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绸愿原来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记不太清楚了。


    那刺痛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他又神思恍惚,实在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来自现实还是梦境。


    厚重的绷带缠着额头,赵敬时拥着被子呆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颜白榆进来。


    两人双双愣了愣,颜白榆手里还端着药,关上门先一步开口:“阁主你醒了。”


    “你怎么……”赵敬时努力回想,没有一丝一毫关于颜白榆的记忆,“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话长,先喝药吧。”颜白榆将温度适宜的药搁在赵敬时手里,捞了个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赵敬时捧着药碗摇了摇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简言之。”颜白榆叹了一口气,“我若没到,阁主你现在能不能好端端坐在这儿,还是两码事。”


    赵敬时一哽:“……有这么严重吗?”


    有。


    颜白榆点了点头,只要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他还是会觉得后怕。


    当时尚成和本人及手下已经全部伏诛,狭小的屋子里遍地狼藉,赵敬时手里紧攥着那枚香囊,神情恍惚,一步一步靠近牌位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角落里虎视眈眈的目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赵敬时走到供桌前的那一刻,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


    那根铁杵带着千钧之力砸下,若不是赵敬时多年来刀尖舔血的本能还能让他避了一下,只怕他已魂归离恨天。


    纪凛和段之平被那场面吓得大惊失色,纪凛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出,将缓缓倾倒的身躯一把搂进怀里,猝不及防出现的刺客一击未成,再度挥起了铁杵,冲着纪凛的后背狠狠砸去!


    段之平引箭搭弓,利箭瞄准那刺客的手腕飞出,他躲了一下,重心瞬间偏移,铁杵顺着纪凛的后背燎过去,带着他一同重重跌落在地。


    一击未成、再击未中已让人足够心灰意冷,但那刺客训练有素、反应极快,迅速判断出段之平来不及射出下一箭,登时调整了身形,左手一撑,整个人在空中抡成了一个圆。


    自身的重量加半空的高度一同压在分量极重的铁杵上头,这一击对于重伤初愈的纪凛而言绝对是致命的,然而纪凛只顾着紧紧抱紧了怀里的赵敬时,用后背为他撑起一片安全天地。


    段之平的怒吼声已无济于事。


    颜白榆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


    “铮——”玄铁之声自耳边亮起,两把砍刀比铁杵还要快上三分,刺客余光中寒光一闪,只觉不好。


    下一刻,砍刀攻势陡转,颜白榆蓦地出现在他身后,双刀交叉,沿着他的脖颈重重一划——


    噗呲。


    纪凛的后背上被喷满了温热的鲜血,铁杵带着刺客的尸首双双落地,只听砰地一声,竟然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颜白榆看着那尸首一阵恶寒,来不及同段之平打招呼,先去看那滚成一团的纪凛和赵敬时。


    “纪……”颜白榆眼瞳一缩,“阁主!?”


    纪凛的手掌紧紧捂着赵敬时额角的伤处,眼神中的慌乱像是要再度失去世间至宝:“颜白榆……救人,快救人!!!”


    “就是这样。”颜白榆往椅子上一靠,“纪大人快被你吓死了,本来一直在陪着你的,刚刚才被我和段之平联手架走。那铁杵在他背后擦的那一道本来没什么,但撕裂了他刚刚结好的疤,再不休息就要出人命了。”


    赵敬时喉头一滚:“……我昏迷了多久?”


    “一周了。”


    他急了:“那怎么才处理?”


    “处理了,把你救出来的时候就处理了,只是他一直要陪着你不肯走,他伤在后背,坐着无论如何都会牵扯到那些伤口,就这么撕裂了处理,处理了又撕裂,循环往复的……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那么折腾。”颜白榆安抚他,“不过别担心,他没大事的。”


    赵敬时这才缓缓松开被揉皱了的被单:“不行,我得去瞧瞧他。”


    他刚想起身,颜白榆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肩,又把他拦了回去:“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你刚刚醒来,还没吃些东西,信不信前脚刚下地,后脚就能摔在那儿。”


    赵敬时抿了抿唇,知道颜白榆说得对。


    方才就那么一个起身,他就有些头晕目眩,精神与身体都亏空的厉害,整个人都透着乏,带不起什么力气。


    他只好作罢:“纪凛当真没事?”


    “没事,你放一万个心。我会骗你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颜白榆把人劝好了,这才放松下来,“本来我还担心你会因为我没守在秦黯身边骂我,现在看来,我倒是来对了。”


    赵敬时一口闷了药汁,苦得舌根疼:“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一点夸张成分而已。不过你也放心,秦黯那边我也留了后手。”


    颜白榆做事一向稳妥,那双剑眉星目最能辨得清是非黑白,赵敬时不在的时候,由这位“荧惑”坐镇临云阁,下面人也不敢随便翻乱子。


    他只是看着大大咧咧,但手段比赵敬时还要残忍得多,临云阁里大多审讯任务都交于他手,各种阴狠刁钻的方法他都用得出,薄唇一勾,被审的犯人一定凶多吉少。


    这套为人处世颜白榆也用到了阙州:“说正事,段之平念着同袍之情不敢下死手,只能由我帮你查问清楚了,青铜门下的东西除了尚成和的心腹之外没人知道是什么,不过还好,他没把所有人都带上,所以还有得聊。”


    “我下去探了一遍,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也有一些金银珠宝——从钱印来判断,应该是朝廷拨给定远军的军饷。”


    赵敬时捧着碗的手猛地蜷紧了。


    “而且不止是近些年的。”颜白榆顿了顿,“最早的钱印能追溯到隆和二十四年。”


    “至于拿着铁杵杀人的刺客,最后割喉的时候我刻意偏了半寸,留了一口气,他最开始还负隅顽抗,以死明志,后来发现求生无门、求死不能,挨不过,也招了。”


    二人异口同声:“冯际良。”


    颜白榆挑挑眉:“果然你是来找证据的。”


    “地下发现了我小……定远将军夫人的香囊,想必当年定远将军夫妇也发现了冯际良贪污。”赵敬时抚着额头上的绷带,疲惫道,“可惜当年定远将军被皇帝猜忌,而冯际良又正是督军。”


    “……会是皇帝故意的吗?”


    那就不得而知了。


    颜白榆没有多嘴,沉默片刻起身:“后厨给你熬了粥,你喝一点,才有力气养伤。”


    “白榆。”赵敬时抿了抿唇,似乎不想问,但又不得不开口,“……朔阳关如今怎么样了?”


    无论如何,尚成和也是定远军之首,他的死亡需要有一个适当的理由,而身后的朔阳关也需要有人来接手。


    那是朔阳关,天地给大梁自然的馈赠,赋予他们一道天堑,让虎视眈眈的漠北望而却步。


    “平洲军主帅在守着,尚成和目前传出的消息是在养伤,反正定远军有内奸、阙州城闹刺客的事情人尽皆知,先是纪凛后是你,你们两个督军文臣都中招了,他一个将军挨两刀也属正常。”


    颜白榆被自己的冷笑话幽默到,干笑了两声:“不过,你说得对,尚成和的死亡还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不过他主子既然已经派人出来了,想必也已经察觉到这件事情快要瞒不住,于是狗急跳墙。”


    赵敬时点头称是:“送证据回京城这一路怕也不会一帆风顺。”


    “罢了,别想了。”颜白榆挥挥手,“刚醒过来,就别顾着费神了。我给你端粥来。”


    他说完就出去了,赵敬时闭了会儿眼睛,才后知后觉从被褥那浅淡的香气里分辨出这是哪里。


    纪凛的房间。


    那般危机的时刻,纪凛居然选择用血肉之躯挡下全部的侵害,赵敬时虽然思绪混沌,但还是能记起一二当时的温度。


    急促的呼吸,猛烈的心跳,灼热的泪水。


    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傻。


    赵敬时深深地吸了口气,是纪凛身上那股浅淡的檀香,自鼻端萦绕,在心间蔓延。


    这一周他鸠占鹊巢地在此处养伤,倒不知道把纪凛撵到了哪里去。


    也不知是真的无事还是颜白榆不想让他过于担忧而统一口径装出来的。


    赵敬时越想越躺不住,索性试探着下了床,决定自己去找一找。


    他的身体比颜白榆想得要坚强一些,下了地只微微眩晕了片刻,扶着床板还能站得住,等到那阵难受劲儿过去,他才睁开眼,蹲下身去穿鞋。


    视线与床板平齐,他目光一定,突然发现那床板下头有些许不同寻常。


    里头放着一只匣子。


    那匣子很小,连一只铜镜都装不进去,雕工却很精美,上头没有落锁,只是开合处有些磨损,似乎被打开关闭、关闭打开了无数遍。


    鬼使神差地,赵敬时伸出手去,将那只匣子捞了出来。


    轻飘飘的,掂在掌心都没什么重量。


    这到底是什么?


    赵敬时狐疑地推开盒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


    这红不如鲜血般刺眼,一道金边勾勒,扑面而来是一股寺庙的禅香。


    赵敬时心脏猛地一跳,越看这东西越眼熟。


    他按捺住不可置信的情绪,将那片红抖落、展开,看清上面的东西后,他眼睫猛地一颤,砰地一声,盒子应声坠地。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没有落款的绸愿,不属于“赵敬时”的笔迹。不是来自于遥远的曾经,而是出自不久之前的祈福寺。


    他在那里,他看到了。


    赵敬时眼瞳猛地一缩。


    原来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第52章 闻名谁喜欢怀霜啊?


    红绸在他指尖一点一点揉皱。


    赵敬时一向自诩演什么都惟妙惟肖,却不想有人比他还要入戏三分。


    他演薄幸人,纪凛便跟着扮无情事。他心甘情愿要做靳怀霜的现世身,纪凛便顺水推舟地将他视为梦里魂。


    纪凛早知道,什么都知道,按着心酸与苦涩,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哪怕会被火焰灼烧手掌,也怕他这抹复燃的死灰再度消失。


    纪凛的爱,他不是没有领教过,只是不想岁岁年年已过,延宁换新主,清思变飞灰,纪凛的爱却随着时间变迁愈发深沉,经年累月,愈演愈烈。


    赵敬时指尖都泛了白,痛定思痛下的决心只有一个字——走。


    他不愿意以那个身份面对纪凛,他已然知道,就无法无动于衷。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衣服,刚刚披上,颜白榆就端着那碗白粥回来了,身后恰恰跟着他最不想见的人。


    颜白榆吓了一跳:“你怎么……”


    纪凛脚步在此刻猛地一刹,他看见了跌落在地的木匣,看到了坠落于地的红绸,看到了赵敬时刹那间猩红的眼尾。


    气氛不对。颜白榆敏锐地在二人之间扫了一眼,将粥碗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这下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赵敬时抓着半披半穿的外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也不是走也不是。


    空气仿佛凝滞,压在胸口都是窒息一样的痛苦,因此只有沉默,唯有沉默,如死一样的沉默。


    半晌,纪凛再度迈开脚步,他没有去扶赵敬时,而是蹲下身子,轻柔地将那红绸捡起来叠好,郑重其事地放进木匣中,模样谦卑恭谨得像是神明座下祈愿的信徒。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纪凛将木匣收拢于怀中,没有起身,只是蹲在那里,说出了第一句话,“这是我听过的世间最隐晦的告白、最动人的情话。”


    “你还记得你来到纪府的第一个晚上吗?”纪凛嗓音低哑,“北渚告诉你,《九歌湘君》的第一句是,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意思是,你犹豫着不走,是因谁而留在了那片水中沙州?”


    赵敬时眼睫一抖。


    纪凛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神话中到最后湘夫人都没有见到湘君,就一如我不知道,为什么停留下来的人,不肯与我相认呢?”


    “纪大人。”赵敬时紧紧攥住领口,像是这般就能透过肌肤,摄住兀自颤抖的心脏,“我替身当够了,不想跟你玩了。”


    纪凛偏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我也不想和你合作了,突然觉得没意思了。”赵敬时迈开步子,“我们就此别过——”


    “砰!”


    纪凛猛地抽起地上散落的木匣盒盖,狠狠朝着大门方向砸去,一声巨响直接崩碎了勾着门闩的木块,宽厚的木闩正掉进下头锁门的凹槽。


    赵敬时目光一沉,扑上去就要开门,纪凛的动作比他还要迅疾,在他手指触碰到门闩的前一刻,从背后一把将人紧紧锁在怀里。


    赵敬时猛烈地挣扎起来:“纪凛!你疯了!!!”


    “我是疯了,从七年前开始我就没得救了。”纪凛双臂死死地箍着他,那双手像是一把铁链,任凭他拳打脚踢也不能撼动分毫,“赵敬时,是你让我再度感觉到活下来了,你现在反倒想跑?我告诉你,晚了!!!”


    “你不承认我不逼你,你不想说我不问你,你想演多久我就陪你演多久,可是——”纪凛咬牙切齿,哽咽着逼问,“你现在居然要跑?我演的哪里不够好?!”


    “放开我!”


    “我演的还不够吗?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啊?!”


    “我要你放开我!!!”


