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雷云散尽, 碧桃下了重销六御台,分别跟随医部和监部派来的人同去接引太极。
太极混在那些侥幸留存仙位的竞赛者之中, 一起到达天界入口。
那些仙位被连降数阶,自然是面色难看,个个心有余悸。
而太极作为刚刚飞升的功德仙位,站在这群人之中简直神采英拔,卓尔不群。
碧桃隔着一段距离跟太极那双阴阳之瞳对视,并没有急着上前。
看他进退有度跟着诸仙下云层,甚至还顺手扶了把身边一位因为站立不稳, 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的仙位。
他看上去简直没有一丝一毫对骤然来到天界的慌张,亦没有飞升成为仙的激动。
碧桃无论怎么都难以将面前这个沉潜刚克的成年男子,和当初跪在马车之中, 因她赐名而激动难言的狗娃子重合。
一时之间连碧桃都有些近乡情怯。
他回来得太晚了, 这已经是第一场竞赛的第八天,这时他在凡间已然垂垂老矣。
阅遍人生八十载, 曾经两人之间那些在他幼年之时的交情, 碧桃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
不过待他扶着的那位仙阶被相熟的人带走之后, 他放开了手,缓步而坚定地走向碧桃这边。
下一瞬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撩起下摆,双膝跪地。
“侍者太极, 参见碧桃神仙。”
“此身自今日今时今刻起, 愿为碧桃神仙效犬马之劳, 自此披肝沥胆,结草衔环以报偿恩情。”
他的声音低沉雄厚,宛如静谧林庙的山野中,回荡而出的暮鼓晨钟之声。
并不慷慨激昂, 却金声玉振,稳若磐石。
但是他看上去举止稳重非常,可接下去做的事情可一点都不沉稳!
他身边并没有刀子,就直接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口中咬破。
而后将指尖鲜血,涂在自己的双唇之间,用那一双过五雷阵后,简直黑白分明到令人久视慑心的双眼,紧紧锁着居高临下看向他的碧桃的眼睛。
而后对着碧桃宣誓:“死生契阔,誓死不贰,歃血为誓,誓破魂消。”
天际的仙位并不会没事就互相发誓。
毕竟作为仙位,他们说出去的每一句话本身就是言出法随,天地皆为见证。
而血誓可就不同,天界可是仙阶,不兴妖魔界血誓这一套啊!
滚滚闷雷朝着这边涌来,碧桃看到了云层之上凝聚的雷光,什么百转愁肠都顾不上了,扯起地上还跪着的人就跑。
“你瞎发什么血誓,天上能是随便发誓的地方吗?我们是神仙!”
“而且你那歃血为盟,下界也应该是取牲畜的血涂一点做做样子,你还把手指咬破了。”
“这是哪学的邪魔发誓的方法?快跑!再晚一点你就被雷劈了!”
碧桃一路拉着太极跑到了钧天的大桃木下。
云层之上的五雷依旧滚滚跟随,很是有给这才刚刚升了仙位,就搞“歪门邪道”的小仙一个狠狠教训的意思。
碧桃无奈,扯起袖子给太极擦嘴:“赶紧赶紧,快点擦干净,一会儿再把雷招下来,我这宫殿可是新翻修的!”
太极始终跟随着碧桃动作,跟着疾跑,又跟着停下,这会儿给他擦嘴,他也一动不动站着。
好容易血誓的血擦干净了,闷雷轰隆隆的警告声远去。
碧桃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两人身后接引的监部和医部的小仙,已经被吓得连仙灵都没有拿就走了……
事实上碧桃还有些好奇,为什么太极飞升,监部和医部都派人来了。
这会儿宫殿里面的人也都迎了出来,武医师还有大眼翠微都是太极故交,围拢上来对他道贺,拉扯着他进殿。
太极却转过头,看向碧桃,说了两个人在天界见面之后,第一句正常的话。
言语之间,甚至有执拗之意:“一别经年……碧桃仙姑,可曾还记得我吗?”
碧桃:“……”
她并不熟悉太极的成熟男相。
飞升之后,容貌会停留在鼎盛之年。
他如今非常英俊,松姿鹤立,面如冠玉。
他小的时候经包着脑袋,挡住的那只眼睛,如今也不再遮掩,而且仿佛摆脱了灰白色,变成了一种云雾一般令人窥不透的迷蒙。
但是架不住他如今面对她,还像小时候那样,个子高了也没用,站着跪着也没差别,开口声音都颤了。
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拘谨战栗,依旧像一个羞涩难掩的小孩子,这样子倒是瞬间就拉回了碧桃的熟悉感。
因此碧桃抬起手捏了个兰花指,照着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说呢?狗娃子?”
太极的嘴唇飞速地抽动了两下,随后紧紧抿住。
齿间未曾擦干净的,属于他自己的鲜血透出了几丝腥咸,也泄露了一些主人多年来苦心孤诣,摧心剖肝的真实想法。
好难。
真的好难。
再见到她,真的比登天还难。
太极那一双阴阳异瞳,过五雷阵之后,仙灵入体,脱离凡胎,本该修复。
却不知为何仍为阴阳殊色。
一只如无底深渊,一只如有层叠浓雾缠绕,让旁人看不穿猜不透,浑不知他正悄无声息地神魂震颤,撕心裂肺着一遍又一遍地无声默念。
终于,终于,终于……
终于他又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
他微微吁出了一口气,唇角抿出了羞涩弧度。
但这登天再难,终究也让他登了上来了不是吗?
进了殿内,一群人问他都在下界做了什么。
太极也没有什么隐瞒,尤其在见到武医师之后,更是像从前一般对着他这个师傅恭恭敬敬。
有人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只是隐去了晚年一些用在自己身上的极端之事。
他虽身形高大,只是坐在那里便鹤立鸡群,令人难以忽视。
却敛目垂眸,声音温平,低调到底。
碧桃恍然:“原来你是创造了刀医堂,救了数不尽的难产孕妇,后又到处济世救人……”
“怪不得监部和医部的会一起过来。”
“我马上就要进入第二场竞赛,既然你飞升,监部和医部的人都来接引你了,你便好好想想要去哪里?”
“我明天送你去任职。”
“我哪里都不想去。”
太极回答得非常快,甚至速度令人咋舌地从位子上面离开,眨眼之间就到了碧桃面前。
半跪着自下而上地看她:“我是碧桃神仙的侍者,我要跟在你身边。”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无论去哪里。”
碧桃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一口水差点呛得喷在他脸上。
不过还没等碧桃好容易把茶水吞咽进去开口,银汉罟上突然之间传来了一连串的消息。
碧桃打开之后,先是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而后将目光定在了一行字上,紧接着猛地抓住了腰间的玉佩,顷刻间神灵通透,犹如冰水灌顶!
她蓦地从桌子边上站起,随手拍了一把太极的脑袋,对他说:“医部监部选一个,你跟不了我身边,我马上要参加二轮竞赛了!”
银汉罟上,第二轮竞赛规则已经发布。
谁知道碧桃才窜到门口,又被速度极快的太极给拉住了手腕。
太极此刻的神情再也掩不住执拗:“那我便也随你一起去竞赛,自可护佑在你左右!”
碧桃着实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他的速度之快,能抓得将要化灵的神仙。
而是被他眼中的固执和坚决震撼。
仿佛碧桃要不点头答应,他当场就要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但碧桃这会儿真的有点顾不上他,甩开他的手:“你不了解竞赛究竟是怎么回事,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碧桃出来后直奔玉骨宫,朱明早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正在给自己泡茶,碧桃急匆匆地进门,朱明连头都没有抬,但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只是轻飘飘问了一句:“怎么样啊碧桃神仙,如今你对我送你的第一轮竞赛获胜的礼物可还满意?”
碧桃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上的玉佩——冰轮印。
朱明给她的那天,就跟她说总有一日这个东西会有妙用。
碧桃一直都是喜欢的,哪怕当时朱明截下了这一块欲要扰乱她头脑的玉佩,也没能阻止她在下界傻了。
甚至想着如果以后没有其他的作用,把上面冰轮那两个字挖掉,重新刻成别的。
权当她收了一块玉佩。
可是就在此时此刻,碧桃靠在门口,一手按着腰上的冰轮印,一手按着自己狂跳的心脏。
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太子殿下,你要是再继续这样下去,我可要爱上你了。”
朱明送茶的动作一顿,手朝着桌子上哐一落,回头瞪着碧桃:“怎么着,你还想恩将仇报是吧?”
朱明嗤笑:“就你那畸形的‘爱’,都留给你的明光玄仙吧,我可承受不起。”
碧桃从门口进屋,脸上的神情可以称之为心花怒放,甚至忍不住想要手舞足蹈。
在地上提着裙子,莫名其妙地转了一圈,停在朱明面前,张开双臂,说:“那我抱一抱太子殿下?”
“你还是滚吧。”朱明指着门口。
碧桃却在他桌子旁边坐下来,伸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狠狠搓了搓。
但是根本压抑不住此刻的热血沸腾之意。
双手撑在脖子下面对朱明说:“这可怎么办,太子殿下。除了以身相许我发现这礼物重得我真的是无以为报啊……”
朱明乜她一眼: “倒也不是白白便宜你,是古仙族先对我动手,质疑我飞升之路,我不过以牙还牙。”
“若你此番在下界表现不好,未能让我找回先前丢的面子,以后我玉骨宫的门你也就不要进了。”
碧桃的双手撑在桌子上面嘿嘿笑。
先是点开了银汉罟,看着上面第二场竞赛的规则。
笑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块儿朱明好几天前就给她的玉佩放在桌子上面。
一下一下敲着。
期间两人视线相对,狼狈为奸勾连了一番,又迅速错开。
两个人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哪怕是在他们自己的宫殿,也绝不会把他们的筹谋大张旗鼓地揭开来说。
银汉罟上公布下一轮竞赛诸多规则。
第一条是说第二轮择仙竞赛为玄星界。
此界乃是一方幽冥之路断绝,滞魄成煞,无间常开,人鬼同途,百鬼祸世之界。
第二条是说,此番下界,诸仙历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三劫。
在此离乱之界,自身修为仙灵被压制,与凡修无异,获取五十万功德便可归天。
第三条是竞赛时间限制,为凡界四十年。
第四条说由于每一个星界同天界时间流速不同,为保证比赛高效顺利,此次择选的竞赛星界时间流速,将从天界一年人间十年,暂时改为天界一天人间十年。比赛结束之后恢复星界时间流速。
而这第五条……
第五条:夫诸仙者,非由胎胞而生。将受天雷纹咒,封识海,锢前尘。
当择一容貌相肖之亡者,仿其形骸,承其记忆,继其爱憎。
伪作"回阳续命"之态,入世竞逐。
碧桃和朱明,都齐齐盯着第四条看。
两人脸上挥之不去的笑意,也正是因为这第四条。
也就是说他们下界之后,会集体被雷纹咒封住记忆和识海。
找一个长相差不多的死人顶替身份,承接对方的记忆,彻头彻尾成为另一个人。
这第二轮的竞赛规则一出,第一轮的竞赛简直就像是诸仙下界游玩一般。
原来九天监赛的仙长们,在第一轮竞赛途中无论银汉罟上发生什么都懒得看一眼,是因为这第一轮竞赛严格来说根本不能称之为竞赛,就是放人下去筛筛。
不过这下也让这九天仙阶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已经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放下去玩一圈都回不来的,不堪为仙更不配为仙。
玩过一圈回来之后,无论是被拔过仙灵苟延残喘的,还是已经在上一轮获胜的。
如果对照这第二轮的竞赛规则,还敢参加第二轮竞赛,那才算是真正有资格竞争六部高阶仙职,成为统领群仙的仙位。
一时间银汉罟上沸腾不休,有很多已经报了第二场竞赛的仙位正在打退场鼓。
朱明坐在那里,银汉罟上的消息叮咚之音被他故意开启,他微微眯着眼睛,手指随着节奏一下一下点着,简直像在聆听仙音。
是什么样的心性和自信,才能够在这种前尘尽忘,成为另一个人的情况之下,在这种人鬼同途的玄星界中求存,并且四十年内获得五十万功德归天?
这九天第二轮竞赛的规则一出,诸仙人人自危。
而碧桃却摩挲着手中的冰轮印,看着这银汉罟越来越兴奋。
简直迫不及待。
她手上的这块冰轮印,如果戴在身上,其中的晦祟之气,在第一场竞赛传送之时,会附着上她的天魂,让她到了下界之后浑浑噩噩,记事不清。
那是雷部并不想让她再回到天界的阴谋。
而如果在第二场竞赛,碧桃带着这块又被朱明灌注了许多晦祟之气的冰轮印接收传送,她仙阶已高,仙元圆满,不会再被这种晦祟之气影响神志。
可第二场竞赛下界之前,是要由万界天道坤仪,给他们每一个人设下雷纹咒封固前尘的。
传送加上雷纹咒兜头罩下之时,冰轮印在此时破碎,其中晦祟入体之气,会成为清罡烈烈的雷纹咒最先击杀的目标。
也就是说——碧桃有一定的可能,能借助这晦祟之气,在下界之后,保有那么一瞬,一丝混沌的意识。
虽然雷纹咒最终还是会封锢她的前尘,但她有那么万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借助这片刻混沌,直接破除了雷纹咒印!
而破除雷纹咒的办法,碧桃最熟悉不过。
也再简单不过了。
垂危濒死就是雷文咒破裂之时!
而且碧桃甚至还根据银汉罟后面数条规则,细细分析寻找漏洞。
举一反三,推算出了这雷纹咒印还有其他的用处。
虽然第二轮竞赛归天规则极其苛刻,但是这天界的仙长们显然没想让他们在下面全军覆没。
雷纹咒印为封固,亦为保护。
可以替参赛者抵挡一次生死之危。
碧桃整整将规则看了数十遍,脑中万绪千端,百计千心,甚至已然达到数行并下的地步。
她满面绯红对着朱明谄笑胁肩。
手中握着冰轮印,对他作揖:“太子殿下放心,我此番定帮你痛报前仇!”
古仙族那边以为推出来了一个风廉神仙做替死鬼,就能够平息朱明的怒火,将两方势力的你争我夺大被一盖,天下太平了?
随着后续竞赛的紧张严苛程度累加,古仙族那边沉不住气之人必然会有所手段。
碧桃他们这样钻营缝隙蝇营狗苟,自然违规。
可这印乃是冰轮印,是雷部重点培养的如今已是冰轮天仙的随身印。
又是他亲手交给了碧桃,没偷没抢。
第一场竞赛没用上,用在这第二场才是时机高妙,物尽其用呢。
而无论结果如何,到最后追究起来——都是一箭多雕,天衣无缝。
碧桃和朱明这一狼一狈,聚在一起喝了两盏茶,看了数遍的银汉罟,任谁也未曾提一句冰轮印究竟怎么用。
却凭借眼角眉梢勾连来去,定下了“大计”。
碧桃从朱明那里出来,第一场竞赛的第八日已经彻底终结,夕阳已经沉落天边。
漫天的红霞,把整个九天都染成了赤红之色,仿若在无声地昭示着一场压抑在和平表象下的血雨腥风。
碧桃没等回到宫殿,就在半路被人给截住了。
截她的人出乎碧桃意料,竟是明光。
明光也是看到银汉罟上第二轮竞赛的规则后,心中逐渐慌乱难言。
手中压着一些还没有处理完的退赛名册,就匆匆跑出来。
先跑到了碧桃的宫殿,结果被她的侍者告知,她去了玉骨宫。
连刚刚接引上界的侍者都不顾,整日往玉骨宫跑什么?
