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中洲原来你一直没有走,对吗?


    人头攒动,赵敬时站在角落里,仿佛尘世的纷纷扰扰与他无关,只仰头看着那些猎猎飘动的红绸。


    与上次夜袭祈福寺不同,红绸在人声鼎沸下的光泽如同神明温柔的垂目,俯瞰着芸芸众生,香火自红绸间飘荡而过,赵敬时好像被呛了一下,别开头轻咳了两声。


    待他顺过气,绕过汹涌的人潮,来到兜售红绸的地方也挑了一条。


    笔墨放在另一侧,砚台中的墨干了又磨,赵敬时就跟在后头耐心地等,终于轮到他时,他熟练地从笔架上摘下一根狼毫笔,在砚台中舔了舔墨,左手撩起袖口。


    他写得行云流水,又专注认真,仿佛那些句子早就刻在他的心底,被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终于提起笔墨,落在那象征着安宁的红绸上。


    纪凛一直在看。


    祈福寺中视线杂乱,饶是赵敬时是绝顶杀手,也很难从这样嘈杂的目光中敏锐判断出有一束目光只属于他,更何况他心中有事,直到他写完在一旁晾干,纪凛的目光都如影随形。


    他看着赵敬时将红绸端端正正系在祈愿林中的一棵树上,双手合十,至真至诚地拜了拜。


    寒风料峭,拂过赵敬时半扎的发,模糊了侧脸的那一刻,一股即将触碰到什么了不得真相的感受让纪凛浑身一颤。


    他清晰地看到了赵敬时抬眸那一刻,眼角晶莹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赵敬时定定地瞧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转身从后门离开了。


    纪凛这才一步一步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突然生出一种惧怕,那种近乡情怯一样的怕,明明理智告诉他赵敬时此人不像是什么笃信神佛的信徒香客,但看方才那样的神情,那红绸上一定寄托着什么说不出口的隐衷。


    像是爱人别离,像是依依不舍,像是无奈舍弃。


    “既然要活下去,要走下去,有些东西就算割舍不下,也还是要割舍吧。”


    那是他与赵敬时同床共枕的第一夜,赵敬时呓语一样的话,偏偏就在这时突兀地闯进脑海,没有任何缘由。


    彼时他还是“秋来”,说他家中唯有母亲与妹妹,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他说的不是家人……


    那又会是什么?


    那又……会是谁?


    纪凛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怎么走到那棵树下的,就站定在赵敬时站过的位置,那棵树上已经挂满了数十条红绸,抬眼望上去正随风飘舞,缝制的金边耀眼夺目。


    鬼使神差地,他越过层层叠叠的绸带,握住了还带有那人掌心余温的那条。


    风恰巧将它吹翻过去,墨痕斑驳地从绸带背面的缝隙透出,点点滴滴,像是赵敬时藏不住的心事。


    他的手指攥了攥,拉紧了绸带尾端,顺着风势,猛地掀开——


    纪凛的瞳孔蓦地放大。


    咚、咚、咚。


    一阵耳鸣如雪崩般铺天盖地,模糊了那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那一刻这世间的所有都销声匿迹,唯有风声呼啸而过,将赵敬时的笔迹清晰地刻入他的眼瞳。


    不,这不是赵敬时的笔迹,或者说,这不是曾经纪凛见过的、属于赵敬时那样张扬锋利的笔迹。


    这笔迹端正、工整,娟秀,曾经一字千金,纪凛无数次看着那人在延宁宫内一笔一划写下这样的书法,又在那场大火后付之一炬,茫茫天地,再寻不见,徒留那些痕迹被纪凛在心底珍藏了很多很多年。


    七年了。整整七年了。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红绸掉下来,飘飘荡荡落进他的怀里,纪凛按捺不住地吸了一口气,又将它揉搓在掌心,缓缓贴近心口最温热的地方。


    纪凛弯下腰,在香火气里、在笔墨香里,心痛得透不过气。


    自他们相逢后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赵敬时所有的意有所指、欲言又止都有了回应,所有的偏爱与偏恨,心软与心硬也都有了解答。


    纪凛将头埋进被揉皱的一团红绸里,泪如雨下。


    中洲何处去?是八年前的明懿宫,也是八年后的顺华宫。


    八年前他用这句话来暗暗询问那个自己不敢奢望的人,然后那个人来了。


    八年后赵敬时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心境是否也和他当年一样,纪凛不敢想。


    “可、可我也……”纪凛紧紧攥着它,“可我也……来了。”


    两次,都在祈福寺。


    谁会在祈福寺求姻缘?除了你,只有你。


    我没有失约,你也……没有走,对吗?


    原来你一直没有走,对吗?


    *


    纪凛如同疯了一样冲回了纪府,北渚正在门口等着,远远地看见纪凛自己骑马赶回,还没等停稳就跳了下来,发丝凌乱,神情狼狈,眼眶通红。


    北渚被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大……大人?!”


    “回来了吗?!”纪凛语无伦次道,“他……他回来了吗?!”


    “谁……谁?”北渚又惊又怕,突然福至心灵,忙不跌道,“赵公子吗?他最近不是都在观玄楼没回来过,大人……大人?!出什么事了吗大人!!!”


    纪凛根本顾不上回答,扯过缰绳一夹马腹,眨眼间就跑了出去。


    观玄楼。


    观玄楼!


    集宁大道上不让驾马疾行,纪凛索性弃马而去,一路狂奔跑到观玄楼,风风火火的架势让对他心有余悸的老鸨拦都不敢拦,一口气直接冲进了顶楼。


    秦黯正在调香,门被撞开时咣地一声巨响,他慌忙跳开一步,顺手用面具遮上了脸。


    扑面而来的香粉味儿冲得纪凛脑子清醒三分,秦黯端着香勺和香盒,跟见鬼了一样瞧着他。


    “纪大人?”秦黯手险些没捏稳,“……你这是……”


    “赵敬时呢?”纪凛胸膛猛烈起伏,“他人在哪?”


    “呃……你找他有……”


    “别废话!”纪凛从未这般情绪激荡、言辞激动,吓得秦黯又一抖,这次香勺彻底掉了,“秦老板,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告诉我他在哪儿?”


    秦黯屏气凝神地盯着他猩红的眼,小心翼翼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了指左侧厢房。


    纪凛转头就走。


    “但是——”秦黯加了一句,“他刚刚回来喝了点酒,如今喝醉了,睡着了。”


    厢房里点着檀香,细细的一条白烟,攀着床帏袅袅娜娜升起。


    赵敬时盖着被,睡得很规矩,应是秦黯在他醉酒后给他收拾的,双手都乖觉地搭在身体两侧,被子随着他安稳的呼吸而缓慢起伏。


    纪凛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他。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赵敬时难得好眠,二人同住这么久,每次大朝会,他早上只要一起身,无论多轻赵敬时都会醒,后来知道赵敬时是临云阁阁主,作为杀手,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他们的五感,这是常年在凶险环境下养成的本能。


    本能。


    纪凛轻轻在床沿边蹲下,专注地端详着赵敬时的睡颜。


    看着看着眼泪就和双膝一起掉下来。


    他记得这人明明不善武功,就连太子太傅提起习武一事都连连摇头,如今一把剑却能夺去那么多人的性命,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临云阁阁主。


    他记得这人明明性子温良,明明身处波谲云诡的朝堂之内仍有一颗赤子之心,如今却将那些话看作“无稽之谈”。


    他记得这人明明赤血难凉,豪言壮志要为百姓谋福祉、为万世开太平,如今却对他说要毁了大梁毁了这个腐烂糟朽的朝堂。


    那样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就这么毁在了清思宫的大火里。


    纪凛有好多话想问,也有好多话想说,可到嘴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你受了好多好多苦。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他轻轻地、微不可查地问,“为什么回来了不来找我?为什么要放弃为自己辩解?为什么不为自己洗清冤屈?又为什么要将自己说得这么不堪?”


    “你明明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帮你的。你又为什么……要让我放弃你?”


    纪凛将额抵在他的手边:“……说句话吧,怀霜。”


    赵敬时睡得沉,对他的询问懵然不知。


    良久,纪凛才将身体慢慢从榻前立起,然后缓缓地贴近了赵敬时的面容。


    他感受到赵敬时的呼吸,感受到鼻息轻缓地拂在他的颈侧,那一刻,他死在七年前的魂魄才终于重生。


    他微微低下头,贴着赵敬时的额角轻轻一吻。


    他出来正撞见门口守着的秦黯。


    秦老板明显是不放心他那疯癫样子,怕赵敬时醉酒沉梦不是他的对手,万一被掐死了都不知道,也太过冤屈,所以他才纡尊降贵地来看一眼。


    这一眼却听到了了不得的事,计划从此刻开始分叉,秦黯抱着臂,警惕地盯着他。


    “你不要告诉他——”


    “我不会告诉他——”


    两人异口同声,双双愣了一下。


    秦黯先回过神:“你懂得?”


    “我懂的。”纪凛收回视线,目光且悲且痛,“他不愿意。只要他不愿意的事,我都可以装作不知情,在我这儿,他依旧可以只是赵敬时,不过烦劳秦老板你帮我保密。”


    秦黯点点头:“这个我自然……等等?!你怎么笃定我对他的事一清二楚,你都不怕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吗?”


    纪凛瞥他一眼:“那你又为何不让我告诉他?”


    “我——”


    “因为你知道他对这个名字的深恶痛绝,你也知道他的逃避他的坚持,你也知道他活下去走下来的意义是什么?”纪凛叹了口气,“因为这世上最能跟他感同身受的人,是你。”


    秦黯的眼神微微一变。


    “对吧?秦老板。”纪凛轻声道,“还是说我该叫你……赵收明?”


    当年定远将军亲兄长、户部尚书赵平洋的小儿子。


    赵收明。


    第32章 收明待万事落定,他就会弃世而去。……


    秦黯沉默下来,一张脸都藏在鬼魅似的面具之后,辨不清情绪。


    半晌,他微微一讪:“进屋说吧。”


    他没有多余问纪凛是如何认出他来的,在得知赵敬时是谁的那一刻,或许他们所有的伪装都荡然无存——纪凛是个何等敏锐的人。


    进了屋,秦黯随手将面具揭下放在一旁的桌上,转过头来时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纪凛一怔,数年前赵收明尚且稚嫩的面容渐渐与眼前人重叠,他长叹一口气。


    少年时,靳怀霜和纪凛出游,神秘兮兮地跟他讲要介绍一个人与他认识,等两个人七拐八拐到了赵府,纪凛才知这人是与靳怀霜无血缘却有亲戚关系的赵收明。


    赵平川常年征战在外,再加上长幼有序,掌事的一直都是赵平洋和秦云绮夫妇,不过赵氏兄弟二人关系亲厚,不分彼此,就连孩子们也总混在一起玩,靳怀霜来拜访姨父姨母时,总会算上赵平洋一家四口的份儿。


    纪凛与他一同进屋时,就看到一个小男孩躲在母亲背后,怯怯地看着他们。


    秦云绮收了礼,反手推了儿子一把,赵收明就跌到他二人面前,又被靳怀霜揽了个满怀。


    他仰着脸:“怀……怀霜哥。”


    靳怀霜温和地笑,旋即给纪凛介绍道:“这位是我赵叔和秦姨的小儿子,赵收明。本来想给你介绍两个人,可惜敛晴姐不在府上,只能下次一起了。”


    “殿下你还不知道她,那丫头又去阙州找她小叔了。”赵平洋乐呵呵地笑,招呼着纪凛道,“别拘束别拘束,坐下吃些点心。”


    纪凛推辞不过,只好道谢接过,听得靳怀霜笑道:“敛晴姐是收明的亲姐姐,比我还大一岁,自小舞刀弄枪,就想要为国征战四方,及笄过后就常往姨父那里去,那一手长枪耍得可漂亮了。”


    与赵敛晴的英姿飒爽不同,赵收明一直都是很内敛乖顺的,靳怀霜给他拿什么就吃什么,然后小小声的道谢,双手将点心捧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吃。


    跟只小猫似的。


    赵平洋叹息:“收明就与他姐姐不同,没点血性。不过还好,这小子从小脑子灵,算数快,我看将来倒是个做生意的料。”


    “可不是,要不怎么说是赵叔你的儿子呢。”靳怀霜恰到好处扬起一个笑,“赵叔是户部尚书,管天下财库,收明将来要是能继承你的衣钵,难道还担心我大梁国库不足?”


    虽然不是浴血疆场的军人,但赵平洋的笑与赵平川一般爽朗:“那可借殿下吉言了。”


    “嗒”,一杯茶放到纪凛面前,他回过神,看见秦黯一撩衣袍在他对面坐下。


    他实在很难想象,那个躲在靳怀霜身后的小弟弟,如今已经变成了八面玲珑的秦老板。


    或许他该更早从秦黯的姓氏上窥见一隅。


    秦黯已经端起来抿了一口,看见纪凛不动,笑道:“怎么,秦老板的茶和赵老板的不一样?值得你发这么久的呆么?”


