆弄着筷头上的酱菜,关切道:“韦颂塘如何了?”
“不大好。”靳相月用帕子拭泪,抽噎道,“府上忙了一夜,现在还昏迷不醒,像是被魇住了似的,口中一直念念有词,驸马也被砍伤,儿臣真的好害怕……”
“不必担忧,朕已经命祈福寺僧人前去韦府祝祷,你若是在害怕,就回宫住几日,正好也陪陪朕。”
靳明祈不信那些神神鬼鬼,但对于自家女儿还是无法无动于衷。
尤其是靳相月红肿着眼低头时,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她母亲。
“多谢父皇体恤,儿臣得蒙父皇爱重,有天子之气护体,自然什么都不怕。”靳相月破涕为笑,然而那笑容还没来得及盛放,又被浓浓的担忧覆盖,“只可惜……”
靳明祈端着粥碗:“可惜什么?”
“可惜,驸马一家没有如儿臣一般的福气,得蒙天子庇佑了。”
“怎么?”靳明祈笑起来,十足一个慈父的样子,“你还想让朕搬到韦府去住几天?”
靳相月没有因为靳明祈的玩笑话而松懈了神情,而是突然起身,向靳明祈行了跪拜大礼。
靳明祈这次真的不笑了:“怎么了?”
“请陛下恕罪,儿臣自知接下来的话会触犯祖宗家法,但为了驸马,不得不如实秉明。”靳相月深深地埋下头,“陛下可知……何为临云阁?”
临云阁。
靳明祈抓过一旁的佛珠,不知为何心底有几分心烦意乱。
“朕记得,拓跋绥杀害耿仕宜,就是买了临云阁的账。”佛珠在他手里甩来甩去,“莫非此次韦府闹鬼,与临云阁有关?”
“这儿臣并不知情。”靳相月的云纱垂落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但是儿臣也知,闹鬼之事无非子虚乌有,背后定有人力作怪,于是儿臣……也想请临云阁出面,希望他们行走暗处,能够彻查此事。”
靳明祈语调平直:“然后呢?”
“然后……虽然临云阁未给儿臣明确消息,但交给了儿臣一样东西。”
靳相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双手举过头顶,奉于御前。
靳明祈眼风一扫,登时就有内侍快步将东西接过,传到靳明祈手中时,高位上的帝王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去拿今早丞相呈上来的折子。”
他没有立刻发作,等拿过林禄铎所写奏折,再三比对,才终于确认下来。
“你的意思是,林禄铎要从临云阁买韦颂塘的命。”靳明祈并没有立刻相信,连声音都冷了下来,“可是为什么?林丞相为什么要杀朕的刑部尚书?”
靳相月惊慌地一拜道:“儿臣不知,儿臣只是如实相告,请陛下垂怜驸马一家,彻查此事!”
靳明祈探究地盯着这个女儿的背影。
良久,靳相月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泫然欲泣道:“儿臣是真的害怕,如果这件事情当真如临云阁所言,不知驸马一家如何得罪了林丞相,先以鬼神恐吓,后要出手灭口,此等灭顶之灾,儿臣与驸马伉俪情深,后半生又要如何过下去?”
她捂住唇:“爹爹,女儿只有爹爹了,女儿好害怕。”
靳明祈最终还是在她的一声声哭诉中心软了:“……罢了,让你公爹好些,进宫一趟,在此之前,朕会派羽林卫看守韦府,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
“啪”。
黑子落定,纪凛的一条白龙在赵敬时的围追堵截下溃不成军,他将棋子搁在一旁。
“棋艺见长。”纪凛看着纠缠厮杀的黑白二色,勾了勾唇,“有一步棋连我都没想到。”
赵敬时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瞧他:“哪一步?”
“这儿。”纪凛点了点二子之间,“方才我以为,你会直接拦腰斩断,可你居然让了一步,给了我一条喘息的余地。我本以为你是没看见,但后来才发现,不过是欲擒故纵,你放走了小的,换来的是一条大鱼。”
“你以为我这些年有多不学无术,杀人比吟诗作画还要讲究。”赵敬时得意地歪歪头,“以退为进,将计就计,所谓设局从来都不是局本身有多高明,而是要精准地预判对方下一步要怎么走。”
纪凛意有所指道:“那你觉得对方会如此听话吗?”
“会的。”赵敬时掀起眼帘,“记得我说过什么,一败涂地的是靳怀霜,赵敬时从来都没有。”
“也是赌?”
“不是赌,这是我精心设计的。为了这盘棋,我足足准备了七年。”
清脆的棋子声落进棋盒,赵敬时五指缓缓松开,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像是弄虚作假。
挺拔的身影投在一旁的花鸟屏风上,赵敬时眼睫一眨,像是要惊飞丛中黄莺。
“阿时。”纪凛目光从屏风上收回,“还作画吗?”
赵敬时拿着棋盒的手顿了顿,然后搁到了纪凛面前:“不了。”
“只会写盛世太平的人带不来真正的太平。”赵敬时抬起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我很久以前发过誓,再也不拿笔了。”
“可惜了。”纪凛不提他的所求,只是心疼,“可惜那么好的天赋。”
“所谓天赋不过是借口罢了。”赵敬时收回手,“当年偷懒不习武,如今,不也是第一吗?”