    慌乱争端中,赵敬时一肘击中纪凛腹部,后者一歪,二人脚下顿时没了章法,身体双双倾斜,眼瞧着就要倒下。


    那双铁钳一样的手就在这时松开了,转而护住赵敬时的头,纪凛以血肉之躯为垫,将赵敬时护得严严实实。


    只听一声闷哼,赵敬时来不及探查,手脚并用地从纪凛的怀中挣脱,慌张地奔向门口。


    离开,离开,离开!!!


    “谁——”


    在赵敬时拨开门闩的那一瞬,他听见纪凛气若游丝又悲不自胜的声音。


    “谁喜欢怀霜啊?”后背疼得太过,血腥味儿蔓延,那些伤口应该是裂开了,纪凛没力气再爬起来抓住谁,只能说,“谁喜欢怀霜啊?”


    赵敬时抓住门,发现自己也没有力气打开它了。


    纪凛哽咽地补上后半句:“……我喜欢怀霜啊。”


    赵敬时呼吸一滞,终于扶着门闩痛苦地弯下腰,泪如雨下。


    谁喜欢怀霜啊?


    我喜欢怀霜啊。


    那是隆和二十四年的六月,皇帝病重、北疆战乱,赵平川拒不出兵、以军挟政,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靳怀霜身处漩涡中心,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笑过。


    纪凛找到他时,他坐在延宁宫里发呆,望着满宫生机盎然,脸上却一丝朝气都没有。


    “不开心?”纪凛伸手抚过靳怀霜的发,“哄哄你?”


    靳怀霜像是才察觉到他的到来,闻言抬起眼,半开玩笑道:“好啊,哄哄我,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哄我。”


    纪凛笨嘴拙舌,从不会说情话,两人定情已久,都是靳怀霜甜言蜜语多些。


    或许是太孤单,也或许是太沉闷,靳怀霜破天荒地想听听看,这人要怎么哄自己。


    果然,过了半天,纪凛脸都憋红了,仿佛搜肠刮肚也没翻到一句哄人的话。


    “好啦。”靳怀霜捏了捏他的袖口,“陪陪我就行,不为难你了。”


    “……谁喜欢怀霜啊?”


    靳怀霜闻言一怔,纪凛耳尖红透,偏过视线不敢看他:“……我喜欢怀霜啊。”


    哄哄你。


    谁喜欢怀霜啊?我喜欢怀霜啊。


    靳怀霜怔愣半晌,倏然笑了。


    那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再度绽出笑颜,他伸出手揽住纪凛的后颈,压着人下来与自己鼻尖相抵:“惟春,这是我听过最好听最好听的、哄人的话了。”


    他蜻蜓点水地在纪凛唇角一吻:“以后要是你惹我不高兴了,你就这么说,我一定不舍得再生你的气了。”


    时隔七年,纪凛知道,他一定还都记得。


    或许自己又惹他不高兴了,才让他百般掩饰也不见、费尽心思也要跑。


    纪凛没有办法了,只好用这句话再来哄哄人。


    哄哄人,他就不舍得再生气了,就不会再走了。


    纪凛忍着后背的疼痛爬起来,靠近了那哭到直不起来腰的人,轻轻地从背后把人搂住。


    “谁喜欢阿时啊?”泪水洒在他的后背,“我喜欢阿时啊。”


    *


    赵敬时被纪凛抱回了床上。


    两人脸色都难看的要命,还双双肿着一双眼,但终于可以好好说一会儿话。


    纪凛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抵了抵赵敬时的眼尾,踌躇半晌,只是说:“我给你把粥端过来,喝一点儿。”


    他刚一动,就被赵敬时揪住了袖口:“……先看看你的伤。”


    “不碍事。”


    “那边盒子里还有玉露膏。”


    他们对方才的对话绝口不提,纪凛任由赵敬时替自己剥开衣裳,果然伤口都崩开了。


    赵敬时用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去擦,又一点一点抹上了玉露膏,最后换成了别的,就轻轻落在纪凛背上的伤痕尾部。


    纪凛半边身子一僵,赵敬时的唇离开了一点。


    “……为什么?”他说话的气息还能拂在纪凛的后背上,“为什么要留着那条红绸?”


    “那你为什么又要去祈愿?”纪凛缓缓攥起了拳,“不是不信吗?”


    赵敬时不说话了,纪凛轻声叹了口气:“因为我知道那条红绸代表着什么,一如我永远记得上元节的祈福寺。”


    当时他站在树下,红绸随着长风拂过他发间,像是一双温柔的手。


    那是赵敬时短暂又隐秘地爱了他一下的证明,用靳怀霜的身份。


    短暂爱过之后是毫无希望的放弃,赵敬时自始至终不愿相认,纪凛知道。


    于是他转过身来,用指腹轻轻擦去赵敬时眼底的泪痕,又将粥舀了一勺,吹了吹抵在赵敬时的唇边。


    “喝一口,”他温柔地哄,“大病初愈,一会儿没力气了。”


    赵敬时抿了抿唇,纠结了片刻,才试探性地探过头去,小口地舔舐了一勺粥。


    “你像只小猫。”纪凛这么说着,又喂了第二勺,“再喝一点。”


    赵敬时被喂了七八勺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喝了。


    “纪凛,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听清楚,我——”


    纪凛蓦地伸出一指,抵在他的唇边,示意让他听自己先说。


    然后他放了碗勺,披上了中衣,在赵敬时目光灼灼下,单膝跪地与赵敬时平视。


    “你——”


    纪凛摇了摇头:“不说话。”


    赵敬时抿了抿唇。


    “不说话。”纪凛拉过他的手,喑哑道,“让我好好地、好好地看看你。”


    他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他,不再以任何人的理由与名义。


    他轻轻拉开赵敬时的手,掌心朝上,生命线清晰地刻入他的眼中。


    赵敬时的双手有很多茧,可他记得很清楚,靳怀霜只有右手食指中指有握笔出来的茧,纪凛颤抖着抚上那两处,已是一片光滑。


    “这是……这是怎么弄的呀?”他已经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覆水难收,“都是……怎么弄的?”


    赵敬时手指一蜷,想要抽回去,又被纪凛牢牢拽住了。


    “别走,别抽走。”纪凛闭了闭眼,转而叫道,“赵敬时。”


    赵敬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纪凛仿佛下了好大决心,才说:“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也可以什么都不问。若你不愿意让我说那个名字,我……我也可以一辈子都不再叫出口。只是……只是……”


    他将脸埋进赵敬时微凉的掌心:“我只求你告诉我,我那清清白白的殿下最后到底……到底葬在哪里了?”


    第53章 思君“我已经离我很远了。”……


    最后葬在哪里了?


    赵敬时的手虚虚托着他的面颊,心想,真是好问题啊,葬在了哪里呢。


    清思宫滚烫的火光里、护城河湍急的水流中、还是……


    赵敬时下意识抽回手,用手背抵了抵面颊,光滑白皙,没有疤。


    纪凛抬起猩红的眼,一错不错地将他望着。


    “或许在明懿宫那场落不尽的大雪中,你的殿下从来都没有被人拖出来过,就已经冻死在了庭院里。”赵敬时下意识搓了搓胳膊,“那天的雪真冷啊,又冷又大,原来雪花居然也会那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能被埋进雪地里。”


    他右手抓着左臂,眉间有一闪而过的温柔:“不过也很好,起码可以和娘葬在一起,临了临了,还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


    “怀……”


    “不要那么叫我。”赵敬时仿佛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声音都狠厉起来,“不要那么叫我……我才不是、我才不是那个靳怀霜。”


    纪凛抓着他膝头布料的手指微微蜷缩。


    “靳怀霜是谁,是懦夫,是逃兵,是一把好牌打个稀烂的废物!”赵敬时的表情充满了憎恶,“自己坠入地狱还不算,郑氏、赵氏五百六十八条性命,定远军三十万的兵!都为他的愚蠢陪了葬!!!”


    “他是个迂腐的蠢货,才会一败涂地至此,而我不是。”他微微扬起头,“一败涂地的是靳怀霜,赵敬时从来都没有。”


    这番话本该说得盛气凌人、骄矜无比,可直到纪凛覆上他颤抖的双手,又用指腹擦过他的眼下时,他才知道自己哭了。


    真废物啊,又哭了,靳怀霜,这个名字只要一挂在我身上就会让我无比脆弱。


    他哭得连自己都厌恶,但纪凛却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替他擦掉那些泪珠。


    “是啊,你从没输过,你是大梁第一杀手,从无败绩。”纪凛用手抚住他比之曾经艳丽十分的面庞,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怯懦,“可我只想问,你过得有多辛苦?你曾经那么不喜欢舞刀弄枪,动手杀人的时候,你又多厌恶、多痛苦?”


    赵敬时闻言愣了愣,旋即微微一讪。


    这个答案他早已回答过无数遍,在委屈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坐在尸体堆里,就是这样告诉自己。


    “纪凛,你相信报应吗?”他含着泪微笑,“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有罪之人都得到报应。”


    “而这……又何尝不是我自己的报应。”


    纪凛眼睫一抖,就被赵敬时握住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纪凛,我从来跟你说的都是真心话,绝无半句虚言。我是要报仇,我是要让当年怀霜案的不白之冤大白天下,我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赵郑二家没有谋反,定远军有多冤枉,我母后有多冤枉。但是唯独、唯独一个靳怀霜。”


    “不会原谅,也没法原谅。因为——在我心里,他就是有罪,我就是有罪!”


    赵敬时蓦地站起身,一字一句椎心泣血:“看看我之前都做了些什么事吧。我就是圣贤书读傻了!才会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血缘至亲。”


    “我傻的可以,也天真的可以!真的不防备不算计,掏心掏肺,到头来被啃的什么都不剩,我怎么没有罪!”赵敬时恶狠狠地指着自己,“纪凛,你眼前的这个人,是清思宫余烬里爬出来的鬼,不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而我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报仇之后,向母亲、向外祖、向小姨、向姨父、向敛晴姐、向郑氏赵氏五百六十八个人、还有定远军三十万大军谢罪,在黄泉下——”


    赵敬时被纪凛猛地揽进怀里。


    纪凛整个人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右手攥住他的后颈,令他避无可避,然后低下头去,准确无误地吻住了他的唇。


    纪凛吻到了湿咸的眼泪,看到了赵敬时惊诧之余缓缓放大的瞳孔,第一次知道,原来亲吻也会令人这般痛苦。


    因为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赵敬时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赵敬时的唇瓣比当年还要薄上三分,也凉上三分,唯独没有变的是依旧不会换气,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肩头布料,掐住了一些皮肉,有些痛。


    这些痛让他更沉湎。


    他听得见赵敬时活生生的闷哼,看得见赵敬时逐渐染上绯红的面颊,感受得到赵敬时抓握自己的力度。


    赵敬时是活生生的,靳怀霜是活生生的。


    不是梦。


    他在这里,他真的在这里。


    纪凛闭了闭眼,挑开了赵敬时紧闭唇齿的最后一道防线,舌尖相抵的那一瞬,纪凛把人猛地揉皱了。


    赵敬时的喉结慌乱地滑动,随着纪凛的手一路抚下,直到腰臀相接的位置,纪凛硬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动作。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人,赵敬时一个趔趄,几乎没站住。


    “纪……”


    “阿时,你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纪凛打断他,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和情绪,“别这么说你自己,温和恭谨不是你的错,善良宽仁更不是你的罪过。”


    赵敬时在他的怀抱里缓缓僵直。


    温和恭谨,善良宽仁。


    已经好多年,没有人会这么形容他了。


    他这次没用力气就推开了纪凛,抬起手用力地插。进长发里,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抬眼,泪已潸然。


    微微红肿的嘴唇开合,赵敬时含泪笑道:“纪凛啊……你还没有意识到吗?”


    “我已经离我很远了。”


    我担不起温和恭谨,也做不成善良宽仁。


    他疲惫地闭上眼:“可惜了,《湘君》还有一句话是。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纪凛下意识伸出手,还没碰到人,自己先停在了半空。


    “离开中州又怎样,我来了又怎样。”赵敬时轻声道,“纪凛,我是个没有过去与未来的人,又何谈心同恩甚呢。”


    这个问题直到最后纪凛都没有找到适当的回答。


    他只能注视着赵敬时惨白的脸色,反问出了一句话。


    一句令赵敬时也无法回答的话。


    一人一句,才是公平。


    他问:“火烧肃王府,也就是你我重逢的那个晚上。你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想的,到底是这是一个极其有利于完成你复仇的天梯,还是,你想再看看我。”


    *


    “人没了?”


    “应该是没了,办事的暗子去而未返,连带着打探消息的人都在阙州没回来。”冯际良嘴唇发抖,牙齿战栗,“阙州恐已脱离掌握,大人救命。”


    天暖了,屋里的窗推开一条缝,徐徐的暖风压着斑驳的树影吹进来,林禄铎就着日光与微风练字,可惜“顺”字怎么写都不满意。


    他没说话,反复端详着字看了看,才道:“我早跟你说了,做人不要贪得无厌,你盘子铺得太大,早晚有一天会吃亏的。”


    冯际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大人救我!小人愿为大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林禄铎瞥他一眼,笑了:“我要你的肝脑涂地做什么?”


