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怀霜“我一直都没有原谅过我自己。”……


    赵敬时的目光一寸寸移上去,正望进靳相月溢满了眼泪的双瞳。


    她都听到了。赵敬时想。


    阶梯太狭窄了,靳相月一个人就能拦住他的去路,赵敬时避无可避,只好垂眸道:“小人参见懿宁公主。”


    靳相月的瞳孔痛苦地缩紧了。


    面前这个人她不久之前绑架过,诘问过,他有着一张酷似自己兄长的容貌,却比之还要艳丽三分,在祈福寺的地牢中,被自己讥讽为东施效颦,为人影迹。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母亲,明懿宫春来花影葳蕤,她坐在母亲的怀中,听她温柔的嗓音轻缓地说话。


    “兰儿、兰儿,喜欢这个小名吗?”记忆里的母亲辨不清面目,如同站在一旁的哥哥,因为她知道他们都已故去,于是给他们的五官蒙上了一层不忍细看的纱,“因为我们兰儿是七月七日兰夜生的呀,这个名字最合适了。”


    她听见自己稚嫩的嗓音脆生生地问:“只有我有小名,哥哥没有吗?这对哥哥不公平呀。”


    母亲柔软的手紧紧抱着她:“当然有的。”


    “是什么?是什么?”


    “是娘亲很喜欢的一个字,定四时成岁,千秋万岁都在其中,你哥哥小名叫——”


    阿时。


    赵敬时看她久久不言,心下一横,绕过她就要离开。


    靳相月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染了蔻丹的五指嵌入赵敬时的皮肉,似乎渴求着肌肤下涌动的血脉给予她更多的证明。


    赵敬时眼神一沉,反手握住她的腕,轻而易举地卸掉了她的力道,转而仓皇地大步往上跑,却只听耳边风声一僵,扑通一声——


    他惊讶转头,靳相月重重跪在阶梯上。


    赵敬时脚步便再也迈不开了:“你——”


    靳相月仰着脸,泪光闪烁看着那张相似却不同的面颊,殷红的嘴唇开开合合几次,只能问出一句:“……为什么?”


    赵敬时要去搀扶她的手停在半空。


    靳相月见他不动,情绪更加激烈:“你还在怪我,是不是?”


    “你还在怪我当年轻而易举相信了靳怀霁,你还在怪我引起了一场大火,是不是?”靳相月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你的脸……你的脸……是不是也是……”


    “不是。”赵敬时艰难又坚定地吐出二字,“不是。都不是。”


    靳相月说不下去了,只能看着他的进退维谷而哀哀哭泣。


    赵敬时别开眼:“公主金枝玉叶,是天之骄女,小人不过一草芥一般的下人,请公主起来吧,小人也要回去了。”


    他不认我。


    靳相月握住被体温熨得温热的平安扣,痛苦地伏下身。


    赵敬时待不住了,立刻就要走。


    “哥哥。”靳相月将平安扣紧紧攥在掌心里,像是倾诉,像是道歉,“兰儿这些年过得好苦啊。”


    赵敬时的拳蓦地攥紧了。


    纪凛问他,为什么对靳相月网开一面?


    他知道靳相月当年的走投无路,纵然清思宫大火由她引起,但始作俑者是靳怀霁。


    那是他亲妹妹,本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可怀霜案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山峰压下来,失去至亲的人又何止是靳怀霜一个人。


    而被扣上弑兄罪名,被愧疚与煎熬折磨长大的靳相月,那年她才仅仅只有十岁。自此岁岁年年,举目无亲,皆是敌手。


    “你我血脉至亲,”靳相月趴伏在梯上,戚哀道,“为何不告诉我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任由我折辱你,你还听我讥讽你,为何不训斥我责骂我?!靳怀霜啊,靳怀霜啊!靳怀霜——!!!”


    一双手将她的痛苦轻轻捡拾,赵敬时半蹲在她眼前,将她扶起来。


    “不哭了。”赵敬时重新掏出一张干净帕子递给她,“不哭了。”


    靳相月那浓妆艳抹的面庞后掩藏着如少时一般的脆弱:“哥……”


    “兰儿,有件事情你必须要明白。”赵敬时很疲惫了似的,轻声道,“你已经……没有哥哥了。”


    “你是高贵的公主,是皇帝念及孝成皇后年少夫妻情深而偏爱的女儿。可靳怀霜是背负了弑父谋逆罪名的逆臣,是自作自受死于大火中的罪人。而我……”


    赵敬时自嘲一笑:“我是清思宫余烬里爬出来的鬼,是用恨意才能活下去的魂。”


    靳相月满是心疼地望着他。


    “你如今成婚了,便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不要再将自己陷在旧事中,那太痛苦了。”赵敬时伸手,拂过她微乱的额发,“走不出来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兰儿,我没怪过你,当年的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与你无关,所以,你也要放过你自己。”


    “以后我要做什么,也与你无关,今日我们走出刑部大牢,我依旧是纪凛府上下人,你依旧是懿宁公主,不要来找我,你才能平安。”


    靳相月手一点一点攥紧裙摆,猝然抬头,露出一个惨笑:“是吗?哥哥,可惜,我也走不出来了。”


    “当年清思宫大火之后,我就知道天家无血缘,更无亲情。靳怀霁那个贱人、靳怀霄那个蠢货,再加上靳明祈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我当年就发誓,我一定会弄死靳家所有人。反正我也没有九族了,母后、外祖、小姨、姨父,都死了,我什么都不怕。”


    赵敬时皱皱眉:“兰儿……”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韦正安吗?你以为我是真得爱他吗?你错了。”靳相月残酷地勾起唇角,“我不爱他,一点也不。我只是单纯因为他是韦颂塘的儿子,当年赵、郑两家的案子背后他也做了不少手脚,我嫁给他,只是为了拿到当年韦颂塘陷害赵郑二族的证据。”


    “所以哥哥,不要推开我。”靳相月抓住赵敬时的手腕,“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拿到。有了我,宫内宫外,你就有了一条康庄大道。懿宁公主的身份多好用,我会帮你,当年的靳相月只会哭泣,连个生辰贺礼都能成为杀害你的引子,如今不会了。我长大了,哥哥。”


    望着她几近疯魔的面孔,赵敬时这才悲哀地意识到,怀霜案毁掉的人何止刀下亡魂。


    它让许多人面目全非,恨意交织,变得不人不鬼,如他自己,如靳相月。


    但是……


    赵敬时摇了摇头:“我其实没有什么要你帮的。”


    “那我等你。”靳相月目光灼灼,“我知道你是谁,只要你需要,随时随地告诉我,我也会去盘查韦颂塘当年的罪行,哥哥。我们是郑家最后的血脉了,你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呢?”


    她微妙地一顿:“纪凛知道你是谁吗?”


    赵敬时表情一僵:“……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靳相月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他真的见异思迁,移情别恋了?那个负心汉——”


    “不是,不是,没有。”赵敬时手忙脚乱地按住要去跟纪凛拼命的妹妹,忙不迭道,“是我自己有意隐瞒的。”


    “为什么?”


    赵敬时定定地看着她不理解的眸子,突然长叹了口气:“兰儿,方才的话你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吗?”


    方才?


    “赵敬时和靳怀霜,不能也不会是一个人。”赵敬时道,“你说你一直觉得害了我。那么我呢?怀霜案那么多条人命,当真与我无关吗?”


    靳相月一怔。


    “这些年啊,其实我一直不断地在想,如果我当年真的谋反了,是不是姨父不用战死,外祖不用处斩,母后不用自尽。姨父手里三十万的兵,我为什么不反呢?”赵敬时目光怔忪,“是不是反,才是对的?”


    “更或许,我不是东宫太子,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他认真地看向靳相月,“所以,怀霜案的惨剧,那么多人的死亡,真的与我无关吗?”


    靳相月听懂了:“你一直都没有……”


    “我一直都没有原谅过我自己。”赵敬时替她说完,“当一切结束,或许最该赎罪的人,是我。待到尘埃落定,‘赵敬时’便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届时,我会去和母后、和外祖、和小姨姨父重逢,对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解脱。”


    靳相月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赵敬时五指冰凉,像是一具毫无生机的尸骨。


    “你留不住我。”赵敬时惨然一笑,“没有人留得住我,包括纪凛。所以,与其让他知道我短暂地回来过,倒不如早早接受我已然故去的事实,这样于谁都好。”


    “答应我,帮我保守秘密,好吗?”


    *


    赵敬时回到纪府补了一觉,起来时已经到了中午。


    “醒了。”


    纪凛坐在床帏之后,突然出言让还在犯瞌睡的赵敬时吓了一跳。


    赵敬时刚想说些什么,就被纪凛截过话头:“拓跋绥死了。咬舌自尽,血流了一地,耿仕宜之死和元绥之死他交代得明明白白,但和陆北遥之间的交谈自始至终都撬不出来一句。”


    赵敬时的神思慢慢回笼,但还是掩唇打了个哈欠:“那就从陆北遥那边下手就好了,拓跋绥是块硬骨头,你们肯定问不出来,这点事儿纪大人何必与我……”


    “是你干的吗?”纪凛打断了他,“是你,杀了他吗?”


    赵敬时放下手,眼神亮晶晶地望着纪凛。


    “我在他掌心里发现了一枚莲花瓣一样形状的刀锋,很锋利,触之即伤,入狱前已经检查过拓跋绥随身所携所带,这种东西他带不进去。”纪凛目光如炬,“是你吗?”


    赵敬时轻声笑了一下,屈膝将胳膊搭在上头,然后将头也歪了过去:“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这么着急,就一定要杀拓跋绥灭口?”


    “是啊,不是大人说去看看战利品,赵某却之不恭,只好从命。”赵敬时交叠起双臂,颈子弯成一道柔软的弧度,“不料啊,一见面果然发现这人很招人恨,于是就手起刀落做掉了,没想到你们还没问完,真是不好意思。”


    他语调轻快,人命在他口中不过寥寥数语,听不出什么不好意思的情态。


    纪凛顿了顿,却道:“在怀霜案中,他扮演了什么角色?”


    赵敬时悠悠道:“反正人都死了,大人不妨猜猜看?”


    纪凛抿唇:“……朱砂案。”


    “真聪明啊,纪大人。你看,我就说不需要我多言什么,你一定能领会我的意思,所以我们一拍即合。”赵敬时笑得眉眼弯弯,“是啊,朱砂案,倒不如说是红纱案,大梁太医认不出那是漠北红纱毒,以为只是朱砂,否则,靳怀霄和拓跋绥当年怎么会泼脏水泼得那般利落。”


    他看见纪凛膝头的布料骤然被揉皱,便视若无睹地偏开目光,继续道:“我不知大人对当年事情了解几分,据我所知,隆和二十四年六月,皇帝病重,久治不愈,后来发现是中毒所致,于是大搜六宫,最终在延宁宫发现了那包红纱毒。”


    纪凛一字一顿道:“这是靳怀霄放进去的。”


    赵敬时垂眼:“是呀。”


    “当年怀霜心疼他这个三弟自小没了母亲,于是吃住都在一处,延宁宫里想偷偷摸摸放进红纱毒,轻而易举。”纪凛语调是说不出的寒凉,“拓跋绥与靳怀霄狼狈为奸,一人使毒一人嫁祸,这对主仆当真是……”


    “纪大人。”赵敬时掀起眼帘,“我觉得你想现在就把拓跋绥的尸骨抽出来鞭尸,亦或者是冲到瑞王府去杀了靳怀霄。”


    纪凛闭了闭眼。


    赵敬时说对了。


    当年波澜接二连三,靳明祈与靳怀霜的父子关系跌到冰点,朱砂案可以说是将摇摇欲坠的靳怀霜彻底推下悬崖,却没想到,幕后黑手居然是被靳怀霜庇佑如此之久的三弟。


    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手背上一凉,纪凛睁开眼,是赵敬时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纪大人,面对废太子的事永远这般不冷静。之前要临云阁杀了靳怀霁是,此次又要冲动了。”赵敬时拍了拍他的手,“你可不是这般莽撞性子之人,在下真的很好奇,你对废太子真的如此……一往情深吗?”


