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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那场大雪一直下到了腊月中旬,积雪封霜,把过年前应有的喜庆气氛都冻住了,天儿也越来越冷了。


    难得雪停见日,相宜央求母亲,准备带贝贝进宫探望柔姨母,眼下快到承安门了。接着口信,三喜搓手捂耳,钻进寝居,眼风一扫,却见薛柔倚窗呆立,便凑过去说:“今儿放晴,钟姑娘带着贝贝,正往宫里来呢,说要陪您解闷。”


    自从几天前在书房,岑熠把崔介的东西烧毁以后,薛柔越发地沉默寡言起来,贴身丫鬟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她只是抿嘴不语,岑熠过来说些有的没的,也是寂默听着,末了淡淡地说一句:“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她的呆若木鸡,是岑熠所不懈追求的,起码要她握住自己的手,要她亲吻自己时,她不会再抵触。


    “过完年,朕就立你为后。”他柔抚她的鬓发,“这两日会送婚服过来,你乖乖地试。”


    她说好。


    “下着雪,尽量别出门,当心风寒。”他不想走,找话题。


    她也说好。


    那天,他从午后坐到了傍晚,天南海北说了很多话,她通通以“好”字表态。他要她审时度势、识时知务,她终归做到了。


    相宜和来送婚服的宫女一齐跨入乾清宫。相宜手里牵着贝贝——一条体型硕大的烈犬,宫女们见之变色,纷纷驻足,不敢贸然行动。相宜摸摸狗头,撇撇嘴说:“你们放心走,它很乖,从不咬人的。”


    若非听闻过薛柔曾指使这大狗,把过去的太子,当朝的皇帝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事迹,宫女们当真要被这小娃娃骗了过去。


    相宜人小鬼大,看出宫女们的疑心,吁叹一声,不情不愿将狗链子交给身边的嬷嬷,自个儿则留意到宫女们手里捧的衣饰,仰头好奇道:“这是给柔姨母的吗?真好看!”


    这时,四庆迎出来,相宜便跟上四庆,喋喋问个不休。四庆耐心道:“那是凤冠凤袍,过完年,你柔姨母就要……”“成婚”二字实在说不出口,幸而游廊行尽,主殿矗立眼前,四庆掀起门帘,让进相宜。


    屋里地上井然有序站了一排人,一水的宫装,正垂眼静候薛柔接收衣饰。薛柔不想张嘴,单以眼色示意三喜收好。


    待宫女们鱼贯离开,相宜才走近薛柔,目见她惨淡的颜色之际,惊得瞠目结舌:“姨母你、你怎么了,怎么脸比晚上的月亮还白呢?”


    一旁的贝贝久违得见旧主,激动得两只前蹄子离地,呜呜哼唧着,差点把嬷嬷拽跌倒。四庆及时出手帮忙安抚住。


    “姨母没事。倒是你,外面风大,一路顶风过来,脸都吹红了,姨母这里有现成的牛乳茶,你快吃一盏,驱驱寒气吧。”语毕,三喜上好牛乳茶,热气袅袅,乳香四溢,一下勾起相宜肚子里的馋虫,坐在绣墩子上,一面捧杯品尝,一面匀出精神来关注妆台上的凤冠凤袍,眼放艳羡之光彩:“真漂亮,也就姨母才配得上穿戴了。”


    薛柔笑得很浅淡:“你想看姨母穿上身的话,姨母就试给你看。”


    相宜连连点头:“想看,特别想看!”


    旁听着,三喜四庆无言对视,均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怜惜。主动提出穿戴上身,殿下终究折在了那杀千刀的手里……也是,这且是殿下,意志坚定,如果换成别人,恐怕早早地便迷失在泥潭里,万念俱灰了。


    一身服饰,下午试给相宜看,晚上试给岑熠看,物尽其用,两不耽误;只是换了人,盘旋于喉咙里的痒意不再安分守己,蔑视这具身躯所做的所有努力,闹得无法无天,令薛柔彻底破功,捂嘴咳嗽,不间断且势不可挡。


    那以金线勾勒的一段袖口,在岑熠手下不断紧缩,堆起层层皱褶。“来人,速传太医!”


    如昼般的灯火下,郑院判洗耳恭听皇帝跋扈的命令:“千年人参,万年灵芝,任凭何等稀世的药材,朕都能搜罗来。朕要薛柔安然如初。”


    他强词夺理,无理取闹,那又能怎么着,谁让他贵为皇帝呢。郑院判答应得很是勉强:“微臣……尽力而为。”


    岑熠立马驳回:“朕要的不是尽力而为,是万无一失。”


    他转眸向床上静悄悄的人影,又低头对着暗红了一小撮的衣襟,那是她歪在他怀里时,生吐出来的血,那会又腥又热,现在只剩下了腥。


    她呕出口的血凉了,那她的人呢,是冷是热?


    ……他不敢试探,他怕,怕重回十岁那年的那个冬夜,伸手摸到的是冷冰冰的手和脸,即便紧紧拥在怀里,亦温暖不了。


    郑院判硬着头皮称是,转头下去研究药方。


    一束束光亮穿透一盏盏灯罩子,先发散,后凝聚,投射在哪处,哪处就折出阴影。明暗、光影,微如唇齿,宏如血肉,相生相成,密不可分。


    岑熠认为,他和薛柔符合唇齿相依、血肉相连的规律,谁都离不开谁,所以他对晕厥不醒的她说,一遍遍地说:“朕不允许你有事,决不允许。”


    他总算离开了,如款款睁眼的薛柔所愿。


    其实,刚才郑院判和他的对话,她一字不漏收入耳内。发展到咳血的地步,她已时日无多,恍惚就像当初的母后,白天咳,晚上咳,咳到最后,死不瞑目。她终于要步母后的后尘了。


    暮气沉沉的她,久违地感受到一丝快意。


    应召,南疆巫医前往上书房回话,却在见到两眼赤红、眼中带泪的皇帝后,惊骇不已,下意识扭头望窗外,遥见一斜残月浮于夜天。


    这等失态的皇帝陛下,莫非是情蛊又发作了?巫医暗自揣测,不敢莽撞行动,小心翼翼询问:“皇帝陛下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告诉朕,如何能让一个垂死之人起死回生。”


    听他吐字连贯,不起蛊毒发作时欲生欲死的模样,巫医放了心;又对他的问题稍加思忖,大致明晰,便拱手道:“如果皇帝陛下是指公主殿下的话,有一险招或可一试,只是……这办法是古书上记载的,没几个人试过,究竟效果如何,草民不敢妄下定论。”


    “说,什么办法。”但凡有一丝挽救她的希望,无论何其凶险,他都甘愿尝试。


    觑他这副为爱疯魔的样子,巫医既无奈又佩服,毫无保留道:“古法有云,情蛊本是阴阳共生之物,需以二人精血养之。若一方命悬一线,可借另一方心头热血,于月出之时喂入其口。心头血乃气血本源,能催蛊虫活性,蛊虫醒则生机续,此谓‘血哺蛊生’。”


    岑熠的指节在案几上叩出轻响,烛火在他赤红的眼底跳跃:“风险何在?”


    巫医脊背发紧,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与殿下以蛊相系,本就气血相通、痛痒共感。心头血需生取,那痛感……绝非寻常刀伤可比。古籍云‘取心头血一滴,如剜心半寸’,陛下承受此痛时,公主殿下那边必会同步感知。”他偷瞄了眼皇帝骤然绷紧的下颌,“以公主殿下如今的状况,若再受这裂心之痛,怕是……怕是会雪上加霜,稍有不慎便会气绝。”


    “还有呢?”岑熠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积雪。


    “再者,”巫医喉头哽了哽,“取血需精准,需在左胸下三寸,以特制银针刺入,分寸毫厘不能差。若是偏了位置,伤了心脉,陛下……陛下当场便会殒命。而情蛊同生共死,陛下若去,公主殿下.体内的蛊虫也会即刻枯萎,届时……”他没敢说下去,可那“同归于尽”的结局已明明白白悬在空气里。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岑熠盯着巫医,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却迟迟未发一言。巫医垂着头,能看见皇帝玄色龙袍的下摆,上面绣的金龙在灯火下明明暗暗,像极了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思。


    “退下吧。”良久,岑熠才哑着嗓子开口。


    巫医如蒙大赦,躬身退至殿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得脚步一顿,终究没敢回头,快步消失在长廊尽头。


    上书房的门从那天起便紧紧闭着。冯秀同几个内侍候在廊下,连呼吸都放轻了,谁都知道陛下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门之隔内,岑熠危坐,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奏折,却一眼未看。


    烛火燃了又灭,灭了又燃。窗外的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两天里,岑熠没合眼,也没怎么进食,眼底的红血丝蔓延开来,像蛛网似的缠满眼白。他想起薛柔试婚服时浅得可怜的笑意,想起她咳血时蜷缩的身子,想起她晕过去前望着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爱,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陛下,郑院判在殿外候着。”冯秀轻声细语道。


    岑熠挥手让他进来。郑院判捧着脉案,脸色比雪还白:“陛下,殿下脉象依旧微弱,昨夜又咳了数次,药汁喝进去便吐出来,臣……臣无能。”


    “药石无用?”


    郑院判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殿下忧思过甚,郁结于心,又外感风寒,已伤及肺腑根本。臣用了参汤吊着元气,可……可终究是杯水车薪。”


    岑熠没再问,颔首示意他退下,屋内又恢复了死寂。


    第三日清晨,岑熠推开书房门,寒气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觉,径直往薛柔的寝殿走去。


    寝殿外,三喜正红着眼圈跟四庆低声说着什么,见皇帝过来,慌忙行礼。岑熠摆摆手,刚要进门,眼梢余光瞥见四庆手里攥着块帕子,帕角隐隐透着暗红。


    “那是什么?”他忽然开口。


    四庆身子一颤,慌忙将帕子往身后藏,嗫嚅道:“没、没什么,是奴婢不小心弄脏的。”


    岑熠简言意骇道:“拿过来。”


    四庆不敢违逆,颤抖着将帕子递上去。那是块素白的锦帕,上面印着半干的血迹,血渍边缘已经发黑,像是在无声诉说着昨夜的煎熬,同时仿佛渗进了他的皮肉,顺着血管一路烧到心脏。


    “她咳了半夜?”他哑声问。


    三喜红着眼点头:“奴婢们想请太医,殿下却不让,说不想惊动人……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岑熠没再说话,推门进了寝殿。薛柔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呼吸微弱得好似断绝了。他在床边站了许久,伸手想去碰她的脸颊,指尖骤然于半空中停住,又猛地缩回——他怕,怕一碰就碎了。


    “不……”他低低地呢喃,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不能让你走……绝不。”


    他转身大步离去,对候在外面的冯秀道:“传南疆巫医到书房。”


    冯秀愣了一下,见皇帝眼神决绝,不敢多问,慌忙应声而去。


    三喜和四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惶,她们不知内情,但总有种直觉,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召见巫医,大抵和薛柔有关。


    第82章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照进寝殿,落在薛柔沉睡的脸上,却暖不透那层深入骨髓的寒凉。而在另一处宫殿,岑熠正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眼底的红血丝,指尖轻轻抚过心跳的位置。


    那里,将是银针刺入的地方。


    古籍说“如剜心半寸”,他不怕疼。他怕的是,疼过之后,还是留不住她。但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试。


    “薛柔,”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轻声说,“朕一定不会叫你死。”