    纪凛摇摇头,看着秦黯眉眼弯弯,柔声道:“许久不见了,在想该如何攀谈。”


    “想如何攀谈就如何攀谈。”秦黯继续分茶,“如果你想问赵敬时是如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那我会告诉你,我所知也并非全部;如果你想问我是如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那我会告诉你,一言难尽;如果你想问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那我会告诉你,等赵敬时醒了,你自己去问他。”


    最后几滴茶点在盏中,秦黯伸手一摊:“纪大人,请。”


    纪凛端过其中一杯,想了想,问道:“谋反案后……赵氏和郑氏血脉,还有别的幸存者吗?”


    秦黯眼睫一眨,勾了勾唇:“怎么,纪大人想把这些人都安置起来么?”


    “如果有的话。”


    “大人可以歇一口气了。”秦黯放下手,认真地看着他,痛苦的情绪从一贯带笑的眼角眉梢慢慢倾泻,直到将他吞没,“没有了。大人以为九族抄斩是儿戏么?逃一个是侥幸,逃两个是奇迹,逃三个……那就要在大梁全境发逮捕令了。”


    纪凛的手一点点攥紧了茶杯。


    当年怀霜案发之时,赵平洋正带着秦黯在江南巡查田税,靳明祈下了九族抄斩的死令,派三法司即刻前往江南缉拿赵平洋父子,最终带回了两具畏罪自杀的尸首。


    尸首容貌皆损害严重,是上吊死在了一座燃着大火的房里,靳明祈嫌这是“脏东西”碍眼,看都未看,直接丢去了乱葬岗。


    如此说来……


    “想问我的故事么?其实很简单。”秦黯敛起目光,“纪大人,你深知我小叔小婶俱是冤枉,幕后推手又怎么会任由我父亲回到京城,哪怕皇帝当时已经对赵家下了杀心,但我父亲若是死谏,你猜猜皇帝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丝怀疑造反的真伪?”


    “所以,”纪凛蹙紧了眉,“他们绝不会让你们活着回京。”


    “是啊,拘魂道,这个名字耳熟吗?在赵敬时接管临云阁之前,天下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当真名副其实。”秦黯呷了口茶,苦得发涩,“我父亲带着我与我的贴身小厮星官东躲西藏,还是被发现了踪迹,千钧一发之际,星官将我藏在了草垛中,自己代替我的身份,被杀手一起推进房中、悬上房梁。”


    “一场大火,结束了这一切。”


    十四岁的赵收明躲在稻草之中,双手紧紧捂住嘴唇,连一声呼吸都不敢重。


    那些杀手,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他们身着玄色夜行服,像是阴曹地府里勾魂摄魄的鬼,熊熊烈火将他们的面庞扭曲成鬼魅的形状,赵收明小小地蜷缩在角落,只能看着火舌舔舐掉房梁上悬着的影子。


    爹爹……星官……


    就在这时,草垛蓦地一晃。


    他惊恐万状地抬起眼,一道玄色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二指拨开他头顶的草垛,眼睛里已经映出他惊慌的神情。


    那一刻呼吸都静止了,只听旁边男人的声音传过来:“还有没有活口?”


    他无助地与头顶那人对视,一动不动,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沙沙”两声,头顶那人松开了手。


    “没有了,哥。”那人声音清脆,还是个少年,“都杀干净了,父子两个,一个不留。”


    凛冽的晚风灌了满怀,那些人撤退后,赵收明终于跌跌撞撞从草垛中爬出来,捂着喉咙大口呼吸。


    然后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毁弃房舍,嚎啕大哭。


    秦黯将故事讲得轻描淡写,纪凛却听得五味杂陈。


    “咳咳。”秦黯清咳两声,道,“就这些了吗?我以为你还会想问我关于他的事。”


    “你都说了你也不知全部,与其一知半解,倒不如等他愿意告诉我时,悉数讲给我听。”纪凛饮尽最后一口茶,“这些年,苦了你了,收……”


    “我叫秦黯。”秦黯掀起眼帘,“叫我秦黯就好了。纪凛,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要问我,那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洗耳恭听。”


    “我不知你和赵敬时达成了什么交易,我也不知道你要帮他多少,这些我不关心,我只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他有一朵七瓣的莲花?”


    纪凛点点头:“知道一点。”


    秦黯深深地望着他:“你随我来。”


    那朵七瓣的、用玄铁打造的莲花被藏在观玄楼密室中,唯有赵敬时和秦黯两个人才有进去的资格,饶是纪凛略有耳闻,但看到那已经剥落了两枚花瓣的莲花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这莲花通体赤红,看起来如同用鲜血滋养,妖艳夺目。


    纪凛快步上前,伸手一摸,一道血线便渗了出来。


    “这花瓣锋利得很,每一个刀刃都被赵敬时打磨过数百遍,你小心些。”秦黯不紧不慢地提醒,然后带上了一副棉手套,示意纪凛靠近,“大人请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二指分离,中心的三枚花瓣就被拨开一道缝隙,里头寒光一闪而过,纪凛猛地缩紧眼瞳。


    “那是……一把匕首?”


    “是。”秦黯收回手,“一把匕首作为花心,相信大人清楚,这七枚花瓣各有其主,那么这多余的花心,第八枚刀,你猜猜是属于谁的?”


    答案呼之欲出,纪凛刹那间遍体生寒,一个字都说不出。


    秦黯便知他都明白了,边脱手套边低声道:“纪大人,虽然当年怀霜案祸事与延宁宫息息相关,但我不下一次告诉过赵敬时,不只是我,哪怕是赵氏、郑氏,都没有怪过他。”


    “但他不放过他自己。”


    七瓣血莲妖艳无格地望着纪凛,身上的红像是自赵敬时身体里抽离出来的血。


    “纪大人,我之前其实挺反对他见你的,因为我觉得你俩本就前缘未尽,既然不能相认,无非是增添烦忧。”秦黯缓缓道,“后来直到两枚花瓣掉落,我发现了这个,我才意识到,在这世上或许只有报仇才是他留下的意义,待万事落定,他就会弃世而去。”


    “我与他……虽无血缘,但实在是世上最后的亲人。”秦黯抬起脸,眸中有当年赵收明般怯生生的目光一闪而过,“我觉得,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留住他,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你。”


    那股熟悉的心脏酸痛再一次席卷了纪凛。


    他紧紧攥住心口那一块布料,直到揉皱,血莲之中迸发的寒光仿佛刺破的是他的心房。


    他不知他在原地站了多久,只觉得四肢都僵硬起来,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一刹凝滞的血液再度奔涌,纪凛回过头去。


    赵敬时醒了。


    第33章 阙州“我想去阙州,已经很久很久了。……


    饶是纪凛定力再强,但在他终于得知这人真实身份之后,终于再度见到这双眼睛,他还是下意识往前挪了一步。


    秦黯侧了侧身,不着痕迹地拦了他一把,适时道:“这不是纪大人来观玄楼找你,结果正撞见你醉了酒正睡着,我看他闲着无事,一个人也怪孤单的,索性就带他转转——顺带着看一下你们的战利品,不好么?”


    赵敬时抱着手臂靠在门口,显然是一副还没睡饱的模样,也不知将那话听进去几分。


    倒是秦黯连连摆手,很不耐烦的样子:“既然醒了,就赶紧把人领回去,上元节大好日子,观玄楼生意都快忙疯了,就这还要我做响导官,阁主大人,可真会给我揽活干。”


    “得了,秦老板,这点小事儿难得住你吗?”


    两人擦肩而过,赵敬时一拍秦黯肩膀,算是打趣也算是道别,旋即调转视野,好好地看了看纪凛。


    他冲纪凛长眉一挑,露出一个风流的笑:“纪大人,找我?”


    纪凛瓮声瓮气地憋出一个“嗯”。


    “何事?”


    赵敬时虽然举止一如往常,但说话还带着些浅淡的鼻音,显然是酒醉刚醒,对于方才纪凛在他榻边的喃喃自语毫不知情。


    可就是这样的无知无觉,落在一双清亮的眼里,却让纪凛怎样看都看不尽。


    那光芒明明与曾经别无二致,只是上扬的眼尾破坏了原来温润的杏子形,显得那样昳丽又那样灼灼。


    赵敬时见他不说话,直接走上前来,微微踮起脚,用手背抵着他的额,疑惑道:“不舒服么?没有啊。”


    “……阿时。”纪凛顿了顿,艰涩道,“我没有去顺华宫。”


    抵在他额间的手一僵,纪凛忙不迭补充:“我不会选什么千金小姐,更不会因一道圣旨就拜堂成亲,哪怕没有皇帝,我想弄死靳怀霁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绝不会拿此事作儿戏。”


    “大人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赵敬时收回手,干笑了两声,“还真当我很在意积不积德之类的事情?”


    赵敬时偏转了目光:“开玩笑罢了纪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你要不要成不成亲、愿不愿意成亲、与谁成亲,都与在下无关。”


    “如何无关?”纪凛急急反驳,在赵敬时投以疑惑目光时,那些濒临崩溃的神思终于收拢,他攥紧了拳,才将满腔翻滚的情绪压抑住,“……你早早选中了我一同帮你翻怀霜案,除了我的身份以外,难道不也因为早发现我对……怀霜非同一般的感情了吗?”


    他轻声道:“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赵敬时一怔,醉酒的头脑没能立刻将那这两件事的关系捋清,反被纪凛拉了一把,猝不及防地跌进怀里。


    纪凛之前也抱过他,却没有一次堪比这般用力,紧得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


    赵敬时下意识挣扎几下,可那力道还没落到实处,灼热的呼吸便在他颈侧烫了个哆嗦,随即离开了。


    “你——”


    “赵敬时,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纪凛声音低落,甚至带了些浅淡的委屈酸楚,“今日是我生辰,你都不祝我生辰喜乐么?”


    赵敬时摸了摸被烫过的地方,还有些回不过神。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凛期盼的目光渐渐低落,一点一点,像是流星飒沓而过,又归入寂灭虚无。


    “……罢了。”纪凛松开他,“抱歉,是我失态。”


    赵敬时愣愣地瞧着他,纪凛揉了揉额角,像是在这里待不住了:“不过我确实有事要与你相商,要不我们出去说……”


    “啪”,赵敬时蓦地伸手,一把拉住了纪凛的手腕。


    “纪大人。”赵敬时的语气中还有疑惑,但他还是说了,“生辰喜乐,长命百岁。”


    掌心的手腕一抖,然后猛地翻腕,握住了赵敬时的手掌。


    “谢谢。”


    一颗泪滴晶莹剔透地掉落,被房间里昏暗的光线隐去,谁都没看见。


    *


    纪凛借口出去找些茶来,两人才从那几乎要窒息的气氛中缓过几口气,赵敬时伏在案上,用力地搓了搓脸。


    醉酒当真误事,纪凛并不是个轻易失态的人,但那些支离破碎的反应又跟一把散珠一样,连不起条线来。


    莫非是皇帝那边……


    他正在胡乱想着,纪凛便端了茶水进来,他连忙坐直了。


    “不舒服就趴着吧。”纪凛熟练地扫开东西,掀杯倒茶,“喝点儿茶醒醒酒。”


    “多谢。”


    赵敬时接过来,茶盏一落在手中就烫得他一个激灵,还没放下,就直接被纪凛捏住底端移开了。


    “烫。”纪凛拿出另一只空杯,来回倒了几下,边倒边轻轻吹气,“慢点儿喝。”


    “所以,你是怎么逃过皇帝责难的?”


    那一烫像是把他烫清醒了,赵敬时看着翠色茶汤在半空坠落,问道:“否则以他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回来?”


    “不是我,是淑妃娘娘。”纪凛专注地给他倒茶,波澜不惊道,“我本是要去乾安宫一跪不起的,没想到一入宫被怀霖正好截到,他说是淑妃娘娘派他来告知我一声,淑妃称病,今日顺华宫的仕女宴不办了。事出有因,皇帝能有什么办法?”


    赵敬时眉心一蹙:“就这么巧?”


    “当然——没有这么巧。”纪凛用指腹碰了碰杯底,觉得温度差不多了,重新递给赵敬时,“淑妃应该是故意的。虽然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帮我至此,若说是感念师恩,倒也不必与皇帝作对,但无论如何暂且此事于我无碍,就先这么过了吧。”


    “江璧晗……”赵敬时在唇齿间喃喃了几遍这个名字,一时也没有头绪,“不过结论先不要下的这么早,毕竟此事已经在皇帝心里落成,待淑妃康复,估计还要折腾你。”


    “那他短期之内怕是折腾不上了。”纪凛自茶香间抬起头,向赵敬时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也是我想同你讲的事,正月底,皇帝派我作为督军,前往阙州一线,监察定远军。”


    一口茶含在嘴里,赵敬时喉头一滞,居然没有咽下去。


    纪凛察觉到他的失神,但还是问道:“我想让你同我一道,你愿不愿意?”


    喉结滚动,热茶下肚,赵敬时咽下那口茶,却像是惊醒了一部分灵魂,眼睛都亮了几分:“阙州,漠北,朔阳关?”