    纪凛眉间躁意一松。


    赵敬时偏过头去,循循善诱道:“讲讲吧,在下好奇已久,都帮大人解决拓跋绥了,还不能换一个你与废太子的过往听听吗?”


    纪凛不由自主地问:“……你想听什么?”


    “大人想讲什么?”赵敬时大方极了,“讲什么听什么,我不挑。”


    纪凛抿了抿唇,眼中沉下痛色。


    靳怀霜刚死的那年,纪凛每时每刻都在煎熬,连呼吸都会带起心脏的抽搐,几乎快要被伤心溺毙。


    但他不能一直消沉,靳怀霜不能枉死,他必定要为其谋一个公道,于是只能强迫自己挺起脊梁,将那些与靳怀霜故事刻意封存在脑海深处,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赵敬时今日这般一问,他却发现,原来与靳怀霜相处的每一刻,还是会那般清晰地印刻在脑海中,不仅没有随时间的逝去而褪色,反而一次又一次加深了那双清澈的眼瞳。


    那是他们的少年时。


    人人都道京城富庶繁华,可当年的纪凛只能将双手深深插。入京城的淤泥中,觉得与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


    都是一样的冷。


    他被踹了好几脚,因为他实在饿得不行,从包子铺上偷偷拿了两只热包子来吃,没送进口中就被老板发现,被狠狠打了一顿,那两只包子也被摊主嫌恶地丢给了野狗。


    他抢不过,只能无力地趴在地上看着,看着那几只野狗为了包子争抢得口涎四溅,然后争相离去。


    此时此刻,衣衫褴褛的少年在熙熙攘攘的集宁大道上如一颗不起眼的石头,只有被践踏碾碎的命运。


    隆和二十年,盛夏,纪凛对那一年的酷暑记忆犹新,无父无母,无依无靠,露宿街头,食不果腹,交织成了纪凛惨淡的十五岁。


    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在这里被饿死,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打死。


    可笑堂堂天子脚下,居然连栖居的方寸之地都不存在。


    纪凛想笑,但笑又牵扯到他受伤的身体,他又只能闭上嘴,细密的疼痛渐渐爬满他的神思,晃眼的日头即将把他晒化。


    耳朵贴着泛凉的地砖,重重的马蹄声在集宁大道的另一头响起,纪凛猛地睁眼,道上的人无不低呼避让,但见两匹高头大马冲散了人群,上头骑着与他年龄相仿的富家子弟,尚未褪去稚嫩的脸上丝毫不掩饰的恶意。


    “滚!都滚开!被踩死了小爷不负责啊!”


    劣性的笑声比马蹄声还要刺耳,纪凛挣扎着要躲,可受伤的手臂和双腿都用不上力气,不过眨眼间,那还沾着淤泥的马蹄已经高高扬起,转瞬要对准他的脑袋踩下来!


    完了。


    纪凛用力闭上眼睛,他已经闻到了马蹄上那股踩过草叶的气息,清新的味道仿佛一把夺命的镰刀,对着他摇摇欲坠的生命献上最后一击——


    “嘶——!!!!”


    骏马惨烈的嘶鸣声划破长空,纪凛还保持着将头躲在臂弯下的动作,那股草叶的味道却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儿。


    “谁!?敢砍我的马?!活得不耐烦了!?”


    被砍了马腿的富家子被直接掀了下来,跌跌撞撞好不狼狈,另一个见状也赶紧拉紧缰绳跑上前来,检查友人是否受伤。


    被摔的那个怒不可当:“你知道小爷是谁吗!?说出来让你跪着从集宁大道哭到我家!!”


    “就是!你是哪家的?滚下马车来道歉!!!你不跪着磕三个响头叫我们俩句祖宗,这事儿没完!!”


    两个富家子一唱一和如同两挂炮仗,对面的马车却依旧安安静静。


    动手砍马腿的车夫慢条斯理地收了长刀,问了里面人一句什么,这才恭谨地退了半步,掀开车帘。


    似有所感,纪凛心有余悸地从臂弯里抬起头,正撞进一双明亮的眼睛里。


    马车上的少年正从里面微微探身出来,模样清秀俊逸,一双杏眼里如同含了清泉般明亮,他没理会那两个上蹿下跳的富家子弟,反而向纪凛走来。


    他打扮低调但贵气,纪凛这些日子被这种衣装的人非打即骂,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对方却直接向他递过来了一只手。


    “没事吧?”那手掌不大,但语气却温柔,“可有哪里伤着了?”


    纪凛极快地瞥了他一眼,辨不清这人用意,只好谨慎地摇了摇头。


    “还说没伤着,这怎么可能没伤着,你躲都躲不开。”少年叹了口气,“请你稍等我一下。”


    纪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少年直起腰转过身去,掷地有声道:“道歉。”


    对面那两个上蹿下跳的炮仗被无视了许久,已然点燃了怒火,闻言更是怒不可遏,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冲上来揍人。


    少年不躲不避,略一勾唇,只见人群中骤然闪过几道迅疾的影子,在那两个富家子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便被一把按了下去。


    砰的一声,两个人的膝弯被重重踹了一脚,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少年缓步走到他二人面前,冷声道:“道歉。”


    变故来得太快,他们反应过来的那一刻破口大骂:“你知道爷爷是谁吗?居然敢让老子道歉,你——”


    布包干脆利落地堵住了他们的嘴,剩下的脏话被迫咽了回去。少年这才满意,双手缓缓负到身后,朗声道:“大梁律法有言在先,城内官道上不可骑马疾行,两位瞧着是富贵出身,莫非家中未教过?”


    那两个富家子口中含糊着说不出话,少年也不急,又走近了些:“凡骂人者,笞一十。这条你们家中也未教过?”


    “两罪并罚,不会道歉是吗?无妨。正巧今日将这道理一并教了。”少年拍拍手,方才冲上来的随侍立刻将那两个富家子拖起来,“带走。”


    其中一个富家子挣扎得满脸通红,终于把口中布包吐了出来,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


    “我算是什么东西?”少年眉眼弯弯,一枚令牌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亮眼的弧线,落在那富家子身旁随侍的掌心,“那让这位少爷看看,本宫算是什么东西。”


    随侍抬起手,令牌正面刚好朝上地躺在掌心,赫然是“延宁宫”三个大字。


    延宁宫,大梁东宫,历代太子所居之所。


    他是……


    东宫太子,靳怀霜。


    靳怀霜挑了挑眉,没再管那两个从炮仗又变成了被掐住脖子的大鹅,转而又在纪凛面前蹲下。


    与在那两个人面前的骄矜不同,靳怀霜垂下那双温润的眼睛,只用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纪凛的手臂和腿,听到对方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像是被惊到了一样把手收了回来。


    “抱歉,”他轻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哪里受伤,你还能站起来吗?”


    纪凛试探着动了动,未果。


    靳怀霜倒是着急了:“好了好了,你别动了。你坐我马车上,我带你去看大夫吧,万一真伤到筋骨,可就不好了。”


    纪凛闻言一愣,靳怀霜已经起身去安排了,徒留他一个人还没回过神。


    他听见了方才那两个富家子口中喃喃的“太子殿下”,自然也知道此人身份不凡,但……


    他看了看自己泥泞不堪的手臂,相形见绌般的回避了目光。


    来京城这么久,遭遇的无不是冷眼与嫌弃,可这小太子他……他……


    容不得他想完,靳怀霜已经差人来搬他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东宫卫一手托后背一手抬膝弯,就这么把他抱上了马车。


    马车上点了香炉,三面都是软垫,就在东宫卫迟疑的时候,靳怀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把他放在垫子上呀。”


    “……是。”


    从小便是天之骄子的小太子不懂,但纪凛已经从东宫卫的迟钝中明白了他的疑虑,因此刚被放好,他就挣扎着要从那华贵柔软的垫子上下来。


    靳怀霜刚放下车帘,见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按住他:“你做什么?!”


    “殿下,小人……”纪凛喉头发涩,五指在破旧的袖口下藏了藏,“小人怕弄脏了殿下的车驾。”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靳怀霜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原地,“垫子而已,脏了洗就是了,还能比人命重要?”


    这话不知触动了纪凛哪处伤痛,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可是殿下,在很多人眼里,这皇家御用之物就是比小人这等卑贱之人要金贵得多。”


    靳怀霜神情微妙地望着他。


    “就好比今日之事,那两人一看便是官宦之后,殿下为了我得罪他们,实在是……”


    “我看你这讲得头头是道的,不像是小乞丐啊。”靳怀霜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在他疑惑抬眼时报以一笑,“懂得挺多啊,读过书?”


    纪凛一怔:“……殿下?”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用说这种道理给我听?”靳怀霜捞起一支香箸,打开香炉盖子拨了拨,“本就是他们不遵法度在先,险些伤你在后,让他们给你道歉不是应该的吗?”


    “而且,本宫不能徇私枉法,大梁律法在上,我若现在就看在他们的身份上而网开一面,以后大梁岂不是要乱了套?”


    “不能偏私是本宫修的第二课。”靳怀霜转眼望来,“视天下臣民如一家,是本宫修的第一课。”


    “天下万民,都是大梁的子民,在性命一道上,没有人比谁更高贵。我救了你,也是因为不想看他们伤害无辜性命,这与他们是谁没有关系,与你是谁也没有关系。”


    纪凛张了张口,突然忘记了该说什么。


    靳怀霜仿佛也不想听他说了,而是粲然一笑,道:“还没有问过你,我叫靳怀霜,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笑如春风拂面,时隔多年也不曾忘却。


    纪凛从此与靳怀霜相识,养伤日子里,这位小太子总能抽空去看他,虽然他从未对靳怀霜直言过自己的身世,可靳怀霜仿佛并不关心一般,只与他将经论道,高谈阔论。


    二人越来越投契,靳怀霜察觉到了纪凛读书一道的天赋,待他好时,直接将其引荐给了自己的外祖,当时的丞相郑尚舟。


    那是一条通天之路。


    郑尚舟名满天下,乃是当世大儒,靳怀霜将纪凛引荐给他做学生,让纪凛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才得到名师指点,更是一日千里。


    不出一年,在文华殿朗朗读书声中,靳怀霜就看到了侍读打扮的纪凛。


    小太子抱着书从殿中翩然跑出,对着衣冠楚楚的纪凛左看右看,和平时与纪凛引经据典时的严肃不同,此时的靳怀霜少年气十足,意气风发又神采飞扬。


    纪凛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刚想开口,这人却蓦地转头,不理他了。


    纪凛惶惶无措:“……殿下?”