明光皱着眉。
想到昨日之时两人的拉扯暧昧,互称心肝之态,更是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朱明倒是比景宿不知强了多少倍。
可是不知道为何,一想到小桃枝当真和朱明有了男女之情,明光还是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
朱明虽为玄仙,能力卓绝。又为幽天的首位,东王公唯一的侍者,未来或为蓬莱继承者,监管九天男仙,自然是前途无量。
可是他年岁也比小桃枝大太多了。
真的大太多了。
且朱明过智近妖,手段了得,小桃枝性情明媚,狡黠有余,狠辣不足。
如何能玩得过朱明满腹筹算?
老夫少妻,又如何能恩爱长久?
明光越想越觉得,这两个人之间也不行。
真的不行。
虽然朱明仙督和碧桃之间确实有侍者关系,可是如今碧桃已经是神仙,也不用整日拱卫在他身边守着他行走坐卧吧?
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明光等在水椿桥边,临栏负手而立。
形若临风玉树,势如孤松负雪,投入水椿桥下的身影,却是寒潭萧索,烟水迷离。
碧桃化灵落地,看到他之后,估计是实在没有预料,整个人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把腰上的玉佩抓住,顺着腰带移到了身后。
明光还以为自己把她给吓得踉跄,伸手抓住了碧桃的手腕。
待到两个人都站直之后,明光才松开了碧桃的手腕……但又没完全松开。
他揪住了碧桃的一点衣袖,防止碧桃不听他说话就走。
时移世易,这水椿桥边上曾经发生过的情景倒转。
碧桃低头看着明光揪着自己的一点点袖口,眉目柔软,带着关切和乞求的意味。
恍然百年的追逐,并非她一个人自作多情的固执。
因此碧桃放软了声音问他:“明光玄仙这个时候来此,可是有公事要去幽天找朱明仙督?”
这是明光出现在这里最合理的理由。
但碧桃当然知道他不是。
否则他怎么可能不带侍者,还是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这里对着水面忧郁。
明光揪着一点碧桃的袖口,闻言抬眼看她眉目之间难言的喜色。
心中仿若被人挠了一把,蔓延出一股无以名状的酸涩。
这么晚了,从玉骨宫出来就那么开心吗?
从银汉罟上发布第二轮竞赛规则开始,明光已经寻了小桃枝整整一个半时辰。
明光也再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口说:“第二轮的竞赛需要封固天魂,下界之后……你我就会再度成为陌生人。”
明光的声音因为情绪低落,而无可避免地放低。
“到时候……”怎么办呢?
从前是他不记得小桃枝,后来是小桃枝不记得他。
如今他和小桃枝如果同时认不出对方……又要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已经在明光的脑中盘桓了整夜,他想不出任何其他办法。
无论用什么方式,什么法器,怎样的记号让他们在下界相认都是作弊。
明光素来抱令守律,规行矩步,他绝不可能做那等为一己私欲,罔顾规则之事。
可是,若在他们对彼此完全没有记忆的情况之下,因对立之势,拔刃相向。
伤毁对方,到时又要如何收场?
若他被伤倒也罢,他根本不敢想,若因他之故小桃枝竞赛失败,归天之后,两人要如何相处?
更不敢想象,若天规给她分发的身份,让她无法摆脱分辨本属他人的爱恨情仇。
她本就七情炽盛,届时对下界人间缠恋不去,甘为凡人,又要怎么办?
千般忧虑万般恐惧,让明光这个惯于自苛自束,习惯吞肠断声之人无措至极。
虽然他此刻依旧如常,维持住了素日的面如冰霜,冷静理智,
却心如沸鼎,焦灼五脏。
这时候,已经把他焦灼心肠,迫切无奈之痛,全部都看透的碧桃。
偏偏要给他的沸鼎下面添一把大火,把他的心肝脾肺全部煎熬得里外焦香。
“明光玄仙,我忘了告诉你,我此次下界……恐怕不会再归天了。”
“天界之上,也没有什么我好留恋的东西。”
“虽然此番竞赛星界,为人鬼同途,百鬼祸世之界,但至少被压抑过后的修为,也能让我有自保之力。”
“到时候我甚至无须再喝孟婆汤,就能够转世为另一个人,忘却前尘,体味一番他人酣畅淋漓的爱恨,何不痛快?”
“放心吧,”碧桃的声音极其温和,神情之中还带上了一些释然:“从今往后,九天之中再也没有小桃枝,再也没有缠在你身后,令你声名狼藉,苦恼不堪的碧桃小仙。”
碧桃甚至拱手给他作了个揖:“明光玄仙,自此山高水长,愿你登峰御极,千千万万年福寿隆昌。”
碧桃说完,根本不去看明光是什么表情。
把那一截被他揪住的袖子径直扯掉,大步跨上了水椿桥。
明光神情先是一片空白,根本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
小桃枝竟然是为了逃避他,当真没有了归天的想法。
甘愿做另一个人,去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这未免太过荒谬!
怎能如此?!
明光其人正如冰冻万里的雪原。
然而此刻轰隆之声,自大地之下犹如雷鸣龙啸一般滚滚而来——
雪原之下封冻万年的冷水激荡成潮,终究是在碧桃大步跨到了水椿桥另一侧的时候,生生将这冰封万里,冲出了一道裂纹——
“咔嚓”脆响,震彻天地。
明光的身影飞掠,在碧桃将在水椿桥的另一侧化灵归去之时,伸出双臂——自她身后将她紧紧抱住!
他几乎用尽力气,简直要将怀中之人折断,揉入身体血脉。
“小桃枝!”
第47章 “绝无!”
碧桃真的就只是例行刺激一下, 反正此番下界,她有的是办法炮炙明光。
却没想到一句“不归天”把明光刺激疯了。
她被抱住的瞬间本能打了哆嗦, 明光自她身后似山般笼罩而来,力气用得实在太大,那一身牛劲儿简直要把碧桃腰斩一样。
碧桃瞬间都有种无法呼吸之感。
慌乱的滚烫的气息伴随着一句“小桃枝”,扑在碧桃的侧颈,她的耳侧从绒毛开始,一路痒入耳道,顷刻之间扩散, 碧桃的半边身子都酥了。
这次可是明光主动的。
这可是那个严于律己,方正不阿,行不由径, 坐怀不乱, 整个九天万仙仰止的明光玄仙主动的!
还是在这种慌乱无措的情况下主动,碧桃嘴角的笑意憋得扭曲。
她伸手覆上明光紧勒住她的手臂, 感受着明光青筋凸起, 浑身滚烫, 气息纷乱非常。
他拥上来的瞬间明明足够坚定,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开始浑身发抖。
仿佛他抱住的并不是一个能由他随意控制拿捏住的人, 而是一个充斥着岩浆的人形刑具。
一呼一吸,都在炙烤着他的理智还有令他自己不齿的私欲。
很快, 他简直抖得不成样子, 额角和脖颈的经脉都渐次凸起, 昭示着他此刻的纠结和痛苦已然到了极致。
他生在九天,生长到如今,普天之下除了怀中这个“岩浆灌注的小桃枝”,再没有什么能令他如此失控。
但只是这一步雷池, 就已经让明光感觉自己再次踏入了五雷阵。
虽然浑身上下完好,可是他的血肉骨骼,似乎都在这私欲之中分崩离析,化为血红色的肮脏的淤泥。
因此他很快便被自己这炙热又恐怖的私欲烫到松开了手。
碧桃还攥着他的手腕,慢慢转过头看他,脸上是难掩的惊喜。
要是他能乖乖就范,她也不必再用那些强人所难的手段来煎熬他的心肠。
可是看清明光仿若天塌一般的神情,连夜色都隐藏不住的赤色双眼带着无声的崩溃,碧桃就知道,还不行。
火候还是不够。
他身负九天诸仙期望,怎敢当真越过雷池?
碧桃一把甩开他的手,一句:“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还没出口。
明光手中一空,心陡然自炙热岩浆沉入了万丈寒潭。
控制不住再度向前一步,他根本不能听小桃枝说这种话!
他这一刻终于暴露了骨子里面的强横和霸道,神情满含锋利压迫,死盯着碧桃,开口裹挟着玄仙之威的判罚之音,洪钟盖顶一般朝碧桃罩下。
“闭嘴!”
碧桃浑身一震,跌坐在地,她并没被伤到,明光发誓再也不会震伤她,就绝不会再伤到她一分一毫。
可是碧桃那最后那一个“绝”字,就这么生生地被明光的声音击碎在喉咙之中。
她伴随着一口干涩的唾液吞咽下去,看着明光的眼神藏着她好不容易掩盖住的窃喜和痴迷。
她就喜欢他失控。
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她太了解明光,哪怕一丝一毫的细微情绪变化她都能察觉。
他现在看上去凶得要死,实际上已经快崩溃了。
碧桃知道他所有的小动作,他站在那里伟岸如山,一脸厉色,可实则他宽大袍袖之中的手,一定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死死嵌入掌心,正在因为他的凶厉而懊悔难言,不知所措。
没什么事比看着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端方君子失控发疯,更有意思的事情。
碧桃那无人能解的掌控欲和破坏欲,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倾泻在他的身上。
碧桃还故意假装被他伤到,喉间挤出一声细弱的抽噎,起身就跑。
但动作非常慢,并没有直接化灵飞走,而是留够了明光再来拉她的时间。
心里盘算着今天晚上能不能从他那里逼个亲亲出来。
果然碧桃一崩溃而走,明光立刻又动了。
结果就在碧桃打算他拉一下,自己就撞进他怀里,猝不及防啃他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突然速度极快地插入了一个黑影!
碧桃被这突然出现的黑影抓着往后一搡,而后那人就和追来的明光正面对上了。
而且这黑影直接动手,自不量力地对着明光就释放出仙灵。
明光皱眉停住,原本堆叠到极致的无措沸腾之情,在看清了眼前冲上来的第三人之后,便立即如入水的鲜红烙铁一样滋啦啦地冷却。
碧桃回头,忍不住狠狠跺了一下脚,好容易烧热的情绪!
操!
她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但她已经认出了那个黑影是谁,正是才刚刚飞升天界的太极!
太极悍不畏死,护在碧桃身前,爆体的仙灵汹涌而出,带着同归于尽的煞气朝明光倾泻而去。
然而他这点修为,在明光的面前简直就如同孩童撒泼。
明光对上太极那漩涡一般开始转动的眼睛,只觉得一股不正的迷惑之意,自面前这刚刚升天的功德仙位双眼投来。
明光抬起手,烈烈金光在掌心凝结,直接罩在了太极的头顶之上。
太极那才刚刚轮转起来的阴阳之眼,立刻变为了一片含着赤金之色的澄明。
明光看向碧桃说:“他心有魔障,五内紊乱,经脉阻滞,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样心怀魔障之人是如何过了五雷之劫的?”
“他是你的侍者,喝住他,他再妄动就要崩裂仙骨,魂飞魄散了。”
“太极!住手!定神!”
“你来稳住他的灵台,我来为他清障!”
碧桃只得配合明光控制住太极的灵台,这一控制不要紧,她发现太极正如明光所言,已是强弩之末。
灵台之上被五雷劈得一片焦黑之色,刚才还敢对明光动手,简直是不要命了!
幸好他还够听话,听到碧桃让他住手就没有再妄动。
而碧桃稳住他的灵台后,明光迅速自他承浆穴开始,将周身几大脉尽数封闭截断,先断仙灵流动,再清魔障之气。
否则清浊相斥,他很快就会失控爆体而亡。
明光周身金光熠熠,他的金灵本就是驱邪除秽的绝佳利器。
细细自太极孱弱的经脉引入,一点点将他的魔障之气导出体外。
再借助碧桃之木灵,好歹把他几条主要的经脉续接上,让他不至于在短时间内魄散魂飞。
两个人合作无声且默契。
待到明光收手,太极的状况算是暂时稳定下来了。
明光端坐在地,金灵收束,像一轮黑夜之中莹润耀目的金乌般,清正明澈。
他未急着站起来,自下而上,微微拧眉,细细交代碧桃:“尽快将他带回你的宫殿,细细纠问他飞升始末。”
“我记得前几日你飞升的侍者有一位医师,如今在九天顺理仙者经脉且独具专长,尽快为他顺理,或许还能保住仙位。”
“为仙者,心有邪障,定然难以在天界留存。”
碧桃站起来,并没有去扶太极,而是看着明光,问他:“飞升者心有邪障,不送囹圄宫待审?不报赦罪地官?你这是打算替我的侍者遮掩?”
碧桃直直地看着他,问:“还是你打算替我遮掩?”
明光一愣,他虽未曾领正式仙职,却一直都比照万界天道坤仪严于律己,严于待人。
看似诸仙高山仰止,却面对这种事情从不讲情面,是九天手段最酷烈的那一个,朱明手下的很多功德仙位,在明光面前说话都要夹起尾巴来。
明光生平最不能接受,便是为仙者心性偏颇,为此甚至不喜南斗星君后人广寒,下界都不爱带他回来。
可是此时碧桃刚刚飞升的侍者心有魔障,他居然要隐瞒。
而此时此刻,连明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下意识利用自己的职权维护小桃枝。
她此番拔得头筹归天,本就是烈火烹油,又一口气点了三个将,更是隐隐成为众矢之的。
若是在第二轮竞赛之前被纠察出点将飞升侍者邪障难除,会非常麻烦。
点将,便是上古仙择选继任和辅助仙位的方式,被点上来的将,与主仙位之间的关系,是承前启后衣钵相传。
今夜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就算朱明和东王公保她,她的竞赛资格恐怕也要再议。
明光生怕小桃枝下界不归,为此失控无措。
可他遇见她的侍者邪障在心,上来便冒犯他,对他出手。
第一反应却是为他清障,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以免影响小桃枝竞赛。
他的金乌之光不带一丁点的晦涩阴寒,更不会为私欲蓄意阻小桃枝晋升之路。
碧桃看着明光,看着这样的明光。
她又如何能不爱他?
没有一个人,能不爱这样明清碧透的灵魂。
明光被点明回护之心,知道自己逾职行事,实在是……不妥。
可他坐在那里,纠结片刻,嘴唇几动,最终硬着头皮轻声道:“他……只是一时迷心。”
明光皱着眉违心说:“想来无有大碍。”
“你快带他回去,我回去处理退赛之事……”
他说着就要爬起来,碧桃却几步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半跪下来,按住他肩膀咄咄逼人道:“你为我罔顾天规,你还敢说你不喜爱我?”
明光仰头看她,在她的逼视之下,仿若魂无遁形,百口莫辩。
可他不开情窍,摒弃七情……根本没想过,更不知道这就是“喜爱”。
这两个字太重了,比岩浆还要滚烫。
明光只想着和小桃枝一起好好地在天上做仙位,千年万年,一起相伴成长。
他不懂,九天在头顶,他也不敢去懂别的。
“明光,你喜欢我。”碧桃双膝贴地,艳若桃李的眉目,带着比太极方才的迷惑之眼,更强大的蛊惑。
她引诱明光,“你说声喜欢我,爱我,我就会对你很好很好……”
不把那些歪斜手段用在你身上。
“明光……”碧桃捧住他迷惑而茫然的脸,凑近他道,“你看看我,你问问你的心,你不想要我吗?”
