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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点将


    五雷散去之后, 明光法相成形。


    仙姿玉貌,渊停岳峙。


    垂眸向下俯瞰, 仿若神君悲悯垂顾苍生。


    他双手持剑,剑尖上撩,法袍之上的金乌竟挣脱束缚,化为巨鸟冲天而起。


    挥动的翅膀带起漫天金灵洒向云层,隔着银汉罟的众人,都仿若被他那熏天赫地的金灵,割伤了眼睛。


    雷霆万钧, 锐不可当。


    待到耀目的金光几乎要将整个天地都染成金色,金乌才终于清啸一声,盘旋落回明光身后。


    继而张开遮天蔽日的双翅, 以将明光环绕其中的姿态, 仰着脖颈傲然而立。


    清啸鸟鸣,裹挟着清神破妄之音响彻九天, 众人听到后俱是神思一肃。


    明光法相持剑的双手收势, 双剑在身前交叉, 而后弓步向前推出一招——金雷剑盾!


    顷刻间金灵如烈火烧遍云层,沸腾的云浪犹如海潮怒涛, 金灵化身的雷电金龙,咆哮着从云层之中穿出, 同在半空之中凝化为交叉巨剑的剑云, 风行电击, 气势磅礴地推覆而出。


    这一招分明为双剑守势,却偏偏犹如攻击招式,简直撼天动地。


    仿若要将整个天地斩断在他雄浑锋锐的剑势下。


    “——是玄仙上阶!”银汉罟上有明光的拥护者,激动地喊。


    明光积威已久, 银汉罟上的沸腾程度,不亚于因金灵狂澜般依旧震荡的云层。


    碧桃收回视线,这招她也会。


    不过她为木灵,这招使出去的时候不会如此风雷浩瀚。


    反而和风细雨,裹挟天地,包容万物,枯木生花。


    但她现在没工夫管那些,趁乱索性朝着重霄六御台上最高处,喊道:“莹莹仙尊!”


    这声音非常小,混于重霄六御台上如今因为明光归来,成功晋升为玄仙上阶而欣喜喧闹的诸仙之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对东王公非比寻常的敏锐五感来说,这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东王公整个人……不,他整个脑袋骤然之间一僵。


    慢慢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如果他此刻有脖子的话肯定已经转得咔咔响了。


    莹莹……是东王公飞升之前的凡间名讳,而且还是乳名。


    莹莹的本意是明亮,亮晶晶的意思。


    但是凡间莹莹两字,通常用于鲜妍明媚的女子乳名。


    东王公之所以会有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大富大贵之家,自呱呱坠地便是千娇万宠。


    他的母亲还有父亲,不知道信了哪个歪门邪道的道士批命,说他四柱全阳,精力旺盛,百病不侵。


    但这种八字一旦生病便是如山峦倾覆,虽然寿数绵长,却有齑身粉骨之劫。


    要想避过此劫,最好给他取个女娃的小名,或许能够在过此劫之时,不那么惨烈。


    于是东王公就有了这么个乳名。


    原本也只是父母长辈在的时候有人这样叫他,而后他入道修炼,坐拥蓬莱,乃至最终拔界飞升,世间本该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乳名。


    奈何他与西王母两人表面和气,背后针锋相对,恨不得把对方所有的丑事扬得天下皆知。


    西王母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事,让人大肆宣扬,于是有那么一两千年,仙界所有的人都知道东王公有个乳名叫莹莹。


    那时候仙界几乎都是和他平级的仙位,平日里见到他就会忍不住调侃。


    只是那已经是上万年前的事了。


    现如今的天界之中,仙位仙职也改换了好多次,故友旧识皆已祭晷陨落。


    没有人会再叫东王公的乳名。


    骤然听到莹莹仙尊这种称呼,东王公回过头来,那表情简直像是见了鬼!


    和碧桃对视上之后,更是有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在大概是他嫌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不能被人所知。


    非常迅速地从高台之上飞了下来,到了碧桃的身边。


    还没等东王公呵斥碧桃一句“别乱叫”,碧桃便直接说:“朱明仙督被古仙族的人带走了,带去见上清境的上源神真,说是朱明仙督的功德仙位存疑。”


    “什么?”


    东王公的表情严肃起来,“古仙一族的谁?哪一部?竟敢未曾通报,便将我蓬莱之人送到上清境去审讯?!”


    怕别是他素日表现得太过温和,让这些小崽子们觉得他很好说话。


    东王公对碧桃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幽天等着,我亲自去上清境看看。”


    碧桃正要告诉东王公,带走朱明仙督的人是斗部两位天仙位。


    突然天际闪过一道金光,如同拖尾的流星,顷刻之间落在两人面前。


    金光落地之后化为人身,正是方才还在银汉罟之上过五雷阵的明光。


    “莹莹仙……唔!”


    明光身形刚刚凝化完成,东王公立刻幻化出身体,直接伸手捂住了碧桃的嘴。


    东王公有身体的时候,比碧桃高了一头,和明光的身高不相上下。


    他生怕碧桃暴露他的乳名,情急之间将碧桃揽过来,几乎是将她抱在怀中。


    而明光落地之后本欲抬手见礼,见到东王公的动作,未等脑子反应过来在做什么,就已经伸出了手。


    他的认知之中,东王公修为实在太高,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小桃枝重伤。


    明光抓住了东王公捂着碧桃嘴的手腕。


    刚刚晋升,还未来得及融合克化的玄仙之力爆体而出,把猝不及防的东王公给扯了个踉跄。


    顺带着把碧桃从他的怀里震了出来。


    东王公:“……”现在这些小崽子们一个比一个胆子肥是吧?


    碧桃:“……”


    明光:“……”


    围观众人:“……”


    就连天官地官和水官,都抻着脖子朝这边看过来。


    天官有些不稳重地开口道:“现在的小仙都这么狂吗?”


    “昨日刚刚升的神仙位,悍不畏死地同坤仪左将军动手。”


    “今日新鲜出炉的玄仙位,就敢和东王公争风吃醋了吗?”


    要知道神仙和玄仙,同已经位列太仙的神仙相比,其差距不亚于三岁稚童拿着一根树枝,就要挑战全甲执刃,战无不胜的将军。


    她身边的水官,撑在桌子上的手没能撑住他拧劲儿的脖子,他手臂一晃,脑袋差点撞桌子上,赶紧坐直。


    嘴角却有点难压。


    毕竟九天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然而喜闻乐见的“你争我夺”并没有出现,明光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躬身拱手,对着东王公施礼认错。


    “一时情急,冒犯仙尊,还请仙尊恕罪。”


    东王公白眼翻得快把脑袋一起翻过去了。


    但他也不会跟坤仪左将军的儿子当真计较什么。


    毕竟他打不过坤仪……


    好在明光道歉的态度足够谦卑,而且迅速说明了来意。


    “我在下界竞赛,扶正移位星盘。”


    “那星界帝王紫微星宿,妄图以一国百姓为祭,登临功德仙位飞升上界。只因他得到了千年之前记录飞升之法的奇石。”


    “石头上所刻过往,桩桩件件指向蓬莱朱明仙督。”


    明光说到这里,东王公还有碧桃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敢情他才刚刚晋升仙位,就跑来对朱明仙督兴师问罪吗?


    明光却说:“那石头上记载皆为无稽之谈,定是有人事先下界,移动星盘,扰乱星界安宁,以图栽赃。”


    “如此长远筹谋,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仙尊,我回天界之后,本欲同朱明仙督联合,尽快揪出对星界动手的失格仙位。以免遗患无穷。”


    “然遍寻九天,未曾寻到朱明仙督,仙尊可知道朱明仙督去了何处?可是领职下界了?”


    哦,原来是来抓作乱之人的。


    东王公面色好了不少,审视了明光片刻说:“古仙族有人越过我,私自将朱明带去了上清境,见上源神真,要纠察他功德飞升的过往。”


    明光闻言眉头皱起,满面霜寒:“仙尊可知是哪一部?”


    碧桃接话:“斗部,斗部的白羽天仙,还有青文天仙。”


    明光闻言似乎是下意识想回头看一眼碧桃,但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然后便生生将自己的脖子钉在了一个半侧不侧的角度。


    东王公看着明光说:“我正欲去上清境看一看究竟是谁给了这两位斗部天仙的胆子,让他们胆敢擅动我蓬莱之人。”


    “你虽未领正式仙职,九天诸多公职却皆经你手。”


    “如今若有心补偏救弊,不若与我同去一趟上清境如何?”


    东王公其实是有那么一些看不上明光,以及拱卫他的六部古仙族的。


    且不论这位仙帝的小儿子有没有资格登临仙帝之位,单凭他手下那些古仙族的行事作风,就实在令人不喜。


    数千上万年前的古仙族从不会因为争权夺势,坑害仙位。


    大家各司其职,守望相助,活着为苍生奔波,活腻了死了也是为苍生献祭一身清气入晷。


    哪像如今现在的天界,简直堪比下界皇族数子夺嫡,乌烟瘴气,简直犹如倒泻箩蟹。


    诸仙身在九天,却染上了凡人才会有的五阴炽盛。


    仙帝与坤仪,还有东极青华大帝,以及冥界罗酆山帝君,去到上清境,同诸位真君商量了好几次的解决之法。


    最终才决定开设择选仙职的竞赛。


    只盼通过竞赛,让这些未来掌控万界的小崽子们,能明晰为神为仙真正的意义。


    也能筛选出失格之仙,肃清九天。


    然而诚如仙首们所料,终究还是有人贪权慕禄,罔顾仙格。


    不惜欺上瞒下戕害苍生,以图握权固位。


    而作为这些冥顽不灵的古仙族认可追随的未来仙帝,明光究竟是当真铁面无私执法如山,愿意将刀刃转向自己人。


    还是他也想阳奉阴违,做张做势,实则是为了维护古仙族此次发难的背后之人?


    但看他愿不愿意当真与自己一同去到上清境带回朱明,便可知晓。


    明光闻言立刻道:“愿与仙尊同去。”


    东王公满意地点头,而后径直化灵而去,明光紧随其后,从始至终未曾再转头看碧桃一眼。


    碧桃见两个人亲自去上清境捞人,总算是放心了。


    碧桃或许不了解东王公为人如何,但她最了解明光。


    明光虽古板恪守规行矩步,却是最严气正性嫉恶如仇。


    他即便用计,欲要达成什么目的,也会像是当初修改竞赛规则那般,使用阳谋,根本不屑用这等阴诡缺德手段栽赃陷害。


    碧桃打算先去幽天,如今古仙族之间出此一事,同幽天功德仙位之间恐怕自此更加水火不容。


    连朱明都猝不及防被带走,碧桃须得让幽天的诸位防患于未然。


    她转身正欲离去,骤然之间感觉浑身一轻,紧接着如有暖泉兜头从她的头顶淋下。


    碧桃整个人打了个激灵,转过头去看,便见专司赐福的天官神女,笑眯眯地站在重霄六御台高台旁边,刚刚收回指向碧桃的纤纤手指。


    她竟是莫名其妙给碧桃赐了个福。


    碧桃虽然心中不解,但能得到天官赐福之人,必定是万事顺遂,气运加身。


    碧桃立刻躬身,端端正正地给高台上的天官神女行了礼。


    “多谢天官神女赐福。”


    天官神女却已经转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等到碧桃离开,她身边的水官才说:“你难道想把她收入自己的宫中吗?”


    水官和天官神女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两人本为瑶池之中孕生而出的并蒂莲花,一体双生。


    为男为女,皆是风鬟雾鬓,琼林玉树。


    水官说:“你要是喜欢她,我也可以给她解解厄运。”


    天官神女笑而不语,她执掌万界福祸,自然也能看出旁人看不出的某些事情。


    例如……这位碧桃神仙与未来的仙帝人选福祸相依。


    且碧桃神仙才是其中那个主宰福祸之人。


    天官神女并不是巴结未来的上官,她只是非常好奇这两人之间究竟会如何发展,才能有如此明显的福祸相依的纠缠之相。


    天界的神仙没有话本子可以解闷儿,就只能追一追真人了。


    水官与天官心灵相通,自然很快明晰了对方的意思。


    相视而笑。


    旁边始终坐在两人的对角处,整整好几天一言不发的地官。


    转动银灰色的眼珠,开口阴恻恻地说:“如果她成了你宫中的人,以后犯了罪,我也可以酌情轻判。”


    地官赦罪。


    执掌万界牢狱,明刑弼教。


    地官曾为人间执法如山的酷吏飞升,据说其在位期间严刑峻法。


    因其除恶务尽大辟肃清,功德圆满,飞升上界。


    天界的囹圄宫,就是他手下不知道第多少代侍者玉嶂灵仙掌管。


    事实上仙位很少犯罪,但是真的达到了需要地官赦罪的地步,恐怕连投入人间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没了。


    而正因为地官的职责原因,他在天界要好的仙位几乎没有。


    整日试图融入自己的另外两位同仙,结果人家一体双生心意相通,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开口都显得格格不入。


    又因他皮肤惨白,连瞳色嘴唇都很浅淡,银灰色的长发过腰,言行举止又莫名有种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他四肢修长,模样再好也半点没有清明灵秀之气,鹄面鸠形,鬼气森森。


    好像一个静静吊死在角落的吊死鬼。


    天官甚至都有点害怕他,每次多看他两眼都要给自己赐福。


    他一开口,水官立刻两只手翻转,捏成法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闭目装着打坐。


    水官感受到自己妹妹的畏惧,看了地官一眼,礼貌笑笑。


    然后假装去看银汉罟。


    正好这一会儿的银汉罟上,又有仙阶归位了……不对!


    “这是一个下界飞升的功德仙位?”


    “近些年都没有功德仙位飞升了,这小郎君长得还挺俊嘿嘿嘿……不知道做了什么好事才飞升上来。”


    云层之上,五雷阵收,刚刚飞升之人只有至仙之位,并无法相显现。


    但是有些无措地站在雷将面前,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飞升的俊俏仙君,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


    “等等,我刚刚追踪了一下,这位是从竞赛星界里面飞升上来的,难道是哪位仙位点了将吗?”


    “点将我只在上古记载的一些书籍里面看到过,上古仙位在星界之中行走,常常因为满身清气,影响所到之处凡人的命盘。”


    “因此回归天界之时,便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


    “被点上天界的‘将’,会直接成为那个仙位的侍者。”


    “谁这么厉害?竟然能在星盘移位的竞赛星界里面点将?”


    “我猜肯定是……嗯,云川真……不对是云川天仙!”


    “我一直都在看着他在下界奋勇杀敌,带了好多凡人的副将出来,他回归天界之时这些人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个个都是战功赫赫,可功标青史呢!”


    “哇,难道天界又要多一个武神了吗?”


    “只有我注意到他的动作有点奇怪吗?摸下巴是什么意思?”


    “银汉罟上的众人把所有下界的高阶仙位猜了个遍。”


    ……


    然而银汉罟上如何热闹,此刻正在赶往幽天的碧桃却是不知。


    她化灵到了水椿桥,因接连九天的虹桥之上,不可化灵飞跃,碧桃便化为人形落地。


    正要上桥,突然被两个小仙给拦住了。


    “见过碧桃神仙。”两人异口同声。


    碧桃疑惑看向他们,他们其中一人开口说:“碧桃神仙点的“将”已经飞升天界,请随我等前去接引。”


    “什么?”


    什么酱?


    碧桃倒是听过仙位下界点将的说法,但那都是仙阶古书籍中记载的,连她都从未见过。


    因此碧桃一时半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


    这个点的酱究竟是什么酱。


    第一反应古仙族抓了朱明之后又要对她下手。


    因为这两个灵仙,穿的是苍天医部的服制。


    六部之中,医部向来有与世无争的意味,这一次难道也下场了?


    碧桃心思百转。


    古仙族带走朱明仙督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对着幽天的功德仙位全面下手吗?


    “让开,”碧桃撑起了神仙位的架子说,“有什么事情待我去幽天回来再说。”


    这两位小仙一愣,没有阻拦碧桃。


    一左一右让开张碧桃通过,恭敬说道:“那我等便在此恭候碧桃神仙。”


    碧桃过了水椿桥直奔幽天,在功德仙位领仙职的鸿福大殿门前落地。


    一落地,便看到了一群人正围着归天证位的几个“弟弟们”道恭喜。


    碧桃走过去,简明扼要地把如今的形势说清楚,又询问了幽天和古仙族有没有什么异动。


    得到否定的答案这才放心。


    没有对幽天的人动手,那就是只针对她和朱明?


    碧桃想到水椿桥上还等着她的那两个医部的小仙,转身就走。


    碧桃其实一点都不害怕,她行事从来有“尺度”,桩桩件件都是比着天规擦过去的,没有人能抓住她的毛病来。


    碧桃反而是比较担心朱明还有幽天的功德仙位们,毕竟功德飞升,是要做尽好事。


    然而好的另一面是坏,正所谓福祸相依,细细计较起来有些事情,总是说不清楚的。


    哪有古仙族生来便在九天,由内而外清灵澄澈来得“干净”。


    只盼他们不要再出栽赃陷害这种昏招,否则碧桃下一场竞赛当真不客气了。


    苍灵等人跟碧桃在一起许久,看她的神色便知道有事。


    追上来,询问碧桃:“可是有什么事?哥哥们……”


    苍灵话音一卡,回归天界之后他们可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占碧桃的便宜。


    毕竟虽然他们也全部都升了仙位,却没有一个比碧桃仙位高。


    而且……碧桃之前仙位低的时候,他们也“欺负”不了她。


    苍灵挠头笑了一下又说:“我等随你一同去,无论是什么事情总有个照应。”


    碧桃看向几人,知道他们都是好意,也没有拒绝。


    反而道:“那就有劳‘哥哥们’了。”


    碧桃把哥哥们三个字咬得很重,显然是见缝插针地调侃他们,这件事她可没忘。


    这个仇记着呢。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宏大,跟着两位忐忑的医部小仙去仙界的入口。


    路上跟着碧桃的几个功德仙位,盘问两个医部的小仙:“真的是去天界入口吗?你说接引谁?”


    “碧桃神仙点的将啊……”


    “你点什么东西了?你把下界的东西带上来了吗?”


    “我听说归天倒是可以带下界的东西,只是必须带的是死物……须得保证在五雷之下护得住,还得先交由接引仙官查探过才能拿到,麻烦得很……”


    另一人接话:“什么犟?归天的仙位谁这么犟?非得碧桃亲自去把他接回来?”


    ……


    功德仙位大多没有专门读过上古仙位的记录书籍,因此大多数不知道点将这回事。


    好在天界入口也不远,几人说说话就到了。


    然后众人就看到一位接引仙位的雷将,被一个俊俏的仙君缠着说话。


    一边回答,一边焦头烂额地左顾右盼。


    终于看到了碧桃的踪影,这雷将仿佛得救,立刻对着碧桃的方向震声道:“碧桃神仙,你点的将到了!”


    快点领走吧。


    这位仙君话太密了,什么都好奇,而且关于天界什么都不知道。


    张口闭口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问得雷将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


    为什么!