    “你看,我就说吧。”靳怀霜猛然回头,马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划出一道令人心神目眩的弧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时还说自己是无名小卒的你,如今摇身一变,要成我师父啦?”


    思绪戛然而止,纪凛抚上心口,闷闷地痛。


    接受不了,依旧接受不了,哪怕已经过去七年,再从记忆中翻出靳怀霜的音容笑貌,他还是会心痛到无以复加。


    赵敬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痛苦,一言不发地推了杯茶过去。


    纪凛抬起眼,那抹墨绿染上猩红色,看起来有些凶。


    赵敬时不闪不避地看回去:“……真想不到,大人原来少年时如此落魄,与废太子的相遇又如此的……惊奇。”


    纪凛捏过茶杯,一饮而尽。


    “我记得之前我风寒未愈,有一次四殿下来听说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要让我相陪习武。”


    赵敬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唇边抿了一口:“小小年纪,满口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还说天下万民都是大梁子民,达官显贵之人只是极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是苦苦生存的芸芸众生。身为皇室子弟,若是心存偏私,岂不是大部分子民都要受苦受难?”


    纪凛没说话,赵敬时哑然一笑:“我当时就很诧异,纪大人明明是最懂人心险恶的,却偏要养出一位纤尘不染的君子。我当时便不信这道理是你讲的。因为你与我一样,都不相信‘公平’,自然也不会信这种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纪凛喃喃重复了一遍,笑了,“的确,我也是拾人牙慧。”


    “靳怀霜的下场可不好。”赵敬时握着杯,“四殿下学什么废太子啊。”


    纪凛挑挑眉,只听赵敬时继续道:“要做到不心存偏私,势必会得罪一群显赫之后,平素还好,真像怀霜案发时,那便是墙倒众人推,废太子不仅死在皇帝的猜忌、母族的势力上,还死在过于清白正直的性格之中。”


    纪凛瞥他一眼:“你觉得他错了。”


    赵敬时将茶一饮而尽,不置可否。


    “可他当时对于我而言,很不一样。”纪凛喟叹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求生无门,是怀霜给了我一条通天之路,将我从淤泥中拔起。所以于我而言,他过于单纯也好、过于正直也罢,他都不一样。”


    “他善,那我便恶。他白,那我便黑。我会永远在他身后,替他扫清那些他不懂的、或者说不愿懂不愿行的事情。”


    赵敬时意味不明道:“但总有些事,是不能假手于人的。”


    “所以……我食言了。”


    纪凛当时跪在清思宫废墟前,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


    他清清白白的殿下,死在这里。


    “笃笃笃”,两人各异的心绪戛然而止,北渚推门进来,行礼道:“大人,夏大人传来消息,说瑞王殿下状态不对,请您一同过去看看。”


    以靳怀霄的性格,现在估计已经在疯癫的边缘,纪凛看了一眼赵敬时,却发现对方也站起身。


    “我同大人一道吧。”赵敬时换上那副谦卑的模样,“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好随机应变。”


    瑞王府已经被三法司封锁严密,派了重兵把守,但哪怕如此高墙深院,还是能够听到里面阵阵惨叫,就算是大白天也令人不寒而栗。


    夏渊已经到了,万分为难地看着纪凛和赵敬时,哀叹道:“先进去再说吧。”


    惊恐的惨叫声是从一间小小的佛堂里发出的。


    据瑞王府下人供述,这里其实没有供奉佛像,靳怀霄在建府之初策划设计了这座佛堂,又不知道为什么弃之不用,神神鬼鬼的风言风语传出来,因此大部分下人都没有靠近过。


    除了靳怀霄的贴身小厮,颤颤巍巍地说靳怀霄其实总会去那里待着,但里面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正当夏渊担心刺激靳怀霄脆弱的情绪,要不要徐徐图之、先安抚一下再进去时,赵敬时已经提起一脚,砰地踹碎了脆弱的门扉。


    木屑飞溅,靳怀霄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他缩在供桌边,惊慌地抱进桌腿,凌乱的发丝里是惊慌失措的眼,他看着赵敬时站在门口,嗓子里哆嗦着抖出一句。


    “二哥……”


    赵敬时在看到佛堂里面是什么的一瞬间,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第25章 牌位“你不为他,我为他。”……


    纪凛蓦地拉住赵敬时的手腕,瞥见屋内情形,眸色也是一沉。


    靳怀霄发丝凌乱,手中紧紧抱着一个牌位。


    那牌位用了上好的檀木,只可惜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稚嫩又单薄,显得有几分滑稽。


    先兄靳怀霜之位。


    靳怀霄抱着那块牌位,像极了在漂泊时唯一能依靠的浮木,指尖在上头都留下了几道划痕,他抓挠着,似乎在祈求兄长的庇护。


    赵敬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堪称好笑的一幕,嗤笑一声,将手腕硬生生从纪凛掌心挣了出来。


    “瑞王殿下于家中供奉逆贼牌位,是何居心啊?”他甩开纪凛,“莫非,你觉得他还能保佑你不成?”


    他语调不对。


    纪凛低低道:“阿时。”


    赵敬时没理会,迈步踩在一块悬空的板上,咔嚓一声,木板应声而碎,赵敬时用足尖碾了碾,随脚踢开了。


    靳怀霄不语,一味只知道慌乱地往角落里躲,赵敬时凑得越近,他缩得越厉害,终于在赵敬时伸手去抢夺牌位的时候触动了崩溃的情绪,口中发出惊慌的“啊啊”声,死死抓住牌位底座不松手。


    他一向怯懦又卑微,习武学文都拙劣,手无缚鸡之力又胸无点墨,今次却爆发出了惊人的臂力,赵敬时一时居然没有抽出来。


    僵持不下之际,纪凛抽过一旁夏渊腰间的折扇,对准靳怀霄的腕骨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声痛叫自靳怀霄喉间迸发,他的手抑制不住地一松,被赵敬时一把抢过牌位。


    纪凛回身去拦:“等等——”


    赵敬时直接将牌位劈手摔在墙上。


    啪——靳怀霜的名字四分五裂。


    气氛一时凝固,纪凛怔怔地看着压抑怒火的赵敬时,那带有霜字的木片弹到靳怀霄的眼前,他拖着那只断折的手,突然就不叫了。


    半晌,一阵细碎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滴答,滴答。


    靳怀霄哭了。


    “二……二哥。”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靳怀霄痛苦地蜷成一团,用手揪紧了凌乱的发,期期艾艾道,“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是我……是我辜负了你。你救救我吧……你再救救我吧,求你了你回来吧……”


    那些悔愧如有实质,听得人心头压抑,纪凛一直在看着赵敬时,得到的只有一张淡漠的侧脸。


    赵敬时对这些痛苦与悔愧无动于衷。


    纪凛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有一个很短暂的念头划过脑海,但只有短短一瞬,之后就消散不见了。


    “瑞王殿下看起来是清醒了。”赵敬时弯腰将刻有靳怀霜名字的碎片悉数拾起,放到纪凛面前,“此等大逆不道之物,大人看看,要不要上呈陛下,以正视听。”


    纪凛望进他冷若冰霜的一双眼,伸手将那些木片接了过来,五指合拢,将它们紧紧握在掌心。


    赵敬时见状长眉一挑。


    纪凛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望着蜷成一团的靳怀霄道:“瑞王殿下,若你真的清醒了,就不要再做此等装神弄鬼之事,扰得四邻不安,令皇室蒙羞。事已至此,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话毕,他垂下握有木片的那只手,令广袖将其遮盖得严严实实,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夏渊心有戚戚地守在门口,得到纪凛一个托付的眼神:“别让他死了。”


    “我心里有分寸。”夏渊迟疑着将目光在他与赵敬时二人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倒是你……没事吧?”


    纪凛攥了攥手指,那些木片将掌心硌得生疼:“无事。我带他先回了。”


    *


    坐在马车上,纪凛的袖口依旧遮得严严实实,二人半路无话,赵敬时单手托着腮,突然笑了一声。


    纪凛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就咱们两个了,不必遮掩了。”赵敬时指指他的手,“那木片可扎人,一会儿让回府上让北渚给你看看,若是割破了什么地方先处理一下。”


    纪凛摊开手,果然已经有几处小小的伤口,木刺扎进掌心看不出什么,却在手指拂过的时候会带起一阵微小的刺痛。


    他突然问赵敬时:“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赵敬时歪歪头,似乎有些疑惑。


    “方才见到靳怀霄怀里抱着靳怀霜的牌位,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生气到要去毁掉它。


    牌位碎裂的那一刻,纪凛清清楚楚地在赵敬时眼中看到了快意。


    “生气?不至于,我只是觉得可笑。”赵敬时无所谓地笑道,“纪大人,你已知朱砂案的真相,不觉得靳怀霄还抱着废太子的牌位,寻求庇护,充满愧疚,你不觉得可笑吗?”


    “但那只是靳怀霄可笑。”纪凛声音沉下来,“与牌位无关。”


    赵敬时笑容微微一凝,慢慢挺直了腰背:“只有他一个人可笑吗?”


    “靳怀霜用自己的心血养大了一条白眼狼,这么多年都看不出来,最后落得一个被咬得渣都不剩的下场。真的只有靳怀霄一个人可笑吗?”赵敬时讥讽地勾了勾唇,“如今这条白眼狼想翻肚皮示忠诚,可天下不会有第二个靳怀霜那般蠢的人再去相信他原谅他了。”


    纪凛厉声道:“赵敬时。”


    “哦,对,忘了。”赵敬时抬起手,“不好意思,当面骂你的心上人,是我有些过分了。但我的确,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靳怀霜这个人。”


    他看得出纪凛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手背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却遏制不住说完那句:“在我眼里,靳怀霜真的是个废物。”


    话音未落,纪凛那只铁钳一样的大手猛地卡住赵敬时的脖颈,按着那纤细瓷白的颈子往后推,砰地一声,赵敬时被紧紧压在马车车壁上。


    纪凛这次是动了真怒:“赵敬时!!!”


    马车狠狠晃了一晃,车夫焦急的询问声传来:“大人?!”


    “无事!我脚滑了一下。”


    赵敬时看着怒不可遏的纪凛,突然勾起一抹笑,甚至主动把纪凛的另一只手压在自己的颈上。


    他压低了语调,那么轻蔑又那么暧昧:“大人,别光推不用力。用点力,再用点力啊。你那么生气,为什么不直接上手掐死我啊?”


    “你——”


    “你不掐死我我就继续说了,难道不是吗?”赵敬时勾了勾唇角,嘲讽十足,“我为什么这般好奇你与靳怀霜的故事,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这人到底有什么好令你如此念念不忘的。”


    “怀霜案三宗罪,以军挟政罪、密谋逼宫罪,毒杀天子罪。恕我直言,这三件事以靳怀霜当年的身份地位来做,没有一件事是做不成的,而只要做成一件,他、还有郑家和赵家就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赵敬时眼睛都要沁出血来:“当年的郑家内有中宫,外有丞相。当年的赵家武有定远将军赵平川,文有户部尚书赵平洋。靳怀霜又是太子,如此人脉、如此势力,居然也能落得被冤枉致死的下场,他不废物,谁废物?”


    纪凛低吼道:“那是因为他和你、和那些狼子野心的人不一样!!!”