    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心里没底,冯际良绝望地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起来,过来帮我看看。”林禄铎笔杆敲了敲桌面,“怎么写都写不好,奇也怪哉。”


    冯际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迟疑地爬起来,缓步凑了过去。


    “顺”字只差最后一笔,冯际良这些年泡在脂粉堆里,已经对这种诗情画意的东西没兴趣了,看也看不出来什么新鲜。


    林禄铎道:“总觉得哪里奇怪,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改,你觉得该如何呢?”


    冯际良试探道:“不如……大人重新写一幅?”


    林禄铎无言地抬起眼,冯际良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猛地后退两步。


    “小人……小人于书画一道上不甚了了。”冯际良端着手,“只觉得大人这个字哪里都好,不过字乃一体之物,大人既然觉得不满意,不如重写一字,推翻重来,从根源入手……”


    话音一顿,冯际良缓缓抬头,看见林禄铎勾了勾唇角。


    “是啊,不好看重写便是了。”林禄铎一把抓皱了纸张,“冯大人刚刚在怕什么?”


    冯际良立刻转忧为喜,长揖一礼:“小人多谢大人指点迷津。”


    林禄铎重新沾了墨:“冯大人说什么呢,怎么老夫听不懂?”


    冯际良哪里还不懂,又谄媚地吹捧了林禄铎两句,忙不迭地告辞离开去布置了。


    他走时带起一阵风,林禄铎重新拖了把镇纸,这次没再犹豫,吸饱了墨汁的笔在纸上挥毫泼墨,眨眼间就完成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字。


    凛。


    林禄铎立于字前,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


    赵敬时身体还是虚弱,经过这么大起大落的一折腾,不过多时便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纪凛揽着他躺下,自己也挑开被子钻进去,紧紧地将人拥紧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都是玉露膏清浅的梅香。


    曾几何时,靳怀霜身上总有一股清苦的书墨香,他开玩笑说小殿下睡觉怕都是要枕着盖着书籍入睡,才能养出这一身的香味儿。


    如今书墨香没有了,小殿下也没有了。


    纪凛吻了吻赵敬时脸上未干的泪痕,那相似又不似的容貌近在咫尺,多年不发作的心绞痛在此刻卷土重来。


    他难受地弓了弓腰,反倒把赵敬时更深地抱入怀里:“我知道你很难过,不想有过去,也不想有未来。可我的过去只有你,未来怎么能没有你。”


    那熟悉又久违的痛感席卷他的心脏,纪凛将下巴搁在赵敬时头顶,知道怀里的人是他唯一的解药。


    他的心绞痛自一场雨开始,此后每逢雨天,都会犯病。


    而这场雨,自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十九日始,淅淅沥沥,绵延无期。


    第54章 心雨他是我朝思暮想又触不可及的人啊……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十九日,靳怀霜十七岁生辰前一日,被囚于清思宫的第十六天。


    一场火席卷了这座禁锢废太子的囚笼。


    怀霜案发后,延宁宫宫人散去,夏渊使了些手段,将纪凛从戴罪宫人中救出,就藏在自家一座空置的宅子里。


    那座宅子远离皇宫,却离清思宫很近,纪凛试过各种各样的办法想要救人出来,可靳怀霜罪名过甚,看管森严,整座宫殿像是无尽深渊,出不去也进不来。


    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纪凛正在谋划他第八十九种救人出来的路线。


    一声“走水了”的尖叫惊慌失措地划破夜空,纪凛手一抖,墨迹划了一道难看的弧线,笔咕噜噜掉下桌子,执笔人早已不见踪影,徒留大作的狂风将屋门卷得吱呀作响。


    街上全是睡梦中被惊醒的百姓,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被指引着逃命。


    纪凛冲进人群,逆流而上,拨开一个又一个慌乱的行人,像是在汹涌汪洋中一片孤身博弈的小舟,眼里唯有那座引航的灯塔。


    只是那灯塔火光冲天,灼得人五脏俱焚,纪凛忍着剧痛终于穿梭过汹涌人潮,还不等冲上前去,一个人猛地冲出来,拦住他的腰撞进一旁的小巷。


    疏散的京卫回头望时,什么都没看到。


    纪凛目眦欲裂:“夏承泽!!!”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夏渊双目猩红,死死抱着他的腰,不由分说地低吼道:“那是清思宫!!!”


    “就因为那是清思宫啊!!!”纪凛艰难地呼吸,“他还在里面,他还在里面啊!!!”


    夏渊紧紧闭上眼:“纪凛我求你,你冷静点好不好,你这幅样子一定会引起京卫怀疑,可我答应过他一定不会让你出事。你相信京卫、相信皇宫卫,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们能信吗?!”纪凛多日来的隐忍终于到达顶峰,“他们若是能信,我会在这儿吗?他会在这儿吗?你会在这儿吗?”


    “难道你就真的非要去送死吗!!”


    “死又如何?死又怎样!他要是有事,要是——”


    “轰——”


    如同怒雷一般的巨响砸断了两个人的争吵。


    夏渊只觉得自己与怀里人同时一僵,方才还能用力箍住人的手不知怎么就失了力气,任由纪凛失了魂一样跑出了巷子,又在巷口猛地愣住了。


    在冲天的火光中,在京卫凝滞的背影里,在呼号声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间。


    清思宫塌了。


    高大的、巍峨的、古朴的宫殿在火焰中分崩离析,如同人的生命,一起消失殆尽。


    在纪凛冲出去之前,夏渊凭借最后的力气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的嘶吼堵回了心口。


    夏渊低下头,抵上纪凛颤抖不已的后背,听见了他无声的嘶吼。


    放开我。


    放开我。


    他还在那里。


    他还在那里啊!


    他是我——朝思暮想又触不可及的——人啊!!!


    豆大的泪水滴落在纪凛的背上,夏渊抵着他的背,声嘶力竭地哭了。


    轰隆——


    这次是真的有怒雷压过,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下了起来。


    纪凛跪在雨中,任由那雨由小转大,又由大转小,自己浑身湿透,居然都不觉得冷。


    夏渊捂住他的手松掉了,箍着他的双肩用力地摇了摇,好友泪流满面,却那般慌张地叫着他的名字——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只能呆呆跪在那里,看着京卫动手把废墟里的尸体搬出,在围观的人群间隙,他看到一只烧焦的手上带着一枚玉扳指。


    那是赵平川送给靳怀霜的十六岁生辰贺礼,靳怀霜虽不习武,却也很爱重,自始至终都不曾摘下。


    却没想到,这也是靳怀霜最后一份生辰贺礼。


    他死在十七岁第一缕朝辉升起之前。


    耳畔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纪凛终于听见了夏渊慌张地询问:“纪凛,纪凛你回我一句,纪凛,你别吓我。”


    “承泽。”纪凛的声音像砂纸滚过一般粗哑,“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原来人的离开就是,天地茫茫,我能够踏遍千山万水,但在我见到的每一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里,再也没有属于你的了。


    纪凛从梦中惊醒。


    那晚潮湿的雨好像还萦绕在鼻端,耳畔传来绵长又安稳的呼吸,纪凛微微低下头,赵敬时窝在他怀里,鼻息轻柔地拂在他的锁骨。


    痒痒的,却极大地缓解了他的心绞痛。


    “你不知道你那晚的出现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那只烧焦的手自始至终都在纪凛的脑海里不曾散去,“也不知道上元节的祈福寺里,老天送了我多么大的一份生辰礼。”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但我还想留一留。就如同当年所有人都告诉我你走了,但我还是觉得你没有走,到最后果真就等到了你回来。”


    “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拂在锁骨的呼吸停了一瞬,纪凛知道,赵敬时醒了。


    “让我试试,如果恨才让你走到现在,那么接下来,爱能不能?”


    耳畔传来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纪凛未去分辩,只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缠了绷带的额头。


    他还是没有回答。


    气氛随着纪凛的心一同寸寸冷下,正在胡思乱想,门突然被敲了敲。


    “纪大人,颜公子在前厅找你过去。”是段之平,他的身影投在门扉上,“我也找赵……阁主有事。”


    *


    “你们……没事吧?”纪凛脸色不大好,颜白榆还以为他俩吵架了,“阁主身体还弱,你身上也有伤还没好,有什么事等你们都康复了再聊吧?”


    “他……他身体一直这么弱吗?”


    纪凛攥了攥拳,曾经的靳怀霜虽然不善武术,但毕竟是锦衣玉食、精心照料养大的,甚少生病,更别提身体不好。


    颜白榆沉思了一下:“我不清楚你问的这个一直是有多久,反正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了。”


    纪凛按了按酸胀的额角。


    “怕冷,体虚,之前他说自己一年四季手脚都是冷的。”颜白榆给自己和纪凛都倒了杯茶,“但是武力值又高的怕人,他和孤鸿剑很像不是吗?杀人如麻、见血封喉,却也纤细脆弱,不似重剑那般怎么用都没事。”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在他血洗拘魂道的时候。”


    纪凛的眼神微微一变,微微倾身向前:“为什么?”


    颜白榆只当自己读不懂:“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上头主子都要换人了,我还能不认识新主子是谁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就是无可奉告了。”颜白榆敛了笑,“我只能说,拘魂道也好临云阁也罢,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换人莫非还要同你们似的,讲究考四书五经,还要张贴皇榜,昭告天下,令所有人心服口服?”


    纪凛抿了抿唇:“那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就长这个模样吗?”


    “这什么意思?”颜白榆没想到这个问题,“他还能长成别的模样吗?”


    那就是了。


    纪凛摇了摇头,也闭口不答了。


    “纪大人,希望你理解,我也是在阁主手下讨生活的,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不肯告诉你的事情,那我作为手下肯定要守口如瓶的。”颜白榆躬身,在他面前放了封信,指尖敲了敲,“与其关心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如先看看这个。”


    信是京城来的,能够到颜白榆手里,八成是秦黯的字,纪凛眉心一皱,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里头果然是秦黯的笔迹。


    “冯际良果然按捺不住了。青铜门的事他必定惊动,阙州这边得速速了结,回京抢占先机。”


    纪凛抬头,颜白榆就气定神闲地站在他面前喝茶。


    这人身上没什么文人习气,大手一握,站着叉腰就能把茶水一口一口饮尽,看起来像是渴了。


    纪凛想起来什么似的:“这种信,你不先给赵敬时看,这就不用守口如瓶了吗?”


    “对啊,我本来是想让你带给他的,也没说让你拆。”


    颜白榆勾了勾唇,眼瞧着纪凛眉头皱起来,旋即哈哈一笑:“开个玩笑罢了,你别紧张。你和阁主是一条船上的人,他现在又受了伤,找他还真不如找你。”


    “颜白榆。”纪凛站起身,二人身高相仿,站起身冷静地注视着彼此,“就凭你这张嘴,在赵敬时血洗拘魂道时,怎么就没弄死你呢?”


    颜白榆脸上传来一丝微妙的神情,只耸了耸肩:“你打算怎么办?”


    纪凛面无表情地撕掉来信:“现在对方急了,必定要于我设局,破局的关键不仅在于破,更在于在此之上设局,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让冯际良活着逍遥,那我这七年来白干了。”


    “可是他还在京城哦,近水楼台先得月。”


    纪凛指尖一松,细碎的纸张落进火盆,像是一场触之即化的细雪:“那就让他淹死在水里。”


    火焰倏然一跳,段之平从沉思中回过神,赵敬时已经拥着被坐了起来。


    他脸色依旧不好看,嘴唇都泛着惨白,段之平喉头一滚,缓缓揉皱了衣摆:“我有些话想问你。”


    “问。”赵敬时迟缓地一眨眼,“想问什么就说。”


    “你叫赵敬时。”


    “是。”


    “你知道郑夫人当年即将足月临盆的孩子也叫赵敬时。”


    “是。”


    “你不只是因为钱才接了怀霜案。”段之平的胸口剧烈起伏,“我听到纪大人叫你……叫你……”


    赵敬时掀起眼帘,突然笑了一声:“是。你想说又不敢说的那个人,是我。”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段之平抽剑而出,剑刃上赵敬时苍白虚弱的脸一闪而过,眨眼间迎面劈了下来。


    赵敬时猛地闭上眼。


    第55章 伪证以恨饲养的魂,爱是填不满的。……


    赵敬时动都没动,剑锋擦着他的颈侧划过,旧疤叠新伤,鲜血沿着脖颈滑落。


    段之平执着剑柄:“为何不躲?”


    赵敬时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你有这种能力,靳怀霜。”段之平气息不稳,“你明明能算计这么多,能够将那些恶人踩进土里,为何当年、当年的你不曾像如今这般出现过!!!”


