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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薛柔问三喜,问四庆,问身边所有人,九哥哥去了哪里,他们都是一样的措辞,劝她不别多心,九哥哥会全须全尾地回来的。


    兀自惴惴不安的五日后,四庆不打招呼,跑进屋来,一脸惊慌失措。三喜忙搭把手扶她起来,问:“怎的了,这个样子?”


    四庆的脸频频向背后扭动,话却迟迟说不完整。而顺着她恐慌的视线,薛柔看见了一个熟面孔——冯秀撩起衣摆,不紧不慢跨过门槛,近她面前,哈腰道:“奴才参见公主。”


    三喜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薛柔噌一下站直,一步步倒退,不留神被椅子腿绊住脚,靠手心及时撑住桌桌子才没摔倒。“你,你……”


    冯秀不比以前的程胜,始终牢记自己奴才的身份,对主子们一向卑微,眼下立即躬身解释:“奴才是奉陛下之意,转交给您一个东西。”


    他高擎一物,看清的瞬间,薛柔一把抢过来,惶急道:“是崔介的玉佩!岑熠把他怎么样了?!”


    冯秀道:“殿下放心,崔大人很好,您的哥哥九殿下也是。”


    薛柔先是一怔,及转过弯来,立时炸了:“你给我说清楚,我九哥哥究竟怎么了!”


    冯秀将姿态放得更低,有问


    有答:“九皇子率兵偷袭皇宫,却没能识破陛下的空城计,如今关押在天牢里。”


    事情发生在昨夜。


    岑熠故意派兵追打那些“穷寇”,并为了消除薛通的疑心,大下血本,前后动用足足十万兵力。果然,薛通中计了,骑马挥剑硬闯城门。岑熠做戏做得以假乱真,令手下兵士且战且退,一路引诱薛通深入皇宫永安门下。那处危机四伏,一旦踩进来,即四面楚歌,再难逃被天罗地网笼住的命运。


    生擒薛通后,岑熠去见了他,比之前见崔介时更为剑拔弩张。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朕便无需斯文下去了。”岑熠一摆手,登时有人搜薛通的身,不多会,搜出一块通体乳白的玉,俨然是日前从崔介身上夺来的那个,“朕的人,朕自去接。”


    玉稍后转手至冯秀囊中,昼夜兼程带给薛柔过目,同岑熠的话一起——“陛下说,当时跟您的诺言还作数,陛下一直等着您。”


    冯秀卑下的强调同这处处是傲慢与施舍的话格格不入,薛柔哑然失笑,旋即不留情面戳穿他伪善的面具:“以我最亲近的人来要挟我,他管这叫兑现诺言?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冯秀早有挨骂的觉悟,腰一弯再弯,头一低再低:“公主息怒……”


    “息怒?不如你教教我,我该怎么息怒!”薛柔顺手抄起茶杯,摔了个稀巴烂,跟她的人生一样。


    一个时辰后,合阳县的城楼映入眼帘,又缓然倒退,同来时的画面相似,但目的地截然相反。那座鎏金的牢笼,正张开大门,静候她归来,好将她彻底锢死在坚不可摧的四方顶之下。


    岑熠再次走对了一步棋,薛柔认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擦着夜幕,马车驰骋跨越永安门,红墙绿瓦、琉璃飞檐,近在眼前。


    “殿下感觉好些了吗?”相隔一张厚毯子,三喜紧紧搂住那觳觫不休的削肩。天一黑,月亮一出来,那蛊毒就开始熬煎人了。因有一挨近岑熠就好转的先例,三喜盼啊盼,总算是进了皇宫。


    窝在三喜拥抱下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安定下来。三喜忌讳着,不敢多动多问,眼神示意四庆递水壶过来。


    “不渴,不必。”略微舒缓些,薛柔离开三喜,叫四庆推开车窗。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均是熟悉的样子,不出半个时辰,熟悉的人也会触手可及,不出意外还会有令她避之不及的亲吻与触摸。


    兜兜转转,依然是这个地方,依然是那个人……她果然要一败涂地了吧。


    马车停在乾清宫外。迎面出来个宫女,向薛柔福身见礼:“陛下已在寝殿等公主多时了。”


    寥寥几字,勾起无数遐想。在寝殿里等她,能为什么,不言自明。


    真是相当逆耳的一句话啊。


    薛柔面无表情道:“我想先回承乾宫一趟。”亲眼看一看,当夜那把火,到底烧到了何等地步。


    宫女说:“陛下正命人加紧重建呢,少说两三个月进不去人,万望殿下见谅。”


    那时她是奔着不殃及其他人的目的,仔细算计着点的火,猜测最严重莫过于把她所住的主殿焚毁,按理不至于到重建的程度。薛柔面露讶异之色,宫女瞧出名堂,可这话长,为节省时间,便伸胳膊比画道:“恐陛下等不耐烦,殿下还是先随奴婢进去,边走奴婢边跟您解释。”


    今日是注定在劫难逃,况且,今番回来,本就是解决问题来的。薛柔昂首举步入宫门。


    “殿下有所不晓,那次火厉害是厉害,却只限于主殿这一片,现今推翻重建,其实是陛下的缘故。”岑熠是她的逆鳞,宫女当心触怒她,偷摸观察她的神情,见其面色如止水,方继续娓娓道来,“陛下坚决不信您……下令将承乾宫夷为平地,一定要找着您人,所以才大修大建的。”


    薛柔只觉得讽刺。他果真是个恶鬼,生要霸占她的人,连她死了,都要大动干戈,扰得她魂飞魄散。


    不觉,寝宫矗立眼前。任务完成,宫女侧身屈脚,隐退暗夜。


    柔密的窗纱上,铺就着满月的光辉,而这流光溢彩之下,凿出一个端坐的影子,不必考虑,就是在她恨海中屹立不倒的人。越看下去,鼻端的空气越稀薄,她转开视线,周身空寂无人,因为他指定见她一人。也好,他的新仇旧恨全系在她身上,要报复,针对她即可。


    打开门,人未见声先至:“把门锁上。”


    薛柔习惯性唱反调:“不锁,又怎样?”


    危坐之人直腿站立,目光恣意侵略着她,从头到脚。“有一瞬间,朕真的以为你死了。”


    “我也以为,我的死会骗过你。”薛柔坦然面对失败。


    他忽然起步,眼似鹰隼,她则是被窥伺的猎物。“你猜猜,朕现在是什么心情。”


    她张开嘴唇之际,他的五官在她的世界里,铺天盖地。唇缠着唇,齿勾着齿。他叫她猜,却不给她启齿的机会。


    “朕宁愿相信你会离朕而去,也不能相信你葬身火海。”他离开她,然而只退让至眼睛能全部装下她脸庞的距离,这是他的极限。他抬高她的下巴,促成彼此的对视:“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不能我理解,不敢又是为什么,怕我化作厉鬼回来索你的命么?”他托着后脑勺,薛柔远离不了他。和他四目相对,她别无选择。


    “朕,不能没有你。”他眼里全是她,没有一丝杂质,“巫医说,这叫爱。朕,大抵是爱你的。”


    在薛柔的认知里,有两件事最为荒谬可笑,一件是岑熠谈情说爱,另一件是他情爱的对象是她。


    薛柔忍俊不禁,嗤笑道:“哪个巫医,你怎么不杀了他。”


    “朕,是爱你的。”她的反讽,他充耳不闻,且扣住她的脑勺,将她送往他的面前,以唇来描摹她的唇,一次次勾画出他所欲求的形状。


    薛柔受够了,盲目而狠辣地咬开彼此之间难舍难分的空气,扬手抽了他一巴掌:“你恨我,我恨你,有来有往,何必扯些鬼话来恶心人?”


    红痕迅速在他右脸浮起,他却笑了,拇指蹭过她发颤的唇角。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擦过下颌时,她像被烫到般瑟缩,不想被他箍得更紧。


    “你说爱是吗?”薛柔的声音碎在齿间,“你把九哥哥关在天牢,拿崔介的玉佩要挟我回来,更害我国破家亡……现在说爱我?岑熠,你怎么有脸提‘爱’这个字的?”


    他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龙涎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裹住她。薛柔在他臂弯里挣扎,发钗坠在青砖上叮当作响:“你滚,滚开!”


    寝殿的梁柱在视野里旋转,薛柔被重重按在床榻上。锦被翻涌间,岑熠扯开她的裙带,指尖一寸寸划过她腰际,浑身的汗毛骤然竖了起来。那触感不是温存,是带着獠牙的掠夺,可皮肤下的血液却在莫名发烫。


    “你看,你的身体比你诚实。”他咬住她的耳垂,声音喑哑,“你也需要朕。”


    薛柔偏过头撞向他的肩,却被他轻易制住手腕按在头顶。床柱硌得她骨头生疼,可腰腹间传来的温度正一点点瓦解她的抵抗。她恨极了这种失控——理智在怂恿着让她去死,身体却在他的触碰下泛起战栗。


    “别碰我……”她的声音软得像棉花,连自己都觉得无力。


    岑熠吻着她的颈窝,一路向下,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又在某个瞬间轻得像叹息。


    “你的爱,跟你一般,令人作呕。”她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动作一滞。


    “是么。”他抬起头,眼里有红丝,“只要你在朕身边,令人作呕又如何,不择手段又如何,背负千秋骂名又如何!”他低头吻去她的眼泪,咸涩的滋味漫在舌尖,“这就是朕的爱,薛柔,你不要也得要。”


    薛柔忽然笑出声,笑得肩膀发抖。她望着飘动的帐曼,深觉这一切是个怪诞的梦魇。如果不是梦,身体为何会背叛磐石般的心?——腰身不自觉弓起,呼吸也乱得不成样子。


    “迷离至此,还不能代表你也想朕了么?”岑熠俯看她晕红的脸,声音里带着得逞的


    喟叹。


    心下一阵钝痛。薛柔猛地偏过头,咬住自己的手臂。疼痛让她稍微清醒,然身体的战栗竟愈演愈烈。


    他提起她的手腕,亲上她渗血的伤口。


    “别咬自己。”他掰开她的嘴,指尖被她咬出深深的牙印,“疼的话,咬朕。”


    薛柔死死盯着他颈侧的动脉,有那么一刹那真想咬下去,同这荒唐的一幕同归于尽。但当他的吻再次落下时,所有的力气都顺着血液流走了。她像被潮水淹没的船,只能任由浪涛将她卷向不知名的地方。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岑熠在她耳边反复说“朕爱你”,那声音像咒语,缠得她透不过气。她想反驳,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身体在情欲里浮沉,心里却像被冰锥刺穿,原来最绝望的不是被强迫,是连自己的身体都在迎合这场屈辱。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在他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薛柔闭上眼,忍下来势汹汹的泪意。


    回来面对他,承受他的侵害,是她自己选的路,再以泪洗面,未免太过矫情了。


    第72章


    天光透过窗棂漫进来时,薛柔的睫毛颤了颤。身侧的人呼吸均匀,龙涎香的气息裹着晨起的微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她盖下来。她欲坐起身,腰忽被一只手臂牢牢圈住——岑熠没醒,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仿佛怕她像从前那样,在天亮前消失。


    薛柔僵着脊背,不敢回头。昨夜的触感仍残留在皮肤上,每一寸都残留着屈辱的意味,而身体的酸软又在提醒那无法否认的亲密。她闭了闭眼,果断将那些翻涌的情绪按下去,才哑着嗓子开口:“我要见他们。”


    身后的人动了动,温热的呼吸扫过她后颈。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可不见半分睡意,“想见谁?”