    碧桃走过去,和幽天的功德仙位们都看到了那个仙君。


    但是他们迅速侧头对视,面面相觑。


    这人谁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仙君看到碧桃之后,表情却无比震惊。


    夸张地张着嘴,手下意识在自己下巴上捋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摸到,才意识到如今的状况。


    然后对着碧桃道:“怪不得呀怪不得……原来你是个神仙!”


    怪不得这位碧桃仙姑,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将整个邪教偷天换日。


    “你是……”


    “我呀!我呀!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那仙君走到碧桃跟前,盯着碧桃的眼睛,然后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现如今的倒影。


    被吓得连退了好几步。


    捋了一下下巴,还是惊疑不定,赶紧伸手去摸自己的脸。


    岁月摧刻的褶皱沟壑尽数消失不见,皮肤细腻光滑,犹如上等白玉……


    “这这这……”他震惊道,“我以为只是胡子没有了,原来我是返老还童了?!”


    “天啊做神仙就是不一样哈哈哈……”


    负责布阵的雷将,把人送到悄无声息地跑了。


    一群功德仙位面露疑惑,碧桃盯着这仙君过于明亮的眼睛,还有他熟悉的言行举止,很快也目露惊诧。


    “武……医师?”


    “哎!正是老朽!”


    碧桃迅速串联前因后果,终于明白了那两位医部的小仙说的“点将”是怎么回事。


    原是她下界影响了武医师的命盘,因为两人因果牵连太深,将他给“带”到天上来了!


    碧桃一颗悬着的心狠狠放下。


    这当然是大喜之事。


    “怎么样?老朽年轻的时候也很是俊俏吧?”


    武医师拍着自己的脸,因为太激动了拍得“啪啪”作响。


    碧桃上下扫视了他一圈,笑着点头说:“确实俊逸非凡!”


    天界天规不允许形容残异,在下界暮冬时看到清华大帝那丑陋的神像,碧桃说胖也是一种残缺。


    事实上在天界,老也是一种残缺。


    古仙一族生而形貌昳丽,容貌停驻在最优时期。


    下界飞升之人,无论是什么年纪,何种形貌,飞升天界之后都会停留在自己最巅峰的时期。


    不止如此,脱凡之后,色、受、想、行、识,五阴皆会随着仙灵入体拔至巅峰。


    再随着仙阶增长而变得更加敏锐优越。


    碧桃带着武医师回到了自己的宫殿,取了两袋仙灵,感谢两位通报她来接引的医部小仙。


    之后将武医师介绍给如今仍在她宫殿之中的朋友们。


    武医师虽然自称老朽,但从来没有陈腐思想,更不会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就与年轻人格不相入。


    何况如今他已经返老还童。


    很快与这些小仙就打成了一片,甚至开始给这些小仙把脉,当场回归老本行,看起了病。


    人食五谷生百病,仙者也食天上食物,虽然不会染凡间病症,却也不是没有一些小毛病的。


    比如经脉滞涩不通。


    而武医师很快就发现,他从前探脉是根据脉搏跳动来判定病症。


    如今探脉,却是闭目便可将面前之人周身经脉尽数收入眼底。


    “你这里有两条经脉打结了。”


    片刻之后武医师睁眼,指着一位仙子的手臂说,阻滞了心脉,估计才导致你练功的时候偶尔会气息不济的原因。


    碧桃心想,怪不得是医部接引,看来他是凭医道累积功德飞升。


    只不过在武医师原本既定的命盘之中,他虽一生行医济世,却断断不足以以功德飞升上界。


    他原本转世重生之后,会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凭借此世功德,一生享尽荣华富贵。


    然而他遇见了碧桃,同碧桃两人合作多年,救济灾民百姓无数。


    比原本既定的命盘之中多了数倍功德,而且在碧桃飞升之后,他老骥伏枥,带着自己的小徒儿,肩负起了碧桃遗留的一应事务。


    又是四年多,便在无知无觉之下功德圆满。


    原本只悲怆碧桃一去不还,身边青壮年说死就死,例如那些功德仙位。


    最后就连容安王的明珠郡主也突然间没了。


    如今飞升上界,武医师才知道他们只是神魂脱离了凡界,回归了仙位。


    这时候已经有小仙和武医师彻底混熟,告诉他之所以飞升,正是因为诸仙下界竞赛,影响了他的命盘。


    他现在是碧桃的侍者。


    有人召出了银汉罟给他看,并且说功德飞升后,灵丝自然编入银汉罟,还教武医师怎么召出银汉罟。


    如今的银汉罟上,正因为武医师的飞升讨论热烈。


    “打听到了……点将之人是碧桃神仙。”


    “……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怎么可能啊……她下界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灵仙位,那些高位仙阶没有点将,怎么就她自己点了个将?”


    “怎么了你气吧?我们碧桃神仙不光点了个将,她点的将都比那些参赛者先上天界!”


    ……


    这确实有些过于嘲讽,尤其是此刻的银汉罟上又回归了一位。


    正是之前这群讨论的小仙讨论火热的,堪配“点将”的人选之一。


    碧桃扫了一眼云层之上,一身银甲,手持长枪的法相。


    一轮银月自他身后徐徐升起,散出的月轮之光,将云层映照成银波迭起的银海。


    他手持长枪一招——地蛇枪式,霎时间漫天银浪骤起,化为狂澜。


    雷光从枪身如游蛇般四散,迅速在云层之上结诛邪之阵!


    虎啸生风,雷光凌云。


    下一瞬清气冲天,银灵滚滚推覆,昭示着法相之主,已然步入天仙之位。


    天仙中阶,还挺不错。


    碧桃知道他辅佐明光归正星盘,于飞龙大殿之前带兵护佑宫阙宗社。


    功德也足够厚。


    碧桃“啧”了一声,冰轮这小子的法相倒是足够威武霸气。


    可惜归天的时机不怎么凑巧,不光被碧桃点将这件事夺了风头,名次也不是很好。


    他前面还有好几个归位的古仙族,他排在第二十六位,名单第一页都看不到他。


    他应当是听凭明光的吩咐,在下界做“扫尾”工作。


    此次的名次,估摸着同他自己的估算谬以千里。


    看他这回还怎么“雄鹰振翅”,见面就扬起他那骄傲的小下巴。


    碧桃勾唇,一边在闹哄哄的人群之中端坐饮茶,一边唏嘘。


    一盏茶未待饮尽,门口落下数道仙灵。


    还没看清是谁,那人的声音就先传进来了:“怎么回事?你这宫殿怎么比我的还气派?”


    “到底是东极青华大帝的侍者,就是不一样。”


    碧桃听到声音登时一喜,快步走到门口迎了出去。


    便看到朱明负手而立,一脸不满地看着碧桃恢宏繁丽的宫殿。


    “你是不是在内务仙官那里有奸细啊?”


    朱明身后悬着人头的东王公开口说:“这从前可是我的宫殿。”


    碧桃笑起来,见朱明姿态悠然,不像“被人扒了底裤”的样子,最后吊着的那一口气也松了下来。


    故意装作没有看到两人身后,露出半个头,始终在垂目盯着地面的高大身影。


    碧桃刚要张口解释宫殿何来,东王公却立刻幻化出全身,指向碧桃的嘴。


    碧桃登时一哑,被禁言了。


    东王公生怕她又叫出——“莹莹仙尊”。


    只好先下手为强。


    碧桃挑眉,索性指了指自己的宫殿,意思让他们自己进去看。


    虽然外面富丽堂皇,但里面被砸烂的这件事东王公再清楚不过。


    朱明倒是大摇大摆地就走进去了,东王公觉得没趣,又伸手指隔空点了两下,警告了碧桃一番,人头很快也化灵消失。


    这两人离开,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人影自然就无所遁形。


    东王公化灵飞到天际,一道灵光打下来,碧桃禁言之术解开。


    她依旧是那么笑意盈盈,看向了自己面前不远处站着,仿佛罚站般低头盯着地面的人。


    明光……玄仙。


    大桃木树冠笼盖之地,可达三千里,此刻枝杈的缝隙投射而下的阴影,斑驳晃动,却刚好将两人圈进去。


    方方正正。


    像为两个人切割出了一块独属于他们的私人空间。


    碧桃朝着明光的方向走了一步,肉眼可见垂头站着的明光浑身紧绷。


    他估计是在等待着她的解释,或者道歉。


    碧桃知道明光纵使心中有千般怨恨,万般伤绝,也绝对舍不得当真与小桃枝割袍断义。


    否则他不会察觉古仙族在下界的阴谋,才刚刚归天,就马不停蹄跟随东王公赶去他从未去过的上清境。


    及时把朱明给带回来。


    其中固然有他为人刚直,公正无私之故。


    但他如今站在这里没走,正是他别扭“示好”之后,发出想要和好的信号。


    实际上这有点出乎碧桃的意料。


    她还以为他归天之后,一定会避她如蛇蝎,连见都不肯见她。


    事实上如果明光紧随她之后归天,他们确实会发展成水火不容之势。


    大抵是因为她那一剑,让他获知了惠伟帝梁英卫的阴谋。


    令他不至于在后续对抗梁英卫的时候猝不及防,死伤手下。


    又或许他阴差阳错,最终未能登上皇太孙之位,为归正下界星盘,在人间又逗留了四年多。


    拖着重病沉疴之体,推举新皇上位,又安排好所有的属下,才放心归天,早已经过了当初被“一剑穿心”的激愤劲儿。


    这人间的四年,显然已经把他那骄傲冷硬的心肠,给磨得柔软了一些。


    碧桃仿若能看透他的肝肠,隔空将他满腹渴切掂量了一番。


    碧桃知道,此刻只要跟明光道个歉,哪怕只说声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们又可以恢复到从前“挚友”的位置上面。


    说不定可以约个饭,一起看云海,一起探讨功法,或者在下一轮进入竞赛的时候,彼此帮忙。


    甚至碧桃往后若是蓄意像从前一样“冒犯”他,亲吻拥抱他,他恐怕也只会躲避。


    不会再无法接受地释放仙灵震伤她。


    可他绝不会应允回应她的情潮爱浪,他要恪守的教条比天规都多,背负的重任压抑住了他所有的人欲。


    只能不破不立。


    而且碧桃早就不想要什么“挚友”了。


    她宫殿之中上下如今济济一堂,胜友如云。


    况且她对明光,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狗屁挚友。


    她一开始是因为凝灵漫长艰难,好容易见到一块“神仙肉”,想吃他。


    后来消化不了,又发现他修习的功法精妙,便跟他一同修炼。


    再后来,一个天生地养六亲全无的野仙凝灵,一个有亲人但是等同于没有的两个初生之魂,犹如两只破壳雏鸟,自然而然相依相偎,相伴相护。


    待他被雷纹咒封印记忆。


    碧桃也因万界天道慈悲,消除阴气凝化成人。


    他被封掉了记忆,还本能地来到大桃木之下修炼,足可见他的内心之中,在无意识地眷恋那有人陪伴的经年。


    碧桃远远看着他长大,看他很快舍弃孩童身躯,变成一位冰堆雪塑,玉山倾倒一般的仙君。


    她的贪念与侵占欲,在遥望他的一百年里,转化为另一种情感欲望。


    不想跟他扯什么挚友的大旗,只想把他每每交叠到喉咙的法袍扒下来。


    想他被情潮支配,“登临云巅”之时,那张在众仙面前矜傲刻骨的俊脸,会露出怎样羞愤欲死销魂蚀骨的神情。


    因此碧桃在明光终于抬起眼,欲要与她对视的那一刻,脚尖一转——原地扭身,径直进了屋子里。


    她这里可没有雨散云歇,雾散冰消。


    鱼水之欢,巫山云雨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只怕碧桃敢说,明光也不敢应啊。


    明光眼睁睁看着碧桃转身离去,袖口之中长时间紧攥双拳的酸痛,似乎顺着手臂顷刻之间传遍全身。


    然后又演化为另外一种烧灼一般的热意。


    带着无可言说的羞耻与失落,烧遍他每一根经脉,最终堆积在了耳根之处。


    堆成一片与远处的海岸线上,赤红云霞不分你我的瑰丽之色。


    “唰——”


    金灵原地腾天远去,仿若承载了太多愿望,不堪重负滑落天际的陨落流星。


    躲在窗户后面的碧桃,看着明光落荒而逃的金光,笑得志得意满。


    “这么绝情啊?”


    朱明奇怪道,“他都主动来找你了,你不是用情至深吗为什么不理睬?”


    碧桃头也没回:“哎呀,你不懂。”


    一个老光棍老是问什么,问问问。


    第42章 当众判罚


    为了栽赃同仙, 不惜殃及星界苍生,这在天界是极严重的神仙失格行为, 按照天规,当公开判罚,以儆效尤。


    找到下界移动星盘之人非常容易,因为九天仙位领取公职行走人间都必须上报。


    四值功曹负责记录,要带哪些侍者,办什么公职,都需要一一记录清楚。


    再经由仙帝本人, 或其侍者批准方可下界行走。


    仙帝常年镇守星汉轮转阴阳晷,不理天界职务多年。


    本人仿佛活着的天界星晷,也没有侍者, 原本应由他处理的公职, 自明光刚刚出生不久就已经交给他了。


    碧桃曾经同明光相依相伴的那些年,在修炼之余也帮他处理了不少九天公职。


    明光等于天界的“摄政太子”, 因此这九天仙位行走人间的公职全部都经由他手。


    明光的天资虽被坤仪左将军称为愚钝, 和小桃枝乃至他才去了一趟上清境也没有见到的哥哥东君相比, 显得对很多东西接受的速度比较慢。


    但他并不是真的天资愚钝,同其他的仙位相比, 他已经是非常厉害了。


    而且勤能补拙,明光这二百年来的勤勉刻苦, 并非全无成效。


    他处理公职更是一丝不苟, 经手的所有公文, 稍微重要的他甚至都能倒背如流。


    因此他在下界发现有仙族插手星界星盘之事,便已经迅速根据他阅览过的公职,定位到了走过此界之人。


    迅速将人拿住之后,继续纠察, 牵连出了一干涉事仙位。


    他们连勾连在一起,提前埋下祸根,甚至干预了择选星界竞赛之事。


    连接引诸仙下界竞赛的星宿神房日兔都难免连坐。


    于是竞赛尚在进行,九天仙位却尽数在天界银汉罟之上接到了“集结令”。


    敕令明日辰时,九天仙位齐聚重霄六御台,见证赦罪地官,当众判罚涉事仙位。


    碧桃接到了“集结令”时,正被一群小仙围着“磨”。


    “你就让我来你这里做侍者吧,我保证勤勉,我收拾房屋很在行的!”


    “让我来吧桃桃,我修炼真的好难啊,让我在你这里吸一点精纯的仙灵,我命都给你啊!”


    “你这里这么大,没有人的多空旷啊,你看这两天,被砸乱的屋子都已经修筑得差不多了,我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姐姐,亲姐姐,你收了我吧,我什么都肯做,按揉经络,搓背洗脚,暖床也行啊!”


    “噗!”


    众人哄笑出声。


    碧桃也是挑着眉忍不住看过去,发现说话的男仙,竟是兵部云川真仙的侍者扶摇神仙。


    他虽然是神仙下阶,却和碧桃同是神仙位,不知道来凑什么热闹!


    他一脸真诚,为了吃口“软饭”毫无骨气。


    眨巴着一双杏核眼,自荐枕席还理直气壮。


    碧桃笑道:“扶摇神仙,你快点回去吧,回去吧……待会儿云川天仙若是来找我拼命,可怎么好啊……”


    扶摇神仙却摇头:“我不回去,兵部有什么意思?一群大老粗整天嘿嘿哈哈地练,练得我感觉自己都快傻了!”


    “哪有你这有意思?”


    他就是之前那个在银汉罟上,宣誓如果碧桃回到天界,必定脱离兵部,就做她的侍者的勇敢男仙。


    而且他不是开玩笑的,他天性跳脱喜欢热闹。


    结果兵部的那帮仙君,除了练功就是练功,一个个肌肉发达,脑子却像是木头做的,有时候连个玩笑都听不懂!


    他才不要回去。


    碧桃只当他是开玩笑凑热闹,也不撵他了。


    毕竟云川天仙,倒不至于真的找她来打架。


    这位扶摇神仙凑够热闹也就该回去了。


    “侍者我肯定收不了这么多……”


    碧桃被众人吵得脑子嗡嗡叫。


    无奈叹息道,“我若是都收了,明日上清境便会有人来拿我,会说我揽尽九天仙位意图不轨,怕是要颠覆天界,逆反仙帝呢。”


    毕竟……想留在碧桃宫殿里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虽然都是低阶仙位,可只是粗略估算,这两日来来回回出出进进的就有数千人。


    若她都收了做侍者,且不论这本就破烂的宫殿是否放得下,她是真没有“造反谋逆”之心。


    毕竟这同下界屯兵弄权的逆贼,振臂一呼直指皇都不同。


    天界仙位之间的差距犹如渊海,她这边“起义”之名还没坐实,都不用仙帝出手,坤仪左将军五雷鞭一鞭子下去,这群小仙直接尸横遍野。


    且这些人之中,很多都是古仙族新一辈小仙,也说不上是“叛徒”吧,毕竟古仙族也不是个个都仗权弄势,目下无尘。


    有些人连他们的长辈,亲爹亲娘也管不住。


    这倒也罢了,甚至有数十位,都是在各仙位的宫殿里面做传承人的,天界的传承人,传的可是仙位,是星宿之位。


    就和下界要接任掌门的大徒弟差不多。


    她把人给收成侍者算怎么回事儿?


    “这不等同于你向九天各宫挑衅吗?”


    朱明幸灾乐祸道,“到时候我可不帮你,毕竟不参与争斗的星宿神位,没事的时候只是在天上静静地挂着,不以仙阶论修为,却都有其掌管的星界苍生信仰之仙力,有一些我也打不过……”


    碧桃指着自己:“我一个初出茅庐的神仙位,难道我打得过吗?”


    “所以我不敢收,只跟他们说,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仙灵随便吸,只是不要再提侍者一事。”


    “你那岂不是吵闹非常?”朱明脸上带着虚假的怜悯。


    事实上他也有些羡慕碧桃的人脉。


    他并不奉行仙位就要六欲皆空,七情全无的那一套,若真是那样又怎能共情凡人,知道何为苍生苦厄?


    而无论是仙还是人,活到最后,活得不都是有人在乎,有人喜欢,有人爱吗?


    “所以我这不躲你这儿来了吗……”碧桃用手撑着自己的头,喝着带着梅香味儿的茶。


    喝了好几口,口齿生香,浑身舒畅。


    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和玉干一样,用自己的本体泡茶啊?”


    朱明瞪她:“那你别喝!”


    “我能冒昧地问一句你是用哪一部分泡的吗?”碧桃喝得还挺来劲。


    毕竟……朱明为玄仙,他本体之仙灵简直清气饱胀。


    喝这种茶对她这种才刚刚升仙阶的仙位来说,有疏通经脉的效果。


    朱明冷笑:“脚趾甲盖泡的。”


    碧桃笑着看他,知道这是朱明专门给她泡的,当着他的面把杯子端起来咕咚咕咚干了。


    但是好处受用了,该调侃还是要调侃:“银汉罟上栽赃你的那些,也不全都是假的吧?”


    碧桃欠嗖嗖地问:“你确实无妻无子无亲无故无师无友,这天煞孤星的命格,是胎里带还是人为呀?”


