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和二十四年六月初二,靳明祈病重,命肃王靳怀霁监国。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传言延宁宫太子靳怀霜失宠已久,连带着皇后郑念婉、丞相郑尚舟、定远将军赵平川一同被排挤出朝堂中央,太子党日渐式微,肃王奉命监国更是坐实了这一传闻。
远在阙州的定远将军赵平川闻声连上五道奏折,皆被拒于乾安宫外,未见天颜。
六月既望,漠北突然进犯朔阳关,肃王派兵部尚书冯际良赶赴前线督军,定远将军下令闭城不出,拒绝迎战,冯际良再三劝阻未果,赵平川只有书信一封,命冯际良挟于加急军报上呈天子。
信中用词恳切谦卑,但字里行间皆是威胁,那是赵平川手中三十万兵力对皇权的震慑——以若不更换监国人选,定远军绝不出兵相抗,三十万人坐以待毙,仅护送阙州百姓撤离。
靳明祈勃然大怒,但依旧以前线军机为要,军报进宫的一刻钟后,便传出了更换监国的消息。
然而这消息来得已经太迟了,定远军因多日闭城不出、士气大损,面对势如破竹的漠北兵如同螳臂当车,出兵不久,漠北兵便已攻破了朔阳关,整支军队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烧杀抢掠。
定远军连连败退,一路打回阙州。
时间由夏转秋又入冬,隆和二十四年,十月初八,阙州城门上,赵平川被漠北兵砍断了臂膀,鲜血流入镌刻的阙州城三字,如同将坠的烈阳。
他从十丈高墙上被敌军推落坠亡,他即将临盆的妻子、皇后的小妹郑思婵也死于敌军之手,成了漠北人的刀下亡魂。
“操!!!”段之平摔了手中药碗,啪地一声四分五裂,碎裂的声响都盖不过他的嘶吼,“放屁!放屁!!都是狗屁!!!这么拙劣的谎话靳明祈居然信了!?他居然信了!!!”
赵敬时毫无感情地提醒他:“不得直呼皇帝名讳。”
“他居然信了,我说怎么会……怎么会……”段之平揪住头发,猛地看向赵敬时,“你呢?你不会也信了吧?!”
赵敬时想了想,答非所问道:“我有时候觉得,若真的是真相,反倒还是个好事。”
“混账!!!”
段之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赵敬时的领子,砰地将他抵在墙上。
“混账!你若这么想你也是个混账!!”段之平目眦欲裂,“我知道你们临云阁只要收钱什么都敢干,你们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忠义君子,但将军不一样,夫人不一样,你这是在侮辱他们,侮辱定远军!!!”
赵敬时不解地望着他:“原来在你眼里,愚忠居然要比奋起反抗,还要光荣吗?”
段之平眸色闪烁,眼眶猩红:“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你没见过……你怎么会明白……”
他缓缓丢开手,失魂落魄道:“如果你见过那样的场景……你就会明白,不是愚忠,他们捍卫的不是皇帝的君令,不是君臣的礼法,他们不是为了靳明祈。”
赵敬时抚了抚自己的领口,手指从褶皱上抚过,停了一停:“……什么场景?”
段之平默然,只是抬手,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此事只能由我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活不了了,你还不明白吗?
——你说你有最准的箭,百步穿杨。
——现在,用最准的箭,射向我。
——段之平,动手。
——动手,段之平!
——段之平!!!
耳边声音太嘈杂,段之平呼吸急促,每一口凛冽的空气都仿佛是当年冰雪化成的吐息,雪山上的神女传来空渺的歌声,冰川在这歌声中崩塌,雪原在这歌声中融化。
他在这里埋葬自己,又复生自己。
“段之平?!”赵敬时捏住他的肩,摁住他的脖颈,“呼吸,段之平,缓缓呼吸。”
“你还记得靳怀霜吗?”段之平缓过一口气,虚弱道,“他曾经告诉过我们,为将者,守的是边关太平,护的……并不是金銮殿。”
“而是万里江山中数不尽的,黎民百姓。”
“定远将军是他亲姨父。赵家和郑家一个两个,都是宁可自己饿肚子,却也不会让百姓少一口饭吃的人。”段之平咬紧牙关,眼泪却还是掉下来,“这样一个人,你觉得他会……会以军挟政?以边关安危来换东宫安顺。就算他真的这么做,靳怀霜也会宁可一头撞死,也不会接受这般血淋淋的皇位。”
捏住他肩头的手一松,段之平猛地抬手,紧紧按住赵敬时的。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六月陆南钩会出现在阙州城吗?我现在就告诉你。”赵敬时的手被他按得生痛,段之平指尖都用力到发白,“传闻中那五道奏折,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监国之位,五道奏折,道道都是阙州城有内奸!!!”
赵敬时眸子蓦地一缩,那一刻五感尽失,手背上的疼痛骤然不见了。
段之平灼热的泪洒在地面:“可是靳明祈没有看,因为他咬定那是为了靳怀霜而来的奏折,所以都挡在了乾安宫外。将军没有办法了,只能自己去查,可还没等查清楚,陆南钩就与漠北军里应外合,进犯朔阳关。”
“再然后,冯际良就来了。”
“我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将军一反常态转攻为守,那明明是他与冯际良一同商议的,不知为何回到京城就变成了以军挟政。将军出兵也不是因为什么监国人选更换,而是因为……”
赵敬时下意识附和:“因为……”
“因为守不住了,只能打出去。他不能再退了,背后就是阙州城千万百姓。”段之平一抹眼睛,“那天将军和冯际良大吵一架,我只听见他说,要生要死都是他自己的事,他的性命不足道也,只要能守住阙州城,他就算被漠北军五马分尸,也能安息了。”
段之平兀自沉浸在崩溃的情绪中,没能注意到赵敬时已然呼吸不畅的身形。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墙壁光滑,撑不住人,他只能用力地支住桌角,才能让自己不要倒下。
不能倒下。
“所以,定远将军和夫人最后……是怎么走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七年。
他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外祖最后一面,更没能见到姨父与姨母最后一面,到头来,他连他们是如何故去的,都不知晓。
既然传闻有误,那么想必最后的结局定然也是讹传。
赵敬时不想承认自己曾经抱着一线希望,所以对阙州朔阳关近乡情怯,想要来去寻找他们的影踪,又怕只能寻到一缕空旷寒冷的风。
段之平却用力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再想那几日了。”
“我只能告诉你,定远将军与夫人,从不曾叛国,也不曾谋逆,更不曾以军挟政。”段之平抬起眼,“我已经是叛臣余孽,今生都无法入京城了。但你不同,孤鸿,如果你真的接了定远军的单子,请你,还他们一个清名,一个公道。”
赵敬时用力地掐紧手心:“我会的。”
段之平这才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愿孝成皇后在天有灵,保佑你。”
转身而出的赵敬时蓦地一顿,一只脚都已经踏过门槛了,还是硬生生收了回来:“……我之前一直想问,你们为何要在这里摆孝成皇后像。”
“不是我们,是阙州城百姓。”段之平坐在地上,像是哭累了,单手撑头,鼻音浓重,“你还不知道吧,别看靳明祈后来与赵氏郑氏闹得那般僵,说来讽刺的是,他与孝成皇后的初见,就在朔阳关。”
赵敬时扶着门框的手指一点一点蜷起。
“阙州百姓视此为大吉之兆,更有甚者称此地为龙凤呈祥的吉地,因此在帝后大婚之时便雕了孝成皇后的白玉像。”
赵敬时再抬眼,已经再度站在了孝成皇后雕像前。
虽然战时阙州百姓皆隐蔽,但更因为时局动荡,才有愈发多的百姓将希望寄托于神佛庇佑,孝成皇后雕像前摆了一个简陋的香炉,上头三柱清香未尽,就又有百姓偷偷摸摸地过来。
那百姓看见赵敬时原本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年轻人,你也是来求孝成皇后庇佑的?”
他从挎兜里抽出清香点燃,恭恭敬敬插。进香炉里,双手合十拜了拜:“孝成皇后可是大好人啊,爱民如子,求她庇佑,阙州城一定可以再渡难关的。”
他顿了顿:“不过你还这般年轻,要拜孝成皇后,还是谨慎一些。”
赵敬时听见自己问:“为何?”
“怀霜案后,我们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没有孩子的年轻人不宜拜孝成皇后。”那人叹了口气,“孝成皇后是好人,只可惜,没生个好儿子,被拖累成这般,连带定远将军也……”
那人大抵是反应过来当着郑念婉的面儿说靳怀霜坏话不好,连忙拍了拍嘴,说了句“罪过”,然后拎起挎包悄悄离开了。
徒留赵敬时站在原地,将那句话琢磨了片刻,猝然笑了。
有道理,他抬起眼,直视着郑念婉玉雕的眼。
娘,他们说得好有道理。
一只手蓦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伸手将方才插。进香炉的清香捡了出来。
赵敬时转头,纪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神色肃穆,姿态端庄。
他端着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臣纪凛拜见孝成皇后。”
“皇后娘娘,”他的声音低落下来,“怀霜不是这样的人,您也从来未怪过他,对吧?”
第42章 筑鹰纪凛……纪凛呢!?
赵敬时微微怔忪了一瞬:“你怎么来了?军医不是说让你多躺着休息?”
“终日躺着也是无趣,久等你不归。听段之平说,你问了他一些事情就出来了。”纪凛将那重新祷告的三炷香插回去,“绕了一圈,才在这儿找到你。不想听见你和方才那人的交谈。”
赵敬时伸出手,拢了拢纪凛身披的大氅:“他那么说,让你伤心了?”
“不光是让我伤心。”纪凛伸出手,替他拨开额前因风纷乱的发,“……孝成皇后也会很伤心,甚至于定远将军、郑夫人,听见后世那般评价,都会很伤心。”
“是吗?”赵敬时的疑问缥缈而空灵,像是要传到九泉之下,“会吗?”
“会的,”纪凛屈指在他眉心一弹,“孝成皇后看见自己心爱的孩子被这般说,若是在天有灵,只怕会急得团团转,也想要化成一阵风,抱抱她的怀霜。”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纪凛话音未落,当真有一阵风拂过,不似平素般疾风凛冽,像是温柔的雪,轻柔地将赵敬时缠裹。
他下意识伸出手,风在他掌心盘旋。
“惟春,七年前的阙州城里有内奸。”
五指收拢,紧紧攥成拳,赵敬时暗暗勒令自己清醒过来,任由指尖刺入肌肤:“我想到了个地方,或许可能,是条线索。我想去看看。”
纪凛刚想开口,赵敬时就摇了摇头:“你身上旧伤未愈,还是多休息休息。”
“那玉露膏有奇效,我现在起身已经不觉得怎么了。”纪凛轻轻动了动肩膀,“再者而言,我身为督军,行走于阙州城多少方便,你我可以凭借看伤的理由出行,只你孤身一人会显得点眼。”
阙州城多年来在尚成和的管辖之下,说没有眼线是绝对不可能的,就连那军医赵敬时都不敢全然相信,说话半真半假也就过了,只求能够糊弄得过这段日子。
赵敬时思忖片刻:“那便再等几日,等你身体再好些。尚成和一时半会儿从朔阳关回不来,若我猜想的那处当真有问题,必定设有重重守卫,争斗避不可免,若让你的身体雪上加霜,我可罪过大了。”
“好。”
纪凛毫无疑义,一口答应下来。
赵敬时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呼出,再度看了一眼那座白玉雕像。
突然,唇角一热,赵敬时讶异转头,纪凛伸出二指,就贴在自己的唇畔。
“阿时。”纪凛的声音比风还轻,“多笑笑吧。”
*
纪凛在阙州城休养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前线的通报也未曾停歇,漠北军一开始果然打得是速战速决的算盘,却没想到尚成和咬死不出城,以守为攻,不过几天就让漠北军弹尽粮绝,眼下已经开始筹措粮草。
尚成和当即派兵去偷偷放火烧粮,切断供给,偌大的雪原上炮火连天,整个天空都熏成了红褐色,硝烟味儿连阙州城里都闻得见。
纪凛将文书递给赵敬时:“你觉得如何?”