    “九哥哥,还有……崔介。”薛柔没回头,指尖攥皱了锦被,“你既然拿他们要挟我回来,总该让我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全须全尾’,才公平,不是吗?”


    岑熠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有何不可?”他话锋一转:“但,有条件。”


    他一直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从他嘴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必然要相应地割舍什么,譬如是那所谓的“爱”,本质还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薛柔漠然以对:“什么条件,你提好了。”


    “朕跟你一起去。”他的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腰侧,“朕今日特意罢了早朝,有的是时间。”


    薛柔终于肯回头看他。晨光落在他脸上,中和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可那双眼睛里的掌控欲从未变过。她别开视线,声音冷得像冰:“好。”


    去天牢的马车里一路无话。


    薛柔望着窗外飞逝的宫墙,指尖反复揉捏着那枚崔介的玉佩——那是她从冯秀手里抢来的,昨夜被她攥了半宿,边缘都磨得发烫。岑熠坐在她身侧,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一种近乎不知魇足的注视,仿佛真的把她当成了猎物,一不留神就会被他吞入口内,一点一点地嚼碎。


    “吱呀”一声,牢门开启,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


    薛柔刚要迈步,手腕就被人握住,力道不容挣脱,显然在向所有人宣告她的归属。


    “就在最里面的牢房,陛下请。”狱卒低着头引路,不敢看以前朝公主和当朝皇帝的身份,诡异地凑在一起的男女。


    牢房里光线昏暗,薛柔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两个人:九哥哥穿着囚服,头发有些散乱,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看见她和岑熠成双成对,眼里瞬间燃起恼恨,很快又被强行压下去,化作深深的痛惜;崔介则靠墙席地而坐,左边胳膊不自然荡下来,容色苍白,眼内无光,甚至连她过来,都不曾发觉。


    “九哥哥!崔介!”薛柔想挣脱桎梏冲过去,奈何越挣越紧。


    岑熠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环境下格外清晰:“想近距离看他二人,可以,但得先让朕高兴。”他的目光依次扫过牢里的两个身影,最终停落在薛柔身上,底色是毫不掩饰的挑衅:“你知道的,怎么做才能讨朕欢心。”


    “岑贼!”薛通猛地撞向铁栏,发出哐当巨响,“有什么冲我来!别欺负她!”


    崔介总算从忧郁中抽离出来,怒然起身,眼风如刀,口条如剑:“造你反的人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大可剐了我,何必拿一个女子来作威作福?小人嘴脸,卑鄙行径,可耻至极!”


    看看铁栏后两个百般维护自己的人,再看看向身边这个以羞辱她为乐的男人,薛柔的喉咙里宛如堵了块石头,憋屈得她恨不得立即触柱而死。可她深知,有他在,非但死不成也罢,还会葬送了九哥哥和崔介……得不偿失的事,她绝不能做。


    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将自己的唇印在他的唇角,前者是温的,后者是凉的,冷热交集,交织,恰如他们之间的关系,矛盾而暧昧。


    “很好。”岑熠一笑,抬手抚摸着被她吻过的地方,似乎意犹未尽。


    “半个时辰,”他眉毛一扬,“朕守信,你守时。”语毕,松开十指相扣的手,给她短暂的喘息之机。


    铁门再度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一时牢房里单剩下他们三个人。


    “都怨我轻敌,中了岑贼的计……都怨我!”薛通一拳捶在墙上,用了十成的力,墙面的霉斑即刻蒙上一层鲜艳的猩红,“不能保护亲人,不能手刃仇敌,不能夺回江山,那我这条命,留作何用!”


    “九哥哥!”薛柔冲将过来,手抓着两根铁栅栏,“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做傻事!”


    自己的妹妹,蒙受奇耻大辱,只为了来牢里见自己一面,终于争取来半个时辰,好话没说上,竟一直在安慰自己。愧疚在心里郁结,把薛通绞得良心难安,他堪堪收回拳头,伸手穿过围栏,有意摸一摸她的脸,表示安抚,像小时候那样,怎奈血污满手,恐怕玷污了她,到底放下了手。


    “我死了,何以对得起那些因我轻率行事而牺牲的兄弟们,何以对得起故去的父皇和娘娘,何以对得起妹妹你……我不能死,至少在砍下岑贼狗头之前,不能死。”语气既艰涩又悲壮。


    “……九哥哥,”薛柔蓦然垂低视线,是为下文而心虚,“要不然,算了吧。”


    她开始有私心了,害怕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丢命。要不然就算了,别跟岑熠作对了,起码命是在的。她知道这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可事到如今,敌我实力悬殊……是真的无路可走了。


    “妹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薛通惊愕道,“国仇家恨,如何算得了!”意识到话重了,略微定一定激荡的心魄,又说:“我是薛周的皇子,为国为家抛头颅洒热血,是我的责任,也是我毕生的信仰。妹妹,我不怕,你也别怕。”


    旁观多时,崔介适时出声:“捐躯赴死、粉骨碎身,不可怕,认贼作父、苟且偷生才可怕。”


    薛柔完全被击垮了,抽噎不止:“我自己不怕死,我独独怕你们……说我自私我也认,我只是想让你们活着……”


    薛通中途放弃的想法,崔介捡起来,延续下去,探手到她的脸颊,替她擦泪:“公主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臣给您擦眼泪。”


    薛通不忍观望,扭头不语。


    “不要,不要……”薛柔躲开崔介的手,自己胡乱擦抹的同时,眼光飞速闪烁,口中小声咕唧:“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


    乍然,她眼神落定,嘴角孵出柳暗花明的笑意来。先下手为强,只消取了岑熠的命,那九哥哥、崔介……所有无辜的人,就有救了。而他昨晚要求她搬去乾清宫和他同吃同住,万事小


    心谨慎些,她是有机会的下手的。


    恰逢其时,牢门再度开启,一个狱卒进来提醒:“公主,半个时辰到了,您该走了。”


    薛柔本来也没打算把自己冥思苦想出来的办法告知给九哥哥和崔介,事关重大,必须秘密筹备,严密进行,故而,半个时辰戛然而止也无所谓。


    手心薄薄地出了一层冷汗,及欲擦手,这才发觉仍捏着崔介的玉,薛柔便晾着狱卒,向崔介递玉:“你的玉,我完好无损地给你带回来了,你好好收着。”继而扩充视线,把薛通一并装入眼底:“你们照顾好自己,我会再过来的,等我。”


    崔介迟迟未接玉,而狱卒的催促反复灌入耳内。


    岑熠心胸狭隘,说半个时辰就是半个时辰,多一息也不会通融,再耽搁下去,他一准回来提溜她。思及此,薛柔率先打破沉寂:“崔介,你拿着。”


    对她一字一言的重视,是本能。崔介听话,举手接下那玉,亲眼目睹她的背影越来越不可捉摸。


    岑熠长身鹤立,身后乃万丈清光。他擅自牵起她的手,以自己居高不下的手温,暖和她冰凉的手掌。


    在十六岁以前,也就是被他缠上以前,她的手是热的,心也是热的。


    “晚了半盏茶。”他一边携她步行,一边清算适才的账。


    “这样啊,那你处置我好了。”薛柔几次尝试夺手,均以失败告终,如此,索性破罐子破摔,由他团住手,亦由他为半盏茶的延误施以惩罚。


    岑熠不客气道:“那就罚你从今天起,至封后大典前,每日把朕的名字写十遍,工工整整的。写完拿给朕检查,哪处不合格,回去重写。”


    薛通崔介的落网,昭示着反邺风波的平息,岑熠未失信,当真使得“至多三个月,重还大邺一个太平世道”的预言成真。世道和平,万象始新,搁置良久的封后大典,自然可以重新提上日程。


    坦白说,对真正同薛柔以夫妻相称的这一天,他已然急不可待了。


    “册封一个前朝公主作新朝皇后,你也算千古第一人了。”


    他勾唇到一个自满的弧度:“是流芳千古,或是遗臭万年,朕没兴趣,朕只要你是朕的——名正言顺的,光明正大的。”


    他高低有致的侧脸,在光影的移动下,变幻莫测,然而不论如何变化,那可恨可憎的劲儿,一成不变。


    第73章


    岑熠心情愉悦,带薛柔在宫里四处逛了半日,从御花园到桐花台,从承乾宫到坤宁宫。


    “想进去看看么?”岑熠拿走她附在外墙上的手,揣于自己掌中。


    薛柔敛好怅然之色,重归往日的清冷之态:“这不是我的家了,我还进去做什么。”


    她至今没忘却后面住入坤宁宫的那个女人,那他呢?他还记得曾经共同拜过太庙的“亡妻”吗?


    “有朕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她的心迹,岑熠有先见之明,另外,他也想进里面东瞧瞧西看看,重温一下往昔,于是命守宫太监打开大门,揽她入内。


    他的脚步款款停在正殿中央。花架上摆着几样瓷瓶,当中插有干枯的花枝,依稀分辨得出,全是百合花,依然是太后常年的摆设手法,插瓶的花卉却并非太后的喜好。他伸手拈起一支枯百合,记忆里徐徐浮现出许久之前的一个深夜——同样的地点,不同的人。


    “王媖钟爱百合花。”跟那个女人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下,不论她是浓妆或是艳抹,头上必然斜簪一支百合花发钗。薛柔转头,直视身边的男人,一字一句道:“王家独女,东宫太子妃,周朝的最后一任皇后——对你而言,是陌生还是熟悉呢?”


    “为何突然问她,”岑熠接住她的目光,“你很在意?”


    薛柔嘲笑道:“纸包不住火,你对王媖以及王家人做了什么事,我已有数了。”


    是纵火焚宫前,偶然从底下人那听来的。


    “明人不说暗话,你把王媖和那谢琰,弄往何处去了?”实在话,对他会好心放王媖与姘头谢琰双宿双飞这件事上,薛柔持怀疑态度。


    这档子事,岑熠不屑于藏掖,轻轻弹出一串音节:“别担心,朕若要杀她,当时就杀了,犯不着事后暗箭伤人。现如今,她是一家三口,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平淡度日,岁月静好,不必因为王家女的身份而事事勉强。朕固然端了王家,却也帮了她,各取所需而已。”


    岑熠的确没耍阴招。那时秘密安排人送王媖南下徽州,另舍下足够她和心上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银两。


    对可有可无的人,他向来理性,极端的占有欲,仅仅存在于薛柔身上。


    薛柔又一次为他理所当然的厚脸皮气笑了:“所以,这就是你对她的情意?”