“那是我家阿时厉害。”纪凛拨了拨他的额发,“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
“嘴这么甜。”赵敬时睨他一眼,霍然起身,“罢了,念在你嘴那么甜的份儿上。”
他长臂一伸,从桌面上卷过一支狼毫,在砚台里舔了舔墨,卷起袖口。
纪凛近乎痴迷地望着他。
“先说好,你想看靳怀霜的字,那是不可能的了。”赵敬时爽朗一笑,“赵敬时的可以。”
话音未落,他的第一笔已经点在屏风上。
赵敬时行云流水的姿势一如当年,只不过笔锋更尖锐,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孤鸿剑刃上裹得寒冷霜意,等到一气呵成写到最后,赵敬时随手一甩,狼毫笔直直飞进笔洗中,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墨浪。
纪凛在水波荡漾中看清了他的题字。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纪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抚掌道:“我倒觉得赵敬时的字更漂亮。”
赵敬时冲他一抬下巴:“还能价值千金?”
“不下万金。”
这人一本正经地哄人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心动,赵敬时长腿一跨,棋也不下了,直接坐在纪凛腰间:“那我呢?”
纪凛抱住他的腰:“无价之宝。”
赵敬时眼珠一转:“那——靳怀霜呢?”
“你是他余烬里生出的魂,”纪凛长袖一扫,棋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面,赵敬时扶住他的后脑,他偏头吻下来,“更是我留驻人世间的根。”
缠绵的声响在屏风后低低响起,纪凛缠着赵敬时索吻,就在几乎按捺不住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
“老师——”稚嫩的童声在外头响起,“老师!学生恭迎老师回京,该上课了老师。”
纪凛:“……”
赵敬时:“……”
暧昧银丝还挂在二人唇畔,交错的气息急促慌张,两人俱已情动,偏生靳怀霖这个时候来了。
满脑子里哪有什么圣贤书?
赵敬时推了推身上人:“你今儿有课?”
“我忘记了。”纪凛也很委屈,“自从阙州回来,一直没有同皇帝提起过四殿下的功课,没想到这小孩自己上门求学了。”
“这刻苦劲儿和我小时候有一拼。”
赵敬时叹了口气,纪凛也不好再让人家多等,应了一句让靳怀霖稍等,拉着赵敬时就要起来。
赵敬时没动:“纪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让他变成一个纤尘不染的君子。”赵敬时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也不要让他变成一个心黑手黑的政客。”
纪凛定定地看着他,明白了:“你第一次见四殿下就那般失神。”
“是啊,因为当时你第一次问我,我真的想要毁了大梁吗?”赵敬时垂下眼,“我本来很坚定地想告诉你,对。但是怀霖进来了,看见他……”
看见他,我就好像看见小时候的我自己。
那个纤尘不染的,要为天下求一场海晏河清的我自己。
人最没有办法反驳的,就是自己。
“我答应你。”纪凛不用他说完,也不想让他自挖伤疤般说完,“我一定会教好他。不是为了大梁,而是为了延宁宫。”
赵敬时始料未及地抬起头,撞进纪凛浅笑的眸子里。
延宁宫,延续国祚、永世安宁。
唯有国本稳固,天下才能安宁太平,所以大梁太。祖将东宫定名为延宁宫。
“延宁宫里那几棵玉兰树,每年都会开。”纪凛抚着他的眼,“什么时候等你愿意了,带你回去看看吧。”
*
热。
好热。
韦颂塘从混沌中醒转,天地一片漆黑,分不清身处何方。
嗓子干渴得厉害,他踉跄着走了几步,也没找到一滴水源,反倒越走越乱,头也越来越沉。
这里是哪里?
来人、来人呐——
这里是——
韦颂塘的身影蓦地一僵。
因为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一束光自头顶洒落,那女人背对着他,长发披散,身穿囚服,十指指甲都翻开了,留下令人胆寒的血印。
韦颂塘心跳错了一拍:“你……”
那女人突然回过头,空洞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唯有两道血泪蜿蜒流下。
韦颂塘刹那间尖叫出声。
第68章 伪戏“纪大人好不要脸。”
漆黑的一团骤然燎成刑部大狱,女人流尽了血泪的眼瞳渐渐露出漆黑的瞳仁,她发丝凌乱,被铁锁锁住,下巴却骄矜地扬起,不肯低头。
“韦颂塘。”她丝丝地吐着气,“你会有报应的。用重刑酷刑屈打成招,你会有报应的!!!”
不……不不不!
韦颂塘手软脚软地往后躲,但另一具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躯却在前行,穿过他素色的内衫,官袍华贵又平整。
别……别过去!!!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厌恶道:“屈打成招?郑尚舟是不是给赵平川写信意图谋反?赵平川是不是以三十万大军为东宫撑腰?”
“没有!没有!无论你问多少次都是没有!!!”
不……
“呵,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那个赵氏主母?今天这罪,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不要!!!!
“韦颂塘!!!你丧尽天良!!!”秦云绮用力挣扎着咆哮,“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我是不会承认我们有罪的!!!!绝不会!!!!!”