    “对。还有定远军。”


    “阙州……好啊。”赵敬时十指拢住茶杯,低低地笑了声,“我想去阙州,已经很久很久了。”


    外间的窗户没关好,话音刚落,正逢一缕风灌了进来,赵敬时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京城的风再怎么冷,也不比阙州那边的寒冷肃穆,朔阳关外积年不化的冻雪,千百年不曾倒塌的冰川,孕育的风都是凛冽的。


    赵敬时下意识抬起手,呵了呵气。


    七年来,他不是没想过要去阙州,可是有人掷地有声地告诉他:如果你想窝窝囊囊地去哭,那么我不拦你,尽管去,可如果你想为他们正名,为那冰雪下埋藏的忠骨伸冤,那有太多的事,比去到那里重要。


    如今,时机已成。


    该见的人,该敛的骨,该赎的罪,也该了一了了。


    赵敬时抬起眼,攒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那就多谢纪大人了,其实你不用问我的,因为就算你不主动邀请,我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会千方百计地让你带上我一起的。”


    “不用千方百计。”纪凛笃定道,“以后你要做什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告诉我。”


    赵敬时以为他在开玩笑:“哪怕是……”


    纪凛打断他:“无论什么,都可以。”


    纪凛是个不轻易承诺的人,因为他一旦承诺,势必践诺,接二连三的交付与信赖打了个赵敬时措手不及,他不得不正视起来:“……纪大人,你是背着我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吗?”


    “……没有。”纪凛捞过他的茶杯,伸手倒茶,“只是想通了,都说要合作,那么你瞒我瞒的没有意思,齐心协力,方能无往不胜,难道不是吗?”


    赵敬时仍觉不对,纪凛却已然收了神色,又是那样不动如山的坦荡与镇定:“我回去就差人收拾东西,你还要额外带什么吗?”


    赵敬时迟缓地想了想:“方才那朵七瓣血莲,带上吧。”


    *


    正月廿二,御史大夫纪凛作为钦定督军,浩浩荡荡地自京城出发了。


    京城至阙州再快也需十天半月,再加上皇帝钦定,所经州县无不夹道相迎,一路官话套话打下来,到达阙州时已经二月中旬。


    仲春和煦的风吹不到极北之地,阙州城城门上仍覆着霜雪,镌刻的阙州城三字犹有寒冰。


    “明日就入城了,直接奔赴定远军军营。”纪凛回到驿站房间,发现赵敬时早早地钻进了被衾里,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已与主帅通过书信,近日漠北调兵趋势紧密,定远军正日夜操练、枕戈待旦,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赵敬时点点头:“拓跋绥一死、消息一断,漠北必定慌张起来,担心大梁借故发难,索性先下手为强——以大梁无故扣留漠北将士为由发兵,虽然牵强附会,倒也有几分道理。”


    “是,明日同主帅当面聊聊,便可知分晓。”纪凛随手给他掖了掖被角,“冷不冷?”


    “不冷,没那么娇气。”赵敬时笑道,“担忧一路了,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给我披衣服,纪大人,你现在担心我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你没了我不知如何为怀霜案伸冤,我没了你不知如何将恶人剪除。”纪凛这套借口已经烂熟于心,“照顾你、担忧你,这不都是应该的吗?”


    “那好吧。”赵敬时欣然接受,“那在下却之不恭了。”


    次日清晨,阙州城城门大开,纪凛等人终于抵达阙州。


    怀霜案后,定远军主帅换了兵部的人,名为尚成和。纪凛前脚刚踏上阙州土地,尚成和后脚就带人迎了上来。


    “纪大人!纪大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幸会幸会。”


    尚成和恭敬地在纪凛面前长揖一礼,身上的铠甲笨重得很,弯腰时都带着铜铁碰撞的声响。


    纪凛还礼道:“尚将军有礼了,有劳亲自相迎,纪某惭愧。”


    “定远军上下听得陛下关怀,深感圣恩,区区迎接而已,道不尽我们对陛下的感念之情。”尚成和长臂一伸,“军中已备下好酒好菜,大人请吧。”


    “无妨。”纪凛竖起手掌,“几日前已经接到尚将军消息,既然漠北虎视眈眈,调兵频繁,在下身为督军,自当先去军营探查一番。”


    尚成和微不可察地一僵,就连脸色也微微难看了一瞬,旋即叠声道:“好说好说,那让在下引路,纪大人,请吧。”


    定远军军营距离朔阳关不远,一路走过去更是人迹罕至,荒凉不堪,纪凛跟着尚成和走在前头,时不时趁人不注意,转头看了看赵敬时。


    赵敬时裹着厚厚的大氅跟在后头,没有回望纪凛的视线。


    自从进了阙州,他的视线一直在乱飘,时而望向天上盘旋的苍鹰,时而望向那渺远的雪山冰川。


    纪凛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继续与尚成和闲聊。


    “到了。”


    练武场内,定远军并没有演武操练,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尚成和拍拍手,登时有小兵吹起号角,那些士兵往门口看了一眼,对于急促的军号置若罔闻,连站起来的动作都是慢吞吞。


    “干什么呢!”尚成和踹了一脚邻近的士兵,“没看见有大人物来吗?磨磨蹭蹭,成何体统!?”


    “大人物?”


    一道讽刺的声音自角落里响起,赵敬时不由得询声望去,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士兵坐在门口,面前摆着一只破碗,碗里还有未尽的酒液。


    那士兵一口气干了那残余的酒,把破碗一摔:“定远军缺大人物么?来来往往的,很神气吗?”


    第34章 凶险这幅身躯就再也动不了了。……


    “段之平!白日酗酒还口出狂言!你当定远军军法是废纸一张不成?!老子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尚成和脸色铁青,也顾不得纪凛等人还在场,撸起袖子就要去揍人。


    段之平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儿,挑衅地看着尚成和挥舞着拳头向自己走来,唇角的笑容愈发讽刺。


    眼看争斗一触即发,千钧一发之际,一只胳膊突然拦在尚成和眼前:“慢。”


    尚成和一顿,眼风扫过去,赵敬时披着大氅,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却敢以身拦他的拳头,还冲他微笑。


    他说:“尚将军请息怒,手下人犯了事,自然是要惩戒,不过眼下纪大人远道而来,自是希望先看看定远军境况,再者说了,您当着督军的面整治,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觉得定远军脸面无光啊。”


    尚成和斜着眼:“你是谁?”


    纪凛道:“此次督军,陛下命我自御史台带人出巡,此人乃是侍御史之一,姓时。”


    尚成和忿忿地放下拳头,冷哼道:“看在纪大人与时大人为你求情的份儿上,老子暂且饶了你,关起门来才好打狗,段之平,你且记着。”


    他深呼吸了几下,才冲赵敬时拱拱手:“时大人,方才多有冒犯,让您看笑话了,真是惭愧。”


    “将军这话说得就见外了。”赵敬时笑容不减,“请吧。”


    “请。”


    一行人继续前进,赵敬时在人群中脚步稍疑,回头望去,段之平面对尚成和的警告没有丝毫胆怯与恐惧,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里头满是鄙夷。


    赵敬时一顿,还是跟着人先走了。


    演武场上,定远军已经集结完毕。


    尚成和带着纪凛一行走上高台俯瞰,垂眼下去,纪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定远军是大梁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支军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这是赵平川一手训练出的精锐。


    他十五岁入军营上战场,两年间连下漠北七城,由此获封定远将军,自此,定远军也在他手中迅速壮大,成为一支强军劲旅。


    赵平川掌定远军时,军规军纪极度严苛,尤其重视演武练兵,因此演武场修得格外辽阔,操练时,方圆十里的大地都在震颤。


    可随着赵平川的死亡与获罪,如今定远军早不复昔日辉煌,人丁寥落,士兵全部集结后竟然站不满一个演武场,空旷的土地像是定远军衰落的无尽哀叹。


    寒风卷过凛冽的冷意,待尚成和与纪凛官腔打完,赵敬时直接钻进了备好的温暖营帐里。


    里头火盆烧得旺,赵敬时没将大氅即刻脱下,而是将自己更严实地裹紧了,纪凛进来时,正看他蜷成一团在火盆边昏昏欲睡。


    纪凛连忙快步走过去:“冷了?”


    “受不住的寒。”赵敬时打了个哆嗦,伸手拢了拢领口,指尖都泛着青白色,“阙州还是……太冷了。”


    纪凛的指尖与他交错而过,赵敬时拢好了,又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纪大人觉得如何?”


    纪凛搓了搓指尖撩过的一片凉,低声道:“嗯,是冷。”


    赵敬时一怔,笑了:“我是说定远军,纪大人想到哪里去了?”


    “误会了。”纪凛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往火盆里又扔了几块碳,“定远军如此溃散,尚成和功不可没,他是在扮猪吃老虎。”


    火光映出赵敬时脸上几分血色,他将手臂搭在曲起的膝上,又将头枕上手臂。


    “一军主帅,在勒令集合时手下懒懒散散,平素军营中酒水不忌,若是换个真心实意做将军的,早就军法伺候,以儆效尤了。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我、让朝廷知道,曾经皇帝担心会危及皇位的定远军如今再不成气候,皆是些放荡懒怠之徒。”


    赵敬时声音轻得仿佛呓语:“可是阙州是边境要地。”


    “所以,尚成和就是想让皇帝早日撤销定远军的建制和番号,毕竟当年定远将军身亡后,皇帝念着舆情与赵将军在百姓心中的威名,没有裁撤定远军,而是让旁人接手,本身就给这后来者留下了一个烫手山芋。”


    做得好,那是下一个赵平川;做得不好,那是将边塞安危放于水火之中。


    尚成和左右逢源,千里走钢丝,居然找出了一条平衡之道。


    “不过我倒觉得,这主意不会是他一个人定的,尚成和看起来没有那般聪明的脑袋,倒是那位段……”赵敬时眸色蓦地一沉,“谁——?!”


    说时迟那时快,孤鸿剑脱鞘而出,划过一道森然剑光,嘶啦一声刺破厚厚的毡布,钉入漆黑夜色里。


    赵敬时掀开大氅一跃而出,帐前已空无一人,孤鸿剑躺在地上,压着一摊新鲜血迹。


    他用手指沾了些:“难道是……”


    话音未落,纪凛已经拿着大氅从后头将他裹住,暖意自后背拥来,赵敬时一怔,这次感受到不过须臾便已经冻僵的手指。


    纪凛的脸色也不好看,不知是被那动静闹的还是怎么:“当心一会儿又着了凉。”


    “无碍。”赵敬时将指尖递给他看,又抬了抬下巴,“校场那边好像人多起来了,去看看?”


    “嗯。”纪凛用指腹擦去那一点血色,自然得让赵敬时都没反应过来有何不对之处,“估计是尚成和在处置段之平。”


    赵敬时眉间划过一丝忧色:“纪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你想保他?”


    “嗯。”


    赵敬时还在盘算着给出一个合理的缘由,但纪凛连犹豫都没有,直接点头应下:“好。真到万一时,我会拦着尚成和。”


    赵敬时抿了抿唇:“我是觉得……”


    “不必解释。”纪凛打断了他,直接拢了拢他的领口,“我会让你如愿。”


    校场上点了好几簇火光,一入夜天气更冷,段之平却被扒光了上衣,赤着臂膀,就这么被按在冰冷刺骨的铁床上,嘴唇都冻得青紫。


    尚成和手里拎着铁棒,缓慢地绕着他走,像是在狩猎后玩弄自己捕回的猎物:“段之平,你如今胆子是愈发大了,你这条命若是不想要了,早日知会本将军一声,本将军自会成全你。”


    “成全?难道不是我在成全尚将军吗?”段之平牙齿都在打颤,但还是冷笑道,“尚将军想让朝廷看到什么,我不是就在演什么吗?怎么,表演的到位将军还不满意?那将军你真是难伺候极了。”


    “放肆!!!”


    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抽在他的脸上,段之平被打得偏过头去,转回来时有鲜血蜿蜒自他唇角流下。


    尚成和指着他的鼻子:“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揣测我的意思!?”


    “难道不是吗?”段之平笑容愈发灿烂,“莫非将军就不怕如赵将军一般,忤逆了‘那位’的意思?”


    “你——!!!”尚成和怒不可遏地指着他,“打,给我往死里打!狗杂种,你还以为你是谁,还是那个耀武扬威的副将?我告诉你,定远军早变天了,朝廷也早变天了!你这般死性不改,倒不如殉了你的旧主!!!”


    隐在暗中的赵敬时身形一动,又硬生生按捺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铁棍砸在段之平肌肉虬结的背上,本就淤青未褪的脊背上刹那间青紫一片。


    段之平兀自忍了不吭声,紧紧抓着铁床,冷声道:“尚将军,只怕别会错了意,依我看,那位纪大人可不比‘那位’好相与,小心一着不慎,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就是第二个赵平川。”


    “给我打!!狠狠地打!!!”尚成和气疯了,厉声道,“打完了给我拖到雕像下头去!让他跪着!不许睡觉!不许穿衣!就这么跪一晚上!冻死了活该!!!狗杂种,贱骨头,去死吧!!!”