    虽然我害你流离失所、亡命天涯,但我是爱你的。——他引以为傲的“爱”。


    “别混为一谈。”岑熠一个拉扯,箍她在怀,头微微放低,“你是例外,旁人不是。”他以旁人指代王媖,甚至都吝啬于叫一声她的名字,可见过去那段夫妻情分,于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哦?”一时兴起,薛柔想试一试这个例外有何特殊之处,“话说你不是爱我吗?戏文里杜丽娘可以为情而死,那你呢,你又能为这份情做什么?”


    岑熠罕见地沉默了。


    “看来你宣称的情爱,不过尔尔。”薛柔忽然大力甩开他,“廉价的情意,根本不配叫情意,那叫自以为是。”


    岑熠的指节骤然攥紧,骨相在廊下漏进来的日光里泛出青白。他盯着薛柔转身要走的背影,喉结滚了两滚,突然伸手攥住她的后领,不是温柔的拉扯,是带着蛮力的禁锢,将她硬生生拽回怀里。


    “杜丽娘为情而死?”他的声音像阴寒刺骨,却又炙热灼人,“朕不会死。”他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自己,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狂躁:“朕死了,谁看住你?谁把你锁在身边?”


    薛柔被他捏得下颌生疼,却偏要笑:“所以你的‘爱’,就是把我锁起来?”


    “不然呢?”岑熠突然松了手,力道却没收,任由她踉跄着后退半步。他缓步逼近,龙袍下摆扫过地上的枯花瓣,“你以为朕愿意看着你对着薛通掉眼泪?愿意让崔介的名字屡屡从你嘴里说出来?若不是怕你恨朕恨到真去死,你以为他们能活到现在?”


    他突然抬手,指尖狠狠戳在她心口:“薛柔,你听好,朕为你留着薛通的命,留着崔介的命,这就是朕的情。”


    薛柔被他戳得心口发闷,骤然想起一些话:“届时兵临城下,便是朕给他们最后的机会。”——九哥哥他们宁死不屈,按他的计划,当场必将乱箭齐发,置他们于死地,可他没有这么做。这便是他以她为前提,而赋予他们的宽容。


    “这不是情,是交易。”她退到花架边,指尖攥住一支枯百合,花瓣簌簌往下掉,“你用他们的命换我留下,用我的顺从换他们平安……算得如此泾渭分明的,不是爱。任你说破天,也不是。”


    “不算清楚,你又要抛弃朕了。”岑熠的声音沉下来,随即伸手,将她逼在花架上。枯百合被挤得折了腰,碎瓣落了她满身。他的吻砸下来,饱含不容置疑的侵略,却在触到她睫毛的瞬间,突然轻了。


    “朕若死了,你也得死,所以朕会好好活着,为你活着——”他贴着她的唇,声音发颤,“活着把你捆在身边,活着看你恨朕,活着等你心甘情愿地承受朕的情意那一天。”


    薛柔的指尖抵在他胸口,能摸到龙袍下温热的心跳,那心跳很猛,像要从胸腔里撞出来,竟和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有几分相似。


    可这相似是不是太荒谬了。


    她猛地偏头躲开他的吻,枯百合的碎瓣粘在她唇角,像未干的血。


    “岑熠,你连‘爱’的边都没摸到。”她举手擦掉唇角的花


    瓣,“你以为把人困住就是拥有?你以为用旁人的命要挟就是在意?实话说吧,你就是自私自利,还恬不知耻地拿真情实意来伪装自己。你这种人,根本不配谈情说爱,也不配被人真心对待!”


    他的双目急遽翻红,一把捞她进臂弯,花架被撞得晃了晃,最后一支枯百合坠在地上,被他的靴底碾成了粉。


    “你说什么都好,”他抱着她往殿外走,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石阶,“反正你现在朕怀里,这就够了。”


    靠在他肩头,薛柔亲眼目睹层层叠叠的青瓦一点点后退,最终遥不可及。


    是夜,薛柔暗暗盯着身侧瞑目入睡的男人,陷入沉思。


    白日在坤宁宫,他说,他死了,她也得死,所以他要为她好好活着,彼时心境压抑,顾不上深思熟虑,现在品味起来,处处透着古怪:他今身居高位,行动处事皆可随心所欲,没必要编谎话。既如此,那他会下此论断,绝对是有理有据的。


    能将彼此的生死绑在一块的理由……她猛然摸上心口。她与他之间的联系,除了那个孩子以外,便只有体内这阴毒的情蛊了。莫非,这情蛊还有她所不了解的作用?


    倘若果真应了她的猜测,那……她死了,他也活不了,岂非皆大欢喜?


    默默流动的血液,在此刻澎湃起来。她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音大到盖过了他的呼吸。


    此人戒心重,夜夜浅眠,继续纵容心脏狂跳的话,一定会惊动他的。薛柔屏气凝神,尽量悄无声息地翻身背对他,才吁出半口心有余悸的气,肩膀陡然被道力量掰了大半圈。一转眼,正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睡不着是么?”声音间裹挟着浓重却心照不宣的挑.逗。


    床幔里的交锋结束不过一个时辰,这中间还包括洗澡更衣的半个时辰。那片硝烟之下,他如何一鼓作气、越战越勇的,自己又如何冲锋陷阵、狼狈败北的,历历在目。薛柔忙搂着被子挪动退后,有限的空间中,脊背结结实实抵上墙壁。


    “有意思吗?”她浑身写满防备二字。


    “朕有说什么了吗?”他死皮赖脸,倒打一耙,“朕只是听到你闷雷般的心跳和错乱的呼吸,尽你夫君的义务,关心你罢了,何故引得你退避三舍,锋芒毕露?”他口头上冠冕堂皇,习惯成自然的恶趣味却是掩饰不住的——他侧身,手肘支起来,五指弯曲,任下颌停靠其上,笑意隐晦:“看你误会成这副模样,莫不是你自己想了不该想的,心思也跟着长歪了?”


    “恶俗!”薛柔挺坐起来,抱起枕头朝他丢过去,自个儿则趁势跨过他,半趿鞋子准备闪人。


    岑熠反应机敏,出手迅速,一把扯她回来,按到身边,轻哄:“朕知道你在为何而辗转难眠。你听话陪朕睡下,朕不妨解答你的疑惑。”


    对她的一切,他了如指掌,并引以为豪。


    在他的魔爪下,休想逃之夭夭。薛柔权衡利弊,不给自己添堵,顺从躺下,且将被子更多地往自己身上扯。岑熠容她小打小闹,半个身子暴露在残秋的凉意下。


    薛柔不敢表现得太过急切,生恐惹他起疑,便套用以往恶言相向的壳子说:“你死你的,因何咒我也活不成?有意思吗?”


    由于刚刚的争执,她一头青丝散落开来,在她的脸颊上,在枕头上,在岑熠的颈窝里……但他光关注她脸上的那些,遂动手拨开那根根发丝,露出她完整的容颜,以承载他贪婪的凝视。


    面对她,他总是贪得无厌,看了就忍不住上手抚摸,抚摸了就忍不住欺身索吻,吻了就忍不住拉她共堕欲河。他以指腹,慢慢勾勒她的眉眼,悠悠而幽幽道:“又想要朕的命?”


    第74章


    她杀他的心一直狂热,岑熠一清二楚。如果他没失算的话,她大约是对他白日那句“朕死了,你也得死”而心潮澎湃。


    “朕不介意对你坦白——”瞧着她忽闪的眼睫,岑熠笑道,“情蛊的作用发生了一些改变,如果发作,死去活来的不止是你,还有朕。你生,朕生,你亡,朕亡。现在,朕和你同享一条命。”视线自上而下,他打量起她微张的嘴唇,道:“你不若猜一猜,好端端的情蛊,为何会有此变化。”


    薛柔顿觉脸颊如火烧一般,他抚捏过的每一寸肌肤,尽勃勃跳动着,彰显出无限活力。


    “你,没有骗我?”她不好奇起因与过程,只看中结果。毫无疑问,她是个肤浅的人。


    “不愿猜也没关系,横竖朕不会隐瞒你。”岑熠表面善解人意,加诸于指头上的力气却加重了,围绕着她的嘴巴予以蹂躏,“因为由恨生爱,朕该死地爱上了你,故而情蛊将你我彻彻底底捆到了一起。”


    她顺滑地翻了个白眼,俨然不以为然。岑熠一览无遗,不恼而笑,越笑越深:“不信对吧?巧了,朕一开始也不信,甚至想骂:这是哪门子狗屁逻辑,简直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他包住她的腕骨,稳稳放到自己的左胸口前,彼此纠缠的手,均感受到了一声声急速的闷响,砰,砰,砰……心脏在心房里撞击,犹如隔墙不间歇捶打的榔头,强有力。


    “但当朕瞭望那冲天大火,当朕奋不顾身冲进去四处找你,没完没了地找,天亮了也浑然不觉,而最后一无所获那刻,它就这么跳着,比以往任何一个瞬间都快,都用力。”


    薛柔无所适从的手,准确地被他禁制住,手背上是他的掌心,手心下是他的心跳,她逼不得已去体验一把前后夹击的狼狈与潦倒。


    “又当朕煞费苦心得知那火仅仅是你的一场骗局——为了逃离朕、为了和崔介你侬我侬的一场骗局后,朕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恼怒,反而是庆幸,因你好好活着而庆幸……从那个时候起,朕对所谓的恨中情,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深信不疑了。”


    薛柔只认为他在强词夺理,刻薄他:“你遍地问问去,有哪个好人的心是不跳的,或是跳得没劲儿的。你怎么着也在龙椅上坐了这许久,怎么还能说出这般鬼话来?不觉得幼稚,不觉得赧颜么?”


    岑熠哧出短短的一声笑:“何止是幼稚跟赧颜,朕一度恨透了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欺辱过自己的人,产生除恨之外的情愫?朕甚至怀疑,朕是否依你所言,天生便是个贱种,否则怎么会将‘爱’这个字用到你身上去。”


    从他嘴里听情听爱,薛柔无以复加地烦躁,又开始扯动胳膊:“你既恨透了你自己的低贱,那你怎么不去死?你一死,你解脱,我舒心,大家拍手称快,何乐而不为?”


    “三句五句不离死,看来,在你心目中,朕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烂人。”他手下一松,眼看属于她的触感匆匆流走,然后微微一笑:“念念不忘要杀朕是吗?好啊,朕不妨给你一次机会。”


    扭动手腕缓解酸困的动作戛然而止,薛柔第一次解开心结,毫无避讳地坠入他堪比万丈深渊的注视下,讽刺中带着谨慎:“你又在耍什么阴招?”


    历数过往每一次同他的斗智斗勇,她非但一丁点好处没捞着,且把老本赔得精光。此人满腹阴谋诡计,看似无害的一个抬眼一次勾唇下,却俱是算计。吃一堑长一智,何况,以现今的境地,她已没有试错后重新再来的资本了。


    岑熠但笑不语,随即从容下地。屋里未曾留灯,天上也没有月亮,整个屋子黑洞洞的,薛柔看不起他的去向,又不肯贸然挪地,便竖起耳朵细细察听。正是全神贯注之际,帐子被大大地扯开来,一个长长的影子赫然伫立着,发出命令:“伸出手。”


    他来去如鬼魅,薛柔不得已提防着,手悄悄藏至身后:“做什么?”