鲜血又流出她的眼眶,蜿蜒成澎湃曲折的河流,一路奔涌到城门外,那一天京城下了好大的雪,以秦云绮为首的赵氏全族、以郑尚舟为首的郑氏满门,皆被处斩。
刽子手要秦云绮跪下,她不跪,在漫天飞雪中,比她的膝盖先掉下来的是她的头颅。
还有郑尚舟。
郑尚舟花甲之年,两鬓斑白,望着围观的人群与阴沉的天幕,最终将视线投向了监斩官的韦颂塘。
三朝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在那一刻望向他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悲伤。
“你会后悔的。”
鲜血喷溅在半空,泼了他满头满脸。
“不——!!!!!”
韦颂塘猛地起身,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一旁侍候的小厮闻声一擦双手,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扑到床边。
“老爷!老爷你醒了!”
韦颂塘双眼依旧睁得大大的,像是死鱼凸出的眼睛,惊魂未定地盯着床帐顶发呆。
“老爷,老爷您别吓我啊老爷,您……”
“爹!!”
韦正安就候在门口,听见那小厮的叫嚷立刻闯了进来,看见韦颂塘浑浊的眼睛,登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声爹反倒唤回了一些韦颂塘的理智,他眼珠一转,盯紧了韦正安的面孔。
“……儿啊。”他哆嗦着抬起手,被韦正安一把攥住,“儿啊……”
“爹,爹您说,儿子在。”韦正安忍不住眼眶泛红,“您想说什么告诉我。”
“人……人呐。”韦颂塘眼睛一眨,浑浊的泪滴顺着眼角落下,“人呐,不能做亏心事啊。你爹、你爹我……”
未等他说完,靳相月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人还没站稳,声便已经送到耳畔:“公爹醒了??”
韦颂塘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
靳相月已经一阵风似的掠到了床边:“公爹,您终于醒了!您再不醒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身后跟着的不是贴身侍女,而是身披甲胄的羽林卫,韦颂塘心底一沉。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韦正安说话,靳相月的眼泪说流就流:“林禄铎要杀您!!!”
*
“四殿下这几个月想必没疏于练习,人长高了,力气也大了不少。”
赵敬时接过靳怀霖手中长剑掂了掂,琢磨着下次可以换个更重的了。
“那是自然,老师说过,君子慎独,不能在旁人看着的时候勤加勉力,反之则偷懒懈怠。”靳怀霖用胳膊抹了抹额上汗珠,“而且读书也好习武也罢,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当然也要好好练习啦。”
纪凛翻着书页出来:“我倒看你比之读书,更喜欢习武。”
靳怀霖小小的身子一僵,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哪有。”
纪凛扬了扬手中纸张:“慎独的时候功夫都下到习武上了吧,看看殿下这字,还不如之前。”
“习武胳膊酸嘛,对不对呀,阿时哥哥。”靳怀霖躲到赵敬时背后,小声地撒娇耍赖,“我们习武之人都是这样的……咦?哥哥,你脖子后面是什么?”
赵敬时一怔,下意识用手掌拍住了后颈。
为了方便教靳怀霖习武,他那头及腰长发都被束成了马尾,领口折下,后颈裸。露在外,肩颈那里微微胀红。
他手再快,靳怀霖眼尖也已经看完了,揪着他的袖子摇:“好像是蚊子咬的……哎?这个时节有蚊子了吗?阿时哥哥,你要不要抹抹药膏呀。”
赵敬时的指腹抚过已经看不清的痕迹,指尖传来起伏的触感,他抬起头,狠狠瞪了一眼不远处的“蚊子”。
方才二人说完话要出去找靳怀霖上课,赵敬时一边走在前面一边挽发,就在刚想拉开门的那一刻,纪凛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往前一步,把人抵在了门上。
说时迟那时快,赵敬时还没来得及反应,领口就被扒下,那一小块皮肉被纪凛咬在口中,吮吻了好一会儿才放了人。
纵然没真的做什么,但赵敬时第一次对拆吃入腹四个字有了如此深刻的体会。
如今偷吻的事被一个小孩儿戳破,那阵酥麻又席卷而上,赵敬时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不用了不用了四殿下,”他连忙背过身去蹲下来,“小人无事。你还是快去看看你纪老师吧,再不说点好话,今晚怕是要罚你抄书了。”
一提抄书,果然靳怀霖的小脸就垮了下来,别别扭扭往纪凛那边走。
纪凛对赵敬时意图杀人的眼神视若无睹,还得意洋洋地挑衅回来:“无事,四殿下,我不会罚你的。”
靳怀霖眼中升起希望的光。
“我只会罚让你习武的老师,”纪凛眯了眯眼,嘴唇微动,似乎暗自舔了下犬齿,“怎么就把四殿下的魂儿勾没了呢。”
赵敬时:“……”