    “他和那些为了权势、地位、财富不择手段、枉顾人命的人不同!他知道他在皇帝那里的宠信日渐单薄,地位岌岌可危,但为了外祖晚年安稳、为了姨父姨母边疆安定,为了赵郑两家的千秋身后名,他都忍了,他怎么没有苦衷!”


    纪凛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外人构陷……”


    “所以外人的构陷,也会那么快就让他毫无还手之力。”赵敬时好笑地盯住他,“是为了所谓的苦衷,就要葬送这么多人吗?为了所谓的苦衷,那些他想守护的反倒不是都没了吗?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这样一个废物,凭什么受得起香火供奉?那么我就是毁了那块牌位又有何妨?”


    “我和你说不通。”纪凛松开手,掌心里的木刺火辣辣的疼,“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接下怀霜案?”


    “我为了定远军三十万人命,为了郑丞相大儒身后清名,为了孝成皇后那刚烈勇毅又清清白白的一生。”赵敬时攥起拳,“唯独不为靳怀霜。”


    纪凛深深地看他一眼:“难怪,难怪你如此痛快地杀了拓跋绥,你根本没想把朱砂案的真相告诉皇帝。”


    赵敬时认同地一笑。


    “无妨。”马车到了,纪凛抄起散落在地的木片,直接揣在贴于心口的怀中,“你不为他,我为他。”


    *


    纪凛和赵敬时先后下了马车,两个人刚吵了架,气氛还没散开,因此下车时格外沉默。


    北渚哆哆嗦嗦站在冷风口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个人情绪不对,但也来不及分辨了,忙不迭地迎上来。


    “大人,”他表情有些凝重,“懿宁公主来了。”


    靳相月?


    赵敬时闻声眼睫一颤,还不等他说些什么,纪凛已经快步走了进去。


    靳相月坐在正厅里等了半天,茶都快凉了,但眉宇间不见半分躁意,一点不见往日娇蛮的模样,纪凛略微怔了怔,旋即行礼:“臣见过懿宁公主。”


    靳相月放下茶杯起身:“纪大人回来了。”


    她这话说着,目光却频频往后瞥,纪凛起身时正撞上靳相月期盼的眼神,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院内空空如也,赵敬时没有跟来。


    “公主?”


    “哦,本宫来此是有事与纪大人商议。”靳相月挽了一下发丝,敛去了一丝失望的神色,“拓跋绥死前曾与本宫交易,让本宫拿到了当年父皇所中之毒。”


    纪凛瞬间明晰:“红纱毒?”


    “看来纪大人也明白当年朱砂案的真相了。”靳相月眼中划过一丝痛恨的光,“拓跋绥死得快,不过靳怀霄还没有,本宫担心靳怀霁会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人还能说话,本宫速来与纪大人商议,不知纪大人是否有想法,能将此物物尽其用?”


    她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只暗色匣子,锁扣打开,里头是朱砂一般的红色粉末。


    靳相月用帕子抵了抵鼻下:“就是此物。”


    那红色齑末像是邪神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纪凛沉思的那一张面孔。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纪凛伸手,一把将盒子关上了。


    “多谢殿下,此物送来的时机当真如及时雨一般。”


    他抬起眼帘,赵敬时正端着茶点进屋,目光交错间,赵敬时先别开了目光。


    纪凛摸索着盒上暗纹:“臣会让靳怀霄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将当年朱砂案的真相讲出来,将毒杀天子的罪名从靳怀霜身上剥落。”


    第26章 岁末纪凛双手牢牢地箍住了他。……


    “你说你明知道他的执念,非要跟他吵什么。”


    观玄楼中,秦黯靠在美人榻上翘着腿,账本摊在腿间,他一手拿算盘一手拨,噼里啪啦的声音闹得赵敬时不胜其烦。


    赵敬时敲了敲桌子:“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不能,你可靠这个吃饭。”秦黯扬了扬手里东西,然后继续旁若无人地算账,“看看钱有多重要吧阁主大人,有钱你就可以买宅子,有钱你就可以住你想住的任何地方,有钱你就不用跟纪凛吵完架还要来我这儿打地铺,观玄楼里哪间房你都可以任意挑选,所以……”


    话未说完,赵敬时直接抽起榻上枕头冲着他的脸砸了过去。


    “我不是来你这儿打地铺的。”赵敬时冷声道,“我是来拿七瓣血莲的第二枚刀锋的。”


    “是是是,你跟纪凛没吵架。”秦黯也不恼,美滋滋地将软枕从脸上拿开,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赵敬时,“我这双眼睛是瞎的。”


    “我只是在劝他往前看。”赵敬时抓过一只茶杯开始焦躁地转,“一直念着靳怀霜有什么好处?他是御史大夫,位比副相,前方自然有一条青云路给他走,非要抓着一个回不来的人。”


    秦黯撑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你就这么想让他放弃……放弃靳怀霜。”


    “对,断情,绝爱。”赵敬时望回来,“我要让他明白,靳怀霜并不值得他留恋,以至于赔上一生去缅怀。”


    秦黯撇撇嘴:“他能听就奇了怪了。”


    “什么?”


    “没什么。”秦黯好整以暇地坐起来,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奇闻秘术一样盯着赵敬时:“不过话说回来了,今天晚上你来找我,我突然发现……”


    他修长的手指在赵敬时的脸上绕了好几圈,绕得赵敬时毛骨悚然。


    秦黯一指他的眉心:“发现你越来越有活人气儿了。”


    闹了半天就这个。


    赵敬时无奈:“……我本来就是活人。”


    “不一样,那可不一样。”秦黯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我们俩刚重逢的时候,你比现在还没有活人气,要不是你能呼吸,我真觉得你是一具行尸走肉,那脸冷的,啧啧啧。”


    赵敬时拍案而起。


    他是被靳怀霄气疯了,才会按捺不住心头躁意跟纪凛吵架,吵完了之后又来找这小子,就这么听他挖苦打趣自己。


    真是疯了。


    秦黯翻了一页账簿:“你等等。”


    赵敬时回头,不耐烦地看着他。


    秦黯竖起三根手指:“三、二、一——”


    “笃笃笃”。门被人敲响,秦黯得意洋洋地举起账本,只留下一双眼睛,好笑地望着赵敬时。


    门口传来纪凛的声音:“秦老板,赵敬时在你这儿,是吗?”


    赵敬时:“……”


    *


    秦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两人在隔壁安排了一间空房,再三保证这房间绝对隔音,不会让任何人听去谈话内容,才深藏功与名地溜了。


    赵敬时已经对秦黯生不起来气了,当时告诫自己不要招惹纪凛的人是他,如今这般看热闹的还是他。


    当真是……


    “我就送了趟懿宁公主,回来你人就没影了。”纪凛似乎叹了口气,“看不出来,阁主大人气性这么大?”


    房间内没开灯,赵敬时一时半会儿还没能适应昏暗的视线,因此看纪凛就是模糊的一片影,分辨不出他的神色究竟是什么。


    “不大,正巧有事过来一趟而已。”赵敬时干笑了两声,“纪大人想多了。”


    “是吗?”纪凛凑近了一步,“那你拿着和拓跋绥如出一辙的状若莲花般的刀锋,是要干什么去?”


    赵敬时心里一空,没能立刻回答上来纪凛的问题。


    纪凛恰到好处地替他回答:“你想快刀斩乱麻,让靳怀霄死在张嘴之前,对不对?”


    他的语调平稳,乍听起来并无不妥,奈何赵敬时已经一点一点地看清了他的脸色,那张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面上弥漫着近乎哀求的神情。


    “我……”


    双肩一紧,是纪凛双手牢牢地箍住了他,不待赵敬时反抗,纪凛拉着人往前一拽,两人距离猝然拉近,吐息几乎都要交缠到一起,赵敬时低呼一声,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纪凛的视线如同咬住了一只猎物一般,死死地攥紧了他颈上因为屏气而绷起的青筋:“赵敬时,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都做得出,因为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牵挂。”


    “可我有牵挂,我的牵挂都与靳怀霜有关。”纪凛灼热的掌心顺着肩头的布料弥漫到赵敬时的四肢百骸,他几乎动弹不得,而那不仅因为纪凛的力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放弃为他平反,但我不行也不能,朱砂案真相就在眼前,我必须要让皇帝知道靳怀霜的冤屈。”


    “靳怀霄早杀一时晚杀一刻都是死,拓跋绥不在了,没有人能让他东山再起,我只要他一张嘴。只要这一张嘴,我就能为靳怀霜洗一条身上的冤孽。”


    纪凛承受不住了似的,将头缓缓抵进赵敬时的颈窝,大动脉就在他的耳侧,砰,砰,砰。


    “他最后过得太痛苦也太委屈了。你知道吗赵敬时,走的那年,还有十九天,他就十七岁了。”


    赵敬时眼瞳蓦地一缩。


    隆和二十四年的腊月,天还是太冷了。冷到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时,都会在纪凛的脑海中上演无数遍,砭人肌骨,不能忘却。


    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赵敬时似乎想抬起来拍一拍纪凛的后背,又悬在半空半晌没有落下去。


    “其实又有什么意义呢?”赵敬时听见自己轻声问,“靳怀霄今天已经认错了,难道你会满意他的歉意与愧疚?”


    纪凛后背一僵。


    “歉意?愧疚?”赵敬时讥讽地念出这两个词,“纪大人,你相信歉意与愧疚吗?如果歉意与愧疚有用,能让那么多死去的人复生,那我还能掂量几分这事的价值。上下嘴皮一碰,眼泪一洒,软话一说,这些谁都会。可那些故去的人,不会因为这些而回来,那些伤痕,也不会因为这些而抚平。”


    “所以……让皇帝知道靳怀霜的冤屈,有什么用呢?就算有皇帝的歉意与愧疚,又有什么用呢?”


    纪凛从他颈窝里抬起头。


    赵敬时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是真的不理解。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那七个人?而是让我宣扬出去他们恶行,让后世知道他们的清白。”纪凛突然笑了一声,“赵敬时,你是不明白平反的重要,还是,只觉得对于靳怀霜而言,平反不重要?”


    他突然并起二指,在赵敬时心口一戳:“赵敬时,你到底和靳怀霜是什么关系?”