    夜幕四合,天边升起一钩残月,清辉透过云层洒在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泛着清冷的光。


    南疆巫医手捧银针和玉碗,站在寝殿外,手心全是冷汗。宫人们屏住呼吸,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什么。


    岑熠换了身素色常服,步步而来,步调缓慢,却异常坚定。他知道今夜之后,要么是两人同生,要么是两人同死。


    推开寝殿的门,薛柔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薄弱。他在床边坐下,包裹住她蜷缩着的、枯枝般的手,给足她安全感,试图安抚她所有的不安定。


    “别怕,”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很快就好了。”


    窗外,月光普照,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重叠,难分彼此。


    巫医进来,躬身行礼:“陛下,时辰到了。”


    岑熠抬头望过眼月影,又低头扫过床上的薛柔,缓缓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扯开衣襟。


    银针刺入皮肉的瞬间,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剧痛顺着血管蔓延开来,似是有无数把小刀在心里搅动,疼得他重心不稳,几度踉跄。而床上之人猛地蹙紧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手指骤缩,与身下的锦被绞在一块。


    共感的疼痛,如期而至。


    岑熠咬着牙,眼看巫医将鲜红的心头血接入玉碗,血珠滴落在玉碗里,滴滴答答,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诡异。


    薛柔之痛,以情蛊为渠道,传递给他;双倍的锥心之痛,侵略着每一个毛孔,可他不能停。


    待血量足够,巫医手忙脚乱地以勺子挖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送至薛柔唇边。血珠顺着她的唇角滑行,垂直坠下,于被面上绽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看着她苍白的唇沾染上血色,看着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岑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拜托,一定要活下去。


    “陛下!”忽然一声,惊得渐渐朦胧的视线一震,岑熠摇摇头,强迫罢工的神智堪堪活跃起来,侧视巫医,瞧见他惊慌失措的面孔,听见他颤儿哆嗦的话语:“这血一直喂不进去,公主殿下……她、她不肯喝……”


    薛柔意识不清,然仍在抗拒着和岑熠沾边的东西。她的确恨他,恨得没有一丝杂质。


    “果然,你对朕一丝情意都没有……”连骗都不屑骗他一次。岑熠喃喃自语着。一时,犹有一股洪流冲入心房,整颗心随着湍急的水流沉沉浮浮。心口在作痛,空前地痛,痛到他呼吸不畅、头昏眼花。


    “是你在痛吗?还是……”他凝望着她,她关着眼帘,眼里再也倒映不出他的脸,“还是只有朕在生不如死?”


    密云自远方爬过来,似一只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即将年关前的弯月吞蚀;那月是否畏惧未可知,远在俗世凡尘的巫医却观之心惊肉跳,疾呼:“没有月亮,前功尽弃,得抓紧了!”


    “前功尽弃”四字振聋发聩,岑熠自窒息感中抽离出来,伸手朝巫医取来血碗,跪伏在病榻前,竭力平稳着手,将药引子喂到薛柔唇边,说:“张嘴,喝下去。听见了吗?朕命你张嘴。”


    良久,稠浓的血依旧无处可去。


    “你再不知好歹,朕就砍了薛通,剐了崔介。”岑熠的喉结不断滚动着,“朕不会再手下留情。听到了没?朕不会再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她把那两个人看得比她自己的命都重要,正是因为他们,她丢弃尊严,一次又一次地任他宰割。过去管用,这回也一定管用!


    遗憾的是,那眉眼,那鼻唇,照旧冷清——薛柔无动于衷。他引以为傲的算无遗策的本事,沦为一把废铁,一无是处。


    “你是不是觉得朕在吓唬你,所以你才敢在朕面前任意妄为?”托着碗底的手一再收紧,大有把碗捏碎的派头,巫医一应见证,生恐这珍贵的药引子泼洒了,忙忙出声:“请陛下冷静!”又慌中生智,出谋划策:“实在不行,就换个人来喂吧!”病人紧闭唇


    口,摆明了抵触皇帝,兴许换个平素信任的人过来,便柳暗花明了。


    巫医隐匿下来的后文,岑熠何尝不知,只是他开不了这个口——她交心的人,甘愿为其生为其死的人,纵览皇宫,但那一个:姓崔,名介,字明夷。


    “……非得他来,你才肯活么?”岑熠忽然笑了,“你就那么爱他吗?……你怎么就爱惨了他?”面部向上的纹路一点点拉下来,“一直离不开你的,是朕。薛柔,你赢了。”


    言下,叫人:“速把崔介找来。”


    不到一炷香,崔介现身,顾不得揪起皇帝的衣领,质问他对薛柔做了什么,而急忙抓起那腥味四散的碗,跻身近榻,舀起血水,递往她唇畔:“公主,是臣,臣来迟了。”


    这时候的薛柔,居然毫无偏私之心,刚刚如何回应岑熠的,现在便如何回应崔介。


    “公主!”崔介心急如焚,一再尝试喂她,到底不见奏效。


    她的一视同仁,引得席地蹲坐的岑熠吃吃发笑。


    “笑什么?你这无耻之徒!”崔介横眉冷对,怒骂。


    岑熠感觉得到,心脏在痛楚的持续围攻下,不可遏止地呈现颓势:心跳趋于平缓,逼近死寂。他和她,大概熬不过今夜了。


    便在这死前的平静下,脑海里密密麻麻长满了她的一颦一笑。也罢,能同她携手共赴黄泉,何不算一桩幸事呢。


    “朕笑,原来在她心里,你也没比朕强多少。”将死之际,岑熠不介意对这情敌坦诚一次,“你和朕,是一样的——一样地不得她的真心。”


    真正令崔介绝望的,并非岑熠所言,他不得她之真心,而是他对她生命的消逝,束手无策。“公主,臣求你,求你振作起来,求你醒过来……”


    巫医望着玉碗里渐渐凝住的血珠,忽然狠狠一拍大腿,急切道:“有了!古书载‘血脉相融,需借气引’,可用口哺之!”


    崔介猛地抬头,黑压压的眼渐渐增添了别的颜色。他看了眼榻上薛柔紧抿的唇,又扫过岑熠惨白如纸的脸,喉结滚动间,眼底的色调迅猛扩张——那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公主,恕臣冒犯了!”


    一语未尽,他已轻托薛柔后颈,右手拇指正欲撬开她牙关,岑熠却像被沸水烫过一般骤然弹起,胸口的伤口被牵扯得血花四溅,但他不管,单呵斥:“给朕放开!”


    崔介被他眼中的疯狂惊得一滞,一时不防,碗便被他一手夺了去。


    “谁也别想碰她!”岑熠笑得古怪,“便是喂药……也只能是朕!”


    他仰头含了一大口心头血,腥甜的铁味瞬间灌满口腔。崔介怒吼着要去拉他,却被巫医用力拖住——任凭是谁,巫医只祈望尽快喂完,可别再节外生枝了。


    岑熠俯身时,动作竟异常轻柔:他先用指腹擦去薛柔唇角的血渍,随即轻轻覆上她的唇,那不是掠夺式的吻,更像濒死之人的托孤;他撬开她牙关的力道极轻,将温热的血一点点渡过去,舌尖甚至能触到她齿间淡淡的药苦。


    薛柔的喉间本能地瑟缩,却在情蛊的牵引下,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对……咽下去……”岑熠抵着她的唇呢喃,又含了第二口血渡过去。他能感觉到她的抗拒,那微末的颤抖顺着唇齿传来,像羽毛搔刮着心尖最软的地方。


    第三口血渡完,碗内已空。岑熠抬起头时,额头抵着她的额角,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处,带着同样的血腥味。薛柔的睫毛颤了颤,唇角还沾着未擦净的血珠,脸色神奇地比先前多了丝活气。


    “成了……”巫医瘫坐在地,望着那撇没入云层的残月,声音里尽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庆幸。


    岑熠更没好到哪里去,摇摇坠于床边。


    “薛柔……”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胶着在她脸上,“你说过……朕不配谈情说爱。”他的视线逐渐婆娑,却仍执拗地望着她,说:“那你醒过来……醒过来告诉朕……什么是情爱……又该如何爱你……”


    “陛下!”冯秀带着太医匆匆赶来,见此情景惊呼出声。


    身体倒下的前一刻,岑熠摸索着抓住薛柔的手,将其按在自己胸口,那里伤口滚烫,心跳微弱,却在情蛊的联结下,与她胸腔里的搏动渐渐归于一致。


    “等你……”这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两个字。


    榻上的人忽然蹙紧眉头,喉间溢出一声低吟,然仅仅一声,再无声息。


    望着昏迷的两人,崔介转身出门,屋子里乱成一片,无人在意他隐入苍茫夜色的背影。


    巫医忙着给岑熠包扎伤口;郑院判则哆嗦着给薛柔诊脉,当指腹触到那堪堪有力的脉搏时,老泪霎时淌了下来。


    活了。


    都活了。


    第83章


    薛柔在一个万里无云的中午苏醒,三喜就在床边守候,寸步不离。


    “呀!殿下您醒了?您肯定很渴吧,奴婢给您倒水去!”三喜掩饰不住惊喜,忙忙张罗着倒好水,不冷不热,正宜入口。


    抿几口水,干涸的喉嗓渐渐被滋润开来,薛柔半闭着眼躲避醒目的阳光,缓缓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混沌不明,唯一清晰的是一个声音:“那你醒过来,告诉朕,什么是情爱,又该如何爱你。”一个“朕”,说话者的身份水落石出。


    她都快死了,他还是阴魂不散,扰得她魂魄不安。真是可恶。


    三喜说:“您这一觉睡了好久呢,大后天就是除夕了,这两天宫里各处张灯结彩,偏逢您……年都不像年了。”


    虽然太医日日前来请脉,并且告知薛柔的生命体征日益强劲,年前肯定能苏醒,但三喜她们就是忍不住伤悲,背过人不知哭了多少回,这不四庆才顶着两只桃子似的眼回屋热敷消肿了,方才错过这天大的喜讯。


    “又是一年了啊……”薛柔状若失神,沉吟着。


    “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呢……”三喜跟着抒发一段哀戚之情,“连以前宫里最小的四庆,过完年也十八岁了。”


    四庆比薛柔小一岁,生日也挨着,而父皇去世那年,四庆不过才十六岁而已。两年了,那时的一幕幕历历在目,时刻提醒着薛柔千万不可释怀。悲上心头,喉间又爆发一阵痒意,薛柔捂嘴咳起来。


    三喜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子,好端端的,缅怀哪门子往事呢,真真儿越大越傻,净干些口没遮拦的事!懊悔完,急上前扶薛柔坐起来,捋着她骨瘦如柴的脊背顺气,期间差其他人去太医院,但被她出声拦住:“不要去……我谁都不想见……”


    一旦惊动太医,那他也得了消息……她不想见他。


    “这怎么能行呢!”短短一阵,她又是气喘又是咳嗽,嗽音一下比一下大,听得出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震得连脸带耳通红,三喜万分心疼,恨不是出在自己身上,于是执意打发人往太医院了。


    死未能如意,现在吩咐的话也不能如意了,薛柔一时来气,铆足劲推开三喜,攥着心口气喘吁吁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三喜跪下来,泪流满面道:“奴婢懂,懂您不愿意惊了人,不愿意被皇帝知道您已醒了,奴婢都懂!”三喜抹了把泪,“这点您放心,皇帝受了重创,一时半会醒不来……所以,您没必要委屈自己!”