靳怀霖嘴巴一瘪:“别别别,老师您、您还是罚我吧,我、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一定一定,不会厚此薄彼的。”
小孩儿忙不迭地跑进去读书了,徒留一文一武两位老师站在院中,等到纪凛走近了,赵敬时抄着双臂倚在廊下,骂他。
“纪大人好不要脸。”
“过奖过奖。”
纪凛笑笑,将手里东西往赵敬时怀中一塞,复又看了眼院中摇曳生姿的花影。
他声音低下来:“时辰差不多了。”
“去吧。”赵敬时垂眸,翻了两页纸,“万事小心。”
纪凛屈指,在他脸侧一刮:“好看,以后多束马尾吧。”
他走了,花影在他身后惊落了满园的风,赵敬时翻完最后一页字帖,才转过身,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发尾。
*
纪凛换好官服,果然就有圣旨传到府中,让他速速进宫一趟。
还未进门,纪凛就能够感受到乾安宫内低沉的气氛,抽泣的声音低低传来,纪凛瞟了一眼迎接他的内侍,对方更深地埋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纪凛的眉峰蜻蜓点水地一皱,跨步走了进去。
韦颂塘的官服穿得歪歪扭扭,前襟还不知道被什么弄脏了一大块,留下深色的一片印记。
他跪伏在那里,用袖口、用粗糙的手背一遍又一遍地抹着泪痕,试图用这幅惨兮兮的模样得到圣上的一缕垂怜——不过好像失败了。
靳明祈用一种冷漠的、甚至是厌恶的目光看着他,见到纪凛来时才动了动已经坐得僵直的身躯,脸上神色都缓和了些。
“臣纪凛,恭请陛下圣安。”
靳明祈无言地摆摆手,一面头疼地看着韦颂塘。
夏渊也在,站在韦颂塘稍后的位置,纪凛行完礼退了两步,与夏渊并肩而立:“这是……”
不待夏渊解惑,靳明祈沉声开了口:“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韦颂塘渐止的泪霎时又如开闸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陛下、陛下救命!!!”他以头抢地,砰砰砰磕了三声,“臣不知何时得罪了林大人,求陛下为臣做主,救臣性命!!!”
“方才已经哭了一会儿了。”夏渊低声道,“只不过陛下日理万机,刚刚才到,韦大人满腹委屈才能刚刚上达天听,求陛下庇佑。”
“庇佑?”靳明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韦颂塘,朕不是来听你委委屈屈哭的,你现在是在状告丞相,说话要有真凭实据,你为何就笃定,要买你命的人一定是林禄铎?”
“陛下,是懿宁公主如实相告,她看到了那封买凶的书信!公主殿下是臣的儿媳,臣自然对她毫不怀疑!!!”
靳明祈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个:“朕是问你,你既然笃定林禄铎要杀你,那么他又是为什么要杀你?”
韦颂塘一噎,连眼泪都忘了流。
“林大人已居丞相之位,说句实在话,韦大人作为刑部尚书,与之应该全无冲突才是。”纪凛做出不解的模样,“韦大人既然一口咬定是林大人,总要有些你自己都会相信的理由吧。”
“因为、因为……”
靳明祈一拍龙案:“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你究竟是来求朕做主,还是来给朕胡闹的!?”
“陛下——”韦颂塘本就精神恍惚,一下子吓破了胆,整个后背都在颤抖,“此处乃明堂,臣岂敢胡闹,是因为、因为……”
他骑虎难下,顶着靳明祈盛怒的双眼,顶着纪凛与夏渊或冷漠或嘲讽的视线,只好一咬牙说道:“因为当年——”
“当年什么?”
一道掷地有声的质问打破了韦颂塘最后的体面与镇定,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韦颂塘双腿一软,扑通地跌落在地。
纪凛心底一沉,转头望去,林禄铎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这位年近五十的丞相声如洪钟,面对天子不卑不怯,获得首肯后直起腰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想将自己藏进地缝里的同僚。
林禄铎的声音如同幽灵鬼魅,又如同深渊巨口,一寸寸吞噬掉了韦颂塘的灵魂,剥夺了他生的希望:“韦大人,你方才想说什么?”
第69章 线索赵敬时找到人当替死鬼了吗?……
林禄铎的突然出现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靳明祈显然也没想到他会来,目光在他与韦颂塘之间逡巡了片刻,道:“丞相怎么来了?”
“回陛下,臣本想禀报工部关于京中房舍改建一事,岂料刚走到门口,就听韦大人言之凿凿,说臣要谋杀他。”
林禄铎回完了,又问:“不光是陛下与几位大人好奇,连我本人也好奇,韦大人,我究竟为何要把你置于死地?”
韦颂塘慌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您……”
靳明祈火了:“吞吞吐吐想什么话?!你要不现在就说,要不这辈子都别想再开口了!”
“臣有罪!!!”韦颂塘立刻成了一只鹌鹑,“臣不该冒犯天颜,臣不该于殿下面前支吾遮掩,臣有罪!!!!”