    赵敬时呼吸一滞,纪凛却并没有期待他的答案,后退两步点亮了火折子。


    屋内一亮,赵敬时下意识闭了闭眼。


    “跟我回去吧。”纪凛吹灭了火折,烛光灼灼跳跃在他眼瞳,递出来的手掌带着温暖的光泽,“我们一起让靳怀霄好好讲完朱砂案的真相。”


    *


    岁末天寒,宫中准备过年了。


    纪凛递了折子上去,说靳怀霄已经痊愈,只是神情偶有恍惚,但已然能正常交流。


    时逢年节,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靳明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多加苛责,只想待年后再议那些糟心事,于是特赦靳怀霄能够入宫一同宴饮守岁,共享天伦之乐。


    靳怀霄迈步进庆德殿时手脚还发软,殿内地龙烧得旺,带着馥郁的香味扑了他一脸,险些让他醉过去。


    里头人已经落座的差不多,见他进来,纷纷将目光投来。


    靳明祈素来以仁德自省,因此此等宴会除了皇亲国戚,还会留亲近的大臣,纪凛、夏渊、韦颂塘等人都在,靳怀霄看到三法司的人,险些直接跪在大殿中央。


    “三皇兄。”一双手柔柔地挽住他,靳怀霄抬眸望去,靳相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怎么还没吃酒就醉了,这可不行,我第一次领驸马回宫守岁,今夜三皇兄可要好好与我夫妻二人喝几杯。”


    靳怀霄面颊抽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靳相月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回了他的位置,袅袅娜娜地走了。


    靳怀霄一擦额头,发现全是汗。


    宴席还没开始,他已经想走了。


    戌时四刻,靳明祈说了贺词,带着众人饮下第一杯酒,引得晚宴正式开始,教坊司的姑娘们便托着烟粉色的丝绸,如九天仙女一般飘然入场,一时间缥缈得不知今夕何夕。


    那些姑娘们飘逸的绸带将大臣落座的那一侧隔开,既看不见纪凛那张脸,靳相月也端着酒杯与韦颂塘去了对面,那些令他不适的人都离开了他的周围,靳怀霄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些松懈下来。


    他正兀自调整呼吸,只听哒哒哒一阵小跑声,是靳怀霖端着酒杯来到了他身边。


    “臣弟恭祝三皇兄来年顺遂,万事如意。”


    靳怀霄目光落在那张与二皇兄酷似的脸上,好不容易压下的焦躁又涌了上来。


    他掐住掌心,竭力让自己不显得那般失态,才能与靳怀霖碰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少喝些,你还小。”靳怀霄摸了摸他的头,低声嘱托道,“去找淑母妃吧。”


    靳怀霖眨着那双清冽的杏眼,行了礼:“是,臣弟告退。”


    那双眼看得靳怀霄心脏一突。


    他下意识将双手捂住脑袋,无助地摇了摇头,视线有些天旋地转。


    他从前听人说,酒量与饮酒时心情有关,今次估计是心绪不宁,使得一杯下去便有些精神恍惚。


    要醉。


    太好了,这次是不得不走了。


    他慌张地想站起来告辞,却在此刻听得丝竹管弦一停,靳明祈叉着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新春佳节,朕为诸位皇亲臣工每人都准备了一份贺礼,聊表朕之心意。”


    话毕,大太监击掌三声,宫人带着各式礼盒鱼贯而入,靳怀霄只能压住晕头转向的不适感,暂且坐下,等着那贺礼送到眼前。


    宫人的衣摆在自己的案前一停。


    “三弟。”


    靳怀霄倒茶的动作一顿,僵硬的视线一寸寸挪上去,正看见一张属于靳怀霜的脸。


    第27章 红纱“他让我把红纱毒,藏进延宁宫。……


    靳怀霄忘了停手,茶水顺着杯壁滑落,桌案蜿蜒成河。


    “靳怀霜”将手中的东西往他眼前一递:“三弟,不知你往我寝殿里放了什么——可是,这个吗?”


    锁扣弹开,红色齑末刺入靳怀霄的眼瞳,他手一抖,只听啪地一声,茶壶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泼了靳怀霄一身。


    他感觉不到烫,唯有心脏重重的跳动声,咚咚咚。


    觥筹交错声骤然一停,赵敬时眼疾手快地合上匣盖,靳明祈望过来时,只有靳怀霄那魂不守舍又惊慌失措的神情。


    靳明祈心下躁郁,说起话来也自带三分怒火:“瑞王,你怎么回事儿?!”


    赵敬时已然敛襟拜了下去,靳怀霄的眼珠颤抖着,还沉浸在方才的事情里,眼前晃的、耳边听的全是“靳怀霜”的声音。


    三弟。


    三弟。


    三弟!


    “二哥……”他听不见靳明祈一声高过一声的诘问,靳怀霁端着酒杯走过来拽他,被他猛地一把推开,“二哥!!!”


    这声“二哥”全场皆能听见,皇帝的脸色骤然阴沉似水。


    “你在说什么?”靳明祈咬牙切齿,“你在叫谁?”


    靳怀霄哀嚎一声抱住头,用力将头往地面砸去,几乎要将冰冷的地砖撞得四分五裂,那情形看得人肝胆俱颤。


    “二哥,二哥二哥对不起对不起,我害怕,我不是故意把毒藏在你那儿的,我实在害怕,要不然我会死的,我就完了,我没有办法,二哥二哥,对不起对不起二哥——”


    靳相月在哗然中赫然站起身:“什么毒?!三哥你把话说清楚!!!”


    “毒……不是朱砂,是红纱毒,是漠北的毒,不是我,不是二哥,是元绥。也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我要怕死了……”


    他颠三倒四地低语了半天,然后骤然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跪到庆德殿中央,将头重重磕在松软的地毯上。


    “陛下,陛下,儿臣知错了。儿臣什么都说,求您救救儿臣,别让二哥再来找儿臣了,儿臣什么都告诉你,儿臣认罪了!!!”


    靳明祈咬紧牙关,似乎在盘算如何处置这个疯癫的三儿子。


    靳相月厉声开口:“陛下!儿臣请三皇兄把话说清楚!方才他口口声声提到朱砂二字,莫非当真与当年废太子毒害陛下有关!儿臣请您听完!!!”


    “陛下。”纪凛也道,“事关陛下龙体安康,兹事体大,正好列为臣工都在,若有端倪,也好诸位一同分辩。”


    靳明祈冷冷地看着哆嗦不止的靳怀霄:“……讲。”


    “陛下,陛下,其实不是二哥,是元绥。”


    靳怀霄将头埋进臂弯,任由眼泪肆意流淌。


    保守这个秘密太痛苦了,他对靳怀霜的愧疚与日俱增,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靳相月吼道:“从头开始讲!说清楚!!”


    “是……是怀霜案三罪之一的朱砂案。”靳怀霄微微抬起头,涕泗横流的模样好不可怜,“当年陛下病重,是因为元绥,也就是拓跋绥因为恨您而下毒,于私要为母妃报仇,于公要动摇大梁江山,所以他使用了漠北一种特殊的毒物,名为红纱毒。”


    “现有大梁医典中没有相关记述,所以刚开始太医看不出端倪,只以为是陛下过度疲惫所致。直到后来病症愈发严重,才看出端倪,乃为中毒。”


    “然后呢!”靳相月被韦正安拉住手,也按捺不住她的怒火,“这和我哥哥有什么关系!?”


    靳明祈不语,只是一味地盯紧了他。


    靳怀霄哆嗦了一下,道:“陛下发现是中毒后大肆搜宫,本以为宫中人认不出漠北毒物,拓跋绥也好隐藏,却没想到还是被认出来了……于是拓跋绥的阴谋被发现,当时他求着那人放过他放过我,那人说他有一个办法,既能够洗脱我们的嫌疑,也能够让他自己如愿。”


    “他让我把红纱毒,藏进延宁宫。”


    ——靳怀霄,陛下从未正眼瞧过你这个三儿子,被发现了,你必死无疑。但靳怀霜可与你不一样,他是被陛下自小宠大的孩子,就算这事儿推到他头上,也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什么?你不忍心?那么你就忍心让自己去死了?


    ——兄弟之情与性命无忧,你先要哪个?


    “谁?”靳明祈终于说出了一个字,“帮着你们藏匿毒物,嫁祸他人的人,是谁?”


    靳怀霄眼珠恐惧地转了转,没有敢瞟向任何一个方向,重重地又磕了下去。


    “说话!”靳明祈霍然起身,“要不朕现在就砍了你的脑袋!!!”


    “儿臣……儿臣……儿臣不知道,一切的话都是拓跋绥转述的,儿臣真的不知道。”靳怀霄抖如筛糠,“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儿臣万死,儿臣万死难辞其咎!!儿臣什么都认,儿臣只求一死,不要再苦苦受煎熬了。”


    “你是万死。”靳相月泪已经潸然而落,“枉哥哥自小那般爱护你,你却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靳怀霄,你是个畜生!!!”


    靳相月几乎要扑到大殿中央去,将靳怀霄扒皮抽筋,韦正安单手拉不住她,只好改用双手,将她牢牢锁在自己的怀里:“月儿、月儿,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靳相月放声大哭,“陛下……父皇!爹爹!!!爹爹,哥哥真的没有害你,你听到吗?是他们,都是他们狼子野心!狼狈为奸!!爹爹!!!可怜娘亲临终前都没看到哥哥一眼啊!!!”


    她满头珠翠因为哀伤而晃动不止,韦正安将她揽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长发。


    靳明祈胸膛剧烈起伏,脑子里嗡嗡作响。


    靳相月的一字一句都让他回忆起那年的明懿宫,茫茫雪地里,背着弑父嫌疑的二儿子素衣披发跪在中央,只求让他再见娘亲一面。


    他当时苦苦哀求爹爹,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儿臣没有,儿臣真的没有。


    他冻到失温,靳明祈视若无睹。


    最后伴着皇后崩逝的悲啸声,靳明祈斩钉截铁地对那个二儿子说:“朕已经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从此,再不相见。


    大殿里噤若寒蝉,靳怀霄身体几近僵直,半晌,听见靳明祈仿佛苍老了许多岁的声音。


    “传朕旨意。”


    “瑞王靳怀霄,蛮女之后,血统杂糅,弑父害兄,人品低贱。着,除宗籍、削玉牒,白绫三尺、匕首一把、毒酒一杯,赐自尽。滚吧。”靳明祈嫌恶地不想再看他任何一眼,“别脏了朕的宫殿。”


    那一刻耳边嗡嗡作响的声音倏然远去,靳怀霄愣愣地抬起头,他本该是胆怯的、懦弱的、贪生怕死的,而真的到了这个时刻,靳怀霄居然笑了。


    “臣……谢主隆恩。”


    靳怀霄被人拖了下去,庆德殿无人敢养,那九五之尊坐在龙案上,满席珍馐都变得味同嚼蜡,他松开挤压额角的手指,疲惫道:“朕教子无方,让诸位爱卿见笑了。”


    众人连忙起身:“臣等惶恐。”


    “朕今夜是无心也无力继续欢庆佳节了,诸位继续,朕先回宫了。”


    皇帝的手一抬,大太监当即会意,伸手迎了上来。


    “爹爹!”靳相月拨开韦正安阻拦的手,“哥哥……”


    “兰儿。”靳明祈只看了她一眼,就让她剩下的话湮灭在喉咙中,“你是一国公主,今夜你已失态多次,莫要忘却自己的身份。”


    靳相月悻悻地坐下,心疼地望向赵敬时的方向。


    他还守在靳怀霄的桌案前,对一切纷乱置若罔闻,仿佛与己无关。


    但他感受到了纪凛的目光,于是在歌舞再起的那一刻,抬眼回望。


    纪凛微微蹙着眉,赵敬时反倒勾了勾唇角,一派轻松。


    他早知道的。


    自从当年他查清了怀霜案的所有后,他其实早就对靳明祈失望了。


    所以他才觉得,没有必要,也不必再为靳怀霜翻案。


    没有人期盼着靳怀霜的清白,包括他自己。


    这场席早早就散了,纪凛几乎是出殿的那一刻就截到了赵敬时,年下月色昏黑,唯有星子还熠熠生光,那人坐在庆德殿角落的栏杆上,眼神已经渺远到不知何处去了。


    “阿时。”


    赵敬时回过神来:“结束了?”


    “嗯。”纪凛没有多说,“回去休息吗?”


    “回,也不回,我要直接去找靳怀霄了。自尽太便宜他了。”赵敬时最后望了一眼远处沉静的宫阙,从栏杆上跳下来,“这下这张嘴用完了,我可以动手了吧。这是大人想要的吗?”