“当年漠北军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阙州城,打个定远军措手不及,如今却迟迟不动这条线路,说明他们意图并不在于攻克朔阳关。”赵敬时将文书叠好,“这个口子开了就难合上,不从如此大的破绽入手,漠北军的算盘也值得深思。”
“上次他动用,还是……”
纪凛话音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渐渐蹙紧了。
“还是陆南钩特意来杀你。”赵敬时替他补全剩下的话,“不过也很奇怪,陆南钩不顾暴露那条线路的风险也要取你性命,在事情败露之后第一时间选择逃离,而不是与外部漠北军里应外合……”
尚成和虽然不聪明,但也绝对不是个傻的,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只为了取纪凛的性命就放陆南钩进城,一旦败露,动机与谋算实在太过明显。
可如果不是尚成和……
赵敬时单手抵着下巴,没留神纪凛的脸色已经愈发难看了。
他脑海里蓦地划过一线可能,只有短短一瞬,刚想抓住,又被纪凛打断。
“阿时。”纪凛掀开被子,“之前你说的怀疑之处,我们去看看。”
赵敬时愣了愣,旋即点点头,那缕神思倏然散了。
按照段之平所说,当年赵平川发现城内有奸细,向朝廷请命未果,第一时间就翻遍了整个阙州城,试图找出内奸与漠北通讯的证据,却没发现任何线索。
直到赵平川和郑思婵查到筑鹰楼,漠北突然大举进攻,与此同时,冯际良顶着督军的名义自京城来到了阙州。
此事在后来的赵氏罪状书上也有陈列,言说当年赵平川结党营私,拉拢心腹,肃清阙州城一事从寻找内奸变成了排除异己,而能辩驳的人已经步入黄泉。
若是当年再给赵平川一段时间,哪怕只有几天,是不是结果也会不一样。
赵敬时与纪凛以抓药的名义偷偷从药房后身离开,只留下车驾停在外头,一路拐弯抹角地来到筑鹰楼。
筑鹰楼本是赵平川十七岁一战成名时,皇帝赐予他的封赏,边关苦寒,赵平川觉得此楼奢华,贵不可言,不敢独享,于是得到皇帝准许后搬空了里头所有的宝贝,变卖成钱财与粮食,悉数分给了阙州城的百姓。
筑鹰楼便成了一座空楼,赵平川常年征战在外,苦守朔阳关,百姓感念定远将军的恩德,每每有什么好东西都送到筑鹰楼中去,再由定远将军府上专人处置。
后来赵平川大礼迎娶郑思婵,婚宴就在筑鹰楼中办,这些事便都交给郑思婵处理。
然而时过境迁,怀霜案后,筑鹰楼人去楼空。
当年赵平川把此处作为最后检查之地,也是因为怎么说都属于自家财产,眼皮子底下总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奈何事情越查越古怪,等到只有筑鹰楼一栋楼尚未检查时,赵平川才觉得不对劲。
斗转星移,赵敬时同纪凛翻进楼中,面对空空一座建筑,也觉得极其古怪。
赵敬时狐疑道:“这座楼里面……”
“有些新。”
纪凛不动声色地接下下半句,缓步来到楼中央。
整座楼呈塔式环绕,自一楼往上看每一层都能尽收眼底,最上头用琉璃瓦做顶,阳光倾泻,像是落入一口深井,正如这座筑鹰楼给人的感觉,明明只有四层,却让人无端生出足有百丈的窒息与压迫。
“按道理来讲里头应该落灰。”
纪凛想要俯身,赵敬时却先他一步蹲下,用指腹擦过地面,干干净净。
“楼里应该常有人走,又不想辨出脚步痕迹,索性将地面全擦了。”赵敬时捻了捻指腹,“真勤快,也真有空——尚成和平日里断没有这样的闲工夫。”
赵敬时屈指成拳,敲了敲地面。
咚咚,咚咚。下头是实心的,赵敬时也不急,就这么走一步敲一步。
“你觉得在下面?”
“问题若在上面,当年定远将军就不可能花那么多时间都查不出筑鹰楼的问题,还等来了冯际良和漠北军。”赵敬时手下功夫不停,缓缓道,“筑鹰楼的架构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想要在这上头做文章,那应该也是定远将军意料不到的地方。”
话音未落,手下的响动猝然变化。
纪凛和赵敬时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赵敬时又敲了敲,地面回以空荡荡的响声。
下面是空的。
得到这一结果,赵敬时推着纪凛让开了些,一面抽出孤鸿剑,对着缝隙便狠狠刺出。
剑锋卡在地砖边沿,手腕一翻,长剑蓦地将地砖分成两半,倏然坠了下去。
“有暗道。”
有了一处松动,剩下的便好办许多,赵敬时挽起袖子,又往边上拨了拨纪凛,不多时就将洞口拆了出来,有一条狭长的小道通往下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底。
一阵风刮过,暗道两侧的火把猝然亮了。
赵敬时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蓦地,他的手被人攥住,纪凛冷峻的侧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察觉到他的视线,纪凛递回来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然后他就这么被纪凛握着掌心,一步一步沿着火把的指引走了下去。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轻微的呼吸也能让墙壁上的火把明明暗暗,这条路仿佛长的没有尽头,直到纪凛脚步一顿,赵敬时自他微僵的肩头望过,发现一扇青铜门拦住了去路。
“这扇门……”赵敬时喃喃自语,不留神松开了纪凛的手,“模样怎么有几分眼熟。”
他的手掌覆盖在冰冷的门扉上,常年埋于地下的青铜门皆是寒凉,赵敬时从一旁取下来一支火把,仔仔细细沿着上头的纹路照过,直到照到一处微亮的地方,他眼睛蓦地瞪大了。
“这是——”
他猛地朝火把吹了口气,火焰倏然蹿高,一把燎亮了眼前的青铜门——那是一只玄武,龟壳蛇身,长长的尾巴正卷着青铜门上落着的那把大锁,作为眼睛的夜明珠正映着火光灼灼盯住了赵敬时形单影只的身姿。
赵敬时下意识往后一步,去够纪凛的手:“纪——”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回过头,哪里还有纪凛的身影。
不对!!!
那一刻杀手的本能代替他的理智占据上风,他扔掉火把,握紧孤鸿剑,反身背靠青铜门,警惕地盯着四周漆黑的影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纪凛呢!
他脑中瞬间划过无数种可能,火把咕噜噜地滚到一旁,在快到墙角的地方撞到什么东西,咚地一声脆响。
赵敬时掠了一眼又收回,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不可置信地再度看向它。
地上是一只香囊,穗子断了,跌在地上,但尾部的玉珠尚且完整,方才火把碰撞上去,正是它发出的声响。
赵敬时眸子骤然一缩,不敢置信地向它伸出手去。
就在此刻!
头顶的风声突然变化,赵敬时眸色一变,手指距离那香囊只有三寸,而那冷风已经刮到了后脑。
电光火石间,赵敬时一把抓住香囊贴地一滚,身后长剑没捉住他的后颈,沿着右肩刷地划了一道大口子!
血花四溅,赵敬时闷哼一声,顺着翻滚的力道紧紧贴住墙壁,那枚香囊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又被他肩伤留下的鲜血染成鲜红色。
他捂住肩伤:“……纪凛在哪?!”
藏在阴影中的刺客好像没听懂他的话,提着长剑缓缓靠近,火光照亮此人的脸,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但脸上的刺青已经足够证明他的身份。
漠北人!?
右肩伤让他完全提不住孤鸿剑,赵敬时一脚踹掉剑柄,吃力地以左手持剑,将自己勉力撑了起来。
纪凛……纪凛呢!?
第43章 纪凛“纪凛,漠北才是你的家。”……
“到了。”
双目被黑布遮掉视野,纪凛还是敏锐地闻到了霜雪凛冽与炭火烧灼交缠的气息。
他双手被绑紧搁在身前,又被厚厚的大氅盖住,哪怕身处困局,纪凛还是一派从容气度,不待其他人说话,提步便走。
跟着他的人吓了一跳,刚想去抓人,然而抬手的那一刻触及对面自家主子的眼神,手指瞬间就僵在了原地。
纪凛从容地走了几步,抬脚踢到一张桌腿,他便停了下来。
“漠北王。”他平静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对面的漠北王闻言一笑,挥了挥手,纪凛眼前的布条被解下,恢复视觉的一瞬间,漠北王手腕一震,一把弯刀打着旋儿扑面而来!
纪凛只眨了下眼。
弯刀在他眼前骤然转弯,贴着他的侧脸划过,切下发丝半缕,只惊落了风。
“纪大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漠北王似乎对纪凛临危不乱的气质十分满意,招招手示意他坐,“只是本王太难请你了。一次两次皆不得,终于在第三次将你掳了来。”
纪凛一掸衣袍坐下,手指碰到桌上茶杯,是刚刚好温度能入口的茶水。
抬眼,漠北王正端着自己的那盏,示意他喝。
纪凛端起来抿了一口,也算是润了润喉:“漠北王想要见我,纪某受宠若惊,不知所为何事?”
“无事,就不能找你么?”
“我是大梁御史大夫,身兼定远军督军一职,漠北与大梁交战多年,以定远军为最。漠北王,你我仿佛不是能无事相扰的关系。”
“这话说得真让人心寒。”漠北王摇了摇头,“既然于公不便,那于私呢?”
纪凛的唇微微抿紧了。
漠北王叹道:“亲舅舅想见外甥一面都这么难,天下什么时候有这般道理?”
这句话仿佛投石入水,一言激起千层浪,纪凛那四平八稳的气度终于出现了一丝崩裂,眼睛微眯,唇角微翘。
“舅舅?”纪凛沿着杯底一寸寸搁下茶杯,“我当你只记得陆昭雪,全然忘记你还有另一个妹妹。”
他眼底的墨绿色缓缓凝结,淬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漠北王见状,方才还胸有成竹的笃定皆化作一声叹息,内疚与失落席卷了他的神情。
“孩子,我怎么会忘了你的母亲。”
纪凛搁在桌下的手缓缓攥成拳:“……陆诉桓,你没有资格提我的母亲。”
漠北王没有因纪凛直称自己名讳而不快,只是连连道:“当年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那是父王的决定!若是知道……唉!可惜,可惜,太可惜。”
纪凛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语,淡漠地瞥开眼。
世人皆知漠北小公主陆昭雪被当成求和贡女送进大梁皇宫,因诞下皇三子而难产身亡,然而因漠北王庭的刻意抹去与淡化,许多人都忘记了漠北还有一位大公主。
漠北大公主陆昭澄,二十六年前因与大梁阙州书生私定终生,被当时的漠北王,也就是她的父亲发现后放逐出境,永世不得回到漠北王庭。
如果时间能倒退回二十年前,那时的冰川雪原上还有关于陆昭澄的传说,如果说陆昭雪天真烂漫,如原野上洁白无瑕的雪莲,那陆昭澄的聪颖伶俐,则是漠北冰川上倔强生长的一朵冰凌花。
她能射出最快最准的箭,能驯服跑得最快的马和飞得最高的鹰,能研制出各种利于严寒下生产的机器,她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睛被说成是天神的恩赐,将漠北缺失的翠色还到了人间。
“若不是大梁那个下贱的男人迷惑了你母亲,她怎么会被逐出王庭,最后落得那样一个下场?”陆诉桓重重地捶了下桌面,“还有你,你身上……”
“我身上同时流淌着你们高贵王族的血和大梁贱民的血,你想说这个,对吧?”纪凛蓦地打断他,“所以我的父亲在我两岁那年就被漠北兵追杀至死,徒留母亲带我流浪讨生活——陆诉桓,你的痛心疾首太廉价,你都知道最后我们母子二人的下场,却自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不是吗?”
“这不是那个道理……”
“那你说说,是什么道理。”纪凛猛地一推茶杯,残茶水面摇晃,泼了大半,“道理就是我那所谓的外祖父因为漠北与大梁世代仇恨,放弃了自己的女儿;道理就是你那所谓的惋惜内疚却也碍于王室尊荣对我与母亲置之不理;道理就是——”
纪凛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理就是你今天找我来,想要以骨肉血亲来打动我,你想要什么,直说就好,你我之间亲情淡薄,实在没什么好聊。”
陆诉桓被抢白了大半辞藻,一时竟然不知该从何开口,只能愣愣地看着纪凛。
他没有见过让自己妹妹一见倾心、一眼误终生的那个大梁贱民,但端看纪凛的相貌,与陆昭澄八分肖像,看着他那怒不可遏的愤懑模样,陆诉桓眼中直接能晃出陆昭澄儿时生气的神情。
陆昭澄犯下了漠北王庭原谅不了的罪过,陆诉桓被作为世子养大,自小便知什么该舍什么该得,所以他对陆昭澄与陆昭雪的飞蛾扑火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但那熟悉的轮廓再度浮现,还是无法心无波澜。
最终,他只能低声道:“你说得对,我明知她惨死,却连她的尸骨都带不回漠北,也无法将流离失所的你予以保护,我们之间的确没有亲情可言。”
纪凛用力地闭了闭眼:“还有别的事吗?”
“但是,我知道你一直想报仇,我也希望你知道,我也一直想要补偿。”陆诉桓急急道,“我两个妹妹都客死他乡,她们的血脉……我本以为拓跋绥会带回靳怀霄,可他失败了,不过还好,对于你,我还有弥补的余地。”
纪凛讥诮地笑了一声:“你不提我还忘记了,若靳怀霄那个蠢货知道,他不仅死在对亲生兄长的背叛里,还是在表亲兄长的算计里,那他估计绝对会后悔来这世间一趟。”
陆诉桓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指责纪凛对表弟遭遇的袖手旁观,只能避而不谈,转手推给他一封信。
“我可以帮你报仇,纪凛,我也是真心实意想帮你报仇。不仅是作为漠北王的君无戏言,哪怕是舅舅,也希望你能相信。”陆诉桓点了点信封,“大梁害你母亲,你这一路颠沛流离受尽苦楚,而漠北才是你真正的家。”
纪凛目光点在信封上,陆诉桓立刻就将手挪开了。
他二指抽过信纸,一目十行扫过,反手将信纸扣在案上。
“那不是阙州。”纪凛压低嗓音,“那是京城。”
“你的仇人就在京城,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到阙州的,不是吗?”
纪凛勾了勾唇角:“所以也不只是补偿,也为了你的私欲。一箭双雕,顺手的事情,对不对?”
“纪凛……”
“其他的事先不论,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好好考虑。”纪凛学着陆诉桓的样子敲了敲桌面,“你和尚成和,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
陆诉桓的眉头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猜对了。
纪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好吧,纪凛,看起来你不仅遗传了你母亲的容貌,也完全继承了她的聪颖。”陆诉桓沉默半晌,像是终于放弃反驳,只能双手一摊,“看,我就说,可惜,多可惜,若你自小被当做公主之子在漠北长大,区区一支定远军,区区一个朔阳关,甚至是整个大梁,我们又何愁吃不下。”
纪凛不置可否地摊开手掌,示意他继续。
“好吧,既然你都看出来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漠北调兵是因为拓跋绥折损在大梁,若我不发动,以大梁皇帝的奸诈多疑,势必要先声夺人。尚成和又需要战争,巴不得我提前动手。我与定远军打交道多年,彼此都太过心知肚明。不过……”
陆诉桓话锋一转:“不过当听说督军是你的时候,我就改变了策略,唯一一个要求只是想要见你一面。”
“难怪,”纪凛点点头,“定远军一盘散沙,然而多少好的机会都被你放过,我是不是该赞你一句还念着几分血脉亲情?”
陆诉桓对他的讽刺油盐不进:“回答完了,你会好好考虑我的建议吗?”