    为救薛柔,岑熠承受了双份的痛楚,伤势远比她严峻,那巫医只反复强调,有情蛊在,他一定会清醒,却不敢断言几时清醒。


    断断续续的气音慢慢归于沉静。薛柔恍惚开口:“重创……?”


    她昏迷太久,完全与世隔绝,如今迷茫无措,三喜于心不忍,一五一十把那晚发生的倾囊相告。


    回复三喜的是令人耳鸣的静谧。


    那一篇话里的每个字,化身为毒针,一根根扎进太阳穴里,凝滞了本能的呼吸。


    “心头血”“生取”“共感之痛”……这些字眼在她脑海里盘旋,搅得混沌的记


    忆渐渐清澈,她想起昏迷前那阵撕心裂肺的疼,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重拼。原来那不是咳疾所致,而是他在剜心取血时的共感。


    喉间又泛起熟悉的腥甜,薛柔忙用帕子捂住嘴,指腹触及微凉的布料,耳边蓦然跳动着三喜关于那晚他以口渡药引子的描述,随之眼前开始闪动一个个片段,它们拼凑,联结,最后在神识里流转,竟让她身临其境,再度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那饱含铁腥味的暖意,而且不止一次。


    太医匆匆来临,事无巨细地嘱咐过,三喜一一记着,薛柔呢,望着窗牖发呆;阳光钻入雕花窗格淌在她脸上,橙黄的光辉下,那双总是带着倔强的眼睛,此刻隐约蒙着层化不开的雾。


    薛柔决定善待自己,她不再拒绝喝药,却拒绝见任何人。白日里就坐在窗边,看屋檐上的鸟雀尖嘴清理羽衣,看宫人们踩着梯子往廊下挂红灯笼,看小太监们抱着成堆的爆竹往库房搬……


    除夕将近的喜庆,像隔着层琉璃罩子,看得见摸不着,连带着那喧闹声都显得遥远。


    夜里薛柔老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总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有时是岑熠当太子时的声音,蕴含少年人的青涩:“只要妹妹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的。”有时则是他龙袍加身后的语调,低沉里裹着偏执:“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最清晰的还属梦里那句,虚无缥缈:“你醒过来,告诉朕,什么是情爱……”


    每次从梦中惊醒,她都要摸向自己的心口,情蛊还在,像条蛰伏的小蛇,偶尔会轻轻蠕动一下,带来微弱的悸动。她知道,那是岑熠的心跳,他还活着,用他的心头血换来了她的生机。但那里也窝着恨——恨他恩将仇报,夺薛家江山;恨他囚禁自己、无休止地折磨自己。


    “什么是情爱?”她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冷笑,隔空回答他的疑问,“你不配知道。


    静养至除夕这日,身体见好,体力一上来,薛柔有些憋不住,提出要出去走走。三喜又惊又喜,忙取来厚厚的狐裘给她披上,连帽子都系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睛。


    廊下的红灯笼早已挂满,风吹过时,穗子簌簌作响,映得青石地板上泛着层淡淡的红。


    宫人们见了她,不约而同展露惊讶,纷纷垂头行礼,黏在地上的眼神里藏着探究。


    薛柔目不斜视地前行,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御花园的月亮门,走过东湖结冰的水面,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兰台外,前方的禁军足足比往常多了三倍有余,真可谓四方牢笼,插翅难飞。


    见她过来,一个禁军拱手低头道:“没有陛下的许可,任何人不能出入。殿下请回吧。”


    是了,打从上次因为崔介的两样物品和他闹翻后,他便铁面无情,封死了兰台,不遗余力地防止她和崔介旧情复燃。


    “我只是路过罢了。”薛柔面无表情,心如止水,转身行远。


    她没说谎,因为即便叫她进入,直面崔介,她亦无话可说,一来不知怎么交代那两样信物焚为灰烬的事实,二来无法面对那夜他亲眼见证岑熠口对口喂她的窘迫与羞耻。


    天色尚早,薛柔没有回去的意思,继续逛啊逛,猝不及防置身于上书房几步之遥外。此处的守卫堪比兰台,密不透风,禁军们个个儿神色紧绷,大抵是为那个总是桀骜自负的帝王,此时正像她前些日子那样,在病榻上昏昏沉沉,清醒无期而忧心吧。


    该转身就走的,怎奈脚步像被钉住了似的,怎么也挪不动。


    望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薛柔不由自主想象着里面的情景: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昏睡中被噩梦纠缠?是不是也会在醒来时,因为情蛊的牵引,感受到她此刻的心烦意乱?


    “公主,”身后传来三喜试探的声音,“天儿冷,咱们要不回去吧?”


    薛柔点点头,及欲转身,忽然觉得后颈一暖,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裹了上来。紧接着,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背后环住了她,将她牢牢锁在怀里。那怀抱夹有熟悉的龙涎香,以及浓郁的药味。贴在背后的胸膛,起伏有些急促,显然耗费了不少力气。


    “薛柔。”那人的声音沙哑,却吐字分明,“你的命,朕救回来了。”旋即,有什么东西埋入了颈窝,徐徐缕缕出着热气——是他的脸,“朕,做到了。”


    薛柔浑身一僵,登时抓紧狐裘的衣襟。身后的人仍在微微颤抖,她能透过衣物感受到他胸口所缠绕的,一圈又一圈凹凸不平的纱布,兼而急促且有力的心跳。


    他醒了,在除夕这天,在她鬼使神差走到这里的时候。


    第84章


    风雪悄然又起,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冰凉刺骨,然则被他抱着的地方,如火燎般炙热。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和自己咬牙切齿的警告:“放开。”


    岑熠不理会,胳膊圈得更紧,像是怕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不放。”他的音量不大不小,刚好够彼此听清楚,“朕差点就失去你了……朕,再也不放了。”


    薛柔突然笑出声来:“是啊,你从来都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我何必跟你多费口舌争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他血脉里流淌了二十多年的劣根性,是除不掉的。他依然是个无耻之徒。


    她对岑熠的仅有的一次柔顺后,便咳中带血,性命垂危;那个月影满屋的夜晚,他和她,同死亡的距离,触手可及,后来的死里逃生又多么艰辛不易,他永世难忘。


    “……朕放!”岑熠倏然松解禁锢,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手握她的手,俯视的眼里遍布不安与乞求,“朕听你的放开了,你别不理睬朕……别不理睬朕,好不好?”


    他自来杀伐果断,言简意赅,从不说重复的话,可他刚刚反复强调“别不理睬朕”,想来是出自真心地畏惧了。


    薛柔觉得他在胡搅蛮缠,她生平顶顶厌恶别人对她痴缠不休,何况对象是他,遂立马举起胳膊,冷眼对待他扣住手腕的动作:“松手,你弄疼我了。”


    “朕如果松了,你会离开朕吗?”岑熠驱身,更逼近她,两人皆感受到了对方的呼吸。


    “我说你弄疼我了,你听不见是吗?”被他钳住的皮肤边缘,挤压开来一圈红色,薛柔攒眉,面露痛苦。


    岑熠收在眼底,立即打开手指,却不敢全展开,生恐她消失不见。


    “你看着朕,你告诉朕,你不会弃朕而去,你会长长久久地陪着朕。”她低垂眼皮,避开与他目光接触,他便单手抬高她的脸庞,让自己贪婪视线在她眼底,尽情晕染,“你别不说话,你要说,你不会抛弃朕,会一直在朕身边。”


    从他风起云涌的眼睛里,薛柔看见自己冷漠的面容:“我没有气力和你歇斯底里,所以,不要逼我。”


    岑熠的指尖还停留在下颌,那点温热竟烫得她偏过头去。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她脸上,她本就虚弱的身子骨经不住这冷,喉头忽然涌上一股子腥膻,忍不住侧过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细碎的咳嗽声在风雪里格外清晰,薛柔佝偻着身子,帕子捂在唇边。岑熠瞳孔骤缩,方才固执停留的手瞬间乱了阵脚,想去扶又怕碰坏了她,僵在半空不知去向。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他声音隐隐发颤,


    方才逼问时的强势荡然无存,只剩下溢于言表的恐慌,“是朕不好,朕不该逼你,你别吓朕……”


    薛柔咳得几乎喘不上气,但她执意挥开岑熠伸来的手,却连这点力气都耗尽了,身子一软便要往下倒。岑熠眼疾手快将她打横抱起,入手的重量轻得像一片羽毛,让他心口的慌乱更甚。


    “来人,快传太医!”他抱着薛柔大步往宫殿方向冲,风雪模糊了视线,然他不敢懈怠半分,步子快得似要飞起来。怀里的人还在低声咳嗽,气息拂过他颈侧,散发着浓浓的病气。


    雪势渐猛,岑熠怀里紧紧护着薛柔,生怕风雪冻着她,浑然不觉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那是前些日子为救薛柔,硬生生剜心取血留下的伤口,原就未愈,方才一番情绪激动再加上急跑,伤口早已挣裂开来。


    一股热流蔓延而下,很快浸湿了内里的中衣,岑熠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却仍然咬牙前进,直到抱着人冲进暖阁,将她小心放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床榻上,才踉跄着后退半步,扶着门框剧烈喘息。


    “陛下!”守在殿外的冯秀见他衣襟染血,吓得魂飞魄散,“您的伤……”


    “闭嘴!”岑熠低喝一声,指着床榻上脸色苍白的薛柔,“快去请太医!”


    冯秀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岑熠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血迹已经浸透了明黄的龙袍,甚至沾到了方才抱着薛柔的地方,在她的披风上洇开一小片暗红。他心里不是滋味,忙走到床边想去擦拭,但见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眸底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刚想开口,又被一阵咳嗽打断。


    岑熠忙按住她的肩膀:“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他声音放得极柔,适才的锋芒逼人仿佛从未存在过,单剩下小心翼翼的珍视。


    俄而,郑院判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见殿内情景也是一惊——一边是咳嗽不止的薛柔,一边是胸口流血不止的皇帝,这架势让他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见他迟疑,岑熠厉声道:“愣着干什么?先给她看!”


    “可陛下您的伤……”看着岑熠胸前不断扩大的血迹,郑院判忧心忡忡。那伤口本就凶险,照这般流血法怕是……


    “少废话!”岑熠猛地一拍桌子,胸口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愈发苍白,“先给她看!”


    郑院判不敢再争辩,连忙上前给薛柔诊脉。


    岑熠站在一旁,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对同样煎熬的自己视而不见。


    “她如何了?”见郑院判松开手,他忙追问。


    “万幸无大碍,”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微臣先开副方子稳住殿下的气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啊。”太医叹了口气,“殿下这病,三分在身,七分在心。若不能解开心结,再好的药也难根治。”


    岑熠沉默不语,目光于薛柔憔悴的面孔上徘徊。她又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愿理他。


    “陛下,该给您处理伤口了。”看薛柔情况暂时稳定,郑院判连忙提醒。龙袍已经被血浸透,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事。


    岑熠点点头,转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任由剪子割开已同皮肤黏在一块的衣料子,由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天光之下。


    郑院判一面清理伤口一面忍不住念叨:“陛下,您这伤口本就未愈,不好如此动怒奔波的呀……这要是再伤及心脉,可如何是好?”