    对面的人笑叹道:“你不是想杀朕?两手空空,如何下手?”


    语毕,肩膀一紧,牵一发而动全身,眨眼之间,整个人前扑到他怀里,鬼鬼祟祟的胳膊随之无处遁形,原形毕露。


    “拿稳了。”手中猝


    不及防多了一个坚硬而粗糙的东西,薛柔低头辨认——是一把匕首!长这么大,她没握过刀子,真真惊吓不已,手腕一歪,那匕首即将脱手,忽而一只手托底,力挽狂澜,将倾斜过半的匕首一点点塞回她手。


    “连刀且握不住,还谈何杀人。”岑熠支援了她的困顿,却也不忘挖苦她,“这次可攥紧了,再掉下去,容你杀朕的机会自此作废。”


    他的讥讽,倒令她寻回几分现实感,得以瞪大眼睛看真儿手中那物的样貌——糙而坚的刀柄、冷而硬的剑鞘,至少从外观来看,跟精良完全不沾边,直说寒酸也不过分。


    “别小看了它。”岑熠洞悉她嫌弃之心,“人不可貌相,匕首亦然。会抽刀么?”


    他问到点子上了,薛柔从未见过这等利器,一来不会捣鼓,二来心中有怯,不敢动它。


    岑熠笑出声,继而附上她纹丝不敢晃动的素手,手把手教她怎样持刃安全,又该怎样拔刃出鞘。


    “看准了,往这刺。”他将刀尖冲向自己的心脏,他刚刚拉她感受过悸动的位置,“出刀要快准狠,争取一击毙命。”


    他居然大方到教授她刺杀自己的方法,以及如何才能更快更有效地带走他的生命。薛柔暗暗想,他要么昏聩了,要么是阴险,在故意诈她,等她听信出手,再给她好看。


    覆于掌下的一双手,哆嗦得厉害,岑熠不觉轻笑起来:“不是发誓赌咒要取朕性命么,抖什么?”


    薛柔故作坚强道:“你果然在诓我吧?”


    岑熠不作声,带着她手下的短刀,向心口慢慢靠近:“机不容失,失不再来。薛柔,你若有本事一刀捅死朕,朕认了;然一旦失手叫朕活过来,朕,绝对不会再放过你。”分明锋芒直逼命脉,他却笑吟吟的:“来吧,你有多大的本事,朕拭目以待。”


    允许她杀心的泛滥,对她坦诚相待,这也是岑熠所认知的爱。


    临危而生的惨笑在心里积攒至极限,最终全溢了出来,岑熠降下的目光里,映出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孔:“你以为我会因为忌惮那情蛊而不敢下手吗?少自以为是了。”


    当一切分崩离析那刻,她的求生欲就已支离破碎了,堪堪撑到现今,皆为他再三胁迫使然。


    她早就不想活了。


    依照适才他的“倾囊相授”,薛柔猛推动刀尖,向着他指点过的地方扎入——快准狠,样样俱全,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刀刃锋利,刺破衣料,一路畅通无阻,直抵血肉之下。岑熠闷哼一声,额角立时沁出冷汗,但他无动于衷,一味盯着薛柔的脸,始终没松动半分扶着她的手。


    几乎是同时,薛柔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剧痛之外,又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里面翻滚不休。她浑身一颤,脸色霎时惨白如纸,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啊……”她痛呼出声,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视线开始模糊。那痛楚来得太猛太烈,比她以往受过的任何伤都要难熬,直击灵魂深处。


    垂看她骤然失色的脸,体会着心口与她同频的剧痛,岑熠的嘴角依稀勾了起来。他早知道会这样,情蛊早已将两人的痛觉相连,她刺向他的每一分力道,都会原封不动地回馈到自己身上。她支撑不住的。


    剧痛侵袭着四肢百骸,通过一个个毛孔叫嚣着,震聋听觉之余,侵害起视觉来,子夜的一缕幽光对她避之不及,自视线里渐渐逃逸开来。薛柔到底坚持不住,手指朝外张开,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这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头朝前,软软地栽了下去。


    强忍撕心裂之感,岑熠伸手接住她,依然牢靠,由她的额头抵着他渗血的衣襟。他垂头,看着怀中濒临昏迷的人,声音因忍痛而有些沙哑,却暗含丝丝满足,逐字逐句道:“看吧,到底是朕赢了。”


    赢了这场以命相搏的赌局,赢了她终究无法对他下死手的事实,哪怕她口口声声说恨,哪怕她握着刀刺了下去,这痛觉相连的羁绊,终究成了她逃不开的枷锁。


    心头血源源不断往外渗,与她传递过来的痛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病态的亲密。


    “薛柔,”他的声音很轻,血腥味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你看,我们果然分不开。”


    怀中的人动了动,似乎想反驳,却只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便彻底坠入了昏迷。岑熠抱着她,身贴身心贴心地感受她微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颈侧。


    痛吗?自然是痛的。可这痛,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们是真的同生共死了。这认知,竟让他觉得那锥心刺骨的痛楚里,混杂了一星儿隐秘的甜。


    “来……人……”伤痛蚕食着意志,勒令岑熠闭眼,他着实无力招架了。


    第75章


    闻讯赶来的冯秀,明晃晃目睹床上地上鲜血淋漓,皇帝胸前树着一把刀,大半刀刃埋入了他肉里的画面,当场魂飞魄散,破声呐喊帮手。


    一群人围着血泊里相拥晕死的两个人,再三尝试去分离二人,谁知皇帝虽昏迷着,搂薛柔的手却力大无穷,掰也掰不开。众人面面相觑,均束手无策。


    冯秀急得团团转:“掰不开就一块挪到床上去!不要干站着了,那血都流成什么样子了!”


    三喜四庆也来了。急归急,三喜考虑周全,早把浸血的被褥卷走,另换床干净的。众人听信冯秀的主意,齐心合力,小心翼翼将岑薛二人端上床。饶是这个时候,岑熠的手还烙在薛柔肩膀上,可见他对她的执念之深。


    皇帝遇刺生死难料,特别是刚平定叛乱的时期,万万不可传扬出去。冯秀是个办实事的,当即封锁消息,对外宣称皇帝日夜劳累,导致旧疾复发,需静心疗养。由此,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早朝也免了,朝中一切事务交由各部几个尚书共同打理——这些人俱是皇帝的心腹,靠得住。


    前朝安排得有条不紊,岑薛两人这头也经太医院上下诊断后,谨慎给出“凶器偏离心脏半寸,万幸还有救”的定论。


    话里话外只提及皇帝,四庆万分焦心,含泪问:“那我们公主呢?公主怎么样,有没有事?”


    薛柔的晕厥,涉及蛊毒,正经太医不懂这路数,自然轮到那南疆巫医来解释:“他们二位现下是同生共死的命格,皇帝陛下不打紧,公主殿下也就没大碍。”


    始终向着薛柔的两个人,闻言,终归放下心来。


    突发意外的第三日,冯秀正拿清水绞妥一块手巾,一丝不苟替皇帝擦脸。本来这事还轮不到他,实在是三喜四庆两个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在病榻前连守了两天两夜,榨干了心力,而两位病人,一个是皇帝,一个公主,一点马虎不得,所以她们俩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歇息,这才排到他过来照料。


    擦完脸和脖子,冯秀重新洗过手巾,盘算着也给皇帝擦擦手,毕竟那手上全是干涸的血迹。据三喜四庆说,她们也想擦拭来着,无奈用尽浑身解数都难把那手掌从薛柔肩头扒拉下来;冯秀心里不以为然,便亲自伸手去慢慢拉扯皇帝的手,不动尚可,一动,竟越收越紧,指节硬是在衣料子下陷出几道沟壑来。冯秀讪讪抽手,忙道罪过,老老实实端水出去了。


    一出来,却迎面碰见一个几岁大的小姑娘,吵嚷着:“柔姨母是在里面对不对?我要进去看柔姨母!”


    冯秀认得这小女娃,略弯下腰来,亲切道:“你是叫相宜是吧?相宜啊,你柔姨母睡着呢,没法见你,你先回家去吧。不想回的话,就


    到处转转。”一面轻声轻气地哄,一面扫视四周,找寻看相宜的人。


    “我不!”相宜一推冯秀,冯秀手捧水盆,没站定,水稀里哗啦洒了一地。相宜趁机就往屋里走,边愤愤道:“我要把那个坏人赶走,这样柔姨母才能歇好!”


    原来相宜打听好了薛柔跟岑熠,即所谓的坏蛋在一起,担心她被坏蛋欺负,方才雄赳赳气昂昂闯进来替天行道。


    冯秀不管水盆,直前去阻拦相宜:“哎呦小祖宗,你就别添乱了!你……”


    一语未尽,一个胖嬷嬷跑过来,蹲下来一把拖住相宜的胳膊,气喘吁吁道:“姑娘可叫我好找!快随我出去,这里不是咱们能踏足的地儿……”


    相宜拍打着嬷嬷,两条眉毛倔强地飞扬起来:“我才不走!我不能眼睁睁看柔姨母被——”


    门冷不防开了。


    冯秀吃惊道:“公主?您……醒了?”


    相宜拧开嬷嬷,飞扑上去,手抓血印子斑驳的衣袖,仰头巴巴儿道:“姨母,你还疼不疼了?”


    六公主对相宜说,柔姨母又受伤了,相宜当时没说话,心里却不住地在想,姨母肯定很疼,很难受。


    “姨母不疼,一点都不疼。”薛柔将手落在相宜头顶,轻轻拍一拍。她其实是想蹲下来和安慰相宜的,叵耐体内仍留有那肝肠寸断的余感,直着身子说话已是勉强为之的结果。


    亲眼见薛柔活生生的样子,冯秀立即联想到另外一个人,急匆匆推门进屋。


    “陛下!陛下……”声音由激动转为失落。


    薛柔为自己不自禁关注屋里的情况而冷冷一笑。相宜误以为姨母在怪她喋喋不休,撇撇嘴掩起低落道:“那姨母好好休息,我先和嬷嬷回家了。”


    薛柔慧眼捕捉到她的失意,猜测八成是自己才刚的态度过于冷淡了,有心开解一番,怎奈兴致怏怏,到底勉生欢喜,目送嬷嬷牵相宜离开。


    那个屋子,令她窒息。去哪里都行,只别再回去受煎熬。于是乎,她悠悠逛了出去。


    几乎前后脚,冯秀打起帘栊撞出来,放眼四顾,只零星几个洒扫的宫女,不见了薛柔,便随便叫住个人问她去了何处。


    宫女有点吓到了,磕磕绊绊道:“只瞧见往外面走了,究竟上哪去……”开始摇头。


    冯秀懊恼不已,回头望一眼屋子,脑袋里闪过适才皇帝转醒后即摸索身边的画面,同时嗡鸣过干摸一通但两手空空后,皇帝不因虚弱而减少戾气的命令:“把她给朕找回来。”