    赵敬时喉头一滚,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执剑的那只手上。


    段之平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手腕微微颤了颤。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篝火宴的那个晚上,那天大家都很开心,就我不开心,因为我输给了力哥,他获得了能与赵小姐比试的资格。”


    力哥就是那个生得高大威猛的男人,败在了赵敛晴的长棍下,但还是笑呵呵的,最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战友挡去了大半刀剑,却也没有改变他们共赴黄泉的结局。


    “那天晚上我躲在角落里,突然有人端了一碗汤站在我面前,他脖子上挂着野花串成的花环,那个笑容好温柔,我才知道男人不止有如我们一般风吹日晒的糙汉子,原来也可以这么温柔。”


    段之平用袖口擦了擦眼睛:“我当时真的以为你会成为君王,我当时想,以你的性格,大梁会有一段天下太平、万民休息的好日子过了。”


    赵敬时眼睫缓缓一眨。


    “你知道吗?殿下。如果你当年在京城振臂一呼,哪怕将军再不同意,我们都会拥护你上位的。”段之平咬紧牙关,“成王败寇,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你是太子,龙椅本该就是你的,不干就是死,没有人会怪你的。”


    赵敬时赞许地点点头,轻声道:“你说得对。”


    然而,段之平一怔,从赵敬时一片平静的面庞上居然读出了痛苦。


    赵敬时麻木地点着头,时过境迁,可是心底依旧还有一个声音在反问——不干就是死,干了,难道就能活吗?


    对于当年的靳怀霜而言,反与不反皆是罪,是非真假早就无从辩驳。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他选的是哪一条路,死的都是定远军无名士卒,还有沿途的无数百姓。


    再加上,弑君,也是父亲。


    有些事,赵敬时能做,靳怀霜做不了。


    这就是他与他最根本的区别。


    段之平狠狠地摔下剑,用力地搓了把脸:“抱歉,殿下。当年的事猝不及防又环环相扣,你又能做什么,我不该逼你的。”


    “别叫殿下了。”赵敬时对做与不做不可置否,“我早已不是殿下。”


    “那我叫你……”段之平顿了顿,“叫你赵敬时吗?”


    赵敬时抬眼:“你好像很好奇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名字。”


    段之平一哽,被发现了。


    赵敬时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段之平别开目光。


    “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我从小没有爹娘,入了定远军,靠一手好箭法受到将军赏识,才能走到如今。将军与夫人就是我的爹娘。”段之平抬了抬头,“他们走了,我就是定远军的遗孤,为了定远军我什么都能做。只要能、只要能……”


    他话锋一转:“殿下,你知道为什么定远军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吗?”


    “因为当年那群骁勇善战的定远军士兵,大多都与将军一同死在了朔阳关外。”


    赵敬时视线微微偏开,窗外一片霞光:“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


    因为我见过他们最意气风发的样子,所以知道他们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除非……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你刚刚说你是定远军的遗孤。”赵敬时摸了摸颈侧的伤口,“我是赵氏和郑氏的遗孤,所以我叫赵敬时,这个名字带着他们活下去。”


    这世间唯一有二者血脉的灵魂,只有那个未来得及来到人间的婴孩。


    他本该有顺风顺水的一生。


    段之平眼眶通红,闻言一撩衣袍,单膝跪地,郑重道:“赵公子。少主在上,请受末将一拜。”


    赵敬时一把托住他的手:“段副将,我不要你拜我,我只要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定远军这面旗,我是一定要保住的。”赵敬时手指发力,紧紧攥住他,“或许这面旗暂时变得残破不堪,但在漫天风雪中,我还要你扛起它,等到有朝一日,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段之平倒吸一口气。


    在赵敬时不容置疑的目光中,他重重地放下另一只膝盖。


    “末将定不辱命!”段之平砰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再起身,“我在,旗在,定远军就在!”


    *


    段之平红着眼圈出来被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他往后挪了一小步,警惕道:“纪大人?”


    “嗯。”纪凛不知道站多久了,“他休息了吗?”


    “还没有。”段之平快速地扫了一眼他的手,“你……”


    “我知道他是谁,一早就知道。”纪凛波澜不惊地伸出手,将段之平偷偷抽出来的剑按了回去,“你放心,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换句话说,我是站在赵敬时这边的。”


    赵敬时听见了二人的交谈,垂眸看了片刻,还是将膝上的东西抱了起来。


    纪凛推开门,赵敬时站在火盆边,垂眸看着烧得过旺的火焰,似乎在盘算何时将手里的东西扔进去。


    那正是那条红绸。


    纪凛眼瞳一缩:“阿时!!!”


    赵敬时五指一松,电光火石间,纪凛闪身扑过去,在火舌舔舐到匣子的前一刻抢了下来。


    火焰燎了一下他的手背,他无暇顾及,只是担忧地望着赵敬时:“你要做什么?”


    “帮你解决一些没用的东西。”赵敬时语气平淡,“有些东西,留着徒增负累。”


    “于我而言负累与否那也是我说的算,你怎么……”


    “纪大人。”赵敬时开口便是疏离的语调,“执着无用,我也不是你喜欢的样子,更不是你喜欢的人了。”


    纪凛几乎要被气笑了:“那你是谁?你不是阿时,你是谁?”


    赵敬时似乎很烦恼:“怎么就说不通呢。”


    “因为你说的是歪理。”纪凛步步逼近了他,“因为你也不肯承认,你放不下我,你理亏。”


    “我没有。”


    “没有?”


    纪凛一把抽出搁在一旁的孤鸿剑塞在他手中,又举着抵在自己的心口。


    赵敬时躲了一下,没躲开。


    “那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若不是阿时,我便不会帮你,我回去便告知朝廷你是谁,你还想报仇不想泄密的话,现在就一剑捅死我。”


    纪凛紧紧攥着他的手:“动手,动手啊!”


    剑尖在他的心口晃动,赵敬时急了:“你别胡言乱语来逼我。”


    “到底是谁在逼谁?!”


    纪凛丢开剑锋上前一步,寻着他的唇就要吻下去。


    赵敬时偏头一避,纪凛察觉到他的抗拒,硬生生停了下来,鼻尖就抵在他的发端。


    两人呼吸猛烈起伏,赵敬时不去看纪凛的眼:“纪大人,上次是意外,不要得寸进尺。”


    “赵敬时,你看看你现在,”纪凛攥了攥拳又松开,拿眼前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怎么舍得这么欺负我?”


    赵敬时纤长的睫毛在他视线里明显一颤,旋即又恢复了镇定。


    “我没有欺负你,因为我仔细想过了,纪大人,你眼前有一条康庄大道,而我许诺过不会让你沾染分毫脏事,所以你绝对安全。”


    赵敬时叹了口气:“何必要往泥沼里来?”


    “是你看不破。”纪凛手指怜惜地拂过赵敬时的绷带,“我其实,早就在泥沼中了。”


    赵敬时不为所动:“七年时间走到如今,外祖的才名在你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延续。纪大人,太多人排在我自己之前,你当帮帮我,行吗?”


    纪凛手指一顿:“你是不是……”


    “是。以恨饲养的魂,爱是填不满的。”赵敬时眼睛极缓地一眨,“惟春,莫执着。”


    纪凛懊恼地深吸一口气。


    就在赵敬时以为他要离开时,他却话锋一转:“……刚刚颜白榆说,冯际良要动手了。”


    这话题转得生硬,赵敬时微微瞪大眼,没立刻答腔。


    纪凛也倔强地回望他。


    “纪大人,你这是不想答应又不想反驳,所以干脆耍无赖不提了吗?”


    “叫我惟春。”纪凛变本加厉,“你叫我不愿意听到的,我就叫你不愿意听到的。”


    赵敬时:“……你别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分明是你。”纪凛反唇相讥,“你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还把我往外推,你根本不知道……”


    说这些已经是纪凛的极限,他不是个把伤痛外显于人,更何况是这种示弱的外显。


    于是摇了摇头:“罢了。”


    “你……”赵敬时看不得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刚刚说冯际良,发生什么了?”


    “冯际良应该是打算对阙州动手了,狗急跳墙,手段就那么几种,不难猜。”纪凛心情不佳,语速极快,“我已想好应对之法,你伤还没好,歇着就是,只是要劳动你手下人,于情于理还是要告诉你一声。”


    赵敬时反驳:“我不用歇。”


    纪凛无奈地看着他:“你平时逞强也就罢了,如今在我面前,就不要硬撑了,好吗?”


    “我……”赵敬时抿了抿唇,“我只是大概能猜到你想干什么,如果我想得不错,由你一人来办会有诸多掣肘,有些事,我来做。”


    纪凛无言地看着他。


    赵敬时看懂了:“……惟春。”


    纪凛终于松口:“好。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赵敬时眼睛一眯:“纪凛你别落井下石。”


    “不难。我也不多问。”纪凛手指轻轻贴在他颈侧,那里鲜血早已干涸,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事成之后,我想让你告诉我,这儿是怎么弄的。”


    *


    半个月后。


    八百里加急军报抵达京城,直送兵部,冯际良不敢耽搁,立刻送至大朝会,由皇帝和文武百官批阅。


    “启禀陛下,军报刚到兵部,臣只看了一眼,便被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带来朝会请陛下过目。”


    靳明祈抬抬手,内侍连忙将军报送上,行动迅疾,来去如一阵风,站在文官之首的林禄铎眼皮动了动,又随着风一同沉寂了下去。


    靳明祈展开军报,冯际良擦了擦汗,长揖一礼。


    “御史大夫纪凛兼任朔阳关督军一职,期间,边关战争频繁,鏖战无果,日前,尚将军战败身亡,纪凛却隐而不发!”


    靳明祈握着军报的手青筋都爆了出来。


    “定远军士兵冒死千里送达军报,并附有证据——请陛下明鉴,纪凛已与漠北王步六孤诉桓结盟,里通外国、通敌叛国,罪当处斩!!!”


    第56章 戏法“但你,没得选。”……


    大殿上瞬间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皇帝也陷入了沉默,御史大夫位比副相,乃是重臣权臣,通敌叛国的罪名若是真的,整个大梁怕都要为之颤动。


    皇帝紧紧攥着那封军报,目光晦暗不明。


    冯际良未得回应,偷偷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膝行两步:“陛下,军报言之凿凿、情真意切,乃是尚成和将军以命相换,临终肺腑,句句锥心。兹事体大,臣恳请陛下调纪大人回京,以便彻查!”


    皇帝沉声道:“还有吗?”


    “还有……”冯际良思忖道,“尚成和将军后事,还需好好筹谋,以告慰英魂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只见什么东西自皇帝掌心脱手而出,啪地一声砸在冯际良脸上,


    冯际良措手不及,被砸了个满脸开花,低头一瞧,军报重重地摔在他膝前。


    靳明祈厉声痛骂:“好好筹谋?告慰英灵?用什么?用你们青铜门后那些贪了多少年的军饷吗!?”


    仿佛当头棒喝,冯际良瞬间脸色惨白。


    “到底是纪凛通敌叛国,还是你财迷心窍!要以此等罪名加害发现真相的督军,冯际良,你胆子也太大了!!”


    靳明祈恶狠狠地指了指那散落在地的军报:“看看!看看!这是纪凛的罪过书,还是你自己的投名状!!”


    冯际良吓坏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军报,刹那间惨白的脸色再蒙阴翳,上头的句子都要变成不认识的字。


    不对……这不对!!!


    他明明拿到的军报不是这样的!上面明明是他自己写好的纪凛罪过书,怎么会……怎么会是?!


    军报上是段之平的笔迹,以鲜血为墨,字字珠玑,后头附着漠北王与冯际良的来往信件,言语之间都是关于青铜门之事。


    怎么会这样?!


    “不是我,陛下,不是——”


    “陛下。”夏渊猝不及防地开口了,冯际良惊愕地回过头,看他拱了拱手,旋即奉上另一份卷轴,“臣之前奉命追查案件,阴差阳错发现京郊地下也设有青铜门,仔细比对后,发现五大军区下都有相似的青铜门,只是上头图样略有不同。”


    中间黄龙,北方玄武,南方朱雀,东方青龙,西方白虎。


    靳明祈气笑了:“冯际良,你竟然还是个很讲究的人。”


    “不……不是我!!”冯际良抖着手,“陛下明察,这是污蔑!我从未和漠北王有联络,这上头的是假的!”


    靳明祈冷冷地看着他:“与陆诉桓联络是假,那青铜门呢?里头可是自隆和二十四年起的军饷啊,朕若是没记错,当时正值你在前线督军吧。”


    “可……可……”冯际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是赵平川!是他!”


    夏渊斜睨着他:“死人的罪责就可以随便乱扣了,反正人都没了,是吗?”


    冯际良快要疯了:“夏承泽!我好歹还被你叫一句世叔,你就这般对我赶尽杀绝!把我往死路上逼?!”


    “没有人要对你赶尽杀绝,多行不义必自毙。”夏渊转向靳明祈,“陛下,兹事体大,臣不敢妄下断言,是以在发现京郊与阙州两座青铜门后,我拜托了驸马韦大人前往剩下三个军区,结果也发现了一样的青铜门,证据皆在卷轴中,请陛下过目。”


    冯际良显然没想到还有韦正安掺和一脚,身体一歪,直接瘫软在地上。


    韦正安既是刑部尚书的儿子,又是懿宁公主的丈夫,放眼天下,就算冯际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总有一方能保他。


    靳明祈对韦正安的调查结果心知肚明,都不需再看,直接问道:“京郊门后是什么?”