“君子言而有信。”纪凛抓起那封信扔进火堆里,起身打算告辞,“所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陆诉桓蓦地站起:“纪凛,还有一句话。”
纪凛顿住脚步,却也没有回头。
“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看着你。”陆诉桓的声音高高低低,带着些辛酸,“我也知道,其实无论是大梁还是漠北,你都没什么感情,一个欺辱之地,一个抛弃之地,而你之所以站到如今的位置,只是因为……”
陆诉桓话音停了停,因为他看到了纪凛手背绷起来的青筋。
“可是……”他迟疑道,“没了他的大梁,甚至是害死他的大梁,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纪凛肩头僵直,一言不发地提步离去。
掀开帘子的时候,外头光线亮得晃眼,刺得他微微阖目,有一瞬间头晕目眩。
漠北的阳光一如它的冰川雪原般凛冽、直白、坚硬又毫不容情,才会将一个人的轮廓在纪凛渐渐清晰的视野中迅速勾勒,让他几乎顷刻明白那是谁。
赵敬时站在帐外,纪凛与陆诉桓谈了多久,他就听了多久。
第44章 抉择“你真的想要毁了大梁吗?”
纪凛眼瞳一缩。他怎么会……
赵敬时脸色难看极了,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纪凛视线移下去,看见他紧捂右肩的手掌下刺眼的鲜红。
其他的担忧瞬间烟消云散。纪凛一步冲上去:“你受伤了?!”
他扶住赵敬时的一瞬间,掌下的双臂微不可察地一抖。
赵敬时轻声道:“无事。”
纪凛喉头一滞,没说出来为自己辩解的话,倒是后头帘子一响,陆诉桓走了出来。
“我已经备好了上好的药膏。”陆诉桓语气淡淡,“不小心伤了时大人,是手下人没了分寸,回去我会好好处置他们的。”
“还请漠北王不要做多余的事。”纪凛将赵敬时揽在怀里,没有回头,“否则你我之间,只有死仇。”
陆诉桓微微颔首,看着纪凛半抱着人离开,眼中含笑的神情渐渐冷漠,转而蒙上了一层怀疑的色彩。
走出营帐便有马车等候,陆诉桓安排好了一切,待二人上了马车,纪凛二指挑开车帘,身后的营帐愈来愈远,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漠北军营深处。
陆诉桓已经亲自到了,尚成和未报,定远军也懵然不知,好似如陆诉桓自己说的那般,他与尚成和早有交易,只为了见纪凛一面。
但是……
马车行远了,纪凛这才安心地放下帘子,转而看向赵敬时,对方捂着右肩坐在那里,垂着眼辨不清情绪。
纪凛搁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攥紧。
他摸不准也不敢去想赵敬时的想法,他的身世从未对眼前人提过,这个眼前人不仅包含赵敬时,还包含七年前的靳怀霜,虽然他未想过刻意隐瞒,但不坦诚已是事实。
“先给你擦擦药吧。”纪凛败下阵来,“要用陆诉桓的药吗?还是玉露膏?”
赵敬时眼睫迟钝地一眨。
有些话在马车上说不得,纪凛也知道,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轻轻抚开他的手,看到了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纪凛手指一颤,连呼吸几乎都屏住了。
“玉露膏在我怀里,你帮我拿一下。”
赵敬时终于回过神,他伤在右肩,动一下都是酸痛,只能微微摊开手,听得纪凛低声说了句“好”,将手伸进他的怀里,准确无误地捏住了那只小瓶子。
瓶子与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与此同时,赵敬时听见耳畔落了一句几不可闻的“对不起”。
玉露膏的梅花香气铺天盖地将二人席卷,纪凛沿着肩头破损小心翼翼地撕开布料,鲜红的血迹已经几近干涸,落在赵敬时白皙的肩头,比开在雪中的红梅还要刺目。
比药膏先落在伤处的是纪凛吹的轻风,纪凛一边吹一边替他涂药:“怎么回事?”
“在筑鹰楼下,我突然发现你不见了,当时觉得不对。”赵敬时极能忍痛,话音都轻飘飘的,若不是纪凛感受到指腹下肌肤的紧绷,全然看不出赵敬时有多疼,“应是有两拨人,第一拨人趁我不备又趁你受伤先带走了你,第二拨人负责带走我。”
陆诉桓是故意让赵敬时听见的,这件事在纪凛见到赵敬时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
这又是另一层把柄与压迫,陆诉桓将话说得漂亮,事情却办得层层压制,若赵敬时真的是御史台时大人,纪凛这层身份暴露,在御史台与大梁政坛上的地位瞬间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但现在还不是分析的时刻,纪凛小心翼翼地给他擦去伤口周边血迹,视线一歪,就看见他无力搭在腿上的右手中一直虚虚地抓着什么东西。
他问了出来,赵敬时一僵,比玉露膏落在剑伤上的疼痛还要令人凝滞。
“是一只香囊。”回避只会更令人生疑,赵敬时缓缓松开手,那是一只很是破旧的香囊了,上头的丝线都失了光泽,连穗子都生了毛躁,“我在筑鹰楼地下捡的。”
筑鹰楼地下的香囊。这几个词语连在一处,纪凛蓦地就知道这只香囊出于谁手。
“有很多事或许我们都想错了。”赵敬时再度握紧了那枚香囊,任由疼痛将他裹挟,疲倦地靠在马车壁上,“很多很多。”
马车沿着密道将二人送回阙州城,夜幕低垂,纪凛和赵敬时先后上了事先安排混淆视线的马车,待到回至房中,那一颗心才缓缓落回了实处。
赵敬时有肩伤,行动不便,纪凛让他先进屋,然后再反手关了门。
“阿时。”门闩落下的一刻,他再度开口,“抱歉。”
赵敬时扶着右肩一怔,旋即无奈道:“纪大人这是在道什么歉?”
纪凛喉头一涩,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但赵敬时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就因为陆诉桓是你舅舅吗?”赵敬时摇了摇头,“大人,你我二人不过为怀霜案聚在一处,你的私事实在不必告与我听。”
“但——”
纪凛扣着门闩的手一紧,几乎要把那块木头掰断。
“这件事情让你涉险,是我未把控好事态。”他只能换了说辞,“我该在意识到陆诉桓想要见我的第一刻告诉你的。”
赵敬时蹲在火盆边用左手摆弄了下炭火,整个屋子愈发暖和:“所以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在你说漠北军明明有密道能送陆南钩进城,却迟迟不动用如此大的破绽时。”
“那不就是今早,也不久。”赵敬时扔了扒拉炭火的小木棍,“不过如此说来,漠北王一直知道你,你也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份。”
“是。”纪凛心快要跳出来:“不过,你……当年,怀霜在集宁大道上救下我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带我隐姓埋名在大梁生活了十三年。方才你也听到了,因为我的父亲是大梁人,我的外祖将母亲视为王庭之耻,驱赶出境,我也从未回过漠北。”
漠北留给他的痕迹不多,唯有那双细看才分辨得清的墨绿色瞳仁。
“后来谋反案起,我失了怀霜,以白身考取功名,若说有扶持,也是夏渊他们帮忙,才能一路走到今天。”纪凛观察着赵敬时的神色,“陆诉桓的确自始至终都知道有我的存在,但并非视我为血亲。于他而言,不过是有用便视同圭臬、无用便弃如敝履。”
“今天他找我来,正是盯准了我的身份与身世,想要利用我报杀母之仇的心,来给他自己杀入大梁京城留一条捷径。”
“杀母之仇。”赵敬时站起身,喃喃了这四个字,又喃喃了一遍,“那是——”
“林禄铎。”
大梁丞相,太子妃的父亲,靳怀霁的岳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难怪当时我告知你名单时你一点都不惶恐,也不犹豫。”赵敬时点了点头,林禄铎也在他的报怀霜案之仇的名单上,“林禄铎若动,东宫势必插手,如同当年怀霜案一般,又是皇帝与太子之间的争端,漠北王坐收渔利,算盘打得响。”
赵敬时顿了顿:“而你在担忧什么?”
林禄铎若真的被扳倒,上位的就是纪凛,御史大夫在大梁历代都作为副相看待,与此同时,靳怀霁失了最重要的依仗,赵敬时想动手轻而易举。
纪凛喉头滚了滚,只是忧虑地看着他。
“纪大人不是在担忧我的意见吧?”赵敬时讶异地笑了,“想多了,纪大人,漠北王若真是帮你对付了林禄铎,那也是在帮我,你知道我要对林禄铎和靳怀霁做什么的。”
“但与此同时,大梁就毁了。”纪凛缓步凑近了他,“那是京城,京城有变,与漠北和朔阳关的动荡不是一种危机。”
赵敬时瞥开眼:“我知,但又干我何事?”
“阿时。”纪凛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不由分说地扳起他的下巴,直视他的眼睛,“我再次郑重其事地问你——你真的想要毁了大梁吗?”
赵敬时那双丹凤眼里划过一丝迷茫,旋即又被垂落的眼睫掩去。
“之前我就问过你,你说这种腐烂糟朽的朝堂留着有何用,毁了也不可惜,但如今毁掉的机会近在眼前。”纪凛一瞬不瞬地盯紧他的眼瞳,“报仇的方式千种万种,漠北是一种选择,但不是唯一的选择,陆诉桓说得对,我对大梁、对漠北都没有情感,无论帮哪一方对我而言没有差别。”
“我的差别只有——”
只有你。
若是你不在了,或许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陆诉桓,但是你……
纪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要你说一个字,我都会让你如愿。”
赵敬时被他眼瞳里的情绪灼烧得一颤,手一抖,那枚香囊就坠落在地,让两个人猛地醒转。
破旧的香囊,残破的丝线,老旧的回忆,故去的人……
上头翩跹的双蝶像是某种特定的回忆,拉扯着赵敬时不断坠落,在此间,他听见无数人喊他的名字,亲切的、热情的、急迫的、冷淡的……
火盆中的炭火适时爆了一声火花,就在此刻,赵敬时抬起眼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纪凛眼瞳蓦地瞪大了,半晌,捏住赵敬时下巴的那只手缓缓垂落。
“我懂得了。”纪凛深吸一口气,“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蹲下身,将那枚香囊捡起来,然后执起赵敬时的手,掌心朝上,将香囊放在其中。
他推着赵敬时的五指合拢,手指交叠,纪凛没有松开。
“这枚香囊……是定远将军的夫人,郑夫人的遗物吧?”
赵敬时眼睫一颤,更用力地握紧了。
纪凛松开手,转身向灯火处去。
“你怎么不问我。”赵敬时突然开口,“不问我为什么要拿郑夫人的香囊?”
“你说过,我的私事不必告诉你听。”纪凛已经掀开了一张新纸,提笔在上头写起来,“那么你也一样。”
次日清晨,密探匆匆赶入漠北王帐,将一封密信呈到陆诉桓面前。
他低垂着头,不敢看那信上的内容,只听一阵信纸拆封的响动传过,头顶传来突兀一声笑。
密探下意识抬头,看见陆诉桓那张脸上出现了久违的微笑。
然后把纪凛矫了笔迹的那封信扔入火盆。
第45章 对峙“我这明明叫勾引你。”
草长莺飞,京城柳枝已经抽条发芽了。
秦黯褪去了厚重的大氅,只在雪白的中衣外头罩了一层鲜红色的外袍,炉里焚的香也换成了轻快的气息,他站在用细长的金勺轻缓地平铺开香料齑末,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勺柄,看起来好不悠闲。
一旁的颜白榆按捺不住了:“秦老板……”
秦黯眼风一扫:“出去。”
颜白榆抬着的那条腿尴尬地悬在空中,只好又落在了门槛外。
“一路风尘仆仆的,阙州那地方霜雪气如此重,我好不容易弄好的香,给我冻坏了。”秦黯捞出香勺,在香炉边磕了磕灰,才说,“阁主大人有何指示?”
“事情都在信上了。”颜白榆一抛,一支竹筒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弧度,正落在秦黯摊开的掌心,“……秦黯,其实……”
“嘘——”
秦黯竖起一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颜白榆只好悻悻地闭了嘴,眼瞧着秦黯一目十行地扫下去,越扫眉峰蹙得越紧。
看完了,竹简连带着信一同落进香炉里,秦黯气息不稳:“他受伤了?”
颜白榆一愣:“我未见阁主本人,你怎知他受伤了?”
秦黯从小跟着赵敬时,对于他下笔的力道再熟悉不过,哪怕他改了字体矫了习惯,但有一些发力的细节不会变化,信上笔锋的尾巴虚浮无力,越写到后面字越惶惶不见力气,秦黯除了受伤没有别的缘由来解释。
“如果他还是拿自己……”秦黯咬了咬牙,长袖一卷,将香炉盖紧了,“颜白榆,你现在立刻马上赶赴阁主身边,助其一臂之力,阙州事情怕是远远比我们料想的要复杂。”
“不行。”颜白榆一急,话音都扬了几个调,他原来从不会如此这般跟秦黯说话,“我得到的命令是阁主不在京城期间贴身保护你的安全,事在阙州,相关之人人却皆在京城,我不能让你涉险。”
颜白榆一手撑住门框,足尖死死抵在门槛上,紧紧盯住另一侧撑住门槛的秦黯:“如果阁主有事,你猜他们会不会知道你的身份?如果你再出事,你猜阁主会不会发疯?”
这人平时不见如此伶牙俐齿,这时候倒是看得分明,秦黯心火一烧,一把揪住颜白榆的领子,就这么把临云阁二把手给狼狈地拖进屋里。
“砰——”他重重关上门,压低嗓子怒吼道,“那你猜赵敬时有事,我又会不会独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颜白榆蓦地反驳:“可我也——”
秦黯一眨不眨地盯紧了他的眼睛,颜白榆的咬紧牙关,才将后面的话音吞了回去。
“颜白榆,听我的,京城事情不至于到那个程度,只要你护好阁主,我就不会有事。”秦黯缓缓松开他的领口,手掌落下来,不轻不重地压在他的胸前,“临云阁的情况你我心知肚明,除了你,皆是信奉弱肉强食的亡命徒。派去阙州,真有个万一,你猜他们会先帮赵敬时,还是会先弄死他取而代之?”