    朱明乜她:“我杀父弑兄,哪来的亲故?至于师友……呵。”


    朱明笑得极其不屑:“当年御书房中教授我等的太傅,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学生,最终也是死于我手,车裂。”


    “皇宫之中,一个被人当成狗骑的皇子,连狗都不如,哪有朋友?”


    “自然师友俱无。”


    碧桃啧一声,并没有因他说过往的凄惨境遇就言辞小心翼翼。


    朋友有很多种,也有很多尺度。


    真正的“挚友”,并不会因为你的伤疤心痛,只会在你的伤疤上撒盐,反复揭开看,然后笑你的伤疤丑。


    碧桃说:“那你飞升之时已然是凡间而立之年,为何无妻无子?是没有世俗的欲望吗?”


    朱明一副金尊玉贵的架势,都有点端不住,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


    “……你没完了是吧?你是上清境派来纠察功德仙位的吗?”


    碧桃的桃花眼都眯起来,抿着嘴唇,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


    朱明直觉她没有憋什么好屁,赶在她开口之前,怒道:“有哪一家的高门贵女,会嫁给一个位不如奴,住在冷宫旁边食不果腹的皇子?”


    碧桃那句“你是不是不行”,好歹没有吐出口。


    故作唏嘘道:“原来是没有人肯嫁你啊……那你就没有喜欢的人什么的吗?毕竟当年也情窦初开过吧?”


    朱明指着门口对碧桃说:“你给我滚。”


    当年还搭理他,照顾他的只有一个母亲留下的老嬷嬷!


    吃都吃不饱还情窦初开,开他大爷个腿!


    他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要薅自己的头发给这么个损玩意儿她调理经脉?


    碧桃嘿嘿笑,但就是不走。


    “好好好,我不说了行吧,茶再来一杯?”


    “你想都不要想。”


    朱明哼了声,看了碧桃片刻说:“不过你怎么不怀疑别的?比如飞升真是我的计谋。”


    碧桃面上笑着,心说可拉倒吧。


    若当真是计谋,且不论能不能欺瞒天规。


    一个想要飞升的人怎么会将自己弄得死无全尸?


    朱明一生从未得到百姓爱戴,身为皇子也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


    他杀兄弑父,皆因当年那皇帝昏聩卖国,兄弟残暴害死他生母。


    最后被推上太子之位,也是那些军将朝臣,眼见着国家倾颓大势已去,推他出去拖延时间,好能够拖家带口逃跑。


    当年武凌国国都确实烧起了连天的大火。


    朱明却根本就不是被火烧死,他是为了护佑无法逃跑的百姓,放火为墙。


    在火墙之外,杀到了最后一刻,被乱军踏为了肉泥。


    叛军头领也是感于他血性冲霄,才未曾屠城。


    朱明的鲜血流到了一棵梅树下,机缘巧合魂魄附着在梅树上,才以木头为本体,被接引飞升。


    这些记载,是碧桃昔年在明光学习公职时看到的。


    每个幽天的功德仙位,都有这么一段惊天动地的过往。


    只不过朱明格外惨烈。


    正是因为如此,碧桃获知此次栽赃计谋,才会觉得背后之人胡编乱造实在卑鄙。


    明光也看不下去背后之人的龌龊手段,才刚刚归天回来,未曾化用升为玄仙后入体的浩瀚仙灵,就马不停蹄地跑去上清境捞人。


    碧桃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真正的“挚友”,会嘲笑你的伤疤丑,却不会真的持刃弄伤你。


    碧桃正色道:“你接到银汉罟上面的‘集结令’了吧,此事牵涉之人众多,明日判罚,他们都会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


    朱明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这种不痛不痒的栽赃。


    闻言点了点头,而后道:“对了,你可到我的妆奁里面拿了你的归天礼物?”


    碧桃:“没有,你的妆奁比我寝殿都要大,我没找着。”


    碧桃根本就没找,礼物这种东西,当然是对方亲手送到自己手上才算是礼物。


    而且明光跟东王公一起去上清境,碧桃就知道朱明很快会回来,自然不会去翻他的东西。


    他的妆奁真的大到离谱……其上还套了一些拓展空间的芥子,那些首饰什么的,分发出去够九天的仙位一人一件了吧。


    朱明起身,进了里间,没多久出来,递给了碧桃一个盒子。


    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碧桃满怀期待地打开,还以为是什么法器。


    结果发现里面是一块玉佩。


    也行吧,金银钱财,对朱明来说是至死都没有得到的执念,因此才会妆奁自己就占了一间屋子。


    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只稚鸡成了精。


    而且无论是怎样的礼物,碧桃都很喜欢。


    但是等到碧桃把玉佩一翻过来……嘴角的笑容消失。


    这是一块兵部佩印,上印——冰轮。


    “这个……是传送到下界的时候,冰轮朝我扔过来的那个?”


    “是。”朱明说。


    碧桃握住了玉佩感受一下,并没有什么出奇,就是随身携带的普通佩印。


    不过这里面的晦祟之气特别多,放出来是能引动天界阵法清晦的地步。


    碧桃何其聪明,很快明白其中关窍。


    看着朱明:“所以冰轮真仙,是打着当时传送之时,以这晦祟之气搅乱我脑子的主意,把这个东西扔给我的。”


    朱明点头:“但是你根本不需要他费力,凭自己就能把自己变成个傻子。”


    碧桃:“……”


    “不过你现在把这个给我,其实也没什么用。”


    碧桃思维通透:“这种东西就算是上报上去,冰轮也可以有很多借口搪塞过去。”


    “我就算真的被这个东西影响了,也只能怪我自己修为太低。”


    朱明笑起来:“目前来看是这样。”


    “不过我建议你先将这个东西留着。”朱明意味不明地对碧桃说,“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个东西,妙极了。”


    两个人说话经常打哑谜,碧桃虽然现在一时半会想不清楚,但知道朱明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因此碧桃把东西直接挂在腰上,说:“那我就提前感谢朱明仙督的礼物了。”


    当夜,银汉罟上又陆续归位许多仙位,但是碧桃没有看,也没什么她特别要好的人,顶多日后在天界碰到了道一声恭喜。


    她和现在下半身恢复,上半身还是鱼头的占魁,晚上喝了些酒,醺醺然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便跟随一众仙位,朝着重霄六御台上聚集。


    此番乃是九天仙阶齐聚,简直人山人海。


    别说坐的地方,连站的地方都要没有了,唯一比较庆幸的是碧桃才刚刚竞赛结束,现在还是参赛者的身份。


    重霄六御台上,专门划分出了一个区域设立座位,就是给他们这些已经获胜的参赛者观赛用的。


    碧桃带着头上包了一块布,但是不如不包的占魁,一路上汇聚了很多相熟的人,卡着辰时的末尾,抵达重霄六御台。


    占魁不去坐专门的席位,那里更显眼,她如今脑袋大得能占两个人的座位。


    往那一坐更加万众瞩目。


    不知道这天规的惩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吃东西都没有牙咀嚼,只能生吞,实在是不方便。


    碧桃一个人上了观赛席,随便扫了一眼,已经有很多相熟的人到了。


    幽天的人对着碧桃招手,碧桃笑笑,然后越过了一众功德仙位。


    最后走到了观赛台的最前面一排,在众人微妙的窥视之中,坐在了好早就已经到位的云川天仙和明光玄仙的中间。


    参赛者的观赛席位并没有规定座位具体属于哪一个人,毕竟没有人能预料归天的仙位都有谁。


    但是相熟的要好的人坐在一起,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古仙族同功德仙位之间隔着老远,分别扎堆而坐,仿佛是遵循的什么无形的规则。


    碧桃这么一屁股坐在了“古仙族的领域”,自然会让旁人奇怪。


    更让古仙族的一群人纷纷向她投来视线。


    云川为左,明光在右,这两位仙阶都比碧桃高了太多。


    就连古仙族的,也不会专门跑到一个“兵部战神”一个“未来仙帝”两个人身边去坐着。


    更何况是坐在两人中间……


    因此对失格仙位的判罚还未开始,碧桃就先因为座位,率先众所瞩目了。


    她身边坐着的云川还有明光,自然也都向碧桃投来了视线。


    云川倒还好,他早就知道碧桃胆大包天,最近自己的侍者甚至还叛变,跑到了她那里赖着不走。


    搞得云川受尽议论,好丢脸。


    但云川向来不喜惹麻烦,碧桃在他看来就是一个非常大的麻烦。


    此人诡计多端,人脉宽广,手段高超,为灵仙之时已经初见端倪,如今一跃升为神仙上阶,一步真仙,不容小觑。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被东极青华大帝亲口承认为侍者。


    云川恨不得和她离八丈远,却也坐着没动。


    她之所以坐在这里也很好理解,不就是来找明光的吗?


    至于在下界时两人之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跟他又没有关系。


    她是竞赛第一位,坐最前排中间的位置本就理所应当。


    云川侧头看了一眼就坐直。


    心中默念着: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别说碧桃坐在他旁边,就是坐在明光的腿上也和他没关系。


    反观明光就不一样了。


    他从碧桃呼朋引伴,上了重霄六御台的那一刻,即使没有转过头去看,也一直在用余光和五感,感知着她的动向。


    明光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和幽天的功德仙位坐在一起。


    结果看她越过了那群人,走向自己这边时,胸腔之中不可抑制地开始敲锣打鼓。


    昨日她才在自己的面前扭头离去。显然不欲与他说话修好。


    今日……是来找他的吗?


    然后碧桃就径直坐在了他旁边。


    明光面上不显,袍袖之中双手紧张的攥成拳,掌心似乎又体会到那种割裂之痛。


    侧头看她。


    碧桃看着银汉罟,坐姿放松,并没有看他。


    明光只好转过头,不过感官还是下意识落在小桃枝的身上,揣测她会怎样开口,自己又要怎样回答。


    他在下界逗留的那四年,把两人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思索解读了无数遍。


    诚如碧桃所料,激愤之情过去之后,明光会站在小桃枝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发现是他很多事情未能表达清楚。


    她乞求他将封礼延后,他没能在当时明晰她真正的意思。


    而且就算他明白了,明光问自己,自己真的会答应他吗?


    竞赛途中,他以一己之私令人制作了皇孙印,想要助小桃枝之登天。


    可事关归天的名次,他真的能置一众属下于不顾,为她退让吗?


    明光无数次在夜深人静之时诘问自己,那伤毁与暴怒,在漫漫长夜之中,被无奈逐渐消弭。


    况且下界之时,他们交流甚少,他总觉得她没有记忆,两个人回到天界就自然能明晰对方的用意。


    就像从前相伴之时那样……默契到不需要对方开口,便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对方的想法。


    至于小桃枝刺他的那一剑,明光虽然每每回忆起来,心口似乎都传来隐痛,也确实难过不已。


    可他终究不舍得与她当真义断恩绝。


    她没想杀自己,给他带了药,她只是想赢,带着追随她的那群幽天的仙位赢。


    也没有真的将先动手的冰轮当真废掉,毁他归天路。


    况且……他们如今可以说是阵营相对,明光的理智与情感拉扯了数年。


    最开始,明光想自己如果回到天界,一定与小桃枝毁冠裂裳,再无瓜葛。


    过了一年,明光就想,若是他回到天界,一定与小桃枝分辨清楚。


    再一年,明光想回到天界,他可以好好同小桃枝聊一聊。告诉他自己中剑之后,有多么难过惊痛。


    他不会把自己的痛苦告诉其他的人,却会告诉同他一起在大桃树下笨拙对招的小桃枝。


    又一年,他甚至在想,刺一剑他又死不了,就算真的死了……他也是仙位,顶多境界跌落。


    最后那一年……明光摸清了小桃枝的所有势力,循着她归天之路隔空走过,理解了她的行为,甚至有些为她高兴。


    她果然聪明绝顶智行方圆,竟能想到利用邪教发展信徒,拨乱反正,为民请命,功德无量。


    他输也没什么不甘,小桃枝终于不再纠结情爱之事,肯好好晋升仙位,这有何不妥?


    如此又过了半年,当真归天的那日,明光只想,若再见她,他们一定还同从前一样。


    可他始料未及的是,小桃枝不愿与他重修旧好。


    幸而一夜过去,她似乎也想通了。


    明光满心难以抑制的欢喜,等待小桃枝开口,默默观察着小桃枝的所有动作。


    见她根本不看自己,猜想她是不是不好意思?


    毕竟……他因为雷纹咒,与她生疏了百年,还有两次失手伤到了她。


    这样算来,那一剑也没有很痛。


    在小桃枝调整动作的时候,会忍不住去猜测,她会像以前一样拉住他的袖口,还是……攥住他的手腕?


    他甚至在庆幸,今日穿的宽袍,便于拉扯。


    明光暗中咬住自己的齿根,发誓无论再怎么感觉不适,也绝对不会再释放仙灵伤到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想一想,碧桃有可能会触碰他,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无数的虫蚁在爬。


    那种如同瘙痒一般的感觉,从他想象被触碰的地方,一路延伸到内腑经脉,最终仿佛连心脏都变得需要将手伸进去抓挠一番。


    然而小桃枝始终未曾向他这面侧目转头。


    手在腿上换了好几个姿势,也没有揪住他的袖子,抓住他的手臂。


    到最后就连小桃枝呼吸的频率改变,都让明光一阵心惊肉跳。


    可是他等待好久,一直等到云层之上,赦罪地官判罚失格仙位开始,小桃枝也未曾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仿佛她只是随便选了个座位,根本不在乎身边坐着的人是谁。


    明光虽然手掌万界公职,擅长调度诸仙,可他如今二百多岁,除了小桃枝之外,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供他去练习如何与人相处。


    他一会儿觉得,怎么也应该由小桃枝先开口,毕竟他关于两人之间的立场还有比赛输赢都可以不计较。


    可被刺伤那一剑,真的很疼,缠绵病榻许久,又拖着每每阴雨天就疼痛难忍的心口在下界待了四年多。


    他真的很难受,也很难过。


    从前两人一起修炼时,他就算不慎被剑锋割伤了一丁点手指,她都会大惊小怪地捧着,送到口中替他吸吮。


    他只是想让小桃枝关心他一句。


    可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想,小桃枝回归仙位,想起了一切之后,会不会也很难过?


    那没有认出她的一百多年里,她追在自己的身后,被他震伤,会不会躲起来暗自伤怀?


    因此明光就想,要不然他先开口说话吧。


    两人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可他……应该说什么呢?


    ——恭喜你升神仙之位。


    明光暗叹这句不行,下界竞争刀剑相向,两个人还是不要提到仙位为好。


    ——我的雷纹咒已经消散,我们……


    这也不行。


    小桃枝已经知道他恢复记忆,这么说显得他没话找话。


    ——我们可不可以还像以前一样?


    不行。


    ——之前都没能想起你,对不起。


    不行。


    ——你怎么会坐在这儿?


    糟糕透了。


    ——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


    不行。


    ——你很少穿青色,今天的衣裙很漂亮。


    这个应该可以吧?


    他听到两个仙娥这样夸赞过对方,这一定是最好的友人之间经常问候的话。


    然而开口并不那么容易。


    直到雷光闪现的云层中,那些失格的神仙被带上来,明光和碧桃依旧各自坐在那里。


    什么都没发生。


    这段时日在银汉罟之上,亲眼见证两人之间“你死我活”胜负之争的诸仙一直暗中观察两人。


    等了许久发现两人只是单纯地坐着,甚至都没有看向对方,没有古仙族驱赶碧桃神仙,觉得实在无趣就不再关注他们。


    伴随一声通彻天地的惊雷,赦罪地官现身云层。


    一众涉事仙位,皆被雷部将领押在云层之上,有人面露慌张,有人神色惨白,有人羞愧低头。


    也有人冥顽不灵,走到如今这一步却还昂首挺胸,自认无错。


    毫无羞愧悔恨之意的——正是本次主谋,斗部风廉神仙。


    雷风摇曳,卷起赦罪地官灰白色长发,他岸立云浪之中,面如槁木,死气沉沉。


    手中捏着一支判人生死的刑签,犹如握着砍头利刃的刽子手,看向一众罪仙,冷若冰霜。


    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并不凄厉刺耳,却犹如寒鸦夜啼,鬼魅低语。


    “昔十载前,房宿分野,星盘倾仄,天垂二帝星,一明一晦。”


    “斗司风廉神仙,奉敕临凡,正璇玑,矫紫垣。乃化伽蓝老衲,亲哺帝星,驻世数十秋。后助紫微梁英卫,戡平乱世,寰宇重光。”


    “然斗部风廉,包藏祸心,伪制「太子德升仙录」,镌于所谓「上古奇石」,以惑紫微帝星祸事。 ”


    “遂使星神堕其彀中,以致:星界震荡,璇玑失序;黎庶流离,苍生罹难。 ”


    “今吾以赦罪地官之名,正刑尔罪:锢汝于人间,受万民所罹之苦。”


    “仙根尽朽,灵光永寂; 魂销魄散,方得解脱。 ”


    “否则——永堕尘劫,万世难超。 ”


    赦罪地官手中刑签,点在风廉神仙眉心,霎时间他灵台皴裂,面容扭曲。


    裂魂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受,风廉神仙霎时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此刻重销六御台之上,看着云层的诸仙,个个神色肃穆。


    有些认识风廉神仙,和他平日有交集的人,都露出了不忍之色。


    赦罪地官判风廉神仙,被永久镇压在他祸害的星界地脉之中。


    直到魂飞魄散。


    但却并不会保留他的仙力,以免他继续为祸苍生。


    所以要将他的灵台打碎。


    待到灵台破碎,赦罪地官落下最终判罚之音:“尔,伏罪否?”


    “我……不伏。”风廉神仙七窍流血,却依旧执拗地挺着脊背。


    “不服!”


    染血的赤红双眼,隔空不知道看向了谁。


    片刻之后他声音嘶哑吼道:“古仙族生而为仙,为苍生献祭终身,连死了都要填入星晷,生生世世,生生不息!”


    “可这么多年,逐渐被下界飞升的‘功德狗’压制,凭什么?!”


    “我们才是天地孕生的仙位,我们古仙族才是天道的意志,天命在我等之手!”


    “明光……明光!”


    “明光玄仙,你身为古仙族推选出来的未来仙帝,怎能和幽天的功德狗沆瀣一气?!”


    “你竟然对那个野仙灵频频让步,甚至被她暗算,失了归天先机,害这一次追随你下界竞赛的仙位名次落后,你惭愧吗!”


    “你如此行事,满腹私欲,你有什么资格统御六部?!”


    他因为灵台俱碎,本我意识正在消散,很快吐出的话颠三倒四断断续续。


    趴伏在云层之上,七窍流出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仙袍。


    但还是执着地喊道:“我不服……古仙族不服!”