    沉闷的声音响了许久,段之平口鼻都是血,尚成和才终于发泄够了怒火,两名士兵上来架起已经陷入昏迷的段之平,一路把他往东拖去。


    军营与民区的交界处,那两名士兵终于拖到了地方,把人往地上一甩,其中一个踢了踢他,没反应,只好低声叹道:“你说你这犟脾气,非要与尚将军作对,哪次真把自己玩死了,还有谁能给你收尸了?”


    他们叹息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双手合十冲着白玉雕像拜了拜,口中默念了几句什么,才推推搡搡地走了。


    冷风拂过地上仿若尸体一般的人,四周寂寥无人,纪凛和赵敬时这才急忙向段之平跑去。


    纪凛随身带着创伤药,但这人实在伤得不轻,又在冷天中冻了这么久,几乎是顷刻间就烧了起来,连微弱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赵敬时从怀中掏出药丸给他服下,在纪凛询问的目光中解释:“保命用的,平时接任务凶险惯了,真到要死的时候含一颗,能延半日寿数。”


    纪凛看起来想说什么,但终究将话语与眼中痛色一同憋了回去,只是道:“此处不是治伤的地方,夜已深了,尚成和也不至于为了泄愤而专程过来查看,先把人抬回去救治吧,再待下去真要没命了。”


    话毕,他蹲下来,由赵敬时动手帮忙把人抬到他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纪凛捞住他的腿弯,听见段之平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呓语:“将……夫人……”


    纪凛眼瞳微闪,把人牢牢地背稳了。


    赵敬时扶着他们一同起身,看着段之平那青红交替的脊背,心下一寒,不由得叹了口气,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方才那两名士兵敬拜的雕像。


    只一眼,一瞬间仿佛血脉冻结,赵敬时的眸子蓦地一缩,这幅身躯就再也动不了了。


    第35章 慈母“我要剑指金銮殿。”


    “阿时?”


    纪凛背着段之平走了几步,没听见跟上来的声音,才发现那人仿佛失了魂一般僵在原地。


    “阿时!?怎么了??”


    他快步来到赵敬时身边,顺着僵硬的目光望去,干枯的树枝虚虚掩着一座白玉的雕像,久经风吹日晒,那人面其实都有几分斑驳不清,纪凛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那是谁。


    但赵敬时一眼就认出来了:“纪大人。”


    纪凛应声:“你说。”


    “他们这儿……居然立着孝成皇后的白玉像。”


    夜色都遮不住这人脸色惨白,唯有那艳丽的眼尾泛着猩红色,赵敬时摒着呼吸,嘴唇颤了几下,连呼吸都是抖的。


    半晌,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笑:“真稀奇啊。无事,我们走吧。”


    一路默默,纪凛背着段之平,无数语句从喉头划过,又在看到赵敬时平静的侧脸时咽回。


    虽然赵敬时身上伪装一层又一层,但在知道他是谁之前,纪凛就能敏锐地感受到他的各种情绪,这次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他无法言说的委屈。


    哪怕他表现得很正常,手脚麻利地给段之平处理好了伤口,纪凛还是明白,那些委屈就像平静海面下汹涌澎湃的暗流,没有一刻止息。


    因此纪凛一直没睡得很沉,一半的心神都牵扯在赵敬时身上,在他深更半夜轻手轻脚地起身时,纪凛几乎是立刻就醒了。


    赵敬时果然摘了件大氅,掀开营帐的帘子出去了。


    其实他自己也很久没有察觉到委屈这种感受了,有人心疼才会委屈,在成为赵敬时的那一刻,他就不觉得这世上还会有任何一个人心疼自己,满手血腥、满身罪孽,人人都道孤鸿是世间难寻的利器,可他最趁手的兵刃正是他自己。


    恨意、赌注,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只要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会让自己成为第一件也是最好用的牺牲品。


    可这一切都在见到郑念婉的雕像时功亏一篑。


    没有孩子不依赖母亲,幼年时受伤了第一个唤的人是母亲,长大后受了委屈第一个想倾诉的还是母亲,赵敬时站定在那座白玉像前,伸出冰冷的双手呵了呵气,仿佛又回到那年的明懿宫。


    那年先有朱砂案令他囚于延宁宫禁足,后有郑氏、赵氏全族下狱,入狱的消息传到延宁宫时,一同传来的是皇后上吊自尽的消息。


    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终于崩溃,他不顾父皇旨意闯出了延宁宫,明懿宫宫门大开,太医来来往往,甚至请了祈福寺的僧人来为皇后诵经祈福,而他被阻拦在殿外,他的父皇断绝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跪在宫苑里,十指深深插。入松软的雪中,将自己撞个头破血流,也没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


    大难不死后,他其实最想询问靳明祈的不是为何不相信自己,也不是为何不彻查怀霜案,而是一句——父亲,那天为什么不让我见娘?


    郑念婉那温柔的眉眼成了赵敬时一生求而不得的痛。


    赵敬时伸出手,轻轻地将落在雕像上的一根枯枝摘去了。


    雕像上的郑念婉坐姿端庄,笑容温婉,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以一国之母的慈悲慈爱注视着这片苍茫大地,赵敬时迟疑片刻,才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


    冰凉的触感握在掌间,赵敬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已经好久都不会哭了,只那么一颗,落在他与母亲的手背上,又渐渐干涸。


    赵敬时裹了裹大氅,矮身跪下,小小地伏在雕像的膝头,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短暂地再次当了一回少年。


    他用力地闭上眼,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郑念婉。


    那时郑尚舟与赵平川谋逆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心下疑窦丛生,却没有实证,靳怀霜每日在延宁宫中战战兢兢,心如乱麻,郑念婉的贴身女官却在此刻邀他去明懿宫品茶。


    他哪里喝的下去,再香醇的茶香也变得刺鼻,郑念婉倒是气定神闲,妆容与鬓发丝毫不乱,像那些风言风语与她无关。


    她放下茶杯,对儿子的焦虑视若无睹,只是问:“太子,本宫听闻最近你心神不宁,连课业都落下了些,可是有何处不解?”


    “我——”靳怀霜抬头,触碰到母亲不慌不忙的目光,难堪地低下头,“……母后,儿臣自小苦读诗书,便知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也一直将它铭记于心,可总是有人质疑儿臣为人子为人臣的诚心,儿臣……儿臣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郑念婉目光不变:“那太子觉得如何呢?”


    “人言自是不惧,行得正坐得直,儿臣当然没什么可避讳的,只是怕……只是怕父皇听信谗言,儿臣总想表露孝心忠心,却不知从何处起手。”靳怀霜坐不住了,冲郑念婉一跪,“儿臣请母后赐教。”


    郑念婉没有立刻作声,而是摆了摆手,屏退左右后又让他走上前来,靳怀霜走到她面前,还不等说什么,就被她拉住手,像小时候遇到难题了一般,郑念婉示意他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靳怀霜眼眶一酸:“娘……”


    “阿时,娘问你几个问题。”郑念婉温柔地看着他,“你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那么你一直遵臣礼、守仁孝,对否?”


    “是。”


    “那么好,娘再问你。你觉得你的父皇,他做错过吗?”


    靳怀霜愣了愣,没能明白郑念婉眼中划过的是何等情绪。


    靳明祈做错过吗?靳怀霜回想了过往种种,其实他一直不理解靳明祈对靳怀霁与靳怀霄的冷待与无视,身为君王自是要威严,但威严之外他也是父亲,合该有些温情。


    他也不理解靳明祈对郑念婉的疏离,正因经历过少年时如同寻常百姓一家三口那般的和睦,才更觉出靳明祈对郑念婉愈发君臣有别的隔阂。


    但他只是不理解,他从未想过靳明祈有错。


    君是天,父是天,靳明祈生来就是君父,是靳怀霜心里无法逾越的山。


    他的威名与尊严象征着这个国家的名望,他的旨意与决断维持着这个国家的运转,若他有错,那么天下万民还能信赖谁呢?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可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郑念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却也前所未有的坚定,“阿时,娘理解你对父亲的崇敬,但是他也是人,你已经长大了,除了孝与敬之外,娘还要命你,从此刻开始,你要剥离掉他所有的身份,只将他看成一个人来判断他。”


    “阿时,娘也不知是什么教得你这样,你太过善良敦厚,的的确确是个好孩子,但绝对不是一个好太子。”郑念婉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发,“你太重情重义,生在帝王家,这会害了你的性命,也会害了你的青云路。”


    那双温柔渐渐变得冰冷,赵敬时在寒冷的夜中睁开眼。


    “……娘。”赵敬时轻声叹道,“我有临渊身,却步青云端。你想说的是这个,对吗?”


    靳怀霜懂得太晚,不过幸好,赵敬时从来都懂得。


    所以他在接手拘魂道的第一日,便将其改名为“临云”。


    “一切都来得及。”赵敬时喃喃道,“我已经不在乎也不崇敬任何人了,什么君臣父子,我早就没有父亲。你知道吗,我有一笔大单子要完成,整整七条人命,我已经杀了两个。而最后一封未写出名字的人……”


    “他叫靳明祈。”


    赵敬时五指收拢,紧紧地攥住雕像的手指:“我要剑指金銮殿,让他在九泉之下向你、向外祖父、向姨父、向小姨、向赵叔秦姨、向赵氏郑氏两族共五百六十八人,谢罪的。”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真有魂灵,娘,求你,求你保佑我吧。”


    *


    赵敬时蹑手蹑脚回到营帐,床上却空空如也。


    他心下一惊,纪凛便撩起帘子走了进来,看起来还有几分困倦,一双眼是刚刚睡醒时的惺忪:“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赵敬时手指一蜷:“我……你干什么去了?”


    “起夜,同你一样。”纪凛若无其事地抓了一下他的手,“怎么这么凉,怕冷你还不多披几件衣服?”


    这借口找得顺手又合理,赵敬时借坡下驴,露出个心虚的笑:“这不是睡糊涂了么,忘记了,我这就回去暖和暖和。”


    话音未落,他立刻换了衣服缩进被子里,折腾了一天本就疲惫,不过片刻就睡沉了。


    纪凛躺在他身边,听着呼吸渐渐平稳,这才睁开眼睛。


    赵敬时在雕像那儿站了多久,他就陪了多久,无数次想出去将人拢进怀里,又怕惊了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只能硬生生按捺住。


    他听见赵敬时的呓语、哭泣和委屈,用力到掌心都被攥出几道月牙的白。


    “我帮你。”纪凛替他掖紧了被,“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无论那人是无名小卒还是九五之尊,你想要他的命,我都帮你取来。”


    *


    次日清晨,赵敬时醒时纪凛已经走了。


    昨夜睡得太晚,整个人思绪尚在混沌,赵敬时坐在床上醒了片刻的神,蓦地被颈间一道冷光吸引回了神思。


    段之平不知何时醒了,持着长剑抵在赵敬时喉咙口,哪怕那剑锋一直因他体力不支在颤抖,他也依旧气喘吁吁地逼问道:“你绝对不是什么时大人,你是谁?”


    第36章 速战“纪凛——!!!”……


    赵敬时冷静地看着段之平,明明被挟持的人是他,段之平却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胆怯,在赵敬时平静如水的视线中无所遁形。


    “你——”段之平手攥紧了些,“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赵敬时笑笑,“这话该由我问你,纪大人已经当着尚将军的面儿说了,我是御史台侍御史之一,姓时,段之平,我大发慈悲救了你,你居然醒来就是这般回报我的?”


    起伏的情绪牵扯到后背的伤口,段之平疼得蹙紧了眉,但手上剑还端得住,他艰难地喘息了几声,才终于咽下喉头翻滚的血腥气。


    “不可能。”他低声道,“侍御史乃是文官,可你手上茧子分明是习武之人才有的。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挥毫泼墨的文人,你是个武将。”


    赵敬时挑挑眉,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文人又怎么,武将又怎么?”


    “武将……你是来取代尚成和的吗?”段之平呼吸急促,双目沁血,“你不必取代他,曾经是块肥肉的定远军已经没有油水可捞了,你们的算盘打空了,滚吧,回到你们纸醉金迷、软玉在怀的京城里去享受吧,快滚吧!!”


    赵敬时抿了抿唇,还未说什么,段之平便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身形晃了晃,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背后的伤口全迸裂了,鲜血涌出,段之平的视线都变得模糊,只能大概看清赵敬时蓦地蹲了下来,旋即一阵药香拂过鼻端,清凉的药膏贴在灼热的伤口上。


    他想躲开,但手脚发软没有力气,只能任由赵敬时将药膏在他后背抹开,冰凉的药膏后是温热的指腹,段之平揉皱了膝头布料,声音低哑又痛苦。


    “滚吧,算我求你了,你们都是一样的。”他紧紧攥着拳,压下喉头一阵又一阵血腥气,“每一任督军都来,走时一定会带些什么,定远军就是这么被毁掉的,第一次带走了我们的主帅,第二次带走了我们的粮草,我们如今所剩无几,士气寥寥,只有建制和番号了,就这一些东西,难道还要夺走吗?”