纪凛拢着袖看这一出闹剧,知道今天韦颂塘的真话是说不出来了。
果然,韦颂塘期期艾艾道:“臣其实也没有什么十足证据,只是……只是林丞相字迹乃是京中一绝,是以那笔迹令臣一看便知出自他手,臣……臣……”
林禄铎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说到此事,陛下,臣斗胆请借那所谓‘索要韦大人性命’的信纸一观,臣活了这许多年,还当真从未见过有任何人能将字迹模仿得与臣这般相像。”
夏渊下意识一动,又被纪凛半边肩膀遮住了。
靳明祈没有什么意见,让内侍将靳相月呈上来的密信送到了林禄铎面前,他气定神闲地展开看了看,突然笑了。
“陛下,恕臣直言,此手书的确与臣字迹相仿,就算是臣,都要怀疑是否自己写过这封书信,也难怪韦大人如此惊慌。”林禄铎坦诚道,“但是陛下,臣为官日久,若真的要杀一个朝廷命官。既不矫字,也不背人,如此光明正大地买凶杀人,不说其他,就冲臣能做出这等蠢事,也请陛下革了我的职。”
他说“蠢事”二字时语气深重,韦颂塘打了个哆嗦,又听靳明祈缓缓开口。
“但此事攀咬了丞相,你看如何是好?”靳明祈盘着佛珠,“换言之,丞相对脏水泼己身一事,又有何解释?”
“陛下,臣身在丞相之位,掌事纷扰,一时间得罪了谁、冒犯了谁,也是有的。”
他突然眯眯眼笑看了一下韦颂塘:“就包括韦大人,或许在某些裁断决策时驳了大人的面子,让大人怀恨于心,设计出这一套谎话来陷害,也是有的。”
不等韦颂塘开口,他蓦地收了笑,掷地有声道:“但臣发誓,此事绝非臣之所为。请陛下给臣十日时间,让臣揪出幕后黑手,还自己、也让韦大人安安心,更让陛下坚信,朝堂清朗,如此构陷朝廷命官之事,自当严惩不贷!”
*
夏渊与纪凛一前一后出了乾安宫,林禄铎冲他们点了点头,率先离开了。
“惟春……”
“嘘。”纪凛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先别说话。
他脑子里很乱。
说实话,写信陷害这种事儿,甚至比拿下拓跋绥还要拙劣,赵敬时不可能只指望着拿一封信就能扳倒林禄铎,但是此局破局之眼在何处呢?
林禄铎要抓人,自然从靳相月开始,她是公主,又只是拿到了这样一封信,林禄铎不可能为难她,但再之后……再之后……
赵敬时找到人当替死鬼了吗?
韦正安候在乾安宫外,目送走了一身戾气的林禄铎,连忙冲进院里,扶住颤颤巍巍的父亲。
他仓皇地冲纪凛和夏渊一点头,二人相互扶持着走远了,纪凛望着那一双父子的背影,突然捕捉到了什么,蓦地掉头看向身后。
夕阳西下,乾安宫在一片流云彩霞映衬下流光溢彩。
父子。
情分。
赵敬时送别了靳怀霖,回到桌案前继续下完那一盘残棋。
一子落天元,赵敬时抬起头,望着天际垂落的流云,突然想到他小时候从文华殿回来的某一日。
那日的晚霞也是这般漂亮,他回到明懿宫,在见到母后前,先看到了外祖父。
郑尚舟虽然三朝为官,但身上却没有那种官场浮沉的戾气和圆滑,两鬓斑白的老头儿笑呵呵地坐在厅内,看见他回来了,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招呼他过去。
外祖父身上一直是书墨的香气。靳怀霜埋在他的怀抱里时,没头没脑地想,我将来也要染上书墨香,闻起来就好有文化的样子。
但郑尚舟是真的有文化,当世大儒,他摸着靳怀霜的头,声音浑厚有力又不疾不徐,靳怀霜最喜欢听外祖父说话。
“怀霜啊,今天在学堂学了什么呀?”
“今天学《孝经》,”靳怀霜的嗓音尚且奶声奶气,“人之行,莫大于孝。”
郑尚舟摸了摸他的总角:“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怀霜好好学,有不懂的,也可以来问问外祖父。”
“阿爹。”郑念婉扶着侍女的手出来了,“好不容易下学堂,你就别念叨读书了。阿时,来看,母后给你做了白玉糕。”
郑尚舟温厚地笑了:“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是外祖父不好,给怀霜剥个橘子吃赔罪好不好?”
橘子汁水顺着指尖流下。
赵敬时猝然回神,愣愣地看着那瓣橘子半晌,才塞进口中吃掉了。
外祖父,你在天有灵,一定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林禄铎是如何自掘坟墓的。
*
这是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
林禄铎出了宫就去找了靳相月,懿宁公主没等回丈夫,反而先将仇人等进门,林禄铎毫不走心地冲她施了一礼,开门见山地问密信之事。
“公主,若老臣没有记错,这封信,你是从临云阁手里买来的?”
靳相月一愣,明白了,喟叹道:“林丞相的眼睛和耳朵还真是多。”
林禄铎淡笑:“谬赞了公主殿下,老臣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然不能孤军奋战。”
“就算你知道了临云阁又如何?”靳相月抬起下巴,“林大人耳目再多,遇到利刃也只能避其锋芒,毕竟你是个要体面的人,而临云阁都是一群不怕死的。”
“这就不劳公主费心了。”林禄铎幽幽道,“老臣只想问公主,给你这封信的人,你见到他的面了吗?”