    冯秀稀里糊涂,搞不明白他急到抛开自个儿病体不闻不问,而只管寻薛柔的用意,但也硬着头皮听令,带上一干人,兵分各路寻觅薛柔。


    他们闹得风风火火,薛柔这头一无所知。漫漫转悠着,举目竟见牌匾高挂,上镌三个大字:咸福宫。


    自开国,咸福宫一直是安顿先皇帝后妃的居所,上次薛嘉出嫁,她生母舒太嫔不能随着出去,现依然居住于此。


    舒太嫔和薛嘉这对唯利是图的母女,薛柔一个也不想看见,转身开步,打算离去。


    “呦!这不是准皇后么?”风声卷来一个耳熟的声音,情知躲不过,薛柔扭转身躯,坦坦荡荡对前面的女人说:“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念在你服侍过父皇的情面上,劝你闭嘴,不然撕烂你的嘴。”


    舒太嫔将准备好的银子仍旧塞给侍卫,用作照拂日常开销的资金。之后缓步逼近,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这些人穷困潦倒,朝不保夕,属你有能耐,勾引得皇帝神魂颠倒,求着你当皇后,就差设个神龛把你供起来了。”


    薛柔两眼通红,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不是警告过你,要管好自己的嘴么?明知故犯,我看你是欠抽。”


    舒太嫔算什么东西!她和她女儿作妖这么些年,岑熠谋权篡位以后,她们母女又自轻自贱依附于岑熠,有什么脸面对她阴阳怪气?薛柔早想好好教训她们一顿了。


    “就你这病秧子样,也想抽我?”舒太嫔肆意讥笑她憔悴的神容,并一个伸手,推得她脚步踉跄,“你威胁我闭嘴,看来你也认为和皇帝沆瀣一气是为颜面扫地。你既有廉耻心,你就应当以死谢罪,否则一人一点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喽!”


    薛柔堪堪站稳,嗤之以鼻:“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和薛嘉一样苟活?我又不像你们,若哪日良心发现,大可以死明志,痛痛快快的,我却是不行,连死都由不得我做主。”


    暂不说牢里的九哥哥和崔介如何,便是她求死,手边都找不出一样堪用之物——岑熠防她防到了没收各种有可能伤及她性命的东西的份上。


    舒太嫔将嘴一咧,咯咯发笑:“求生不容易,求死还不容易?割不成手腕,上不成吊,吞金总成。再不济,一头撞死。多的是路子。你说得身不由己,实际上就是贪生怕死啊。”


    吞……金?倒是提醒她了。


    瞅她默然,舒太嫔蹬鼻子上脸,叉着腰在那嘲讽个没完。


    “公主!”喊声由远及近,舒太嫔猝然哽住,悻悻地想,难怪那会薛柔气焰嚣张得不得了,敢情是带帮手来了。


    冯秀引领几个侍卫,后面追着三喜四庆,蜂拥而至。


    “公主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坦?”三喜第一时间搀好六神无主的薛柔,殷勤关切。


    四庆则注意到舒太嫔的存在,一脸不善道:“是不是你乱嚼舌根子,怄公主的气了?”


    舒太嫔欺软怕硬,狡辩道:“是她自己心窄,少给好人泼脏水。”


    着急带薛柔回去见皇帝,冯秀出声喝止:“行了,都少说两句吧!”


    四庆心存不服气,但以大局为重,回身扶住薛柔的另一边胳膊,意外听见她幽幽道:“四庆,我的妆奁一贯由你保管,你可记得,以前岑熠给我的那个金锁放哪了。”


    四庆思索一阵,回:“因为您不喜,奴婢就另拿个匣子锁上了。您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你待会把它找出来,你先收好,别惹人注意,我要的时候你再给我。”


    四庆虽心怀疑虑,却没追问,点头答应。


    冯秀是预备了轿辇的。薛柔搭三喜的手登上辇时,发现三喜的手在颤抖,回眸一看,这丫头眼里雾蒙蒙的。因说:“看好路,当心摔跤。”


    三喜咬着下嘴唇,委委屈屈道:“殿下……”


    辇车悠然抬高。微微的颠簸中,旭日冉冉升起。


    第76章


    四庆牢记薛柔的话,一回来就插上门栓,翻箱倒柜地寻出那把金锁,掂在手心里左右观望,最后瞄上床榻,将它藏到枕头底下。


    经岑熠亲口提点,惊蛰从薛柔主仆踏进乾清宫开始,便处处留意,而四庆形迹可疑,碰触到了惊蛰敏锐的神经,便蹑手蹑脚,一路尾随至窗外,看清楚四庆藏东西的始末,并不打草惊蛇,悄然退走,等个时机向主子汇报。


    另一边,薛柔是提前洗刷清爽才去见的岑熠,并不为他而精致形容,是她自己受不了从头到脚这股若有若无的馊味与血腥味。


    可巧,岑熠也强撑病体,认认真真地洗漱过,身上焕然一新。他关注着门口,及时发现她显露的一张冷脸,硬气道:“你过来。”


    薛柔原来就没打算躲藏,径直前去,俯视他血红出外衣的胸口,冷笑道:“我真后悔下手轻了,容你捡回一条命来,对我颐指气使。”


    追循她目光的走向,岑熠所见自己被献血淌红的胸膛,倒不以为意,反而伸手拽她跌坐下来,紧紧挨着自己,格外地不知轻重。


    薛柔现在信彼此是痛觉共享、生死与共的话了,因为当他扯裂伤口时,同样的地方,她也会痛。


    “朕一醒来,不见你人。朕很担心你。”岑熠浅笑着抚平她蹙起的眉头,他知道,她在分享着自己的痛楚,这让他挺满足的,“你去哪了?”


    他纵然负伤,半死不活的,从他手里挣脱开来也还是一件棘手的事。薛柔面如死灰,不看他的脸:“关你什么事?再说了,我又跑不掉,你还多问这一嘴做什么?”


    她亲口承认她跑不掉,令岑熠闻之欣喜,扯她的手劲跟着松弛几分,却将话题一转:“朕是为你卧床不起,你要照顾朕的起居。”


    薛柔带刺道:“怎么照顾?再把刀子戳你心里是么?”


    他唇畔化开胸有成竹的笑:“机会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中用。”他摇摇头,“另外,你自己亲身体会,那个时候,你是杀不动朕的。”


    岑熠可恨,所言却一阵见血。是她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同样低估了这情蛊的威力。但那又怎样,杀不得他,还杀不得自己么。


    薛柔将下巴一扬,不跟他掰扯过去的失败,只就适才他要求端茶递水照料他而铮铮道:“是你把刀送我手里的,我朝你下手,乃顺势而为。至于你现半死不活,是你自作自受,休想攀扯我。”


    为他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劳碌她?痴心妄想!


    岑熠笑得深邃:“你早日把朕照顾痊愈了,朕就早日放薛通崔介出天牢。”


    薛柔猛瞠目,半惊半疑。


    “朕答应过你,不动他们,朕言而有信。”岑熠对她目不转睛,对她的惊诧很是气定神闲,“你意下如何?”


    岑熠心如明镜,薛柔肯呆在他身边,全赖那两个人,他们是他强求她的资本,他得对他们好一些。


    以薛通崔介来撩逗她,是很明智的选择,她果然两眼放光,兴致盎然:“你说到做到,当真放他们出去?”


    岑熠语调悠扬:“天牢可以出,宫门不可出。朕会派人将兰台收拾出来给他们住,日常所需,一并按他们俩以前的待遇来。朕不会亏待他们的,看在你的情面上。”


    呵,他那么个精打细算的人,早不该抱有期待的。不过转念一想,兰台总比天牢强。薛柔闭闭眼,咬牙道:“你让我贴身照应你,难不成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备给你下毒?”


    岑熠又是一笑,掀眼皮看她:“那你不妨试试,在朕不给你机会杀朕的前提下,你的手段能否骗过朕的眼睛。”


    她的谋划,没有一次不被他识破的。天衣无缝,尽是她自以为的。薛柔收敛气馁,自他手下扯动手腕:“松手,我手麻了。”


    岑熠意外地好说话,顺她的意愿放她远离,闲闲道:“朕肚子饿了,想尝尝你的手艺。”


    薛柔正轻柔腕骨,疏解酸困,闻言顿时摔手摆脸:“你算什么,你在作践谁?”


    岑熠满面无辜:“朕是病人,万事不应以朕为先么?”


    薛柔对他的厚颜无耻无语凝噎半晌,冷笑着出了门,直接呼唤三喜,交代:“告诉御膳房传膳。你再去一趟太医院,多称些黄连,把黄连全倒到膳食里。”吃吃吃,苦不死他!


    薛柔心烦,趁这工夫到外头散心去了。


    惊蛰藏身暗中,待她走远,快步入寝殿。垂首见过礼,把不久前在四庆窗外监视所见的一一禀告。


    岑熠仰面平躺,神色莫测,单说:“找个机会,把那物弄到手,越快越好。”末了又问是从何地找着薛柔的,得知咸福宫外舒太嫔大放厥词一事后,隐晦难测的神态骤然明朗——他眯眼压唇,显而易见是为不悦:“送皇陵去吧,现在就办。”


    惊蛰称是,躬身轻盈退下。


    殿中恢复宁寂,唯剩岑熠悠长的吐息声。


    华灯初上,用过晚膳,薛柔派下一个差使,四庆接过手操办,上库房精挑细选一架屏风,指挥几个人抬往寝殿,端正设于床榻外侧;四庆自己也有事做,怀抱一床被褥跪地细心铺展。


    薛柔在一旁看,胸中颇为不平。她不愿意跟岑熠同住一屋,坚决往偏殿去,他自然不同意;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最后各退一步:他许她另外打地铺睡,她拗不过,默默安慰自己,好歹不必和他躺一张榻上,于是勉为其难答应了。


    这屋子里烧着地龙,一进来迎着脑门一股热气,睡地上反倒暖和,犯不着担心受凉,但四庆心疼她,整整垫了三张毛毯在褥子底下,若不是碍于岑熠在场,指定控诉狗皇帝不当人,想一出是一出地折腾人。


    眼瞅床铺越垫越厚,薛柔无奈叫停,后执四庆的手,含笑道:“我这儿没事了,你和三喜早点回去休息。”一面说,一面捏一把她手背,暗含用意。


    四庆接收到信号,不敢大意,忙忙告退,疾步回住处查看金锁现状。及手向枕头底下一摸,却空落落的一片,急搬起枕头看,居然一无所有!


    赶巧三喜忙活完回来,一眼见四庆疯了似的在床上乱掀乱刨,便出言阻止:“别翻了,你看这弄的。你在找什么,你告我,我跟你一块找。”


    四庆充耳不闻,直把被褥翻了个底朝天,随后沉沉跌坐在乱如麻的床上,急哭了:“殿下叮嘱我好好保管,我偏偏给弄没了!我真是蠢到家了!”


    听口风,三喜恍然大悟。踱步两圈,上前拉住四庆,笃定道:“我才半路上碰见了惊蛰,行色匆匆……殿下那金锁,一定是她偷走了!”