    指腹一顿,赵敬时望着他痛苦的神情,突然叹了口气:“昨晚帐外偷听的人果真是你。”


    段之平唇角微翘,是个讽刺的笑容,声音却愈发微弱:“是我又如何,反正尚成和看我不顺眼,我也看如今的定远军不顺眼,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尾音几不可闻,段之平身子一歪,赵敬时猝不及防地被他砸进怀里,袖口蹭花了刚涂好的伤药。


    “段之……”


    “阿时。”


    营帐偏偏此刻被撩开,纪凛神情急切地闯进来,见状骤然僵在那里。


    段之平整个人都倒进了赵敬时怀中,上衣褪尽,红肿的伤口上覆了一层未干的药膏,大半却都蹭在赵敬时里衣的袖子上。


    赵敬时眼瞧着纪凛的脸色蓦地阴了下来。


    “纪大人,他昏过去了。”赵敬时不知怎的一阵心虚,“是他刚刚醒了,但是——”


    话音未落,纪凛直接将人从他怀里捞起,往背上一甩,那力道想必是不轻,撞得昏迷中的段之平都闷哼了一声。


    赵敬时眼睛一眯,下意识地替段之平抽了口气。


    “漠北有异动,定远军已经紧急集合出发朔阳关,尚成和也写了请援信,让相邻平、襄二州调兵支援。”纪凛语调冷得如耿仕宜死后那一晚二人对峙,“我去安顿他,你先跟上督军队伍。”


    他顿了顿,又从包袱中挑出一件足有三件大氅厚的外袍,兜头扔在赵敬时身上。


    “那边冷,多穿。”


    *


    漠北居住在冰川雪原之上,按照部落群居生活,之前的调兵事宜皆在部落内部进行,今早尚成和突收急报,说昨晚漠北各部突然紧急合兵,汇成一支庞大军队,正向着朔阳关前进。


    朔阳关伫立在阙州极北,外头便是茫茫雪原与连绵冰川,赵敬时裹着那件外袍,将寒风朔雪都挡在外头,但见尚成和冻得不住发抖,便知这温度已到了常人能忍的极低。


    “这帮畜生,打得人措手不及。”尚成和骂骂咧咧地丢掉窥筩,用力跺了跺快要冻到没知觉的双脚,恨声道,“这几日阙州又再度降温,极寒环境加上风雪天气,相当有利于漠北人作战,却极其不利我们——可探出了将领是谁?”


    探子急急从风雪中冒出头:“回将军,是陆南钩。”


    尚成和这次骂出了声:“操!陆南钩都派出来了,此战绝无善终。”


    “尚将军,大敌当前,切不可如此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


    尚成和脸色难看地回头,赵敬时拢着袖站在那里,脸上笑容不减反增。


    “陆南钩又怎么,就算是漠北王又怎么,定远军从前又不是没打过,怎么大人还没见敌手,先要给结果下定论了呢。”


    “时大人,御史台掌监察事,但行军打仗可不是靠嘴皮子。”


    尚成和本就对赵敬时好感不多,看在纪凛与御史台的面子上才对他客气三分,如今见他一而再再而三怼自己,再加上本就被漠北扰得心烦意乱,更是没了耐心:“要是说好话就能打胜仗,本将军带着定远军一同跟你说,看看能不能用好话把那帮畜生轰回老窝,如何?”


    “如果尚将军平时就是这般打仗的,那本官倒是知道为何定远军为何只能仰赖其他军队才能守住朔阳关了。”


    纪凛缓步走上来,轻描淡写地往尚成和与赵敬时之间一站,那挺拔的脊背便如同朔阳关外千年不化的冰川。


    尚成和的脸色霎时青红交加。


    “本官不知从前的督军是如何办事,又是如何同陛下禀告的,但此次大战,本官身在一线,就必须做好提醒之责。”纪凛偏头转向探子,“平州军与襄州军到了吗?”


    “到了,之前按照纪大人的吩咐,早早就在阙州外面候着了。”


    尚成和脱口而出:“之前你就——”


    “是啊,近几年来不都是如此?”纪凛拢起袖子,“莫非此战尚将军想独自迎战?可本官分明记得你之前不是这般说的。未雨绸缪,本官身为督军,替将军多想一步,不必客气。”


    他如此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倒让尚成和没了回嘴的余地,便只好悻悻道:“那便多谢纪大人提前筹谋,尚某还能少一桩烦心事。”


    纪凛不搭理他了,伸手搭上冰冷一片的墙砖,看向渺远的风雪尽头——有一支虎视眈眈的军队正在向这里全速前进,厉兵秣马、狼子野心。


    是场恶战。纪凛蹙了蹙眉。


    “但却也是一场短战。”


    赵敬时在他旁边,声音不大不小,瞬间吸引了城墙上所有人的注意。


    尚成和问:“时大人何意?”


    “字面意思。”赵敬时手指轮流扣在墙砖上,哒哒哒,像是在永不止息地盘算,“漠北在各部族之内调兵是易事,将调兵集结出战更是易事,但于他们而言有一件事难上加难。”


    纪凛动了动唇:“粮草。”


    “正是。”赵敬时侧首看向尚成和,“探子报了那么多次,尚将军,漠北可有紧急征调大批粮草?”


    “这个……”


    尚成和眼风一扫,探子立刻道:“属下无能,尚未探查出。”


    “查得出才奇怪。”赵敬时勾勾唇,“他们想要发动持久且大规模的战争,至少提前半年筹措粮草,否则漠北为何自始至终对大梁虎视眈眈——生存,一个国家生存出现问题,只能向周边国家发动战争,掠夺资源,漠北常年困于冰川雪原,物资匮乏,哪怕与大梁互市,但终究不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屡次进犯大梁。”


    “此次发兵突然,漠北又一路疾行,若是有粮草车,是不可能这么快的。”纪凛接道,“唯一一个可能,就是如方才尚将军所言,漠北看准了大梁不善冰天雪地作战,于是打算速攻,因此粮草也不会筹备很多。”


    “速战速决,打这种仗最好的解法就是不要与他们硬碰硬,只守不攻,以待他们弹尽粮绝,我们再度反扑即可。”赵敬时收了手,“无善终的不是我们,是他们。”


    尚成和探究地看着他:“……时大人倒是懂得颇多。”


    “在下幼时喜欢游历山川罢了,不是什么非比寻常的大事。”赵敬时笑笑,并不多解释,“不过,尚将军,在下还是需要提醒一句,这只是第一轮,漠北也并非没有后手,我们能只守不攻第一次,但却不能一直当缩头乌龟,以后的事……”


    “一直当缩头乌龟,那不就成赵平川了。”


    尚成和此话一出,仿佛风雪都默了默。


    “不过纪大人与时大人不必担心,赵平川是以此作胁,本将军虽然不如赵平川那般骁勇善战,但论以军挟政,本将军还是万万不敢的。”尚成和勾勾手指,“传我军令,朔阳关吊桥全部收回,严防死守,拖也要拖死这帮畜生。”


    *


    赵敬时估计的不错,漠北来势汹汹,精锐集结,却没有安营扎寨,一看就是做了速攻的打算,尚成和令定远军备好沙石木块,在漠北军撞门爬墙时,自高高的城墙上砸下,滚滚沙石砸落一个又一个漠北兵,漆黑的铠甲坠地就是一片红色的血。


    号角声在一片喊杀中盘旋升起,那群漠北兵仿佛抱着必死之心,远远望去黑漆漆一片,如一团浓重漆黑的潮水,迅速将朔阳关关隘裹挟。


    有漠北兵跳上城楼,瞬间与定远军厮杀起来。


    “襄州军在城下死守,不得打开城门!!!”尚成和撕心裂肺地吼道,“平州军与定远军一起杀!不能让一个漠北人跨过朔阳关!!!”


    城头混乱无比,当那汹涌的潮水扑面而来时,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就连纪凛与赵敬时都加入了这场厮杀,孤鸿剑用布条掩去了行迹,身上厚重的大氅掩盖了灵活的身形,也让赵敬时的武力压成了符合他侍御史身份的强度。


    “定远军是疏于训练了,”纪凛一剑刺破漠北军的心口,一把拉过赵敬时的手,将他扯到自己身边,“你且看看襄州军与平州军的士气,再看看定远军。”


    “都这个时候了,大人还不忘督军本职呢——小心!”


    赵敬时揽住纪凛胳膊,借力之下腾空而起,将拿着弯刀冲上来的漠北军一脚踹飞,孤鸿剑用力掷出,刹那间血溅三尺。


    他松开纪凛,足下一点跃至那尸身旁边,一把拽出孤鸿剑,带起一串洋洋洒洒的血珠。


    赵敬时抬眸,脸色蓦地一变:“纪凛——!!!”


    第37章 玉露“你叫我什么?”


    晚间攻势稍歇,朔阳关却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督军大臣纪凛受伤,性命垂危。


    那漠北兵挥舞着砍刀冲上城头,明明扑向的是尚成和,苦于周旋三四个漠北兵的尚将军借力打力,弯腰避开致命一击后,顺势将那一圈人悉数撞倒,最后一个正砸中被躲避开的漠北兵后背,那森然的砍刀就这么直直地冲着纪凛的肩头落下。


    意外猝不及防,赵敬时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他奋力一扑,砍刀在他眼眸间一闪,那一瞬他没有看清纪凛的神情,只觉得腰间一紧,眼前被温热的手掌盖住,旋即整个人都被纪凛挡在身下。


    然后刹那间,血腥味儿卷着寒风扑向了他。


    赵敬时一直守在床前,纪凛自受伤至夜间没有要苏醒的迹象,那双带着墨绿色的眼眸紧紧闭着,薄薄的两瓣唇苍白无血色,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军医来来往往好几拨,都说那伤虽然不及心肺,但创口实在太大,自左肩划落一直到右侧腰肌,如一条楚河汉界,将纪凛匀称的背部肌肉割成两半。


    这等严寒天气,又是战场前线,物资本就匮乏严重,为今之计最好是能尽快回到阙州城,但也不知纪凛的身体状况能否经受住颠簸。


    如果不能……如果不能……


    军医哆嗦着说不出话,赵敬时攥住拳头,紧紧闭上眼。


    “你们也知纪大人是何等身份,何等贵重,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给陛下抵命!”尚成和的吵闹声嚷得人心烦意乱,“去找药,就在这里找,路上万一受风受冷,纪大人出了什么意外谁担得起责任,立刻给我调药品过来,就算翻遍阙州城也要给我找齐全!!!”


    “……什么?那帮畜生又来了,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守着,其他人跟我走!!!”


    话音未落,尚成和就掀开帘子走进了营帐,那副嘴脸登时换上了谄媚的笑,还不等他说什么,赵敬时手一抬,是个不必多言的姿势。


    明明是个比他小上许多的年轻人,官职又不比他高,但尚成和还是在这一只手掌下感受到了说不出的威严,下意识地闭了嘴。


    “尚将军自去忙吧。”


    尚成和愣了愣:“时大人,你——”


    “走吧。”赵敬时不容置喙道,“走。”


    他的侧脸微微一闪,尚成和在那一瞬窥见了一个了不得的影子,双膝一软,差点儿跪下来,又在辨清那双艳丽的丹凤眼时稳住了身形,抱了抱拳告退了。


    军医出去熬药了,屋里不能受凉,热烘烘地用火盆暖着,四下寂静,唯有炭火烧灼时间或响起的轻爆声,赵敬时将身上那件外袍脱下来烘干,又给纪凛盖了一层。


    他目光凝在纪凛的脸上,蜷起的手指搁在膝头,迟疑片刻,才不过往纪凛那里挪了半寸。


    “我看到了,纪凛。”他闭了闭眼,颤声道,“在我扑过来的那一瞬,你在让我为你挡刀与你为我挡刀之间,选择了后者。”


    赵敬时默默了片刻,突然讪笑一声:“你傻不傻。”


    现在的纪凛无法向他给予回答,赵敬时也未希望他能回应,只是道:“人人都道纪大人聪明绝顶,连外……连郑丞相都这么说,说你是难得一遇的聪明人。怎么聪明人,也会办傻事呢?”


    “为什么?你……不该很讨厌我吗?抛却你我之间的交易,你不应该恨我如此贬低你的心上人,你又何苦……”


    他微妙地一顿:“是为了怀霜案,你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吗?你就……就这么喜欢靳怀霜吗?”


    纪凛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连呼吸都错了一分。


    赵敬时眼睁睁看出他的变化,居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终于伸出手,覆在纪凛的额头上,指腹带着微凉的温度,轻柔得像是一只立在荷尖的蜻蜓。


    “……惟春。”


    这两个字从唇中说出时,赵敬时自己先抿了抿唇。


    这还是他当年玩笑话时给纪凛起的字,说纪凛人如其名,性格又冷又硬,起字合该暖和一些,融一融这一脾性,正巧纪凛生辰又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是春日里欣欣向荣、阖家团圆的节日,所以还不如起字叫惟春。


    却不料,那一时的玩笑话居然被纪凛当了真。


    可只记得当年的人何止是纪凛。


    赵敬时杀过那么多人,早就不怕血腥与死亡,但看见纪凛的身姿如玉山倾倒的那一刻,他还是听见了自己耳旁嗡鸣的巨响。


    纪凛的不愿忘记,赵敬时的不愿提起。都是曾经炙热存在过的证明。


    原来它烧灼着,从未熄去。


    “不要有事,醒过来。”赵敬时的手指在他额角轻轻一点,“算我求你了。”


    *


    “大人有新消息传来吗?”