靳相月别开眼,林禄铎了然地一挑眉,悠哉悠哉道:“老臣明白了,多谢公主,臣告退。”
“送信之人伪装得严密,唯有一柄利刃将书信钉进公主府,我未见到那人的面。”
靳相月不可置信地偏过头,韦正安扶着韦颂塘立在门口,眼中是一片晦暗不明:“那利刃我收着了,这就叫下人送到林大人府上。”
“多谢。”
林禄铎点点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靳相月,掉头扬长而去。
下人来接过一滩烂泥般的韦颂塘,有几缕额发散落下来,韦正安下意识用手摸了摸,靳相月站着没动。
半晌,韦正安先动了动,一步步走到了靳相月面前,微微垂眸看着自己的妻子。
“兰儿。”他低声道,“这一切不会是你故意的吧?”
他又问:“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靳相月沉默以对。
韦正安攥了攥拳:“你我是夫妻……”
“夫君。”靳相月掀起眼帘,“你累了,该歇息了。”
晚风擦过二人的指尖,没有将熟悉的温度递给彼此。
韦正安狼狈地抬了抬眼,夜色朦胧,他破天荒地想到就在几日前,他还安然地抱着靳相月赏月。
当时不知,那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另一边,丞相府中也彻夜未眠。
林禄铎安排了人去查案,转头靳怀霁就带着林鹤笙以探望岳父的名义进了林府。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林鹤笙担忧父亲,特意熬了一碗银耳羹来探望,所幸林禄铎瞧着精神尚好,林鹤笙放心了些,带着汤羹去了后厨。
等她走了,林禄铎那副慈父面具才摘了下来,与靳怀霁四目相对,杀意渐渐弥散。
“韦颂塘不能留了,殿下。此事不是个好预兆。”
“岳父高见,我也正有此意。”靳怀霁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我之前以为耿仕宜之死,乃是拓跋绥主谋,买临云阁的刺客杀人,但现在突然觉得,好像事情不止于此。”
“临云阁一个杀手组织,短短一年之内在朝廷上出现的次数有些过于高了。”林禄铎沉吟道,“一群江湖草莽,频频参与朝堂中事,究竟意欲何为?”
“无论如何,岳父,先在韦颂塘没有说出更多的事情之前,将他了结掉。”靳怀霁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个重要线索,“拓跋绥、靳怀霄、冯际良、韦颂塘……来者不善,趁着父皇对怀霜案尚有余恨,要将这股风……”
遏制在襁褓中。
靳怀霁一顿,剩下的话语淹没在喉咙口,方才那抹转瞬即逝的线索突然清晰,猝不及防得令林禄铎都没反应过来他的失态。
“是,但也不只是。”林禄铎恨声道,“殿下,我们必须多谋一步,若这股风遏制不住,那我们所要做的不是四散奔逃,而是要趁着这股风扶摇直上。”
一旁的靳怀霁已经近乎怔愣,林禄铎还在计划:“殿下,我们筹谋多年的暗子是时候动用了,还有,若真的有万一,我们不能给皇帝留任何其他可能性——顺华宫,必须杀。”
“至于其他的……”林禄铎久久不得回应,终于发现靳怀霁的失神,“……殿下?殿下?”
靳怀霁目光呆滞地移过来,林禄铎不解道:“怎么了?”
“除了临云阁,还有一个人。一个仿佛与怀霜案没有关系,但又好像息息相关的人。”
林禄铎神色一凛:“谁?”
靳怀霁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庞——在大理寺的晨光中,那人一身素服,穿戴枷锁,艰难地迈过门槛。
他抬头,比那双艳丽的凤眼先摄人心魄的,是那张神似的面庞。
“秋来。”靳怀霁眯了眯眼,“一个我府上的奴仆,被纪凛要走了。就在耿仕宜死的那天晚上,他出现了。”
第70章 秋来“一世贰臣。”
“秋来?”林禄铎蹙了蹙眉,“殿下能确定他与怀霜案有关么?”
靳怀霁喉头艰涩一滚:“……不大能。”
他当时就查过秋来的底细,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破绽,也没有任何疑点。
“那当务之急,还是先了却眼前事吧。”林禄铎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秋来那边臣会派人盯着,眼下更为为难的问题是我们的‘暗子’如何进京城。”
“进京还不……”靳怀霁话头一滞,猝然想起了什么,“对……不容易,定远军还在京城外。”
“先不说那个秋来,此事背后怕也和纪凛脱不了干系。”林禄铎冷笑一声,“哪有那么巧的事,定远军七年不曾入京,如今刚回来,就闹出这样一些事情。御史大夫杀丞相,这出戏好像蛮眼熟的。”
他悠悠然起身,抄起桌上一杯热茶,扬手一泼:“你说是不是啊,郑丞相?当年我这个御史大夫可对你的位子心心念念已久,如今,又有人对我虎视眈眈了。你说,我会让他如愿吗?”
“暗子的事交给我去办,还有靳怀霖。”靳怀霁咬了咬牙,“都到这个时候了,老二老三都死了,距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我必须……必须……”
“必须做到底,否则一切前功尽弃。”林禄铎定定地看着他,“殿下,臣做这个丞相七年有余,如今年事已高,自认什么都看得淡了,但闭眼之前,还是想做个国丈尝尝滋味儿。”
“岳丈放心。”靳怀霁眼神骤冷,“拦我者,必杀之。”
话音落在微凉的一盏羹中,随着最后一缕热气一同消散了。
*
“韦大人……”
“韦大人——”
“韦颂塘!!!”