    纪凛学他:“是,也不是。”


    赵敬时哑然失笑,忽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给靳怀霄和拓跋绥出主意的那个人是谁吗?”


    “靳怀霁。”纪凛几乎都不用想,“当年能够不惜一切手段将靳怀霜置于死地的,只有他了。清思宫大火是,朱砂案既然有人背后出谋划策,那么那人也一定是。”


    “是啊,可惜,靳怀霁为人太谨慎,他把话只告诉拓跋绥,不告诉靳怀霄,是因为他知道靳怀霄是个傻子,疯起来什么都敢说,但拓跋绥不是,甚至于我还觉得,靳怀霁背后与漠北有着更深切的联系,才让拓跋绥最后到了那般地步,都不敢与靳怀霁鱼死网破。”


    纪凛没出声,赵敬时转过头去:“纪大人不开心?”


    “我没想到皇帝在得知真相后还会……”


    无动于衷。


    他甚至都没有要为靳怀霜说一句话。


    “因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大人眼中,废太子哪里都好,一叶障目,所以才觉得皇帝是因为怀霜案才厌弃废太子。”赵敬时眼角划过一丝嘲弄的光,“其实,是因为他厌弃了废太子,所以才会有怀霜案。”


    *


    靳怀霄没有被拖回瑞王府,而是直接送去了长和宫。


    他已多年没有回过长和宫,这里有他母妃活过的痕迹,但他从未见过母妃的样子。


    自尽的东西已经被送了过来,他转头看了会儿,突然想到,听说人死后会到黄泉中,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的母妃是不是也会在那里等着他?


    还有二哥……


    算了。


    二哥应该……也不会愿意再见到他了吧。


    “吱呀——”


    晚风将长和宫吹开了一道缝隙,靳怀霄疲惫的精神已经让他难以风声鹤唳,于是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赵敬时走了进来。


    第28章 长和“骗你的。”


    “是你啊。”


    靳怀霄已经从头晕目眩中缓过神来,这人是当时他去纪凛府上的下人,长着一张与他二哥相似的面容,方才在庆德殿上,也是他拿出了那只装着红纱毒的匣子。


    这后面有多少纪凛的参与,他们想要达成什么目的,靳怀霄既想不懂,也不再想懂了。


    反正这一辈子浑浑噩噩,也没多少清醒时刻,到头来还害死了至亲兄长,现在想起来,何其可悲又何其荒谬。


    所以他直接问:“……你是来送我走的吗?”


    赵敬时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匕首、白绫、毒酒……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自己为自己做过主,临了了,我自己选,行吗?”


    靳怀霄指了指最近的这杯毒酒:“这个,是不是会很苦啊?那可能确实要麻烦你了,我怕苦,自己喝不下,劳烦你灌灌我。”


    赵敬时薄唇开合:“匕首更快。”


    “不了,我从小就不舞刀弄枪,万一扎错地方了,想死死不了,血还流了一地,更疼。”靳怀霄将毒酒递给赵敬时,“劳烦你了,我这人什么都不行,要不是二哥,我或许早就死了千万次。”


    “我……我对不起他。”他哽咽了,“兄弟之爱与性命之忧的抉择,我要命不要爱。没办法,我从小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活。宫里那么可怕,无权无势只能任人宰割,日日夜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是二哥给了我生的保障,又给了我爱的滋养。”


    “但本性难移,我没办法,没办法要爱不要命。”


    他的毒酒被赵敬时接过,双手空空,他擦了一把泪:“没那么急吧,听我说说话好吗?我长大至今二十一岁,除了二哥和拓跋绥,没人听我说话。”


    赵敬时没有应和,却也没直接将毒药给他灌下,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谢谢……”靳怀霄低低道,“谢谢……”


    他本来以为自己孤苦惯了,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听他说话,应该会滔滔不绝才是,却没想到还是会张口忘言。


    真没用啊。


    他自嘲一句,目光挪到赵敬时那张艳丽的面庞,突然说:“我二哥……真的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


    赵敬时唇角一抿。


    靳怀霄出生在帝后恩爱非常的时刻。


    恩爱到无论是他还是靳怀霁,无论是他母妃还是靳怀霁的娘亲,都入不得靳明祈的眼。


    不过靳怀霁无论如何还有娘亲相护,在这冰冷彻骨的深宫中能够互相依偎,而他只有自己。


    直到他遇见靳怀霜。


    爱屋及乌,靳明祈、郑念婉、靳怀霜才是真的一家三口,靳明祈将帝王不得见的父爱与关怀悉数都倾倒给了靳怀霜,这个小太子在爱里长大,看遍了世间所有的美好,窥不到一丝一毫的卑劣,于是他被靳怀霜发现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二哥猝然瞪大的眼睛。


    “三弟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没开蒙,伺候你的宫女太监怎么回事儿?”靳怀霜为他打抱不平,“放心,以后呢,你就跟着我了,我是你二哥,有我一份必定有你一份,不会再有人薄待你,若是有,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从此他变成了靳怀霜的小尾巴,二哥走到哪,他便跟到哪,二哥用什么,他就用什么。


    那是兄弟俩最亲密的时刻,也交织成了靳怀霄二十一载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他的生辰正是贤妃薨逝之日,宫中不宜大办,那个善良温和的皇后娘娘也无奈地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自己毫无办法。


    靳怀霜知道了,偷偷摸摸把他拉到延宁宫去,兄弟俩对着一应食材大眼瞪小眼,到最后太子殿下手一挥,豪气道:“你想吃什么,今天二哥请客,保管你吃到撑,好不好?”


    他扒着灶台,奶声奶气地问:“可是二哥,我们好像也不能干吃面粉呀……”


    靳怀霜只好求助小厨房的宫人,幸亏靳怀霄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爱的不过是一些最简单的点心,但热气腾腾地摆上来时,他还是觉得这是世间难得的珍馐美味。


    他对着点心大快朵颐,靳怀霜就在一旁含笑看着他,目光温暖又柔和。


    他咬着东西,突然问:“二哥,你说,死是什么?”


    靳怀霜一愣,就听他继续道:“死是不是就见不到那个人了?我从小就听宫人们说母妃死了,所以我再也没见过她,但是,但是我真的好想她,是不是等我死了,就也可以见到她了?”


    当年他不过是个孩子,靳怀霜难以给他解释那般残忍的事情,也难以告诉他这世间死后是否有相逢,实在难以论断。


    不过靳怀霜想了个办法,对他说:“其实贤母妃也很思念你的,或许有朝一日,等你过生辰时月圆了,她就会回来看你了。”


    直到他长大了才知道,他的生辰是二月初八,天上只有一弯上弦月,无论他如何期盼,都等不到月圆的那一天。


    但靳怀霜捍卫了他的思念,而且他也笃信着二哥,兴冲冲道:“那今晚会月圆吗!母妃会回来吗!”


    靳怀霜:“呃……要不我们挂张大饼试试看?”


    于是二月初八的长和宫中,靳怀霜用绳子在大饼上穿了个洞,又将绳子绑在木棍上,颤颤巍巍地爬上栏杆,将木棍尽可能地伸长再伸长,让那张代替圆月的大饼升高再升高。


    “月亮升起来了!”他尚且稚嫩的嗓音道,“二哥!二哥!是圆月!!!”


    靳怀霜抹了一把汗:“看……看见了。”


    “它还能升得再高吗?”


    “不大能,你哥就长这么高了……”


    他双手托着腮,看着靳怀霜麻利地将木棍固定在大红柱子上,然后又滑下来,坐回自己身边。


    他小幅度地挪了挪,然后轻声道:“二哥,你说,母妃家乡的月亮和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吗?他们也会思念着母妃吗?”


    “一样的。”靳怀霜的声音低下来,在他的头顶揉了揉,“不止他们,月光清寒,能照耀人世与黄泉,如同你思念着贤母妃一样,贤母妃也一定在思念着你。”


    “你们望着同一轮月亮,就像陪着彼此,互相就都不孤单了。”


    他吸了吸鼻子,将头伏在靳怀霜膝头,闷声闷气道:“二哥,我听母后说,母妃刚来时很喜欢唱歌,说她最喜欢唱月弯弯,我没听过,你会吗?”


    “会一点点,我听母后唱过,我给你学。”


    靳怀霜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头,少年的嗓音清澈,歌声轻柔,伴着一下又一下的拍打,那些酸涩的泪水被他咽回心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属于靳怀霜身上特有的清香。


    “二哥,”他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我趴在你膝上,好像伏在娘的怀里。”


    靳怀霜的手不停,嘴上却反驳:“可我是男的。”


    “那也没关系,就是像。”他在靳怀霜的膝头沉沉睡去,“很安心,很安然。”


    一枕黄粱,靳怀霄从回忆中醒神,赵敬时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靳怀霄一讪:“抱歉,一时说多了。”


    “无事。”赵敬时语调平淡,“人之将死,想说些什么就说什么,反正过了今天,也不用再说了。”


    靳怀霄抱紧了自己的双膝:“你说……二哥是不是恨死我了。”


    赵敬时又不说话了。


    “没关系,我马上也可以见到他了。”他痴痴道,“我会至真至诚,五体投地,向他道歉的,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伺候他,服侍他,才能让今生我欠他的略略偿还。”


    他抬起眼:“动手吧。”


    赵敬时没有犹豫,上前两步伸手抓住他的下巴,那张尚且未褪去稚嫩的脸庞在掌中被挤压、被揉捏,那张嘴被撬开一条缝,酒杯凑过去,浑浊的酒液骤然倾泻。


    毒酒入喉即痛苦灼烧,靳怀霄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赵敬时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猝然狠厉,他一脚踩上靳怀霄挣动的双腿,掰着他的下巴抬得更高,伶仃的喉结痛苦地滑动,是因果的报应。


    泪水夺眶而出,靳怀霄挣扎着吞下酒液,赵敬时手劲儿不减,硬生生将那一杯毒酒悉数灌下去。


    “咳咳咳——”


    他一松手,靳怀霄便痛苦地蜷缩起来,喉咙、腹部都如同被火烧灼一般,他痛得打滚儿,细碎的呜咽随着鲜血一道涌出,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赵敬时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痛苦、折磨,还有他低语间出现的破碎的二哥。


    我最知道怎么给他灌东西,无论是轻柔的还是强硬的。


    赵敬时脑海里蓦地冒出这样一句,终于笑了。


    因为靳怀霄儿时生病不吃药,也是我喂的。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若让他知道这人生最后一杯酒居然出自那个温柔的二哥之手,他会不会更痛苦。


    都是……


    报应。


    赵敬时唇角微妙地一僵,是靳怀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靳怀霄的手指猝然勾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条红绳,上头结打得乱七八糟,挂了一块没有字的木牌,一看就出自手工粗鄙之人。


    靳怀霄的呼吸骤然急促。


    “我还没有办法将名字写的很好,这条红绳二哥先系着,等我写好了,再给二哥补上。”靳怀霄听见岁月的尽头传来回响,那声音属于十二岁的自己,“二哥,十五岁生辰快乐。”


    靳怀霄猩红的双目瞪大了:“你——”


    赵敬时面无表情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良久,微微一笑。


    红绳随着靳怀霄身体的倾塌而碎裂,飘飘荡荡地落在他未曾阖上的双眼间。


    那双眼想表达什么,赵敬时并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他只是垂眸看着靳怀霄的尸首,缓缓蹲下身,伸手盖住了那双未闭的眼帘。


    “三弟。”


    “你找不到我道歉的。”


    “我也不要你下一世的报答。恩是恩,仇是仇,这世间死后究竟是否有相逢,其实我也不知道。”


    “骗你的。”


    第29章 定亲皇帝要为纪凛定一门亲。


    子时已过。


    新春的热闹喧嚣仍在继续,京城今夜不设宵禁,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家家户户欢聚一堂,就连纪凛都被自家下人敬了好几杯酒,素来白皙的脸上晕开了抹绯色。


    但他还没醉,回到房间时,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榻上另一个人的气息。


    赵敬时回来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只能看到床上一个小小的隆起伴着呼吸而起伏,纪凛一言不发地脱了外袍、换了里衣,信步走到榻边坐下。


    赵敬时没有睡,他双手交叠搁在脑后,正望着床顶神游天外。


    纪凛伸出手,刚想拨开他有些潮湿的额发,指尖距离那细软的发丝不过一寸,赵敬时开口了。


    “靳怀霄死了。”他眨了眨眼,“毒酒一杯,一了百了。”


    纪凛的手指僵了僵,收了回去。


    “他那种性子,能自己乖乖喝下毒酒?”