    炮火连天,大地巨震,仿佛要惊落天上星子,尚成和躲在掩体后,将怀中密信交给一旁的亲卫。


    亲卫将信折了折,收好了:“回将军,其他的消息暂无,只是对此次督军受伤的事,大人仍旧觉得有些不妥。”


    “纪凛不是个好相与的,段之平虽然话说得难听,但看人倒是准。”尚成和啐了一口,“美人美酒不要,金银珠宝不要,像是真的来‘督军’,这样的人最难办,还不如一了百了。”


    “大人也是担忧纪凛此人的敏锐与清高,不过幸好我们消息得的及时,在陛下下旨令纪凛前往阙州时,大人便已布局。”亲卫顿了顿,“不过此次受伤,万一纪凛未死,察觉出什么……”


    “难啊。”尚成和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纪凛是个位高权重的文臣,天天在府上读书习字,这种人体质本就不如我等久经沙场的军人,再加上那样大的创伤,只有等死的份儿。”


    亲卫犹有担忧,尚成和却示意他稍安勿躁:“放心,就算他逃过一劫,这一切也都与我无关,前线本就刀剑无眼、险象迭生,发生什么状况都正常,再加上场面那般混乱,谁又能看清——”


    尚成和咽回话语,转而道:“不说这个了,把信交给大人的同时告诉他,此战以后,定远军必被裁撤,藏在筑鹰楼下的东西,我也一定会完璧归赵,你去吧。”


    亲卫得了令,匆匆自掩体后跑过,尚成和抹了一把刀上血迹,再度支起长刀站起身。


    朔阳关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沉在此处,千百年来抵御着无数刀光剑影。


    如今,巨兽将塌,神将跌落,尚成和的笑容一闪而过,怒吼一声,再度冲入厮杀的疆场。


    *


    段之平是被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弄醒的。


    他艰难地睁开眼,赵敬时冰冷的侧脸吓了他一跳,旋即清醒过来。


    “你在找什么?”


    “玉露膏。”赵敬时埋头翻找,丝毫没有被此处主人发现行踪的慌张,“我知道你有,拿给我。”


    你是不是……


    段之平被他理所应当然的语气震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是我的营帐。”


    “我知道,所以玉露膏只有你这儿有。”赵敬时翻完了这箱去找那箱,“放在哪里了?”


    “时大人,你是否有些过于自然了。”段之平冷笑道,“我凭什么……”


    “凭我知道你有玉露膏。”赵敬时眼风一扫,“凭纪凛受伤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重伤的身体支撑不起清明的头脑,段之平艰难地思索着他的话,猛地瞪大眼睛。


    “等等,你——”


    玉露膏乃是七年前靳怀霜巡查北疆时带来的宫廷秘药,朔阳关将士受伤是家常便饭,玉露膏供不应求,因此靳怀霜离开时将配方也一并留下了,赵平川念及此物珍贵,并不常用,只在命悬一线的创伤时拿出来救急。


    “定远将军过世后,留下的珍贵物品,都在你那儿。”赵敬时一把拉过段之平,将他从怔愣中唤醒,“把玉露膏拿给我!”


    段之平眯起眼睛:“你到底是谁?”


    “我让你别废话!”


    孤鸿脱鞘而出,上头裹缠的布料被剑刃割开,段之平看到那篆刻的二字,眼瞳猛地一缩。


    “给我。”赵敬时的剑尖指着段之平的喉头,再过半寸就要见血,“段之平,我知道你是为了定远军,你不想裁撤建制与番号,所以你试探督军,打探尚成和与纪凛的关系,在确定二人关系并不牢靠后下手挑拨离间。”


    段之平目光闪烁,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害错人了。”


    赵敬时冷声道:“我是来帮你的。但是如果纪凛真有万一,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在床底!”段之平昏沉的头脑终于从浩如烟海的讯息中清醒过来,忙道,“就在床底!还有一瓶没用过的玉露膏,你自己拿!”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直到晨光熹微,最后一波军医才擦着汗从营帐中退出来,冲赵敬时拱手一礼。


    “多亏时大人带着的灵丹妙药,纪大人伤势得了极大的缓解,现在看来性命无虞。”


    赵敬时松了一口气:“他何时会醒?”


    “这个不好说,到底是受了伤,身体亏空,何时醒来要看纪大人本身的身体底子和状态。”军医捕捉到赵敬时微妙的情绪波动,立刻道,“不过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借您吉言了。”赵敬时颔首,瞥了一眼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段之平,“有劳,再给他看看吧。”


    “我……”


    段之平似乎想拒绝,就被赵敬时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后背,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他也是后背受伤,但伤势没那般危急,我所带伤药有限,就不给他用了。”赵敬时斜睨他一眼,段之平立刻缄默,“不过话说回来,此药是我家中祖传,不想示人,还望军医替我保守秘密。”


    军医带着段之平走了,赵敬时撩起帘子走回营帐,里头都是玉露膏清淡的药草香。


    没想到当年的善心居然兜兜转转报偿到了自己身上。赵敬时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纪凛的鼻尖。


    都说善有善报,可之前靳怀霜的所有都只招恶果,赵敬时不愿意承认,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靳怀霜的善意还是有些用处。


    “好好歇歇吧,惟春。”赵敬时轻柔地拂过他的鼻梁,“这些玉露膏,算是我还你一点多年情深。”


    指尖划到眉心,纪凛眼睫微颤,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他是要醒了吗?赵敬时慌忙收手,刚想起身离去,手腕被一把攥住。


    纪凛没有睁开眼,却抓的又稳又准:“……你叫我什么?”


    第38章 弈棋“你此次受伤,有多少是故意的?……


    营帐的门帘没关严,北风吹进来,几乎要将他一身冷汗凝结成冰。


    他听到了多少?


    赵敬时的手指下意识一蜷,纪凛的手从手腕落下,刚好勾到他冰凉的指尖。


    如同被火舌咬了一口,赵敬时猛地抽回了手。


    “纪大人……”他清了清嗓子,“……你醒了?”


    “嗯。”纪凛的手仿佛是下意识般地搓了搓,“刚醒,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惟春’,是你吗?”


    “我……”


    “真是混熟了。”纪凛没等他说完,自顾自道,“从前你不会这么叫我,我也……”


    剩下的话纪凛没说完,赵敬时那一颗悬着的心却慢慢放下了。


    纪凛微微掀起眼帘,看到的就是赵敬时那一副自然了许多的面孔。


    他勾了勾唇,想要抬起胳膊搭在额前,全然忘记后背的伤,这么一动,纪凛霎时倒吸一口冷气。


    “你做什么?!”赵敬时忙按下他的手,将被角掖了掖,顺带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再乱动了纪大人,军医说你这伤口创面太大,还需安心静养,一时半会儿不用下床了,需要什么你叫我就好。”


    他说完,想着纪凛昏迷许久不曾进水,于是又去转身倒了一杯温水过来,小心护着送到榻前,结果半天都没有回应。


    他狐疑着偏过目光,才发现纪凛动都没动,只一直专注地盯着他的侧脸。


    “你……你哪里不舒服吗?”赵敬时被他看得有些后怕又有几分心虚,“怎么一直看着我?”


    “……没事。”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纪凛手下的被单已经揉皱一团。


    纪凛眨眨眼,顺着赵敬时的力道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刚接过那杯水,身后的枕头就已经垫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杯子,微微晃动的水面上映出眼瞳尽头的墨绿色:“只是想起一些故人旧事。”


    赵敬时塞垫子的手一僵,心下顿时五味杂陈,只道积年旧习本能实在难改。


    他收回手,挨着床边坐了下来:“纪大人此次身负重伤,是天灾还是人祸,你心中可有把握?”


    纪凛怔了怔,旋即喝了口水润润嗓:“你觉得呢?”


    赵敬时的手指扣在膝头,不安地敲打着,那是他思考时的惯用动作。


    “天灾人祸三七分吧。”


    纪凛轻轻一讪:“我倒觉得二八,甚至是十成十。”


    赵敬时望过来:“十成十?怎么讲?”


    “定远军如今的境况你也看见了,几乎可以说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自定远将军牺牲至今已有七年将近八年,七八年的时间,饶是其他军队支援,怎么可能一直如此平衡,与漠北军打得有来有回,不温不火。”


    “你是说——”


    “我怀疑,或许是尚成和、更或许是他背后的其他人,甚至是朝廷中人,早已布下了一张更大的网,朔阳关的战火无非是表象,他们所图谋的东西远比阙州城要多得多。”


    纪凛咳了几声,重伤初愈,身体和精力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他攥住拳抵着唇,几乎喘成一团。


    赵敬时从他手中接过水杯,指腹在他的手背浅浅停留了片刻,正欲说什么,只听帐外遥遥传来尚成和的叫嚷。


    “纪大人!纪大人如何了纪大人!军医!军医呢!!!”


    赵敬时与纪凛对视一眼,随即立刻抽走了纪凛背后靠着的枕头,麻利地将床榻恢复成原样,在尚成和进屋之前,他手臂一撑,正好垫住缓缓纪凛的后颈,缓缓放他躺回枕头上。


    赵敬时手臂刚抽出来,尚成和就掀了帘子走进来,血腥气和火。药的硫磺味儿刹那间充斥在整个营帐里,纪凛没忍住,偏头咳了几声。


    “军医!军——”


    尚成和的叫嚷在见到赵敬时意欲杀人的目光时偃旗息鼓,目光一转看到苏醒的纪凛,唇角微妙地一抽,但很快就压住了,旋即端出一个喜极而泣的表情。


    “纪大人!纪大人你可算醒了!!怎么没人来禀告一下!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我怎么向陛下交代啊!!!”


    他几乎要扑上纪凛的榻,还不等近身,赵敬时二指一勾他铠甲后领,硬生生把人拖住了。


    “将军怕是刚从前线下来,”赵敬时松开手,轻描淡写地掸了掸二指,“纪大人刚醒,身子虚,闻不得您一身的硝烟气,军医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救回来了人,让您在陛下面前好有个交代,要是再被您推回去了,这账就不好算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极了,就连纪凛也频频侧目看了赵敬时好几眼,那人讥诮地勾着唇,把尚成和几乎说成了个紫皮茄子,偏生还没一句没道理,逼得尚成和只能搓着手。


    “是我太开心了,一时乱了分寸,不过时大人你讲话也忒狠了,不至于不至于的。”尚成和看着赵敬时不经意间划下的一条楚河汉界,不知为何还真的不敢忤逆他,老老实实站在后头,“纪大人醒了就好,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跟我说,纪大人的病情是当务之急,丝毫马虎不得。”


    “有劳尚将军费心了。”


    纪凛的声音低哑且虚弱,一听便知是真的在生死一线间走了一个来回,尚成和心底兀自可惜,听纪凛喘了两声继续道:“我此次受伤,想必也是给前线带来负累了。”


    尚成和忙道:“这话怎么说的,身在前线,哪能不受伤,纪大人是吉人天相,大难不死,是大好事,可不能这般自怨自艾。”


    纪凛无奈地摇摇头:“朔阳关本就物资短缺,尚将军之前也说过,前线物资匮乏,我在这里留着又成了‘当务之急’,哪里还躺得住?”


    “纪大人的意思是……”


    赵敬时适时道:“纪大人的意思是,留在这里怕会过多占用军备资源,眼下这等情况,纪大人也不好再在前线督军。不若让纪大人先行撤回阙州城养伤,前线诸事,自有尚将军做主。”


    尚成和垂眸,仿佛十分为难。


    “这几日来,我也看到了尚将军为将治军严苛,自然是放心的。他日在陛下面前,我也一定会如实禀告,将军文武兼备、才华横溢,只可惜眼下定远军散漫异常,才导致朔阳关军情时时紧急,倒不如重新改制,招纳四方贤才,将军才能更好统筹,调兵遣将。”


    “这话纪大人与时大人就说远了。”尚成和摆摆手,“为将者,什么战都能打,才是真的好统帅,无论如何都是为了大梁北大门。不过……”


    他话锋一转:“方才两位大人说得有理,纪大人在此处,一来不利于养伤,这里整日炮火连天,没个好觉睡,不利于养病之人歇息,二来……纪大人在这儿,我也在挂心,定远军如今的情况,二位是看到了的,只怕一个调度失误,那我真是罪在千秋。”


    尚成和又客套了两句,还将军医唤了来,再三叮嘱一定要好好照顾纪凛,护送纪凛一行平安回到阙州城,这才告辞离开。


    军医也道:“时大人,纪大人的伤怕寒怕风,下官先去准备保暖之物,待都收拾好了,再来接他上马车。”


    赵敬时一一送到门口,眼瞧着都走远了,这才回到帐内,顺手将门口躲着的段之平一同拽了进来。


    “慢些慢些,我背上的伤——”


    赵敬时根本没收着劲儿,把人往营帐里一推,严严实实地盖好了帘子,硬是一丝风都没透进来。


    纪凛见到段之平,不知想起哪层,长眉一挑。


    段之平根本没注意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是抓着赵敬时的手臂,急急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孤鸿……你不是时大人,你、你是临云阁阁主,这些年偷偷给定远军送钱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赵敬时一把抽出自己的手,自己捞了一张椅子坐,长腿一翘,懒怠地往后一仰:“你猜呢。”


    “可是、可是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玉露膏?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段之平眼神慌张地颤动,“我明明从未在定远军中见过你。”


    赵敬时眸色平淡:“是啊,你从未在定远军中见过我,我也从未是定远军中的人。”


    “那你——”


    “不过是受人所托。”赵敬时下意识瞟了一眼纪凛,“有人在临云山门前长跪不起,求我还定远军一个公道,并留下钱财,言说怀霜案后定远军处境艰难,让临云阁伺机出手,不为别的,只求保剩下将士一条生路,三餐果腹。”


    “那那个人——”


    “已经死了。”赵敬时放下腿,“说完就死了,江州难得大雪,偏生他上山那天大雪纷飞,他本就重伤,九死一生才爬到山门前,说完就咽气了。”


    段之平紧紧攥起拳:“起码告诉我他叫什么……”


    “没问,已死之人,完成夙愿即可,姓甚名谁无非是前生泡影,收钱办事,不需要问那么多。”赵敬时双手交叠搁在膝上,“所以,段之平,你现在可以相信了吗?相信你真的害错人了。”


    “那他呢?!”段之平蓦地抬起眼,伸手指向纪凛,“你多年暗中托举定远军,那他呢?我可以相信你,我可以相信他吗?!”