    岑熠一声不吭,见状,郑院判也不再多言,专心处理伤口。期间患处十分不省心,持续作痛,然相较于此,榻上的薛柔一个正眼也未曾给予他的现状,更令他惴惴不安。


    包扎好伤口,郑院判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当然,岑熠听而不闻,郑院判识趣退下,给腾二人地方。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缓了好一会儿,岑熠撑着椅子站起身,一步步挪到床边。


    薛柔瞑目,吐息轻悄,似乎睡着了。他轻轻靠床坐下,伸出手欲碰她的脸颊,却怕惊扰了她,指尖悬空良久,终究只是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他紧紧包起她冰凉瘦弱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是朕不对,不该逼你的。朕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怕极了她明明躺在眼前,不论他如何喊她,却只字不语的样子;怕极了她的体温在掌下流失,最后走向多年前那个半夜,他抱着母亲冰冷僵硬的胳膊等待天明的结局……


    “薛柔,薛柔……”岑熠摩挲着她的指尖,声音里裹挟着脆弱,一触即碎,“你要打要骂都好,只别不理朕,别离开朕……朕不能没有你。”


    他说了很多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直到嗓子干涩发疼才停下来。


    注视着帐子下那恬静的睡颜,他心里那份患得患失的情愫堪堪安生下来。


    窗外的风雪渐渐停息,天色黑透了。


    当心着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岑熠退出门外,入浴房迅速清洁完毕,马不停蹄地赶回,依着床榻打好地铺,打算今晚就守在这里。


    夜深了,屋内只留了一盏宫灯,昏黄的光影下,薛柔慢慢睁眼。其实她一直清楚,他那些胡言乱语亦听得字字真切。深剖内心,除却鄙夷唾弃,还有别的情绪,究竟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但实实在在让她心神不宁。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尝试忽略那个多余的人。奈何越是想睡,脑子就越清醒,耳边总能听到那道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或许一个时辰,或许更久,她委实辗转难眠,而身子光卧在一面,难眠酸麻,不得已翻了个身,准备换个姿势,冷不防对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岑熠不知何时站在了床边,正直勾勾盯着她。


    薛柔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得尖叫出声:“你这个疯子,你离我远点!”


    寂静的夜里,响彻惊叫,一晚警醒的三喜四庆,不顾三七二一闯将进来,只见星点灯火的点缀下,岑熠半跪在床前,手攀上薛柔的手腕子,然后把指节一点点挤入她的指缝里,同她十指相扣;侧面示人的脸面,高低起伏,恰到好处;就这么微微仰头,嘴里说着:“没有你,朕睡不着。因此,别赶朕走,好不好?”


    疯了……这皇帝简直是疯了!


    第85章


    正月前半段,岑熠荒废朝政,昼夜赖在薛柔身边,美其名曰照料她的病;正月后半段,几个重臣看不下去,几番联合奏请皇帝回归政务,迫于无奈,他恢复每日早朝,不过对她放松警惕,那是空谈,他直接命人将书房挪到了她的住处,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办公,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到他手里,一概不作数。


    一整个正月,薛柔吃不好睡不好,备受煎熬,度日如年,才养起来的丁点肉,又消减了下去,愁煞人也。


    好不容易寻见个岑熠不在的空子,三喜凑上来出点子:“之前那位不是说,等您醒过来,要您教他什么是情爱吗?不妨抓住这个机会,您发挥发挥?”


    薛柔发自内心反感和他相处,漫说教他那些有的没的,便是权宜之计,也迈不出那一步,当机立断否决。


    打量着她弱柳扶风的身材,三喜愁上眉梢:“那总得想个办法吧,再这样消耗下去,您受不起的。”


    对待岑熠的加倍癫狂,薛柔一开始是又怕又气,磨到现今,独独剩下了无可奈何。撵不起,躲不起,她想,干脆破罐子破摔得了,他爱怎么着怎么着。于是乎,二月份里,她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谁知,还是触着了他敏感的神经。


    一日晚饭后,他没照常去书案前理会政事,而是以身挡住她回床榻的去路,嘴角勾起,眉眼却压低,说不出的悚然:“你之前说不想成婚,朕应了。又说不想朕挨着床榻睡,你会失眠,朕也依了。可为何,朕就近在你眼前,你偏偏不睬朕,不理朕,把朕当空气?朕,朕……朕明明都在为你考虑了,你为何……”


    “你起开。”薛柔冷淡打断他。他这个人行事极端,极度不受控,和他较真,无异于自找罪受,她看透了,决定冷处理。


    “除非你向朕保证,你之前的冷漠都是假装的,从即刻起,你不会再忽视朕,会像朕在意你一样在意朕,否则,朕不让。”岑熠习惯性地擒住她的手腕,好似切实地抓在手里,她就甩不掉他了。


    薛柔试着抽了抽,果然,难以松动,不由深深皱眉道:“那你是否记得,我不喜你动辄动手动脚?”


    她反复表示过,他悉数抛之脑后。


    “朕已经很克制了,不是吗?”他本应以吻击溃她无情的面具的,但他没有,只因她说厌恶,“难道这都不值得你动容吗?”


    薛柔知道他的意思,心湖猛地砸入一个巨石,搅乱了一派平静,她嗤笑道:“我是个病人,你还想做什么禽兽之举?像上次一样把我按在堆满奏折的桌子上肆意发泄吗?”


    那天,她偏脸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一分不差地感受身下如天崩地裂的进犯,疼到了骨子里;她哭了的,他却不闻不问,只顾他自己快活。试问这样差劲的人,有什么资格堵着路质问她,为何无视他?又有什么脸面要求她,将在乎的情感倾注于他?


    岑熠张口就来:“难不成你要朕接受你为一个外人四处奔忙,又跑来逼问朕吗?你明知朕眼里不揉沙子,你还一再刺激朕……薛柔,你多看看朕,又会如何?”


    前半截且理直气壮,后半截俨然变成了乞求。他求她,多看看他。


    薛柔隐忍着和他大吵一架的怒气,道:“你没日没夜在我面前杵着,我纵是烦你,也躲不开你的影子。还不够吗?”


    “不够!”岑熠气性上来,更进一步,攥住她的肩膀,“朕追求的是你自己主动地、积极地向关注朕,不是朕一味强求,到头来却像个乞丐一样,连你半分真情实感都讨不来……你懂不懂?”


    薛柔斜视肩上牢固的枷锁,默默安慰自己没必要跟一个疯子辩论呐喊,便冷冷道:“你不是乞丐,乞丐没有强取豪夺的癖好。你是强盗,不折不扣,彻头彻尾。”


    “或许朕以前是你口中的强盗,但——”岑熠弯折腰背,和她的视线齐平,“朕可以为了你改变的,前提是你心里眼里只有朕,哪怕一时没有,以后也会有,一定会有。”


    对面的一双目,横亘着一条条细细的红血丝,每条红血丝皆释放着穷途末路的意味,睹之骇然。


    “倘若我的心里眼里,一定没有你的位置呢?”太张狂了,薛柔忍不住显露挑衅,“你会怎样?恼羞成怒,故技重施,将我幽闭,折我羽翼,看我堕落。对吗?”


    过去的绝望,化为千斤重担,碾在紧绷到无可转圜的神经上,令岑熠低吼出声:“不!朕不会的!”以她心死而身死为代价的妥协,他绝无法容忍第二次。


    “既然你不会,”薛柔扫视双肩的重物,“那就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回溯记忆,同样的词语,依然是他们二人的对峙,而今地位反转,从居于劣势的薛柔口中吐了出来,当今的岑熠,过去的薛怀义,赫然成为那个站在分岔路口做出抉择的人。


    岑熠默念着“诚意”二字,牙关与眉毛同步,堪堪压至极限。他解开铸在她身上的锁,后退一步。


    两边肩膀隐隐酸胀,薛柔慢慢活动着,一面去床边坐定,好一阵不搭理他。岑熠则垂手垂眸,维持原样,似一座冬夜的黑山。


    “……这里我住着不习惯,”他不来找麻烦,薛柔松了口气,借机组织语言,“听说承乾宫快修好了,明早我就搬过去了。”以“了”结尾,并非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他。


    黯然直立的帝王,出于本能道:“朕不同意。”


    薛柔翻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搞清楚,我没有跟你商量,当然轮不到你同意与否。”


    “朕说,朕不同意。”他步步紧逼,她懒怠多话,索性扭身卧到床里,吐字轻飘飘,而用意深沉:“我咳嗽的毛病,缠绵日久,最见不得受气,你掂量着办吧。”反正已和承乾宫那头提前打好招呼,定好明日搬入,她意已决。


    影子定格于床外,往她薄薄的背上投下歪歪斜斜的阴影。“你几时学会了先斩后奏?”


    薛柔如实道:“不是学,是我本来就会。”


    “……呵。”他短笑一声,“你搬了,可以别疏远朕了吗?”不要忽视他,不要疏远他,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薛柔却不再理他,放任暗含恳切的尾音坠落,淡化,消散。


    “可以吗?”他不依不饶,语气竟有些哀婉,“朕闲了想去你那吃杯茶,再瞧瞧令仪,可以吗?”


    偏偏提起那孩子,唤起那段快淡忘的耻辱。薛柔暗暗握拳,果断道:“不可以,我不欢迎你。”


    这一晚,岑熠在书案前正襟危坐,薛柔亦心事重重,更长梦短。


    第86章


    翌日清早,一个接一个的宫人来往于乾清宫与承乾宫之间的宫道上,个个儿两手满满,直至正午时分方才停歇。


    “他们倒腾了半晌,您就站了半晌,看着也累……”宫里放饭,宫人们交替着去吃饭了,是以宫道上很松闲,冯秀的心可松闲不下来,一面偷瞄前面高高伫立的帝王,一面斟酌着规劝,“伤筋动骨且一百天,何况您伤在心口上……陛下,回去吧!”


    其实,这半天冯秀劝了几回,回回都以没有回应收场,老实说,适才那次苦劝,他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正暗暗叹气呢,迎着脑门飞来一个声音:“你说,要怎么做,她才愿意多看朕一眼。”


    冯秀受宠若惊,忙忙凑上去堆笑道:“陛下,您智勇双全,奴才自知几斤几两,万万不敢在您面前胡言乱语……”


    “朕不治你的罪,你尽管说。”堂堂皇帝,过问一个太监的意思,传到朝野,成何体统,但现在的岑熠,十分迷茫,纵然病急乱投医,他也不介意听一听怎么个乱法儿,兴许有用呢。


    即使有这金口玉言,冯秀还是犹犹豫豫,毕竟皇帝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万一哪句话不对付,小命儿难保啊!