秦黯掀起眼帘,那双桃花眼盈盈将人望着,颜白榆就生不出拒绝的话,一如当年他最初看见这双眼睛,里头的惊诧、恐惧、倔强、还有一丝视死如归,就将他震颤在原地。
他拒绝不了秦黯的任何要求,无论是主动开口的,还是沉默暗示的。
“秦黯,你就欺负我吧。”颜白榆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违背阁主之意去了阙州,估计阁主也要怪我没护好你。但你与阁主之间非要做个抉择,我还是想让你放心。”
秦黯抿了抿唇,松开手退了一步。
“你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懂,你就仗着……”颜白榆长叹一口气,“罢了,我去就是了。”
秦黯垂下眼,轻声道:“多谢你。”
别的,也没有了。
*
陆诉桓目的已成,这几日的攻势明显缓了下来。
尚成和终于有空灰头土脸地从朔阳关回来,先是听说纪凛病养得七七八八,后又闻见赵敬时被刺客中伤,一时间居然分辨不出这到底算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还是端出了个半分歉意半分无奈的笑,登门安慰。
赵敬时这些年受伤是家常便饭,并不觉得如何,只是伤在右肩,平日行事有诸多不便,尚成和敲门进来时,纪凛正在帮他上药。
屋里火盆拢得旺,尚成和开门就被热浪扑了一脸,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时大人……”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屋里烟雾缭绕,赵敬时双手交叠趴伏在垫高的枕上,里衣被剥下一半,布料自左肩披落,隐于他的右蝴蝶骨下,只露出雪色的肩头。
听到开门声,赵敬时下意识偏头望向门口,唇角勾了勾:“尚将军来了。”
尚成和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大抵是因为受伤了身体虚,也或许由于姿势的原因,赵敬时说起话来没有往日那般中气十足,尾音像带了钩子,伴着热浪一起涌向门口,烫得尚成和目光慌乱地闪避。
“啊……是。”尚成和别开目光,不去看那张勾魂摄魄的脸,“听闻时大人受伤,惶恐极了,下了战场就赶紧来……”
一根沾了乳白色药膏的食指就是这时按在赵敬时伤口处的,纪凛的力道并不重,赵敬时却偏偏在此刻抽了口气,喘得尚成和心头一热,那些热气瞬间变成了抓耳挠腮的痒。
“弄疼你了?”纪凛嗓音低沉,“我轻些。”
赵敬时微微抬着颈,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汗珠顺着他的颈侧晶莹剔透地落下:“多谢纪大人。”
尚成和这才看清那根手指属于谁,暗地里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回过神:“方才太过担忧时大人的伤情,都未注意到纪大人,大人勿怪。”
“无事。”纪凛嗓音发紧,听上去很不高兴,“时大人是我手下的人,受了伤是我的过失,将军探视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刚从战场下来,日理万机,千头万绪,还请早些休息吧。”
“其实也不——”
纪凛根本不等他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直接拉上了门。
尚成和险些被门拍了一脸,这才注意到身体的异样,还好军甲宽大,掩藏得好,否则传出去……
是战事太过紧张了吗?他怎么会对一个男人……
尚成和脑子里又浮现出赵敬时的那张脸,刚来时他猝不及防的阻拦,恼怒时暗藏汹涌的丹凤眼……尚成和狠狠给了自己几巴掌,摇着脑袋快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脚步声远了,赵敬时才趴在枕上笑起来:“纪大人今天好失礼啊。”
“尚成和那视线不正常。”纪凛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粗鄙的话骂不出口,只能道,“方才他看你的那双眼睛……罢了。”
赵敬时左手撑住头,只是看着他笑。
纪凛这才琢磨出不对劲来:“你是故意的?”
“都是男人,看两眼又怎么?只是个肩膀而已。”赵敬时眉眼弯弯,“再说,我也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啊,我还没说什么呢。”
纪凛背在身后的手掐紧了:“你还想说什么?”
“别这样紧张,纪大人。”赵敬时懒洋洋地趴下,“你是知道我的身份的,我们杀手什么情况都遇得到,有时候不光手中利刃是兵器,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训练有素,在关键时刻能掏出来用,迷惑也好,接近也罢,有用就好。”
“比如我这张脸。”赵敬时没注意到纪凛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脸色,自顾自道,“不也吸引到了纪大人吗?”
“你以为我对你是见色起意?”
“话别说的那么难听,把你自己说得多不堪呢。”赵敬时笑笑,“不至于见色起意,但长了一副好皮囊,总能让人少些防备心的。若是能有些便利,岂不更好?”
一片阴影将他笼罩,赵敬时抬起眼:“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纪大人?”
“你何须如此。”纪凛盯着他唇角的笑意,“何必如此。”
“呃……毕竟形势不一样了,策略也要转一转。从前我对尚成和太过锋芒毕露了,针锋相对起来很多事都不便捷,还不如缓和一下,于我们计划也有利。”赵敬时歪了歪头,“而且也能给自己找一些趣味。”
“什么趣味?”
赵敬时不语,单手把自己撑起来,没穿好的里衣顺着手臂滑落,在手腕上垒成一团。
他引着颈,凑近了纪凛的心口:“还能看见纪大人这张冰山脸吃味的样子。”
后颈一紧,赵敬时下意识惊呼一声,就猛地被纪凛压回床榻里,跌落的一瞬间,纪凛护住了他的伤处,这个姿势将他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
纪凛膝盖撑着床,手却缓缓掐紧了他的脖颈:“你这算是在挑衅我吗?”
“当然不算。”掌心的脖颈摇了摇,喉结的软骨擦过他的虎口,随着赵敬时的轻笑而柔软的震动着,“纪大人,你博览群书,怎么连个词语都用不明白。”
纪凛的眼神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线不解。
赵敬时压低了嗓音,气音暧昧:“我这明明叫勾引你。”
“你——”
掌心蓦地收紧,赵敬时呛了一下,笑得愈发艳丽。
纪凛口干舌燥道:“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纪大人看起来……还是个比较清心寡欲的人。”赵敬时视线受阻,滑不下去,只能在他的唇瓣上流连,“而且也是个正人君子。要不然尚成和看两眼都受不了,你离我这么近,怎么还是这般无欲无求的样子,甚至还生气了?”
纪凛倏地笑了,被气笑的。
“我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纪凛指腹划过他的颈侧,暧昧地抚了抚,“赵敬时,这话你一定要记好了,牢牢地记好了。”
“别吓唬我,说狠话谁都会,我最不怕的就是说狠话。”赵敬时挑了挑眉,“再说了,纪大人心里挂念着我们废太子,还能对我做什么吗?”
纪凛额角青筋恼怒地蹦了蹦。
他按住赵敬时脖颈的手猛地往下一滑,抚过精致漂亮的锁骨就要往下去,还不待赵敬时作何反应,只听门口传来一声巨响,旋即冷风猛地往屋里一灌。
段之平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时大人,刚刚尚成和……”
纪凛眸色一顿,手指伶俐地转了个弯揪住被角,眼疾手快地往赵敬时身上一裹,但已经来不及翻身从他身上下来,于是就这么被撞了个正着。
段之平被这一双交叠的人影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我操!!!你们在干什么!?!?”
还不等二人回话,他先回过神来似的蹦了起来,慌里慌张关了门,还把自己关在了里头。
他只能面壁似的对着墙,疯狂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你们居然……”
纪凛清咳两声:“上个药而已。”
裹在被子里的赵敬时俏皮地眨眨眼,纪凛的耳根已经红透了。
“真的吗?!我不信!!!”段之平声嘶力竭,“你都那样,他都那样,你俩都那样了!!!”
“你再那么大声,我怕定远军都要围过来看了。”纪凛一把抓着人翻过来,“大惊小怪,没个沉稳。”
段之平捂住眼,偷偷从指缝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确认真的没什么不宜相看的,才敢放下手来:“是我大惊小怪,还是你们太过……我还以为你们在、在……你们居然是这种关系吗?!”
纪凛懒得跟他解释,回身走到床榻边,将赵敬时扶了起来。
“我看你是伤势好得差不多了,”赵敬时拥着被子笑他,“中气十足,这两嗓子喊的,我现在耳朵还在嗡嗡响。”
“谁惊诧的时候会收着声啊,我——”他话音猛地一顿,被赵敬时桌边的东西瞬间吸引了全部的注意,“这是——”
赵敬时笑容一僵,想要动手藏起来为时已晚。
段之平一个箭步冲过来,这时的惊诧倒是知道压低声音了:“这不是我们夫人的东西吗??怎么、怎么会在你这儿?!”
第46章 黄龙御史台侍御史无姓时之人。
在赵平川和郑思婵的事情上,段之平从来都没有模糊的余地,他霍然起身,几乎想扯着赵敬时起来,又被纪凛挡开。
段之平不欲与纪凛动手,左闪右避破不开他的防守,只能低哑道:“你怎么会有夫人的香囊,她的遗物明明都、都已经……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必如此大惊小怪,我是在筑鹰楼下捡到的罢了。”赵敬时叹了口气,藏在被子里的手却攥紧了,“应是郑夫人不小心落在那里的。”
“筑鹰楼楼下?”段之平眸色一沉,“什么楼下?筑鹰楼还有楼下?”
纪凛脸色微微一变:“你不知道筑鹰楼下还有地下一层吗?”
“不可能。”段之平反驳道,“我见过筑鹰楼建造图纸,根本不存在地下一层,后来将军不在里面住,那座楼就成了堆放东西的地方,我平素也跑得勤,从未听过筑鹰楼要改建地下之事。”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微,到最后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纪凛也沉默下来,一丝寒意在几人之间穿梭,最终落在记忆里那扇雕有玄武的青铜门上。
夜明珠璀璨,像是神兽在镇守地底,也像深渊的凝视,以神兽之姿掩盖鬼魅般的眼睛。
“是啊。”
赵敬时幽幽开口,打破了宁静:“你是定远将军的副将,都从来不知筑鹰楼还有地下一层之事,说明建造者手眼通天,此处别有他用——还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大用。”
“但夫人的香囊——”
段之平身形猛地一滞,他是不可能相信那鬼鬼祟祟建造的地方出于郑思婵之手的,不是她的手笔,那便只能是她发现了什么,却留下了自己的影踪。
这会与他们的死有关吗?
段之平几乎上不来气,赵敬时下巴搁在松软的被上,缓缓道:“既然不想让人知道,我这人偏生一身反骨,就想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纪凛不赞同地提醒他:“你身上还有伤。”
“小伤而已,躺几日也差不多了。”赵敬时眼中划过一丝雪亮的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总有人会知道的,不是吗?”
*
夜幕降临,几辆缠了黑纱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进尚成和的宅邸,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尚成和的卧房里只点了两根蜡烛,伴着窗缝中的一线月色一同黯淡地笼罩着屋内狼藉,淫靡的气味顺着寒风飘散,尚成和衣襟大敞,颓靡地靠在床头,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
贴身小厮低着头跪在床前:“将军,不满意吗?”
“不满意,都是些什么货色。”
尚成和仰着头,一闭眼脑子里都是那张乖顺又艳丽的面庞。
他这个人杀戮气重,欲。望也重,但从未觉得自己会对男人有兴趣,今晚不信邪的让手下掳了几个小倌来,折腾一番以后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朝廷命官,长成那样一副妖精样子,不去当小倌也太屈才了些。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躁意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他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耐,暗骂了一句抽过被子盖好,将手一同掩了进去。
小厮不敢再多留,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屋内情。欲正浓,尚成和咬紧牙关,正要达到顶峰,一道自窗外传来的冷声猝然打断了他的兴致:“将军,京城加急情报,大人让你速速观阅,不得有误。”
“操!!!”
他低低骂道,一声闷哼传过,嵌了一道缝的窗户被推开,将里头的燥热席卷一空。
尚成和收拾干净自己,抽过暗卫递来的加急情报,不同于以往,这次那位一向冷静持重的“大人”足足写了三页纸,尚成和越看心越冷。
“京内青铜门几日前遭窃贼袭击,筑鹰楼下之物尽快转移,不得有误。”
“……及,御史台侍御史六人,均在京中,未有离京之人,亦无姓时之人。”信上写道,“然,去年秋初纪凛自太子府上要来一小厮,坊间传闻纪凛对其爱重非常,名中似有时字。”
尚成和眼睛讥诮地一眯。
原来一个两个的……都在做戏呢。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侍御史,那有些事情就好办多了。
尚成和将那封军报放在烛焰上,袅袅青烟模糊了他阴狠的脸色。
灰烬落在脚底,他倚在窗边问:“青铜门遭袭是怎么回事?”
昨日夜间,京城下了一场小雨。
夏渊自大理寺回来先沐浴了一番,京城地界的雨一旦下起来,整个世界都泛着潮,腻腻得让人不舒服,洗完澡了才勉强好些。
擦着头发正往卧房走,却发现门口被一个不速之客拦住了去路。
不速之客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身着鲜红色外袍,倚门而待,不知等了多久了。
“你……”
夏渊刚开了口,登时就有小厮跑来:“大人,这位自称是观玄楼秦老板,有纪大人手信一封,要与您商议。”
观玄楼?
夏渊从未去过那等地界,知道那是个鱼龙混杂的场所,眼前人却没有那等黑白通吃的圆滑气质,往那一站如空谷幽兰,不可近观。
“夏大人,在下秦黯,受纪大人所托贸然前来,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夏渊心头一跳:“你的声音……”
秦黯抬起眼,隔着鬼面具空洞的两只眼孔,无辜地与他对视。
夏渊抿抿唇:“来书房说吧。”
秦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夏渊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眼熟,终于进了屋,还不等秦黯将纪凛的手信掏出,夏渊便直言:“秦老板,你的脸……方便让我看看吗?”