    “喝不下,所以我灌的。”赵敬时的语调平稳,像是在谈论天气几何,“那毒很凶,比红纱毒狠多了,还没灌完,他的血就流出来,痛苦地挣扎,可惜遇上了我,他的挣扎于我而言不过是螳臂当车,最终还是给他灌完了。”


    纪凛讽笑一声:“他死有余辜。”


    赵敬时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不说话了。纪凛的双眼渐渐能看清他的神色,那是一种隔岸观火般的淡漠。


    “赵敬时。”


    “嗯?”


    纪凛想了想,只是问:“晚上吃过饭了吗?”


    “吃了,从长和宫出来直接去了观玄楼,秦黯正在摆酒,我蹭了一杯。”赵敬时掩唇打了个哈欠,“酒足饭饱,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们前厅正热闹,但我闹不动了,就先回来躺了。”


    纪凛道:“嗯,只是今夜外头爆竹声响,怕是会睡不踏实。”


    “无妨,寻常爆竹闹不醒我。”


    “赵敬时。”纪凛似乎想再碰碰他,但手伸到一半还是转了个弯,替他提了一下被子,“睡吧。”


    *


    大年初一,京城就落了雪。


    纪凛正和赵敬时在膳厅吃饭,一身红衣的北渚风风火火跑进来,手上还拎着根刚放完的鞭炮棍,眉上喜色未褪就多添惊诧与慌张:“大人,刚刚宫里传来消息,瑞……靳怀霄过世了。”


    纪凛不动声色地抿了口粥:“知道了。”


    “还有,”北渚见他表情淡漠,一时间拿不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陛下宣您即刻进宫一趟。”


    乾安宫内点着浓重的龙涎香,靳明祈刚刚批阅完一沓奏折,直起腰捏了捏睛明穴时,大太监躬身匆匆走了进来。


    “陛下,纪大人到了。”


    靳明祈吐出一口疲惫的气:“传。”


    外头风雪正盛,纪凛踩着风声进来,挺阔的官袍上还沾着伶仃雪沫,又被宫内暖风一熏变成点点水渍。


    他撩起衣袍行礼:“臣参见陛下。”


    “免礼平身。”靳明祈已经施施然走下了龙椅,不过几步之间,便已然调整了状态,方才的疲惫一扫而空,“大年初一又风雪交加,朕还叫你跑一趟,惟春心里可是要埋怨朕了。”


    “臣不敢。”纪凛恭谨地垂着眼,“陛下勤勉于政,上行下效,臣自然不敢懈怠。”


    “勤勉于政,那也是外头风雪吵得朕难以入眠,才不得不起身啊。”靳明祈将手中折子递给纪凛,“你看看这个。”


    纪凛接过,一目十行地扫过去,霎时脸色一沉:“漠北在调兵?”


    “是。拓跋绥必定平日里泄露了不少机密,如今他一死,再加之陆北遥被扣留于京,漠北便知事有急变,如今他们拿着拓跋绥搜罗的东西,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便失了先机。”


    靳明祈冷哼一声:“朕的这个老三,平日里畏畏缩缩、不言不语,临了临了,居然给朕、给大梁送上了这么大一份惊喜。”


    纪凛瞥了他一眼,靳明祈眼角眉梢都是愤恨,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靳怀霄尸骨未寒,便已被靳明祈下令拖去乱葬岗,不设碑、不造坟,曝尸荒野,真正成了孤魂野鬼。


    帝王之家、父子之情……不过如此。


    纪凛垂下眼:“陛下心中想必已有决断?”


    “朕想派你去督军。”靳明祈道,“去阙州,去漠北一线,你愿不愿意?”


    纪凛微微一僵。


    守护漠北一线的军队,正是当年怀霜案主犯赵平川的定远军。


    七年前赵平川身亡后,靳明祈念着阙州乃是紧要的边塞之地,未将定远军大肆屠杀,只是将赵平川所有军中亲信下狱定罪,自此,曾经盛极一时、战无不胜的定远军便不复当年盛况,这几年与漠北相抗,总是要集合各方劲旅助其一臂之力,方能凯旋而归。


    如今漠北虎视眈眈,靳明祈自然不愿看到定远军再这般消极怠工,纪凛就是被他选中的眼睛,让他亲自去看一看这支军队究竟是何状况。


    不过,靳明祈在这个关头将他外派出去,目的绝对不止于此。


    纪凛心下澄明,面上倒是一派沉静,拱手道:“陛下信任乃是臣之福分,臣愿意前往。”


    靳明祈这才爽朗笑起,眉间郁色一扫而空:“哈哈哈哈哈哈,朕知道朕绝对没有看错人,不过大正月的便让你离京出巡,舟车劳顿,朕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陛下言重了,臣分内之事罢了,臣……”


    “不如这样。”靳明祈大手一拂,重重在他肩头一拍,“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六了吧,趁着你出发之前,朕做主,在名门贵女之内为你择一门亲,如此家宅安宁,你前往边塞也尽可安心了。”


    纪凛悚然一惊:“陛下!?”


    靳明祈却早就打算好了:“你正月底出行,正月十五上元节是个好日子,朕会命淑妃为你摆一场仕女宴,你睁大眼看仔细,放眼去选,朕会为你赐婚——”


    话音未落,靳明祈掌下肩头一松,纪凛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臣万死,请陛下收回成命。”


    靳明祈一怔,似乎是没想到他情绪居然这般激烈,面色有些诧异:“怎么?这事儿搁旁人身上都是天大的恩典,那么多名门贵女让你挑,你还觉得委屈了?”


    “臣不敢。臣本布衣,如何能配得起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白白浪费人家的好姻缘。”纪凛喉头一滚,“再者而言,请陛下谅解,臣已心有所属,多年不改,一往情深。只可惜天不假年,他早早地去了,臣在他坟前发过誓,今生今世不会再有任何人,情爱一事,早已随他步入坟茔。”


    他说得铿锵,最后却缱绻,平素冷硬的如画眉眼都显得柔情起来。


    “虽然未能成婚,但臣心中能够执手一生的人,唯有他。”


    靳明祈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忽然叹了口气:“年少情深确是佳事,多少经历都抵不过少年时怦然心动的一刹,想不到惟春也是个幸运人。”


    “谢……”


    “但是。”靳明祈话锋一转,“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往前看,想必她九泉之下也不愿意见到惟春你为她痴痴等候,孑然一身,最终鳏寡孤独,走完一生吧。”


    纪凛猛地抬头:“陛下——”


    “好了,朕已知晓你的难处,也体恤你的痛苦,但朕也是心疼你,才不愿意看到你孤苦伶仃。”


    靳明祈眼角眉梢帷流露出一些躁意,那是他耐性告罄的前兆。


    “此事就这么定下,莫要让朕的苦心变作一场空欢喜。”靳明祈似是乏了,踱步坐回了案前,“你回去吧。”


    *


    纪凛回到府上时雪已停了。


    一股硫磺味儿在推开府门后扑面而来,但见满院都是鲜红色的纸屑,被风雪卷成一团,旁边还有一串凌乱的脚步。


    纪凛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这绝对是赵敬时干的,北渚没那么大胆子。


    果不其然,他走到书房门口,就撞见提着两串鞭炮的北渚喜气洋洋地跑出来,见他回来还一愣,下意识想藏东西都不知往哪里藏。


    他揉了揉额角,那儿的青筋突突跳动:“……赵敬时呢?”


    “赵公子在屋里剪窗花呢。”北渚不好意思地一笑,“本以为大人会晚些回来,一时闹过了头,大人恕罪。”


    “他还会剪窗花?”纪凛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玩去吧。”


    收获赦令的北渚立刻乐颠颠地提着鞭炮跑了,纪凛整整领口推开门,赵敬时果真挨着窗户在剪窗花。


    他剪得专注,长长的眼睫如鸦翅轻颤,手上红纸辗转几下,就立刻雕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花。


    雪后暖阳透过月影纱柔和地拂在赵敬时的侧脸,纪凛微微一晃神,赵敬时就抬起头。


    “纪大人回来了?”赵敬时展颜一笑,“外面很冷吗?怎么脸色不大好看,皇帝骂你了?”


    纪凛沉默着走过去,随手捡起一枚把玩:“阁主大人今天心情好些了?”


    “我也未曾心情不好啊,昨夜不过是疲累困顿而已。”赵敬时抽出另一张红纸,在他眼前一晃,“给大人剪张窗花,当哄哄你了,喜欢什么样的?”


    纪凛注视着他微翘的唇角:“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同我聊聊。”


    “没什么可聊的呀,”赵敬时语调温和,动手剪起来,“计划初成,一切按部就班,有何要聊的?”


    纪凛突然并起二指,笃笃敲了敲桌面。


    赵敬时抬起眼,听他说:“但我现在想同你聊聊。”


    “洗耳恭听。”赵敬时微不可查地愣了愣,旋即笑道,“大人跟我客气什么?”


    “皇帝方才叫我入宫,”他注视着赵敬时的眼睛,“要为我定一门亲。”


    剪刀一错,险些划破自己的手指,赵敬时的心停跳一拍,那应该不是因为险些受伤的缘故。


    第30章 湘君“可我的姻缘,就在祈福寺啊。”……


    “靳怀霄死了,皇帝成年的儿子唯有靳怀霁一人,太子独大,皇帝害怕了。所以要为你选一门亲,让你以御史大夫兼四皇子之师的身份制衡太子。”


    赵敬时摆正了剪刀方向,咔嚓一刀剪下去。


    “你本身就不与靳怀霁同道,之前一直作为棋局中制衡双方的第三只手,如今靳怀霄出局,该你上桌了。”赵敬时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笑道,“恭喜,纪大人。”


    纪凛一挑眉:“如此这般说来,这份定亲倒也有你的功劳。”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手上人命无数,此番也算是给我积德了。”赵敬时笑笑,“记得叫我喝杯喜酒。”


    他手上动作飞快,纸屑纷纷扬扬洒下来,不多时,他的掌心就开出一朵并蒂莲来。


    他将并蒂莲推给纪凛,对方看着那朵栩栩如生的花,用指腹碾住了。


    “你没什么别的想说的了?”