    四庆更觉天塌了,一整晚没敢合眼,三喜在旁宽慰一宿。


    老实说,比起金锁被偷的不安,三喜更多的是侥幸:薛柔取金锁有何用处,她隐约揣测到了;她一万个不想薛柔牺牲自己,所以那东西丢了倒好。


    四庆脑子不如三喜灵活,全然不知薛柔所思所想,只认既然东西托付给她,理应用心保管的死理,眼下物品不翼而飞,委实忐忑,便趁薛柔早饭后散步消食时,通通坦白。


    恰行经一片池塘,薛柔窝着气,随手捡起石子来就朝池子里抛,口下痛骂:“居然使唤人偷东西,下流,龌龊!”


    四庆极其自责,眼泪啪嗒啪嗒掉落:“都怨奴婢蠢钝,没看住……”


    “……不怨你,怨我。”薛柔两手一摊,水面波澜渐小,一如她因恼恨而激荡的心,“他比狐狸还狡猾,最擅长使阴谋诡计,想在他跟前耍滑头,我真真儿是异想天开。”


    薛柔心如止水而返,心如死灰地面对榻上懒坐的男人。


    “一脸苦大仇深,谁惹你不开心了?”岑熠端详着她,明知故问。


    薛柔按捺不了那股子窝囊气,瞪他:“还能有谁?便是指使人进我丫鬟屋子里偷偷摸摸的贼啊。”


    岑熠泰然自若道:“丢什么东西了?”


    “你知我知的事,你还在演什么?”薛柔最看不惯他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步步逼近他,气急败坏道:“你是怎么吩咐惊蛰的,你自己有数!”


    她主动捅破窗户纸,那岑熠不妨开门见山,自袖中掏出一把金光四射的锁,捏起来晃给她看:“朕竟不知,你如此重视朕予你的东西。”


    薛柔伸手抢夺,不但扑了个空,身子还闪到了他怀里,同他四目相对。


    “为了它,又是动手抢,又是对朕投怀送抱的。”他的睫毛悠悠扑闪着,模糊了瞳仁中潜藏的情绪,“薛柔,适可而止,在朕尚且和颜悦色以前。”


    被模糊不清的,并不陌生,正是她一次次为之束手束脚,最终沦为手下败将的“威胁”。


    “这般卑劣的伎俩,你究竟打算用多久?”金锁高高地举在她头顶,偏是她无法触及的高度。


    “到你认清形势,死心塌地陪朕生,陪朕死那日。”倘如金锁不是寓意她长命百岁的话,丢弃亦不可惜——岑熠轻飘飘一摆胳膊,金锁落地,砸在地砖上,叮当作响。


    力气好似被抽干了,薛柔豁然软瘫在他身旁,一言不发。


    遇上岑熠,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什么办法总比困难多,通通成了一纸废话。


    第77章


    一日,冯秀接引来一个老妪,正往寝殿里走,赶巧碰上出来晒太阳的薛柔,她定睛一认,容色讶异:“这不是……?”


    冯秀接过话头笑说:“是了,后儿就是陛下生辰,芳姨记着,亲手绣了香袋子,进宫来赠给陛下。”


    芳姨冲她眉开眼笑,很是和蔼:“上次姑娘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问姑娘,姑娘的身子可大安了?”


    相隔不多久,薛柔却对那次的记忆相当模糊,刻意去思量,终归只浮现出个轮廓来。她皮笑肉不笑道:“已经没事了。”然后看向冯秀道:“他就在里面,无所事事,你们进去吧。”


    冯秀点头称是,笑引芳姨上台阶,立有宫女掀开门帘,让进二人。


    三喜端着一杯热茶过来,眼神不住朝门里偏斜,纳闷道:“奴婢上回就好奇,那老妈妈是什么人呐,和那位有说有笑的,关系实在不一般呢。”


    薛柔也拿不准,手捧过茶杯,似不经意状:“你要奇怪,去那窗户底下听一听不就真相大白了。”


    三喜挠头撇嘴,讪讪道:“奴婢才不去惹是生非,奴婢只在殿下身边听候殿下差遣。”


    门内隐约有说话声,薛柔听着烦,起身躲走。


    屋里则是另一番光景。


    冯秀殷勤给芳姨搬了椅子在床前,又小心搀


    扶芳姨坐定,还不忘询问芳姨喝什么茶。芳姨惭愧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偏是品不来茶,劳烦小郎君倒杯清水就好。”


    冯秀应声倒好,笑眯眯呈与芳姨。


    岑熠断定,薛柔不自在避开了,而对她的掌控欲,只增不减,便说:“你别在眼前晃荡了,出去瞧瞧她去哪了。”


    冯秀唯唯诺诺告退。


    芳姨静静旁观,还是忍不住开口:“老身刚刚遇着薛姑娘,看她愁色深深……陛下和薛姑娘是不是又闹矛盾了?”


    岑熠和颜悦色道:“不必唤陛下,芳姨还是同以前那样称呼就是。”


    他领薛柔去家里那次,芳姨对他登临帝位之事一无所知,便照过去在行宫时的称谓来了。然今非昔比,当年一受委屈就跑来诉苦的小殿下不复存在,于面前的,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芳姨不敢僭越。


    芳姨摆出以往当宫女时的姿态,低眉顺眼道:“陛下是君,老身是奴,陛下许老身出入这皇宫,已是恩典,不可再乱了规矩。”


    芳姨瘦瘦小小,于大是大非上可拎得清楚,主意也正,小时候岑熠就说不过她,现今独当一面,君临天下,当然能下命令,但他不愿,遂不再纠结于此,倒回去回答她适才的提问:“朕与她,一向恶言相向,不算稀奇事。”


    起初拿薛通崔介逼她就范,他心满意足,颇有成就感,觉得拿捏准了她的意愿,她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不知从几时起,成就感一点点下降,到近一回迫她之后,她挫败颓丧的表现,前所未有地刺眼,连带未曾触碰到的心头伤,亦隐隐作痛。过后他搜肠刮肚,试图探明这反常感觉产生的因由,竟一无所得,到底是徒劳用功。


    芳姨慨叹道:“那陛下对薛姑娘,是怎么个看法呢?”


    十岁以前,芳姨给了岑熠许多关怀,甚至比他的母亲更体贴他,他由衷认可芳姨这个长辈,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在芳姨面前,甘愿收起来,简单而率真地面对芳姨:“朕本应恨她,偏生这恨不声不响变得不纯粹了。有人说是爱,但她矢口否认。朕,也不知道了。”


    自他被接回宫养着,有关他的音信,行宫里的人真真假假地传,芳姨便只言片语地听,总结下来,都是他在宫里多么不如意:虽贵为太子,然有个十公主,活活儿是个大魔王,三天两头给他难堪。


    芳姨现在了解了,那位十公主正是薛姑娘。


    “或是爱或是恨,总归陛下都是在意薛姑娘的。”岑熠当局者迷,芳姨旁观者清,“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您七岁上迷上了蛐蛐儿,天天钻在草里捉,捉起来收在琉璃罐子里,生怕别人发现抢夺了去。可罐子里太闷,蛐蛐儿活不住,没几天就死完了,您哭了好一场。”


    “不错,母亲怕虫子,朕不敢对着母亲哭,只好藏在你那儿,涕泗横流。”岑熠在看芳姨,却又像透过芳姨凝望更深的事物。


    芳姨老眼昏花,不大瞅得真他的眼色,光觉玄虚不可测。“其实,有些时候,越抓着一样东西,反而是弄巧成拙。陛下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岑熠的指尖在锦被上碾过,指腹碾出细微的褶皱。芳姨那番话像檐角滴落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明明响了一声,却没能在他心里洇开半分湿痕。


    “芳姨,你不懂。”他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偏执,“蛐蛐儿死了,再捉便是。可她不一样。”


    这世上只有一个她,无可替代,而他所追求的,独独一个她。


    说他执迷不悟也好,骂他疯癫败类也罢,他就是不想退一步海阔天空。


    芳姨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杯沿的凉意透过粗布衣袖渗进皮肉。她望着眼前龙袍加身的年轻人,眉眼间依稀还能寻见当年躲在行宫梨树下哭鼻子的模样,可那双眼眸里的东西早已变了,像被失控的占有欲镀了层冰晶,冷得能冻伤人。


    “陛下要的,究竟是薛姑娘,还是听话的薛姑娘?”她忍不住追问,话音刚落又觉失言,深为懊悔,慌忙垂眼,“老身多嘴了。”


    岑熠没接话,目光掠过高悬的明黄色帐幔,帐角缀着的珍珠流苏轻轻晃着,晃得人眼晕。


    “朕要她在身边,”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五个字便能定了薛柔的生死,“无论用什么法子。朕,离不开她。”


    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对别人管用,对他犹如敝履,他从来都不需要。


    芳姨长长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锦囊,青灰色缎面上绣着株半开的玉兰,针脚精细,做工精巧,看得出来绣时极用心。她把锦囊往岑熠面前推了推:“陛下生辰的礼,老身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香袋子绣了些日子,想着玉兰花干净,配陛下正好。”


    岑熠捏起香袋子,触及那无可挑剔的绣样,为执念湮没的温情重新焕发生机。


    “留下住些日子吧。”把香袋子揣进袖中,他的声音软了些,“宫里虽不比外面自在,却胜在有人服侍,也清净。”


    芳姨愣了愣,随即笑道:“老身正有此意,想多看看陛下如今的光景。”


    夜色漫过宫墙时,薛柔正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阵阵朔风吹得廊前的宫灯轻轻摇晃,把她的影子在青砖上拉得忽长忽短。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的,远不如她小时候在坤宁宫的院子里看到的繁密。


    “夜里风凉,薛姑娘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薛柔回头,见芳姨端着盏油灯站在廊庑下,昏黄的光晕把老人的影子拓在墙上,瘦瘦的,矮矮的。她没起身,只淡淡道:“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芳姨走近了些,把油灯放在栏杆上,挨着她佝偻坐下。老人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和宫里惯闻的龙涎香、熏香都不同,是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气息。


    “老身也睡不惯宫里的床,太软了,不如家里的硬板床踏实。”芳姨望着天上的星星,忽然笑了,“陛下小时候也爱望星星,一望就是大半宿。”


    薛柔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阶的缝隙。“那他小时候也像现在这样,阴险狡诈、表里不一么?”


    初见十岁的他,她便认定他是个同她母亲一样不省心的东西,坏种的印象自那时便根植于心,即便后来他挑明身份,字字分明地述说“他母亲没有勾引父皇,皆是父皇见色起意,坑惨了他们母子”的往事,亦改变不了他在她心目的腌臜印象。


    摸着良心说,除非父皇死而复生,亲口承认是他强迫的那女人,否则任凭玉皇大帝来,也撼动不得她认知中父皇明君慈父的地位。


    “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芳姨望着远处宫殿的剪影,声音里带着惋惜,“那时候他见了蚂蚁都怕踩死,给花浇水都怕捏坏了花瓣,受了别人的欺负,也只是自己忍着,想哭,也不敢对着人,等到夜深人静,找个偏僻的角落,才孤零零地抹泪……是个可怜的孩子。”


    风渐渐地大了,薛柔抱紧肩膀,嘴里吐出来笑竟比冬夜的风更阴冷:“所以你认为我应当同情他,可怜他,对吗?”