秦黯掏手信的动作一顿,笑了:“夏大人,恕我失礼,但不行——观玄楼生意大,出门在外,总要有一些防备心的,我需要隐匿行踪,谁我都信不过。”
他将手信压在桌上,指尖叩了叩:“不过,我还要道个歉。我骗了你,这封手信不是纪大人从漠北寄回来的,而是我家临云阁阁主的,他叫赵敬时。”
“临……”夏渊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你说赵敬时是谁!?”
秦黯不理他,自顾自道:“纪大人与阁主一同暗访阙州城,在城中一建筑下发现了一扇青铜门,这是图纸,夏大人身为大理寺卿,探查过的现场千千万万,不知对此是否有印象。”
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渊对于赵敬时的身份尚未完全接受,又被那手信上的图案惊得坐立难安。
“你确定这扇门在阙州城下?”夏渊几乎想把自己的脑袋按进凉水里清醒清醒,“这扇门……这扇门……”
秦黯明白了:“夏大人见过。”
夏渊不语,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留下。
他是见过,但不是什么能说出口的场合——有一次他追查凶杀案,一路掘地三尺逮捕凶手,终于在京郊外的地底下拿人归案,当时场景太过仓皇,没人多留意,他也是想找些水擦擦手时,才发现那地下别有玄机。
错综复杂的路线,往下一直通,他没告诉任何一个人探查下去,发现是一扇青铜门。
但京城的情况复杂多变,很多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世家大族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己的秘密,因此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只要不涉及到自己,大家都会装作懵然不知、对此讳莫如深,因此夏渊也只是记下了地点,没有声张。
现在看来那地方……
秦黯轻声道:“我年少时曾在江南一带流亡,也见过类似的青铜门,敢问夏大人,你见过这扇门的地方,是否在军营地底?”
夏渊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五大军区……都有青铜门!?”
“是。”秦黯斩钉截铁道,“阁主与纪大人发现了那扇青铜门,并在门口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所留下的东西——定远将军的夫人、孝成皇后的妹妹,郑夫人。”
“等等,等等等等。”夏渊摸着桌子缓缓坐下,脑海中混乱一片,“也就是说,阙州那扇青铜门起码七年前便已铸好,据我所知郑夫人从未下过江南,那也就是说,和那扇青铜门属于她比起来,她也是误打误撞发现那扇门的可能要更大。”
秦黯默认了。
“五大军区如果都有、如果都有……”夏渊眼珠不安地转动着,“能够在军队里伸这么长的手,除了陛下,只有……只有……”
二人同时沉默,却在心底浮现了一样的名字。
那一刻夏渊的心脏都摄紧了,不会有那般巧合的事,怎会有那般巧合的事?
“我懂了。”夏渊花了半柱香的时间将那些信息连成一线,抓过一旁的布巾泄愤般搓了把尚在滴水的发,“所以你来找我,要我与你一同去查青铜门后到底是什么。”
“是。”秦黯道,“不过在下武功低微,若是万一时,烦请夏大人保我一保。”
“那你还要跟我去?”夏渊一个头两个大,“倒不如你回观玄楼,剩下的事我查清楚自然会去告诉你。”
秦黯摇了摇头:“有些事情,总得亲眼见证,才算心安,在下小小夙愿,劳烦夏大人了。”
雨后的夜晚带着别样的清新,宵禁过后万籁俱寂,两人沿着夏渊记忆中的路线走得磕磕绊绊,才终于摸到了上次的入口。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二人都没点火光,还好眼睛已经适应了里头的暗色,倒也勉强探得见路,秦黯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他身后,一路寂寂,夏渊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少年时他也曾和好友像这般大半夜出来“冒险”,虽然结果都是被各自父母拎回去家法伺候了一顿,但少年人皮实不记打,打了下次还敢犯,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夏渊他爹曾经头疼地跟他讲:“人家收明多乖的孩子,都是被你带坏的。”
夏渊不服气地反唇相讥:“那是他乖吗?你没听说过有句话叫蔫淘蔫淘的,我们小赵是这种!你被他温顺外表给骗了!!”
“夏大人。”一只微凉的手搭在夏渊肩头,冰得他一激灵,“到了。”
夏渊收回心神,抬眼上去,那扇曾匆匆一瞥的青铜门上黄龙盘踞,口中衔着一颗夜明珠,盈盈发着微光。
“你起来些。”
夏渊拨了拨秦黯,抽出手中长剑,警惕地走上前去,摸了摸那把大锁,后头连着硕大的黄龙,显然是一道机关锁。
他用剑锋比了比,就被秦黯打断了。
“劈开动静太大,不如试试解除机关。”秦黯走上前来,“一条黄龙。此处位于京郊,乃是五大军区之中部,这黄龙身后隐约显着一副八卦图,那应该是……”
他边说边伸手抚上上头的铁片,夏渊没阻止,只是看着被罩去大半的下颌线,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小时候我们也是这样,我负责行动,他负责出主意。”
秦黯的手一顿。
“他比我聪明,他家里人都觉得他适合做生意,但我觉得其实本质上是他脑子活络,若是破案也未必比我差。可惜,他的家没有了,他也不在了。小时候我、他还有纪凛和……我们四个总在一起玩,如今只剩下我和纪凛两个人了。”夏渊护在他身边,“无事,你继续吧,我护着你,总不会让你有事。”
“……多谢夏大人。”
最后一个拨片被摆弄好,只听一阵金石之声传过,夏渊用剑鞘把秦黯拨到身后来,只听轰隆隆一阵响声,青铜门应声向后推开。
两人屏住呼吸,里头的情形一寸寸显露出来,看清楚的那一刻,彼此都听清了对方发出的一声惊呼。
变故突如其来。
夏渊猛地回神,伸手猛地卡住秦黯的后颈,压着他一个矮身,弯刀擦着二人头皮划过。
被发现了!
夏渊长腿一踹,将那弯刀一脚踢进来人的腹部,他身后是密密麻麻跟着的刺客,身穿夜行服,如一群匍匐在黑暗中的蜘蛛,夏渊头皮一麻,拽着秦黯就跑。
身后杀手穷追不舍,夏渊推了秦黯一把,自己挥舞长剑落在后头,负责挡掉那些刺客的袭击,两人匆匆忙忙自洞口爬出,飞身赶往高耸入云的京城城墙。
只要进去,进去就安全了!
夏渊手腕都挥得发酸,秦黯递出手,二人双手交叠,互相使力将彼此甩得距离那群杀手更远,秦黯劈手从夏渊手中夺过剑鞘,砍下袭向他后背破绽的长箭。
“多谢!”
夏渊拉着他的小臂将其转回,话音未落,就见那鬼面具下一双眼赫然瞪大。
“当心!!!”
秦黯一把按下他,侧身一避,一线寒光闪过,将他脸上的面具猝然击了个粉碎,残片硌到秦黯的侧脸,泛起一片红,他下意识用手捂住。
“你没事吧!?”
夏渊来不及看他,连忙拽着他的肩膀推进城边角门,自己劈下最后一支箭,砰地关上门。
接应他们的人在这里等候已久。
夏渊将后背放心地交给了他们,一面拉着秦黯快速藏匿在夜色里。
“你没事吧!?”夏渊惊魂未定地回到家,先去扶秦黯,方才他听见一声脆响,不知秦黯有没有伤到,“你——”
秦黯单手紧紧捂着侧脸,发丝散落下来挡着他大半边面容,但夏渊还是从那没有遮挡的眉眼间看出了端倪。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秦老板……”
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拨开秦黯额前的一缕发,夏渊小心翼翼又不敢相信地窥见他的面容,秦黯喟叹一声,事已至此一只手掌能遮住的东西寥寥无几,自暴自弃般放了下来。
夏渊眸子一缩:“秦……赵……你、你是,你是收明?!”
秦黯与他对视半晌,到头来也只能叹息一句:“夏大人还是自谦了,论破案,我不如你。”
夏渊半边身子都在抖,突然,他抬起手,狠狠地掣了自己几巴掌,像是要将自己从梦中激醒。
灼热的疼痛远不比心底激烈,他被秦黯按住手,语无伦次:“真的是你……居然是你……你居然、居然还……你没有死!!!”
夏渊一把抱住秦黯,激动得不能自已,先是语无伦次地呢喃,后又是遏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我以为、以为你死了!!!我们都以为……收明!收明!!!”夏渊的拳头在秦黯背后重重地捶了好几下,险些把人捶得断气,“你个王八蛋,你活着不告诉我,还是不是哥们!是不是朋友!!你是不是当我也死了!!!”
秦黯被他激荡的情绪有些吓着了:“……渊哥。”
“你还记得我是你渊哥!!!”夏渊一拳抵在他的肩头,“小没良心的,我为了你们哭了多少次,白白浪费我的……”
话音戛然而止,夏渊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收明,你是临云阁的人。”
该来的总是要来,秦黯眼睫一眨:“对。”
“你是赵敬时的人。”
“对。”
“你知道赵敬时这个名字本该是你小叔的孩子的。”
“对。”
夏渊呼吸不过来似的:“那所以,赵敬时是……是……?!”
第47章 赌徒赵敬时半边身子一麻。
晨光熹微,多日战乱尚成和难得睡个懒觉,就被人打搅醒了。
他胡乱地抓起一件外袍扔下地,暴躁道:“谁?!”
小厮慌里慌张地退下了,只留下身后人冷淡的嗓音:“在下无意打扰将军清梦,只是担忧将军日理万机,白日不得空,只好清晨前来,实在惭愧。”
尚成和脑袋里迟缓地转了转,猛地清醒过来,赵敬时双手拢于袖中,长身玉立,笑容清浅。
“你怎么……”尚成和狠狠搓了一把脸,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嗓音登时调到了一个异样的热络,“时大人怎么来了?!你们怎么做事的!?就这么让人进来,也不知道给人家看座倒茶!!”
小厮劈头盖脸得了一顿骂,倒是赵敬时抬了抬手,劝阻道:“是我见将军难得好眠,自顾自进来说要等一会儿,不想还是打扰了将军,实在抱歉。”
“哪里哪里。”尚成和刚想下床,掀开被子前手先僵了僵,又囫囵盖了回去,“我这实在是……”
“在下去外面等将军。”赵敬时贴心地起身,“将军慢慢洗漱,一切等将军收拾停当再谈。”
他前脚刚出房间,后脚尚成和就从床上蹦了下来,抽过架上的衣裳就开始往身上套,赵敬时被引去外间茶水刚送到手中,尚成和就绑着马尾走了出来。
赵敬时手指在茶杯盖上悬了悬:“将军这么快?”
“让你见到还在贪睡已经是足够失礼了,虽然我是个粗人,但时大人是个清贵人,失了礼数总是不好的。”尚成和笑吟吟地坐在赵敬时对面,“不知这大清早的,时大人来找我所为何事?”
赵敬时笑容减淡了几分笑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并未立刻回答。
尚成和立刻明白,挥了挥手,示意侍从全都下去,等到人走干净了,赵敬时才发下茶杯,顺带着呼出一口燥郁的气。
“在下今日前来,一是为了感激昨日尚将军前来探视,二是为了将阙州城内情况告知。”
“阙州城内?”尚成和眼睛微妙地眯了眯,“前者倒不必多道谢了,本将军戍守此处,二位大人有个万一皆是我之罪过,关心是分内之事,至于后者……是发生了什么吗?”
“不瞒将军,几日前人多眼杂,在下不便也不敢把全部实情告知。”
赵敬时十指拢住白瓷的茶杯,尚成和偷偷觑了一眼,结果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只觉得那骨节分明的手怎么瞧怎么漂亮修长。
赵敬时叹道:“其实伤我的人,是漠北赫赫有名的将军陆南钩。”
“陆南钩?!”尚成和那点旖旎心思瞬间散了,“这怎么可能?!”
“是了,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赵敬时屈指,轻轻敲在杯壁上,叮叮咚咚作响,“他应是听说了纪大人手上的消息,专程来阻拦我们——大人,如此说来,定远军内可能有内奸,而且阙州城也绝非我们想象中那般坚不可摧。”
“岂有此理!”尚成和攥拳,狠狠砸在桌面上,赵敬时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真当我大梁无人,来去自如,欺人太甚!!!”
“将军息怒,此刻不是争一时意气之时。”赵敬时劝慰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将内奸揪出,再去封堵陆南钩如何进入阙州城的密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对对对,时大人说得对。”尚成和忙不迭道,“我这就派人去布置。”
赵敬时话锋一转:“不过,在下还有一件事情实在担忧。”
尚成和招呼人的手一顿:“你说。”
“既然漠北已经掌握了这么大的缺口,为何却不急于发兵进攻,反倒如猫捉老鼠一般,与我们时时周旋,并不动手。”赵敬时思忖道,“莫非他们在等着什么时机,亦或是,尚未与那内奸达成一致?”
“漠北人攻打朔阳关,要的就是土地、粮食,以及将来会师南下、入主中原的机会。”尚成和手掌难耐地在膝头搓动,“他们若能按捺住性子,势必是有更能吸引他们的东西。”
赵敬时眼睫缓慢地一眨。
尚成和的手越搓越快,掌心沁出的汗几乎将膝头布料濡湿,他霍然站起身。
“今日多谢时大人告知我这些,兹事体大,我还需部署,也要速速上报朝廷,就不留你再多说话了。”
赵敬时当即道:“正是如此,若将军有需要帮助之处,请尽管开口,我随纪大人来这一遭,自然当仁不让。”
“好,那尚某便不客气了,在此先多谢时大人。”
尚成和将他客客气气送到门口,赵敬时示意他留步,自己轻飘飘地离开了。
尚成和目送他拐出院子,唇角那缕笑倏然散了。
*
“如何?”
段之平早就急得团团转,见赵敬时回来,还不等人喘口气,立刻开口问:“他有没有疑心,有没有怀疑你?”