明光从盘膝坐着的姿势,被捧住面颊,下意识向后仰身,想退开,却只双手撑在身后。
碧桃说:“你难道没有在看到我的时候,同我一样心跳加剧?兴奋难言?你现在的心跳就吵得很,你听不到吗?”
明光下意识摇头,但是他一动,碧桃离得太近了,两个人的额头贴在一起。
他被自己给烫得吓了一跳,身形再度向后,双脚蹬动,向后爬着躲开碧桃。
“小桃枝……我们……”
明光好似含了一块烙铁,将他说出去的话都烫成了烟气。
他乞求般问:“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不行吗?”
碧桃膝行两步,看似引诱,实则逼迫如今心墙将崩的明光:“当然不行,没有朋友会像我们这样。你难道没有在触碰我的时候,浑身燥热,颤抖不已?却还想要更多?”
“我们一起长大,我们相互喜爱……这样再正常不过。”
明光的神色惶然又无助,他看着碧桃,向后爬行躲她,仿佛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通天彻地的玄仙,而是一个被逼到了绝路,即将被诱哄着戴上镣铐的猛兽。
他简直要从喉间发出呜呜警告和臣服之音,一遍遍无意义地叫着“小桃枝……”
“我们不是……”不是说好了,是一生的挚友吗?
明光期望她能停下来。
不要再逼他了。
可是碧桃好容易把他心墙撬动,怎么会允许他缩在震荡的墙壁之后?
她逼得明光退无可退,看着他的后颈抵着一根桥栏,而后径直抬膝,跨过明光还试图向后挪动的腰身之上。
坐实的瞬间,明光剧烈抽了一口气,浑身颤抖得碧桃都跟着他一起抖。
那口气,那简直是他入笼入套之时无声的悲鸣。
他难以置信看着近在咫尺的小桃枝极尽惑人的桃花眼,只觉得自己被缚仙索紧紧捆住,再没有了挣动还手的余地。
碧桃压着他的肩膀倾身,偏头先是在他下颚的小痣上极其轻地亲吻了一下。
像生怕惊飞水面上一只栖落的蝴蝶。
明光转头欲躲,额头却正好抵在栏杆之上,到底没能躲过去。
他又狠狠颤动了一下,后撑的双手无措地抓挠了一下水椿桥的地面,生生被他抓出了几道印痕。
碧桃见他如此还未反抗,简直欣喜若狂。
她再欲乘胜追击,一时间满心将要得逞的愉悦,没能掩盖住她对明光早已浮浪无边的内心。
她没有按照计划再去试探亲吻明光的唇角,而是伸出了嫩红的舌尖,在明光的红色小痣上面舔了一下。
小红你好。
就一下。
殊不知明光正在迷障和如坠云端一般的烈火之中沉沦,被舔了一下,他剧烈一颤,愕然无比地看向碧桃近在咫尺的眉目。
只觉得一股难言的烈火顺着心脉一路烧灼而下,在耻骨下腹处汇聚成流。
犹如失控的仙灵,冲天的孽障魔气一般,让他肝胆俱寒。
连情爱都不识为何物的幼雏,只一下就被撩起了烈烈情欲。
碧桃也是没想到,被顶得一愣。
心道要遭。
料下猛了。
果然下一刻,明光如遭晴天霹雳,心神俱崩,双眸赤红如血,一掌拍在了水椿桥上。
爆裂金灵冲体而出,却是全都是向下。
水椿桥顷刻分崩离析,明光托了碧桃一把,以仙灵将她推送到对岸,自己则是伴随着轰裂碎石,径直落入了水椿桥之中。
“咚”一声,这一次当真是烈火入水,熔岩熄灭。
碧桃在飞掠到对岸之时,好歹一把揪住了尚在盘膝打坐的太极。
但是落在对岸之后,她咬着牙,死死瞪着水椿桥下,明光却像只缩头乌龟,躲着她再不肯出来。
估计已经顺着桥底下游走了吧。
碧桃“嗤”地笑了一声。
是活活被气得。
明明敏感得要死,顶都顶起来了,竟然敢给她跑了!
看她下界之后不“弄”死他!
碧桃拉着太极回到宫殿之后,碧桃召唤了武医师给太极尽快疗愈经脉。
而后径直跑到了自己宫殿的最上层,把在昏睡之中的占魁摇醒了。
占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人形,但是碧桃掐着她肩膀,把她晃得刚刚恢复人形的脑袋,要从肩膀上掉下来。
“明光刚才主动抱我了!”碧桃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占魁本来迷迷糊糊有些不耐烦,听到碧桃的话之后,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谁抱你?明光?是我认识那个明光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明光那个榆木脑袋总算开窍了?!”
“然后呢然后呢?!”
“他抱着我,浑身滚烫,抖得不成样子,还强撑!”
“哇哇哇哇哇——”占魁看上去简直像是比碧桃还要兴奋。
“那可是明光哎,我平时看到他,都觉得压迫好强,从他旁边过呼吸都不畅,他好像是个假人从来都不会笑的!”
“他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样子,他动情了这么激烈吗?”
碧桃虽然恼恨明光最后魂飞魄散一样遁走,但是回想起他被自己逼得无路可逃的样子,兴奋得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她揉揉自己的脸,忍不住搓了搓似乎还被明光的大力勒得发痒的腰,说:“激烈到你想象不到。”
而且如她所见所料,他那里当真顶起来,可以称之为顶天立地了。
碧桃趴在占魁耳边蛐蛐了几句,占魁也不是什么没经验的,眼珠子快从眼眶里面飞出来了。
占魁声音粗哑:“我去儿臂……那么顶啊。”
“他被自己都吓死了吧哈哈哈哈哈!”
“从水椿桥下跑的,那不是憋气溜走的小王八才干的事儿吗?”
“我真的想象不出来,明光摸着河底不敢上来的样子哈哈哈哈哈——”
碧桃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就知道不太可能纯靠逼迫和引诱,让明光真和她怎么样,如果明光真的那么容易搞定的话,碧桃也就不会遥望他百年之久。
他这种人,必须彻底截断他的一切退路,下更猛的料才行。
但今晚确实是意外之喜,至少碧桃知道,明光对她的在乎程度,是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碧桃和占魁兴奋地聊到了半夜,这才下楼看太极。
太极已经在武医师的疗愈之下,稍微恢复了一些神志。
碧桃肃容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问:“你可知你险些在五雷阵时魂飞魄散,还敢强撑雷劫,实在狂妄至极。”
“你可知道,若今日你冒犯之人不是明光玄仙,对方爆体的高阶仙灵,顷刻之间就能令你神形皆灭!”
“若不是他与我及时为你切断仙脉,引渡邪晦,你会成为一个飞升的魔障,被送入囹圄宫待审,或许未等上赦罪台,就要五内皆崩。”
“你为何会在年逾八十之后飞升?”
“你究竟有何魔障?细细说来!”
太极盘膝在长榻之上,闻言不顾武医师的劝阻,下榻跪地。
跪在碧桃面前,一双阴阳异瞳执拗锁着她。
“我只是……只是想再见碧桃仙姑一面……”
碧桃要问,太极不敢再有隐瞒。
他确实一直执念成魔,若非所在星界并非玄星界,他恐怕早就走上了邪路。
少年之时唯一的救赎和敬仰,在某一日为他赐名之后,便一去不返。
身边之人,分明身强力壮,却相继莫名死去,最后就连尊为父亲的武医师也骤然撒手人寰。
踽踽半生,他转头依旧举目无亲,孤苦一人。
而他心细如发,敏锐异常,其实早在那些幽天的功德仙位因一次意外集体死亡,就已经发现了端倪。
直到他的师父死去,乃至和碧桃仙姑认识的所有人都相继亡故,他才隐隐有了一个惊天震地的猜测。
那便是碧桃仙姑,那个两次救他脱苦海狼窝的女子,应该是一位真正九天下凡的天女。
于是他效仿她身边相继死去的那些人,建功立德,维护东极青华大帝神庙,手下弟子无数,常年行善布施,更蓄意引信徒追逐左右,毕生求的便是一个功德无量。
只不过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
三十年过去五十年过去。
乃至人生整整八十载,他依旧未能如同他料想的那样飞升天界,再看一眼昔年救赎他的神女。
太极又如何能甘心?
他这一生都在追逐碧桃仙姑的脚步,他早就已经忘了自己应该怎么走。
他虽然广收徒,却从不与任何人建立亲密的关系。
他一生的炙热之情,只有被碧桃从人间地狱两度捡回来给他的那一捧而已。
他揣在心口,像将要冻死之人,只用这一点点心火维系着生命。
他只想再见她一面,让她看看自己这些年追随她都做了多少为国为民之事。
让碧桃仙姑看看,他救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愿意奉他为尊。
他只是想再听那一句“你做得不错”。
仿佛只需要这一句话,他这孑然一生,六亲离弃,红尘苦楚,都能被彻底平息。
但是一直到垂垂老矣,他也未能追随她的脚步升天。
只因天规在上,早已通透他的魂灵骨肉,看穿他内心执拗,善非心起,因执念而升,又如何能功德飞升?
而太极最终能够功德圆满飞升,只因为他在生命的最后那几年已然狂魔。
他让信徒以他躯体实验,将刀医堂多年毁誉参半,以给人开膛破肚而闻名的偏锋正名。
他让人将他活着刨开,给信徒提供生体研究。
用虎狼之药吊着生命,供人翻阅他的五脏,乃至头颅脑髓作为后世之人疗愈之根本。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执念求生,求的是飞升。
就像此时此刻一样,跪在碧桃仙姑的面前,再让她垂顾自己一眼。
便已经死而无憾。
这故事委实过于血腥极端,连武医师都听得直摇头,听了一半的占魁忍不住都要呕出来了。
但是碧桃却松开了眉心,神色如常地看着他。
这九天之上若是论起悬崖走马,火中取栗,刀头舔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成为碧桃的对手。
她对太极这铤而走险玩火自焚的升天方式,听了并没有太大的触动。
倒是有些佩服他:“你小子还算有点本事。”这样都能让你飞升上来。
碧桃当然知道,若他单纯只是执念魔障,天规绝不会承认他。
只是他到最后做的事情,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心从何起了。
濒死还生被人翻腹抽肠开颅扒脑的最后,他必定是起了释然之心,才会被五雷接引飞升。
但这小子如此偏激,后续若是立心不正,还是极其容易功亏一篑。
碧桃起身,走到太极身边,抬手勾起他的下巴,俯下身直视他的阴阳异瞳。
仿佛顷刻之间穿透他的灵魂,看透人间八十年前,那个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孩童。
直接问他:“你执念飞升见我,对我可有淫念?”
占魁闻言连嘴都一起张大,武医师战术性咳嗽,拿着空了的水杯灌了一口。
太极登时瞪大双眼,浑身颤抖,立即低头狠狠叩在地上。
这一声之重,脑袋都要被他活活砸开。
他声如震钟,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给碧桃看看。
喉间腥甜弥漫,却决绝无比:“绝无!”
碧桃仙姑乃是他捧在心尖的暖身活命之光,他对她崇敬入骨,尊为神明,毕生将她说过的话奉为圭臬,虔诚无比,怎么可能对她有私欲淫念?
若当真有,他怀揣着淫意仙位之念,也绝无可能过得了五雷阵。
碧桃想到他刚才不顾死活冲到明光的面前阻拦,一副誓死回护她的姿态,又仔细看了他双眼之中确实澄澈无淫欲,这才松口气。
若是她下界一遭,两次救人,结果救上一个胆敢对她生淫念的功德仙,那碧桃才会当真厌恶。
况且她自己就是一个“邪门歪道”的苗子,对和自己一样行险侥幸的同类,实在没半点意思。
这才踢了他一脚说:“起来吧,让武医师给你好好调理经脉。”
“为仙者立心为首,立身在后,无论如何你也飞升上来了,自己也要想清楚,你今后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仙。”
“我愿追随碧桃神仙之仙道,立心为你,立身亦随你!”
太极说清一切,掏心掏肺,如今又如孩童之时一般,双眼晶亮。
看着碧桃道:“碧桃仙姑,我定会好好收束仙灵,再不会给你招惹任何麻烦。”
“我今日只是出去接你,见那……仙位对你动手动脚,还以为他是一位纠缠于你的浪荡之子。”
后来太极打坐的时候,虽然当时不能动,却听到也看到了碧桃仙姑对着那男子……咳,引诱逼迫,吓得那人自桥下遁逃,便已经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原来那浪荡之仙,另有其人。
且那仙位帮他稳固仙灵,替他隐瞒邪障入体之事,虽然他是为碧桃仙姑,太极却不是不分是非之人。
碧桃闻言笑了,埋怨一般,指着他说:“今天晚上要不是你小子突然窜出来坏我的事儿,我嘴都亲上了。”
太极跪地低头,耳根泛红。羞愧难言。
碧桃又说了一声让他起身,他才起身,盘膝再度坐到榻上。
碧桃又对他道:“你如今这个状态不适合去任何一部任职,就先留在我的苍生殿中哪里都不要去。”
过了今日,再有一日,便是第二轮竞赛之期。
碧桃说:“此番下界,九天定然不会太平。”
“我竞赛期间,若是有人找你们麻烦,自可以关闭殿门,只当他们狗放屁。”
“实在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就去幽天的玉骨宫找朱明仙督。”
武医师点头,太极却说:“我愿同碧桃神仙一同入第二场竞赛!护佑在你身侧!”
碧桃侧头看他,倒是对他的拳拳爱护之心有点受用:“你参加不了第二场竞赛,报名已经截止了。”
“而且就你如今这个魔障难消的状态,你护佑谁?”
“第二轮竞赛,下界之前,会被雷纹咒印封印住前尘,你下了界之后根本就不认识我,怎么护佑我?”
太极哑口无言,最终只能悻悻低头。
碧桃起身,伸了个懒腰说:“既已飞升,万事何必心急?”
“无论是你今后之路,还是你身为我的侍者日后能为我做什么,你且在这段时间之内,细细思索明白。”
“若你趁手,总会有我用得到的地方。”
“武医师和翠微都需要去医部和监部任职,我这苍生殿人来人往杂乱不堪,原本下界还有些不放心。如今你来了,那在我竞赛期间,这里便由你看顾。”
原本对太极什么安慰都没有用,但是碧桃何其了解拿捏人心。
说他总能帮上她,又给了他一个差事,他便再度神情松动,不再执拗追随她竞赛,喜悦从心起。
处理好了小侍者,碧桃搂着占魁上楼睡觉去。
但今夜注定不平静,至少在碧桃带人离开,明光遁走桥下之后,幽天接连钧天的水椿桥被打断一事,就让九天的仙位揣测出了八百种因由。
例如……幽天可全部是功德仙位,古仙族这是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水椿桥,要与他们彻底决裂了吗?!