    赵敬时皱皱眉,还没等说什么,就被段之平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督军,督军可以相信吗?督军的背后是谁呢?我们又亡于谁的手上呢?难道、难道还要我们羊入虎口一次吗!?”


    段之平懊恼地抱住头,怀霜案后定远军的支离破碎在他午夜梦回时一遍一遍上演。


    他曾经有最意气风发的将军,有最同甘共苦的战友,他们一起枕戈待旦,一起嚼着冰雪解渴,也一起依偎着在寒风呼啸中取暖。


    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定远军一落千丈,昔日故友步入黄泉,他像是定远军留下为数不多的遗产,能与他共话旧事的人却早已捕捉不见。


    唯一留下的,只有定远军这面面目全非的军旗,尚存的建制与番号,与他一同存留在世间,成了记忆最好的回响。


    可是,他也感受得到许多人对定远军的憎恶。


    他们都不愿意再记起定远军或光鲜或晦暗的从前。


    于是段之平求救,以对抗尚成和的这种拙劣把戏为引子,试图引得一任又一任‘督军’的注意,借着伤势有落单于众的机会,才好偷偷与他们见面。


    然而‘督军’都对他的求救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身为赵平川的副将,他身份敏感,纵然没被一同打入叛党之流,但也勒令其此生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这些督军对他避之不及,如同京城的大门对他关闭,他跪在那里求不来一份上奏进言的机会,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哪怕只有一句,他的苦楚无法上达天听,他的心酸没有人愿意理解。


    他受过那么多次的伤,罚过那么多次的跪,也没能要来一次注视。


    所以他改变了策略,他知道尚成和的担忧,也知督军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因此借故挑拨二者关系,让他们无法在裁撤定远军一事上达成一致,定远军便又有了喘息的余地。


    “久久被冷落的人,突然被关切,你猜他是会觉得幸运,还是会觉得,这是精心设计的另一个阴谋。”段之平攥起拳,“临云阁主,我可以信你,但恕我直言,只要纪大人背着皇命,我就无法对他全无嫌隙。”


    赵敬时平静地看着他,就在他以为会被训斥时,赵敬时却点了点头:“好。”


    “……好?”


    “好。但既然你信我,那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赵敬时指了指门外,“跟我们一同回阙州城,我向你担保,你所希冀的事情,一定会完成。”


    段之平愣了愣,挨着纪凛还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仓促着爬起身,缓步离开了。


    终于都走了个清净,赵敬时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纪凛道:“一个两个的,心思还是真的太重了。”


    默默无声半晌的纪凛开口道:“我看你倒蛮游刃有余。”


    “是啊,游刃有余,因为还差一个人。”


    赵敬时目光灼灼望向他:“说实话吧纪大人,你此次受伤,有多少是无心,又有多少是将计就计?”


    第39章 漩涡只管跌进旖旎的梦里。


    二人无声地对视,到底是纪凛先败下阵来。


    他的神色难得有一丝心虚:“何时发现的?”


    赵敬时抄起双臂:“从你说‘想必也是给前线带来负累了’开始。”


    纪凛偏偏头,似乎没明白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我其实一直在想,无论是段之平挑拨离间,还是尚成和人面兽心,这些手段都不算太高明,按道理,你应该也不会对他们毫无防备,此次受伤固然是人祸,但纪大人你想设防,应该也不会避不开才是。”


    纪凛一挑长眉,示意他说下去。


    “既然不是被迫,那就只能是故意了。我本来也没想明白,有什么是你一定要受伤才能完成的事。后来看到了段之平,我才幡然醒悟。”赵敬时竖起一根手指,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如同他副将身份敏感一般,督军也是个引人注目的位子,若想在阙州查个什么,以督军之名势必重重遮蔽,倒不如以退为进,从漩涡中央抽身,才能看得清晰。”


    话音落地,如一支羽翼轻轻落在一片澄澈的湖面,不重,却荡起一圈又一圈震荡不息的涟漪。若不是伤重,纪凛几乎想把眼前人揉到自己怀里。


    你看,哪怕你我不曾相认,但这世上最懂我之人莫过你,最懂你之人莫过我。


    有些东西烙印在骨血深处,身魂不拘,生死不及。


    “还有……”纪凛咽下满腔苦涩的欢喜,续道,“七瓣血莲。第三个人。”


    “兵部尚书冯际良。”赵敬时喟叹道,“大人算得太清楚了。”


    七年前赵平川以军挟政,兵败朔阳关,那场被扣上叛乱罪名的战场上也有一位督军,正是被皇帝亲自委派的兵部尚书冯际良。


    而无论是赵平川因靳怀霁监国而拒不发兵,还是最终定远军于朔阳关外溃散,这些消息皆是由冯际良发的紧急军令,再未过第三个人的手。


    正因如此,当年真相到底是什么,也只有从冯际良口中说出,才能够振聋发聩。


    “果然,纪大人表面伤重,实则是给尚成和下了一个套。”赵敬时勾了勾唇,“提出因病退回阙州城,若成,则可以将手伸向七年前的以军挟政案,若不成,也可继续观望尚成和与漠北之间的关系。尚成和夹在中间,以为自己得了喘息,其实不过是窒息前的最后一口气罢了。”


    纪凛不语,这次是真的默认了。


    “不过纪大人这皮肉之苦可是真的实实在在。”赵敬时在他身边蹲下,一双眼睛辨不清情绪,“纪大人都这般卖力了,我临云阁自然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剩下的事交给我吧,大人好好养病。”


    *


    因着漠北军集结,阙州城已进入战备状态,百姓皆被疏散开来,青天白日的,大街却已经空空荡荡,只能听到风声在嘶吼盘旋。


    马车上安置了足够的软垫软枕,厚厚的棉被拥在纪凛身上,赵敬时与段之平一左一右坐在两边,中间燃起的熏香模糊了赵敬时闭目养神的容貌。


    段之平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临云阁主,还不知如何称呼?”


    “孤鸿。”赵敬时没睁眼,“或者阁主皆可。”


    段之平应了一声,突然问道:“孤鸿阁主,有没有人同你讲过,你长得有点像一位……很有名的人?”


    赵敬时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说起来那人也与怀霜案有关,你……”


    “你是想说,我长得像废太子,对吗?”赵敬时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纪凛,后者没有接招,专心地拢着被子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熟了,“你不是这般说的第一个人。”


    “或许,来你山门前求你的人,也是因为你的一副面孔,才敢将定远军托付给你。”段之平叹了口气,“或许是定远军未亡的战友,或许是九族抄斩下生还的血脉,也或许是……”


    “吱嘎——”


    刺耳的尖啸声呼啸而过,车夫的惨叫声伴着马车骤停,三人险些被甩飞出去,事发突然,赵敬时第一时间伸出长臂,将纪凛拥了个满怀,紧紧固定在了原处。


    他低语一声:“别动。”


    未等纪凛说话,孤鸿剑铮然脱鞘,赵敬时踩着那道雪亮剑光踹开马车车门,一跃而出。


    马车周围围了一圈黑衣人,各个脸缠缚面,目露凶光,赵敬时视线一瞥,笑了。


    “阙州城当真已经如同筛子一般了,尚成和也是个废物,居然就让你们这帮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他挑衅道,“是不是啊?陆南钩。”


    这个名字一出,段之平与纪凛眸色均是一沉。


    被识破身份的漠北人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揭下了脸上的缚面,露出那一半兽头刺青,是一张与陆北遥七分相似的脸:“小子,这是我与你身后人的事情,识相的滚远点儿,不然老子割了你的头下酒。”


    “听起来真吓人呢。”赵敬时指腹抚过孤鸿二字,轻笑道,“上次这般恐吓我的人,如今正在天牢里乖乖吃牢饭呢。哦,他的名字还与你有些相像,说‘陆’是我们大梁的姓,那他本来应该叫——步六孤北遥。”


    那一刹仿佛刺破了陆南钩最深处的伤痛,他怒吼一声,眼珠迅速充血,悲愤道:“居然是你,居然是你!!好好!正愁无处为我兄弟报仇,那么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


    话音未落,陆南钩猛地掷出数枚毒镖,如离弦之箭一般割破长空,四面八方朝赵敬时裹挟而来,只见赵敬时闪都未闪,手中孤鸿一转,赫然转出了残影,如在身前蓦地撑开一把大伞!


    乒乒乓乓,毒镖悉数被挡拆下来,最后一枚在剑尖绕了个及其刁钻的弧度,赵敬时反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抽,竟将打着旋儿的毒镖再度掷回。


    陆南钩已然扛出长棍,啪地一声将毒镖打碎在半空。


    “有点本事,小子。”陆南钩擦了擦鼻端,“看来今天无法赏你一个痛快了。”


    长棍挥舞着赫赫风声向他砸来,赵敬时足尖一点,脚下的土地霎时被长棍砸了个四分五裂,崩裂的泥土中,陆南钩对他穷追不舍,连那笨重的长棍都显得灵巧起来。


    孤鸿剑划出一记冷光,一旁助战的漠北兵猝不及防被一剑封喉,赵敬时反手抢过他们手里尚未松开的弓,将孤鸿剑搭于弓弦,长腿一伸,瞬间拉弓如满月。


    “到底是谁赏谁,还说不清楚呢,陆将军!”


    孤鸿剑随着话音一同飞出,陆南钩顶着长棍正面相抗那飞来利剑,剑刃势如破竹,将那长棍从中刺破,木头崩裂的声音震耳欲聋,陆南钩见势不妙,连忙将长棍扔开,在地面砰地炸开了一朵木花。


    尚未喘息一口气,只听耳边风声急变,赵敬时已从半空跃下,一脚踩在陆南钩肌肉虬结的肩头,双腿一拧,霎时死死绞住他的脖子。


    一口气没上来,陆南钩几乎要窒息,下意识往两侧撞去,颠簸间,赵敬时避不可免地被撞了好几下。


    他死死揪住陆南钩的头发,瞅准时机,猛地顺着陆南钩横冲直撞的力道弯去,腰身绷成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一把抓住了牢牢刺入地面的孤鸿剑,顺势松开双腿翻了下来。


    “咳咳咳咳——!!!”


    陆南钩狼狈地咳嗽着,双眼猩红,但见赵敬时拄着长剑起身,四周的漠北兵死伤一片。


    而赵敬时孤身一人牢牢护住马车,鲜血顺着孤鸿剑剑身滴滴答答下落,赵敬时手腕一震,鲜血淋漓而落,寒光毕现。


    陆南钩心下一沉,知道今日马车上的人是带不走了。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人?


    陆南钩深深地盯了一眼赵敬时,从一旁的漠北兵尸体上抽过缚面,匆匆撤退了。


    他一走,赵敬时这才觉得方才碰的那几下泛起了火辣辣的痛,他搓了搓胳膊,心道传闻中陆南钩的本事远在陆北遥之上,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些事了,赵敬时收剑入鞘,回身掀开车帘:“没事吧?”


    他眼瞳猛地一缩。


    车里遍地狼藉,段之平狼狈地跪坐在地,眸子紧缩,喘息剧烈,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一般,惊恐得冷汗直出。


    纪凛已经下了榻,单手撑住他:“你怎么了?”


    赵敬时刚想伸手,却被段之平一把拍开。


    “那个人……那个人……”段之平眼瞳颤抖着,“我见过他!我见过他!!!”