    “回陛下,都是军饷。哪年都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靳明祈不说话了,冯际良看着他一步步从高台上下来,整个人抖若筛糠。


    “陛、陛下,我没、没有……”


    靳明祈提脚便狠狠踹在他身上。


    “这么多银子,也不怕撑死你!!”靳明祈边踹边骂,“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纪凛发现了你的肮脏事,你就仗着人还没回来,想要先倒打一耙。然而呢?自鸣得意,倒叫人贻笑大方!”


    靳明祈一路将人踹出大殿,冯际良不敢起身,只能死死抱住靳明祈的长靴。


    “陛下!陛下给臣一个机会!臣还能解释,陛下!!”


    “解释?好啊,留着跟三法司解释去吧!”靳明祈一脚踹在他腹部,直接将人踢下长阶,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夏渊!由你牵头,给朕查!查出来他到底贪了多少,朕要听个清清楚楚!”


    冯际良被人死狗一样拖了下去,他磕破了头,鲜血不断涌出,远远望去被拖成了一条血线。


    只是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似乎到最后也不明白,为什么军报会变成这副模样。


    *


    一个时辰前。


    伪造的军报送达,冯际良再三确认了一遍内容,这才志得意满地上了赶赴朝会的马车。


    待到宫门口时,马车正巧停在一处水洼上,冯际良下来险些跌了一跤,又被车夫扶稳了。


    “大人慢走。”


    冯际良嫌恶地抖了抖袖口,再度抓紧了军报,忙不迭地进宫去了。


    车夫目送他走远,牵着车慢悠悠往回走,果然在第一道巷口就遇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秦黯点了点自己下颌:“人。皮面具,翘边了。”


    “是吗?看来下次得换个新的了。”面具被撕掉,赫然是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颜白榆,“不过那老东西得意忘形,这些小破绽根本看不见。”


    秦黯没好气:“当心些吧。”


    颜白榆眼前一亮:“怎么,秦老板这么关心我啊?”


    “我是关心任务,要是搞砸了,莫说赵敬时,我也要唯你是问。”秦黯翻他一眼,手臂一翻,将一沓证据塞到颜白榆手里,“给承泽的。”


    “得令,秦老板之言,小的哪敢不听啊。”颜白榆佯做叹息,“只可惜,只让我干活,也不给点甜头。”


    秦黯不吃这套:“你是临云阁的人,想要甜头找你们阁主去。我忙得很,回了。”


    颜白榆笑而不语,秦黯走了两步又站定。


    “你是怎么把信换的?那老东西一路上肯定看了很多次,当真没有破绽?”


    颜白榆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或许……秦老板看过变戏法吗?”


    秦黯哽了哽。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颜白榆手指一曲一弹,瞬间掌心便多了一枚东西,他上前两步,拉过秦黯的手,将它郑重地放进他的掌心。


    “和这个一样。”颜白榆在秦黯复杂的目光中,推拢他的五指,“阁主说了,他知道你的恨意与痛苦,这第三个人,让给你了。”


    手腕一松,颜白榆退了两步,目光依旧黏在秦黯怔忪的面庞上。


    直到不走不行了,他才换上了张新面具。


    颜白榆出发去找夏渊,那挺拔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张扬,背对着秦黯遥遥摆手:“秦老板,下次有机会给你变戏法啊。”


    “无他,唯手快尔。”


    秦黯愣在原地,半晌,才缓缓打开手掌。


    七瓣血莲的第三枚花瓣静静地躺在他手心,裹了一层薄薄的刀鞘,赵敬时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的,只有颜白榆有。


    “颜白榆。”


    颜白榆已经走了好远,但听到他的声音,还是站下了。


    秦黯顿了顿,才欲盖弥彰地用正事掩盖其他:“赵敬时他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让陆诉桓答应一同伪造证据,让冯际良下地狱?”


    *


    半个月前。


    风雪漫天。


    陆诉桓火上烧着酒,香气顺着王帐的缝隙飘出,勾得人心痒痒。


    他站在酒罐边,用长勺缓缓地搅弄酒液,觉得差不多了捞起来,递给对面的人一碗。


    纪凛没接。


    陆诉桓也不强求,自顾自地收回了酒碗,灌了一大口。


    烈酒入喉,有些话也说得出口了:“阿凛,你说的这件事,舅舅我肯定要再考虑考虑的。”


    纪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漠北王敬启,弟际良敬上。”陆诉桓咂了咂嘴,“这文笔真好,冯际良可不像有这等文笔的人,阿凛,你从哪里拿到的?”


    纪凛道:“这就是冯际良写给你的信。”


    “但我却对信上的内容一无所知啊。他说让我放心青铜门内的东西——那是什么?你们还有青铜门?”陆诉桓将信甩回纪凛面前,“阿凛啊,你这属于朝堂内斗,想要陷害冯际良,也别扯我这等外人了吧?”


    纪凛淡定开口:“舅舅前几日才说要与我结成同盟。”


    “那是自然。”陆诉桓急急道,“你我血脉至亲,只要你我联手,还怕这世上有不成的事吗?”


    纪凛掀起眼帘,在无声的质问中,陆诉桓迟疑了一下:“但这件事情我真不知情,阿凛,漠北与大梁关系本就紧张,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也理解理解我的难处。”


    顶着陆诉桓灼热的目光,纪凛捞起眼前滚烫的酒杯,眼睛眨都不眨地一饮而尽。


    “舅舅到底是怕漠北与大梁的关系进一步恶化,还是怕冯际良背后的人觉得,你撕毁了与他们的盟约。”


    陆诉桓执着酒杯的手一顿,笑容渐渐敛了起来。


    纪凛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在醇香的酒液中徐徐开口:“我都坐在这里了,舅舅还不舍得说实话吗?”


    “换言之。”他不轻不重地放下酒碗,“舅舅是真觉得我不清楚,如果你真觉得你们的盟约坚不可摧,冯际良的幕后之人还能与你同心协力,你会来找我吗?”


    陆诉桓终于不笑了。


    他缓步走到纪凛对面,正儿八经地打量着对面的外甥。


    令他胆寒又懊悔的事还是发生了,纪凛继承了他母亲的聪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那双熟悉的墨绿色里,谎言与欺骗于事无补、无所遁形。


    纪凛双手放回膝上:“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与你合作,但舅舅,你也得让我看到些你的诚意吧。”


    “你想要什么诚意?”


    “这里。”纪凛点了点右下角,“写一句批复就好,别的我不多要。”


    陆诉桓沉声道:“你是想让你们大梁皇帝觉得冯际良与我互利共赢,接着战争的名义瓜分军饷,所以伪作战场,是吧?”


    “是。”


    “那我能从中获得什么呢?”陆诉桓蹙了蹙眉,“听上去我好像什么都得不到,如你所言,或许还会彻底瓦解我之前精心铺设的一些暗线。”


    纪凛在他疑惑的注视下缓缓勾起唇:“你什么都得不到。”


    “但你,没得选。”


    陆诉桓眉心一跳,赵敬时逆光而来,他一个晃神,还以为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故人。


    陆诉桓眯了眯眼,待到走得近了,才能看得清那双艳丽无俦的凤眼中,正含着戏谑的光。


    第57章 斩首“我好像闻到了野花香气。”……


    陆诉桓的表情有些凝滞:“我没得选?”


    “对,你没得选。”赵敬时毫不客气地在纪凛身边坐下,微微仰着头,“都站在王上的地界里了,哪敢说这种谎话诓人呢?”


    陆诉桓警惕地盯着他。


    赵敬时一讪:“我知道,王上心里想着,我不过一纪大人府上下人,暖床的玩物而已,也有资格坐在你对面跟你说这等话?”


    “但史上很多人都不是以显赫身份来到明主身边的。”赵敬时长眉一挑,“因为身份之别就错过了,王上,遗憾呐。”


    陆诉桓嗤笑:“你倒是很清楚我掌握你的行踪。”


    “否则上次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赵敬时放松地往后靠了靠,“闲话少叙了王上。现在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帮我们,一条不帮我们。”


    “若你帮我们,连你都能看出冯际良没有此等文笔写下这封联络信,你所谓的幕后之人定然知道这是诬陷,此事与你无关。”


    烈酒灌进杯中,赵敬时试着放在唇边抿了口,一团火直接从唇边烧进腹部。


    “少喝些。”纪凛的茶杯直接推了过来,“漠北的酒不比大梁,辣得很。”


    赵敬时摇了摇头,继续道:“但如果你不帮我们,王上,我们刚刚达成的盟约,可能就要化作乌有了。盟约盟约,双方都要有所得才叫盟约,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你说对吧?”


    陆诉桓并不顺着他的思路走:“你也说了,冯际良幕后之人知道是诬陷,冯际良本人更会叫嚣是诬陷,阿凛能拿到我的手书,岂非更引人怀疑,引火烧身?”


    “这就不是王上要担心的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情既然我们做了,便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不过如果你们失败了,我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们会失败吗?”赵敬时话锋一转,唇角笑意愈深,“一如王上,你真的和冯际良没有联络过吗?那青铜门下,当真没有你的一份财富吗?”


    “我当然——”


    “你有。”赵敬时直接打断他,“否则你怎知那等文笔不会出自他手。”


    陆诉桓一怔。


    “还有,你不知青铜门,那你又是从何处将我与纪凛第一次带到你面前的?”


    寂静。


    陆诉桓在桌子的另一侧蓦地沉默下来,唯有酒罐里的酒液咕嘟嘟地翻滚着泡沫,细碎的声响填满了窒塞的小桌。


    “你是谁?”陆诉桓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无名小辈,不足挂齿。”赵敬时端起酒杯,往身侧一洒,“非要问的话,七年前朔阳关外,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罢了。”


    陆诉桓闻言僵了僵,突然张狂地笑起来。


    赵敬时将酒杯倒扣在桌面。


    “好!好!好!”陆诉桓连连拍手,“报应!报应!真是报应!!!赵平川死的时候,我就料到靳明祈会有这么一天!”


    “赵平川呐,一代名将啊。哪怕与他敌对多年,但我真心实意地敬佩他。”陆诉桓笑够了,惋惜道,“只可惜,我们立场不同,注定做不成朋友,否则我也真想好好与他喝一杯。”


    他捞起被烧得滚烫的酒罐,高高举向苍穹:“赵将军,这罐酒,算本王送你的,告诉你们愚蠢的皇帝,他应该也快来找你了。下辈子,你记得来找我,再与我一决高下。”


    五指一松,酒罐啪地坠地,刹那间四分五裂。


    醇厚酒香熏得赵敬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太讽刺了。”


    陆诉桓转过头来,看见他垂着眼低讽:“定远将军若知道这世上第一个说出他是英雄的人居然是漠北王,当真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最该祭奠他的人杀害他,最该杀害他的人祭奠他。


    这世道何其讽刺。


    “是啊。”陆诉桓抓起那封手书,“太讽刺了。”


    二人走出营帐。


    赵敬时突然站了下来,在无垠雪原中,狂风吹乱了他的发,他拢着袖口一片白茫茫中央,眼神飘得很远很远。


    “你听见了吗?”


    纪凛在他身后站下:“听见什么?”


    “哭声,还有笑声。”


    纪凛一怔,凝神听了会儿,除却盘旋而过的风啸,什么都没有。


    但赵敬时却听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我好像闻到了野花香气。”


    *


    “我在外面等你。”夏渊步子顿了顿,“要我陪你吗?”


    他身边的黑衣人身形动了动,揭下兜帽,正是秦黯那双含情的桃花眼。


    不过此刻的这双桃花眼里不含情也不带笑,秦黯表情冷肃,黑袍下的手指攥得发白。


    “不必。”秦黯抓紧了那枚花瓣型的刀锋,“有些事情,我自己去问。”


    冯际良罪名过大,下狱后一直被不停审讯,精神早已溃散,秦黯走到他牢房前时,他的眼睛都没有焦距。


    走得近了,秦黯才听到他口中一直在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还想不明白吗?”


    冯际良自言自语蓦地停住了,缓缓地抬起眼。


    他盯着秦黯看了好一会儿:“你是谁?你不是三法司的人。”


    “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也有话要问你就是了。”


    秦黯在他对面坐下来,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可坐下了又不知道从何讲起。


    “就从你的问题开始好了,我先回答你,为什么。”秦黯甩了甩掌心的手串,“因为漠北王与你到底有没有联络根本无所谓,所谓的里通外国罪名只是虚张声势,你的贪污才是重点。”


    “这句话可以解释很多,比如漠北王为什么要出卖你,比如你后面的主子为何什么不保你。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情无所谓,军报送到皇帝手上,最重要的是你到底贪污了多少钱。扣实了,罪名已成,还管你怎么分的钱吗?”


    “至于你到底有没有里通外国,朔阳关与阙州到底漏成了什么样的筛子……”秦黯顿了顿,“那些是不需要你来回答的问题。”


    “弃卒。”冯际良颓唐地叹道,“于哪方而言,我都是个弃卒。原来如此,不过如此。”


    秦黯看着他悲怆地又哭又笑,突然问:“恨吗?”


    冯际良收了声,未答话。


    秦黯其实也不在乎他的回答:“可是我恨。冯际良,冯大人。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深吸一口气:“当年,赵平川,到底有没有以军挟政?又为什么那么晚才发兵!?告诉我实话!!!”