而不知怎的,原本九天皆由银汉罟笼罩,一切发生在九天之事,都能被追溯转放。
但是昨夜那水椿桥上的画面,诸仙死活追溯不到。
碧桃当然知道是明光监守自盗,他根本不敢把那些画面给任何人看。
却不知道的是明光在这两日之内,是如何在公职之余,因自己那夜的一切羞耻反应,万箭攒心,捶胸顿足。
反倒是碧桃两日内,都安心在自己的苍生殿,和占魁两个人,专心致志地研究下一场竞赛玄星界。
待碧桃将凡人死后演化而出的百鬼烂熟于心时,第二轮的竞赛也正式开始了。
一直到在重霄六御台之上,碧桃再见明光,发现他纵使看上去依旧衣冠肃整,形容严穆,位于古仙族簇拥之间。
看过来的眼神,却藏不住眼底焦灼阴郁,愁肠封冻。
碧桃目光与他轻轻一碰,平淡转开,仿若没有看到。
明光更是心念如沉深渊,闭目咬紧牙关。
他暗自发誓,无论在下界发生什么,他一定要把小桃枝带回天界。
雷纹咒印他能冲开封固一次,就能冲开第二次……
重霄六御台上擂鼓之音响彻天际,东王公西王母立于高台,拱卫仙帝左右。
监赛和随赛诸仙第一次齐齐现身,分列半空,一同等待传送。
碧桃仿佛又感知到了半空之中两位地煞鬼王的曈曈虎视,故意装作不知,没有抬头看。
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招惹了鬼王?
下了玄星界,这两个人不会给她找麻烦吧?
此番无须仙帝挥手,银汉罟之上关于第二场竞赛条条规则罗列闪烁,伴随鼓声,寸寸嵌入诸仙识海心尖。
仙威凛凛,不容忤逆。
碧桃早对规则倒背如流,并没有抬头去看银汉罟,反倒是看向了天际接引诸仙下界的星宿神。
——竟然是玄甲!
昨晚上碧桃还在和占魁说,玄甲归正星宿神位之后,始终没有回来,第二轮竞赛名额自然也没有她,不会一起参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如今就看到她端坐玄武神龟之上,身侧侍者林立,仙仗森严,神威凛凛,瑞气千条,好不威风!
碧桃和占魁朝着云端悄悄挥手,也不知道玄甲有没有看到。
玄甲侧身隔空点了一下身边的一位侍者,那人便在雷鸣一般的仙鼓声中出列。
腾空而起,法相显现。
青袍布带,头戴莲花飞天冠,手持一枚犹如月轮广大,清光凛凛的飞燕铜镜,自天际朝着竞赛的诸仙笼罩而下。
第二场竞赛之地竟到此刻才揭晓——乃是玄甲镇守的北方悬星界,危宿,危月燕。二十八星宿之一,玄武北方七宿第五宿。①
危者,高也,高而有险,故危宿多凶。②
星宿群中,危宿值日不多吉,灾祸必定主瘟亡,一切修营尽不利,灾多吉少事成难。③
足可见第二轮竞赛凶险异常。
银汉罟晷针隆隆,转向危月燕值宿之悬星界宿位。
金灵自仙帝袍袖漫卷而出,浩浩如海,投入星界。
传送开始,清光笼罩重霄六御台诸仙。
万界天道坤仪自云层现身,挥动手中五雷凝化之鞭,挟风雷滚滚之势,挥鞭横贯长空!
朝着诸仙天女散花一般,撒下了雷文咒印——
咒印落在诸仙头顶犹如活物,径直伴随轰鸣的雷威钻入灵台,塑锁识海,防人窥探搜魂,封固前尘,令诸仙忘却真身。
正在此刻,碧桃的手悄悄在袍袖遮掩之下捏碎冰轮印!
下一瞬,入体雷光冲晦祟之气而去,碧桃暗念固神法印,在雷文咒印咬住晦祟之气的一刻,悍然散灵入传送金光!
第三卷 第二场·功德赛·百鬼祸世
第48章 有情人终成兄妹
传送过程中诸仙意识短暂湮灭, 上一轮竞赛碧桃接受传送,连自己怎么下界的都不知道。
但这一次碧桃却清晰地感受到整个过程, 身体意识尽数被拆分重组,漫长得仿如一生,又似乎只有一瞬间。
待她在将神识绞碎的爆裂仙灵之中,找回了一丝意识之时,她眼前尚未清明,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异界。
鼻腔之间尽是林间草木的土腥,山风簌簌, 撩动她长发狂舞。
她睁开眼,天色阴晦,阴云四合, 水腥弥漫, 正是要降下大雨的征兆。
她呼吸十分不畅,喉间像是被塞了一大口土, 又好似豁开了一道口子, 血腥味伴着土腥味一直往上翻, 让她几欲作呕,恨不得将五脏都顺着喉咙吐出来。
碧桃伸出手在喉咙之处摸了一下, 果然发现有一个极大的洞。
她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给啄穿了喉咙,折断了颈椎, 原本该无声无息地死在山林中。
然而此刻, 掌心之下, 喉咙上的伤口正在飞速愈合。
颈椎归位的声音,犹如敲在头顶的醒神钟,让碧桃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是下界竞赛而来。
雷纹咒印已然寂灭她体内晦祟之气, 正在收拢她的意识与记忆,欲要在她的灵台上落地扎根。
碧桃彼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得赶紧再死——“两次”!
于是凭借修者对危机的本能感知,她在能动用四肢的顷刻之间,就立刻爬起来。
漫天的监赛仙尊在上,碧桃不敢泄露此刻还有意识的事实。
只好跌跌撞撞,神情凄惶痛苦,捂住自己眨眼之间已经生长完好的脖子,假装乍然还生,根本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
迅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恰好身处断崖。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朝着断崖的方向冲去,“失足”落下山崖之时,她回头——看到了她起身之后,一具与她身形肖似,喉咙大开的尸体,慢慢地在她刚才起身的地方消失。
这便是天规之中说的,“择一容貌相肖之亡者,仿其形骸,承其记忆,继其爱憎”。
崖下此刻腥风阵阵,打斗之音不止,一道刺眼的金灵闪过,“呼啦啦——”
无数挥动着翅膀的巨鸟,自山崖之下,腾空而起。
这实在是猝不及防,跌落的碧桃被鸟群撞击,在半空之中偏移下降轨迹,鸟群的利爪和翅膀将她本就破碎的长袍划烂,她如同一只被狂风搅碎的蝴蝶急速跌落。
她在半空之中蜷缩身体,腥臭之味扑面而来,碧桃仰头看着巨鸟群背生双翅,身生四爪。
骷髅头骨,腐烂身躯,飞起之时引颈哀鸣。
碧桃听到这鸟鸣,耳膜传来剧痛,仿佛被钢刺贯穿头骨,神魂顷刻受损。
这是——伤魂鸟!①
碧桃当空喷出了一口血,心中却涌上窃喜。
伤魂鸟鸣入耳的刹那,已然扎根入识海的雷纹咒印,感受到了阴晦之气贯体而入,犹如被激怒的狂龙,从碧桃的识海拔出“爪牙”,凶狠无比地朝着那伤魂之音冲杀而去——
刹时间,浑厚五雷自碧桃体内爆出,雷光撕裂了成片的伤魂鸟群,雷轰电掣,风雷激荡!
——雷纹护身咒印破!
伤魂鸟是无辜受伤,被冤杀而死,有仇不能报的鬼魂,幻化而成。
如此数量庞大的伤魂鸟聚集在一起,正如一群冤魂厉魄号啕鬼啸,所过之处必定哀鸿遍野,凡人听之魂裂神伤,难以弥合。
碧桃的手指迅速贴身结太阳印,默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封!”②
“砰”一声,碧桃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一下非常狠,她故意没有做任何的防护。
摔得她意识涣散,这回当真是半死不活。
她识海之中盘桓不去,用作封固前尘的那一束雷纹咒印,因她识海涣散难聚,也无声无息地散去。
伤魂鸟群依旧似阴云一般铺天盖地,振翅哀叫不绝,但是碧桃已经封固五感,至少不用再担心伤魂而死。
而此刻崖下一直在勉力强抗的众人,聚集到一起,背靠背结印,也在封固五感。
他们甚至来不及震惊方才那漫天横贯的五雷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此刻封固五感,已经来不及了。
伤魂鸟太多了,他们先前同其对抗之时,便已经损伤了神魂,如今一个个不过是强弩之末。
一群人身上灵光溃散,手中的印还未结成,便已经七窍流血,委顿倒地。
“大师兄……”
“二师姐!”
“我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他们就倒在碧桃的不远处,碧桃摔在一处空地之上,四周除了伤魂鸟尸,无所依傍。
涣散的神志过了许久,才聚拢回了一点点。
漫天的疾风骤雨,裹挟着远去的伤魂鸟鸣,天昏地暗般倾压而来。
山林之间逐渐被墨色浸染,如同在天地之间覆盖一层黑布,遮蔽住了满地抵死反抗的修士尸体和伤魂鸟尸。
而九天的银汉罟之上,却能将这一幕清晰地洞彻。
且银汉罟之上,时隔第一轮竞赛结束的几日后,讨论之声再度沸腾。
只因在第二轮竞赛一开始的时候,竟然就有人的雷纹咒印破了!
“碧桃神仙的雷纹咒印一下子就破掉了?这岂不是等同在作弊?这下好了,只有雷纹咒印破掉的人知道在比赛。”
“少在那里叫了,雷纹咒印破的又不止她一个人,其他的参赛者也在生死关头破了好几个呢!”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们难道不觉得,她刚才直接朝着悬崖下面跳的时候,明显就是在故意寻死。”
“可是伤魂鸟成群结队啊,伤魂鸟的哀鸣听之即魂裂,她要是故意寻死又怎么知道自己能活?”
“断崖下面全是她的师兄和师妹们,大家都在抵死拼杀,她分明是浑噩还生,以为自己没死,下去帮忙的!
……
银汉罟上争议不断,虽然一开始冒出几个针对碧桃的,说她作弊,但是好在投入下界的参赛者们,于生死关头破掉雷纹咒印之人大有人在。
光是雷部那边的雷将,在另一处对抗刀劳鬼③毒气伤人的修者队伍里面,“择人替代”的竞赛者就一起有五个刚醒过来就中了刀劳鬼喷出的毒气,从而破了雷纹封印。
况且很快众人就发现,纵使雷纹咒印破掉了,但是这些人“择人替代”的竞赛者,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比赛。
也并没有“恍然大悟”,而是跟随着大部队仓皇撤离。
原来雷纹咒印有两个作用,其一塑锁识海塑固前尘,防人窥探搜魂。
而其二,便是坤仪左将军,对这群竞赛者的护佑之印。
万界天道慈悲。
他们破的是坤仪左将军,用于护佑竞赛者生死关头致命一击的雷纹护身咒印。
雷纹护身咒印破,他们依旧被封固前尘,自我认知变成了他们“择代”的那个人。
只有再次濒临死亡,或者功德圆满将要归天证位,才会解开封固前尘的雷纹咒印,得知自己在比赛。
但在如此危险的玄星界,绝对能保命的雷纹护身咒印先破了。若再一次面临“濒死”,他们真的还能活着吗?
一时间所谓“作弊”的声浪,很快被压下去。
银汉罟上只能唏嘘这些人的运气实在太差。
碧桃失去了一阵子意识,再醒来时,是活活被大雨给冲醒的。
她浑身被浇得冰凉,躺在那里积蓄了一点力气爬起来,拢了一下乱七八糟的衣袍和头发。
环顾周遭,盘膝调动体内木灵,为自己疗愈伤势。
雨大得睁不开眼,仿佛要将天地之间的罪孽一次洗清。
她恢复了些许体力,大致摸准了自己如今的修为几何,原本准备择个方向,先出了这片山林再说。
结果走了几步,就发现先前那一拨已经在伤魂鸟的哀叫之中死去的修者队伍,竟然有人还有呼吸。
碧桃站在瓢泼的大雨之中,连“死”两次换来雷纹咒印尽数破碎。
她识海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强,到此刻才慢慢地凝聚理智,想起这些人……都是她的师兄和师妹。
这种感觉非常神奇,碧桃明明知道自己是谁,可她的脑海之中,却多了另一段鲜明刻骨的记忆。
将她的意识无限朝着那些记忆拉扯融合,让她从自我认知之上,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天道给她“择代”的女子,是一个名为无上剑派三流剑宗弟子,名唤清瑶,乐清瑶。
她之前“死”在山崖,脖颈之上的大口子就是伤魂鸟喙啄的。
此界百鬼祸世,生机寥落,轮回崩毁。
只有各宗修士,尚且能在人间活动,驱散群鬼,为苍生百姓谋得偏安一隅之地。
而乐清瑶及其师兄师妹为剑修,此番联合雷霆宗体修、太虚楼阵修、七星宫符修一干人等,同在问天阁里面接了个清剿伤魂鸟的任务。
他们进了这片莫兰山驱鬼,结果险些全军覆没。
此刻还在喘气的,其中有一部分已经非此界之人了。
此番下界归天证位的条件,乃是积攒五十万功德。
碧桃回忆起银汉罟上的条条参赛规则。
五十万功德一到,封固他们前尘的雷纹咒印,其实也会自行解除。
到时候他们便能自行选择归天与否,也可在竞赛时限之内留于下界继续积攒功德。
而超出的功德,归天证位之时,皆会换算成仙灵由五雷引入体内。
因此这第二场竞赛,除却为他人,历“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之劫,是纯粹的功德竞赛。
竞赛时限却有整整四十年。
碧桃弯腰拉扯还活着的那些人时,身体疲惫痛苦,魂裂之伤仍在作祟,但她心中甚至是轻松而惬意的。
整整四十年可以积攒功德,她这第二场死的这“两次”,实在是太值了。
况且做好事还不简单吗?
她冒着大雨,就近寻了一处山洞,吭哧吭哧地将还有气息的人朝那处拖去。
一口气拖入了十几个,也不讲究什么摆放,都堆叠在一起,好似她的一堆“猎物尸身”。
而后就在碧桃又要去外面再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时,突然她看到如流萤一般,闪烁着赤金色的光亮,渐次从那些被她随意堆叠的人身体之中飞出——而后朝着她的方向,似趋火的虫群般涌了过来。
碧桃下意识调动体内的灵气抵挡,但是她如今身受重伤,木灵稀薄,根本无法调出体外形成屏障。
看上去就像是站在那里,发愣了一下。
很快这些赤金色的“流萤”,便尽数涌到了碧桃身边。
绕着她转了两周之后,没入了她……腰间的一只储物袋之中。
碧桃的腰间没有储物袋。
她的衣袍都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连佩剑都丢了。
哪来的储物袋?