    “怎么,你现在也有胆子忤逆朕了?”岑熠一个斜眼,冯秀如芒在背,不敢废话,低下头来答话:“奴才想,天底下哄人的路数百变不离其宗,都是投其所好,陛下不妨照着殿下的喜好,做一做文章,如果语气神态再软和圆融些,那就再妙不过了……”


    冯秀私以为,照皇帝那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做派,漫说是一个弱女子,便是那文武大臣们,您不也被摆布得够呛,也亏得是他雷霆手段,狠辣果决,镇得住是非口舌,若不然,朝野必当怨声载道。如今人受不了了,他倒觉出些悔意,欲缓和关系,首先唯我独尊的想法就得改。


    “投其所好……”岑熠听在耳中,念在心上,慢慢转身回宫。


    一日夜,主仆仨人围着炕桌坐好,三喜四庆坐一边,两人翻花绳玩;衣裳都穿得薄,因为新修的承乾宫,大有进步,按乾清宫的待遇,铺了地龙,一烧起来,温暖如春,穿厚衣裳又累赘又出汗。


    三喜起手,四庆接招,重复几个回合,又轮到四庆,她略一思量,便拨弄交错的红绳,翻出个“蛛网”的样式来,后又递给三喜。三喜撇撇嘴,摊手道:“你是翻花绳的高手,我从小学到大,还是手笨,玩不过你。我不玩了。”


    四庆收了花绳,打趣:“你是耍赖皮的高手,我们大家全不如你。”


    三喜笑骂:“你这死丫头,跟谁学的刁钻古怪……”玩笑到一半,四庆忽然指着窗子说:“外面灯在晃,有人来了。”


    薛柔原本观望她们俩打闹,闻听此言,转眼去瞧,却见灯辉月影


    下,有一个笔挺的身影,待走近些,那冷厉分明的脸部轮廓,豁然清明——那阴魂不散的,又来了。


    “快把门关上。”薛柔没了好颜色。


    四庆在边沿盘腿而坐,下地方便,立时趿着鞋冲去门口,手指刚抓住门框,迎面挺进一面玄青色高墙,举目一看,一对寒星般的眼珠子睥睨下来。四庆慌了神,横在来路上的胳膊忘了收敛,整个人呆傻住。


    “四庆姑娘,你别挡道啊!”冯秀眼疾手快,见缝插针,趁皇帝未动怒前扯走四庆。


    闻得冯秀的声儿,三喜一肚子霉头,抿嘴下地,于一旁侍立。薛柔更是大为扫兴,直接烦形于色,轻挑眼帘,斜觑那不速之客:“大晚上的,你有事么?”


    口头上这么问,心里早断定他无甚紧要事,非露个面,指定又为寻晦气来的,便鄙夷十分。


    话音一落,一片锦缎搭在矮几外沿,其下探出只手,有目的地伸向薛柔的手。“快到你的生辰了,你今年还未裁一件新衣,朕命人依你的尺寸,你素日的偏好,做了几套春衣,你看看,喜不喜欢。”


    完了,几个宫女近前,薛柔随意扫一眼,见她们手里托举着的,均是颜色鲜艳、样式繁琐的衣裳,符合从前她的眼光。但,今非昔比,那样繁复夺目的衣衫,她已无感了。


    “我不喜欢,也不需要,你拿回去好了。”她撤走搁在矮几面上的手,恰好叫他扑了个空。冷眼看他停滞着的手,再看他显出落寞来的双目,莫名萌生起一丝报复性的快意。


    “你都没看,怎么知道不喜欢?”岑熠端起孤零零的手,垂于身侧,“朕记得,你每年的衣裳,全是这些款式的。朕过目不忘,不会出错的。”


    花在关注她这件事上的时间,占据了他现有人生的一大半,他焉会对她的喜好朦胧不定?


    薛柔尽可能平心静气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总不可能一成不变的。”


    假设她表情横眉竖眼,讲话夹枪带棒,或可认为她在故意赌气,是心口不一,偏偏她和声和气,断绝了自欺欺人的可能性。一时,岑熠理屈词穷,一颗心无处安放,竟连呼吸都多余起来。


    薛柔才不情愿和他僵着,下逐客令:“时辰挺晚了,我要休息了,慢走不送。”


    看阵仗像是表歉疚的,一张嘴却死性不改,满口“我觉得、我认为、你应该”,忒妄自尊大!三喜义愤填膺,大着胆子站出来比手势送客:“春寒料峭,殿下还得用心保重,不然再咳起来就难受了,请陛下体谅。”


    三喜伶俐,捏住他怕薛柔害病的软肋,发挥一气。


    与她分开的十天里,岑熠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几度意欲硬闯来,又忍耐下来。今晚难得见着她的面,嗅着她的发香,他动荡不安的心神立时镇定下来。他不想就这么走,哪怕只静悄悄地看着她也好。


    “你既不喜欢,那朕明日令他们重做,做到对你的心思为止。”岑熠让一步,为后续的多留一阵做铺垫,“凡你说不好的,朕可以改,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朕就想看看你的脸,多看看,保证不做别的。不要撵朕离开,好不好?”


    “不好。”他的存在,足以打乱原本的节奏,薛柔自然不答应,“少扯东扯西,快走吧,带上那些个衣裳。你休碍我的眼,就算你为改变而做的一点努力了。”


    放下架子频频卑微乞求的滋味,自远离行宫那日,岑熠便未体会过了,生疏之余,恼怒上心头,幽幽道:“那朕若执意不走呢,你待如何?”


    薛柔一味冷笑,不言不语。


    “朕在问你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隐忍的暴戾,“朕已经让了一步,你非要如此得寸进尺?”


    薛柔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毫无惧色:“我只想让你离开,这很难懂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许久的怨恨与愤懑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你离开,我就好受些,你死赖着,我就浑身不舒坦。听懂了没有?”


    “朕以为,朕已经包容你很多了。”岑熠悄然攥紧拳头。


    “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他厚脸皮的发言,令薛柔按捺不住,冲他叫喊。


    “那你要朕怎样!”岑熠同样因她失控,“朕是皇帝!天下人都要敬朕、怕朕,唯独你,一次次忤逆朕、轻视朕,朕可以不计较。朕只是想见一见你,何罪之有?!”


    “罪?你犯的罪罄竹难书!”薛柔气极,上下牙不住打颤,“你不是说要为了我改变吗?好啊,我给你机会——你在龙椅上傲视天下的资本,是我薛家给你的,你若良心未泯,你就从那上头滚下去,还位薛周。试问,你做得到吗?”


    失去了皇位,便失去了挽留她的底牌。诚然,岑熠做不到。


    “做不到对吧?”薛柔强逼着自己冷静,不值得为这么个烂人气坏身子,“那你就麻溜走人。几时办到了,几时再跑我跟前作威——”


    一语未了,岑熠跨步上前,不顾她的惊呼与挣扎,一手揪住她的手腕,一手扼住她的侧颈。众人唬得魂不附体,竟无一人敢上前劝阻。三喜和四庆急得脸色发白,想要上前却被冯秀等人死死拉住,只能无力旁观。


    岑熠双目赤红,犹如一头嗅到生肉气味的饿狼。他粗暴地将薛柔提到自己面前,以吻吞噬她的质问与唾骂。


    薛柔抵死挣揣,双手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可她的力气在盛怒的帝王面前如同蝼蚁撼树,反倒起了坏作用,激得他扣住她后颈的手更加使力,几近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挣脱无望,她不再动,不再反抗,从他覆盖下来的肩膀探出一缕视线,呆望屋里纷纷转身回避的人。


    察觉到她的变化,岑熠心头一拧,缓缓松开了她。目睹她面无表情的脸面和及毫无神采的眼睛,心间怒火与不甘尽被莫大的恐慌取代,可惜落在实处又变成没有人性的质问:“怎么?不挣扎了?终于知道怕了?”


    薛柔款款撩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恨,没有怒,没有人情。她指向门的位置,红得乱七八糟的唇微张:“滚。”


    “……你再说一遍。”


    “滚出去。”


    薛柔转向早已惊得六神无主的三喜和四庆,厉声道:“把那些东西,扔出去!”


    二人找回主见来,立刻咬着牙上前,从吓傻的宫女手中夺过盛衣服的托盘,对视一眼,用力扔出门外。绸缎散落一地,如同飘零的花瓣。


    岑熠怒不可遏,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炕桌上,唯听“咔嚓”一声响,坚实的炕桌竟被他生捶出一道裂痕。


    “好,好得很!”他目眦欲裂,怒极反笑,“你以为朕离了你就活不了了?薛柔,你记住,没了你,朕照样活得痛快!”


    撂下狠话,再不看她,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冯秀等人见状,堂皇不已,紧忙跟了上去。


    第87章


    岑熠想,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围着薛柔转这一件事可做,况且,他是皇帝,日理万机,操心在政事上,一天一晃眼就过去了,算不得什么。因此,他重操半荒废的朝政,早上上朝,朝毕回书房,批完折子便叫大臣议事,甚至定下了来年微服南巡的计划。如是两点一线,好不充实,薛柔如何,已无暇过问了。


    他不来骚扰,薛柔谢天谢地,日日随心而活,心情大悦,咳嗽再没犯过,流失的肉渐渐长了回来,向孱弱无力告别,体态丰腴,有了及笄前的影子。


    “明儿就立夏了,数一数咱们好久都没出宫了。”四庆搬小马扎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照脸扇风,“哎,三喜,一会你和殿下商量商量,咱们几时一起出外头逛逛呗?”


    三喜弯腰低头洗着头发,分身乏术搭理她,只伸出手来讨手巾擦头擦脸。四庆起身取来递过去,又说:“你看,这宫里虽大,但该游的全游了,殿下现在多无聊啊,不妨出宫去,散散心,找点乐子,对殿下的身心大有裨益啊。”


    “九殿下和小崔大人且困在兰台,殿下怎么有游玩的闲心野趣呢?”三喜故意甩了下湿哒哒的头发,溅了四庆一脸水珠子,“我看你是糊涂了,幸亏殿下这会午睡着,没听见,不然心里不定怎么想不开呢。这些有的没的,你以后可咽在肚子里吧。”


    四庆懊悔自己没分寸,讪讪擦了把脸。忽然奶娘那边打下手的小沛急匆匆跑过来说:“哎呀,不好了


    ,小殿下才吃进的奶全吐了,奶娘也查不出毛病来!”


    三喜四庆一个心思,都不大喜欢那孩子,故并没有很急:“不舒服就赶紧去太医院啊,来这说道有什么用?”


    小沛年纪轻,没有照顾婴孩的经验,适才亲眼见那么大点的孩子咕咚咕咚呕吐,吓呆了,一时忘了正经事,眼前经人一点拨,豁然开朗,忙忙掉头奔往太医院求助。


    四庆有些担心:“急成那样,看来挺严重的,要不要同殿下说一声?”


    三喜思虑周到,点头表示:“你去那边瞅瞅,看能不能帮上忙,我去叫醒殿下,至于殿下过不过去,凭殿下做主吧。”


    不必三喜唤,薛柔早已有所觉察,起身对镜整理仪表,待三喜推门进入,直接吩咐:“你再走一遭,上乾清宫,通知一下他。”到底那孩子冠着他的姓,理该知会他。


    三喜多方面考虑,迟疑道:“您……愿意见他的面了?”


    仪容齐整,薛柔侧身出门,在三喜眼前短暂停留,道:“正好今日他来,我有话对他说。”


    她居然跟皇帝有话讲?三喜如雾里看花,猜测不透,一路寻思着抵达乾清宫外,刚好冯秀恭送几个大臣出来,瞅着道边垂首见礼的三喜,凑上来意外道:“三喜姑娘,你可是来求见陛下的?”


    碍于冯秀礼貌有加,三喜亦客气回应:“是小殿下吐奶了,我们殿下派我向陛下禀报一声。”


    “哎呦,这可不得了!”冯秀正色,引她一径至外书房,示意她快进去。三喜谨慎,及入内也没大摇大摆地环顾,只盯准正中央撑太阳穴假寐之人请安行礼。


    “所为何事?”上首之人懒懒挑起眼皮子。


    三喜朗声回明来意。


    “是她打发你来的?”岑熠身姿一下子端正,颜色微动。


    “是。”三喜暗自抱怨这皇帝心上没正事,不是应以小殿下为先么,干嘛问东问西的?