    芳姨苦笑道:“老身不敢,老身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以前的小殿下,的的确确是个苦命的孩子,和当今杀伐果断的帝王,判若两人。


    “他叫你芳姨,你自然向着他。”薛柔有些后悔和这老妇人搭话了,不好过分刻薄她,未免显得自己欺凌老弱,而不讽刺几句,心里又堵得慌,于是索性起身,傲然睥睨她:“你搞清楚,我乃十公主,并非岑熠胡诌的他之妻,你理应尊我一声殿下,而非薛姑娘。”


    言尽于此,昂首挺胸而去。


    第78章


    岑熠生辰这天,赶巧他的伤势也大有起色,可以下地走动,不用人搀扶,这倒是件好事,起码解放了薛柔,不必上刑似的在他身边跑腿,况且他应承过,什么时候好利索,什么时候安排九哥哥他们出来。九哥哥他们少吃些苦头,


    她便高兴,发自肺腑地。


    芳姨忙了个大早,做了一桌子菜给岑熠庆生,薛柔躲不开,则一脸漠然地围着饭桌坐定。


    不可思议的是,奶娘竟抱着令仪,堆笑现身;满三个月的令仪较之从前懂事不少,不哭不闹,见了人就咧开粉嘴笑嘻嘻,逗得个芳姨心花怒放,满口说乖,说好。


    这屋子里的人,全是岑熠那边的,花言巧语吹捧他,乃人之常情,薛柔看在眼底,心中不屑,全程冷脸。


    亲生骨肉在场,敬重的长辈也在场,岑熠却只关注薛柔,见她不耐烦溢于表面,从桌子下一伸手,不偏不倚抓住她的手,笑说:“令仪是你我的女儿,见你我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如此为人父母,太不称职。笑一笑,她才三个月,别让她从小就看尽冷眼。”


    不合时宜地,脑子里飘过前天夜里在廊下芳姨的话:“……受了欺负,也只是自己忍着,想哭,也不敢对着人……是个苦命的孩子。”


    又涌现出很多年前在坤宁宫初见的情景:彼时他的胳膊埋在父皇又大又厚的手掌里,略微露出来的一点皮肤,煞白如纸,然他的脸色更甚,真像午夜游荡的一个野鬼,还是个小鬼,明明十岁的年纪,还不如八岁的九哥哥高,任谁见了都免不得在心里骂一句晦气。


    后来记到母后名下,端进东宫,无数人环绕簇拥,固然有她时不时欺辱,但到底是把生气补了回来,好歹像个活人了。


    今时今日,薛柔才意识到,他在行宫时的惨和在东宫时挨她磋磨的惨,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如若父皇当年没想起来他来,他死在行宫里也未可知。


    “你也知道她小。”薛柔夺走手,而语气克制了些,“天儿这么冷,她那么大点,你我行我素把她折腾过来——你的居心,不比我高明多少。”


    听他们俩又有吵嘴的苗头,奶娘抱着令仪退后些,眼盯不谙世事一派乐呵呵的令仪,默默感叹这孩子空有个皇太女的身份,在亲情关爱上却连贫苦人家的小孩都差一大截。


    可奶娘错料,岑熠不接薛柔字字刀枪般的嘲讽,反倒凑近她些,眉开眼笑道:“你骂朕不假,但恰恰证实,你在替令仪考虑。朕心甚慰。”


    薛柔怔怔然一阵,心里颇不是滋味,也懒得再搭理他。


    岑熠冲奶娘招手,奶娘巴巴儿过去,矮身使他更好看清令仪。


    “朕好些日子没看令仪了,她似乎是胖了些。”他留意到令仪圆嘟嘟的腮帮子,油然忆起刚出生时那个浑身皱皱巴巴,连哭都哭不起来的婴孩,养到今天,皮肤变得细腻滑嫩,面容渐渐显出美人胚子来,像她,不觉心上一软,伸出手指头轻轻戳孩子的脸蛋儿。


    “不咬人,也不挠人,真乖。”他说这话之时眼睛可是朝向薛柔的,“是不是比你乖巧许多?”


    薛柔将才拿到手里的筷子往空碟子上一撇,敲出清脆的叮叮声:“你要逗孩子去一边逗,别人还得吃饭呢。”


    三句五句不放弃点拨她,多讨人厌的嘴脸!


    她这一撂筷子,动静不小,惊得令仪张嘴大哭。


    岑熠收手,哪里还有刚刚疼爱女儿的慈父模样:“带皇太女回去吧。”对薛柔以外的人,纵然是自个儿的骨肉,他的耐心依然有限。


    伴随着关门声,哭音逐渐缥缈。


    “上次你生日,被意外搅黄,没吃上长寿面,今儿一同补上吧。”岑熠向芳姨注目,“有劳芳姨了。”


    母亲的原话,过生辰不吃长寿面,终归不圆满,这么多年来,他铭记于心,每每生日,不管白日受了多大的委屈,总会赶在亥时前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寿面。嘴巴里热了,心窝里跟着暖和,他便又有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东宫里,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的动力了。


    “我向来是不爱吃面的,不用劳动了。”如果是跟他绑在一起,薛柔不愿长寿。


    “芳姨你去吧。”岑熠扣住她垂在桌子下的手,一双乌黑的丹凤眼温情脉脉:“芳姨的手艺很好的,会合你的口味的。”


    他低声细语哄着她,一如深沉夜色下,摇曳纱幔内,密匝匝的呜唼渐次盛开在唇瓣上时:“朕感受得到,你也需要朕,比你的言辞千倍万倍地渴求朕。如是的你,当真对朕没有情意?哪怕一丝一毫。”


    “明摆着的事实,有必要一遍遍问吗?”薛柔支持思想,磨炼思想,坚固思想,同脆弱但离经叛道的躯体作对。


    “你的每一次脸红,每一次闭眼,每一次吟哦,乃因朕而起,如果这不算爱,那么朕可以理解为,你对朕的恨,比寻常人的情爱更加缠绵悱恻。”下位者跟上位者同频,他勾住她的手,缱绻缠绕,至少在这一刻,难舍难分,“要不要,你自己说。”


    他的话,如一条绳索,将她圈紧,意识被拉扯得扭曲变形,一次次在四分五裂的边缘试探着。他就那么站着,不动如山,玩味地等她被逼到走投无路,从而心甘情愿地示弱。


    “我说不要……你就滚吗……?”天性中的一段情韵,尤为难熬,薛柔是凭着一股韧劲才表以抗拒的。


    “朕会给你机会,”甘霖不期而落,势头缓慢,给足了彼此磨合的时间,“一次不要,就两次,再不行就三次……只要朕愿意,千次万次都可以给你。”


    他欺压上来,将她的呜咽衔入口中:“薛柔,试着接受朕给你的机会,试着爱朕,好不好?”


    恨里可以长出爱来的,他就是个切实的例证。


    可惜,欲网恢恢,疏而不漏,薛柔终究为之吞灭,可耻地乐不思蜀,他的请求,一字未放在心上。


    即便听进耳朵里,最后回答他的,毫无疑问是坚毅的拒绝,以及辛辣的嘲弄。


    尽管全是耗损心力的事,爱他,可比恨他要难多了。


    第79章


    芳姨在宫里住了五日,临走前,岑熠很是重视,亲自送到承安门外,薛柔也被要求同行。


    “朕已命人另置了一座宅院,在平安街,原来院子里的东西也搬了过去,芳姨以后便在新家安心住下吧。”芳姨身形矮小,加上上了年纪体态也见佝偻,而岑熠挺拔如松,跟她说话便特意俯低身姿,表示对她的尊重。


    芳姨一定睛,却见他的腰带上悬了一个玉兰花香袋子,恰是几天前自己送的那个,既欣慰又感慨,可谓五味杂陈。


    “嗳……老身恭谢陛下照拂,万望陛下保重身体,同公主殿下,同小殿下,好好的。”之前薛柔强调她是公主,不是薛姑娘,芳姨搁在心上。


    芳姨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水上芙蓉样式的香囊,里头鼓鼓囊囊的,双手捧给薛柔:“这里边是些止咳安神的药草,不值几个钱,但胜在对公主殿下的咳嗽有好处,还请公主不要嫌弃。”


    之前在廊芜下,薛柔咳嗽了两声,芳姨心细如发,留意在心,便赶工几个昼夜,制成这别样作用的香囊。


    毋庸置疑,芳姨的绣工出类拔萃,不亚于尚衣局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绣娘,可这并非薛柔收受的理由。她唇线抿得直直的:“我使不上,不必了。”


    芳姨来不及怎的,岑熠一手托起香囊,越俎代庖,替她谢过芳姨的好意。众目睽睽,薛柔不好多说,姑且忍将下来。


    送走芳姨,岑熠牵薛柔上马车,后交代驾车的冯秀:“去兰台。”


    实际上,昨儿他就下令开牢门,放薛通崔介去兰台安置。当时


    冯秀领口谕去办,险些挨了薛通的揍,多亏带的人手够充裕,及时押住薛通,方才有惊无险。


    当然这事是瞒着薛柔的,于是造就了眼下她狐疑满满的表现:“干嘛去兰台?”


    天一天较一天寒冷,车子里厚毯子、手炉等取暖的物件一应俱全。薛柔上来便被一个兰台吸引注意力,忘记盖毯子抱手炉暖和,然岑熠挂心着,为她苫上毛毯,又把手炉塞至她掌心,倒也不急于答疑解惑,竟问:“你又咳嗽了?”


    薛柔哪有婆婆妈妈的心情,直说:“跟你无关。你只需要告诉我,去兰台做什么,我九哥哥他们又如何了。”


    岑熠起身,索性坐她身边,揽她的肩,向外面的冯秀吩咐:“掉头,回乾清宫。”


    “你是有什么毛病,怎的想一出是一出?”薛柔忍不得他出尔反尔,往远挪动,到底是身不由己,重重摔入他的怀抱。更糟心了。


    “你的身子最要紧,先回去传太医看了,其他容后再说。”别人咳嗽,无所谓,她咳嗽,必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因为他承受不起她再有一星半点的闪失。


    北风飞扬,马蹄密集。乾清宫到了。


    郑院判守召而来,凝神把过脉,神情有些严肃:“回陛下,公主向前元气大损,十分孱弱,今值冬日,邪气侵体,是以咳嗽气喘,这且无大碍,按时服药,静心修养即可,只是……”郑院判忽然拱手作揖道:“只是在房事上还需多多节制,张弛有度才是长久之计。”


    隔一层纱帐,薛柔面皮紫胀,多余扫一眼岑熠,发现他亦面色透青:“朕知道了,你自去吧。”


    四庆引郑院判出去开方子抓药,剩下两张不大好看的脸隔纱对望。


    “……我来日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罪魁祸首。”薛柔抱着胳膊卧到床里侧。


    纱幔外响起一声地低咳:“是朕欠考虑。朕,以后不碰你了,你放心。”


    薛柔冷笑:“你干了那么多混账事,现在一句要我放心就一笔勾销了?你觉得可能吗?”