但是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腰上又确实有。
储物袋就是普通样式,但此刻仿佛是透明的,里面的赤金色“流萤”,从袋中透出暖色,在里面飞了几圈之后,满意地蛰伏下来。
赤金色淡去,储物袋就又不见了。
碧桃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了好几下也没摸到。
而后她恍然——这应该就是竞赛途中储存功德的功德袋。
银汉罟上颁布的第二轮竞赛规则之中,并没有仔细写清,功德要如何储存,又是如何携带在身上。
更没有说过在解除雷纹咒印之后,功德竟是能够看到的。
于是碧桃救人救得更来劲儿了。
把外面还有气儿的全部拖进来之后,碧桃把最后一个人扔在脚边时,果然又看到很多赤金色的功德流萤,飞入了她的储物袋。
碧桃控制着自己想要隔空再去碰一碰摸一摸的欲望,盘膝坐下来,继续疗愈自己的身体。
带着这么多人她没有办法离开,至少要等到外面雨停,这些人差不多都醒了,才好回宗门。
不过碧桃正欲结印入定之时,突然在那群她胡乱拖进来,根本没有仔细看过长相的人堆之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令她惊心动魄的轮廓。
他高大的身材,倒扣着被人压在地面,一双长腿劈着叉,简直无处安放地拖出老长。
碧桃记得这些人,很多她都是拖着一条腿,根本没给人翻个,就一路让他们用脸在泥泞的雨水之中犁地进来的。
现如今这人轮廓之上的泥水自行流了下来,她这才将人看清。
碧桃瞪大眼。
但碍于才刚刚开赛,银汉罟之上时时刻刻有人盯着她,她没有急着起身立刻去印证。
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激动之情。
她要表现得和一个被“封固前尘”的人一样,才能不引起银汉罟之上对她的讨伐和怀疑。
冰轮印最终一定会被纠查出来,就算是查不出来,朱明那边也会自动在她归天清算之时暴露。
这轮竞赛,竞的乃是雷斗兵三部的将职,这三部之中的古仙族,定然不会坐以待毙,眼见统御九天将职落入幽天功德仙位之手。
第一轮不过群仙下界玩乐。
这第二轮才是权势之间真正的正式厮杀。
碧桃绝不能让人看出她如今冲破了两重雷纹咒印之事。
待到归天清算之时,是古仙族先下“黑手”,那块冰轮印就是最好的鱼饵,他们能借此钓出古仙族作弊之人。
届时她功德圆满,再怎么清算,也算不到她违规。
但在那之前,碧桃必须按照天道给她“择代”人的爱恨,好好地演出一场“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外面雷雨之声依旧不休,碧桃将体力恢复了三四成,才能继续搬动这群人。
把那个她觊觎良久的人脸转过来,兴奋得眉梢微微一蹦。
明光……我可爱的明光!
碧桃冷着脸,想要伸手抹掉他面颊的污泥,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不能对明光做任何事情,因为新身份乐清瑶的心里,她对这位同门大师兄只有憎恨。
且他们两个关系十分特殊。
碧桃回想起脑中的乐清瑶的人生,就有种一口老血冲向云霄之感。
乐清瑶的母亲乃是无上剑宗的不二长老,带着乐清瑶嫁给了无上剑宗的掌门人卫肖,也就是现如今明光身份的亲爹。
明光也不叫明光,他在此间叫卫丹心。
而碧桃和明光两个人——现在是同父同母,但是毫无血缘的继兄妹。
好一个天道!
好一个有情人终成兄妹!
碧桃看着自己的“兄长”,嘴角几度抽动,最终把他放在一边,转而从人堆里面,扒拉出了另一个眼熟的。
碧桃拖死狗一样,把这人拖到一边,嫌弃非常,但是不得不面露关切凄楚,将人抱在怀中,小心呵护。
乐清瑶年方二八,情窦初开,心有所属,爱的乃是她同门四师弟。
也就是她怀里的这位——冰、轮、天、仙!
他现在也不叫冰轮,叫玄兔,林玄兔。
碧桃的面容有些扭曲,需要耗费非常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不把怀里的人活活掐死。
但还是免不了把他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掰得咔咔直响。
林玄兔父母双亡,天生火灵。
十年前,在桐庐乡本为乡村野小子。
因见乡亲被迫害,年仅十二岁的他冲入火场救人,濒死爆发火灵,以火属烧杀了残害乡民的恶鬼。
而后被无上剑宗的掌门人收入宗门。
收为第四亲传弟子。
在乐清瑶的记忆之中,她对四师弟林玄兔爱而不得,整日追在他身后送灵石,送吃的,送资源送自己……一个好脸都没有讨到过。
而如今成为乐清瑶的碧桃,自然也得对林玄兔,也就是冰轮爱而不得一遭。
碧桃自暴自弃一般靠坐在阴暗潮湿的穴壁,手上还给冰轮输送着木灵。
乱发之中的面色青灰,生平没有这般阴鸷的时刻。
她现在的怨气比鬼都大。
喷出一口气,比刀劳鬼还要毒,能毒死一片人。
她,对冰轮,爱而不得。
哈。
九天银汉罟上,追踪碧桃的朱明看到了这一幕,笑得几度捶床。
自从银汉罟之上公布,此次诸仙历“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之劫,他就知道,这些下界的仙位,个顶个的身世绝不会简单。
原本此间星界便是秩序将崩,清浊合污之相。
这样的星界之中的人,哪怕是普通的百姓,也极其容易五阴炽盛,爱憎过头。
且如此苍生离乱,任拉出一家,谁没死过亲友?谁没有个喜爱之人,不得不分别?
又有谁能在这样的星界之中求有所得?
他故意没有提醒碧桃,就是想看她如今忍辱负重的神情哈哈哈哈哈——
但是谁不好,为什么会是冰轮哈哈哈哈哈……
现如今下界的诸仙,身份皆已经在银汉罟之上明了。
如今银汉罟全都是讨论这些“爱恨情仇”的,真的是比戏文还要精妙绝伦的程度。
碧桃竟然和明光是兄妹!
兄妹哈哈哈哈——
朱明想到她拍着胸脯,说着下界之后如何炮炙明光的信誓旦旦之言,简直笑得要昏过去了。
他倒要看看,她对着自己的“继兄长”要如何下手!
而在朱明快要笑疯,九天银汉罟之上,也因为这新鲜出炉的“新身份”而掀起热潮之时……
碧桃一直输送木灵,眼见着前面的冰轮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清碧桃的瞬间,瞳仁剧烈收缩了一下。
倒不是他想起了什么,毕竟他现在是林玄兔。
而是碧桃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眼神,实在和爱与关切没有任何关系。
看上去简直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
冰轮沉默撑着手臂起身,碧桃好容易调整好了表情。
急急忙忙地扶住他,模仿记忆中的乐清瑶,咬住一点嘴唇,神情凄凄切切低声道:“四师弟……你没事吧?”
“都怪我……怪我没有挡住那伤魂鸟,让你……”哕。
碧桃的喉咙夹得太狠了,对着面前冰轮这张虽然在九天算英武俊朗的脸,但还是真实地哕了一下。
冰轮漠然看她一眼,丝毫也不为“乐清瑶”的关心所触动。
坐直身体,环顾周遭,然后看到了熟悉的人,立刻不顾自身伤势,扑了上去——
“二师姐!”
碧桃挂着“伤心失落”的神情,咬着嘴唇,重新靠回了阴暗之中。
看着冰轮对他依旧昏死在地“二师姐”开始输送灵力。
嗯,合理。
毕竟“林玄兔”的心上人可不是乐清瑶,而是他的二师姐张玉鸾。
这二师姐张玉鸾的脸,碧桃并不熟悉。
九天上的仙位碧桃几乎全都认识,就算不认识的,第二轮的参赛者这些她下界前,也专门找留影辨认过。
这位二师姐张玉鸾不是任何的参赛仙位,是本界之人。
也是冰轮的新身份,林玄兔心尖尖上的人。
没一会儿,二师姐张玉鸾也醒了。
“四师弟……”她虚弱地对着“林玄兔”笑了一下。
而后马不停蹄地问道,“大师兄……大师兄怎么样了?大师兄呢?”
“大师兄最后替我挡了一下……”
“大师兄……”她说着,推开“林玄兔”就爬起来开始找人。
大师兄就在泥水里面趴着呢。
而且大师兄不是别人……正是明光的新身份,卫丹心。
二师姐张玉鸾很快把明光扒拉过来,做了碧桃没有做的事情,将明光脸上的泥水抹掉了。
然后开始给明光输送灵力。
很显然,这位二师姐张玉鸾喜欢的,也根本就不是她的四师弟林玄兔。
而是大师兄,明光的新身份卫丹心。
至此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然明了,我爱他,他不爱我,他爱她,她不爱他……
碧桃咬紧自己的牙关,简直想拍个巴掌敲个锣。
精彩呀精彩。
刺激啊刺激。
这算三角恋还是四角恋?
她这神仙当得可真是……“妙趣横生”啊。
第49章 全都要
二师姐张玉鸾是个山间嫩草, 地里青苗一样眉清目秀的美人。
她要哭的时候,眉毛会呈现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八字形。
此刻她裹了一身泥水, 脸上再带点伤痕,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凄风苦雨,都让她一个人扛了。
要不是碧桃事先看过明光没有大碍,只是“下界”的过程中,因为五感封闭不及时,被伤魂鸟震伤耳膜,神魂受损。
看着二师姐张玉鸾此刻抱着明光呜呜哭泣的样子, 简直像是明光已经死了。
碧桃把嘴唇都要咬出泡了,才将将忍住不爬起来,把对着明光动手动脚的二师姐揪住扔到外头去。
幸好没用多久, 明光也醒了。
碧桃在角落默默观察, 发现明光醒过来之后,并没有跟二师姐张玉鸾拉拉扯扯“郎情妾意”, 反倒是很快翻身坐起来。
而且也并没有四处搜索什么人, 做出一副焦急不已关切非常的样子。
碧桃靠在墙上默默松了口气。
要是明光敢在她面前爬起来, 随便找一个“求不得”的女人,抱在怀里捧在手心关怀备至, 碧桃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
不过明光虽然没有特意去关心哪一个人,倒是陆陆续续地帮助很多人输送灵力。
碧桃已经完全掌握乐清瑶的记忆。
知道明光是无上剑派的少掌门兼大师兄, 这一次出来驱鬼带队的也正是他。
结果他估错了伤魂鸟的数量, 不光没能完成问心阁的任务, 带出来的人还有很多折损在了山中。
其中甚至还包括一部分其他宗门的人,虽然在这个世界,修道者生死有命,这个责任落不到明光身上。
但明光显然是愧疚非常, 把山洞里面的人几乎全部弄醒之后,挨着个治疗了一番。
自己则是灵气耗损过重,脱力地靠在了墙壁,面色苍白。
外面依旧风雨如晦,山洞里的众人皆是筋疲力尽,伤痕累累。
偶尔有低低的交谈声传出,大家都在抓紧时间疗愈恢复体力。
二师姐张玉鸾,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条手帕,浸了雨水后就朝着明光的头上擦。
明光微微蹙着眉,昏昏沉沉的样子,侧头躲也躲不开。
碧桃看得牙根直痒痒,明光灵力消耗过多,现在应该是浑身发冷,身上的衣服又比较潮湿,需要暖源。
这个时候就应该把他拖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又不是发烧出汗,在那里擦什么擦擦擦?
但碧桃再怎么心中不爽,也什么都不能做。
二师姐张玉鸾做的事情,虽然没什么用,却都合情合理——毕竟她是在照顾自己的“未婚夫”。
是的,未婚夫。
碧桃和明光两个人不光有情人终成兄妹。
明光已经和人定亲了。
定亲了!
因为事情过于荒诞,碧桃拆解乐清瑶的记忆到最后,整个人反倒心如止水。
明光会跟张玉鸾定亲,正是乐清瑶一手促成。
乐清瑶的母亲乃是无上剑派的长老不二道人乐君雅,不二道人从前是雷霆宗的长老。
后来因为乐清瑶被无上剑派的掌门人卫肖收为第三亲传弟子,于是不二道人为了自己的女儿,从雷霆宗离开,投入无上剑派。
乐清瑶因为爱慕自己的四师弟林玄兔,又发现林玄兔喜欢他的二师姐张玉鸾,为了拆散这两个人,央求自己的母亲不二道人乐君雅想办法,让林玄兔没有办法再追着张玉鸾跑。
不二道人乐君雅也是个人物,皆因她不光有貌,更足够强,一双镇邪除祟的烈火双刀,祛袂攘灾,驱鬼除疫,锐不可当。
地重极阶的火属修为,让她凭实力辗转各宗,无论到哪里都是地位斐然。
在如今这个人族式微,恶鬼昌盛,修者夹缝求存的世界之中,如此强者想要左右一个宗门掌门的想法,并不算难。
不二道人为了爱女可以和心爱的情郎在一起,以婚约做引,许诺永远留在无上剑派同卫肖为列的承诺,让卫肖的儿子和他的二徒弟订了婚约。
卫肖的发妻早死,对自己的儿子卫丹心自然是百般满意,千般骄傲。
更是打算日后将无上剑派传给卫丹心,原本不会轻易用他的婚事做交易。
但如今的修真界,可以说是百门凋敝,修者寥落。
一个宗门之中,平素有一个地重以上的强者坐镇,旁的宗门就已拍马莫及。
不二道人永远留在无上剑派,这个诱惑实在是有些大。
况且卫肖的二徒弟也不是随便收的,张玉鸾乃是雷霆宗一位长老的小女儿。
卫肖当初收徒弟的时候,也根本不是看准张玉鸾的资质。
说白了就跟收乐清瑶为徒一样,看的是张玉鸾在雷霆宗的长老父亲。
卫肖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挖墙脚。
如今不二道人许诺留在无上剑派,又能利用自己亲生儿子的婚事,再拴住一个二徒弟背后的强者,何乐而不为?
因此不二道人乐君雅,还有无上剑派的掌门人卫肖一拍即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接就给卫丹心还有张玉鸾,乱点了个鸳鸯谱。
乐清瑶成功扼杀了自己心爱的四师弟林玄兔,继续追逐二师姐张玉鸾的可能。
而且此番历练回到宗门之后,无上剑派的掌门人卫肖,就会做主让乐清瑶和林玄兔也定亲。
这也是乐清瑶的最终目的。
林玄兔当然是千般不乐意万般不情愿,只不过他只是个乡村的野小子,卫肖当年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么多年更有养育栽培之情。
举目无亲,惶惶人世。
谁能给他做主?他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可能忤逆师尊的意思。
于是两对怨偶就此结成。
碧桃如今靠坐于在山洞之中,仔细根据乐清瑶的记忆分析。
不得不说乐清瑶的手段还挺厉害。
用一个讨厌的继兄,拴住一个讨厌的二师姐,得到一个喜欢的四师弟。
自己还能和母亲美美地在无上剑派里面受尽尊荣。
本来这种局面倒没有那么难破,但如今碧桃背后有无数的人盯着,她的新身份乐清瑶对林玄兔“机关算尽求不得”。
碧桃也不能一下子就表现出不喜欢林玄兔了,这不符合常理。
那么现在问题是……碧桃如何在符合常理的情况之下,一边和林玄兔搞“求不得”之苦,一边积攒功德应对比赛。
再一边想办法跟她真正喜欢,绝不可能让给任何人的明光继兄“暗通款曲”?
碧桃思索着一切可乘之机。
明光那种性子就算是下界了也不会改变,刻板固守规行矩步,擅长洇灭自己的欲望,一切都为所谓的大局考虑。
在天界是为了九天考虑,如今下界,成为卫丹心,肯定就是为无上剑派的未来考虑。
明明不喜欢二师姐张玉鸾,却还是答应了父亲给他定的婚事。
这是再符合他性情不过的事。
在天界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都不敢越过雷池,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涉及伦理纲常。
碧桃要搞他,说真的确实有点棘手。
正在碧桃有些愁肠百结之时,突然二师姐张玉鸾说话了。
“三师妹,大师兄现在的状态不太好,你那里……还有疗伤的丹药吗?”
张玉鸾问得有些气弱,平日里乐清瑶行为嚣张,又因为不二道人的缘故,颇受无上剑派掌门人卫肖的宠爱。
乐清瑶欺负挤兑张玉鸾,乃是家常便饭。
而且乐清瑶越是欺负张玉鸾,林玄兔就越是讨厌乐清瑶。
这简直是个无解的死局。
但如今张玉鸾也是没有办法,她实在担心大师兄的状况。
碧桃闻言看向了张玉鸾,她之前人都死在了悬崖上面,脖子开了那么大的口子,衣衫破烂,佩剑始终都没见着,哪里还有丹药?