    然而他自认为这震动天地,唤起同族斗志的言论,到最后只变成混合着鲜血的赤色警告。


    他们其中有些人认为,只是诬陷幽天的朱明仙督不至于死。


    但这件事情最严重的其实不是诬陷同仙,而是残害苍生。


    有些人在天界做神仙太久了,看万界苍生犹如看蝼蚁,所以认为捏死几个蚂蚁不会受到什么重罪。


    如今赦罪地官判罚出口,竟然是魂飞魄散,永压地脉。


    数万人站在重霄六御台之上,看着这一幕俱是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甚至没有人去看一眼被他诘问的明光。


    明光本人也是面如止水。


    他其实正在堂而皇之地走神。


    神魂都走到身旁去了。


    然而云层之上,这还没完。


    赦罪地官挥手,径直将已经失去人智的风廉神仙扫下云层,负责镇压的雷将立即飞身跟去。


    赦罪地官转过头,看向其他被连坐仙位。


    “尔等众徒,明知其荼毒生灵,犹助纣为虐,欺天罔上, 依天规当同罪。 ”


    “然天道好生,体天心之仁: 今判——


    削尔仙籍,堕入幽冥;历十八狱,刑千年,方得轮回,不得为仙。 ”


    “尔等,可服此判? ”


    一时之间整个重霄六御台,抽气之声不绝于耳。


    议论之声更是像海浪一般波峰浪谷,


    这判罚也太重了……


    云层之上的罪仙还没等说一句“服”,就见赦罪地官拿着刑签,隔空朝着众人一划。


    霎时间仙灵崩裂,血染天际,罪仙竟然是尽数被无形的锋锐刑具,齐齐划掉了头颅。


    看着同仙的脑袋滚落云层,身体抽搐着倒地,诸仙再度万马齐喑。


    虽然此番公开审判,本就是有震慑诸仙的意味。


    天界功德仙位和古仙族斗争已久,仙尊们确实应该施以手段,让下面这群小辈知道利害。


    但这也太血腥了!


    怪不得赦罪地官交不到朋友!


    而这边判罚刚刚落幕,正巧这时候有人归天证位。


    如今按照天界的时间来计算,已经是竞赛开始的五天早上。


    凡人在这个岁数已经年过五旬。


    归天的是个监部女仙,碧桃也认识,此仙名唤青盐,是古仙族监部水云兔一族,最年轻的小辈。


    本体是个白白胖胖的兔子。


    性情温和,极好相处。


    就是胆子非常非常非常小。


    一点风吹草动,乃至有人从她身后拍她一下,都能吓得露出本相,两耳直立。


    监部又称九天监生,正是掌管万界生育之部。


    青盐在下界是做稳婆的,从几岁就开始跟着师父接生,后来自己独当一面,不拘人畜,一生挽救生灵无数,功德深厚。


    又因为给皇宫里面难产的皇妃顺利接生,她投生那国的国君为了感谢她,甚至下了一道圣旨,封她为妙手居士,还盖了座道观。


    信仰力好容易攒够了归天。


    才刚刚上云层,迎面就看到了刚刚杀完人,长发和脸上都蓄意喷溅了鲜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罗刹一般的赦罪地官。


    然后又看到同仙身首异处,尸横云端。


    吓得转头就要跳回人间星界,被赦罪地官情急之下伸手掐住后颈,才总算不至于功亏一篑。


    幸好很快五雷阵成,几道悍历雷光落下。


    雷光消散,赦罪地官回归竞赛高台,云层之上的血腥也被彻底涤荡干净。


    但青盐还是被吓哭了。


    她在下界兢兢业业数十年,从至仙一跃升为神仙下阶,本是天大喜事。


    但刚才实在被吓到了,她本人在哭,相由心生——法相抱着个襁褓婴儿,也在哭。


    哭得两只眼睛跟兔子一样,最后没控制住,法相都冒出了两只哆哆嗦嗦的长耳朵。


    一时间仍旧心有余悸的诸天仙位,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但总算是将刚才的血腥震撼之感冲淡了些许。


    碧桃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一笑,身边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她身上,甚至没怎么看刚才云层上那血腥判罚的明光,已经绷直许久现在难忍酸痛的脊背,晃了一下。


    判罚结束,诸天仙位集体化灵归位,碧桃却没有急着走,还坐在原位,脸上依旧笑意盎然。


    她身边的云川迫不及待,直接化为一道赤色的仙灵消失。


    明光却没有动。


    他甚至几次想要主动开口,奈何碧桃看都不看他一眼。


    而且一旦鼓足勇气准备开口,碧桃就会扭过头,和一个她熟悉的仙位搭话。


    这种折磨一直持续到重霄六御台上,除了监赛的仙长依旧在位,其余的仙位都已经离开。


    碧桃这才慢悠悠站起来,抖了抖坐皱的衣裙,朝着明光的方向转过了身……


    明光瞬间把自己的腰都要绷断了,但是很快,碧桃大步掠过他。


    明光心中一急,抬手去抓,碧桃却“嗖”一声,化为淡绿色仙灵,飞走了!


    明光的手抓了个空,僵硬在半空,唯有刚刚碧桃裙摆被风卷起,扫过手腕的触感,还停留其上。


    激起明光的手臂青筋鼓动,痒从心生,久久未散。


    他把手缩回宽大的袖口,隔着袖子搓了搓发痒的地方。


    那句准备好却没能说出口的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你今天的衣裙真的很漂亮。


    第43章 玄甲归天


    从竞赛第五天开始, 归天的仙位就越来越多。


    银汉罟几乎没有安静时刻,滚滚五雷轰隆隆地持续了整整一夜。


    今日是竞赛第六天, 再有一两日,第一场竞赛就会结束,凡人的极限寿数虽说普遍为百年,但当真能活到百岁者少之又少。


    下界参赛星界的仙位,已经是六旬老者了,若是到这个年纪还没有攒够信仰力,恐怕很难获胜。


    碧桃和依旧顶着鱼脑袋的占魁, 从一大早上就开始追踪始终没有动静的玄甲。


    “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你不是说她跟皇子走了吗?”


    碧桃问占魁,“我走之后,收容孤儿的草药堂不是已经开始建了吗?”


    “是啊。”占魁瞪着根本闭不上的鱼眼睛, 看着碧桃说, “确实已经开始建了……”


    “你说会不会是明光没有辅佐那位皇子登基?”


    “辅了,就是十九皇子。”


    碧桃有些心乱地说, “当时要不是玄甲另有机缘, 我们将她带到大源州, 她一定已经归天了。”


    碧桃在下界时并不认识玄甲,两个人连面都没有见过, 只听占魁的一面之词很难建立起友情。


    碧桃有点愧疚,因为她当时急于归天拔头筹, 对玄甲获取信仰力之事未太上心, 转交了其他人去办。


    回到天界想起来之后, 碧桃实在是后悔。


    在银汉罟上追踪玄甲的一生用不了多久,碧桃现在要看看她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甲在下界参赛的过程,就如同她本人说话那般,不慌不忙, 不紧不慢。


    她虽然出身很清贫,但好歹从小到大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她也并不着急获取什么信仰力,整日跟着父母混迹在河边,倒是拥有了一个还算快乐的童年。


    再加上她本体乃是外壳相对来说比较坚硬的乌龟,种族天赋技能,剥夺了仙灵,也还是有一定的作用。


    因此玄甲从小到大,牛都比不上她强壮。


    生老病死里面的病劫,围着她上蹿下跳,也是半点沾不了她的身。


    而且她不光体质强水性好,力气也大得非常离谱。


    一个人就能拉动需要五个壮汉才能拉动的渔网。


    她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出了名的勤劳能干的渔女。


    且无论是多么凶险的河流,她从不会翻船,也不会空手而归。


    加之她容貌极其清秀,身量纤细,行为举止,和她渔女的身份非常不相符,她的礼仪甚至可以比肩大家闺秀。


    在参赛的星界之中,玄甲也算是位谪仙临世一般的美人,除了说话慢点,没有任何缺陷。


    宛如熠熠生辉的沧海遗珠。


    因此从玄甲的父母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死掉开始,给她说媒的人、对她图谋不轨的人,快把她家的门槛给踏烂了。


    只不过这么多年,无论是权贵想要强抢她,还是一起打鱼的老男人想要占她便宜,没有一个成功的。


    她曾把对她图谋不轨之人的骨头徒手捏碎。


    都被人捆起来用轿子抬去做十八房小妾了,结果还没进门,连绳子带轿子全都在她愤怒的全力之下,被扯得稀碎。


    抬轿子加抢她的家丁被打残了三个,那想要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老色鬼,被她徒手掐着脖子,像拎一只鸡一样举上了天,差点当场归西。


    当然了,这么多年也不是有惊无险,有权有势的还让她吃过牢狱之灾。


    只不过那牢房对她来说等同摆设,要不是守卫那几个对她挺好的,告诉她一定没事,她早就把墙给撞碎越狱逃走了。


    大不了换个地方生活嘛。


    后来确实是没事了,因为有个比恶霸更厉害的人,看上了玄甲。


    彼时玄甲一个人带着七八个没人要的孤儿生活,给她说媒的都少了,毕竟她死活不肯放弃那几个小孩。


    长得再美,进门就七八个拖油瓶也没人受得了。


    玄甲整日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在水上工作。


    而那个比恶霸更厉害的人,正是当时为躲避皇城之中的争斗,好不容易请封了一个郡王,跑到并不富饶的封地就封的十九皇子。


    十九皇子的封号为闲云郡王,逃脱了皇城之中的势力漩涡,果然闲云野鹤一般,也不在乎他的王府有多简陋,更不在乎仆从偷奸耍滑。


    只是每日带着几个侍卫,坐船出去游一圈,钓钓鱼,或者捞捞鱼。


    原本他和玄甲两个人绝对不会有什么交集。


    就算同在水安州,这水安州的地方并不富饶,却也有环水的六座城。


    不是什么交通要地,且水安河水流过急,水产不丰,打鱼的还有养鱼的都只能勉强糊口。


    玄甲所在的山岭镇,最负盛名的甚至是蚕丝团扇和绣娘。


    因为山岭镇虽然也临水,但是平原很少,几乎都是山。


    水里面捞不出几两碎银,人们就只能往山上使劲儿,打猎养蚕,最后发现蚕丝团扇在富贵夫人小姐之间颇有市场,卖得上价钱,便逐渐形成了规模。


    继而衍生出了一群专门在蚕丝织就的千金尺布的扇面上刺绣的绣娘。


    玄甲小一些的时候,也被父母送到过山中,想要让她学习刺绣,而不是在腥臭的渔船上讨生活。


    结果玄甲去了一段时间,被人家管事的给好声好气地送回来了。


    孩子乖是乖,让做什么做什么,长得也美,跟谁都能和和气气。


    山里面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连饭堂里面打饭的都多给她一些肉。


    但是没有用,她坐在那里像一个千金大小姐,一双水葱一样的纤长手指,捏着绣花针笨得好似刚长出双臂,根本不会使。


    无论怎样也学不会这种精细活,而且力气大得惊人,成品的团扇不知道让她不小心戳坏了多少个。


    管事的心疼得都滴血了,再怎么喜欢这小姑娘也没有办法留她。


    于是玄甲就只能重新回去打鱼。


    她同那十九皇子闲云郡王,就是在一个狂风骤雨的夜里碰到的。


    闲云郡王身边没什么得用的人,毕竟他在皇城之中是一个完全不受宠的边缘皇子,就连郡王之位,也是几个官位不入流的亲眷好容易求来的。


    他身边有几个略会拳脚的侍卫,但大多不善水性。


    从城里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风平浪静,天朗气清,谁知道天公的面色说变就变,疾风骤雨电闪雷鸣,河面上波涛翻滚,电闪甚至呈现竖纹直劈人间,仿佛哪位神仙,乘雷下凡来了!


    一行人根本找不到方向,几度险些翻船,闲云郡王自己也不会游泳,最开始的时候还被侍卫们护着。


    后来在生死面前那些本来就不忠心的侍卫,也不怎么管他了。


    那一夜狂风暴雨,河面简直像人间地狱一样可怕。


    在船马上就要翻掉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不远处一艘稳稳行驶在狂浪之上的渔船。


    那渔船比他们本身的船只稍微大了一些,却不知道为何能行驶得那么平稳,劈风破浪,所向无前。


    而当时的玄甲,甚至还站在船板上,任由癫乱的狂风掀起她瀑布一般墨色的长发,还有沾着水腥味儿的粗布衣裙。


    她顺着风势拉帆,在那等狂风之下她手中比她手腕还要粗的麻绳拽着船帆,简直如臂使指,听话得像狗。


    玄甲靠近了那条在狂风暴雨之中犹如濒死小鱼的船只,站在甲板上,对着船里面的人招手。


    “你……们……的……船……要……翻……了,来……!@#里……呀~~~”


    “我这里”三个字还被狂风给吞走了。


    玄甲当然是一片好心,只可惜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之下,她说话的语调,缓慢摇晃的手掌,加之她异于常人的美貌,简直就像是勾魂索命的水鬼。


    “是,是水鬼吗?!水鬼来索我们的命了!可是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水鬼是找替身才能投胎的,难道会管你干什么事不干什么事吗?快点让开,拉帆,拉帆!”


    因此那船只不光没有靠近,一大群侍卫甚至还手忙脚乱调转方向,打算离她远一点。


    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就一头冲过去了。


    玄甲无奈,这种天气敢出来打鱼的只有她。


    这群人如果不管的话会死掉,玄甲只好拉帆跟着他们。


    他们去哪里自己就去哪里。


    每每在他们快要翻船的时候,就操纵着船身转撞一下,让他们好歹没有真的翻过去。


    她没有试图再开口叫他们上自己的船,就这么一路跟着护送。


    哪一个人的命都没有索。


    一行人后来也渐渐明白,这个出现在这种极端天气之中的美貌女子,并非传说中索人性命的水鬼。


    但他们还是不敢上玄甲的船,毕竟……她太奇怪了。


    需要几个壮汉才能拉动的船帆,她居然用一只手就能随时调整。


    于是两条船就这样像两条游鱼一样,相依相伴顺水而下。


    一路从山岭镇,漂到了数百里之外的清河镇上。


    待到天光乍现,水面升起了暖黄之光,疾风骤雨也已经停了。


    玄甲为了救他们,立在船头整整一夜。


    而天亮了,就代表万鬼退避。


    可是那女子依旧稳稳地立在船头,清晨的明媚光线之中,她不光不像索命女鬼,看上去是那么神清骨秀。


    昨夜他们怎么会把这女子当成是鬼怪的?!


    这简直是神女啊!


    这时候,被丢在船舱最底层摇晃了大半宿,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闲云郡王,从底下爬了出来。


    站上了甲板,正看到那群不管他的侍卫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旁边另一条船上站着的女子。


    有人喊话跟那女子道谢,那女子也是头也不回慢吞吞的应声。


    几句话之间,闲云郡王就已经知道了那女子的身份。


    知道是她整夜护在他们船只旁边,才救了他们一命。


    可是就凭她一个人吗?


    闲云郡王并不是看不起女子,对方哪怕是一名武将一般高壮男子他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昨夜那种程度的风浪,又怎会是一个身量如此清瘦的女子能扛得住的?


    彼时的玄甲背对众人在撒网。


    手上托着大到离谱的渔网,微微扭转她那简直一扭就断的腰身,而后挥开双臂。


    那张网就像是如有神助一般完全展开,像一片自天际飘来的云,轻飘飘落水。


    这简直天生神力……


    闲云郡王身边的侍卫死里逃生后,虽然都非常心虚,但还是朝着他走过来。


    闲云郡王没有发作他们,毕竟生死面前,人人都是为了自保而已。


    询问得知如今这是何处,惊叹他们竟一夜飘了数百里。


    如果只是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寻常。


    他至少是个郡王,对于这女子的救命之恩,他还是能拿出一些好东西来感谢的。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玄甲调整姿势开始拽网。


    这一片水域她没有来过,也没有其他的渔船在这边,这里距离清河镇很近,但是此地打鱼的人不多。


    而且一夜大雨,鱼也是会随着水势流动的。


    既然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于是她连腰背都没有弯一下,就这么像提起一根轻巧的鱼竿那样,把沉在水中网到了很多鱼的大网,轻飘飘地拉上来了。


    闲云郡王当时只是看到了一个侧脸,就已觉惊艳。


    等到玄甲彻底把脸转过来之后,闲云郡王直接傻愣在了当场。


    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他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还有耳侧的尖鸣。


    闲云郡王虽然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但是他在皇宫之内长大,阅遍人心,更是看到男女情爱何其凉薄肤浅。


    他的父皇娶了一个又一个,可是闲云郡王冷眼旁观,从未在他伟岸的父皇眼中,看到过一丝一毫对后宫女眷的爱恋之情。


    看到的只是利用,是权势的裹挟,就连那些嫁给他皇兄们的高门贵女,图的也是前程似锦,贵不可言。


    何为情爱?


    不过相互利用而已。


    可是他迎着此刻并不刺目的晨光,仿若看到了天女降临人世。


    他懂了,人世间的一见钟情,不仅仅只是书本之中美化虚幻之言。


    这女子绝对不是闲云郡王见过最美的女子,帝王的后宫之中,本就拢尽天下美人。


    就连行走在皇宫之中的婢女们,也是个个燕瘦环肥,千姿百态。


    而眼前的女子素衣布裙,不施粉黛,甚至只是插了一根乌木簪子。


    沾染了水渍的衣裳,是那种沉暗的青色,还带着明显的污渍。


    可是她就这样,静静立在那里,拉动渔网,拢一江春水,秀丽绝伦,世无其双。


    闲云郡王感觉自己都已经站不住了。


    而后船只晃了一下,他就真的站不住了,扑通一声,朝着玄甲的正面跪下来了。


    周遭侍卫七手八脚地去扶他,玄甲也被他吓了一跳,隔船朝他望过来。


    闲云郡王对上她那碧波沉静的双眼,只觉得此刻的自己亦是她网中之鱼。


    已无路可逃。


    她轻而易举搅乱一江春水,也无意间搅乱了公子王孙的心。


    闲云郡王索性都没有站起来,就这么双膝跪地,对着玄甲拱手:“多谢神女救命之恩。”


    一夜相护,他本就对她感激不尽。


    如今更是恨不得当场把胸膛剖开,让她看一看他是如何看她一眼,便神不附体,魂难归识。


    玄甲看着这位衣着华贵的男子,也愣住了。


    现在有钱人这么客气吗?


    这便是两人初见,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闲云郡王问出了玄甲家在何处,得知她如今过得有些艰难,赠她钱财助她解难。


    玄甲投生到下界的这一辈子,除了贪图她什么的人,真的没有人白白给她送钱。


    但是一想到自己好歹辛苦一夜,没有让这位公子落入水中,还被认成了水鬼,拿钱拿得一点都不扭捏。


    闲云郡王还生怕对方觉得自己故意炫耀,见她肯接受好意,自然是欣喜无比。


    然而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玄甲看不出闲云郡王的“索求”,是因为她没能听懂闲云郡王念的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①


    这首诗闲云郡王对着玄甲念了足足有十八遍,每一遍都面红耳赤满怀热切,期待玄甲的回应。


    他是权贵,是郡王,却也不是一个仗权欺人的败坏之徒。


    他只是情窦初开,只是在最好的时间遇到了他最喜欢的人。


    他才十六岁,玄甲彼时比他大三岁。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更相配的人吗?


    怎奈何炙热的表白,一遍又一遍念给了聋子听。


    玄甲虽然是乌龟凝灵,但是她在天界的时候,连修炼都不修,整天除了睡觉就是趴着,哪有工夫看书啊?