赵敬时拍开他,懒得回答,继而抬眼,纪凛已经把温水递到了他面前。
赵敬时眉眼一弯:“纪大人,好生体贴啊。”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纪凛不比段之平性格急躁,但手背上暴露的青筋也出卖了他的紧张,“言语上有没有出格?”
“嗤。”赵敬时笑出声,“你们一个两个,至不至于啊。”
段之平一拍桌子:“当然,尚成和那家伙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哪怕阁主大人你本领再高,但他手底下那么多的兵,真要起了冲突,你能全身而退吗!?”
赵敬时笑盈盈转眼,对着纪凛挑了挑眉:“那纪大人呢,也是担心我能力不足?”
纪凛摇了摇头:“这个我从不担心。”
赵敬时不解地望着他。
“我只是担心你在尚成和那儿受委屈。”
赵敬时一怔,含了一口温水挂在喉头,几乎瞬间席卷了心间。
能力是一回事,委屈是另一回事。
他看你的目光那样龌龊,我只担心你会觉得被亵渎。而你,谁都不能亵渎。
赵敬时喉头一滚,将温水和动容一同咽了下去:“没那么夸张,我是谁,能委屈得到我么?我可是孤鸿,什么单子我没接过,尚成和实在算不得什么。”
纪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旋即别开了目光,半是真心半是假意:“那就好。”
“再者而言,好赖不计我现在还顶着侍御史的名号,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他想对我做什么,也得先问问我脑袋上头的乌纱帽吧。”赵敬时又宽慰了句,才道,“言归正传,话他应该是听进去了,但究竟要怎么部署,是否会牵扯到筑鹰楼,还需要我们随机应变。”
段之平蹙起眉:“你没有点明筑鹰楼下有东西?”
“那会打草惊蛇的。”赵敬时摇了摇头,“所有的算计都有赌的成分在,若是引导太过,反倒让人觉得是特意设下的陷阱,真正好的谋略是编一只下宽上窄的笼,一点一点诱敌深入,才能一网打尽。”
“看不出,你还懂得谋略——你不是说你学识不好,文化不高吗?”
赵敬时下意识看了一眼纪凛,果不其然得到对方一个略略调笑的眼神。
他突然觉得害臊起来,清咳两声:“这和学问有什么关系?你不懂不要瞎说。”
“好好好,我瞎说我瞎说。”段之平不想在这些事上拉锯,“那如果他不去筑鹰楼,你又要怎么办?”
“段大哥,弟弟我呢,教你一个做人的道理。”赵敬时站起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算计别人的时候呢,一要把心思藏着些,二要相信自己对自己与对方的判断,我说了,这种事情总有赌的成分在,而我一向以赌赢来计划下一步该做什么。”
段之平神色古怪:“除了杀手之外,你居然还是个赌徒……”
“嘘。”纪凛蓦地竖起一指,警惕地指了指外面。
不过多时,果然有敲门声响起:“时大人,请问您在吗?”
赵敬时与纪凛交换了个眼神,段之平躲好后,赵敬时缓步过去开了门:“在的,请问是将军有何事吗?”
来的正是尚成和手下亲卫:“我来帮将军传话,今夜晚间,尚将军请您一同前往督促阙州城防,劳您移步。”
赵敬时笑容不减:“好,知道了。”
亲卫说完便告退了,赵敬时等人走远,才缓缓合上门扉。
然后他抬头,冲神色各异的两人得意一笑:“看,我的运气,一般都不错。我总会赌赢的。”
“那你——”
纪凛直接打断段之平:“你要自己去?”
赵敬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不行。”纪凛比他还毫不犹豫,“太危险了,尚成和明知城防有漏洞,在此刻却找你过去,明显是场鸿门宴。我同你一起。”
“不。”赵敬时斩钉截铁道,“纪大人,你不能同我一起,否则这出戏唱到此刻便前功尽弃了。”
赵敬时目光坚定,不容拒绝,纪凛的拳紧紧攥起,一瞬不瞬地盯紧那双艳丽无俦的凤眼。
赵敬时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二字:“放心。”
“好。明白了。”纪凛攥着的拳松开了,“我与段之平会先去筑鹰楼接应。”
*
夜幕低垂,赵敬时孤身一人前去赴约。
尚成和早早到了,轻装简行地候在城门下,见赵敬时前来眼前一亮:“时大人。”
赵敬时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眼风藏在夜色中没让人瞧见:“尚将军。”
“有劳时大人跑这一遭了,纪大人……”
“我禀告了纪大人情况,他近日忙着往朝中递折子,吩咐我务必跟好将军,仔细检查。”赵敬时打消了尚成和最后一丝顾虑,客气道,“尚将军就带这些人吗?”
“嗯,今早时大人所言甚是,以免打草惊蛇,只我们几个人排查就足够。”
尚成和伸手一指,绵延的城墙下还有树林与荒草,看起来鬼影幢幢:“方才我简单探查了一下,这等毫无遮挡之处断不可能有密道,辛苦时大人陪我一同往里走走。”
“这是自然。”
赵敬时款款跟上尚成和的脚步,阙州城气候寒冷,树枝尚未抽芽,光秃秃地纵横交错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蛛网。
尚成和客气地替赵敬时撩开细枝,一同往更深处去。
赵敬时正仔细分辨着漆黑处的地形,一只手就递到了面前:“时大人,夜来风寒,喝点儿热水暖暖身。”
“多谢。”赵敬时没多看,只顾着俯身检查泥土湿润度,接过来就灌了一大口。
粘腻的触感压在指腹下,赵敬时眉心一蹙:“尚……”
“咚。”心脏突然不正常地跳动了一声,赵敬时半边身子一麻,刚起身至半途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单膝跪地,紧紧捂住心口,心脏只顾慌乱地跳动,令人头晕目眩。
赵敬时气若游丝:“尚将军……”
他的视线一点一点浑浊,只能看到一双由远及近的军靴,轻轻在他肩上拨了一下,他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砰地摔在地上,意识猛然一黑。
尚成和将人往肩上一扛,吹了声口哨,装模作样检查的手下人迅速丢了东西集结过来。
“齐活儿。去筑鹰楼。”尚成和唇角微翘,“我在这儿卖命,他在朝中逍遥,可别同漠北做了个仙人跳将我诓进去了——美人、钱财,本将军都要收入囊中。”
第48章 太行“是我爱慕他,尚未敢让他知晓。……
纪凛和段之平自天黑时起便候在筑鹰楼。
纪凛虽然面上四平八稳,但手指却在不断地摩擦剑柄处镶嵌的那枚蓝色玉石。
他的焦躁都表现在细微里,段之平瞥了他一眼:“纪大人、纪大人?”
纪凛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紧张啊?”段之平小声道,“你不用紧张,我看孤鸿他把尚成和的脾性摸得门儿清,一会儿来只听他吩咐随机应变就好,肯定能抓住尚成和的破绽。”
“嗯。”纪凛点了点头,但眉间郁色没减半分。
段之平看出来了:“……你不会是在担心孤鸿吧?纪大人,不至于吧。他那是什么人,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没见过,尚成和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也不至于如此危险。”
他掰着手指头给纪凛算:“论计谋,孤鸿已经完全掌握了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论武功,孤鸿那等层次的杀手,可是尚成和都要雇来暗杀仇敌的。于文于武尚成和都占不到便宜,你放心吧。”
纪凛抿了抿唇:“那是你以为。”
“什么叫我以为?纪大人,这是事实啊,你不能不相信阁主啊,要不你与他合作做什么?”段之平刚要提高音量,发现现在实在不是个辩驳的场合,只好强压下嗓音,“你这幅表情,好像等的不是阁主,而是你将要过门的媳妇。”
纪凛没说话,眉宇间居然微微一松。
段之平观察得细致入微,这点变化当然没逃过他的眼睛,他一愣,曾经撞见的一些场面又瞬间浮现在脑海,他张大了嘴巴,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纪大人……”他伸出两只手的拇指,对着弯了弯,“你俩不会是……这种关系吧。”
纪凛紧绷了一晚上的唇角终于浮现了一丝弧度,只有短短一瞬,又被段之平瞧了个正着。
段之平只恨自己眼神太好,他认识纪凛以来,从未见过他这般细小的笑容,也从未察觉过他如此得意的情绪。
“好了好了我懂了。”段之平甩甩手,“纪大人深藏不露啊。”
“你懂什么了?”纪凛终于换了只手拿剑,放过了那颗被蹂躏了一晚上的玉,“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段之平心道那我方才瞎了??
纪凛轻声道:“是我爱慕他,尚未敢让他知晓。”
段之平:“……”
他悻悻地干咳了两声,打了快三十年光棍儿的段副将不想再自讨苦吃。
没想到纪凛却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主动将剑往他面前一递:“你知道这把剑名为何吗?”
段之平扯了扯唇角:“不会是孤鸿什么的吧?”
“不是。”纪凛指腹比语气还要轻柔地抚过剑身,“这把剑名为‘太行’。”
“太行?”
这和孤鸿有什么关系?
“因为曾有诗句,凛冽天地间,闻名若怀霜。”纪凛缓缓抽出细长剑身,“壮夫或未达,十步九太行。”
嘈杂的脚步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段之平被前半句吓了一跳,哪怕再好奇,也来不及发问了,二人屏气凝声地往阴影处一蹲,只听门砰地被一脚踹开,尚成和高大的身形伴着月色出现在门口,肩上还扛着个昏迷不醒的人。
是赵敬时!?
段之平手指一抖,被纪凛死死攥住了手腕。
方才还担忧无比的人在此刻反倒镇定了下来。
“你、你、还有你们两个。”尚成和点了一圈人,“下去看看锁扣——那帮漠北人别真是和京城串通好了整我呢,老子在这里玩命,他们倒是坐收渔翁之利,若是有东西缺了少了的,立刻禀报!”
手下人领命去了,尚成和这才将赵敬时卸了下来,他动作还算温柔,把赵敬时平缓地放在地上,如今仗着对方看不见,那抹贪婪的眼神便再也不用遮掩。
“小美人,谁让你现在就撞上来。”尚成和目光一寸一寸地从赵敬时的面庞上刮过,如同毒蛇吐着蛇信,盘算着如何将猎物拆吃入腹,“本来我不敢动你,可惜,一来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是什么侍御史,二来我又接到了上头让我带东西速速回撤的消息,你说说,这就是命吧。”
“命里,我合该吃上你一口。”尚成和勾了勾唇角,吩咐道,“拉帘子来。”
随侍一愣:“将军,现……现在?”
“否则呢?”尚成和斜睨他一眼,“还要你教我做事?”
“小的不敢。”
随侍连忙慌里慌张地跪下,一面拍了拍手,守在最外的两个人闻声而入,手中各拿了三尺宽的粗布。
尚成和扶着腰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赵敬时那张面孔。
这个人酷似他曾见过的、染指不得的贵人,而那贵人死了。这栋楼属于曾经辉煌一时的定远将军,而定远将军也死了。
脚下的东西就算自己拿一部分,上头也不会追究——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物什,追查不了,也追查不能,只要他一口咬死被漠北人偷窃带走,上头又能说什么。
要不说定远军这块烫手山芋既是麻烦也是财富,等到他以定远军荒诞无序为理由请上头裁撤其建制和番号,他就可以功成身退,在逍遥窝中快活一生。
尚成和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真男人就要敢于铤而走险,胆子放大,这样才能一箭三雕,什么都拿得到。
三……
两块粗布之间的缝隙一荡,露出赵敬时无知无觉的侧脸。
二……
段之平的长刀和纪凛的太行剑已经出鞘。只见尚成和扔了外袍,顷刻间就要俯身而下——
一!!!
段之平和纪凛同时足尖发力,自楼梯上一跃而下,快得如同两道闪电,然而剑锋与长刀还未劈开那块遮羞布,只听尚成和一声凄厉惨叫,一股鲜血蓦地喷射而出,被那两块粗布接了个严实。
尚成和捂着伤口连连倒退:“你、你……!!!”
“我什么。”
赵敬时含笑的嗓音在布料后响起,段之平和纪凛的利刃刹那间割破了那两名随从的喉咙,粗布掉落,像是民间折子戏开场时抖落的帘幕。
戏中人脸上也被喷溅了一丝血线,被指腹拭去抿在唇角,舌尖艳红,赵敬时似在品尝美味佳肴般舔了舔殷红的唇。
“我好看吗,尚将军。”
“怎么会……段之平?!”在察觉到纪凛出现时,尚成和的脸色骤然惨白,“你们……还有你怎么会在这儿!!!”
话音未落,纪凛已经杀到眼前,太行剑招招致命,杀意锋芒毕露,纪凛目露凶光,直冲要害而去。
尚成和仓皇格挡,连连退缩,被打得屁滚尿流,纪凛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尚成和用来格挡的物品和随从通通斩杀,慌乱中,尚成和抓住一支铁制长灯,嗡地一声与太行剑相撞。
场面一时僵持,赵敬时的声音依旧含笑:“这还看不出来么?美人计加瓮中捉鳖,抓的就是你。”
段之平将身后包袱一掷,赵敬时屈指一弹,一线银光刺破布料,只剩一把孤鸿剑稳稳落在他的掌心。
寒光一闪,长剑出鞘,赵敬时勾唇一笑:“托你的福,我算是知道地下的东西到底属于谁了。”
尚成和一把推开纪凛,哆嗦着嘴唇往支援的随从身后躲,他吓破了胆,只能叠声道:“来人、快来人!!!”
可更多的人都在地下,九曲十八弯,哪里听得见他的呼救?
赵敬时连连摇头:“冯际良要是知道安排了你这么个草包看守阙州这般重要的地方,估计他肠子都悔青了。”
“你究竟……究竟是谁!?”
“终于开始关心些正经问题了。”赵敬时青锋一震,“听好了,我叫赵、敬、时。”
这个名字说出口的一瞬,不光是尚成和,就连段之平也险些掉了长刀。
“赵氏……赵氏余孽!!!”尚成和厉声道,“你居然是赵家人!!!拿下,拿下回京重重有赏!!!”