    “这个时候倒是记起朕来了。”嘴上怨气重,身体却诚实,即起立,长腿伸开,直朝承乾宫而去。


    到的时候,一屋子人各忙各的:太医正倚在桌子上挥写药方;令仪躺在摇床里,安静享受奶娘的拍背安抚;而薛柔,步出门外,随形而动的一缕发丝同岑熠擦身而过,就这须臾间,他耳闻她说:“你随我来一下,我们谈谈。”


    谈?原来她也有话和他谈啊。越到关键时刻,岑熠越慢条斯理,背着手询问太医令仪的情况,得知只是有点受凉,并无大碍,目光便巡至奶娘慌张跪下的身影上,长眉轻轻一挑:“你照顾小殿下将近一年,还如此马虎?”


    奶娘确实大意,自治有错,不敢狡辩,老实磕头请罪。


    “罢了。”奶娘疏忽,那也比她和薛柔为人父母的尽心,岑熠敛起问责的架势,摆手道:“这次且不追究。但你记住,下不为例。”


    训完话,岑熠佯装不经意向外头一掠,哪里有薛柔的踪影,不觉一慌,拂袖而出,问候立的冯秀:“她人呢?”


    冯秀道:“像是冲后园子去了。”


    耗时大几个月的重建,承乾宫后园子大变模样:将往昔的竹林连根刨干净,开辟出一大片花海;花海之外,又见庞大花房,花草葱郁,芳香扑鼻——薛柔钟爱奇花异草,岑熠放在心上,特意下的命令,又差遣人去往天南海北,网罗花草种子,移栽至此。


    薛柔便立在花房前,淡然待他靠近。


    “打算谈什么,长话短说吧,朕很忙。”事实是,尽管再忙,但凡她张口邀约,岑熠可以随时随地赴约。


    “你把令仪接到你那养着吧。”他真是自作多情,薛柔从未有过想同他漫谈的想法,不禁白他一眼。


    沉默片刻,岑熠从容待着的眉毛皱起来:“这就是你要跟朕谈的事?”


    “不然呢?”薛柔将不耐烦摆到明面上,当时是他放狠话甩手走人的,现在又想怎么着?“除了那孩子,我与你之间,还有别的话题么?”


    岑熠被问得喉咙一噎,好在见多识广,迅速调整状态,微微一笑:“令仪出生快一年,一直在你身边带着,朕突然接过去,恐怕她不适应。”简言之,接令仪走,好如她所愿彻底切断彼此联系这件事,他不同意,并且没得商量。


    薛柔自然心怀不服,摆事实讲道理:“她姓岑,是你的孩子,是你邺朝的皇太女,你不管她,指望谁管?”


    “朕是她父,你是她母,要管你我一起管。”岑熠笑意不减,落在她的视角下,每一分上挑的弧度尽流露着狂肆。她鼻子里一声笑:“行啊,一起管。我管了她快一岁,轮到你了,你接到你那,好好尽一尽为父的责任,这不算过分吧?”


    他维持着戏谑的笑脸,慢慢道:“朕说的是,你我一起管。”重音放在“一起”上。


    “我劝你收起得寸进尺的念头!”他的弦外之音,薛柔轻松领悟,不觉拉长脸,啐了一口,“看样子今儿是谈不拢了。你走吧。”再纠缠下去,她必定耐不住大动肝火,届时又免不得一场吵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模式,她已厌倦不堪,索性让他一回。


    不得不说,她恰到好处的收敛锋芒,令岑熠略感失落。以自我让步来了结同他迟了一整个春天的对话,真够绝情的。


    “对朕再无话可说了?”他的定力稍见瓦解的端倪,不由自主问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


    于拒绝反抗他之上,薛柔往往不厌其烦:“没有。”然后别过脸去,对视的机会也不给他。


    “……正好,本来朕也不准备来。”岑熠逼着自己提起脚步,昂首挺胸,潇洒离去。


    春去夏来,两人依然水火不容,不欢而散。


    当夜,书房灯火长明,那常年正襟危坐的身影却一反常态,挨着书案起起落落——未及一个时辰,从书案上滚落的酒瓶子多达五个,这还不算被他直接撇到一边地上的。


    他发话禁止任何人入内,除非酒瓶子又见空,才传人去送酒。他的酒量如何,宫里无人不晓,因此冯秀心里直打鼓,也不敢走远,一直守在门口,一面竖耳察听里头的动静,一面来回踱步思谋对策。


    “来人,再送酒来。”才隔一炷香,里面再度传令,奇怪的是,滴酒不沾的皇帝连灌了无数的酒,居然吐字清晰连贯,丁点不见迷糊。


    门外两个内侍拿不定主意,巴巴儿地看向冯秀。冯秀拧眉深思过,抬下巴道:“去拿,动作快点。”


    不多时,琼浆至,冯秀亲自端入内,只见皇帝斜着身子,一只胳膊垫在案上,头侧枕下去,朝天的半边脸,微微泛红。踩在遍地零落的酒瓶子上,冯秀心里一团糟,忍不住劝:“陛下,您不胜酒力,就别喝了吧,仔细胃里难受……”


    皇帝没有动作,光动嘴,嗓子喑哑不堪:“放下,出去。”


    冯秀听得毛骨悚然,但仍是硬着头皮苦劝:“陛下,您的身子真的经不住这般作贱了,奴才求你多为自个儿想想吧!”


    “作贱?何来作贱?”歪倒的影子徐徐直起来,一恍惚,冯秀眼皮子底下伸过来一只手,“朕没醉,给朕。”


    他没说谎,他也苦恼,为何过去一杯就倒的自己,在一杯接一杯的烈酒浇入肚中后,单嗓子辛辣,脑子却愈加清醒了?他现下的目的很简单,灌醉自己,天昏地暗地睡一觉;仅此而已,为何连这酒都跟他作对?


    “出去。”言尽于此,他放弃酒盅,直接口对瓶口,仰头狂饮,好似喉咙里泛滥的只是平平无奇的白水而已。


    他油盐不进,冯秀无从劝起,悄悄退走。


    月黑风高,这个残春之夜,漫无尽头。


    第88章


    岑熠一夜未觉困意,极致清醒的这几个时辰,他思绪纷繁,到底是想通一件事:薛柔巴不得他就此消失,那他故意疏远她,最后难过的还是自己。归根究底,是他离不开她。鉴于此,他重新振作,既然她品味变了,不喜欢花里


    胡哨的,那便以素净打动她。“来人。”


    冯秀在外面守了一晚,兴许是精神紧张的缘故,他现在仍然精力充沛,听见传唤,立刻进去听候差遣。说句老实话,屋里到处躺着瓶瓶罐罐,一股子酒味闷了一夜,很是刺鼻,冯秀竭尽全力才绷住神色。“陛下,您可是渴了饿了?奴才提前叫他们准备膳食去了,想来快好了,你不如先喝口水清清嗓子?”


    “不必。”莫看岑熠发丝凌乱,眼底青黑,那双眼却如鹰隼,炯炯有神;他此刻站在窗户边,伸手推窗,任凭清风游弋,“去,把去年进贡的那块和田玉取来。”


    他话锋转得过快,且往年的事,冯秀一时脑袋空空,还得麻烦皇帝乜斜着眼神,再次提点:“那块羊脂白玉。”


    冯秀反应过来,心想他自来简朴,从不爱摆弄那些金玉之物,身上唯一的配饰便是腰间的玉兰花香囊,那出自芳姨之手,至于年节上贡来的宝物,大半赠给了薛柔,余下的则清点妥当,封存仓库,今儿突然要玉,属实稀奇,不由多问一嘴:“瞧奴才这记性……敢问陛下拿它,可是要打磨成玉佩随身佩戴?若此,您可有设计的样式?奴才一并送到工匠那……”


    “给朕就是,何来这些废话。”


    冯秀吃了一瘪,心下后悔不已,忙忙着手去了。少顷,携玉而返,彼时书房已然洒扫完毕,干净清爽,岑熠端坐案前,垂眼静观那手一半大的玉石,犹如入定了。


    早膳准备妥善,冯秀便出声询问,他却有另外的安排:“她以往乐意看的那些话本子,你给朕弄来,越全越好。”


    冯秀一呆,话本子和皇帝组合起来,未免也太古怪了,但还是及时应声道是。


    天儿热,薛柔那边又无事可忙,四庆就出去透风,刚到大门,远远瞭见一列人,两两一排,抬着大箱子迎面过来,打头的冯秀不时吆喝两句:“快点,陛下急等着要呢。”


    四庆好奇,及队伍行近,问冯秀:“你们这是干什么,这老大阵势?”


    冯秀没多心,随口一说:“陛下要话本子看呢。”时间紧迫,不便多谈,冯秀指挥队伍有序而去。


    皇帝看话本子?大热的天,四庆打了个寒颤,手心摩擦着肩膀径直回去,迫不及待寻三喜分享这桩趣闻,凑巧被溜达到窗前闲望的薛柔撞破。二人尴尬得不得了,挠头干笑。她却嗤之以鼻:“你们这一咬耳朵,倒叫我记起来,他之前搬过来几箱子话本子,一直闲置着,左右搁着占地方,你们找几个人弄出来,都烧了吧。”


    四庆欲哭无泪,暗暗埋怨自己多嘴多舌,又惹她不高兴;三喜稳重得多,温温一笑:“您都没看呢,不如趁这个机会整理出来排遣时间。烧它做什么呢。”


    “没用的东西,留着碍眼又碍事,”薛柔口吻平淡,“烧了干净。”她并非冲物,实为冲赠物的人。


    左右将薛柔要烧话本子的消息报上来时,岑熠正对着那块羊脂白玉出神,玉质温润,触手生凉,在晨辉里泛着凝脂般的柔光。他指尖刚描摹出一点簪头的轮廓,闻言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抵在玉石上,硌出几道白痕。


    “她要烧了?”他眼底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戾气又翻涌上来。


    冯秀见他额角青筋跳得厉害,忙垂首宽慰:“陛下息怒,许是殿下觉得占地方……奴才已经让人悄悄把箱子挪到偏院了,只说是清点库房,暂时没烧。”


    岑熠猛地拍了下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黑。


    “今日烧话本子,明日岂不是要二度烧宫?”岑熠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散落的话本子,一本《鸳鸯记》被带得翻了页,露出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够矫情的一句话。她竟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俗气又无聊的文字上,真是无解。殊不知,伴随着心内的嘲笑,承乾宫兴师问罪的脚步停住了,方才的恼怒亦渐渐平息。他想起自己昨夜想通的事——他离不开她,求和才是目的,若此刻冲过去争执,不过是把她推得更远。


    “罢了。”他转身走回案前,重新拿起那块羊脂玉,“烧了便烧了,左右也是些烂俗玩意。”


    冯秀松了口气,见他重新全神贯注于玉石,便悄悄退了出去。


    岑熠拿起刻刀,想继续打磨簪身,目光却不由自主瞟向那堆话本子。他随手翻了一本,讲的是书生与狐妖的故事,辞藻华丽却空洞,看到一半便觉索然无味。又拿起一本,竟是些才子佳人的酸诗,他皱眉扔开,心里越发纳闷:薛柔当年怎么会对这些东西痴迷?她看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光,有时会对着书页傻笑,有时又会偷偷抹泪,那样鲜活的模样,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他越想越烦躁,无心刻玉。窗外蝉鸣阵阵,树影斑驳,好不聒噪,好不碍眼。


    正烦闷间,外廷递了牌子进来,说是乌丹使节已到京郊,午后便要入宫觐见。岑熠揉了揉眉心,起身整肃衣冠,暂且将儿女情长压在心底。


    乌丹是北境大国,近年来与中原互通有无,关系和睦。此次使节团由乌丹王的弟弟亲自带队,随行的还有乌丹王最疼爱的小女儿,明珠公主。接风宴设在太极殿,菜式兼顾了南北风味,既有中原的精致点心,也有乌丹的烤羊腿。


    明珠公主不过十六岁,梳着双环髻,缀着细碎的红宝石,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满是孩子气的好奇。她初见岑熠,便被他禇黄袍上的龙纹吸引,直勾勾地盯着看,直到乌丹王叔轻咳一声才回过神,脸颊微红地行礼:“皇帝陛下,您的衣服真好看,上面的龙是不是会飞呀?”