有的话,她早就给明光吃了。
而且受伤最重的是她好吧,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她吭哧吭哧拖进来的。
心火难消的碧桃,看着张玉鸾说:“有啊,但是我为什么要给你啊?”
“不是我要,是大师兄他……他需要尽快疗伤。”
张玉鸾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肉包子”,说话向来软绵绵的没底气:“如果你有的话就当我借的好不好?回到宗门我就还你。”
碧桃动了动嘴唇还没等说话。
旁边的“林玄兔”先开口了。
“把丹药拿出来,现在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
“大师兄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会伤得这么重,丹药回到宗门之后我还你!”
冰轮一直都对明光敬重非常,这点无论是在天界和人间显然都没有很大的改变。
此刻的冰轮林玄兔,看着明光的眼神是真的关心,看着碧桃的眼神也是真的厌恶。
碧桃并不因为冰轮关心明光而生气,但是冰轮这么颐指气使地对自己说话,碧桃挑起眉,舌尖在伴着血腥味的口腔之中,贴了一下牙根。
目前不能直接动手揍他,那样不符合乐清瑶的作风。
碧桃笑起来,看着“林玄兔”,抬手把自己破烂的衣袍撩开一些,向后一靠。
她明明连姿势都没怎么变,但是轻佻和浪荡之气,简直要冲破山壁。
她非常符合乐清瑶对林玄兔的“温柔软语”,开口说:“丹药确实是有的,在我怀里。”
“但是我刚才拖着重伤的身体,把大家一个一个搬进洞穴之中,已经没有力气了,连手臂都在抖。”
“四师弟……你要不自己来找找?”
“林玄兔”下意识看向碧桃散开的衣袍,认真看,才发现她恐怕是这群人之中伤势最重的。
而后明白她说的“怎么找”之后,骤然瞪大了眼睛。
紧接着整个人就仿佛被人兜头揍了一棒子,吭哧了两次,憋得面红耳赤,浑身冒烟,最终连一个屁都没放出来。
别说跟碧桃找茬帮张玉鸾说话,连看都不敢再看碧桃一眼。
恶心不死你!
山洞里面稍微恢复了一些的众人,对师姐师兄之间的暗潮汹涌,只有围观的份儿。
可是“乐清瑶”师姐的衣服破得拢都拢不住了,还哪有地方放丹药?
林师兄还有张师姐,这次有些过分了……
而由于碧桃“长嘴了”,说明自己救人进山洞导致伤势加重,很快就有懂事的师弟师妹,悄悄地跟碧桃道谢。
有个师弟甚至凑过来,解了一件外袍给碧桃。
碧桃也不客气,穿上衣服,虽然并没有暖和,但至少不会衣不蔽体。
人她救了,功德拿了,这些人的“感谢”也必须得是她的。
大概是众人的声音打扰到了昏睡的人,对面不远处一直面色惨白的明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黑暗之中睁开了眼睛,正朝着碧桃的方向看来。
碧桃无法对他明着亲近,此刻黑暗之中捕捉到了他淡金色的双眼,却是一点都不客气地牢牢锁住他。
而后隔着这黑不隆冬的洞穴,对着明光俏皮地飞了两个媚眼。
明光冷若冰霜,神色恹恹地掠过碧桃,很快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把碧桃的媚眼,当成了是与他不合的继妹的又一次的挑衅。
一直等到了后半夜,疾风骤雨才终于停歇。
天色渐亮,众人虽然说修为都不高,但到底都是修士。
疗愈了一夜,除了伤得特别严重的需要人扶着之外,大部分至少能自行走路了。
众人相互搀扶着陆续出了山洞。
张玉鸾伸手要去扶明光,明光好歹是一行人之中唯一一个地重修为,虽然只是一个金灵下阶,经过一夜的恢复,自己完全能够自如行走,无声躲开了张玉鸾的手臂。
碧桃看到很满意。
张玉鸾自己伤得也不轻,被躲开之后,神情失落。
有些魂不守舍地绊在了洞穴门口的树杈上,向前踉跄了一下。
碧桃身边走着的林玄兔,显然时刻关注着亲爱的二师姐,立刻就朝着张玉鸾冲了过去。
“二师……呃!”
碧桃走在最后一个,眼疾手快扯住了“林玄兔”的后领子,一把将他薅了回来。
直接将他那一声“爱的呼唤”给勒死在了喉咙里。
而后在他身后,用手臂环过他的肩头,拇指还有食指掐入了他喉咙命门之处。
“林玄兔”的喉间剧痛,尝试了一下挣脱,竟没能成功。
他被掐着脖子,卡在了洞穴门口,身后之人仿佛阴影之中的恶鬼,离得他极近,声音冰冷入骨。
碧桃用非常非常小的,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亲密无间地对“林玄兔”说:“你要是再敢在我面前对着你的二师姐黏黏糊糊,拉拉扯扯,我就把她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弄死……”
碧桃本来不想管的,为了比赛她打算忍的。
但是她真的忍受不了这种我爱你,你不爱我,你爱她,然后她又追逐他的那种恶心的氛围。
碧桃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得到。
在碧桃的认知里根本就没有“爱别离求不得”这两种苦。
她自己不吃这种苦,也不允许别人在她的面前吃恶心她。
而且这也算是符合乐清瑶的性情,只是对四师弟“表达亲密”的方式不太一样嘛。
爱不就是会让人嫉妒到发疯吗?
合情合理。
碧桃差点直接把“林玄兔”的喉骨给掐碎,松开手之后,“林玄兔”一边捂着自己的喉咙咳得血气上涌,浑身发颤。
他用看恶鬼一样恐怖又忌惮的眼神望着碧桃,一张丰神俊朗的俏脸,筋脉凸起,轻微扭曲。
有师兄和师妹们看了过来,碧桃又温和对他招手:“过来四师弟,来扶着我呀。”
她确实也需要一根“拐杖”,这个世界受伤之后恢复得实在是太慢了。
“林玄兔”下意识后退,碧桃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中却满含警告。
最后“林玄兔”只能忍辱负重,走到碧桃的身边,被搭住了肩膀。
他浑身紧绷,腰背笔直,一副被“逼良为娼”的模样。
“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是吗?”
两人在行走的过程中,“林玄兔”还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质问碧桃。
碧桃哼了一声,心说我的真面目,你最好期望自己见不到。
根本不理会他在那表情一会一变,自顾自地爱恨纠结。
把他当一个拐棍用得还挺顺手。
一行人没有办法把同伴的尸体带走,就只能在山中做下记号,等回去让宗门过来收尸。
他们从清晨一直走到了太阳悬在正空,才终于绕过了山崖,踏上林间小路。
所有人修为稀松,昨夜重伤加上今天一上午没有吃东西,还用脚丈量遍了山野,个个饥肠辘辘,力气耗尽。
带队的大师兄“卫丹心”,寻了一处山涧边上,让众人暂时休整,喝一些水吃一些野果子补充体力。
碧桃算是彻底了解了这个玄星界的人族究竟式微成了什么样子。
碧桃之前只是通过乐清瑶的记忆,知道这个世界修者境界分为天重、地重,人重三大境。
人重超凡脱俗,地重呼风唤雨,天重开山劈海。
其中的每一境,又分为上阶、下阶、中阶和极阶。
碧桃之前摸清自己能调用的灵力很弱,以为自己是因为竞赛,所以被天规压制了修为,以适应此界。
但她真没有想到,不只是她自己弱。
而是整个星界里面所有的修士,修为都是虚张声势,华而不实。
青天白日的,虽然他们在山中没有再遇到什么作乱的鬼怪,但是伤魂鸟肆虐过后的森林,到处残枝断叶,颓败凌乱,森森鬼气盘桓不去。
他们的宗门叫无上剑派,都用‘无上’这两个字了,结果他们一群修士……没有一个人能御剑飞行。
就连“卫丹心”这个大师兄,也只有在回程找到几块对战遗落的黄品灵石,抽取使用的时候,才短暂地御剑升空,辨别最近的,没有鬼怪作祟的出山方向。
他们之前进山驱鬼除祟,是骑马来的。
因为遭遇数量过于庞大的伤魂鸟群,导致所有的阵盘符篆,灵石法器,尽数耗光。
有些人连武器都没找回来,马匹全部都被冲散了,现在要回去就只能走路回去。
而且在此界之中,骑马和走路是常态。
如果他们能飞天遁地,撒豆成兵,驱鬼除祟护佑百姓,积攒五十万功德归天,自然是轻而易举。
而如今……怪不得此间竞赛,五十万功德却足足给了四十年的竞赛时限。
碧桃好像被人打断了翅膀的鸟,半步跨入了凡人之境。
哭笑不得地坐在溪水边上,盘算着自己腰间的功德储物袋里面究竟有几个功德。
碧桃用手撩着溪水,将水点弹在自己的眉间,权当醒神静心。
她又好歹身为修者,总不能入世继续去搅弄风云吧?
行不通。
乐清瑶的记忆中,此间数国,魑魅魍魉横行无忌,凡间鬼怪聚集之地,常常十室九空。
搞不好她绸缪半生,一群伤魂鸟过境,所有一切功亏一篑。
那便只能暂时辗转在各个宗门之间,寻友组队。
通过各宗联盟设立,接收聚拢凡人求救任务的问心阁,接驱鬼除祟的任务,再一点一点去刷功德了。
碧桃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样也太慢了。
搞不好真的得攒几十年才能归天……
她仰头望天,总觉得天道不至于把他们打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磨他们的性子吧?
“是桃子!这山里的野桃还挺大!”
这时候“卫丹心”带着两个师弟从山林里面出来,捧了满怀的野果子。
众人一拥而上,分抢野果。
到底还是年轻,一个个的心比脑袋都大。
才刚刚经历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回家都得靠腿,如今能吃到野果,高兴得好似中了探花。
碧桃并没有上去跟着一起抢。
而是死死地盯着站在人群当中,耐心地为众人分野果的“卫丹心”。
如果真的需要在此界停留几十年,才能攒够功德,归天证位。
那她和这位“卫丹心”大师兄,生一窝小崽子不过分吧?
反正两个仙位之间,怎么搞都是“清气相交”。
只要不同凡人因果纠缠,不因爱恨“毁天灭地”,影响苍生,天道根本就不管。
来日归天证位,清气升天,是不是真“孩子”都是他们之间的因果而已。
这么一想的话……碧桃又觉得真的在此界停留几十年也挺好的。
等她和明光彻底把夫妻关系坐实,回到天界,他就绝对说不出两个人作为挚友的话了。
越想越觉得兴奋,碧桃整个人都愉悦起来。
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她思想支配行动,起身就朝着明光的方向走过去。
结果半路上就看到“林玄兔”手里捏着两个半红的野果,犹犹豫豫地又要朝他二师姐张玉鸾的方向去。
张玉鸾此时此刻总算不苦着脸了。
她的纤纤十指,捏着一个帕子,在溪水里面晃来荡去。
身边有个师妹不知正在和她说什么,两个人很快打闹起来,嬉笑悦耳,顾盼神飞。
把“林玄兔”给迷成了一个只会围着树桩子乱转的傻“兔子”。
碧桃突然之间起身朝这边走过来,“林玄兔”还以为碧桃是抓他的,表情顷刻之间露出慌张和难堪。
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和张玉鸾的方向,拉开距离。
问题是张玉鸾,也很快从溪水旁边站起来,手里拧着帕子紧张兮兮地看着碧桃。
不是,姐妹你没干亏心事你心虚什么?
张玉鸾还一直在给“林玄兔”使眼色。
好像碧桃是什么一口气能吃十个人的妖怪。
而后,在碧桃皱眉看着两个人的时候,“林玄兔”快速上前,把他快捏碎的两个野果,负气一般,塞给了碧桃。
碧桃:“……”
这人世间的爱与恨真的好复杂。
两个野果子都能玩出花。
碧桃有心想找到一种合适的反应配合一下,但她实在是不懂这种弯弯绕绕的感情。
于是她接过了“林玄兔”的两个红果子,塞进嘴里“咯嘣”一声,把他的少男怀春之心咬得嘎嘣脆,稀巴烂。
周遭的师兄师妹基本上都知道这几个人之间怎么回事,尤其是知道林玄兔被迫和乐清瑶要定亲了。
而他本人却心属二师姐张玉鸾。
见状表情都很微妙。
碧桃的气势实在是太盛,她有心想低调。
但是一匹狼,就算蛰伏下来,藏在草丛里面,也隐藏不住她是狼的事实。
场面搞得好似她又在“仗势欺人”。
引大师兄“卫丹心”都侧目而视。
殊不知冰轮要真是碧桃喜欢的人,心里还敢惦记着别人,碧桃能一巴掌把他苦胆抽出来。
但是她根本不喜欢冰轮,因此放了“林玄兔”一马,一边吃着甜果,一边就走到了明光身边。
下界以来,碧桃第一次同她这新鲜出炉的继兄长“卫丹心”搭话:“野果还有吗?”
“我喜欢吃野桃子。”
碧桃自下而上,桃花眼之中盛满了难掩的热烈,喃喃低语:“‘兄长’摘的桃子,一定很甜……”
她自认自己已经收敛得很好了,她不是没有一恢复意识,第一时间就和明光怎么样嘛。
可喜爱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就算是捂住了嘴巴,爱意也会从眼睛里面跑出来。①
就算是闭上眼睛,爱意也会从言行举止之间,悄无声息地渗透出来,将对方笼罩淹没。
九天银汉罟上,如今追踪碧桃之人不在少数,此间星界的竞赛进程很慢。
诚如碧桃分析,大家目前全是半只脚跨入凡境,找不到任何“捷径”尽快获取功德。
且竞赛者们尽数都“沉浸”于天道为他们“择代”的身份,所涉及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之中,无一人能自拔。
诸仙“看戏”看得愉悦,但是他们其中某些人一直监视碧桃,乃至监视幽天功德仙位的一些人,见碧桃对明光如此,又开始针对她下界以来,一系列的言行,分析她的不对劲之处。
“她是不是记得在天界的事情?要不然怎么还会去纠缠明光?她现在应该喜欢冰轮天仙才对。”
“她怎么纠缠了?不就问了一声还有没有桃吗?”
“况且九天谁不知道碧桃神仙喜欢明光玄仙,就算失去了记忆有一些本能也还是存在的吧?”
“对呀我觉得也是……就好像云川战神那边,虽然‘暗恋隔壁的寡妇’,但他每天给小寡妇挑完水之后,也没有耽误他像天界一样每天练功啊?拿个棍子也能当斩马刀使,这都是本能嘛……”
很快云川天仙暗恋隔壁寡妇这件事,占据了银汉罟讨论的最热席位。
透过银汉罟看到碧桃“问桃”的朱明,也是表情有些绷不住。
他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碧桃恨不得把明光给吞了。
她那是想吃兄长摘的桃吗?
她是想吃兄长的“桃”吧。
但是朱明也并不担心,他知道碧桃心有尺度。
碧桃确实有尺度,她问了一句,得到明光冷冷的“没有了”。
还附带一个因她语气过于软腻的皱眉之后,骤然醍醐灌顶。
不行,这样的明光摆在面前,根本忍不了。
万一天道也给他安排一个“爱别离求不得”,碧桃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跟别人谈情?