随从缓慢将赵敬时三人包围,赵敬时眼中讽刺更甚:“都说你是草包一个了。让你知道了我的名字,你以为,你今天还走得了吗?”
说时迟那时快,赵敬时一把攥住纪凛的手,对方会意,一把将他扔出,正弥补赵敬时右肩仍旧使不上平时力气的缺憾,孤鸿剑势如破竹,在幽寂的筑鹰楼中如同银蛇一般劈过。
长蛇吐信,将周遭之人顷刻绞杀,孤鸿剑剑不留血,所过之处汇成一条森然血河,尸体横七竖八倒塌其中,成为一个又一个剑下亡魂。
尚成和见势不妙,抓住身前两个随从往前用力一抛,自己反被后退好几步。
段之平一刀解决一个援兵,喝道:“他想逃跑!”
孤鸿剑一剑捅穿两个人胸膛,赵敬时一脚蹬出尸体,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上尚成和的身形。
就在那一刻,尚成和蓦地弯腰,躲开了孤鸿剑平扫的一击,他如同泥鳅一般灵活一闪,抓住旁边的一扇门就要躲进去。
察觉到他的意图,段之平突然脸色一变,怒道:“不能让他进屋——!”
可已经来不及了。
尚成和一脚踹出,崩裂的木屑中,孤鸿剑一侧映出赵敬时缓缓收缩的眼瞳,一侧映出屋内三柱清香后供奉的牌位。
定远将军赵平川之位、夫人郑思婵之位、大小姐赵敛晴之位。
尚成和身躯咣地撞上供桌,牌位随着清香一同晃了晃。
“好啊。”他一抹唇边血,“私自供奉罪臣牌位,朝廷命官包庇隐瞒,你、你们都罪该万死!!!”
第49章 血泪“怀霜——!!!”……
赵敬时的脸色在听见“罪臣”那两个字时彻底变了。
还不等段之平祭出长刀,身侧一阵风刮过,赵敬时游龙一般的身姿已经杀到了眼前,一拳正中尚成和下颚,将人整个掀了过去。
尚成和口鼻瞬间喷血,狼狈地摔在供桌边,又被抓着头发用力提了起来。
他听见赵敬时如同地狱修罗一般的阴冷语调:“再说一遍。”
尚成和的眼睛怔怔地一转,旋即一露牙齿,鲜血与半块碎落的板牙一齐掉落:“赵家人、郑家人——都大梁被钉在千秋耻辱柱上的罪人!!!”
“砰——”赵敬时单手揪着他的头发,用力往地上磕去:“再说一遍。”
“不是吗?”尚成和被撞得头破血流,血污遮掩着他的视野,“赵平川……赵平川不就是个蠢货吗?”
“砰——”
“还有那郑思婵……不就是个……”
“砰——”
“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
“砰、砰、砰——”
赵敬时身上尽是戾气,手背青筋毕现,死死拽着尚成和的马尾,力气之大仿佛要将其天灵盖都掀开,说一句,砸一下,几乎要把尚成和活活砸死。
尚成和七窍流血,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赵敬时才从那梦魇一般的暴怒中回过神来,他手下的尚成和已然辨不清面目,整个过程四周寂静如死,没有一个人敢上去阻拦。
赵敬时五指一松,手下的人如同一团烂泥一样摔在地上,生死不明。
纪凛担忧唤道:“阿时。”
赵敬时没说话,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他背对着纪凛,看不到那张脸上的悲喜。
纪凛喉结一滚,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地下一阵仓皇响动——尚成和的手下上来了!
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纪凛心一横,快步走上前去,太行剑直接将尚成和面目全非的头颅砍下,鲜血溅到他的袍角,又被他踩在脚底,一把握住赵敬时血迹斑斑又寒冷刺骨的手。
“走,阿时!”他用力地攥紧掌心,“跟我走——”
赵敬时被他用力扳过,终于得见赵敬时的表情,那双艳丽无俦的丹凤眼里居然满是呆滞,闻言只有眼珠转了转,整个人仿佛一只提线木偶。
纪凛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了:“……阿时?!”
“走?去哪?”
段之平贴地一滚,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长弓,单膝跪地,引箭搭弓,正对准了那群收拾完青铜门后上来的卫兵。
他怒喝道:“当然是离开是非地!走是走不了了,只能杀出去!赵……阁主你还能不能打!?”
纪凛死死攥紧赵敬时的肩:“阿时!!!”
卫兵也在此刻反应过来了情况的不妙,遍地狼藉让他们不敢想象挡在赵敬时身后的那句尸身属于谁,只是抽出身后长剑,将这座小小的房间瞬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赵敬时对此视若无睹。
他的眼瞳尽头映出颤颤巍巍的箭头,段之平的手居然在抖,但那绝不是因为惧怕或者担心,那是一种遏制不住的反应,赵敬时尽收眼底。
于是在这样群狼环伺的场景下,他居然只关心这一件事:“段之平,你不是号称定远军第一神射手,为什么你不敢拉弓了?”
段之平快疯了:“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这至少有三十个人!!!”
话音未落,那群卫兵身形一动,眨眼间蜂拥而上,段之平手指一松,数箭连发,刹那间,刀光剑影、短兵相接,伴着血腥气一同席卷了这座狭小的房间。
赵敬时的情况很不对劲,纪凛想顾及却分身乏术,只好将人拦在身后,抵挡着卫兵一波又一波的袭击。
赵敬时却跟魇住了一般,非要就这件事情辩个清楚:“不是吗?不对,明明是这样的呀。为什么……都和当年不一样了?”
“当年?”段之平眼睛瞪大了,“什么当年!?”
“小心!!!”
不等赵敬时回答,纪凛一把拽过赵敬时的身子,衣袂翩跹间太行剑自赵敬时腋下穿过,霎时捅穿了身后卫兵的胸口。
赵敬时狠狠撞在纪凛的胸口,越过他的肩膀,愣愣地看着那刻入眼瞳的三座牌位。
什么当年?
就是……那个当年啊。
身边喊打喊杀声骤然远去,各种嘈杂的声音却在此刻蜂拥而上。有无数人在叫他的名字,与他交谈、和他说话,一时是嬉笑玩闹,一时又是温柔轻语。
篝火映夜幕,星子垂天地,出征的将士围坐一处,唱着他听不懂的歌。
“记得下次来见我把我弟弟带上,爹娘说他长高了很多,我都好久不见他啦。”
“你是大孩子了,怎么还不愿习武,你娘也不督促你,我回去跟她好好说说。”
“莫担心,就算你真做个风雅皇帝,这万里江山,我替你守着,你牢牢地坐在上头,动也不动。”
“来喝酒啊,殿下!”
“采的野花编的花环呢,试试看啊殿下!”
“皇太子殿下!!!”
“阿时——!!!”
身旁喊杀声再度拽着他的魂灵回到现世,纪凛揽着他的腰,一剑劈断卫兵的喉咙,再度望向他,近在咫尺的那双带着墨绿色眼瞳蓦地放大。
他看见纪凛颤颤巍巍地伸出左手,居然比段之平的手还要抖。
指节抵在他的眼下,离开时,上面染了一抹刺眼的红。
“你流泪了。”纪凛眼眶猩红,“你流血了。”
他用指腹点在自己眼下,再抬手,血泪斑驳:“惟春。”
“我在。”
“原来一切……早就不一样了。”
我也早就……不一样了。
太行剑被他劈手夺过,纪凛被抢了个猝不及防,只能看着赵敬时身形一闪,一剑刺破段之平对面卫兵的喉咙。
血雾飞溅,赵敬时全然不嫌那鲜血刺眼,血衣在这阿鼻地狱一般的房间里绽开一朵绚烂的彼岸,他抽出一旁的孤鸿剑,双剑在手,赫然转守为攻!
双剑相协,爆发出从未有过的雪亮剑光,刀剑碰撞短促清脆,金铁交鸣不绝于耳,段之平瞅准时机,咬牙按住不住颤抖的手臂,随着赵敬时的行迹连发数箭,箭箭夺命。
一双卫兵袭来,长箭赫然名中其中一人眉心,尸首被劈面而来的刀光拨开,赵敬时骤然翻腕,铛的一声,太行剑死死格挡住这力贯长虹的一刀。
一声凄厉惨叫袭来,纪凛和段之平猛地回眸,只见赵敬时一手格挡,另一手下孤鸿剑纤细的剑身已然刺出,捅穿那卫兵腹部。
孤鸿剑一收,最后一名卫兵的尸体轰然倒下。
都干净了。
赵敬时在血泊中缓缓站直了身体。
纪凛上前两步,抓住赵敬时的手腕:“阿时。”
那脉搏不同寻常的跳动着,赵敬时回头,细细两条血泪依旧自那双凤眼中滴滴滚落,比那遍地血迹还要刺目三分。
“阿时?”手掌一松,双剑从赵敬时掌中坠落,他听见自己在轻声问,“阿时是谁?”
纪凛喉头一滚,不知道如何作答。
赵敬时又问了一遍:“阿时是谁?”
是那个舞文弄墨、一字千金的阿时,还是那个被寄托了爱与期待、只待降生的阿时?
他转向那三座牌位,轻声道:“是我吗?”
清香犹在燃烧,如同三双已故之人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他的身影。
“我……”赵敬时缓缓抬起手,自己已满手血污,弄脏了孤鸿剑银白的剑柄和太行剑镶嵌的蓝玉,他踉跄了一步,似乎想在这些牌位面前将自己的脸埋于掌中,“还是我吗?”
纪凛再也遏制不住,一把将人紧紧揽进怀里。
他的嘴唇擦过赵敬时的额角,一遍又一遍地笃定与重复:“是你。阿时。只有你。”
纪凛箍得他好紧,几乎喘不过来气,他眼睫一眨,便是几滴鲜血蹭在了纪凛的胸口,像是声声泣血,也是字字锥心。
“这世间,哪里还有阿时了?”
他自纪凛的怀抱中挣扎出来,一步步向那牌位走去,方才打斗激烈,一丝血线溅在牌位上,落在郑思婵名字的边角。
赵敬时想伸出手擦掉,可伸出手才发现满是血污,那一刹那周身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他指尖僵在半空半晌,又快速地、卑怯地收回,转而扯住干净的衣袖,一寸寸将那些血迹拭去了。
然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只缠裹严实的布包,指尖轻描淡写地挑开了它,里头正是他们在青铜门口捡到的香囊。
他几不可闻道:“小姨……我会让你等到、等到所有仇家都赎罪死绝的那一天,我快来见你们了,请你们等等我,行吗?”
窗户就在这个时候砰地打开,凛冽的风猝然灌了赵敬时满怀,电光火石间,多年杀手让他捕捉到了那扑面而来的危险。
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纪凛试图替他遮挡的奔跃也看不见段之平惊惧地拉弓。
那一瞬本能被压制,赵敬时硬生生按住躲避的动作,将面前三座牌位一把拢于怀中,转身一避,一把铁杵冲着他的额角重重砸下,赵敬时脑海里骤然传来一阵巨大嗡鸣声,刹那间血花四溅。
意识模糊前,一句撕心裂肺的嘶吼震彻云霄:“怀霜——!!!”
第50章 定远他抬眼,就变成赵敬时。
“怀霜——!!!”
谁,谁在叫我?
“怀霜、怀霜!!!”
谁???
“怀霜!!!”
他猛地睁眼,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头终于搬开,空气一股脑冲了进来,逼得他大口大口喘息不已。
他翻坐了起来,就被一只手盖住了额头。
“这孩子,怎么还睡不醒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漂亮又朝气蓬勃的脸,一双杏眼明亮如许,像是将天上星辰最亮的两颗送入了她的眼瞳。
“是不是一路舟车劳顿累到啦?昨晚我就让你早点歇息,别陪着你姨父说话,他一见到你话就停不下来,偏生又熬到那么晚,你要是回去瘦了半斤,你娘能在信里叨叨我半年。”
郑思婵温暖的手掌从额头抚到他的发顶,狠狠揉了揉,笑靥如花:“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十六岁了,还想娘亲呀?”
十六岁。十六岁。
十六岁的靳怀霜还会哭泣,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从眼眶中掉落,他哽咽着说了句“才没有”,慌乱地用手背去擦。
郑思婵与她姐姐有五分相像,另外五分是独属于自己的飒爽漂亮,闻言哈哈一笑,用手指刮了刮他的泪珠:“好好好,没有没有,怎么还越说越来劲了,从来怎么不知道我们家怀霜这么爱哭呀。不哭了,不哭了,娘亲不在,小姨在呢。”
“这是怎么了?”
帐帘一响,赵平川矮身走了进来,靳怀霜刚喊了一句“姨父”,赵平川就被郑思婵丢过来的茶杯砸了脑袋。
“哎哟,阿婵,小心点儿!”
赵平川闪身一躲,眼疾手快地捞住了杯子,放在桌子上时杯子还在转动,在叮叮咚咚的响声中,他已经上去把郑思婵搂住了。
郑思婵用手肘怼他:“就喜欢那套杯子是吧,那杯子比我金贵是吧!”
“哪能呢,哪能呢,小心点儿当然是让我家夫人当心些别闪了腰啊。”赵平川细声细气地哄人,“怎么了,怎么了,我又哪里让夫人不高兴了?”
郑思婵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戳他:“都让你昨晚别拉着怀霜聊天,你看看给人家孩子困的,叫了好几声才醒,人家从京城一路翻山越岭过来不累啊,你当是你,每天风吹日晒皮糙肉厚的。”
这话说得赵平川可就委屈极了,定远将军虽然在外威名赫赫,手上沾了无数漠北人的鲜血,但看脸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单看那张脸没人会觉得他是个浴血沙场的将军。
所以定远将军那张俊脸顿时就委屈了:“我哪里皮糙肉厚了,夫人不中意我了?”
郑思婵快嫌弃死他了:“当着孩子面儿说什么呢!怀霜,把耳朵堵上,你还小不许听不许学啊!”