    冯际良不敢置信地一僵,重新将目光移回这个年轻人身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好久。


    “你知道吗?我被审讯这么久,其实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冯际良突然嘴唇一咧,笑了,“你是第一个问的。”


    秦黯猛地起身,拍得栏杆震天响:“所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因为怎么回事,因为一个字——蠢。”冯际良死死盯着秦黯扭曲崩溃的表情,居然生出了一些快意,“不会见风转舵、审视时机的人,这个下场一点都不奇怪。”


    “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冯际良蓦地站了起来,和秦黯隔着铁栏四目相对,“就是这样啊,我要建青铜门他不肯,我要与他共分军饷他也不肯。百姓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当官不就是为了要钱吗!?他戍守边疆难道不是为了要钱吗?!难道还是为了守护大梁江山?!”


    “太可笑了,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想要守护与他毫无关系的百姓和根本不与他同姓的江山。他自己的利益都不考虑——这不是蠢是什么啊!?”


    冯际良僵硬地动了动脖子:“你看,这不就是蠢的下场吗?他守护的江山在他身负罪名的时候能做什么?他守护的百姓在他身负罪名的时候又在哪里?如果有钱——有钱!他起码可以逃命!!”


    秦黯被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你居然还在说那套歪理。”


    “不是吗??我说的不对吗??”冯际良提高了声调,“年轻人,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该不会还觉得赵平川的死是我造成的吧?”


    “不是你?你还想攀咬谁?”


    “天真!!太天真了!!!”冯际良厉声打断他,“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告诉你,我只是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你记着我的话,一千个一万个冯际良,本来动不了一个赵平川!”


    “要不是皇帝要杀他,是皇帝要杀他!”冯际良古怪地笑着说,“在郑思婵要嫁给他的那一天起,他的死亡就已经注定了。要怪就去怪郑思婵背后明明是丞相与中宫,却偏偏还要往手握三十万大军的赵平川身边去,文武两路,权势滔天,他不死谁死!!”


    秦黯呼吸一滞,几乎是顷刻间,豆大的泪滴夺眶而出:“所以……”


    “我当然要听从皇命,所以在漠北军来袭时我告诉赵平川,不要轻举妄动,此次陛下旨意在于保存实力,你与他们交手多次,不必急于出击。”


    冯际良想到那个场景,抬手一抹面颊,竟然发现掌心都濡湿了:“他当然不肯,我告诉他你不肯就是藐视君上,他说那便让我告诉陛下好了,战场变化瞬息万变,一刻都等不得。”


    “他这就要走,可是,陆南钩已经带着一队漠北兵从密道潜入了阙州城。”冯际良顿了顿,“你不必这般眼神看着我,这件事情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他们从何而入,消息传到我和赵平川这里时,所有人都慌了,只有一个小姑娘,赵平川兄长的女儿,叫……”


    秦黯攥紧了栏杆:“赵敛晴。”


    “哦对,赵敛晴,她主动请缨,前往击退陆南钩,听说与之鏖战了三天三夜,本来胜利了,捷报已经传到了主帅府,赵平川不在,情报是我接的,可没过多久,第二封讣告就跟了进来。”


    “她死了。”


    秦黯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抓住。


    她死了。


    好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就概括了他姐姐的最终归宿,原因不明、死因不详、亡地不知,那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那个摸着他的头说要努力长高的姐姐再也没有回来过。


    哪怕秦黯想告诉她很久了,你的弟弟已经长得好高好高了。


    秦黯忍着痛:“所以,其实根本没有以军挟政,也没有延迟发兵。”


    “当然没有,战败的原因是内奸作乱,内外包抄,漠北军打穿了阙州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不过时机赶得太巧,正逢陛下病重,肃王监国,而我的青铜门被赵平川发现,自然不希望他回到京城参我一本。”


    “看,天时地利人和,老天爷都在帮我,帮我让赵平川必死无疑。”冯际良恬不知耻地笑了,“虽然我这个人恶贯满盈,但怎么也帮着皇帝算计掉了一个手握三十万士兵的将军,也算是小有贡献了。”


    “你——”


    “你别以为我是故意把罪责推给皇帝的。想想看,要不是因为皇帝默许,不愿彻查,时至今日,怎么会只有你来问我,当年赵平川的死,是不是也和我有关?”


    秦黯能想到的,靳明祈想不到吗?


    只有不愿意而已。


    “靳、明、祈。”秦黯松开手,早已泪如雨下,他仿佛被人撕碎了,紧紧攥着心口,“靳明祈!!!!”


    冯际良张狂地笑起来:“痛吗?痛吧!这世上从不缺弃卒啊!连战功赫赫的定远将军都会落到如此下场,伴君如伴虎,不是我一个人,我这口气就畅快了啊哈哈哈哈哈!”


    “学到了吗?叫我世叔多年,这堂课算我送你的。”冯际良讥诮地叫他,“赵、收、明。”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闪过,冯际良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他下意识捂住肩膀,一把长刀直接将他钉在了墙面上。


    颜白榆面色阴冷,想着夏渊说的不可要他性命的嘱托,一面扶起痛不欲生的秦黯,一面从他手心里摸出汗津津的短刀。


    他将短刀放在唇边,用牙抽掉刀鞘,长刀收回的下一瞬,短刀就一寸寸地钉进了冯际良的伤口。


    玄铁与骨骼一同发出令人森然的摩擦声,冯际良痛得满地打滚儿,颜白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该庆幸你被判处的是斩首示众。”


    他揽过秦黯,冲夏渊打了个招呼,便抱着人离开。


    秦黯在他怀里不住颤抖,冷汗一层又一层落下,颜白榆用袖口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擦去,才终于拼凑出他颤抖的嘴唇里发出的语句。


    “杀了他。”他苍白的指尖揪住颜白榆领口一小片布料,“我要、杀了他。”


    “会的。”颜白榆将人紧紧抱住,轻声低语,一遍又一遍,“会的。一定会的。”


    “那些人,都会一个接一个,到九泉之下向赵氏郑氏满门谢罪的。


    隆和三十二年三月廿二,冯际良因贪污罪下狱。


    隆和三十二年四月初一,冯际良贪污案在京开审,共缴获白银八亿两。


    隆和三十二年四月初五,大理寺卿夏渊上书,请皇帝裁夺量刑,皇帝批复“斩首”。


    隆和三十二年四月初六,冯际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隆和三十二年四月初七,阙州城内回温,一夜之间,漫山野花开遍。


    赵敬时贪婪地吸了一口鲜活的香气,与冯际良的死讯一同传到阙州的是皇帝的圣旨。


    那封检举冯际良的军报是段之平写的,皇帝终于肯暂时抛开积年旧怨,见一见这位定远军副将。


    段之平百感交集,赵敬时却拦了拦他。


    “不忙,走之前,我还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赵敬时抬起手里裹着带有冯际良死讯的书信,垂下了目光,“请你告诉我,定远将军他们最后……安眠在哪里。”


    第58章 凋零怎能不恨?!


    隆和二十四年六月二十。


    争吵声从书房里隐隐约约传出,赵敛晴刚结束巡防,打断了要去通报的小厮,轻手轻脚靠近了檐下。


    “……漠北举兵攻打朔阳关,再不发兵那是人命!空口无凭,我要见圣旨!”


    “赵将军,督军如陛下亲临,一应事务都交代给本官了,这还有什么不信的?将军,我提醒你一句。您是年少有为、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你身边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子,如今又要我行我素,置陛下旨意于不顾。功高盖主啊,这个节骨眼上,肃王监国而非太子,就是在敲打你,还是小心为好吧。”


    “这是边塞!是军事!与我夫人有何相关?又与中宫有何相关?更与监国有何相关?!”


    “将军你如此一意孤行,那我也只好点到为止了。”


    “冯际良!!!”


    “大小姐。”


    赵敛晴一惊,转头看向行色匆匆的段之平,他脸色难看极了。


    赵敛晴低声问:“发生何事?”


    “城里突然出现一队漠北人。”段之平上气不接下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得禀告将军。”


    “什么???”


    赵敛晴想要再阻拦已经无济于事,赵平川一脚踹开门,风风火火从屋里走出来,脸上余怒未消,还带着争吵后的火气。


    “现在如何了?百姓呢?”


    “将军。”段之平忙道,“已经分了一队去镇压,漠北军见被追赶,正在急速逃离。百姓也在安抚中,目前多丢金银财宝,暂无人员伤亡记录。”


    “追!尤其是要找出来他们从哪里进来的!”赵平川脚步一刹,用手指着跟在他后面出来的冯际良,“闭嘴。”


    赵平川平时虽然和颜悦色,不了解的还以为是个俊逸书生,但他那一身本领是真的从战场上摔打出来的,一旦凶狠起来煞气十足。


    冯际良这等书生出身的人被震了震,但还是很快调整过来,好整以暇道:“好吧,既然将军如此坚持,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将军!前线军事吃紧,需要有人调度。区区一队漠北军实在不值得你分神。”赵敛晴警惕地看了一眼冯际良阴恻恻的笑容,想到刚才二人的争端,还是道,“此事让我去。”


    赵平川没有犹豫:“不行。”


    “为什么?!”赵敛晴拦住了他的去路,“我也是赵家人,更是定远军一员,这是我份内之事!”


    一旁的冯际良嗤笑一声,赵敛晴翻腕一抽,斩。马。刀寒光就横在冯际良脖子上。


    赵平川立刻呵斥:“敛晴!不得无礼!”


    “我都听见了!此等奸臣,阻碍军事,杀之不为过!”


    “赵敛晴!!”赵平川拔高了音调,“督军如同陛下亲临,收了你的武器!!”


    赵敛晴倔强地望着他,被赵平川亲自卸了斩。马。刀。


    冯际良的暗语赵平川听得懂,他虽然在军营中长大,却也并非不懂朝堂风云,再加之身为靳怀霜的姨父,此次监国的安排也令其内心忐忑不安。


    但这都不能成为他退却的理由,在这些之上,先是阙州的万万名百姓、还有大梁幅员辽阔的万里江山。


    他不能退,也不能真的听信冯际良的话不出兵,所谓保留实力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不过是句屁话,哪怕这是皇帝的命令,还有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赵平川将斩。马。刀塞回赵敛晴怀里,没什么歉意地对吓得魂不附体的冯际良拱了拱手,快速向段之平吩咐作战安排。


    “城内之事交给你,你——敛晴!!”


    赵敛晴跑成了一阵风,倏地从二人身边刮过,一把夺过门口枣红马上的缰绳,翻身上马一气呵成,骏马嘶鸣一声,直接飞了出去。


    “前方混战,之平还是跟小叔你去朔阳关,大后方交给我和这一队弟兄们!区区数个漠北军,我对付得了!”


    那年的赵敛晴只有十八岁。


    少女身披银甲、脚跨枣红马,在夕阳西下中跑成了一道绝美的残影,斩。马。刀是她这一生飒爽的一笔。


    也是绝响。


    当时所有人都太混乱了,混乱到没看清那唯一气定神闲的人——冯际良,望着赵敛晴的背影,幽幽地勾起了唇角。


    那是一场千古奇冤的开始。


    *


    “就是这儿。”段之平带着赵敬时和纪凛来到那山坳间,指了指那黑漆漆的洞口,“当时我与将军在前线作战,后方突然骚乱起来,原来那支小队不过是诱饵,后面跟着的,是偷偷潜入的一万漠北军。”


    一万。


    赵敛晴带的人五十都不到。


    没有人会想到有内奸,一如没有人会想到那些漠北军就这样神鬼不知地闯进来,赵敛晴本带着人追杀堵截到此处,本以为大获全胜,胜利的消息都已经传了回去。


    却没想到,前脚喜讯刚走,后脚埋伏于此的一万漠北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人,十八岁的小姑娘发挥了平生最大的镇定。


    她没有慌,没有跑,更没有怕,而是拉过一个最近的人,让他快去告诉赵平川漠北军已然杀入城内,情势危急。


    还有最后一句。


    “告诉小叔。”少女抽出了她的斩。马。刀,“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赵敬时缓缓俯下身,将冯际良伏法的消息抄成三张,抽出一张在这里烧掉。


    他的手掌贴在湿润的泥土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女的血迹一滴滴落在这里的滚烫和凄凉。


    灰烬跌落在泥土里,赵敬时闭着眼,焚烧的气息在他鼻端萦绕,耳畔还是当年赵敛晴送别他时爽朗的笑音。


    “除了爹娘和收明,你也帮我告诉鹤笙!等漠北的花开了,我会带花回去看她!”


    花开了。


    花落了。


    七年了。


    赵敬时轻轻拍了拍:“好好睡吧,敛晴姐。”


    他站起身,纪凛担忧地托了他一把:“还好吗?”


    “还能坚持。”赵敬时摆摆手,忍住那一阵头晕目眩,再问,“定远将军呢?”