她已经想到怎么在符合乐清瑶对“林玄兔”求不得之余,搞明光了。
她之所以不敢妄动,是怕银汉罟上针对她的所作所为,过早判断出她目前雷纹咒印消散的情况,不便后续引出古仙族的动作。
但她何必把自己套在乐清瑶的壳子里面规行矩步?
她完全可以拓宽一下乐清瑶的“性情范围”。
比如她喜欢“林玄兔”,本来就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原因,只因为四师弟年少英俊,仙姿玉貌。
满足这个条件的师兄师弟实在是太多了。
修者,大多清气入体,即便是容貌平平,也会气质殊色,少有什么容貌丑陋之辈。
碧桃完全可以“这个要”“那个也要”。
“全都要”!
来一场真正的酣畅淋漓的“求不得”。
她要是纯“好色”,再对上明光如此“绝色”,岂不做什么都显得理所当然?
况且这也正应和了她如今在九天“如雷贯耳”的声名。
反正碧桃从不在意名声。
她回去就要跟不二道人乐君雅说,她的继兄长她也看上了。
让她想办法!
第50章 羊入虎口
休整之后, 重新启程。
碧桃不光盯着林玄兔不放,还对其他的师兄师弟们“关怀备至”。
碧桃本就擅长呼朋引伴, 体察人心,以“修炼”这样正当的借口,这个聊两句,那个指点一番。
很快师弟师妹们,就无意识地聚拢到碧桃身边。
这一路上插科打诨,气氛好得不得了。
期间几次碧桃身边的嬉闹愉悦之声太大,“卫丹心”也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每一次碧桃都会对他眉目传情。
“卫丹心”也每次都因受到“挑衅”而拧眉。
没有多久, 他们就上了大路,残破荒废后的凡间官道,两侧蓬蒿满径, 藤蔓绞缠。
他们找附近的凡人买了马和驴子, 又弄了两辆板车,把受伤不方便走的师弟师妹们拉着, 才颠颠哒哒地朝着无上剑宗的方向赶路。
回程的一路还算顺畅, 遇见了一些其他宗门的修士。
大多是成群结队, 穿着各种样式和颜色的宗门服制,有领了任务准备去做任务的, 也有已经满载而归的。
全都骑马。
不过对方至少衣冠肃整,像他们这么狼狈又死伤惨重的情况非常少。
卫丹心作为大师兄, 途中几次遇见人都是他上前交涉。
碧桃骑在唯一的一匹老马上, 仔细观察分辨这些人的面容。
一些小宗门也有修士三五聚集, 但基本上不成规模,只能捉一些落单的孤魂野鬼,换两块黄品的灵石,珍重地留作花用, 根本无法供给修炼。
而能够组队形成规模,并且可以猎杀数量庞大的厉鬼,以换取中品或者是上品灵石用作修炼的宗门,无外乎就是那几个:雷霆宗体修,太虚楼阵修、七星宫符修……以及无上剑派,还有发布任务的问心阁中带队伍的修士。
“十九师弟陨落了?在莫兰山的哪里?我们太虚楼知道了,会派人过去的……”
卫丹心在向太虚楼的阵修,报告此番死在莫兰山伤魂鸟群下的修士。
那个太虚楼的修士,穿着一身阴阳法袍,星图广袖,衣裳的颜色却有一点浆洗过度的晦暗陈旧。
他是太虚楼中经常带队的师兄,容貌接近凡人中年而立。
眉目之间竖纹深刻,听闻自己的十九师弟陨落,脸上的神情却没有过度伤怀。
只是习以为常地感叹:“你们这一次接了任务之后,没有提前探查就出任务实在是太冲动了。”
“问心阁收到凡人求救时是在几个月之前,那时候莫兰山明明只有十几只伤魂鸟。”
卫丹心原本就自责,这个时候自然是将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毕竟是他组队,太虚楼的阵修,也是看在他过往任务的成功概率大,才会跟着他一起进山。
倒是那个太虚楼师兄反过来安慰卫丹心。
“如今这世道,冤死枉死之孤魂无数,伤魂鸟群更是随处可见……你也不用太过在意,修士本就是与天争命,身死魂消不过是最寻常之事……”
两个人后续还说了什么碧桃没有仔细去听。
她悄无声息记录那些眼熟的修士,脑海之中引绳排根,罗列分辨他们属于九天哪一部的仙位。
与那些修士作别之后,卫丹心带队重新走大路,在一处不起眼的路口又拐回了山里面。
这一次未曾行进多久,面前便出现了重叠的九宫锁灵之阵。
带队的卫丹心牵着马走在前头,足下移步换形,将众人全部带入了阵中。
过阵之后,天地豁然开朗。
碧桃终于有种进入修真玄星界的实感。
眼前虹桥跨涧,直通到山巅,飞泉鸣玉,云松鹤影。
虽然没有玉宇琼楼飞阁流丹,却有岩扉松径,竹篱茅舍,棋枰星落,悬钉山间。
仿如避世而居的桃源。
碧桃喜欢山!
她下了马,和师兄弟姐妹们道别,沿着索桥直接走向乐清瑶居住的院落——天水院。
天水院竹篱围合,曲径通幽,房檐的四角悬着风铎,山风卷过,铃音清脆。
碧桃去找不二道人乐君雅。
按照记忆之中乐清瑶的习惯,母女之间并无任何的礼仪可言。
她进门就开始喊:“娘亲!娘亲我回来了——”
乐君雅彼时正斜靠着软榻,垂眸敛目,吃点心品茶。
被自己的“好女儿”一嗓子给喊得手指一抖,糕点掉在了榻上。
她深叹了一口气坐起来。
转动桃花眼看向门口,分明面上想要做出一些严厉之色,但是面皮几度拉扯,最终嘴角的宠溺却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笑纹。
碧桃天生地长,生平还没有过娘亲。
乐清瑶的记忆中的娘亲,碧桃看来仿若银汉罟上面的留影,总是不太真实。
碧桃还真的挺好奇,天道到底给她弄了一个什么样的娘亲。
身为仙位,生来便有清心破障的能力,天道此番要他们历的三劫,皆与人间情爱有关。
若要仙位沉溺其中,光是封固前尘,其实作用非常细微,稍微灵醒一些的人很快就会发现端倪。
真正能让人沉溺“情劫”的,只有将诸仙心底最深切的渴望幻化为真才行。
第一场竞赛的时候,碧桃从心底里悄悄地将婆婆当成自己的亲人。
但婆婆性情冷漠,碧桃也未能感受到几分温情,且她为仙位,到底与对方“殊途难同”。
此刻冲进屋子里头,看到了软榻上坐着的不二道人乐君雅,碧桃下意识眯了一下自己的桃花眼。
乐君雅看向碧桃之后,竟然同碧桃的动作简直如出一辙,也眯起了几乎完全肖似的桃花眼。
“母女”两人对视片刻,皆是忍俊不禁。
“傻站那笑什么,还不过来让老娘看看?”
碧桃走向不二道人,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娘亲”。
不二道人并非天界仙位普遍的少壮之年模样,她已然徐娘半老,却仪态万方。
艳若桃李,又顾盼生威。
碧桃望入她的桃花眼,却仿佛在看着自己心中曾经幻想过的那个“娘亲”,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毕竟碧桃野生野长,幻想自己娘亲的时候,也只能按照自己的样子去想。
而如今的不二道人和碧桃,正如花开正盛和花到荼蘼。
她们母女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仿若当真出自同源。
碧桃甚至无法对她生出什么隔阂防备之心。
碧桃坐在榻边,乐君雅伸出柔软的掌心,摸上碧桃的面颊。
馨香的气息顺着乐君雅的袖口钻入碧桃的鼻腔,那味道没有什么特别,却又非常非常的特别。
仿佛是普天之下,所有母亲身上会带着的味道。
乐君雅再度开口,满眼柔软,声音宠溺已极:“乖心肝儿,此番可有受伤?快给娘亲看一看……”
碧桃闭了下眼睛,微微吁了口气。
她咬住牙根,若不是她雷纹咒印已破,如今神志清明,并未曾混淆自己与乐清瑶的身份,碧桃了解自己,她一脚就会陷入了这为她量心定制的“万丈红尘”。
而纵使碧桃清醒,却也忍不住捧住了不二道人乐君雅的掌心,蹭了蹭她掌心柔软如云的嫩肉,说:“娘亲,我没有受伤,大师兄舍身保护我们,大部分人都平安归来。”
“那便好,娘亲就是一直在等你,已经让厨房那边做了你喜欢吃的烤猪蹄。”
“我现在就让人上菜吧?”
碧桃原本想要抵抗一下,但是听到“烤猪蹄”三个字,嘴唇都麻了。
她从昨日开始就“风餐露宿”,要个野长的“桃”都没要到,现在肚子里面的肝肠都在鸣鼓而攻呢。
天道威武,她的“爱别离求不得”恐怕在这里啊。
一顿饭,在不二道人乐君雅这个完全符合想象的娘亲的“腐蚀”之下。
她吃了四个肥嫩焦香猪蹄。
里面的骨头都是不二道人亲手剔出来的。
还喝了一点煮热的桃花酒。
碧桃飘飘忽忽地提着酒壶,仰头灌一口甘甜美酒,齿颊生香。
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在竹林小院里面,随着风吹铃响,围绕娘亲转圈起舞,彩衣娱亲。
生出一种“如果能这样过一生的话,就算是凡人也很好”的念头来。
幸好后来碧桃转圈转晕了,摔在了篱笆上,把自己的小腿磕破了。
鲜血总算让她从清醒着沉沦的“云端”,落入了清醒之境。
碧桃起身,走到了坐在院中看她起舞的乐君雅身边,蹲在她脚边,将酒热未退的脸,枕在她的膝头。
声音黏腻娇憨道:“娘亲……我发现大师兄特别好,能力也非常强,此番驱邪,他保护了所有人,他好厉害,好俊俏啊……”
碧桃有两分醉意,又演三分。
天真烂漫直言不讳道:“娘亲,我好想嫁给他啊。”
不二道人:“……”
“乖女儿……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碧桃羞涩一般,蹭不二道人的膝盖,扭来扭去,“他就是很好很好……我想要他。”
“娘亲,我想要他,你帮我,你帮我嘛!”
碧桃索性直接就坐在地上,摇晃着不二道人的大腿。
乐君雅的表情一言难尽。
“你不是喜欢你四师弟林玄兔?卫肖那老贼已经答应,给你们两个筹办亲事,怎么转头又想要他儿子?”
“他儿子虽然确实风骨峭峻,却已经和他二徒弟定亲了,还是你说……”
“娘亲我不管!”
碧桃猛力摇晃乐君雅的膝头,“我就要我就要他!”
“四师弟很可爱,可是大师兄也很英武……”
“娘亲,我都想要。”
碧桃仿佛苦恼,绯红的面颊又尽显贪婪:“我就不能都要吗?”
“你帮我想办法,娘亲你最厉害了,全天下娘亲最厉害……这天底下的人那么多,我就只要两个也不行吗?”
碧桃这辈子所得到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是通过她的努力和机关算尽得来。
她从未曾尝试过这种撒泼卖乖,仅仅靠着“亲情”去祈求别人帮助自己达到目的时刻。
她一半在印证天道究竟能将她的渴切洞悉几分,又变为真实几分,一半在给不二道人乐君雅敲打“提前锣”。
明光她是一定要的,无论用什么方式。
明光心中的伦理纲常难以逾越,那就只能委屈了不二道人君雅放弃和无上剑派掌门人卫肖之间的婚约。
当然,她这番也演给九天银汉罟监视她的人看,让他们认为她就是个品行恶劣,仗势欺人,贪花好色之徒。
碧桃以为,乐君雅就算最终答应“乐清瑶”的荒唐要求,至少也会教训自己一番。
但是碧桃未曾想到,这世上并不是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机关算尽。
也不是所有的对岸都需要努力摇桨才可以抵达。
有些人她甚至什么都不需要会,她只需要是某个人的子女,是其心肝儿,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哪怕是荒谬绝伦,罔顾伦常的私欲,甚至恐怕只是一个见色起意的卑劣想法,也会被宠溺无度地满足。
她提着一个食盒,脚步轻快地朝着“卫丹心”居住的烟岚院走的时候,忍不住仰头看天。
这种好日子究竟是谁在过啊?
她走过长长的索桥,到了一个名为“烟岚”的石碑入口转弯。
而后放下食盒,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
碧桃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将那个东西放上去,又找到一块像人头差不多大的石头,狠狠朝着手帕包裹着的东西砸去——
“砰”一声,碎金裂玉之声响起。
碧桃被“那东西”其中隐含的天规,冲得后退了两步。
但是很快,有两道一红一白清光从手帕里一堆碎裂的东西之中飞了出来,各奔东西飞向天际。
碧桃拿起手帕抖了抖,那个东西就彻底成为一堆碎裂的石头。
她笑着揣起手帕,继续提着食盒,迈步进入了烟岚院。
烟岚院的名字如梦似幻,实则陈设却与其名字大相径庭。
这里大多是天然山体开凿,楔山贯石,石榻云屏。
院子里面大部分树木都被修剪掉了,只有非常简单的药圃茶灶,到处透着肃刻呆板,冷硬无趣。
这倒是也非常符合明光的风格。
他在九天的玄晖殿倒是富丽堂皇,恢宏霸气。
只不过碧桃知道,大多地方他自己都没有去过。
只常年固守在他经常活动的那一亩三分地,用度简朴,并且不是刻意简朴,而是他天生不喜太过繁丽之物。
玄晖殿整个后殿之中,唯一能够称得上与繁复凌乱沾边的,就是他处理万界公文的桌案。
碧桃还是个小桃枝的时候,经常同明光在上面一起处理公文,吃东西或者嬉闹。
想到往昔,碧桃嘴角上翘,脚步越加轻快。
不过很快,她在一道石屏之前被阵法拦住。
屋内的人正在打坐疗伤,化用体内丹药,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院落被触动禁制,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拧了一下眉心。
他这里其实很少有人来的。
无上剑派驻扎的“接天山”很大。
同门的师弟师妹们又不是很多,大家各自占据一方,除了平素关系非常要好的,凑到一起修炼之外,并没有人会去别人的地方乱转。
卫丹心虽为大师兄,却除了日常带领弟子们修炼和历练之外,少与人接触交好。
就连每日去饭堂取饭,也是独来独往一个人。
他天生冷情,七窍不开,一心只有修炼与继承发扬宗门。
简直生了一副木石心肠。
这段时日过来比较频繁的,便是经常找各种理由,过来搭话的张玉鸾。
卫丹心虽然同她有了婚约,却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素日也是能躲则躲。
虽然父命难违,为了宗门,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可是卫丹心根本无法同张玉鸾之间,有什么“郎情妾意”的来往。
如今禁制又被触动,还是这个天色已然晦暗的时辰,他甚至不打算理会,只当自己没有听到。
平素张玉鸾如果触动禁制没有人理会的话,就会知道自己受了冷落,她性子向来软绵,会咬住嘴唇委屈巴巴,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是今日也不知道为何,在卫丹心不理会之后,禁制消停了一会儿,复又再次被触动。
而且是循环往复,不紧不慢,一直在被触动。
卫丹心只能从打坐入定之中起身,走到房门口,朝着外面看去。
院子里站着一个让他有些惊讶的身影。
卫丹心身形隐匿在石室之后的阴影之中,淡漠至极的神情,看上去甚至有一些阴郁。
比起张玉鸾,这个人卫丹心更不想见。
若不是她,卫丹心何须应下一桩堪称无稽的婚事。
她仗着不二道人之威,逼迫林玄兔便也罢了,还偏要左右父亲的想法,对他的婚事妄言。
父亲告诉他要与继妹好生相处,然而她每次来,不是耀武扬威便是言辞挑衅。
卫丹心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触动禁制。
只盼她赶紧耐心告罄,别管是拿来了什么东西,都像之前一样朝着门口随意一丢就离开最好。
然而他今天打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碧桃对明光,有情有爱,更有的是耐心。
她也不急,反正长夜漫漫,她人都到这里了,就在他家门口,他跑得了吗?