    于是闲云郡王一直都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也不急。


    开始整日给玄甲送东西,各种各样的东西。


    还给玄甲收养的那几个孤儿包括玄甲本人,都裁制了新衣,甚至给孩子们找了一位先生来启蒙。


    玄甲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拿了这位闲云郡王太多钱了。


    玄甲虽然在下界贫寒,在天上可是被古仙族当成四灵化身神供着的那个。


    现在她没有好东西,不代表她没见过什么是好东西。


    玄甲这个时候已经很了解这位郡王了,他也不太容易,在两座城之间来回往返,连一匹像样的马都没骑过。


    一开始跟着的那几个侍卫也不见踪影了,来来回回只有他一个人骑马来找她。


    有点好东西都给她送来了。


    今天还说给她绣了个荷包。


    之前那些礼物都没有打动玄甲,但是这个亲手绣的荷包确实打动了。


    因为玄甲那个“中道崩阻”的绣娘愿望,她知道这玩意儿究竟有多难绣。


    一个公子王孙愿意给她绣花,那确实很有意思了。


    当然玄甲也不是动心了,她不识人间情爱,本体可是一只趴在瑶池里一百年都不肯动一下的小王八。


    她知道什么是情爱?


    其他那些打过她主意的人,哪有一个是真的君子啊。


    她只识人间恶欲。


    她只是猜,这位闲云郡王,对她恐怕也是有所求的。


    于是玄甲就直接问他:“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呢?”


    闲云郡王也已经知道玄甲不解情爱之事,虽然心中煎熬,但他也还是不急。


    他对她说:“我见你力大无穷,又擅水性,之前在水里你又救我一命,我觉得你是一个极好的人。”


    “我的侍卫们都离开我了,但我找不到合适护卫我的人选,若不然你来做我的侍卫吧?”


    “哦对了,你养的那些小孩,也可以都带进我的王府,我会重新给他们找先生,教授他们知识、习武。”


    “确保他们未来都能够有自行谋生的本事。”


    玄甲愣了一下,完全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而且玄甲虽然没了仙灵,却也是仙,她自然能够看出这位闲云郡王,是一位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公子。②


    于是闲云郡王成功将心爱之人,变为了自己的侍卫。


    这便是两人缘分的开始。


    玄甲将这份工作做得非常好,以至于在后续数年,明光斗败了两位皇子,搅动朝堂局势,并且选定闲云郡王为下一任紫微星宿神后——数不清的刺杀和追杀之中,玄甲都是挡在他面前的那一个。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玄甲说话的声音慢,却也好歹是一位仙人,动作可一点都不慢。


    闲云郡王被玄甲救了无数次。


    早已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后来明光找到了他,设法将他弄回了皇都,玄甲自然而然也就一直跟着他。


    宫变之后,闲云郡王登临高位,成了真正的紫微星宿,人间帝王。


    未曾改国都名号,只定帝号为恩荣。


    恩荣帝不忘明光辅佐之恩,不忘百姓供养之荣。


    励精图治,仁德施政。


    这时候他身边已然侍卫无数,有很多人愿为他前赴后继肝脑涂地。


    可他身边跟着最紧的,依旧只有玄甲一个贴身女卫。


    恩荣帝不是没有想要让玄甲嫁给他。


    到后来索性直接对玄甲说:“我心悦你已经有数年了,你可愿意与我结为夫妻?”


    这种话说了无数遍。


    但是玄甲始终不同意。


    玄甲不同意,他除了叹气之外,并不会强求,也没有死缠烂打过。


    玄甲告诉他:“我是天界仙位,不能与凡人因果纠缠。我们没有可能,我日后可是要归天的。”


    恩荣帝一开始自然是不信的,但这种简直可以称为无稽的理由,也并没有触怒一位已经手握生杀的帝王。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借口很可爱。


    他依旧不着急,发乎情止乎礼,不吝示爱,但也不曾强迫。


    在位头些年韬光养晦,敕封四境镇边大将,休养民息。


    知人善用,德行手腕一样不缺。


    上位不到十年就已经令朝野臣服。


    彼时青辽国上上下下也已经是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


    他上位后朝臣自然催促他立后择妃。


    恩荣帝直接让太医出了诊断,上朝之后分发给每一位大臣看。


    说他早年间夺位,遭受追杀的时候,伤及了□□,此生已经不会有子嗣了。


    还非常温和地同大臣们商量,他这个皇帝可以不做,若是诸位有合适的人选推举,他自当禅位。


    这一举动直接将满朝文武震慑住。


    毕竟这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位帝王,会把自己不能人道之事广而告之。


    又愿意把自己的皇位轻易禅让出去。


    宗室之中也不是没有精彩艳艳的子嗣,只不过无一人有恩荣帝的治国手腕。


    他上不杀忠良,下不苛苍生。


    不宠佞幸,不任奸臣,不奢侈无度,甚至盛怒之下都不曾失智。


    在位期间勤勉博爱,朝臣们在他手底下做事,从来都不用担心功劳被埋没,更不用担心鸟尽弓藏。


    就连每年各地送上来的贡品,都会分类分发到大臣家中,共享尊荣,自己留的都未必有送出去的好。


    这样一个皇帝,简直如同苦行僧,不能人道怎么了?!


    于是朝野上下,起了很小的一番波澜后,迅速平复。


    除了最后给他推荐了几位同他一样性情温平聪慧的宗室子,让他先养在身边培养感情之外,连逼他立储的人都没有。


    毕竟恩荣帝还那么年轻。


    于是恩荣帝仅仅上位二十年,便已经垂拱而治。


    四境安稳,国富民强,与朝臣之间更是如同自家人一样,和气一片。


    明光择选之人,果真是这世上最适合做皇帝的紫微星。


    不过恩荣帝也有一点苦恼。


    那便是心爱之人,不肯同他结为夫妻。


    但是他也没有放弃。


    自两人相遇,整整过了二十年。


    他三十六岁,三十九岁的玄甲,还是他唯一的贴身女卫。


    时光仿佛尤其的宠爱两人,让他们看上去,依旧是那么年轻貌美。


    眼角眉梢偶添一条细纹,不会显得苍老,反增一丝别样韵味。


    他们人前是君臣,人后是挚友。


    同吃同住平起平坐,龙床都是两人一人一半。


    恩荣帝知道她在民间建立草药堂,更是出钱出力,帮助她扩至全境。


    甚至曾经许诺要替她养着的孩子们,如今已有两人为将,两人入朝,一人走商。


    还有两人受人蛊惑走歪了路,他亦没有杀死,而是圈禁起来,闲暇时便去游说他们改变思想。


    玄甲在第二十一年的时候,某次从宫外看过元宵灯会回来。


    看着这位温和宽厚,始终照顾她,真心爱护她的男子。


    她第一次将他视为一个男子,而不只是一个“凡人”。


    她想到灯会上看到的,两个拉着手买花灯的少年爱侣。


    回忆起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封闭了两世的情窍顿开。


    她发现她已经错过了太多年。


    在恩荣帝问她:“姐姐你可曾给我带了花灯”的时候,摇了摇头。


    他自与她相识,获知她的年岁之后,便一直叫她“姐姐”。


    整整二十一年,从未变过。


    每年的元宵都是两个人一起出去,但今岁北方遭遇大雪,他奏折堆积,终究是没能抽开身。


    “哦,也没事,宫中也备了很多花灯。”


    他走上前,低头解开玄甲外袍,搭在自己臂弯上说:“你身上寒凉,我让人点了熏笼,煮了热茶,快进内殿喝点驱寒。”


    玄甲看着他年近四十,不似年少芝兰玉树,清隽翩翩,却依旧俊美,被岁月雕琢得更加沉稳峭峻的容颜。


    开口说:“但我给你带回了另外一件东西,你一直想要的。”


    恩荣帝惊喜:“是什么?可是兰桂坊的酸枣糕嘛?”


    很多时候,玄甲出去,都会带酸枣糕给他吃。


    玄甲摇头,几步走到恩荣帝的面前,看着他心想:因果纠缠虽难消,但她不想错过面前人。


    她抬手扳着恩荣帝的肩膀,踮起脚尖,轻轻的一个吻落在了他惊讶微张的双唇之上。


    霎时间山摇地动,海潮冲天——


    恩荣帝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年前,他在风雨如晦,电闪雷鸣的夜里,将要死在河中的那日。


    原来那时真的有人乘雷光下凡。


    天道垂爱,九天送了一位神女来他身边。


    护他终身,如今又肯垂顾他的情潮爱浪。


    恩荣帝闭上眼,没有动。


    他不敢,怕是一个梦。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抬起手甚至不敢拥住他的神女。


    直到玄甲说了一句:“我们可以交合,但不能生孩子。”


    因果纠缠尚且好消解,但生了凡人之子,便要重新脱凡了。


    恩荣帝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他的神女。


    “不生……不生……”


    “你忘了吗?我‘伤’了□□。”这是他对朝臣的,对整个天下的谎言。


    他以此调侃自己,得偿所愿。


    却见玄甲又犹豫了,神色复杂道:“你都不行,你追求我干什么呀?”


    她像一只被温水煮了二十余年的青蛙,情窍终于开了,想体会一番男女之爱了,但如果对方不行的话……


    那……还真是有点难办呢。


    恩荣帝:“……”


    “我并非真的伤了!”


    他这么多年的隐忍和克制,难道也做给了瞎子看嘛!


    他抱着玄甲,直接带到了两人素日同睡的龙床之上。


    他倾身抱着玄甲,慢慢引导她,“我没事的,你摸摸……”


    确实没事,很没事。


    男欢女爱也很好玩。


    “你既然没事,为何不娶妻呢?”玄甲半夜爬起来,侧头看着恩荣帝疑惑。


    大愿得偿,依旧如在梦中,整个人飘飘欲仙,已经开始想着册封皇后仪式的恩荣帝,闻言咬了咬牙。


    拉着玄甲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后来封后大典进行得非常顺利。


    因为皇帝让观星台给玄甲捏造了一个“修道女仙姑”的身份。


    口言神仙托梦,让他以国之最高礼仪,迎神女入宫供奉,绵延国祚,护佑苍生。


    朝臣几乎没有任何人反对,毕竟皇帝圣明仁德,感念前朝宗教乱民,登基之后连宗教都没有扶植过。


    如今得“天谕”,娶一个道姑供着而已。


    反正的皇后之位空着,不如填上,免得四境邻国,动歪心思。


    于是玄甲为后,封后那日,“仙姑遮面”,婚后玄甲也依旧是与恩荣帝同进同出的女卫。


    帝后恩爱绵久,眨眼又是二十多年。


    如今玄甲下界已然六十四年。


    她老了。


    恩荣帝也老了。


    少有皇帝能活到这把年岁,盖因他身边有个真正福禄绵长,虽然没有了仙灵,依旧可以影响身边之人寿数的玄甲神龟。


    但是凡人的寿数终究是有限的,恩荣帝快死了。


    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在培养的宗室子嗣之中,择选了一位同他性情简直如出一辙的宗室子,立为太子。


    可笑的是梁英卫迟迟不肯立储,引家国动荡。


    然恩荣帝立太子那日,甚至有老臣看着他鬓边白霜,恍然发现明君已老,恸哭成片。


    如今银汉罟之上,碧桃看着恩荣帝满头华发,形如枯槁。


    伸手摸玄甲的脸。


    他双眼浑浊,盯着同样如他一般,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脸。


    感叹他的神女,依旧那么美,依旧让他怦然心动。


    弥留之际,他还拉着玄甲的手道:“姐姐……来世……我来世定去寻你……”


    “等着我。”


    玄甲也是泪流满面,她一生被爱护,饱尝情爱,如何能舍得呢?


    可是已经很晚了。


    她必须走了。


    按照碧桃给她布置的归天路,她二十余年前就应该走了。


    是她故意让下面的人换掉了她承办“草药堂”,也是如今青辽国“孤儿署”的名头。


    贪留人间二十余年。


    恩荣帝还在说:“姐姐……等我,来世……”


    “可我……们之间……没有……来世啊……”


    她口齿不伶,恩荣帝用一生的时间,教她两个,三个字的说,表达得会更快。


    鼓励她,耐心等待她适应。


    可是他们之间,没有来世。


    “我是……天上……仙位……我要……归位了……”


    玄甲不骗他,“你是……人间……紫微星……来世……还是……人间……君王啊……”


    玄甲趴在恩荣帝的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恩荣帝听了这个理由数十年。


    他如何还能不信?


    他也流下了眼泪。


    但是很快睁开浑浊双眼,眼中又绽放出最后的光彩。


    他说:“姐姐,不怕,我还是会去找你。”


    “我一定去……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


    安顺四十年,恩荣帝崩。


    举国哀痛,朝野悲鸣。


    后世恩荣帝御宇四十载,号为「夜不闭户」、「国泰民安」之世。


    传他乃是上界天神下界,怜救苍生,就连一生只娶了一位“摆设”皇后,未曾留下子嗣,都被神化为因天神不得与凡人结合。


    恩荣帝下葬,玄甲归天。


    碧桃看过银汉罟,和占魁早早等在天界入口,两人俱是眼圈通红。


    天界雷光散去,玄甲法相显现。


    宛若巨山沉落的蛇身龟背神相,岸立云端。


    玄甲在人间积累厚重,功德更是积攒了四十余年。


    整整一百多万!


    功德金光已经堪比第二轮金乌,霎时间光耀天地。


    玄甲盘膝坐在玄武神像蛇头之上,双手捏兰花法印,闭目垂头,长发悬飞似缭绕云雾。


    冰肌玉色,道骨仙风。


    银汉罟上齐齐震动,此次无论是古仙族还是功德仙位,俱是目瞪口呆。


    只因金光散去,五雷劫收束。


    玄甲法相蛇头扬天,张开巨口,发出撕天裂地的长嗥!


    有些仙阶低的,被这声音震慑得简直双膝发软,几欲跪地。


    有人失神喃喃道:“她竟然真的是四灵化身神——玄武!”


    玄甲法相金甲交叠,雄浑苍茫,震古烁今的玄武神相,无不在昭示着玄甲就是四灵之一,玄武的化身神!


    而且她外放之浩海仙灵,更在昭示,她已然从灵仙之位,一跃四阶,晋升为玄仙中阶。


    九天皆沸!


    碧桃看着这震撼一幕,几度泪崩。


    和占魁抱在一起站在天界入口直蹦!


    而待法相散去,玄甲落在天界入口,碧桃和占魁第一个冲过去,身后还跟着一堆与他们平时要好的仙娥和仙君。


    玄甲看到占魁都没顾得上愣,径直扎入两个姐妹怀中。


    而后便呜咽出声。


    碧桃和占魁紧紧抱着玄甲,知她因那恩荣帝伤心。


    可是却也为她一跃四阶,荣升玄仙而高兴疯了。


    “不哭,”碧桃说,“不哭了啊……”


    占魁哭得鱼泡都要炸了。


    呜呜呜道:“升玄仙了好牛啊!”


    “爱情……呜呜呜呜……爱情真美好啊!我怎么得不到!”


    “我也要呜呜呜!”


    “我不管我也要!”


    “像我这种美人鱼就应该得到这样的爱情!”


    碧桃:……


    正抽噎的玄甲:“……”


    两人看着现在充其量只能算个“美鱼人”的占魁……


    片刻后,三人一齐破涕为笑。


    第44章 你简直罔顾人伦!


    玄甲归天后, 还没等和碧桃回大桃木下的新宫殿,半路就被人接走了。


    北方玄武星君侍者接到消息后, 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貐,尽数齐聚太清境,一同恭迎玄武星君化身神归正星位。


    天界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多星宿神位同时现身,声势之浩大竟比玄甲归天显现法相之时围观之人还要多。


    玄甲归天过五雷阵之时也接到了上古传承,知道自己值宿星位,也从那些传承里面熟识了这些来接她的人。


    她对碧桃和占魁说:“我可能……得去……几天……”


    碧桃当然理解,上古的星宿神位化身神非同小可, 既然已经觉醒,自然是要在第一时间归正星位。


    玄甲走后,围观打听的人很多, 都在旁敲侧击地问碧桃, 是否事先就已经获悉了玄甲身份,碧桃都只是笑着敷衍过去。


    “我怎么可能知道?玄甲不是从化灵开始就被当成玄武化身神供着的吗?”


    “最先知道的应该是兵部那边吧?”


    众人打听不出什么, 也就只好悻悻散了。


    碧桃和占魁刚回到宫殿里不久, 碧桃就发现占魁有所异常。


    “……你打扮成这样要去哪儿啊?”碧桃看着占魁朝自己的鱼脸上扑脂粉。


    红色的鱼头就挺吓人了, 她因为红色画不上去,所以给自己画了两个白脸蛋, 乍看上去像一个纸扎的怪物。


    “我要去寻找我的和玄甲一样感天动地的爱情!”


    碧桃:“……”


    回宫殿的路上倒是听说了消息,昨天晚上广寒神仙归位, 成功晋升为广寒真仙。


    他算是古仙族那边回来比较晚的, 在人间观星台一直辅佐恩荣帝稳定紫微星宿之位, 代他掌百姓舌喉。


    “你要去找广寒?可你们两个之间哪是什么感天动地的爱情?”


    碧桃的表情一言难尽,想到下界之后,占魁比广寒真仙在天界的时候玩得还花花。


    广寒真仙只是她的众多男人之一,而且还是那个……玩腻了就让容安王举荐他入皇都观星台的。


    期间也从来没有去看过, 几乎算是把人家抛弃了。


    “你们两个顶多能算是短暂的奸情。”


    碧桃劝她:“你如今的样子,是天道对你躲避雷劫的惩罚,但我猜想下一轮竞赛开始之前,你一定会恢复正常的样子。”


    “你现在去找他,恐怕也不太合适吧……”


    那得多感天动地的爱情,才会对着一个大鱼头也下得去口啊。


    占魁执迷不悟:“我不管!”


    “升仙阶升不过玄甲就算了,她那样惊天动地的爱情我一定要拥有!”


    占魁说完就冲了出去,本身就是一条鱼,滑不溜手,碧桃抓一把都没抓住。


    碧桃追在占魁身后又是一顿喊,但一眨眼就看不见她的影了。


    在宫殿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碧桃就又转悠到玉骨宫去了。


    两人提起玄甲,朱明端着茶盏说:“玄武神君乃是洪荒上古星宿神位,与东方青龙孟章神君、西方白虎监兵神君、南方朱雀陵光神君,合称为上古四灵。”


    “苍龙为东,白虎为西,朱雀向南,玄武镇北。也代表春秋夏冬四季。”


    “玄武镇的不是北方一颗星或者是一片星宿,而是整个北方都是玄武值宿之地。”


    “玄武神君的化身神归天正位,别说玄甲有一百余万的功德,她就是没有,上古化身神玄仙归位,也是最低仙阶了。”


    “她有上古传承,这就是古仙族传承的厉害之处。”


    “玄武星君祭星汉轮转阴阳晷数万年,天界已经许久没有出化身神了,你这个玄甲小姐妹,日后地位非比寻常。”


    “一旦归正星宿神位,整个北方的星宿信仰之力,集于她一身,升仙阶正如吃饭喝水一样容易,玄仙又算什么?”