“!!”
韦颂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榻边点着安神香,白烟袅袅,模糊了桌边一坐一立的两道人影,他用力地分辨了好久,看不清。
胸口剧烈起伏着,肺部像是破烂的风箱,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发着沉重的响。
他活不了多久了。韦颂塘突然意识到这件事。
平心而论,他不是个好的刑部尚书,在他手底下虽然断案无数,惩戒了许多凶神恶煞之徒,但同样也伴着林禄铎或皇帝的脸色,铲除异己、残害忠良。
报应……
他干燥开裂的嘴唇泛着青白色,颤颤巍巍地说:“报应……”
“韦大人醒了。”
桌边人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是纪凛,他在床边站立,居高临下地、不带任何悲悯地看着韦颂塘艰难地喘息。
“这一夜睡得好吗?”
“纪大人……”韦颂塘哆嗦着嘴唇,“怎么、怎么是你……”
“奉陛下旨意,林丞相意图谋杀韦大人之事一日不解,我与夏渊二人就要一刻不停地轮流守在此处。”纪凛勾了勾唇,那笑容不带什么温情,“陛下也是为大人的安危着想,三法司除了您以外,我们两个都在,你别担心。”
韦颂塘扯了扯唇角,本想攒出一个客气的笑,但脸上的皮肉仿佛都不听他的指挥了一般,最终变成面瘫似的抽搐,他放弃了,不笑了。
纪凛的笑让他觉着冷,他调转视线:“另一位是夏大人吗?”
“不是。”纪凛让了一步,“他是陪我一同来看着韦大人的。”
“一同?”韦颂塘眯了眯眼,试图让目光聚焦在隐藏于香炉后的青年脸上,“你、你是……”
“韦大人贵人多忘事,这就不记得我了?”那人悠哉悠哉地站起来,拨开安神香的烟雾缭绕,风度翩翩地来到他的床前,“记得我吗?我是秋来啊。”
韦颂塘眼神微闪,似乎在回想。
“也是,当年韦大人全心全意跟着太子殿下,哪里顾得上小人是何模样?”赵敬时一撩衣袍,压着他的被子坐下了,“小人身份卑微,不配在各位大人身边伺候,于是一直在后厨忙碌,帮着上菜端酒,送完之后再回后厨收拾食材。”
话毕,他像是觉得好玩,自己先笑了一声。
“有印象了吗?韦大人。”
那双艳丽的凤眼睨过来,下半张脸都藏在一把折扇之下,韦颂塘盯着那双眼,刹那间回忆汹涌而至,他艰难地呼吸了两下,“啊啊”地呢喃出声。
“这是想起来了。”纪凛满意地点点头,“故人相见,应该是有些话要讲,韦大人,在下就不打扰你们叙旧,这就先出去了。”
韦颂塘惊恐地去抓纪凛的衣摆,只抓到了一柄冷冰冰的扇柄,赵敬时的折扇横贯在二人之间,拦住了他最后的去路。
“别着急啊,韦大人。”赵敬时松开手,韦颂塘一惊,那扇子就跌落在地,“别怕啊,我就随便跟你聊几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韦颂塘上下牙齿在打架:“你、你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赵敬时笑:“我或许曾经是太子府上下人,但如今已经跟着纪大人了。”
“我……我和你没什么旧好叙的。”韦颂塘看着他的笑愈发不寒而栗,紧紧抓着被子,试图裹紧自己的身躯,“你……你只是一个卑微如蝼蚁下人,有什么资格和本官讲话!滚出去,滚出去!!”
“滚出去?”赵敬时一挑长眉,猝然出手,如铁钳一般地攥住了他枯瘦的手腕,一把拉到面前,“我看韦大人精神尚可,倒不像是被吓疯了的样子。”
哪有下人会这般胆大包天的?!
韦颂塘盯着赵敬时的眼睛,那双顾盼神飞的眸子里笑意缓缓褪去,如同冰川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寒冷的水流,更加刺骨的恨意。
“你……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是谁?”那语调都是砭人肌骨的冷,“韦大人贵人多忘事,只记得匍匐在别人脚下当狗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曾经也当过一个人呢?”
韦颂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瞳,在那眼眸尽处,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是太早太早的岁月,早到韦颂塘都有些分辨不清到底是他的幻想还是真实存在过的事实。
隆和二十年的盛夏。
两个官宦子弟被捆进刑部,韦颂塘彼时正在批阅公文,被那阵仗吓了一跳。
看清他们身后跟着的是谁,更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韦颂塘连忙起身,“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这里了?”
“韦大人,我是来给你送人的。”十余岁的少年声线尚未完全褪去稚嫩,但腰板挺直,姿态清贵,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这两人闹市骑快马,险些伤了百姓,我左思右想,还是送你这儿来吧。”
韦颂塘扫了一眼那两人的面孔,心道果然是眼熟的:“哎哟殿下,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劳您亲自送一趟,这实在是……”
“你不必跟我打马虎眼。”靳怀霜清亮亮地盯紧了他,“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又没让你砍了他们的脑袋,有什么事就算在本宫头上好了——只是韦大人,若此风不纠,歪风邪气骤涨,你这个刑书还做得理直气壮吗?”