    满座皆笑,岑熠也难得放缓了神色,淡淡道:“只是绣纹罢了,不足为奇。”


    明珠眼睛一亮,又问:“那中原的话本子是不是都像传说中那样,写着会法术的神仙?我在路上听商队说,有个叫《昆仑记》的故事,讲的是仙女下凡,陛下看过吗?”


    岑熠握着酒盅的手微微一顿。据他了解,《昆仑记》正是薛柔最爱的一本,她曾读到动人处对婢女说,里面的女主角像极了自己,敢爱敢恨。他语调平平道:“略有耳闻。”


    “那陛下能给我讲讲吗?”明珠依在方桌前的身子前倾些许,语气恳切,“我听说中原的皇帝都博学多才,什么都知道。”


    岑熠耐着性子,捡了些故事梗概讲给她听。明珠听得入迷,时不时拍手叫好,席间气氛越发融洽。酒过三巡,使节起身告辞,明珠临走前还依依不舍:“陛下,明天我还能来听故事吗?”


    岑熠尚未答话,旁边的乌丹王叔已笑着解围:“明珠失礼了,陛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陪你胡闹。”


    明珠后知后觉,不禁有几分懊悔,她只是第一次来中原,又第一次见中原皇帝,抱有激动,没按捺住问得勤了些,王叔那个嗔怪的表情,该不会是误以为她对皇帝有意思吧?这可不得了,她是快定亲的人,才不是朝三暮四的!


    明珠决定,一会回住处,必须跟王叔澄清心迹。


    送走使节团,岑熠回到书房时,已是月上中天。案上的羊脂玉在烛火下泛着莹润的光,他拿起刻刀,继续打磨簪头的弧度。酒意渐渐上来,头有些昏沉,可心里那点躁动却挥之不去。他想起明珠提起《昆仑记》时的兴奋,忽然就懂了薛柔当年为何痴迷——那些故事里的纯粹与热烈,或许正是她心底渴望的东西。


    “陛下,夜深了,要不要歇息片刻?”冯秀端着醒酒汤进来,见他对着玉石发呆,小心翼翼地问。


    岑熠摇摇头,将刻刀放下,玉簪的形状已初具雏形,簪身素净,只在簪头刻了一朵极小的芍药花,是薛柔最爱的花。他叹了口气:“你说,她要是一直不喜欢,怎么办?”


    冯秀体察圣心,眼珠一转,大着胆子道:“陛下,奴才斗胆说一句……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越在意,越看不着的越上心。”


    岑熠抬眼看他:“何意?”


    “您想啊,”冯秀压低声音,“明珠公主年轻活泼,又对您十分崇拜,明日若是让她多在宫里走动走动,恰好让殿下瞧见……殿下心里会不会有点别的想法?”他这是想借明珠刺激薛柔。


    岑熠眉头一蹙,眼底翻腾着不悦。


    冯秀吓得赶紧跪下,惊慌找补:“奴才只是觉得,殿下或许是看您太过迁就,才越发冷淡。若是让她知道,并非只有她能让您放在心上……”


    “行了。”岑熠打断他,尽显无上威严,他拾起那块羊脂玉,指腹带过冰凉的玉面,“朕要她看见朕,靠的不是这些旁门左道。”再者,她对他毫无情意,贸然使激将法,恐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得不偿失的事,从来不在他权衡的范围内。


    冯秀不敢再言语,躬身退下。


    书房里重归寂静,岑熠手执刻刀,烛火在他面颊一跳一跳,玉屑簌簌落下,落在龙袍上,像撒了一把碎雪。


    第89章


    乌丹使节统一安排在京城驿馆,方便了明珠,走街串巷,赏景游玩,体验中原风土人情。


    是日,听说城里有家戏院,里面排场很大,排演的戏曲都很热闹,明珠这人爱热闹,于是带着婢女阿荣,换上中原人的服装,径直投奔而去。


    未至地方,远远望见戏院的招牌,袖子就被阿荣扯了扯,努着嘴说:“公主你看,那前边站着的,好像是邺朝的皇帝。”


    明珠循着飘去眼神,但见屋檐下肩并肩立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鸦青色长袍,女的一身藕荷色长裙,侧对着她们,只能看见男人的侧脸,不似草原男儿般粗犷,脸皮白块玉,眉眼秀气,不仔细瞅,真跟个高个子女人——不正是中原皇帝!


    “来得真不是时候!”明珠缩缩脖子,有意躲过去,是为避嫌:不能没轻没重,跟皇帝走太近,不然生出流言蜚语来,可哄不好她那心上人了。


    阿荣又拽明珠,悄声嘀咕:“公主快看,那两个人是不是闹别扭了?”


    刚没瞅着真容的女郎不知几时转过身子来,那模样跟画里的人物似的,就是表情忒冷。明珠听见女郎说:“我不舒服,想回去了,你自己看吧。”


    而皇帝一把拉住那女郎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别扫兴。”


    “那你就当我是扫兴吧!”女郎甩开皇帝,行色匆匆,不妙的是,迎着明珠而来。情知避不开,明珠微笑着冲追来的皇帝打招呼:“真是巧了,没想到皇帝陛下也来看戏。”


    岑熠没理明珠,健步拦住薛柔,眉头深锁,又很快舒展开来:“是朕……是我不对,你既无意看戏,那你说,你想去哪作甚,我都依你。”


    薛柔不经意瞥一眼状况之外的明珠,忽然记起下人们传的,乌丹国上京朝拜的使者团里有乌丹国王的小公主,宫里的画师给画了画像,广为传播,她见过一两次,和眼前这女子八九分相似。


    薛柔对明珠没有恶意,勉强笑笑示意,然抬头面对岑熠,则是冷酷无情的模样:“你若依我的,就放我回去。明日是我九哥哥的生辰,我给他的扇坠子才做了一半。”


    消失许多天的岑熠,今晨无声无息跑过来,拉着才梳完头的薛柔就出宫上了马车,也不理她一路上恼恨的质问,只故弄玄虚,说不会害她,于是就有了适才不愉快的一幕。


    他自己想一出是一出罢了,还屡次三番折腾她,真真儿可恶。


    薛柔对岑熠的厌恶,更添十分。


    “回去可以。”岑熠面容和善,口吻爽快,“我的扇坠子也旧了,也给我做一个吧。”


    薛柔半是嘲笑半是鄙夷,伸手将发髻里的芍药花玉簪子拔下来,举在手里,道:“凭什么?就凭这枚簪子,你就要跟我讨价还价是吗?”


    出宫的马车上,岑熠终于送出了苦心雕刻多日的簪子,当然,薛柔不屑一顾,将头一扭,是他掰正她,违拗她的意愿,把它轻轻别进她头发里。


    她当时要取,他说:“你不想见朕,朕日后少来就是。朕只希望你别动它,至少现在别动,多戴一会。”


    薛柔放下了手,竟真没再表现出拔取簪子的迹象。


    孰料,一时的风平浪静换来的是更无法补救的后果——那芍药玉簪被薛柔掷于脚下,当场四分五裂。她轻蔑一笑:“我不喜欢的东西你硬塞给我,再一再二没有再三,今日就以它的粉碎为戒,从今往后,我不希望你再用任何由头来招惹我。”


    呕心沥血造就之物,一片片碎在地上,岑熠注视着“它”变为“它们”,一言不发。


    薛柔得偿所愿,总算摆脱累赘,渐行渐远。


    逼近凝固的气氛下,阿荣再次揪了揪明珠的袖子,小声说:“公主,我看皇帝神色不对劲,咱们也赶紧走吧,省得招惹麻烦……”


    明珠回过神来,心里想溜之大吉,但瞧着那破裂的簪子老不是滋味,便蹲下来捡在掌心,还给皇帝:“这……那……”


    支吾半晌,皇帝也不伸手接,身为草原儿女的明珠,性格爽朗,且心地赤诚,耐不住性子说:“我不知你们中原是什么风俗,可依我们乌丹人来说,爱慕一个人,就应托举她成为天际雄鹰,由她展翅翱翔,而不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


    阿荣不停地拽扯她,明珠却趁着心气,置之不管,声音越明朗:“这发簪很漂亮,但我能看出来,那位女郎很讨厌它。不喜欢的东西,即便再华丽再精美,都是没用的。”


    一旁有几级台阶,明珠将碎片安放其上,冲皇帝行个抱拳礼,叫上阿荣回驿馆。


    回程,阿荣捂着咚咚跳的胸口,脸色透着虚白:“公主,你也太大胆了,那可是中原皇帝,大王都得让几分,你怎么敢数落他呢?”


    明珠和阿荣自小的交情,要好,拍拍阿荣的肩膀,嬉皮笑脸道:“中原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哦!打抱不平!我是看那女郎急的样子,就知道她有多委屈,我看不过眼啊,没忍住就……对了,待会回去可别乱说,王叔唠唠叨叨的,烦!”


    阿荣嘟囔着:“知道了。”


    夜,薛柔临窗而坐,黑眸低垂,照着图样编织待明日赠与九哥哥的扇坠子。三喜轻步走来为她添衣,又看水杯里空着,遂去倒满水搁好,之后也不离开。


    余光里,三喜欲言又止,薛柔摇摇头,问:“你是为白天我摔了他的簪子而担心?”


    三喜道:“毕竟大庭广众,还有个异邦公主在场,奴婢恐他恼羞成怒,像上次一样……”像上次一样,送衣服不成,就又捶桌子又强迫她的……实在吓人。


    薛柔双腮含笑:“横竖我更过分的也做过了,区区一根簪子,无所谓。”谩骂他,谋杀他……她不还是活得好端端的么?


    三喜愁眉不展:“话是如此……”


    一语未尽,门口有走路声,原是四庆引着冯秀进来。凡是为岑熠效力之人,薛柔尽无好脸色,不善道:“你来做什么?”


    冯秀对主子的恭敬无可挑剔,他低头躬身,赔笑道:“是陛下命奴才来的。陛下说,明日起,您的哥哥和崔二公子,不必在兰台住着了,崔二公子回崔家,您哥哥回以前的寝宫。此外,明日既是您哥哥的生辰,您大可随意出入,待多久也随您。”


    捏着扇坠子的手指猛地一顿,丝


    线在指尖绕了个结。冯秀的话像颗石子投进静水,薛柔面上依旧是惯有的冷淡,睫毛却在烛光下颤了颤。白日还那副不可理喻的样儿,到晚上就松了对九哥哥和崔介的禁闭……他又藏着什么奸?