    朱明看着似有憋闷的碧桃说了一大堆。


    又问她:“怎么样?自己朝夕相处,以为同为草根出身野仙小姐妹,结果人家摇身一变是上古星宿化身神。”


    “你即便下界后又傻又机关算尽,拔了头筹之位也不过连升四阶,结果人家直接连跨四境。”


    “是不是很难受啊?”


    碧桃本来正在撑头,听到朱明的嘲讽之言,对他翻了个大白眼:“……我难受什么?你在说什么东西?”


    “占魁估计被玄甲给刺激到了。”


    “我是在担心她现在那个鬼样子出去,再被古仙族他们笑话。”


    碧桃说:“我又如何不知上古化身神的厉害之处,东极青华大帝到处化身,别的不说,就单论十方救苦天尊,已然是天界诸仙不可逾越的存在。”


    “玄甲本就不爱修炼,如今身为上古星宿四灵化身神之一,日后再也不用努力了,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


    “再说了,古仙族之中,不尽是沽名钓誉之辈。”


    “我对古仙族从来也没有很大的偏见,你不是也很欣赏他们其中的某些人吗?例如兵部的云川天仙,他归天之后,你不是送了一份能炼化他本命法器的大礼过去恭贺吗?”


    “倘若古仙族当真人人失格,这天界万万年的传承与轮回,岂不是早就消弭于星汉轮转阴阳晷?”


    “天规在上,为仙者的私欲,最终都会如观镜一般,照射到自己身上。”


    “否则那些祭晷的上古仙,难道个个都是真的活腻了吗?”


    “连这个你都能猜到?”朱明惊讶挑眉。


    他用赞赏的眼神看着碧桃,说道:“还以为你至少会觉得千辛万苦的努力之后,却拼不过一个传承,感觉天道不公呢。”


    碧桃耸肩:“这不挺好的吗,得了传承的玄甲还是玄甲,她身为玄武神君化身神,虽然传承一部分上古星宿之力,却和真的玄武神君完全是两个人啊。”


    “日后你我都不用怕了。”


    碧桃笑得狡黠:“你不是说你打不过星宿神吗?若是你日后打不过谁,被谁欺负了,我只要去找一找玄甲星君,让她派手下星宿神来给你我撑腰就好。”


    “哈哈哈哈哈……”朱明抚掌笑得开怀,“那你我岂不是有了个实力雄厚的靠山?”


    碧桃也双掌相合,啪地击掌:“正是如此!”


    朱明又看了碧桃半晌,确保她确实没有什么因此窒闷之意,总算放心。


    身为仙位,最怕的便是五阴炽盛,而这五阴之中演化而出妒忌之心,更是最为难以根除预测的。


    一点点小的祸根如果埋下,甚至会影响日后的所有选择。


    一旦内心偏差,来日再度五雷轰顶之时,又怎样能够以一片赤诚通彻之心,应对天规诘问?


    “我给云川天仙送礼,只是为了拉拢他,兵部此番归天仙位,个个都很有分量。”


    朱明眯眼:“势头稳稳压过了雷部与斗部,他们的野心不小。”


    碧桃今天难得没有听得进去朱明的分析,还在担心占魁被欺负。


    “腾地”一下站起来,对朱明说:“不行,我还是得去找找占魁。”


    朱明正欲说:云川真仙这么努力追赶明光,兵部日后或许要争一争明光如今的那个位置。


    这也是兵部的云川从不对碧桃这可以干扰明光的“野仙灵”,做任何驱逐之事的原因。


    但是话没出口,碧桃已经走出了走出了玉骨宫。


    朱明刚还怕她生嫉妒之心,影响后面升仙,如今又忍不住对着门口骂她:“没心没肺的东西!就知道关心那个胖头鱼!”


    “你的小心肝马上就要让人篡位了!”


    碧桃直接杀向九天之中斗部所在的东北——变天。


    过了玉弓虹桥,直奔广寒神仙……哦,如今是广寒真仙的金蟾宫。


    然而金蟾宫大门紧闭,门口的仙娥和仙君都说广寒真仙并不在金蟾宫。


    “我家宫主去了观赛台,”一个和碧桃熟识的仙君,对她笑着说,“自昨夜广寒真仙归天之后,便去找明光玄仙了。”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占魁过来?”


    “占魁神仙吗?并没有看到。”


    碧桃又找了平时几个占魁愿意去的地方,都没有寻到她的踪影。


    最后去了重霄六御台,打算问一问广寒。


    但是一到那里,碧桃发现如今观赛台上,聚集的全部都是古仙族各部的人。


    看着像是在商议什么大事。


    碧桃现身之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被众人围拢在中间的明光。


    明光也第一时间朝着碧桃看过来。


    古仙族们更是齐齐噤声,神色各异地看着碧桃。


    从前这些人见了碧桃,就算不会出言讽刺,至少也会用一些满含嘲讽的眼神看她。


    但如今她虽然也还只是个神仙位,这群人却再不敢如从前一般对她放肆。


    下界这一遭,见识过她吊诡手段的,再也不敢对她小觑。


    无论如何,碧桃拔了头筹,他们全部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她终究是令这些在天界目下无尘之人,无法继续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


    尤其是……冰轮。


    他在看到碧桃的一瞬间,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搅在一起的剧痛又一次回到了身体之中。


    那种被完全压制,被撞碎了胸骨,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无能无力之感,如同海潮一般将他淹没。


    他即便是如今归天,即便他现在比碧桃仙阶要高,他还是无法克制那种从未有过的畏惧之情。


    他的归天之路,差一点就断送在她手里。


    他很清楚当初碧桃是可以杀了他的。


    因为是他先动手的,他当时只震惊于碧桃刺杀明光一事,并没有对碧桃留手。


    如果碧桃当时真的把他杀了,那也只是正常的争斗行为,天规并不会因此判罚她。


    而她当时笼罩在他上方,就像一片挥不去的阴云,轻飘飘的,却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原本背对碧桃站着,距离碧桃现身之处,也是最近的。


    然而冰轮转过身看清了碧桃之后,下意识地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脚步错乱,透着难掩的慌张,撞在了他的侍者身上。


    碧桃:“……”怎么像个被吓着了的猫一样?


    场中神色各异的众人:“……”


    被围拢在正中间的明光站起来,他有内心爆发出惊喜,还以为小桃枝是来找他的。


    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快步起身朝着小桃枝的方向走过来。


    碧桃眼珠一转,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两个人,径直走向冰轮。


    冰轮没有再退,再退他就会成为众人的笑柄!


    但是他内腹之中逐渐掀起的疼痛狂潮,让他又一次品尝到了窒息之感。


    他看似高傲地挺着胸膛面对碧桃,实则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成拳。


    但碧桃快步走到他的身前,却未曾如他想象的那样,说上几句嘲讽的话,或者是挑衅他。


    而是对着他身后的侍者拱手:“景宿神仙,可否借一步说话?”


    已经走过来的明光那一句“你有什么事吗?”


    只说出:“你有什么……”就被打断了。


    不是来找他的。


    明光站在那里,身量高过众人,像一只立在鸡群的呆鹅。


    碧桃余光扫到他气闷地抿唇,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景宿也才刚刚归天不久,而且他累积的功德不多,此番下界并未能突破神仙之位。


    但他跟碧桃之间是有个约定的。


    于是他也拱手:“碧桃神仙随我来吧。”


    很快碧桃和景宿便远离人群,但是也没有走很远,就站在重霄六御台之下说话。


    明光站在观赛台上,远远看着两个人传音入密,他如果非要偷听的话也不是不行……


    可是那样也太过卑劣。


    但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好说的?


    明光想起在下界小桃枝失去了记忆的那时候,一见了景宿,就夸赞他容貌俊美。


    明光袍袖之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他觉得如果小桃枝看上了景宿……那一定不行。


    他们正在商议第二轮竞赛的人选。


    而且景宿是冰轮的侍者,冰轮和小桃枝之间多有不合,景宿夹在中间难做,且他为人不怎么求上进,下界后也只是全盘听令行事并无自己的主意。


    若非景宿第一场竞赛未能突破真仙之位,他第二场都不打算参加,刚才他们聊的就是这个。


    景宿如今只是个神仙位,而且资质平平,之后参加第二轮竞赛就算升到真仙之位,最终在雷部得个雷王的位子也到头了。


    不堪为良配。


    明光想到两个人之间若是有了男女之情,在一起的画面,无意识皱起眉,控制着自己扭过头不看他两人。


    但五感还是不由得悄悄地,密不透风地笼罩过去。


    当然他并没有破开两人传音,只是偷偷观察着两人说话时候的神情动作。


    碧桃笑着说:“恭喜你已经升到神仙上阶,一步真仙啦。”


    碧桃说着,从袖口里面掏出了一个剑穗递给他。


    这个礼物是碧桃早就准备好的,想着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送出去。


    虽然这一趟没找到占魁,但她能够隐约感觉到明光的窥探,这个场合给出去正合适。


    碧桃知道明光会窥伺,更知道他恪守君子之德,不会仗着自己玄仙之位,破除两人之间的传音入密。


    因此她对景宿笑得格外灿烂:“算不上什么礼物,是在我收拾新得到的宫殿时,在曾经东王公的库房里找到的。”


    “我的属性为木,这剑穗的属性却为土,身边的朋友们算来算去,也就最适合你了。”


    “留在我那没什么用,你收着也不要多心。”


    “只当我对你有所求,到时候我求到你头上,你可不要推拒哦。”


    景宿下意识就想推拒,但是看到碧桃手上拿着的剑穗,就开不了口了。


    这是土系聚灵的剑穗,上面的佩玉绘制着精妙的聚灵阵,而且明显是出自高阶仙位之手。


    佩在剑上,效果定然拔群。


    景宿功法纯熟招式凌厉,平时还算勤勉,唯一苦恼的一点就是他确实资质不太好。


    身为雷部侍将,却不是雷灵或者风雨电灵,而是土灵。


    土灵收集仙灵不易,他一直就有些仙灵不济。


    若是有了这个剑穗,再练功对战,定能实力翻倍。


    这怎么拒绝……


    景宿也真心地笑起来,犹豫片刻非常郑重地接过了剑穗。


    他此次在下界竞赛之中的成绩可以说是很差,再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自从归天之后,众人都只是惋惜他没有能破除神仙阶,还没有人恭喜他升了两阶。


    景宿的声音都放得柔和了:“是我恭喜你才是,碧桃神仙,恭喜你也将一步真仙。”


    景宿有一点局促:“只是我身无长物,真的没有什么称得上礼物的东西赠予碧桃神仙。”


    “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定然全力以赴。”


    碧桃摆手:“我也没什么缺的,对了,你有没有看到广寒真仙还有占魁?”


    景宿把剑穗捏在手里,脸上一直挂着笑:“广寒真仙昨晚到这来着,今早他似乎是在银汉罟上接到了谁的消息,不久之前走了。”


    “至于占魁神仙,我并没有看到。”


    “好的,谢谢你啦。”碧桃松了一口气,占魁没有顶着那副面容过来被人嘲笑就好。


    但是两个人没有去广寒真仙的金蟾宫,那是去了哪儿呢?


    “没有其他事情,劳烦景宿神仙。”


    在景宿拱手告辞的时候,碧桃又说:“不过眼下倒有一件很小的事情要先劳烦景宿神仙。”


    “若是有人问起我找你做什么,你只说我讨好你,给你送礼便好。”


    景宿本来也不是个嘴巴大的,没有犹豫道:“可以。”


    等到两个人分开,明光那边窥探的五感迅速收回。


    可是他的面色却比刚才沉下了不少。


    两个人相对着笑的那么灿烂,究竟说了什么?


    碧桃没有再跟着景宿回到重霄六御台,而是直接化灵飞走。


    景宿回来之后,手里提着一个土灵剑穗,一看就是出自高阶仙尊之手,走这几步的功夫,就已经聚拢了不少土系仙灵。


    这不算贵重,但很难求,非常适合现在景宿状况的小礼物。


    景宿也是真的开心,他身为冰轮侍者,冰轮那个性情他也交不到什么朋友。


    同僚个个都想着晋升,没人有什么闲情逸致给旁人准备礼物。


    因此他很是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后续同人说话的时候,连眼神都温和极了。


    可是看在明光的眼中,就显得无比刺目。


    他后续收集古仙族想要参与第二轮竞赛的名单,都开始心不在焉。


    他的眸光总是不受控地流连在景宿身上,越看越觉得他绝不是小桃枝良配。


    尤其看景宿耐不住,已经挂上佩剑的剑穗,飘来荡去的,晃得他心烦。


    那剑穗竟然是桃粉色。


    桃粉色是碧桃最喜欢,也是最常用的颜色。


    什么意思?


    她跟东王公求来的吗?


    为了景宿?


    明光越想越觉得五脏仿佛着了火一样。


    他最终决定,要去找小桃枝问清楚!


    他们之间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碧桃这边刚刚回到自己的宫殿,发现她一直遍寻不到的占魁还有广寒真仙,两个人竟然在无极海里面泛舟。


    离大桃木之下极远,不过如今碧桃身为神仙位的五感,还是很快就定位到了他们。


    远远看上去颇有那么一点诗情画意你侬我侬的意思。


    而且碧桃还看到广寒真仙低头亲吻占魁的鱼头。


    碧桃都震惊了。


    这俩人之间不会真的是真爱吧?!


    而事实是,小舟之上占魁威胁广寒:“我姐妹现在可是玄武神君化身神,你要是不亲我,我就让她派星宿神打你。”


    从来擅长算命不擅长打架的广寒真仙:“……”


    下界他和占魁之间纠缠一遭,为的是容安王的举荐。


    他如何不知道明光不喜他的行事作风,不愿意替他筹谋,才会忍辱负重地哄占魁。


    他也是昨夜归天后,追踪银汉罟上获胜仙位时,发现占魁玩得特别好的一个姐妹乌龟化身叫玄甲的,竟然真的是四灵玄武的化身神。


    已经被侍者接引归星宿神位去了。


    之前占魁在银汉罟上给他发消息,就是威胁他如果不来的话,就找人揍他。


    九天之上,太仙以下,玄仙都算在内,如果单论武力值不论仙阶,能打得过星宿神的人真的不多。


    广寒还是比较了解占魁的,她说话从来不会吓唬人,说找人打他就真的会行动。


    他如今都已经是真仙位了,若真的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是太丢脸。


    因此广寒真仙只能再次忍辱负重,一边陪着占魁游无极海,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他也要抓紧练习功法。


    光会掐算不行,他掐算到他和占魁之间有交集,但是没有办法算出来她会找谁打自己。


    也就是说,武力值不行,无论天界下界,他做军师一流,但只要短兵相接,就会沦为活靶子。


    被占魁如今这不人不鱼的样子要求亲吻,也只能低头照做。


    不过广寒倒也没有那么太难受,毕竟占魁如今这样子虽然有点一言难尽,可她的人身还是很对广寒胃口的。


    而且看久了还有点搞笑。


    他之前追踪银汉罟,看到她的雷劫都让云川天仙扛了,把云川那样一个架海擎天的武神,给劈得面容惨白,频频吞咽鲜血,更是想想就忍俊不禁。


    锦鲤不愧是锦鲤,想想下界的那些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干什么都很幸运。


    过得也是最舒服的。


    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诉求,在广寒交往的九天仙娥之中,占魁是其中最放得开的。


    有时候在两人亲昵之时,广寒都会因为她某些新奇的要求而面红耳赤。


    若是论起享受男女之事,他都有些自愧不如。


    于是碧桃就看到了这么一幕,一人一鱼在无极海上相依相偎的样子。


    两个人还顺着海浪,越漂越远,很快就看不清了。


    碧桃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毛病。


    她为什么要替一条连五雷阵都能躲过的锦鲤仙操心爱情?


    她自己的爱情还没有着落呢!


    不过很快这“着落”就来了。


    明光终究是没能忍住先低了头,来到钧天的度朔山,在他无比熟悉,如今又有一些陌生的大桃木下,来找小桃枝。


    碧桃接到银汉罟上明光在她宫殿另一侧的大桃树下等待自己的消息,正躺在长榻上吃桃子。


    仙阶桃子比下界好吃,她吃的都是自己从大桃木上催化下来的。


    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催化,大桃木自己结桃子需要等上一万年。


    开一万年的花结一次果,每一颗都是集天地灵气的木灵大补之物。


    碧桃自己催化出来的比那个差很多,但是仙灵也很充沛,主要吃个口感。


    正吃得满嘴流甜水的时候接到了消息,从长榻上一跃而起,三两口把桃子啃了完。


    而后找了面镜子,照了照自己如今的形象,只恨自己没有朱明那样大的妆奁。


    不过碧桃还是对自己很满意,她双眸含情,不施粉黛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果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她慢慢悠悠地出门,闲庭信步地去赴约。


    等徒步走到大桃木的另一侧,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明光依旧等在树下,背对着她。


    大桃木开花万年,经年飘着花瓣,此刻快要落满明光的长发和肩头。


    碧桃想起他还没有破除雷纹咒的那时,碧桃约他来大桃树下把他惹恼,阵法震得桃花簌簌,也是像现在这样飘落不休。


    他那时燃烧体外的金灵,胜过烈火,不允许任意一片桃花落在他的身上。


    啧。


    碧桃走过去,明光转过头来。


    他还是那副样子,风骨峭峻,渊渟岳峙,九天之上下,世无其二。


    为仙者若非刻意为之,几乎千万年容颜不变。


    他如今的神情跟从前却又不一样,再没有了那些警惕和抗拒。


    那双晨曦一样淡金色的眸子之中,甚至带着一些柔软的讨好和妥协。


    让他站在那里,和碧桃对视的时候,袖子摆动了几下,仿佛手脚没地方可放,显得有些无措。


    碧桃负手站在他不远处,微微歪着头看他,勉强压住嘴角笑意和眼底情潮。


    转开视线将目光投向无极海,慢吞吞道:“明光玄仙大驾光临,可是要来算在下界我捅你的一剑之仇啊?”


    明光准备好的: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生疏。


    就又胎死腹中。


    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随着一口气叹出,说道:“小桃枝,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真的怪你,又何必说这种话相互伤害?”


    碧桃伸手指掏了掏耳朵,被他这带着妥协的低磁嗓音,弄得差点破功。


    她真想喊九天追随明光的诸仙来看看,看看那向来高高在上,傲睨自若的仙君,温柔低语,求和讨好的时候有多么迷人。


    可惜的是这一幕不能被银汉罟捕捉转放。


    明光既然决定来求和了,倒也没有再摆出什么高傲姿态。


    他来的时候还有点气恼碧桃去给景宿送礼物,却连他的一句话都要打断。


    可是站在这大桃木下的一个时辰,明光想起两人相伴的那些年,心底唯余感念。


    想起她追着自己的一百多年,自己从来对她不假辞色,莫说打断她的话,有时甚至未等她开口便已经化灵遁走。


    她当时还多次被冰轮送入囹圄宫,他知道,却因为嫌弃她总是跟着麻烦,没有出言干预过。


    想要让她知难而退。


    她当时一定也很难受。


    因此等小桃枝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明光哪里还顾得上气恼呢?