    段之平抿了抿唇:“……在阙州城外。”


    当时的情形已经过于危急了,漠北军前后包抄,定远军阵型整个被冲散,城里的百姓惊慌失措地逃窜,漠北军军民不分地肆意屠杀,阙州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之时,赵平川握着定远军军旗,一口气爬上最高的那处,在高耸的城墙上迎风摇动。


    “定远军何在?!”


    赵平川打过那么多场仗,或许他已经明白此战绝无善终,但他还是站在那里,试图叫醒定远军的军魂,和百姓对定远军的信任。


    哪怕知道大梁即将抛弃他们,但他还是如此孤注一掷又声嘶力竭。


    “大敌当前,你我身后皆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更是我们的手足至亲,我们退,百姓退,那就是国家退!报国的时候到了!”


    他一扬手中旗帜,金线织就的“定远”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战旗不倒,我就还在这里!反攻就不会停歇!守城更不会停歇!看着我的军旗方向!兄弟们,杀——!!!”


    在一片震天撼地的喊杀声中,训练有素的定远军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又恢复成无法撼动又训练有素的一支军队,向着帅旗的方向奔涌而去。


    他们同赵平川出生入死过,也谈天说地过,这个意气风发的将军是不败的神话,看着他坚毅的双眼,没有人会不相信他。


    但赵平川不是神,大敌当前,他只是在尽可能地去造神,只为了让大家不再惧怕。


    隆和二十四年十月初七,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段之平站在阙州城的大门前,三十万定远军大多埋骨于此,他的至交好友、毕生信仰,都死在这里。


    他还记得那个场景,无数尸骨垒在此处,血污让每个人脸都变得浑浊不堪,但是唯有一样东西,依旧屹立不倒。


    那就是赵平川和定远军军旗。


    准确的说,是赵平川的尸体,和定远军军旗。


    赵平川身中数箭,身体依旧伫立在那里,这位驰骋疆场的英雄哪怕已步入黄泉,也依旧践行着自己的承诺。


    鲜血染红了定远军军旗的旗杆,他已经和这面旗帜融为了一体,至死不离。


    而以他为中心,绵延数百里,俱是陈尸折戟。


    鹰啸声飞跃长空,像是为这一支壮烈牺牲的军队送来最后的祝福。


    定远军用人骨在朔阳关外再度垒起一道天堑高墙,而千里之外金銮殿上,赵氏却只得一个满门抄斩的落魄残局。


    何其悲凉,何其讽刺。


    怎能不恨!?


    赵敬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同方才一样,将那封讯息烧在这里。


    站起来时,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纪凛眼疾手快地揽住了他,赵敬时稳了稳,没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阿时?!”


    赵敬时擦去唇边血迹,吃力道:“你知道吗?我曾经答应过姨父的,他护着我稳坐金銮殿,我守着他开疆拓土。我们一君一臣,约好了的。”


    “可我们都失约了。”赵敬时讽刺地一勾唇角,“不,或许在那样的挣扎里,他一直在等着我。或许,失约的只有我一个。”


    他的身体一阵又一阵发抖,那是哀痛逾甚的表现,赵敬时本就体寒怕冷,再加上重伤初愈,如何能受得起这等大悲大痛。


    但他还是推开了纪凛:“让我做完,让我做完这件事。”


    他抓着段之平,问出了那个在他午夜梦回时,令他噩梦缠身的问题:“郑夫人呢?”


    段之平一僵。


    “我的……姨母呢?”


    她怀胎八月,腹中的灵魂带着我的祝愿与期盼,又寄托了我的希望和悔愧。


    她,在哪里?


    第59章 雪崩“任由我的生命消散在寒风里。”……


    这次段之平带着他们走了很远。


    朔阳关外的冰川雪山在阳光下金光粼粼,它们无声地伫立在那里,以神明的视线沉默地看着如蝼蚁一般的众生。


    一如它们从前那样迎接了一位故人。


    越走越冷,越走越寒,赵敬时的脚都快冻僵,但执意要自己走完。


    明明心底那个不祥的答案愈发明晰,他却偏执地非要等段之平亲口说出来。


    “在那里。”段之平抬手一指,说不清是群峰中的哪一座,“雪下太大了,每年都有细微的变化,已经辩不清了。”


    赵敬时上前两步,冰雪沿着他的靴筒灌进去,他颤抖着眼瞳从那一座座沉默的雪山上划过。


    “她没有走。”这不是个疑问句,下一句是,“为什么?”


    她身怀有孕,即将临盆,赵敬时不信赵平川会不顾及郑思婵,可是……


    段之平眼睛被雪光刺得流下泪来,又或许不是那个缘故:“为什么,我当年也问她,为什么。”


    七年前。


    阙州城内大乱,段之平奉赵平川最后的军令入城,要护送郑思婵走。


    彼时冯际良已经逃离了这片是非地,府上人心散乱,一片愁云惨雾,郑思婵坐在厅中,只微微仰头看着阳光。


    那阳光真好,阙州难得一遇的热夏,却被炮火纷飞裹挟吞没,她倚在门边,目光平静如水,眼瞧着段之平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张口就是请夫人跟我走。


    郑思婵缓缓地眨了下眼:“你们将军呢?”


    段之平咬紧牙关擦了把眼睛:“他让我回来。”


    郑思婵就明白了。


    她知道冯际良背后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青铜门后隐藏着什么,她见过了至暗的一面,就不能有得见天光的机会。


    她站在阴影中,语调轻轻却笃定:“我不走。”


    段之平一惊:“夫人!!”


    “此危急存亡之际,将军与定远军三十万将士死守边关,我身为其夫人,也应如此。”郑思婵扶着肚子站起来,“他身为定远军的后代,也该如此。”


    “夫人!”段之平急得跳脚,“现在什么时候了,这是将军唯一的血脉!!”


    郑思婵闻言一讪:“你也知,这是他唯一的血脉。”


    段之平一怔,望着郑思婵悲哀却平静的目光,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他知道,冯际良也知道,皇帝更知道。


    这场战役不是边关摩擦,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蓄意谋杀,执刀者也不是虎视眈眈的漠北,而是来自繁华奢靡的京城。


    皇帝容不下他们了。


    郑思婵如他所想那般挽了一下鬓边碎发,随意又好似满不在乎地说:“我活不了了。”


    “我不想我的孩子生下来就被扣上罪臣之子的名声,更不想他躲躲藏藏、隐姓埋名地过一生。”郑思婵抬起头,笃定道,“我的孩子,是最骄傲的定远将军的后代,就是死,也要带着赵氏的姓氏去死。”


    “夫人……”


    “城外还有多少人。”郑思婵手指在肚子上轻轻抚摸,“平川他们死守城门,想必也折损不少了。”


    “还有两万。”段之平不知她想做什么,只觉得心里发慌,恳求道,“夫人,我护送你走,回到京城去!去找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


    郑思婵没有理会那句回京城的话,只是说:“我来替你们解决剩下的两万残兵。”


    她一人挡两万?!


    段之平倒吸一口凉气,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面前:“夫人,交给我吧,你有什么计策交给我吧!你不能亲自——”


    “我必须亲自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郑思婵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没有谁会比定远将军的遗孀有吸引力,所以这件事只能我去,唯有我能去。”


    “但你会被他们抓住的!”


    定远将军的遗孀落在漠北人手里,那群被赵平川折磨了数年的漠北军会对这位定远将军的妻子做些什么。


    段之平不敢深想。


    “我不会让他们抓到我的。”


    郑思婵微微一笑,那是她最凄婉的一个笑容,如昙花般翩然一现,开在暗夜的枝头。


    “我宁可这般战死,也不要死在权谋的漩涡里,段之平,请你成全我。”


    *


    请你成全我。


    郑思婵全程都很冷静,她按部就班地制定了周密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安排了所有的后续事宜,然后按部就班地上路。


    那天天很清,风却很大,扬起朔阳关外细碎的雪沫,像是这冰冷的山川唯一一点揉碎的心肠。


    郑思婵驾着一辆装满了火药的马车驶出了朔阳关。


    残存的定远军在朔阳关的城门下遥望着她的离去,身负银甲的士兵们接续跪下,像是龙卧浅滩,鳞片微光,护送着神女归乡。


    段之平跪在最前头,重重将额头撞进雪地里。


    郑思婵驾着马车一路急行,陪伴着她的只有一封信和一支信号箭。


    那是赵平川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每每出征前,他都担心自己无法回家,于是写好一封信放在她的枕下,出门前,都会再回首望一望熟睡中的她。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封信永远不会有拆开的那一天,竟不是次次凯旋,而是他们双双共赴黄泉。


    郑思婵驾车来到半山腰,她下了马车,雪粒一颗颗往下滚,马车都打滑,而沿途一路的暗黑色粉末,正为两万漠北大军指引了方向。


    他们为了羞辱大梁与赵平川而来,郑思婵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在他们眼里甚至不需要动手。


    郑思婵就站在那里,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们往上爬,如一条条鬣狗嗅到了难得的美味佳肴,于是丑恶地簇拥而来。


    她已为这些鬣狗准备了最合适的退场。


    “咻——”地一声,绚烂的信号箭在晴朗的天空里绽开一朵五颜六色的花。


    段之平看到了,听到了那隐约的嘶吼,记得她出发前的叮咛。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全定远军最准的箭,百步穿杨。”她最后替段之平整理了下领口,“等我到时,用最准的箭,射向我。”


    于是如她所言,郑思婵面对着围上来的敌人,放出了信号,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一声比一声坚定,一声比一声悲怆。


    “段之平,动手。”


    “动手,段之平!”


    “段之平!!!”


    羽箭破空声在此刻乍响。


    每一支羽箭都绑上了火苗,像是一道道飞星,越过漠北军的头顶,向郑思婵奔涌而来。


    蓦地,点燃了那一车火药,只听砰地一声,半山腰发出了一声巨响,随即连大地都开始震颤。


    雪崩!是雪崩!!!


    雪山的峰顶正在缓缓崩塌,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漠北军吓破了胆,郑思婵那温和无害的笑容再也不是束手无策的象征,而是地狱使者的模样。


    郑思婵一直在笑。


    天地震颤,寒风裹挟着冰雪自高处砸下,她还在笑。


    笑得累了,她扶着肚子缓缓坐下,鲜红色染红了她的身下,她恍然未觉,而是启唇,再度唱起了篝火宴上不知名的歌。


    最后那个笑,她到底看到了什么、等到了什么,是如愿以偿还是讽刺不甘,是如释重负还是暗自唾弃,没人知道。


    只知道她安然地坐在那里,歌声悠悠,伴着震天动地的巨响,她微笑着坐在雪地上,像是代嫁的新娘。


    天地一白。


    *


    赵敬时站在这里。


    他遥望着无垠的雪山冰川,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


    这下面还有七年前最后的两万漠北军,经此雪崩,漠北军终于后继无力,哪怕歼灭了大半定远军精锐,也再无力攻打阙州城。


    这下面还有密密麻麻的火药,引爆时,足以将这些山川全都倾覆。


    这下面还有……


    赵敬时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呼啸的风吹起他的大氅纷纷扬扬,恍惚间,仿佛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望,是他的亲人。


    赵敛晴笑他:“多穿点儿!这里不比京城,冷死啦!”


    赵平川拍拍他:“又穿这么少,要是真有个头疼脑热的,你看你小姨念不念叨我。”


    郑思婵向他微笑:“没事儿,我们怀霜是腊月生的孩子。腊月生的孩子不怕冷。”


    他猛地伸出手,只抓到一把空。


    ——漠北的花开过一季又一季了。


    敛晴姐,你怎么不给鹤笙姐带一捧。


    ——我已经遍体鳞伤、高烧不退了。


    小姨,你怎么还不去找小姨父。


    ——腊月生的孩子不怕冷。


    可我已经怕了。


    ——我好难过。


    你们……为什么都不在了。


    赵敬时再也按捺不住,脚下一软,躺倒在松软的雪地里。


    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已经哭不出来。


    广阔的蔚蓝的天也撑不下他的哀伤,他的悲痛以冰雪为媒介,远传四面八方。


    手指一寸寸插。进雪中,寒冷刺骨,可冰雪覆冰雪,他摸不到白骨,也摸不到郑思婵的痕迹。


    他记得在入拘魂道时,有个人问过他,有朝一日,大仇得报,你想去哪里?