    纪凛蹙着眉,一下又一下地安抚:“陆南钩是漠北赫赫有名的将军,你们在战场上见到过也是……”


    “不、不是朔阳关,不是战场!!”段之平抱着头,似乎是不敢置信一般,“七年前,将军还在……夫人也……他、他就在……在阙州城里出现过!他在阙州城出现过!!!”


    纪凛猛地抬眼,赵敬时已一把薅起他的领子:“你说什么!?什么时候!?陆南钩什么时候在阙州城出现过的!?”


    “七年前,六月……就在六月!!!”


    赵敬时双手一松,居然被这一句话惊得险些随段之平一同瘫软在地。


    隆和二十四年,六月,皇帝病重,令肃王靳怀霁监国,坊间传言皇帝意图更易太子,此时朔阳关突发战乱,兵部尚书冯际良作为督军前往战场,发紧急军令回京:


    赵平川闭城不出,不予反抗,以边疆安危逼迫皇帝收回成命,要求皇帝下旨更改监国人选。


    否则,他就要将朔阳关与阙州城,一并送给漠北人。


    *


    段之平喝了安神药后沉沉睡去,手里一直死死牵着赵敬时的衣角,待到彻底睡得沉了,才松手放他离去。


    纪凛去隔壁换衣服了,赵敬时关上段之平的门,手却没从门扉上离开,整个人都靠着门板滑了下去,疲惫地坐在地上。


    还有许多事没搞清,赵敬时拄着头,用拳头狠狠捶了两下。


    陆南钩在隆和二十四年六月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但若当年赵平川的以军挟政是真的……


    赵敬时勾了勾唇,自嘲道:“靳怀霜,那你比我想的还要废物。”


    凉风习习,吹得赵敬时额前一片冰凉,不知过了多久,他眸色一动,看见纪凛抱着旧衣裳站在门口,烛光幽幽,将他的神色也照得闪烁不定。


    “换好了。”赵敬时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一时想事情出了神。去休息吧,我去找人给你上药。”


    他走过去想要接走那换下来的衣服,没使什么力气地一拽,纪凛没松手。


    “阿时。”纪凛沉思片刻,才道,“其实你今天说我的打算,还有一件事,没有算在内。”


    赵敬时满心满眼都是陆南钩突然出现于阙州城的曾经,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我其实将计就计故意为之,还有一个原因。”


    纪凛的手指攥紧了,借着拉衣服的力道,一并把赵敬时拉了过来。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赵敬时这才醒过神来,觉得这一切仿佛不太对劲。


    纪凛耳尖绯红,一向高冷的脸上难得有一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但他还是要把话说完。


    方才他站在那儿,看见赵敬时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说起。


    索性不说了,他还有别的方式能让赵敬时摆脱前尘旧梦,暂且寻一处安宁之所。


    若赵敬时真要以自我折磨为赎罪之道,那纪凛就偏要将他从挣扎的漩涡里拉出,让他只管跌进旖旎的梦里。


    “伤口好疼。”纪凛脚下一个踉跄,二人肩膀相贴,不知是谁将谁揽进怀里,“替我上药。还有……”


    第40章 互利“让我摸摸你。”


    不对劲。


    何时也没见过纪凛这般脆弱,赵敬时脑中空了一瞬,下意识用手指抚住纪凛的脊背,耳畔顿时传来一声闷哼。


    他立刻又攥紧了拳,不敢再碰纪凛的后背,那些怀疑的念头霎时偃旗息鼓。


    “你别这样……”赵敬时有几分无奈,尾音都带了些不由自主的软,“你这样我没办法把你送回屋里。”


    “真的疼。”纪凛在他耳边轻喘,“估计是……方才换衣服时扯到了。”


    赵敬时默默了片刻,只好小心翼翼地从他胳膊下穿过,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我会走得慢些,疼了便告诉我。”赵敬时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纪大人,身上有伤就不要再逞强了,一会儿你先擦擦身上,我去找人给你上药。”


    纪凛正抬腿迈过门槛,闻言顿时脚腕一软,差点儿连带着赵敬时一同都撞在门框上。


    慌乱中他又去护住赵敬时的肩,手背撞在木头上咣地一声响,一声冷气就倒抽在赵敬时耳畔。


    赵敬时:“……”


    纪凛:“……”


    “纪大人。”赵敬时不得不承认,时隔多年,或许他也不再了解纪凛,“……你是不想让我走吗?”


    纪凛不言,手依旧揽在他的肩头,手背红肿一片。


    赵敬时这次是真的长长叹了口气:“知道了。你别乱动了,我替你擦身,然后再给你上药。”


    *


    赵敬时打一盆热水回来时,纪凛已经单手脱完了上衣。


    屋内点了灯,影影绰绰地照耀着他的上半身,阴阳分明,反倒显得他骨肉匀亭,白皙的肌肤上是蓬勃的朝气与力量。


    赵敬时早知,纪凛高瘦却不清弱,哪怕他是个文臣,手中三尺冷锋依旧能夺人性命。


    但不知怎么,赵敬时突然觉得喉头一涩,下意识看了眼窗。


    外头寒风呼啸,纪凛眼下受不得冷,因此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摇曳的枯枝侧影。


    “怎么了?”


    纪凛感受到他神情的凝滞与迟疑,不由得蹙了蹙眉。


    “没什么。怕你冷。”


    赵敬时将帕子扔在水里,欲盖弥彰地伸出二指,贴了贴他温热的肩膀肌肤。


    纪凛看着他苍白的指尖,突然就沉默了。


    屋中唯有火盆噼噼啪啪地作着响,赵敬时收回手,下意识捏了捏耳垂,像是被烫到一样。


    “……不冷就好。”他轻咳两声,自水中捞起帕子拧干,贴在纪凛的颈侧,“冷了跟我说。”


    赵敬时的指尖裹着帕子沿着肌理缓缓抚下,明明那帕巾并不单薄,但纪凛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赵敬时手指的温度,比漠北人长刀留下的伤痕还要灼其血肉。


    怎么会这么热?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还有几分渴。


    赵敬时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手下力道一个没注意,正压在纪凛心口的位置。


    砰砰、砰砰。


    杂乱的心跳声扰得人意乱情迷,赵敬时不由自主抬眼,正望进纪凛垂落的眸子里。


    两人贴得几近,赵敬时的鼻尖都快抵在纪凛的下巴上,细小的汗珠挂在上头,纪凛一动,就被柔软的下颌蹭走了。


    “阿时……”


    纪凛眼中情绪翻涌,那抹墨绿色在此刻化成潺潺流动的水,于目光交汇间款款流动。


    赵敬时手一错,帕子就落在了纪凛的腰腹间。


    他刚想低头去捡,纪凛猛地抬手,一把盖住他的双眼。


    “……纪大人?”


    “别擦了。”纪凛声音喑哑,几乎都快被逼疯了,“直接上药吧。”


    “……哦。”


    赵敬时重获视野时,纪凛已经翻过身去背对他,那道狰狞的疤落入赵敬时眼帘,刺得他长眉一皱。


    玉露膏放在一瓮白瓷罐子里,上头以梅花花枝做柄,掀开盖子后香气扑鼻,仿若真的有一枝寒梅盈盈绽开。


    赵敬时深深吸了几口气,用勺子挖出一些托在指腹上,轻手轻脚地贴近了纪凛的后背。


    指腹落在伤痕上,伴着梅花清幽的香气,屋子里没再有人说话,赵敬时掩饰地屏住呼吸,不让那灼热的气息出卖他杂乱无章的心事。


    方才有帕子隔着还好,如今肌肤相贴,赵敬时的手指不听话地想去触碰更多,不止那暗红色的疤,还有纪凛突出的、形状漂亮的蝴蝶骨,还有那如山峦起伏的脊骨……


    他心底暗骂一句,焦躁地用另一只手揪了揪领口,试图扇些冷风进去。然而环顾四周,火盆烧得极旺,怎么吹都是一股灼热的躁意。


    这屋子怎么会越来越热。


    赵敬时用力地闭了闭眼。


    不就是上个药么,明明我之前给段之平上药时也不是这般……


    等等。


    那一刻赵敬时骤然醍醐灌顶,焦躁倏然远去,将纪凛方才语焉不详的话语连接成线,汇成了一瓢冰水自头顶浇下。


    他顿时清醒过来,清冽的梅香扑鼻而来。


    纪凛动了动:“阿时?”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手指再度落下,却也不是那般灼热的指尖了,“……纪大人方才说,你将计就计故意为之还有一个原因,莫非是想让我也替你上一次药?”


    那个“也”字咬得极重,纪凛张张口,赵敬时就道:“我之前还诧异纪大人当时的表情,现在想来,看见段之平衣衫不整地由我上药,纪大人怕不是吃味了?”


    纪凛蓦地掐紧了指尖。


    “所以……”赵敬时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论断,“纪大人,还是把我当成了靳怀霜,对吗?”


    因为看成了靳怀霜,所以会吃味,会想独占,会暧昧会缠绵,会意乱情迷、情不自已。


    那一刹仿佛屋中火盆悉数冻结,纪凛听见自己的血液冻僵的声音。


    仿佛过了亘古般绵长的岁月,他支起身子,转过头来望着赵敬时:“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人露出个笑:“是与不是,都是大人的自由,而我都不介意。我早就跟纪大人说了,让你开心开心又不会怎么,如果能让大人更死心塌地同我合作,你把我看成谁都不要紧。”


    纪凛定定地看着他:“……那么你如何想,又待如何呢?”


    “互利共赢,各取所需。”赵敬时轻揉着指腹的药膏,“你可以把我当成靳怀霜看待,想要我给予什么‘靳怀霜’的东西,我都会尽力来满足。同样的,纪大人,在任务未完成之前,你要帮我到最后。”


    “否则——”赵敬时的指腹在自己的脸侧轻轻一刮,“我事若败露,你连我这抹影子都找不见了。”


    纪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含笑的眼,试图穿透那又被拉起的伪装,看清他深处灵魂的神色。


    但那太难了,赵敬时的伪装出神入化,只有片刻融化,旋即又冰封千里。


    他喉头艰难地一滚:“可以。但我不需要你给予我什么‘靳怀霜’的东西,我也不需要更多,我只有一个要求。”


    赵敬时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让我摸摸你。”纪凛伸出手,“……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样子,行吗?”


    赵敬时一怔,那只手就已经抚上了他的侧脸。


    好奇怪,明明不是第一次碰他的脸,但这次抚上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其实我一直想问。”纪凛的指腹擦过他的眼下,“这张脸……怎么就会长成这样呢?”


    赵敬时抿了抿唇,那只手就落了下去。


    “还有这道伤,怎么弄的?”


    压在颈侧的手指带着凉意,赵敬时垂着眸,就在纪凛以为不会回答时,赵敬时开口道:“我们这种人,能进拘魂道,你以为是通过什么方式?”


    他自问自答:“当然是……拿命。”


    “拘魂道不相信懦弱,这世道也不需要懦夫,想要进拘魂道,要么是有能杀了所有人的能力,要么是有能不怕死千万次的胆气。”赵敬时勾了勾唇,“大人不妨猜猜,我是哪种?”


    “惟春。”纪凛压住那道伤,答案已经太过明晰,“叫我惟春就好。”


    不等赵敬时应答,纪凛便松开了手:“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以你的身手……一定是前者。”


    一定是后者。


    赵敬时有能杀了所有人的能力,那一定是因为靳怀霜有不怕死千万次的胆气。


    数万个名为靳怀霜的骨骼,打碎、重组,才成了赵敬时的魂魄。


    他痛之所痛,苦不能语。


    半晌,赵敬时方道:“夜深了。早些休息吧,惟春。”


    *


    次日清晨段之平被药香苦醒。


    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放在床头,赵敬时端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来的书,正看得入神。


    “……孤鸿?你——”


    “喝药。”赵敬时单手捞起药碗,看都不看就往段之平怀里一塞,“喝完我有话问你。”


    那药又苦又涩,段之平本咽不下去,赵敬时变戏法似的又在手心里翻出一枚蜜饯,大有你乖乖喝完我就给你的架势。


    段之平一捏鼻子灌了。


    最后一口药汁进肚,蜜饯紧跟着就滚进了他的喉咙里,段之平难过地等着蜜饯在嘴里化开,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书卷上。


    他咬着蜜饯含糊道:“阁主大人还有闲情逸致看书?”


    “我学识不好,文化不高,读书补补。”赵敬时翻了一页,“没办法,只会打打杀杀,段公子见笑了。”


    段之平摆摆手:“我也不过就是个粗人,真要论学问还得是我们太子殿……”


    察觉到赵敬时睨过来的目光,他又咽了回去:“罢了,读书那么多有什么用,逃不过阴谋算计,也玩不过心机手段。还不如阁主大人一剑定乾坤。”


    赵敬时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然后把书一扔:“看你都能闲聊了,那我直白问了。”


    “你说。”


    “你说隆和二十四年六月在阙州城内你见过陆南钩,所以,当年定远军兵败,当真是由于定远将军闭城不出,错过了最佳的发兵时刻,才在朔阳关被击溃的?”


    段之平含着蜜饯的腮帮子蓦地不动了。


    赵敬时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他也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阁主大人,所以,你们至今没有人知道当年定远军兵败的全貌,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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