    他开口便是说自己的不对:“是我对你不住,将你遗忘百年之久。”


    “如今……我们就不能同从前一样,好好相处吗?”


    碧桃转头看向明光,在他专注又带着渴求的注视下,是真的有点顶不住。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微微眯起眼睛,脑子里又在想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不干不净的东西。


    明光温柔祈求的样子,真的太可爱了。


    她不再自我控制,走到明光的身边,一样含情脉脉看着他,伸手直接拉住了明光的手,按在自己狂跳的心脏之上。


    “你自己来摸摸,摸摸我现如今对你是什么感觉。”


    “你明知道我追逐你百年,情真不假,我倒要问问你,如今我们还怎么跟从前一样?”


    明光的大掌猝不及防,陷入到一片连云朵都难以匹敌的柔软之中。


    他未曾来得及感受那柔软之下猛烈炽热的心跳,触电一般缩回了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背部贴在大桃木之上。


    他把手缩到袖口里,攥紧拳头,指甲都恨不得嵌进掌心,无助地背到身后压在树干上。


    惊愕无比地看着碧桃。


    他又像是在下界被刺时一般,面红耳赤青筋凸起。


    可这一次确确实实是因为羞赧难言。


    他用一种看洪水猛兽一样的眼神看着碧桃,极度的羞涩无措像一把大火,一下子就烧起了他心中对小桃枝无法理解的怒火:“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碧桃嗤笑一声:“没摸清楚要不要再摸摸?趴在我这里听一听,我是怎么为你这几句求和的话,就怦然心动无法自已的。”


    “我都已经这样百余年了,你难道想起了从前相伴的那些年,反倒是把我追逐你的那些年都忘了吗?”


    明光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碧桃,他淡金色的眼眸,又涌上了一些血色。


    “可你……究竟是为什么?”


    明光简直想不通:“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我们一开始……”


    “我一开始就这样。”


    “我从那大桃木上凝灵,掉在你身上的那一瞬间,做了什么你忘了?”


    明光回想她连个桃枝小人都不是的时候,只是一块混沌的仙灵,掉在他肩头,就想吞了他。


    可是他一时不解:“这……跟我们两个如今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你那时候只是想吞了我的仙元为己用。”


    “不是,”碧桃全盘否认,“我就是看上你了,才会从树上跳下来想吃你。”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懂情爱,而食欲和爱欲总是有相似之处。”


    明光简直匪夷所思,那一段时光,在他的记忆之中鲜明刻骨,美好到他做梦梦到都不想醒。


    他不许碧桃如此扭曲:“你不要胡说八道!”


    碧桃说:“我怎么胡说八道了,连真话都不敢听你来干什么?”


    碧桃当然是胡说八道,她对明光的感情,是在后来的百年遥望之中转变的。


    他当时最开始来大桃木下的时候还只是个小不点。


    而她也只是混沌之物罢了,懂什么情爱人欲?


    她只是知道明光究竟有多么固执,知道他今天来求和,还是只想回到两人从前的“挚友”。


    她必须从根源粉碎掉明光对过去的认知,才能撬动他脑海中对两人关系的坚固牢笼。


    “我凝灵之前,在大桃木上拥有灵识也有千年之久,是你先来我树下,哭哭啼啼吸引我的注意。”


    “是你被我咬了也还是日日都来,让我除了看你,连修炼都顾不得。”


    “是你贪恋我的陪伴,和我整日黏在一起。”


    “你勾引我动情,转头就把我给忘了,我追逐你百年,你又多次伤我,如今你想起那一切,又跑来这里逼我和你重新做‘挚友’,明光玄仙,你何其过分啊?”


    明光整个人都快急得和落在身上的花瓣一般颜色了。


    “你简直……简直一簧两舌……”


    明光都被气得语无伦次,因往日美好被打碎颠倒,而压抑不住倔强的脾性:“我那时人形只是个孩童,你甚至连人形都没有凝化,我又何谈勾引你动情?!”


    “你说这种话,你简直……罔顾人伦!”


    在明光心中天地秩序,阴阳轮回,纲常人伦这些都是坚不可摧的教条,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违逆。


    “我怎么罔顾人伦?我凝灵之前,就已经有千年的寿数,大桃木笼盖之地三千里之遥,我什么不懂,什么没有见过?”


    “再说你跟我谈什么人伦?你当时虽然刚刚出生,可是你们古仙一族,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已经得了传承,通晓古今生而知之。”


    “整整九十年才出生为人,换算到星界人间时间,你一出生就快上千岁了!”


    “你当时确实是孩童模样,可你当时不能变大吗?”


    碧桃尖锐道:“你之所以没有像其他古仙族一样,出生就急着直接变化成人模样,是因为你自己笨,天资太差,生怕被父母责怪不喜,所以维系孩童的样子,给自己一些时间罢了。”


    “我当时看你就是如今的模样,你个‘老树’跟我装什么嫩秧子?!”


    “我一个一千多岁的喜欢你这个快一千岁的,哪里罔顾人伦?”


    明光珍重的往昔被这般扭曲,简直快要七窍升天了。


    从紧贴着大桃木的姿势,急得走到碧桃身边,双手钳住她的肩膀,厉声喝问:“当时是你逼着我以你为‘挚友’,让我发誓此生只有你一个‘挚友’,你怎能这般信口开河?”


    碧桃的双侧肩膀一麻,仰头近距离看着他暴怒俊脸。


    知道自己刺激得颇有成效。


    他若不是真的有点相信,不至于气成这样。


    碧桃继续:“从来就没有什么狗屁的挚友,我们之间一直都是爱情!”


    笑道:“明光玄仙,就算在天界的时候你不通情窍,下界十数年,没有亲身经历人间七情,也总看过不少吧?”


    “你是傻子吗,你见过有哪一对挚友为男女?还发誓此生只有对方啊?”


    碧桃理所当然道:“从一开始那就是对爱人的宣誓,就当是当时我哄你,可你也已经发誓了,你这一生除了我就不能有别的女人。”


    “你本来就是我的人。”


    明光呼吸粗重,简直急得想缝上碧桃的嘴。


    勉强从脑海之中找出了一点佐证他们过去“正当”关系的证据。


    吼道:“可你当初尚未凝灵为人,连男女都不分!谈什么情爱?”


    碧桃化身之前,确实不分男女。


    后来化为女身,也是因为女子体质更加适合木灵修炼,和明光没有半点关系。


    但这不妨碍她狡辩:“我一朵碧桃花凝灵,我当然是女子!”


    “你没有看到我用桃花做脸吗?女子貌美,面如桃花没听过吗?”


    “你……你……”明光简直快被碧桃气哭了。


    一双赤金色的眼中拉满血丝,仿佛比在下界被刺了一刀伤得还要重。


    碧桃还在加重他心中皴裂:“而且你当时都把我放在哪里?”


    “头顶、肩头、怀中、袖口、腰侧,后颈……就差含在嘴里和塞进裤裆了吧?”


    “你敢说你一点都没有对我动心吗?”


    “若是没有,那你当时为何要一直带着我进出玄晖殿?搂着我睡觉更是家常便饭。”


    明光只觉得胸口翻涌,喉间仿佛都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他看着碧桃,神情开裂,嘴唇抖动,身形也在剧烈发颤。


    碧桃继续道:“而且你被坤仪左将军封印记忆之后,为什么还要来大桃树下?”


    碧桃抬手,点着他的心脏位置,死死锁着他赤红的双眼说:“你今天又为什么还要来到大桃树下?”


    “那是你一直在无法自控地思念我。”


    “明光,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吗?”


    “归天这么久,你不来找我讲和。”


    碧桃循循善诱:“若你当真当我为什么挚友,就不会在今天来。”


    “你今天为何而来?因为我送了景宿礼物没有理你?”


    “你是来干什么的?重归于好,然后呢?是不是想让我离景宿远一点?”


    明光确实有这种想法,面色更加难看。


    但是也没有隐瞒,他从不会将内心想法对小桃枝隐瞒,他冷硬说:“景宿并非你良人。”


    “那谁是,你吗?”


    碧桃见他上套,立即穷追猛打:“你这个连承认喜欢我都不敢的懦夫?!”


    “我什么时候喜欢……”


    “我告诉你,为何我送景宿东西你受不了,而我在朱明仙督的玉骨宫中进出,同幽天的功德仙位来往密切,乃至九天胜友如云,你都没有来找我管我。”


    “因为你知道,我和他们只是朋友,同对你的深厚感情不一样。”


    “你怕我不爱你,又不肯接受我爱你,明光玄仙,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啊?”


    碧桃甩开他的双手,背过身假装伤怀。


    实则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住,面色几近扭曲。


    明光的反应太好玩了。


    明光只觉得头脑混沌,双耳嗡鸣,一连两句“爱”,砸得他双膝发软,心脏骤缩。


    “爱”这种字眼,对明光来说太重,也是他从未想过会落在自己身上的。


    为仙者,怎可有私情爱欲?


    小桃枝怎么能……能这么轻易地说出口?


    就这么不顾念昔年情谊,生搬硬套在他们身上?


    碧桃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栗:“你身为未来仙帝人选,而我只是野仙凝灵,我已经努力在追随你的脚步,冒险参赛,若不能获胜,我或许连为人的机会都没有了……可你不止跟我说了一次,我们之间绝无可能……”


    “今天显然也无意回应我。”


    “那你现在还抓着我干什么?”


    碧桃抬头,目露哀伤地看着明光,继续剜他的心。


    “你走吧,明光玄仙,如今你我差距何止天堑?”


    “别再找我,我履行在下界时对你的承诺,从今后再不打扰你。”


    “你就当没有恢复过记忆,我们之间没有相依相伴过。”


    “不要再管我对谁有情,或者下界之后能不能归天。”


    碧桃声音放轻,怅然回忆道:“想想我在星界失忆的时候,那才是我最快乐的日子,若不是你告诉我我在竞赛,我甚至都不打算做仙。”


    “做一个凡人很好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虽然总是银两不够用,可凡人朝生暮死,一生很快就过去。”


    “一碗孟婆汤下肚,任什么情爱之苦都能彻底忘得干干净净。”


    碧桃低下头,气若游丝一般道:“倒也不必追逐谁百年,依旧只能落得个九天笑柄……”


    明光只觉得呼吸已然不能。


    恨其不争之心,简直要将他心中对她所谓情爱说法的抗拒都给搅碎了。


    小桃枝……小桃枝竟是有过不归天,只做个凡人的心吗?


    只因为他……他没有给她回应,她就要连仙都不做了?


    这何其荒谬。


    这怎么能行?


    “不行,”明光说,“我不许你……”


    他再度来抓碧桃,碧桃却向后躲了一步,躲开了他。


    从来都是他躲避她的。


    归天之后,明光的手这是第二次悬在半空之中,什么也没有抓到。


    久久悬在那里,不可置信。


    他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小桃枝真的沦为凡人……


    就剩下他自己,往后的千千万万年里,他……怎么办呢?


    而未等明光再说什么,碧桃身后突然有两道灵光落下。


    两个接引的仙官落地化人。


    恭敬对着碧桃道:“碧桃神仙,你在星界点的将到了,请随我等去接引。”


    碧桃细看,此次两人不是医部的,而是同在东方苍天的九天监生,监部小仙。


    她点的将?


    这次又是谁?


    碧桃看了眼明光,面上伪装的一应情绪,霎时间收了个干干净净。


    今天刺激到这里差不多了。


    明光并非真的愚笨,他能被她的诡辩糊弄一阵子,还要归结为他太在乎两人昔年的情谊,因此心烦意乱难辨是非。


    但两人毕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再多了他就要察觉她的阴谋了。


    于是碧桃回头,客气温和地对明光说:“明光玄仙,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我还有事,告辞。”


    说着便随着两个监部仙官,去接引她的“将”。


    徒留明光独自站在大桃木下,垂落悬空的手掌,眉头不展,愁绪如麻。


    第45章 苍生殿


    碧桃跟随监部的接引仙官到天界入口时, 一眼就看到了云层上的大眼儿——翠微!


    碧桃其实在来的路上已经有猜想,但是真的看到了翠微飞升, 心中实在惊喜难言。


    这苦命的小姑娘被自己的亲爹娘卖了两次,却依旧能够坚守人性之善,并且用一生积攒了如此厚重的功德,以凡人一己之力不知道做了多少好事,合该她飞升成仙。


    不过云层之上除了翠微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归天的仙位,正是雷部始终都没有回来的冰镜。


    五雷散去, 刚刚飞升的翠微没有法相,但是冰镜的法相却在云层之上显现。


    她的功德也非常厚重,碧桃知道她在下界乃是女学创办人, 也在追踪玄甲的时候, 看到过恩荣帝提拔了不少女官。


    这些女官便正是出自冰镜所创办的女学之中,这确实是功德无量, 遗惠千秋的好事。


    她法相一手持书, 一手持刃, 持刃之手直指天际,五色雷光顺着她的剑刃缠绕而下, 化为护身战甲,引云层震荡不休。


    掌中的书卷被雷风卷动迅速翻过——无数宽衣博带, 头戴儒巾的女娘, 在书页中穿梭坐卧, 或官拜朝堂,或征战沙场,或成为人人赞颂的才女,亦或是成为一代大儒千古流芳。


    凡人弹指一生, 女子处境艰难,可跨出后宅,每一个人都惊才绝艳,绝伦无双。


    碧桃微笑看着云层之上,既有柳絮之才,又有巾帼之勇的冰镜法相,又见她成功跨越了神仙阶,步入真仙中阶,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只不过……因为在下界她暴揍冰轮的那一次,恐怕如今冰镜归天,也是再难跟她交好了。


    很快冰镜和翠微一起从云层下来,翠微在看到碧桃的那一刻直接哭成了泪人。


    她早就觉得,碧桃仙姑就是天上神女下界,方才接引她上天,为她布阵的雷将已经告知了她今后身份。


    她知道碧桃就是点化接引她的神仙,落地之后便扑通跪地,对着碧桃行了跪拜大礼。


    声音颤抖,终于能够对着在凡间两次救她脱虎口,恩重再造的恩人,说出重若千金的承诺与感激,铿锵有力,震动九天:“侍者翠微,此身千万年,愿为碧桃神仙效死!”


    而如今,她飞升天界,成为碧桃神仙的侍者,终于能报偿几十年前的救助点化之恩。


    碧桃赶紧上前把她给拉起来:“你跪什么跪,大家如今都是仙位,我也比你高不了多少,快起来。”


    “别哭了,这是多高兴的事儿!”


    翠微哭得梨花带雨,碧桃一直搂着她给她抹眼泪。


    碧桃越过翠微的肩头看向了冰镜,两人对视后,冰镜的脚步有些迟疑,面上露出了纠结之色。


    毕竟在下界的时候,碧桃为了赢,将她哥哥打得……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年有余。


    可是冰镜有林下之风,又如何是那等不通情理,痴顽不化之辈?


    因此冰镜也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快步朝着碧桃的方向走过来。


    伸手在碧桃的肩膀上揍了一拳,用又怀念,又感慨万千的神色看着碧桃,很快笑起来说:“你跟我哥哥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碧桃也笑起来,把她搂进怀里。


    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相互看不顺眼打了一架。”


    “你也知道我厉害,你哥哥根本打不过我,那又能怪我吗?”


    冰镜又用拳头砸了一下碧桃,然后越过了碧桃看到了来接引她的冰轮天仙。


    “哥哥!”


    冰镜推开碧桃,一头扎进了冰轮的怀中。


    冰轮摸着她的头发,低声细语安抚着自己的妹妹,神色复杂地看向碧桃。


    冰轮当然也听到了碧桃说的话,碧桃归天许久,却始终未曾告知任何人他曾向她扔了一块冰轮印。


    如今她又没有告诉冰镜,冰轮感觉像有命门被人抓在手中,虽然那件事他早就想好了百种解释,可如今因为碧桃蓄意隐瞒成了他的悬顶之刃。


    而碧桃说的那番猖狂之言,冰轮身后的一众雷将也听到了。


    众人的神情各异,但是没有人会再否认这件事情。


    毕竟单论功法冰轮是真的打不过碧桃神仙,他们当时在银汉罟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回归天界后,冰轮天仙或许还是能够仗着仙阶压制碧桃神仙,但一旦下界竞赛,碰上了搞不好还会被揍得半死不活。


    且这位碧桃神仙进境如此之快,未来究竟站在什么位置尚未可知。


    下界过万仙位,归天不足一半,却也只有碧桃神仙一个人点了两个将上来,这九天的仙位们,现如今最不想招惹的便是碧桃神仙。


    因此场面一度和谐到仿佛大家从来都是至交好友。


    两拨人分开的时候,碧桃甚至听到了雷部将领礼貌地对她躬身打招呼:“碧桃神仙。”


    碧桃挑着眉侧过头,与那雷将挤了挤眼睛——意思是你当着冰轮天仙的面跟我这么客气,是不打算在他手底下干了吗?


    那雷将显然没有领会碧桃的意思,倒是被她一个“媚眼儿”弄得面红耳赤。


    就又想起这位碧桃神仙从前的名声非常不好,据说专门调戏俊美男仙,对明光玄仙更是穷追猛打……


    碧桃带着大眼儿翠微回到她的宫殿,给监部接引的两个小仙官封了厚厚的仙灵。


    “待翠微仙子熟识了仙界,我便写推荐帖,推荐她到九天监生任职。”


    “烦请告诉‘九天监生大神’,多谢监部接引我的侍者飞升,来日必定重礼道谢。”


    两位小仙拿了适配修炼的精纯仙灵,开开心心地走了,觉得这一趟真是来得太值了。


    这位碧桃神仙果然像传言中一样好说话!


    而且他们监部如今正缺人,若能多上一位同僚,那可实在是减轻了不少负担啊!


    武医师在碧桃这里已经混熟了,碧桃也是如今才知道,他俗名是武文韬。


    不过他早就习惯别人叫他武医师,还调侃着让碧桃这个主仙位给他也赐个名字。


    碧桃倒是没干,武医师虽然如今年轻俊秀,却是一副老者做派。


    碧桃实在是想不到除了武医师之外,他还适合叫什么。


    而且武医师终究和翠微甚至和太极都不一样,那两个都是苦命的被抛弃的孩子,武医师这名字却是寄托了他的父母,希望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美好祈愿。


    而他们的孩子正如他们所祈愿的那样,毕生都在用医术,用能拿出的所有东西“行侠仗义”,并未曾愧对这个名字。


    碧桃又有什么理由给他改。


    因此碧桃便继续叫他武医师。


    武医师看到翠微飞升,高兴地摸了好几把他的下巴。


    他如今胡子没了,但是摸下巴的习惯仍旧未改,看着莫名有些老夫披少皮的猥琐。


    “不错不错,”他绕着翠微走了一圈说,“想不到你我还能在天界相见。”


    “不知道我那小徒儿,后来可安好?”