    “难道要先祝你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么?为时过早吧。”赵敬时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身,“挺好的,你恨靳怀霁已深,皇帝此番扶持你,正好可以使你乘势而上。一举两得,怎么算都不亏。”


    “好一个一举两得。”纪凛用力在窗花上碾了碾,抬起手来时,指腹都带了一抹红。


    “并蒂莲。”纪凛搓了搓指尖,“那我先谢过阁主大人,既然如此关心纪某终身大事,他日带人回来,必定让你掌掌眼。”


    话毕,未等赵敬时说什么,纪凛便转身扬长而去,徒留那朵并蒂莲孤独地落在桌面。


    赵敬时心底一抽。


    他缓缓伸出手,猛地攥皱了那枚窗花。


    *


    此后多日,赵敬时都未在纪府出现,只托北渚留下一道口信,言说近期新春佳节观玄楼生意兴旺,秦黯一人忙不过来,他去那里帮手。


    纪凛闻言什么都没说,该做什么做什么,也未曾踏足观玄楼一步。


    二人关系就这么微妙起来,一直到了正月十五那日。


    正月十五上元节,亦是纪凛生辰,早上北渚为他准备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生辰面,待他果腹,便要去顺华宫“选亲”。


    夏渊早就听说了此事,怕这人钻牛角尖,大清早连碗元宵都顾不得吃就跑了过来,见纪凛斯文地吃着面,心里瞬间放下一半。


    然后又在听他说完话后提了起来。


    “我不会去的。”纪凛卷着面,语气平淡,“我一会儿直接去跪乾安宫,仕女宴开多久,我跪多久,直到皇帝收回成命为止。”


    “我的祖宗哎。”夏渊挨着他坐下,“大过节的你非要找不痛快,你就去看看,然后推辞说没看上不就好了吗?非要和陛下硬碰硬做什么呢?”


    纪凛放下筷子,面色严肃地看着他:“没看上?那就说明必定先有人选,再有我的未看中。人家姑娘好端端的要被我挑剔,以后如何自处?”


    夏渊没想到这一层,张着嘴没接上话。


    纪凛眼底那抹墨绿慢慢晕开:“再说,你是知道的,我绝对不可能娶任何一个人。”


    “惟春啊……”夏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虽然我知道你,也不会劝你同别人在一起,或者放下殿……怀霜。但陛下有一句话你是要听的,凡事还是要往前看,人生漫漫,你的路还长,你不要把自己困死了。”


    纪凛不语,直接把筷子放下了。


    “那那那那——”夏渊唯恐他不高兴,连忙道,“那你要是跪乾安宫,陛下龙颜大怒,你要怎么办?”


    “他不会的。”


    剩下半碗面彻底没了吃的兴致,纪凛招招手,北渚立刻端来大氅。


    “他在冲我发怒之前会好好想想,到底是他有求于我,还是我有求于他。”


    纪凛系好丝绦,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夏渊,可这一眼却有如千钧之重,压得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你以为他这一出是真的体恤我即将前往阙州?他这是怕我成为第二个赵平川来,索性压一条‘尾巴’在京里。”纪凛讪笑道,“可惜,我既不打算做定远将军,也不打算长尾巴。”


    接他的马车往宫中驶去,路过观玄楼时纪凛下意识抬手掀开车帘,里头人头攒动,看上去生意是更胜往昔。


    但他知道,这些都是那人的借口。


    明知从这里是窥不见赵敬时身影的,但还是这么做了。


    纪凛自嘲地笑笑,撤了手,帘子一荡,伴着一句似有若无的叹息驶向宫墙。


    赵敬时收回目光,将窗户合上,反手将理清的账簿往秦黯桌上一甩。


    悠哉悠哉的秦老板单手压住,笑道:“怎么,愿意回去了?这几天你们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让你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呢?”


    “别瞎说,”赵敬时动手换衣服,“皇帝要给纪凛定亲了。”


    秦黯一怔,回过神来时表情都冷了三分:“纪凛答应了?”


    “估计没有,他那个人。”赵敬时低声道,“但我也是幡然醒悟,既然劝他靳怀霜不值得,放下那段感情,那么他将来必定要结婚成家的,不过是早或晚。”


    秦黯唇角一抽:“那你这副模样又是……”


    “我本以为我能完全与过去割席,除了复仇,无欲无求,但终究人非草木。”赵敬时垂眸嘲讽地笑了声,“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做个了断,很快。”


    秦黯直起腰:“你……你要干什么去?”


    “去一个地方。”赵敬时摘下架子上的大氅,“今天不必等我吃饭了。”


    *


    纪凛下了马车,还未等往乾安宫走,只见长街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靳怀霖小腿儿倒腾得飞快,是生怕晚一步似的焦急。


    “老师!”见到纪凛身影,小孩儿脸上露出一个笑,“还好你刚到。”


    仕女宴在顺华宫举行,这个时辰想必千金小姐们已然进宫,靳怀霖怕是淑妃让来迎他的。


    “四殿下……”


    他刚开了个头,托辞还未说出口,靳怀霖就跟拨浪鼓似的摇起头。


    “母妃让我来拦你,说见到你后不让你说话,先听我说。”靳怀霖眨着眼,“老师,今天顺华宫没开仕女宴。”


    纪凛错愕了一下,就给了这小孩一股脑儿说完的机会。


    “母妃病了,前日看烟火时染了风寒,实在无力起身,于是仕女宴也只好作罢了。”


    如今后宫中的妃子唯有淑妃一人,她起不来身便真的没人能主持这场鸿门宴了,淑妃这病倒来的刚刚好,恰巧解了纪凛燃眉之急。


    纪凛眉间一松,但还是道:“淑妃娘娘无事吧?”


    靳怀霖故作老成地摆摆手:“无事无事,本来就是——”


    话到此处刹住了,靳怀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确保没人才压低声音开口道:“母妃知道老师不愿意。”


    纪凛瞳孔一缩:“淑妃娘娘她……”


    “嘘——”靳怀霖用小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才恢复正常的声音,“老师赶快去拜见父皇吧,话已带到,我先回了。”


    他拱了拱手,转头就跑,小小的身影跟一阵风似的,发带在身后随着他的动作蹦蹦跳跳,靳怀霖回头,冲纪凛俏皮地眨眨眼。


    居然就这么过了。


    纪凛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是淑妃江璧晗替他拦了这场祸事。


    他与江璧晗平素交往寥寥,虽然有靳怀霖在,但毕竟他是外臣,江璧晗是皇妃,于情于理都不宜多见。


    若说是江璧晗因着他多年来对靳怀霖的教导,那这份感谢也有些过重了。


    纪凛吹了会儿冷风,一时激荡的情绪才缓缓平息,他按了按额角,索性先不去深究背后的缘由。


    无论如何,暂且过了这关就好。


    他依礼拜见完靳明祈,皇帝对于淑妃突发急症也无可奈何,委婉地表达了一下遗憾,留纪凛在宫中吃了顿午饭,此事便过了。


    午后阳光明媚,纪凛从宫中出来时被晒得还有些微微晕眩,他想了想,吩咐车夫道:“去祈福寺。”


    “祈福寺?”车夫有些讶异,纪凛为官这些年来,一步都未踏足过那里,“大人,今天是上元节,祈福寺怕是人山人海。”


    “无碍。”


    纪凛说完便放下了帘子,车夫短鞭一抽,车轮骨碌碌转动起来。


    “纪凛。”


    “纪凛。”


    “你怎么在祈福寺啊?”


    邈远的声音从八年前遥遥传来,纪凛在微微晕眩中闭上眼,视线却前所未有地明朗起来。


    那是隆和二十三年的上元节,孝成皇后郑念婉受靳怀霁成亲的影响,想着靳怀霜也差不多到了年岁,于是在明懿宫办了一场盛大的仕女宴。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最接近成为太子妃的机会,故而那场仕女宴盛况空前,世家大族的千金们欢聚一堂,莺啼燕语惊落了明懿宫的檐上雪。


    当时的纪凛唯有沉默的份儿,哪怕心底早已惊涛骇浪。


    自隆和二十年他与靳怀霜初见,在朝夕相处的三年间,情愫早已在纪凛的心中生根发芽,开出名为爱恋的花。


    他喜欢靳怀霜。


    太子殿下是那样的耀眼,孝敬父母、爱护兄弟、庇佑妹妹,琴棋书画无一不晓,墨宝一幅价值千金。


    而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侍读,而已。


    无权无势,甚至都不能陪着靳怀霜一同前往仕女宴。


    他难耐地攥紧手指,一想到那些名门贵女中即将会出现一位与靳怀霜共度一生的人,靳怀霜会爱、会呵护、会执手、会亲吻甚至于更多……他就羡慕嫉妒到发疯。


    眼不见为净吧,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他改变不了的也太多,他没有阻拦的资格,也配不起储君,索性选择直接离开,在明懿宫热闹喧嚣的时候,他如同一抹不起眼的影子般退场了。


    纪凛心下烦乱的厉害,今日本是他生辰,再加之上元节街头都是成群结队的人,他漫无目的地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最终走到了祈福寺。


    上元节的祈福寺人满为患,大家都期盼着新的一年能够顺风顺水,鲜亮的红绸迎风抖动,鬼使神差地,他也拿了一条。


    红绸在指尖微微带着凉,他脑中空白,下意识提笔就写,等他写好了回过神一看,瞬间被自己酸得一颤。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你犹豫着不走,是因谁而留在了那片水中沙州?


    还是别系了。他将红绸抓在掌心,还不等处理掉,肩头就被人拍了拍。


    “纪凛。”


    他猛地回头,身后那人居然是换了常服的靳怀霜,那一刹百感交集,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怎么在祈福寺啊?”


    话一出口纪凛便后悔了,因为怕会听见靳怀霜给出让他接受不了的答案。


    不过靳怀霜看着他一脸无措的表情,俏皮地歪歪头,没说话。


    纪凛只好清了清嗓,欲盖弥彰道:“皇后娘娘不是为你办了仕女宴么,你不在明懿宫作陪,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我没想在那仕女宴上找姻缘,”靳怀霜目光落在院内旺盛的香火上,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不过觉得母后所说也有道理,我也快到了成婚的年纪,所以来祈福寺敬拜神佛,以求庇佑,天赐良缘。”


    纪凛哑然失笑:“我的殿下,这里是祈福寺,不是月老祠。谁会在祈福寺求姻缘?”


    靳怀霜却突然转过头,定定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可我的姻缘,就在祈福寺啊。”


    那一瞬间,纪凛是真的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还不等他反应,那条红绸便被靳怀霜抽走,等到他想要抓住时,只握到了一把风。


    是风动?是幡动?


    他心如擂鼓:“殿下……”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靳怀霜温言念出,旋即抬眸一笑,“可我,这不是来了吗?”


    “吱呀——”


    纪凛身体随着马车停驻一晃,靳怀霜含情的杏眼霎时消散在风里。


    车夫低声道:“大人,祈福寺到了。”


    纪凛低低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走下了车。


    上元节的祈福寺喧闹得一如既往,四处都是祈福诉愿的香客,纪凛往里头望了望,饶是人头攒动,视野纷乱,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赵敬时。


    纪凛心猛地一颤。


    他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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