“是是是,殿下说的是。”韦颂塘搓着手,转头厉声呵斥道,“还不带下去!依法处置!然后各自送回本家!真当京城里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本刑书还在这里站着呢!!!”
望着那两个少年被带走,韦颂塘迫于靳怀霜威压之余,居然还真的生出些微的笃定感和自豪感。
他手持刑罚,惩该惩之人时心正,罚冤假之人时心虚。
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心正。
韦颂塘下意识伸出手去,赵敬时起身躲开,眼瞧着这人扑空,一头栽倒在地。
他匍匐在赵敬时的脚边,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对不起……”
“我这辈子见过的对不起太多了,我也不是来听你说对不起的。”
赵敬时无动于衷地缓缓蹲下,韦颂塘满脸泪痕,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又被赵敬时抓着后脑拎起来。
“你该庆幸你儿子娶了我妹妹,而他对兰儿还算不错,我可以放过他,但我不会放过你。”赵敬时冷冷一笑,“不过,不一定所有人都像我这般有善心。”
韦颂塘听懂了,不甘心地一闭眼。
赵敬时抓着他的头发拎到面前,低声道:“我不会放过靳怀霁,也不会放过林禄铎,但是同样的,你想让他们死在你之前,实在有些难。为了你的儿子,我的建议是……”
韦颂塘呼吸一滞,那两个字落下仿佛抽去了他所有的气力,赵敬时甫一松手,他就呆呆地跌坐在地。
“做不做,成不成,都在你。”赵敬时慢条斯理地打开香炉,用长勺拨了拨里头的香料,“反正你也知道,皇帝给了林禄铎十日时间翻案,那么就意味着你不会看到第十一日的太阳。”
韦颂塘颤抖起来,最终掩面痛哭失声。
与虎谋皮……当真是与虎谋皮!!!
赵敬时漫不经心地敲着香勺,等到韦颂塘哭够了,才抬起一双红肿的眼,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赵敬时的面容:“殿下……”
赵敬时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香勺,韦颂塘深呼吸一口气:“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确实有。”长勺与香炉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赵敬时在缓慢的叮咚声中幽幽开口,“我外祖父,还有秦姨,在你手下的这么多日子里,提起过我吗?”
韦颂塘一抖:“……提过。”
赵敬时面无表情:“说了什么?”
“秦夫人说,只是不知怀霜这孩子要受多少苦。”韦颂塘缓缓蜷起十指,“郑丞相说……怀霜,你没错。”
叮——
长勺停了,赵敬时眼睫缓缓抬起,望向里头被搅和成一团混乱的香料。
你没错。
怀霜,我的好孩子,你没错。
赵敬时没说话,韦颂塘跪伏在原地,良久,才被寒光晃了眼。
“送你的。”赵敬时将那花瓣一样的刀锋压在他掌心,“不客气。”
捧着那枚花瓣刀,韦颂塘颤抖着笑起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
“殿下,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一趟了,临了临了了,送你一件礼物吧。”韦颂塘将刀锋比在颈侧,“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昨夜趁着清醒,我把事情写在了一封信上,就压在枕下,请你帮我交给纪大人。”
话毕,手起刀落,韦颂塘病后一直手抖得厉害,这次倒是分毫不差,一刀封喉,血雾喷涌,他头一歪,重重跌在血泊中。
赵敬时从血污里捡起刀锋,二指拨弄了一下枕头,发现了那封藏在枕下的信。
信上字字句句描述了当年他是如何迫害秦云绮认罪的,又是如何屈打成招的,只是韦颂塘这个人,一向是个贰臣墙头草,哪怕临了了,也难以掩盖本性。
他在信里是这般描述与林禄铎的恩怨的:当年他迫害赵氏郑氏,是因为他窥伺丞相之位,才迫使秦氏画押,这件事本来天衣无缝,却被林禄铎知晓,为了让林禄铎保密,他苦苦恳求,并愿意将丞相之位拱手相让。
“一世贰臣。”赵敬时嗤笑道,“果然本性难移。”
不过无所谓了。
赵敬时收好信,将门拉开一条缝,纪凛就站在门外,顺着光影投下来既担忧又安抚的一瞥。
“让靳怀霁来一趟。”赵敬时道,“这条命,算自尽上太亏了。”
“已经让北渚去了。”纪凛伸出手,擦去他脸上沾染的一滴血污,“我知你想做什么,有我在,你放心。”
赵敬时冲纪凛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温热的指腹一触即收,赵敬时没来得及贪恋,甚至来不及说一两句软话,只见大门蓦地打开,靳相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赵敬时下意识以为她身后跟着韦正安,连忙见门关上,以背相抵。
但虚惊一场,来的只有靳相月一个人。
他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一口气:“发生什么了?”
靳相月的神色很难如此惊慌,饱满的双唇都几乎褪尽了血色,靳相月见到赵敬时的一瞬间眼圈发红,险些哭出来:“哥哥,收明哥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