    “知道了。”她淡淡应着,视线落回窗格外的夜色里,再没多余的话。


    冯秀识趣告退,靴底擦过青砖的轻响渐远,屋内只剩烛火噼啪声。


    三喜凑过来,语气里存着狐疑:“殿下,皇帝这是转性了?”


    薛柔将打结的丝线拆开,语气听不出喜怒:“跟一个疯子论道理讲逻辑,那才是真傻了。”


    一夜无话。


    天刚蒙蒙亮,薛柔起身梳洗完毕,换上一身素色襦裙,将连夜赶好的扇坠子仔细收进锦囊——那是枚青竹模样的络子,缀着颗莹白的玉珠,是九哥哥最爱的样式。


    “姑娘,奴婢陪您去。”漫天青灰,雾气朦胧,大约要下雨,三喜面面俱到,提伞追随。


    及转过月华门,迎面走来个穿湖蓝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手里捧着个锦盒,看见薛柔时明显愣了愣,随即屈膝行礼,声音温婉:“十公主。”


    薛柔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人。她与自己年龄相当,白皮肤,鹅蛋脸,鬓边斜插一支梅花簪,瞧着甚是娴静文雅。“你是哪家的姑娘,看着面生。”


    女子抬起头,脸上泛起一丝腼腆的红晕:“小女周宁,家父周明远,曾在工部担任侍郎一职。”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从前……因王家的关系,同九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见周宁那略带羞涩又难掩期待的神情,一段记忆浮上脑海。当年九哥哥同她说过的,他有一心上人,姓周,是王家的远亲。思及此,她嘴角弯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原来是周姑娘,我正要去九哥哥那里,不如一同走?”


    周婉眼睛一亮,忙点头:“多谢公主。”


    两人并肩同行,宫道上的石板路被晨露打湿,踩上去微微发凉。


    周宁性子文静,起初还有些拘谨,聊及薛通,话渐渐多了起来:“九殿下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文武双全,一身正气,可惜……”


    “九哥哥见了你,定会高兴的。”薛柔轻声道。


    说话间已到薛通从前居住的静远斋。


    屋门虚掩着,薛柔让周宁先进。一前一后的两束视线,睹及靠窗席地而坐的薛通,清瘦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二人不约而同,谁都没出声打扰这一幕。


    薛通静静翻书,偶然一眼,看见来人,手里的书“啪嗒”掉落。


    “九哥哥……”


    “九殿下……”


    相伴来的二人异口同声。


    薛柔想,他二人心悦彼此,分隔这么久,定有千言万语诉说。于是乎,捡起地上的书,又将锦囊推过去,含笑道:“九哥哥,生辰吉乐。”


    后离远些,颇有深意地看向周宁:“周姑娘,不必操心时间,有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的。”


    不给他们推辞的机会,薛柔步出门外。


    落雨了。


    雨打屋檐,一根根雨线徐徐坠下,潮气馥郁,正是孟夏时节。


    第90章


    某日,奶娘满面春风拜见薛柔。对这奶娘,她还是怀着感激的,如果没有她对那孩子尽心尽力,她自己不知要糟心多少倍。


    正打算唤人去沏茶,奶娘笑嘻嘻推辞:“奴婢是为一个大喜讯,才迫不及待来见您的——小殿下刚会说话了,咿咿呀呀的,奴婢细细分辨了阵,喊的是‘爹爹’!”


    四庆在一旁凑热闹,本来一脸好奇,听完立刻面色一变,攒眉蹙额,阴阳怪气道:“喊的是爹,那你不该来殿下这啊,合该多走几条道,多拐几个弯,乾清宫自等着你呢。”


    三喜心里也不痛快,但讲究体面,遂悄悄拽走四庆。便是避去没人的地方,四庆还愤愤不平着,脸对着寝殿的窗子说:“你别只管拉拽我,你看那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真不是存心给殿下添堵的吗?”


    三喜忙软和口气安抚住。


    薛柔比四庆善于隐忍,没当面甩脸子,称得上平和道:“这样啊,那是好事,你就去对皇帝道贺吧。”


    奶娘当时闷紫了脸,很是下不来台,心里悔死了,勉强牵起笑来告辞:“是是是,奴婢是太开心了,这就去禀告陛下。”


    乾清宫内此时正弥漫着严肃的议事氛围。


    龙椅上,岑熠一身玄色常服,指尖轻叩着扶手,听着户部尚书奏报江南水患的赈灾事宜。底下跪着的几位大臣皆是敛声屏气,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惊扰了圣听。


    “国库如今空虚,若要即刻调拨粮草,怕是要动用上年的存粮。”户部尚书额头冒汗,声音发颤,“臣以为,可先令地方官开仓放粮,朝廷后续再行补给。”


    岑熠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启禀陛下,承乾宫奶娘求见,说是有大喜要事禀报!”


    议事的大臣们皆是一愣,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岑熠心头一动,挥手道:“宣。”


    奶娘低着头快步走进殿内,刚要跪地行礼,就被岑熠扬手止住:“何事如此慌张?”


    “回、回陛下,”奶娘定了定神,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小殿下……小殿下方才开口说话了!奴婢仔细听了,清清楚楚喊的是‘爹爹’!”


    “什么?”岑熠猛地从龙椅上直起身,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亮,方才议事时的凝重一扫而空。他周身的寒气仿佛被这声“爹爹”融化,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满殿大臣见状,纷纷起身道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小殿下聪慧过人,实乃天降祥瑞!”


    岑熠却哪里还听得进这些?他一把推开身前的奏折,站起身来对着众臣摆了摆手:“今日议事暂且到此,各部按原议筹备便是。”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朝着殿外走去,边走边对奶娘道:“快,带朕去看看令仪!”


    大臣们望着皇帝匆匆离去的背影,皆是无奈苦笑。这位陛下素来威严,唯有在承乾宫的事情上,才会露出这般不加掩饰的欣喜。


    一路疾行至承乾宫暖阁,离着老远就听见里面传来孩童牙牙学语之音。举步入内,暖阁里暖意融融,但见令仪正被丫鬟小沛抱在怀里,手里攥着个玉如意把玩,小脸红扑扑的,看见有人进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令仪。”岑熠放柔了声音,缓缓走上前。


    令仪看着眼前笔挺的男人,小嘴巴动了动,忽然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爹……爹……”


    岑熠的心瞬间被巨大的错愕填满,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小沛察言观色,稳稳将襁褓送给他,他却退后半步,胳膊随之荡了下来。


    “……她呢,她可知道?”岑熠克制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眼睛一直关注令仪。


    奶娘面露难色,嗫嚅道:“方才奴婢去禀报时,殿下说……说还有事忙着,让陛下自行来看小殿下。”


    这且是美化过的说法,岑熠脸上的笑容尚且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黯然。


    令仪则不谙世事,只管咯咯笑着,小手扑腾,轻轻拍打着小沛的脖子:“娘……娘……”一声比一声清晰。


    这声“娘”化身为一只刺猬,缓慢地滚在岑熠心上。他望着空荡荡的身侧,那里本应站着孩子的亲娘,共享他的情感,或是愕然,或是惊讶,或是……欢喜,发自内心的欢喜。


    奶声奶气的喊娘声戛然而止。令仪玩累了,眼帘慢慢合拢,陷入沉睡。


    薛柔就在承乾宫,但她不肯露面,因为她不在乎这毕生难得且稍纵即逝的场面。


    “你终究还是不肯来。”岑熠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斥着失意。


    他在暖阁里站了许久,目光始终落在那张处处像她的粉脸上,眼底情绪复杂,有后来赶上的为人父的欣悦,更有对薛柔的无奈与怅然。


    果然,他得时时自控,绝不能分心想她,否则满心满眼便只有她了——想听她的声音,想看她的容颜,想嗅她的发香,想搂她的软腰,想吻她总是抗拒的唇……


    失控,失智,一念之间。


    岑熠转身走出暖阁,却见骄阳似火,普照大地。太炽热了,不适合他,她冷清的表情,冷漠的态度,才是他的归宿。可不应了她曾骂的,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种,净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还甘之若饴。


    寝殿静悄悄的,纱窗半


    掩,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身影——薛柔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然久久没有翻动,眼光眺望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岑熠就站在窗外,隔着这扇薄薄的窗子,与里面的人沉默对视。明明近在咫尺,但又像远隔万水千山。


    风吹过庭院里的梨树,飘落几片花瓣,沙沙作响。岑熠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拨云见日,他所日思夜想的,所热切追寻的,便在触手可及之处,凉薄到底。


    正所谓,明月高悬,独不照他。


    她不问,他不语,屋内一片肃杀。


    最终,还是薛柔先打破了沉默,她合上书,音色平淡无波:“你来正好——令仪快满周岁了,我想着,是时候筹备一场周岁宴了。”


    岑熠怔然片时,后颔首道:“好,都听你的,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他以为这是她愿意与自己缓和关系的信号,心头刚升起一丝暖意,就被薛柔接下来的话浇灭:“别误会,我只是尽人之常情,知会你一声。”——没有既往不咎的意思。


    她仍是她,时时刻刻不忘与他保持距离,连这样一件与女儿相关的事,都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从未因他违心的让步而动容分毫。


    看着她清冷孤高身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他明知不该问,却又控制不住想问的念头。他深吸一口气,好似不经意般开口,只是这不经意里夹缠着丝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近来,你都在宫里待着,没去外面转一转?”


    言下,一股嘲讽搅皱眼里的一池秋水,薛柔冷冷道:“不必拐弯抹角。不就是想问我有没有去崔家看过崔介吗?”她乍然笑了,“替你说出来,更觉好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安会无知无晓?”


    他抿成直线的嘴唇刚刚打开一条缝,薛柔便抢先道:“言尽于此,你若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旋即对门外扬声道:“来人,送客。”


    三喜应声疾步进来,比手势道:“陛下请。”


    留给他的侧脸遍布满轻蔑,岑熠便知道自己再赖着不走,换来的不过是他首先破功,同她起一场口角,最后两败俱伤,而这之前做的所有努力,终将化为乌有。这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


    岑熠合紧牙关,只字未语,支配身姿,从面对她到背对她。他走得很快,而那背影却出卖了他,写满了不甘与落寞。


    离开好远一段路,方才站停,回顾那高高铺叠的一砖一瓦。


    适才提起崔介时,她瞳底一闪而过的动容与温柔,没能逃开他之眼,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纯粹的柔软,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嫉妒死而复生,不,它没死,只是被他强行压抑下来,如今卷土重来,不间断地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知自己不该嫉妒,那样会将她越推越远,他得乖一些,至少刚才那一趟,见到了她的人,也远远闻到了她的发香,总归有所得……可他能反复用这些话来洗刷思绪,偏偏,心里最深的一处,不吃这套——只要一想到她毫无悬念地还念着另外一个男人,嫉妒便化成一缕无形之气,在内心最不受控的那块地方,生发,壮大,而后在浑身上下乱窜,到处留下浑然污浊的气息。


    宫墙高耸,将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岑熠站在宫道上,纵目展望那绵延开来的红墙,沉溺于混沌之境难以自拔;


    而暖阁里,令仪睡意昏沉,粉嫩的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或许正在梦里喊着“爹”与“娘”,反观她的爹娘,在这深宫之中,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彼此沉默,彼此伤害;


    再是寝殿内,薛柔重新托起书本,竟再也看不进去,究竟因何,没有答案。


    热风过境,为巳时过半的深宫更添一层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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