    他想了很久,最后脑海中只有一片干净的白。


    “我想回到朔阳关。我想躺在冰冷的雪地里。任由大雪淹没我的身躯,任由我的生命消散在寒风里。到那时,我会将手指深深插。入雪底,去抚摸、抚摸我的亲人曾经忠烈活过的痕迹。”


    第60章 回京“你或许低估了他对你的情意。”……


    四月二十,督军纪凛回京,作为冯际良贪污案受害的直接证人,以段之平为首的五千定远军一同归京,于京城门外安营扎寨,等候朝廷传唤。


    朔阳关与阙州暂且交由平州军管辖,襄州军后备,待皇帝裁决定远军的最终结果后再行交接。


    北方暂时安定。


    凭借冯际良处斩的这一股东风,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彻底收手,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盯着督军车驾,没人敢造次。


    纪凛的马车走在最前头,往京城走越来越热,但里头还是拢着一只火盆,纪凛的汗珠自鼻尖沁出来,他不敢擦。


    怀里抱着人。


    赵敬时在雪山上是彻彻底底受了次冻,从山上下来就不行了,手脚冷得跟冰块一样,回去就发了高烧。


    他额角伤痕本就尚未痊愈,再受这一遭,赵敬时这病来得凶猛,纪凛怕他再受凉,只能这样拢着火盆抱着人。


    赵敬时时睡时醒,睡时被纪凛拢在怀里,仿佛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他安稳极了,整个人都蜷缩在纪凛的腿上,把脑袋往纪凛胸口又埋了埋。


    纪凛在热浪滚滚中垂眸去看赵敬时安然的睡颜,目光自他那上扬的眼尾划过,又落在他挺翘的鼻尖。


    他太瘦了。


    纪凛抱着人,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劲瘦的腰用一条胳膊就能环住,然而作战时他腰部又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一柄柔韧的长剑,腰部是他的剑身,眼中寒光是他的剑芒。


    收剑归鞘后,又令人心疼这块润玉终被磨成利剑,本该纤尘不染却被鲜血淋漓。


    赵敬时动了动,纪凛倏然回神。


    “醒了?”


    赵敬时高烧已退,身体亏空得厉害,因此醒来时还分不清今夕何夕,睁眼见自己躺在纪凛怀里,张口便道:“外祖已经来了?”


    纪凛抱着人的手一僵,赵敬时缓了下神,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什么。


    他揪着纪凛领口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抱歉,我睡迷糊了。”


    “无碍,我倒多希望是我睡迷糊了。”纪凛察觉到他要下去的微弱挣扎,用了下力把人搂紧了,“我宁可这所谓权臣不过是一场虚妄梦,梦醒我们还在延宁宫。”


    赵敬时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长叹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罢了。”


    纪凛听不得他说这个,只好转开话题,伸手覆上他颈侧疤痕:“阙州事暂且告一段落,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来的了吗?”


    赵敬时下意识抿了抿唇。


    这就是不愿意的意思了,纪凛熟悉他的所有小动作,赵敬时眼珠微微一转,就是编谎话的开始。


    但他当然不想听谎话:“莫诓我,阿时。”


    赵敬时刚想张开嘴就又闭上了。


    “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同你讲,讲我当年的事情。”纪凛的目光太灼热,赵敬时别开脸,“我从没想过要和你相认。”


    “我知道,你想报仇雪恨后,这副躯壳就没了存在的意义和停留的价值,没了恨意,在你心中你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所以你要无牵无挂地走。”


    赵敬时不语,算是默认。


    纪凛咽下喉头酸涩:“可是现在,事有急变,你我相认,又要如何做到无牵无挂?”


    赵敬时眼睫一抖,缓缓抬眼:“也可以。”


    “你不要再说你与你不是一个人这种话,你明知道的,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赵敬时喟叹道:“但是纪凛,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去爱一个人了。”


    他语速不快,说多了还会轻咳,但不影响这些话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靳怀霜能够爱人,因为他有足够的爱。可赵敬时没有,我只有悔愧、内疚以及恨意。而你,纪凛,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的。”


    这话让纪凛怒火中烧,但看着赵敬时苍白的脸色,又硬生生按捺下去,憋得嗓子都哑了。


    “你凭何觉得我会活得更好?”


    赵敬时移开目光:“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没了我,都会更好。”


    纪凛看着他倔强的侧脸,只能缓缓抱紧了他温热的身躯。


    他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赵敬时心魔太重、愧疚也太深,对自己的唾弃更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七年的颠沛流离、生死一线,才塑造了眼前的这个赵敬时。


    在剩下四个人死之前,赵敬时不会走,他就还有时间。


    赵敬时动了动:“有点闷,开窗透透气吧,到哪里了?”


    “马上进京城了。”


    纪凛伸出一条手臂,将窗户推了一条缝,京城的四五月已是和煦的夏,处处树枝葳蕤,郁郁葱葱。


    “今夜,怕是有好些人要睡不着觉了。”


    *


    韦颂塘自冯际良处决那天就没睡好觉了。


    身为刑部尚书,除非皇帝特派,监刑一直是他的责任,那天冯际良背着斩首的罪名跪在台中央,没有慌乱没有悔恨,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似乎在告诉他,等着吧,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韦颂塘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夜黑风高赶往了林府。


    今日太子妃回家探亲,他求了好几遍让林府家丁代为通传,才终于得到放行的消息。


    林鹤笙先回了出嫁前的闺房,林禄铎坐在正厅里,杯中茶还未下一半,看起来被韦颂塘打搅了与女儿说话很不开心。


    但此刻韦颂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林禄铎瞥了他一眼,抬了抬手示意小厮都退下。


    等到屋里只有他两人时,韦颂塘双膝一弯,扑通地跪了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林禄铎觑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要扶人的意思,“成何体统?”


    “求大人救我!!”韦颂塘鼻头一酸,倏然落泪,“臣自冯大人死后一直心慌得很,夜夜不得安枕,求丞相大人指点迷津!”


    “你睡不着什么,贪污的是冯际良又不是你。”林禄铎不以为然地喝了口茶,“你又没有与他同流合污,老夫也没有与他同流合污。我们都清清白白,有何救命之处?”


    “是……是……但是……”韦颂塘紧张地搓着手,“但是现有拓跋绥后有瑞王,现在又有冯大人……臣实在难以不将这些人与一件事牵连。”


    林禄铎明知故问:“什么事?”


    “怀霜案。”


    林禄铎将杯子一搁,嗒地一声,他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这话可不能乱说。”


    “大人,都到此时了,臣不妨直言!虽然冯际良的贪污案没有和赵平川的死联系起来,但定远军即将入京,万一说出了什么,下一个要死的人就一定是我!”


    当年三法司会审赵氏谋逆案,时任御史大夫的林禄铎、大理寺卿的耿仕宜皆以将赵氏踩到底为目标,唯一能够说句公道话的本应只有韦颂塘。


    可惜,他是个贰臣墙头草,赵氏风光时趋之若鹜,赵氏跌落尘埃时他也要踩上一脚,他看出赵氏大势已去,遂了林禄铎与耿仕宜的愿,对秦云绮施以重刑,强迫画押,这才定了赵氏的罪。


    如果真是为了怀霜案,那首当其冲要死的人,可不就是他吗?


    韦颂塘怕极了,林禄铎听罢却幽幽道:“怕什么,你不是还有靳相月这个好儿媳吗?”


    韦颂塘一怔,林禄铎波澜不惊地瞧着他眼中的慌乱一点一点褪去,如激荡的浪花慢慢平息,终于恢复了平静。


    是啊,他还有靳相月。


    靳相月这个人本身不重要,但她的身份很重要。


    她是孝成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靳怀霜唯一的亲妹妹,现在,她还是韦家的儿媳妇。


    哪怕怀霜案相关之人真的被牵扯调查,靳相月看在韦正安的面上,也理应出言,保自己一命。


    “懿宁公主不是个善茬,却也不是个傻子,她都嫁到你们家了,若是传出你与怀霜案有关,她岂不是嫁给了仇人。”林禄铎终于将他扶起来,“为了她自己,她怎么会呢。”


    韦颂塘急促的呼吸缓缓平复,林禄铎给了他最后一颗定心丸。


    “前几个人都死了,我们再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团结一心,有事你再秘密送信给我,如此慌张,反倒容易被察觉到什么。”


    “是,是!”韦颂塘长揖一礼,“臣多谢丞相大人指点迷津。”


    林禄铎把人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门,待韦颂塘前脚刚走,后脚林禄铎脸色一沉。


    脚步声徐徐踏来,靳怀霁在他身后站定:“韦颂塘这棵墙头草,但嗅觉却还是很敏锐。”


    “怀霜案三罪,如今就剩下一件‘密谋逼宫’,他虽胆怯,但说的未必不是隐患。”林禄铎抬头看着暗沉的天幕,“山雨欲来,殿下也还请做好准备。”


    靳怀霁冷笑一声:“真没想到,都七八年了,居然还能有靳怀霜一党意图平反,谁说我们废太子只懂死读圣贤书的,我看这权谋心术他也不是不会。”


    “无论如何,殿下前星已定,大权在握,靳怀霜、靳怀霄已死,剩下一个靳怀霖不成气候,殿下只需走好最后一步,老臣定会扶着殿下,一步步走上金銮殿。”


    林禄铎杀意浓重:“至于旁的,替死鬼这不是有现成的吗?”


    “沙沙”。


    林禄铎和靳怀霁同时转头:“谁?”


    树影动了动,一身穿鹅黄色裙裾的女人缓缓走出,手上还托着一只茶盘。


    二人神色一松,靳怀霁迎上去,替她接过手中东西,语气是从未对旁人有过的温柔和煦:“鹤笙,夜寒露重,你怎么出来了?”


    林鹤笙柔柔地摇了摇头:“看你们站在外面聊天,怕你们冷,我就送暖茶来。”


    她顿了顿:“刚刚你们……在聊什么呢?”


    *


    接到纪凛他们回京消息,秦黯他们早早就在城外候着了。


    几人偷偷见了一面,纪凛揽着赵敬时下车,甫一看到赵敬时那苍白憔悴的脸色,秦黯的眼尾霎时红了。


    却偏要嘴硬:“你不是天下第一吗?怎么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赵敬时摇了摇头,无奈道:“一时不慎,不过,我给你带了个东西。”


    纪凛自马车上摸出一把利刃,上面的刀柄处犹有血迹,秦黯接过,指腹自那抹鲜红抚过。


    “这是……”


    “敛晴姐的斩。马。刀。”


    秦黯霎时变了脸色,赵敬时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只找到了这个。”


    秦黯五指收拢,像是环抱住亲人那般将斩。马。刀拢于怀中:“……多谢。”


    颜白榆适时说:“阁主,还有一个人等你多时了。”


    夏渊一直站在树影里。


    他看着他们寒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赵敬时的脸,在目光交接的那一刻,他终于在那不似从前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色。


    靳怀霜贵为储君,朋友并不多,夏渊算是一个。


    夏渊身为官宦子弟,挚友也不多,却与靳怀霜无话不谈。


    原来他们早就重逢。


    夏渊走了两步,到底没有冲上去抱住人嚎啕,只是不断地流连目光,口中叠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倒是赵敬时,似乎有话要与他讲:“承泽,借一步说话,行吗?”


    二人上了马车,夏渊看他憔悴的面容走在前头,上车时扶了他一把,那突出的腕骨硌在他的掌心,揪起一阵酸涩。


    当年世人多用天之骄子、得天独厚来形容靳怀霜,可洗尽铅华、物是人非后,他只留下一把瘦骨。


    “怀霜……”


    赵敬时抬起手,打断了这一称呼:“我叫赵敬时。”


    夏渊干脆利落地改了口,没有问为什么:“敬时。”


    赵敬时点点头,开门见山:“承泽,实话讲,我本只欲搭一载纪凛的东风,没想到还要牵扯你。”


    “你当我是什么人!”夏渊的声音蓦地拔高,“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来找我也就罢了,现在还说这种话!你只管告诉我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就好,我早知道你当年有多冤屈。”


    赵敬时静默了一瞬:“可我要对付的人,是韦颂塘、林禄铎和靳怀霁。”


    “以这三个人的机敏,现在定然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并会紧紧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中唯有韦颂塘根基稍弱,与其余两方关系不算那般紧密,要下手,必定要趁早。”


    夏渊附和:“好,你要查什么,我一定帮你做到。”


    “我要翻怀霜案最后一罪——密谋逼宫。”赵敬时抬起眼,“我的外祖与母亲,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此事怕是林禄铎的手笔,郑丞相过世,朝堂换血,林禄铎上位,又扶正了靳怀霁。”夏渊思忖道,“我回去找一下当年卷宗,届时仔细绸缪,天下不会有不透风的墙。”


    夏渊如此毫不犹豫又大义凛然,哪怕明知与林禄铎那等老谋深算的政客敌对危险重重,却还是赌上了一切,站在了他的身边。


    赵敬时无旁的话了:“多谢你,承泽,在怀霜案后还会这般相信我。”


    而不是觉得……我是个懦夫。


    夏渊正色:“你在说什么?当年的事情罪不在你,你不要自怨自艾。”


    赵敬时微微一笑。


    “说起来,咳咳,老朋友我关心一下。”夏渊大着胆子,话锋一转换上了一幅讨好的笑,“你和惟春,如何了?”


    赵敬时的笑容缓缓消散:“没如何。”


    “没如何?怎么可能没如何?!”


    “就是没有。”赵敬时摊了摊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恶贯满盈、双手血腥,纪凛不必与我牵扯在一处,他没有我,才好走青云路。”


    他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拢了拢大氅就要走了:“夜深了,回去歇吧,我——”


    “啪”,赵敬时的胳膊被一把攥住。


    夏渊神色肃穆,郑重道:“我早该想到他不会跟你说,好,他不告诉你我告诉你就是了。”


    赵敬时眯了眯眼:“什么?”


    “惟春他……患上了心悸症,就在清思宫大火之后。”夏渊看见赵敬时的眉一点一点蹙紧了,“你或许低估了他对你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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