她触动一次禁制,等上许久,见人没有出来,便再触动一次。
碧桃知道他肯定已经察觉外面来人,就是故意不开门。
想到他此刻就藏在哪里看着自己,碧桃嘴角上翘,笑得明媚。
两个人这样僵持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卫丹心败下阵来。
他从门口出来走到院中,隔空对上了碧桃含笑的桃花眼,到底不至于莫名伸手去打笑脸人。
他开口,声音温平却漠然:“有什么事?”
碧桃隔着还未曾解开的阵法,描摹着明光熟悉的轮廓。
院子里昏沉无比,未曾点灯,但是修者视物,不受光线天色影响。
碧桃能够将明光那双淡金色,封冻千里的眸子,还有他同肃冷外表不太符合的纤长睫羽,都看得清清楚楚。
碧桃动了一下手中提着的食盒说:“娘亲问我,这一次出门驱邪有没有受伤。我伤得不重,但是我同娘亲说‘兄长’伤得很重。”
碧桃声音缓慢:“娘亲命我送来‘天品流丹酿’,为兄长疗愈伤势。”
这一次连卫丹心听了之后都愣住了。
天品流丹酿,乃是当今修界最上等最纯净,也效用最快的疗伤丹酿。
据说这乃是千年前一位喜好喝酒的丹修,醉酒之下炼制而成,无人能够复刻,早已绝迹。
各家掌门人手中能有一些已经是难得,只有在遭遇大劫,活死肉骨的时候才会拿出来。
寻常丹药杂质颇多,包含晦祟之气,炼化后才可化用。
但是这天品的流丹酿,几乎是入体化灵,据说饮上一些便有起死回生之效。
他不过应对伤魂鸟之时有些魂魄损伤,这天品流丹酿,他父亲也有,却绝不会随随便便赐给他疗伤。
碧桃笑着说:“阵法打开吧,我来为‘兄长’护法。”
卫丹心还是没有动,无论真假,他这点小伤也用不上天品流丹酿。
不过他到底是上前一些,走到阵法旁边,客气礼貌地对着他的‘继妹’说:“替我谢过不二道人,但天品流丹酿,实在过于贵重。”
“我已然服用了中品疗伤丹药,只消慢慢化用恢复,用不了几日便好。”
“不二道人?兄长未免叫得过于客气了吧。”
“待到我娘亲同你的父亲成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碧桃对着卫丹心眨了眨眼睛说:“从前是我不懂事,这一次进入山里驱邪,兄长对我维护有加,我又不是一个不知感恩之人。”
“这天品流丹酿,是我特意向娘亲求来的赔礼。”
“给兄长赔罪,还望兄长不要计较我心胸狭隘,多番为难之仇。”
“日后你我兄妹并父亲母亲,共建宗门,岂不美哉?”
卫丹心还是未曾相信他这继妹说的话,盖因她素日嚣张跋扈,言辞刻毒,对他更是向来厌恶有余,恭敬不足。
为何突然会来同他修好?
他面露片刻纠结,很快还是推拒,甚至向后退了一步说:“不必了,我的伤势当真不重,你也无须……在意。”
九天之上的诸仙,看到了这一幕,一个个俱是老怀甚慰。
“幸好明光玄仙的警惕性强。”
“明光玄仙好样的!千万不要上当啊!不要打开禁制!”
“啊啊啊啊——她是个坏人!坏人!明光玄仙千万不要让她进来!”
“这是什么色鬼在敲门?太可怕了哈哈哈……”
“我比较好奇她究竟想干什么……追踪了她之前同不二道人说的话。但是不二道人也没有答应帮她怎么样,只是给了她天品流丹酿,说可以疗伤,她是要用来求和哄人的吧?”
“我也觉得碧桃神仙干不了什么,就算被压制过后的境界,明光神仙也比她高了很多。”
“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就算好色又如何,她追明光玄仙那么多年了,仙牢蹲了三百多次,还不是连一根头发都摸不到。”
“哈哈哈哈……我要笑疯了,我到处追踪仙位,大家全都陷在爱恨纠缠之中,云川天仙那边已经跟小寡妇求亲了!还被拒绝了!这样的竞赛多来点,我爱看哈哈哈哈——”
“我建议天界每一年举办一次,全部仙位集体下界历情劫,完全可以当戏文看……”
……
碧桃见明光如此警惕抗拒,丝毫也不意外。
他就是很难搞。
毕竟这世上所有美好的,高贵的、优秀的、珍奇的东西,总是不那么容易得到的。
无价之宝,怎么会唾手可得?
不过……见他退缩,碧桃又赶紧灵活地换了个借口。
“兄长。”碧桃叫住他说,“好吧,其实只有一点点天品流丹酿。”
碧桃伸手,用两根手指捏了很短的距离说:“我就只要来一点点。”
“娘亲不肯给我太多的,不过娘亲说,这一点点也肯定够你疗愈伤势,调理经脉。”
“你难道不想尽快恢复,好继续组队去赚灵石修炼吗?”
“而且……哎……”
碧桃叹息一声,挠头道:“兄长慧眼如炬,我被你看透了。”
“我拿这个过来其实也是有事情求你。”
碧桃说:“兄长只管安心收了,我所求之事也很简单,只盼兄长在我的定亲典礼上,为我持誓心石。”
碧桃说:“我和林玄兔的定亲典礼,如果兄长为我持誓心石,那旁人也会以为我们家的关系和睦,不敢轻视无上剑派对不对?”
果然这个说辞,倒是让卫丹心相信了几分。
他这继妹为了林玄兔,弄出了那么多事情。
父亲确实是承诺此番历练归来,就为他们举办定亲的仪式。
至于他持誓心石这件事,就算他这个继妹不求到他的身上,只要父亲开口他也是要做的。
因此卫丹心终于松口。
“给我吧。”天品流丹酿,不要白不要。
而且卫丹心向来勤于修炼,确实需要尽快恢复身体,好尽快去领取任务换灵石。
他解开了禁制,但还是拦在门口的位置,没有打算让碧桃进门。
伸手去接碧桃拎着的食盒。
碧桃也没有抓着不放,递给了他。
但是她人没有走,而是站在那里说:“我为兄长护法吧?”
“不需要。”卫丹心接过了东西,说完之后又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点生硬。
描补道:“我自己可以的。”
碧桃却还是站着没走。
卫丹心低头垂眼看她,见她笑得灿烂,不解其意。
碧桃说:“娘亲说了,天品流丹酿,出了专门储存的阵法酒壶,就需要赶紧入口化用。”
“我拎了这一路,你又一直不肯开门,药效肯定已经跑了不少了。”
碧桃的声音在夜色之中幽晦非常,催促道:“你快点喝了呀。”
卫丹心闻言,打开了食盒。
食盒之上阵法散去,刹时间灵光四溢,一个非常小的酒盏之中,盛着半杯“天品流丹酿”。
酒香混合着清气直冲天灵,卫丹心吃过所有的上品丹药,都没有这半杯“丹酿”的灵气来得精纯浓厚。
这个东西是做不得假的。
看来他的继妹,即将得到林玄兔,总算是不再胡闹,今日确实是来同他修好的。
卫丹心也没有迟疑,端起了酒盏,送到唇边,一仰头就喝了进去。
口腔之中顷刻仿若灌入一条灵力长河,他微微睁大眼,本欲对继妹说:“你可以回去了。”
但是他张了下嘴,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
浩瀚的灵气江河入海般不由分说奔向他的五脏经脉,若不加以疏导阻断,他的经脉或许很快会被冲刷撕裂。
他根本顾不得如今继妹仍旧在身边,立即盘膝坐下,化用收束这入体的精纯灵气。
碧桃也如她所言,盘膝坐下,在他正对面,调动木灵,原地为他护法,助他引导灵气。
感受到木灵协同入体,卫丹心睁开眼,看了一眼对面之人。
碧桃依旧对他笑得温柔,出声安抚道:“放心化用,有我在。”
于是卫丹心便进入了入定状态。
此界灵气枯竭,灵脉断裂,修士修炼全要仰赖天地玄黄四种品阶的灵石。
而这些灵石的数量也是有限的,黄品灵石相对易得,但是杂质太多,很难用于修炼。
剩下几种品阶的灵石,几乎把持在各个大宗门还有问心阁的手中。
他们要修炼,便要设法去换取灵石,且平日也需要积攒灵石,以备升阶进境之时抽用。
明光这一辈子作为卫丹心,是无上剑派掌门人的亲子,黄品灵石和玄品灵石倒不算拮据。
但是自地品往上,就极其难得了,灵气也会更加精纯充沛,更容易化用,对卫丹心来说也是稀有之物。
他攒了一些地品灵石,以待进境之用,手中也有两块天品灵石,但那是留着危急的关头保命用的。
平素吸收的全部都是玄品灵石,剔除杂质,勉强化用。
而无论是灵石还是丹药,只要同“天”字沾边,都会极其珍贵。
这半盅“天品流丹酿”,可以说是卫丹心数年之内,吸收到的最高质的灵气。
入体这么短短一刻,他的地重下阶的修为,便隐隐开始圆融。
圆融到动摇,动摇之后便可以进阶。
他犹如渴水的旅人,对灵气如水源,珍而重之专心致志地引其潺潺润泽经脉。
他并没有发现,为他护法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看着他的眼神,也从“修好”的温和讨好,因他无知无觉的眉目,渐渐卸去隐藏和压抑的汹涌暗潮。
水落石出一般露出了占有和掠夺的残忍真貌。
碧桃甚至有点想吹口哨。
她漏夜前来,温言软语,声东击西,转移明光的注意力,卸除明光的警惕心。
像诱捕一只金光华羽金乌鸟入笼,为他精心准备了堪可入口的“点心”。
甚至将锁链和锁扣,都打造成和他羽毛一般的颜色,混淆他的视线,终于等到了他钻入笼套。
接下来,她只需要收束锁链,落下笼门,他便无处可逃!
银汉罟之上追踪碧桃的人,到如今仍旧未曾有人看出碧桃究竟想干什么。
甚至还有人觉得她挺无趣,虚张声势了一遭,结果当真是来送礼求好的。
只可惜明光玄仙,在天界之时就对她不假辞色,在下界更不可能因为这半盅流丹酿,就对她另眼相看。
众人觉得无趣散了,去看其他仙位的笑话。
只有朱明,以及按照碧桃事先的吩咐,有事情来找幽天找朱明的碧桃的侍者们还在看。
他们熟悉碧桃势在必得的神情。
而她此刻的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志得意满。
她坐在明光对面,一寸一寸看着他,再不掩饰眼中浓稠情愫。
“她到底要干什么?”武医师没见识过碧桃对明光的执拗,有些不解。
倒是他身边不远处的太极,机缘巧合见识过碧桃究竟如何逼迫引诱那个男仙。
他有些坐立不安,一双阴阳眼有点无处安放的样子,到处乱扫。
他毕生钻研医术,追逐碧桃仙姑断绝六亲,更绝人欲。
可是他未曾想过,他追逐的碧桃仙姑,真实性情竟是一位爱憎浓烈,甚至有些风流无度的仙人……
她这样的神情,像是那天亲吻那个仙位时的表情。
果不其然,下一刻,碧桃倾身,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了明光的眉心。
明光坐在那里,眉目舒展,无知无觉,没有任何的反应。
“咳……”武医师指着银汉罟上问:“那个……那个什么玄仙的,和碧桃是一对儿吗?”
朱明看他一眼:“不是。”
但估计很快就是了。
朱明知道,碧桃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就算在天界时讨好追着明光,大多时候,也顺带着达到自己的目的。
例如她做古仙族和幽天纷争的靶子,为明光百般筹谋,连让思念母亲的明光见坤仪都计算到了,可她也在利用明光的声名身份,为自己造势。
她如今在九天的势,皆由她自己造就。
碧桃一连亲吻了明光两下。
一下额头,一下……下颚小痣。
小红你好呀。
又见面了。
以后终于可以常见面了。
碧桃笑起来。
就在她笑意绽开的瞬间,明光突然睁开眼。
他双眸之中是一片澄澈的淡金,煌煌如九天悬日。
然而其中茫然空荡,未尽的灵气在其中激荡,带起了席卷而上的滔天醉意。
天品流丹酿。
是丹,也是酒。
丹酿是真,为他疗愈伤势是真,调理经脉是真,修好是真。
但借此灌醉他,也是真。
碧桃伸手,触碰他的面颊。
明光坐在那里,不闪不避。
碧桃手指流连在他俊美无俦的眉目之间,他双目发直,仿若情愿。
片刻,碧桃收手,扶着明光起身。
他睁着眼睛,意识却无法聚拢。
不二道人乐君雅说,这半盅就能让一个地重极阶的修士大醉一夜,不知今夕是何夕,甚至不知道自己醉后做过什么。
不二道人自己试过。
那一夜她烧遍了自己宫殿后面那座山,还抓了数十个恶鬼,拴在树梢上当风筝。
但是明光这一世,可远远没有不二道人的本事。
他生平第一次酩酊大醉,步履虚浮,乖巧得仿佛一个只会受人摆弄的木偶。
原本应该人事不省。
可是天品流丹酿的灵气,激荡着他不堪冲刷的经脉,让他根本无法完全昏死。
碧桃牵着他,慢慢走进了屋子里面。
明光乖乖地跟在碧桃的身后,亦步亦趋。
甚至因为他根本自己走不稳,又无法聚拢意识来应对这种状况,他本能地低头,趴在了能承托住他的碧桃肩头。
将头茫然埋在她的颈项之中,大睁着金光熠熠的双眸,踉跄迈动步子,依附着她进了门。
九天银汉罟之上,此刻炸成一片。
明光玄仙的拥护者更是集体发狂。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啊啊啊啊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她引诱明光玄仙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啊啊——”
“好卑鄙!她接下来想干什么我不能接受!啊啊啊我不接受——”
“明光玄仙失魂了一样,天啊,好乖啊,还趴在人的肩膀上……”
“这到底是竞赛,还是为色中恶鬼创造侮辱人的机会?!我不能接受!那可是明光玄仙,万界天道真的不管吗?!”
“啊啊啊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只关心下面发生的事情银汉罟上会不会转放……嘿嘿嘿。”
“都叫唤什么?本来这一场竞赛历的就全是‘情劫’,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情劫就只是动动嘴吧?”
“爱别离,不撕心裂肺痛失所爱,怎么叫□□别离?”
“求不得,不是毕生求索镜花水月而不能得,怎么算求不得?”
“怨憎会,若不是怨入骨髓却要饮恨吞声,又怎么算是怨憎会?”
“……我不知道那些“情劫”究竟应该怎样历,但我只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叫作,‘羊入虎口’吧?”
就是羊入虎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