靳怀霜乖巧地捂住耳朵,眼睛却没闭上,含了泪花的杏眼显得格外明亮,笑盈盈地将两个人望着。
“笑了吧,夫人,看到没,这就叫计策,我这是故意逗怀霜开心呢。”赵平川放开人,转手给靳怀霜弹了个脑瓜崩,“殿下,这也就是当着家里人的面吧,不管发生什么,十六岁了,你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可就不能随便掉眼泪了。”
靳怀霜“啊”地一声捂住脑门儿:“知道了,姨父。”
赵平川老神在在:“嗯嗯!这才对!要向你姨父我学习,这个时候呢,你也快要成亲了,因此刚刚你小姨说什么你还小不许学都是扯淡,要会哄老婆才能俘获爱人芳心,你要温柔、要体贴、要及时认错、要——疼疼疼!!!”
郑思婵拧着他的耳朵提了起来:“扯淡是吧,哄人是吧,你能不能教怀霜些好的!!!”
“这怎么就不好了!!!”
“油嘴滑舌叫好???”
靳怀霜在鸡飞狗跳中眉眼弯弯:“谨遵小姨父教诲,我会的。”
这话说得不对劲,赵平川和郑思婵齐齐转头:“你有心上人了!?之前你娘不是说给你办仕女宴谁都没挑中吗?!”
靳怀霜抿唇,只顾着笑,不说话了。
“有了更好办啊!”赵平川又来了精神,“我跟你讲,三媒六聘一定要的,你不能像你小姨似的,你得对得起人家,堂堂皇太子娶太子妃,咱什么都要最好的……唔唔唔!!!”
郑思婵是不敢再让赵平川待在靳怀霜身边了,连拖带拽地把人薅出营帐,遥遥冲靳怀霜道:“怀霜啊,收拾收拾起来吃饭了,今天带你去看看演武场——赵平川!挤眉弄眼给谁看呢!靳怀霜你听好了!就算有心上人也不许学你小姨父那套歪理知道没有!!”
两人吵吵闹闹着走远了,靳怀霜从床上跳下来,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脸。
镜中人的杏眼里溢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靳怀霜蓦地将手伸进水盆,抓了一把水珠,淋漓地在铜镜上一抹。
好了,镜中人看不到了。
靳怀霜这才擦干净了手,换衣服洗漱。
演武场上的操练声震天动地。
靳怀霜以太子身份巡视边境,四月芳菲,阙州也吹进了和煦的风,靳怀霜换了大氅下来,赵平川一改戏谑神色,身披甲胄立于高台。
靳怀霜来到他身边,扶着栏杆往下看,定远军的银甲泛着寒光,如同一条盘伏山坳的巨龙,甲光向日金鳞开,一双双坚毅的眼睛被汗水洗礼,小麦肤色在阳光下泛着挺拔的光泽。
这才是大梁最精锐的一支兵,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太子殿下。”当着众将士的面,赵平川的称呼也变得客气而正式,然而眉眼间的笑意却藏不住,“定远军在籍三十万,各个身经百战,厉兵秣马,还请陛下与殿下放心,我赵平川誓死守卫北大门,断不会让漠北染指一寸土地。”
三十万大军盘踞阙州,在朔阳关这道天堑之后,又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座百丈高墙。
风将靳怀霜的发吹得有些乱,他的目光也乱,回来时像是藏了许多心事:“定远将军辛苦,众位将士辛苦。”
“殿下。”赵平川微微颔首,“可是有什么疑虑?”
靳怀霜垂眸:“没有。”
“哦,那我知道了。”赵平川突然压低声音,凑过来道,“你小时候就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觉得有辱斯文,所以觉得无趣了是不是?没关系,那你就去找你小姨歇着,等晚上的,如今天暖了,晚上军营里开篝火宴,届时你一定来玩啊,大家都盼着你呢。”
“我……”靳怀霜动了动唇,忽然道,“姨父,为人君主,是不是还是要文武双全,才能做一个好君王。”
赵平川像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种问题,一时愣住了。
靳怀霜也觉得这个问题突兀,遂摆了摆手:“将军自便,我……”
“太子殿下。”赵平川打断他,声音变得无比坚定,“臣心知太子殿下所扰,但太子殿下不必担心,由我坐镇大梁之北,你只需安稳读书,做个才华横溢的君王,征战杀伐,自有臣一力替殿下挡去血污。”
靳怀霜愣愣地看着他,赵平川也笃定地回望,半晌,露出一口白牙,是个极其俊朗的笑:“我可是你姨父哪。”
“哦,对,还有。”赵平川挥挥手,那个年轻的将军也会有幸福难抑的样子,“怀霜,你小姨有身孕了。你学问好,帮我们取个名字吧。”
“赵家这一代从攵从日,敛晴、收明,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只要跟赵家家谱走,也要按我们郑家规矩来。”
郑思婵性子飒爽,与温柔贤淑的长姐不同,她自小立志驰骋疆场,于是不顾家中反对,偷偷从军,后来在战场上被识破女儿身,见到赵平川,却不料二人一见钟情,说嫁就嫁,消息传回明懿宫和郑府的时候,两人天地都拜完了。
郑思婵按着赵平川脑袋拜的。
因为赵平川不肯如此轻率,一定要三媒六聘,许她个圆满,郑思婵反嫌他迂腐陈旧,想想便知成亲那天相当精彩。
这样一个人,是很少做出眼前这般小儿女情态的。
“怀霜,你觉得叫什么好?”
靳怀霜舌尖犯苦:“母后给我取了一个小名,叫‘阿时’,时者,定四时成岁,千秋万岁都在其中。若是小姨腹中表弟表妹名中带‘时’,旁人一看便知,那是我的弟弟妹妹。”
郑思婵眼前一亮,听靳怀霜继续道:“敬时爱日,非老不休,非疾不息。不然,叫‘敬时’,好不好?”
“敬时。赵敬时。”郑思婵在唇齿间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眉眼都温柔下来,她用手轻轻抚过小腹,那是靳怀霜第一次见那般英姿飒爽的小姨露出慈母的模样,“赵敬时,喜不喜欢这个名字,是你怀霜哥哥给你选的,好不好?”
郑思婵拉过靳怀霜的手,轻轻搁在腹部:“名字都取了,还不快来跟你表弟表妹打个招呼。”
“赵敬时。”靳怀霜低低念道,偏高的温度自指尖徐徐传来,他再度轻声念,“……赵敬时。”
月明星稀。
靳怀霜来得巧,最近正值休战期,定远军虽然军纪严明,但闲暇时候,赵平川也乐得和大家一起玩,靳怀霜搀着郑思婵从营帐里出来,就被外头叫好声震了耳朵。
长棍挥出残影,持械的少女唇角微翘,矮身一扫,将比她高一个头的汉子直接撂倒。
又是一阵叫好声,少女一捋高马尾,英气十足:“呀,这不是我们太子殿下吗!”
靳怀霜的手微微一僵:“敛晴姐。”
赵敛晴伸手递给对手,将那汉子一把拉起来,摆了摆手说句“承让”,快步从擂台上跳了下来:“就知道你肯定去陪小婶了,我这几日奉小叔之命查看军饷,昨天没见到面,今天才见到你,一切可好呀?”
“好。一切都好。”
“收明呢,爹娘呢,怎么样?”
“都好。收明已经长到我肩膀了,户部事务繁忙,赵叔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家里都没空打理,不过还好,秦姨主持中馈,一切井井有条。他们就是挂念你。”
“嗐。”赵敛晴将长棍扛在肩头,“我有什么好挂念的,阙州不错,以后带收明来玩玩。还有,你大哥对你嫂子好不好?不好我回去揍他。”
靳怀霜一怔:“……放心吧,靳……皇兄他对皇嫂很好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那也肯定是鹤笙好性子。你那大哥,啧啧啧。”赵敛晴不满地撇了撇嘴,又道,“罢了罢了不提了,前面篝火升起来了,小叔明白你不喜欢看这些擂台比武,特意早就布了宴,快入席!走,小婶,我来扶你。”
郑思婵被他们一个两个闹得没办法:“我自己能走,哎呀,敛晴,你也被怀霜弄得风声鹤唳的。真的是……”
话虽然这么说,靳怀霜和赵敛晴还是一路扶着郑思婵落座,一旁早就围满了许多小孩,军中大多将士已然成家,都住在军区和阙州中,这种时候总会叫过来一同热闹热闹,靳怀霜刚坐下,手臂就被碰了碰。
他回眸,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举着花环站在一旁:“哥哥,哥哥,我听爹爹说,你是太子殿下,对吗?”
靳怀霜在她面前蹲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呀?”
“爹爹说,太子殿下生得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像是……”小女孩眨着眼睛,在脑海里回忆着父亲的形容,“像是刚洗过的杏子!”
她身后跟着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不等靳怀霜回答,就已经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了:“什么呀,我娘说那叫‘杏眼’,又大又亮,可温柔了。”
“那太子殿下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呀。”
“什么是太子殿下呀?”
“就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可厉害啦!”
靳怀霜对于这些说法哭笑不得,在叽叽喳喳的童音里,最前头的小女孩就将花环往前递了递:“太子哥哥,爹爹和娘亲说,是因为太子哥哥和太子哥哥的爹爹,我们才能安稳地活着,所以我们编了一束花环,给你带上好不好?”
一旁的大人终于也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纷纷道:“是啊,殿下,边境苦寒,没什么好东西,但好歹是我们的一番心意,你就收着吧。”
“收着花环,就别忘了我们呐!”
“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忘了我们,别的不说,他的姨父和小姨还在这儿呢。以后肯定得空常来啊。”
“放屁,你当太子殿下像你那么闲呢。”
“老子怎么闲了,喝酒还堵不上你的嘴!”
酒香四溢,肉香四溢,靳怀霜在一片热闹中微微俯下颈,小女孩踮起脚尖,将花环替他带上。
起哄声倏然大了。
“带了花环,太子殿下就一定不能忘了我们啊!将来真为国捐躯了,殿下,记得给我们立个英雄碑,让后人知道,老子当年也是一条好汉!”
“快行礼快行礼,行了礼太子殿下就赖不掉了!”
“皇恩浩荡,太子殿下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靳怀霜抚着花环上不知名的小野花,一旁的赵平川正站在烤肉边,烈火炙烤,滋滋冒油,他切下第一块,先递给了高台上的夫人。
郑思婵被女眷们簇拥着,她会说阙州话,那掺着些漠北语调的发音,和着曲调就能被她连成一首空灵的歌谣。
歌声遥遥伴着篝火偶尔的轻鸣,驰骋疆场的战士们暂时忘记了厮杀与搏命,只有安宁,只有安宁。
赵敛晴倚在桌上,温柔又安定地望着她。
赵平川等着她一首歌唱完,才将烤肉端在她面前,郑思婵与他相视一笑,转而动手切成三分,一份递给赵敛晴,另一份,郑思婵抬了抬手,示意靳怀霜过来。
“怀霜,来。”
靳怀霜快步走过去,他的手里还捧着那花环上一簇簇鲜艳娇嫩的花,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一般,他蓦地回头,马尾飞扬,微微一笑。
那个温和、仁慈、悲悯终生的皇太子,篝火映着他的侧脸和那双清冽的杏眼。
他在看着他自己。
周遭那般热闹喧嚣,割裂的灵魂定定地站在那里,在不知名的花香中,在不知名的歌谣中,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
别说了。
我知道的,其实,你们早就都不在了。
晚风骤然大了起来,席卷着霜雪的寒冷气息,刮得靳怀霜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无法呼吸,他只能张开唇,大口大口地汲取空气,却被硝烟味扑了满怀。
火,到处都是火,浓烟席卷,天空都变成猩红色,巍峨的阙州城立于炮火之下,摇摇欲坠。
惨叫声、哭嚎声连成一片,战火吞噬了他的亲族与定远军将士年轻的魂魄,靳怀霜猛地踉跄,冲到那尸山血海里去徒手一具一具地翻开尸体。
这个是让他记得为其立碑的士兵,脸上有道疤。
这个是带头要与他喝酒的士兵,说话时总带着笑,唇角有两个小酒窝。
这个是与敛晴姐比武的士兵,那么高的个子,用身躯替战友挡去了二三十支箭,可到最后也没能护住其他人的性命。
还有……还有……
他绝望地嘶吼出声:“小姨、姨父、敛晴姐——”
“小姨——!”
“姨父——!”
“敛晴姐——!”
天地尽头,满是死寂,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
“你们在哪儿?”靳怀霜将头深埋于血污的地,“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我真的……很想念、很想念你们。”
“太子靳怀霜。”靳明祈厌恶冰冷的嗓音代替了呼啸的风,“犯上作乱,有悖人伦,阴损歹毒,恶贯满盈。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削除玉牒宗籍,贬为庶人,幽禁清思宫,终身不释。”
靳怀霜身体抖起来:“我不会放过你的。”
定远军的笑容一帧帧一幕幕闪过他的眼前。
“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赵平川爽朗的笑,郑思婵温暖的手,赵敛晴英姿飒爽的身影。
“我不会——!!!”
倏然一静。
靳怀霜缓缓支起身,血污满身,他抬眼,就变成赵敬时。
郑氏、赵氏五百六十八条性命、定远军三十万将士的命,化作无数双手把他往前推,将他从靳怀霜的骨血里撕裂出来。
回头望,遍体鳞伤的太子在棺木中沉眠,撕裂出来的魂魄在暗夜中行走。
他又有了命。
以恨起,以恨终。
赵敬时缓缓睁眼,柔软的被褥和浅淡的檀香令他神智慢慢复苏。
他醒了。
额头还在隐隐作痛,他用手背抵了抵,神智归拢,引着他想起那场撕心裂肺的梦境,再往前,想到额角剧痛下的鲜血淋漓,再往前……
等等。
赵敬时手微微一顿。
他昏过去前,纪凛……是不是叫了他什么了不得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