    翠微回到:“何止是安好,简直名满天下。”


    “武医师死后,太极先后辗转做了数年仵作,屡破奇案。后又自创了开膛破肚之法,竟能将难产的女子和注定要死的胎儿从阎王手中夺来。”


    “中间一度受世人唾骂,被当成全无人性的刽子手,还被朝廷抓去边关,做了几年军营罪医。”


    “但因医术实在高超,被敌军重伤的将领掳走,带去了敌国。”


    “那将领被人砍断腰腹,肚破肠流,据说濒死时,是太极死马当活马医,大胆为那人开膛破肚,归正五脏。”


    “也当真将人救活,太极也自此声名大噪。”


    “后来他创立了赫赫有名的刀医堂,救人无数,彻底洗清了污名。不仅是青辽国,四境对他的徒儿俱是求贤若渴。”


    “不过我也是在三十年前,去东极青华大帝神庙进香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不知道他如今如何了。”


    如今是竞赛的第六天下午,过了今日,就是七天整。


    七旬对凡人的寿命来说是一个大坎,那些未能归天的参赛者们,恐怕很难回来了。


    如今的小太极,应该也已经年近七旬。


    碧桃又问起了翠微在下界的事情,得知她替玄甲承办草药堂,收容孤儿,教授他们读书习字,辨识草药。


    竟是因缘际会,走了一条明光曾经给碧桃仔仔细细分析推算过的路,一生顺风顺水,桃李天下,德被四方,无疾而终。


    她一生收容孤儿无数,在玄甲蓄意滞留人间,暂停信仰力增长的那些年,“草药堂”一直挂的都是翠微的名头。


    死后因其功德厚重与信徒之广,被监部接引上界。


    碧桃又把翠微介绍给了宫殿里面的其他朋友们,而后便又去了朱明那里。


    不对劲,有点不对劲。


    武医师一生行善,被她影响命盘飞升倒也罢了。


    碧桃没想到翠微也能被她给点上来!


    朱明看到了碧桃一天之内来好几次,掀了下眼皮,一脸的不耐烦。


    “你现在可真是了不得了,银汉罟上全是讨论你点的将飞升之事,你下界的时候到底给几个人取了名字?”


    “你难道不知道身为仙位,随便给人赐名,等同点化?”


    “若他们飞升倒好,若是未能飞升,入了冥府,头上又顶着你这天界仙位插手的命盘,你倒是让冥界那边的人如何处置?”


    碧桃:“……我当时脑子不是傻了吗?我哪里还能想得起这条天规,而且就两个人……”


    “那武医师武文韬,乃是自己功德厚重,一生无亲无故无妻无子无友,我只是无意间让他的功德加重,他自行飞升的。”


    “至于另一个,应该不会飞升了吧。”


    碧桃说:“过了今夜他便年逾七旬,我听翠微说他在人间辗转遭了不少的罪……”


    还能不能活到七旬都尚未可知。


    估计很难飞升了。


    “点将为上古仙阶人手不够,东王公还有西王母没有拔昆仑蓬莱二界飞升,与古仙族通婚联姻,诞下天生仙位之前的事儿。”


    “我来天界一千余年,领职下界的仙位哪个不是生怕沾染凡尘因果,行走人间都是小心谨慎,绝不动摇凡人命盘。”


    “明光玄仙调度各部,辅助紫微星正位,都没有影响到凡人命盘。”


    “就你能,给人瞎取名字。”


    朱明撇嘴,“若是那个小子不飞升,到时候冥界那边找你清算,你就老实了。”


    “冥界虽然归为天界管辖,但是已经独立多年,数万年未曾与天界合作过。”


    “如今恰逢罗酆山大帝三千年换授,天冥两界合作择选仙职,因为那些下界的仙位在凡间胡来之辈,冥界轮回司那边堆积被擅动命盘的凡人无数,冥界鬼职早就怨声载道。”


    “若非罗酆山大帝及其侍者被上清境抽调忙着,并未自北方玄天忘川冥河渡天界随赛监考,天界的这些仙位还不知道要被嘲讽成什么样。”


    “如今只待第一场竞赛彻底结束,就要把那些未能归天证位的仙位们送上来,给天界“好看”。


    朱明是怕碧桃因那未能点上来的凡人命盘被动,再被冥界那边找麻烦。


    碧桃手撑着头,被嘲讽了都没还嘴。


    下意识摆弄着腰间的玉佩,倒是真的担心因她给太极取了个名字,让他功德厚重的一生,无□□回转世为富贵闲人享受因果。


    反倒要滞留冥界,要知道冥界除冥职之外的魂灵,他人滞留其中会耗损气运功德。


    朱明见碧桃难受又不忍心:“不过你也不用太愁,若是没有你,那小子未必能活到七旬,真被影响了来世,那也是他的命。又如何能怪到你这救命恩人的头上?”


    碧桃听朱明安慰她,倒是忍不住笑了。


    碧桃虽然担忧,但也确实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过度自责。


    会影响下界凡人命盘,这是竞赛星界无可避免之事。


    到时候无论冥界那边要什么东西补偿,尽力配合就是了。


    “太子殿下啊,你在凡间之时,若有这番温柔体贴,也不至于孤寡一生吧?”


    “你给我滚。”


    朱明简直想揍碧桃。


    怎么能有人就这么欠!


    他孤寡怎么了!


    他孤寡怎么了?!


    “玉骨借我用用?给翠微梳理下经脉。好把她送去监部任职。她方成仙,还不太会自行运用仙灵,她也是木灵,天生木属。”


    “你想都不要想!”本命仙器,是随便就能出借的吗?


    碧桃也不强求,脚底抹油就溜,一边朝外走还一边在唱:“呱呱呱呱呱呱孤寡孤寡孤寡……我是一只快乐的小青蛙……”


    朱明把玉骨扔她后脑勺上,碧桃“哎呦”一声,假模假式被打得摔在了玉骨宫的门口。


    捡起了朱明的本命仙器,就朝着自己的怀里揣。


    这玩意她其实也有,升了神仙位,社雷入体,都会为仙位找到本命仙器。


    但是她手臂里抽出来的桃枝,疗愈属性非常细微。


    仙者本命仙器的属性,正如物肖主人形。


    碧桃心中没有朱明这被踏成肉泥也抵死不移护佑苍生的大爱,自然仙器也随了她,充满攻击性。


    碧桃得了便宜,还对朱明喊道:“太子殿下安心,我定然将你的真身仙器贴身携带,不教你孤身一人……”


    朱明忍无可忍,飞身而出,掐住碧桃的后颈,就要把法器抢回来。


    两个人正拉扯期间,明光带着侍者来幽天收下一场竞赛功德仙位的参赛名单。


    结果就看到不久前还对他倾心相诉,自己不接受,就要下界为凡人的小桃枝,被朱明仙督圈在怀里,桃花粉面,挣动嬉戏。


    明光当时的面色他自己看不到,但是他身边跟着的侍者,因为他散体而出的冷意,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冻上了。


    玄仙之位,看似和天仙一步之遥,却是一境天堑。


    其散出的威压,不是他等低阶仙位能够承受的。


    朱明也是玄仙,严格来说他现在还是明光的上官,毕竟明光经手九天公职,却未领仙职。


    见到明光如此,也不客气。


    散出灵压,与明光相抗,化解周遭急遽而下的冷意。


    想到碧桃嘲笑他孤寡,他也要让她不得好过。


    知道她对明光珍爱非常,机关算尽尚未能一亲芳泽,低头温柔细语地她说:“心肝儿,你且先去,晚上我再去找你。”


    说着还给她整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


    碧桃:“……”她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很想一拳头捣在太子殿下的肚子上。


    明光已经收敛了无意识释放而出的灵压,他又不是来挑事的,只是来拿参赛名单。


    可此刻看到这一幕,却憋闷得仿若有一口腥甜涌上喉间,欲要喷发而出。


    心肝儿?


    小桃枝还真是好本事,一眨眼就成为了人家仙督的心肝。


    若是昨天让明光碰到了这一幕,碧桃说不定还会解释解释。


    但是今日大桃木下该说的都说完,朱明这一把柴倒是添得正好。


    因此碧桃也笑道:“那我回去等你。”


    而后看也不看明光一眼,连仙位之间碰面时礼貌的打招呼都没有,径直化灵飞向水椿桥。


    明光的视线追逐她离去的身影,直至看不见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对着朱明道:“仙督,我是来拿幽天下一场竞赛名册的。”


    “你来我这里拿名册,上来就释放仙灵压我?”朱明的语调嘲讽,“明光玄仙如今可真是好大的排场啊?”


    “你法相的金乌鸟已然长成,看来明光天仙的翅膀是真的硬了。”


    明光纵有千万兵马整装待发,有种欲要将一切杀个片甲不留的煞气,却不得不在朱明面前压抑自束,毕竟一见面就释放灵压确实是他失礼。


    “仙督恕罪,我才刚刚晋升玄仙之位,这几日都周转在九天收集名册,还未来得及好好炼化入体仙灵,冲撞仙督,实在不该。”


    “哼。”朱明见他肯低头示弱,倒也不再计较。


    对他说:“进来吧。”


    而碧桃并不知两人之间后续的对话,拿了玉骨给翠微疗愈经脉后,发现同占魁游无极海的广寒真仙也在她这里。


    广寒真仙如今位升一阶,却对碧桃十分客气。


    他依旧是那般满袖香风,风流入骨之态,只不过说话倒是足够好听。


    “恭喜碧桃神仙连升四阶,拔得头筹。”


    “这宫殿恢宏大气,与济济胜友的碧桃神仙正是相衬,不知可取了名字?”


    碧桃见占魁靠在广寒的身边一脸“春情”,画的两个白脸蛋都掉没了,看她这鱼头大眼,碧桃都不敢想那白脸蛋是怎么没的……


    就凭广寒真仙这么“感天动地肯下口的真爱”,碧桃好歹没有把这个领口开到耻骨的浪荡仙挤兑出去。


    摇头道:“未曾。”


    “不过广寒真仙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一个,我这里来去之人如云,不过九天苍生,便叫苍生吧。”


    她希望今后无论下界还是回宫,自己都有苍生为戒,莫要如同某些古仙族一般,失了为仙本心。


    她话音一落,属于她的宫殿正殿,那块空白的牌匾,便自行生成了笔走龙蛇铁画银钩的三个字——苍生殿。


    “苍生殿,妙极。”


    夜里朱明还真的来了碧桃这里。


    而且是同明光商量了一下午公职之后,一同过了水椿桥,目的明确朝着碧桃这边度朔山方向。


    “我特意观察了一下明光的反应,”朱明道,“见你我之间有所亲密,他也不是说全无触动。可惜按照他那棺材板子的性子,你就是真找一个人与你演一出情深似海,他也未必能开情窍。”


    “你再这么撬他个七八百年,或许他能松口,但他身后那些侍者,代表的不仅是对未来仙帝的拱卫,也是掣肘他肩背的甲胄。”


    “让他不能展露私欲,不得做出‘违禁逾越’之事。”


    朱明道:“依我看,你还没将他撬动,第二场竞赛归天,恐怕他再升一阶,位列太仙,就可接任罗酆山大帝之职正式熟悉如何做一个帝君。”


    “那时候,便该议亲了。”


    朱明看着碧桃说:“古仙族会从雷斗兵三部九天主要仙职之中,选一个可以辅佐他成就他的帝后。”


    朱明说:“到时候你怎么办?”


    碧桃给翠微调理好了经脉,将玉骨还给朱明。


    信心满满道:“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有自己的办法。”


    “我就欣赏你这副不自量力的样子。”


    “我且看你究竟如何让他俯首低头,与你谈情。”


    朱明说:“明后两日,便是归天证位的最后期限,回不来的就都回不来了。”


    “九天第二轮参赛名单,也会在第一场竞赛结束后,截止参赛。”


    “最迟后日,银汉罟之上就会公布第二轮参赛的规则,以及下哪一方星界竞赛。”


    “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点。”


    朱明用玉骨点了点桌子说:“如今这一点在九天倒也不算什么秘密,下一界竞赛的星界为玄星界,你们的仙力都会在得到相应的压制之后,被投放入其中竞赛。”


    碧桃点头:“我已经猜到了。”


    朱明又用那种碧桃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看她。


    “第一轮竞赛结束,成功升位的仙阶如今都已开始入各部仙职。”


    “此番下界,争得可是雷斗兵三部的主要将职,参赛人数骤减,如今报名人数整个九天不足三千。”


    “诸仙都自我掂量,生怕竞赛失败,被反扣仙灵,最后连个人道都投生不成。”


    “就连你幽天的那群‘哥哥们’参赛的也无几人,你可想好了?”


    碧桃理所当然:“我当然要继续参赛,不然呢?难道入昆仑去做剑修?”


    “昆仑你去不成了,西王母至今没有找你,恐怕是东王公把这件事给搅黄了。”


    朱明有点无奈道:“东王公有点喜欢你,他和西王母两人是世仇。”


    “他用过的宫殿给你,连里面的库房都没有清理,权当是送你的归天礼了,他绝不可能让西王母招你入昆仑。”


    “不过你也不用怕,即便是第二轮竞赛失败,以你如今的仙阶,也能留在天界。”


    “到时候入我蓬莱,跟着我从头开始呗。”


    碧桃笑得洒脱:“那我就提前感谢太子殿下为我兜底,退路都想好,如此思虑周全,小仙简直无以为报。”


    “到时候若当真入了蓬莱,必定鞍前马后,愿为太子殿下肝脑涂地。”


    朱明被几句太子殿下哄得开心,愉悦离去。


    接下来天界竞赛开始的第七日,归天的仙阶已经寥寥无几。


    银汉罟上的讨论重心,已经从猜测接下来谁会归天证位,升上几阶,变成某某归天的仙位已入职某某仙职。


    竞赛开始之前,九天公布的仙职空缺,六部皆列了不少上去。


    如今除了冥部“鬼职”无人肯去,其他神仙以下的仙阶,五部均将满职。


    碧桃也仗着自己在九天还有点人脉脸面,卡着诸多仙阶入职的关口,带着从东王公的库房里搜罗出来的好东西做重礼,把翠微塞到了监部,这九天监生大神们,大多都是东南好生度命天尊的信徒,九天万界素有贤名,十分好说话,没费什么力气。


    武医师塞到医部不太容易,但碧桃用自己有灵泽神仙的裸体留影作为威胁,也将人给安置了,并且让灵泽神仙承诺不得慢待。


    幸好东王公的库房没清,否则碧桃在天界这么多年,素来大方,交友广泛,随手撒仙灵,纵使勤勉,却还真没攒下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也亏得这两部常年缺人,且颇有“与事无争”之风,她才好活动。


    医部主医,但天界大多仙位不生凡尘病症。医部领职皆是化身神行走下界济世救人,布药山野,同统御九天之事不沾边。


    监部掌管人间苍生繁衍,送子降生,跟天界古仙族与功德仙位之间的暗中争斗,更没太大关系。


    这才好塞人进去。


    虽然都是从很小的仙职开始,但好歹能在天界安顿下来,有正式职位,不至于在碧桃竞赛不在天界之时遭人欺凌。


    而且她也是从小小至仙开始,没什么不好。


    择仙竞赛的第七日晚上,银汉罟上便已经再无人归天。


    诸天仙位皆有灵丝入银汉罟,追踪下去发现凡间剩下的竞赛者已然尽数陨落,便正式宣布第一轮竞赛结束。


    竞赛第八日清晨,碧桃等参赛仙位皆被“集仙令”再度聚集到星汉轮转阴阳晷之下的重霄六御台上。


    观看竞赛失败的仙位被送回天界,密密麻麻排满云层,等待天规清算仙灵,再定去处。


    碧桃第一次看到酆都大帝及其侍者现身天界。


    云层之上,与清气截然相反的浑浊鬼气,一度笼盖这些被送归天界的诸仙,更是将云层浸染为一片墨色翻滚的黑海。


    九天五雷被触怒,闷雷滚滚电闪不停。


    然而未有任何一束雷电之光,可以落在酆都大帝的身上。


    他并未在云层显现法相,甚至与下界话本记载的相差颇大,他没有藏头露尾神秘莫测,以鬼气遮面。


    他甚至玉容月貌,色若朝霞,却势如夜魇。


    风华绝代,又鬼气凌霄。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已然凶威赫赫,鬼焰滔天。


    身边的拱卫侍者个个为罗酆山鬼王,地煞之神,更是煞气冲天,引动阴风怒号。


    一时间那些在冥部瑟瑟了数十年,知道自己即将面临天规清算,拔仙灵以偿竞赛失败的诸仙们,有人忍不住呼嚎出声,有人更是难免泪洒云霄。


    鬼哭狼嚎不足以形容此等壮观又令人唏嘘的场面。


    碧桃甚至可以想见,此番判罚过后,还能够留在天界之仙,必定自此兢兢业业。


    而此番更多的无缘仙位,乃至无缘轮回的仙位,更能成为敲在九天的一道醒灵之钟,令他们引为覆车之戒。


    亦能在今后的仙职行走之中,惩前毖后,明己之责。


    只不过当灌顶的五雷阵当真冲天而起时,银汉罟上未曾参赛的诸仙,还有重霄六御台上的获胜者,都难免物伤其类。


    眼见昔日同仙仙骨破碎,被投入云层之下,眼见昔日同仙因仙灵不济,当场魄散魂飞,诸仙皆寂。


    而被五雷阵抽离而出的浑厚五灵汇聚成流,犹如横贯天际的彩绸虹桥,倾倒入星汉轮转阴阳晷。


    酆都大帝及其侍者罗酆山鬼王们,亦现身重霄六御台,在仙帝和东极青华大帝的身侧,分列而坐。


    这便是要监赛第二轮竞赛之势。


    而天际云层上的拔灵之阵,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日落,尚未停息。


    云层之上的哀嚎已绝,只余一些因仙阶足够抽拔仙灵,尚且还能留在天界的仙位。


    他们正在生抗五雷之阵,咬牙硬撑。


    碧桃不想再看了,但是九天仙尊皆在,没有被允许离开,无人敢离场。


    此番其实和公开判罚斗部风廉神仙众人一样,正是九天仙长给诸仙的警示棒喝。


    自然不容众人避之若浼,望风而逃。


    不过碧桃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罗酆山大帝坐着的方向,有阴风阵阵袭来。


    好似她被哪个罗酆山鬼王给死死盯住了?


    碧桃回头去看了好几次,同其中一个……不,两个鬼王均有对视,对方的神色诡异,看上去双眸赤红,强忍什么一般,简直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可是碧桃回想自己多年行走下界,再加上此番竞赛的经历,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地方得罪过地煞鬼王。


    这两位怕别是因她动了太极命盘,人还没点上来,让他们难做,找她麻烦来的吧?


    而正在碧桃纠结疑惑之时,云层之上的五雷之阵,居然在将要消散之时,重新聚拢。


    只见云层之上,一个被功德金光包裹的身影骤然出现,五雷之阵朝他罩下。


    人群轰动。


    有人惊呼出声:“是哪一位仙阶归天证位?下界竞赛不是已经关闭了吗?”


    “这不是一位归天仙位,这是一个飞升的功德仙!”


    “怎么又是一个功德飞升的仙位?”


    “总不会还是那位碧桃神仙点上来的‘将’吧?!”


    还真是!!!


    碧桃瞪大眼睛,看着云层之上,即便是被五雷裹身,却依旧难掩其容的“陌生成年男子”。


    碧桃并没有见过太极长大是什么样子。


    可是她认识太极那双殊色无二的阴阳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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