    另一端的人缄默片时,才说:“朕绝不会叫你有三长两短,朕会保你长命百岁。这是朕给你的保证,你可以相信。”


    他这个人卑劣就卑劣在,明明是个刽子手,却一厢情愿地赋予自己救世主的身份,不断令薛柔这个受害者对他冠冕堂皇的说辞深信不疑。


    “要我信也可以,”一方面受够了对牛弹琴的无奈,一方面薛柔实在懒得跟他争执,“要么你搬出去,要么我搬出去——总之,我和你不能处在同一个屋檐下。”


    真正和她同床共寝后,岑熠方惊觉,自己对她的爱欲远超沉淀多年的理智;食髓知味不知餍足的真谛,是她教给他的。她是他体察人情冷暖根本,是他爱恨贪痴的根源,有她的存在,他永远无法隐忍克制。


    “你别走,朕走。”跟她的命比起来,欲不过尔尔,“朕去书房住。朕不碰你。”


    岑熠说到做到,当即传唤下人把贴身物品腾挪至上书房,当晚便宿于彼处。薛柔疑神疑鬼,往后好几日都专门叫来三喜四庆打地铺作伴,门一来反锁,二来拿茶几椅子抵死,双管齐下,防止他反复无常,夜闯来犯下禽兽之举。


    *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拍在兰台的朱漆门扉上,发出呜呜的声响。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薛柔裹紧了身上的貂裘,望着门前密密麻麻的禁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车刚停稳,便有侍卫上前拱手让礼。冯秀在一旁低声道:“公主,陛下吩咐过,您可随意出入,但随行人员需在此等候。”


    薛柔没应声,只掀开车帘迈步而下。禁军们垂首而立,甲胄上落满了雪花,可那挺直的身姿如铁铸一般,将兰台围得密不透风。


    穿过两道关卡,终于在兰台西侧的暖阁见到了薛通。不过几日未见,他鬓边竟添了些白发,身上那件藏青色锦袍沾着些许褶皱。见她进来,猛地从榻上站起,膝盖撞到矮几发出闷响也浑然不觉。


    “小十!”薛通快步上前,从头到脚打量她。前段日子薛柔自尽未遂的事,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薛通自然有所耳闻,为无能保护她而深感痛心。他喉结滚动着,眼眶里依稀闪烁着泪光:“你……你怎能如此糊涂!”


    薛柔眼圈顿时红了,不忍惹他心伤,只垂眸轻声道:“九哥哥,我没事。”


    她的报喜不报忧,令薛通痛恨极了自己,“咚”的一下,一拳砸在桌子上。


    “九哥哥!”薛柔吓坏了,忙拉他的手检查,但见闷青一块,艰难憋回去的眼泪豁然决堤,“我知道你是为我鸣不平,可九哥哥,我最期望的,是你能安安全全的……九哥哥,不要自责,更不要伤害自己,就算我求你了,好吗?”


    炉火噼啪作响,映着兄妹二人沉默的身影。许久,薛通抬手擦掉糊她满脸的泪水,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字:“好。”


    时间有限,薛柔未久留,从薛通那里出来,沿着回廊往东侧走去。雪越下越大,落在廊下的红梅上,红白相映,煞是好看,可她却没半分赏景的心思。廊角的阴影里,总有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崔介住的屋子比薛通那里更简陋些,推门进去时,他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的飞雪出神。听见动静,他缓缓转过身,玄色囚服早已换成了素色长衫,可眉宇间的郁色却未减分毫。


    “……公主。”他轻唤一声,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薛柔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曾与自己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男子,心头百感交集。“崔……崔大人。”


    这声生分的称呼让崔介如鲠在喉,他侧身让她进来:“公主不必同臣客气。公主……请坐下说话吧。”


    言下,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衣袂声。两人都没抬头,皆心知肚明,那些眼线就藏在暗处。


    薛柔在桌旁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那天,你答应我,待出城后,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举目,正对上一道哀愁的凝注,不觉喉咙一痒,掩嘴咳嗽了两下。


    “公主……”她容色苍白,身形清瘦,兼之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紫印子,崔介何其聪明,瞬间明了一切,茶几下的手,不由绷成拳头,隐隐颤抖着。


    察觉到他落在脖子上的不经意一眼,薛柔羞愤欲死,忙举手按下领口,遮掩受辱的证据。后将事先准备妥当的金疮药,顺木质案几的纹路推出去:“这药对治疗刀剑之伤有奇效,你定按时上药。你以后还要执笔,切不能疏忽。”


    崔介垂首,眼光掠过僵直的左臂,无尽悲凉。假若这手来日不是为薛周而执笔,真不如剁了干净。


    “我不怨你了,你也别怨自己。所有的,都过去了。”薛柔端正脸庞,直视他的眼睛,释然在双眼中流转,“你如今只需安心在此处休养,莫要再想那些烦心事。”


    他当初的举步维艰,恰如她今夕的迫不得已。设身处地,她谅解了。


    两人沉默对坐,漫天雪光在双方的瞳底,一闪一闪。


    绵长的静默由崔介打破:“当年,臣走得匆忙,未能带上公主曾馈赠于臣两样信物。臣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可臣还是想恳求公主,若有机会,能否去一趟崔家,帮臣找找它们?臣希望……留个念想。”


    那年的言而无信,是崔介终其一生都难以补救的错误。他与薛柔的缘分终是尽了。


    两样信物:一把湘妃竹扇,一幅《春山行》画作。时隔几年,他未曾忘怀,薛柔亦记忆犹新。“好,我帮你去看看。”


    崔介起立朝她深深一揖:“臣多谢公主。”


    走出兰台时,雪花栖在睫毛上,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薛柔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心思同天色截然相反——万里无云,一清二楚:前去崔家绝非易事,而从重重把守的崔家顺东西出来,更难如登天,可她答


    应了崔介,就一定要做到。


    同时不同地,乾清宫。


    “公主与薛通谈及自尽之事,薛通颇为激动,公主劝慰多时。后公主去见崔介,两人相谈甚久,崔介拜托公主前往崔家,取回两样信物,公主已应允。”


    听毕禀报,崔介轻轻转动着拇指的玉扳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侧目而视侍立一旁的冯秀,冯秀心领神会,躬身呈上一本厚册子:“崔家抄家来的东西,一应登记在册,请陛下过目。”


    岑熠颔首,却不动手接那册子,单说:“一把湘妃竹扇子,一幅名为《春山行》的画儿,立刻给朕找出来。”


    冯秀应声退下。


    书房里独留岑熠一人,他走到窗边,放眼眺望这银装素裹的景致,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


    兴冲冲跑去见崔介也罢,偏偏对他央求的事那等上心,一口答应下来……仍对他念念不忘是吗?


    呵,果然自己的让步只会让她向崔介的心益加蠢蠢欲动。


    真的,就不应该给她自由,合该不近人情,踏实做个混蛋败类,牢牢地把她锁死在身边。


    第80章


    出宫、入崔宅,异乎寻常地顺利,彼时薛柔尚未深思,只是庆幸;当崔家人指着她的鼻子说,崔家早就被抄了,抄没的东西全笼到了宫里之时,如同当头一棒,重重敲醒了她。难怪出入畅通无阻,合着是又被人戏耍了。


    冷脸从崔家出来,一路扬尘,车子直接在乾清宫外站定。甫一进门,冯秀就露头接引,有道是:“陛下在上书房,等您多时了。”


    薛柔几乎是冲进上书房的,貂裘上的雪粒子撞在门槛上,簌簌落了一地。岑熠正临窗翻览一卷兵书,听见动静也没回头,只慢悠悠道:“外面雪这样大,怎么不多穿些?”


    那语气平淡得如问候起居三餐,薛柔听得心头火起,几步跨到他案前,掌心攥得发疼:“你倒是清闲。”


    岑熠这才掀起眼皮子,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伸手便要去碰她的脸。薛柔猛地偏头躲开,袖摆扫过案上的折子,哗啦啦滚下来几本,正好掉在他的脚边。


    “从崔家抄来的东西,你放哪了?”她咬着牙问。


    岑熠慢条斯理地合上书卷,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着,坦然无视了脚下的奏折:“哦?你去崔家了。”


    被疑问包装成的戏弄,尤为可恨!


    “别装了。”她不想跟他多费口舌,单刀直入道:“崔介的东西,定在你手里吧?交出来。”


    岑熠的指尖停住,眼色里尽是阴郁:“是在朕手里不假,可朕凭什么给你?凭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凭你想和他旧情复燃么?”


    “我没有……我没有想旧情复燃。”凌人的气势一下子矮了下来,“我只是在做物归原主的事而已。”


    岑熠忽然起身,绕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阴影沉沉压下来,冷冽的气息将她笼住。薛柔下意识后退,后腰却抵上了窗棂,退无可退。


    “你嘴上说没有,你的心却很是向着他:关心他日后能否执笔,冒雪去送金疮药,甚至一口去崔家寻物的差使——”他垂眸看着她,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你知道么,看着你为他四处奔忙,朕很生气,很嫉妒,很……伤心。”


    “所以,”薛柔油盐不进,梗起脖子瞪他,“你生气,你嫉妒,你伤心,与我何干?”


    她若是爱他,才会因为他的喜怒哀乐而动容,可她恨他,他如何,与她何干?


    “与你何干?”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岑熠心口。他猛地攥紧拳头,毫无征兆打在她背后的墙体上,眼底翻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


    “与你何干?”他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暴戾,“薛柔,你真当朕的容忍是没有底线的么?”


    话音未落,他转身大步走向角落的书架,从中抽出一个盒子来,掷到书案上。揭开盒子,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把湘妃竹扇子,扇面上题着崔介的笔迹,旁边还有一幅画作,正是从她苦苦寻觅之物。


    “你不是要物归原主么?”岑熠抓起扇子和画卷,大步走到炭盆边,眼风带煞,“朕偏不如你意!”


    薛柔瞳孔骤缩,惊声叫喊:“不要!”


    然为时已晚,岑熠扬手便将扇子和画卷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盆里。火苗瞬间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竹扇的纹路,画卷上的青山绿水须臾便被焦黑吞噬。


    “不——!”薛柔目眦欲裂,想也没想便要伸手去火盆里抢。那是她和崔介之间仅存的一丝羁绊,也是崔介身陷囹圄下的念想……不能毁了!


    “手不要了是不是!”岑熠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气极大,薛柔被拽得一个趔趄,跌进他怀里,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她热泪盈眶。


    “放开我!岑熠,你放开我!”她拼命挣扎,可腕骨上套着一把铁钳,任由她怎么扭动都难以松动分毫。


    那把湘妃竹扇渐渐蜷曲、碳化,扇骨发出“噼啪”的碎裂声,那画儿上的墨迹晕开、焦黑,最后化为一堆灰烬,被炭火彻底吞没。世界仿佛安静了。


    手腕仍落陷在岑熠手里,而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同那饱餐一顿后趋于平静的火舌同频,她停止挣扎,身子慢慢地软绵下来;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光亮——整个人都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死气。


    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而缓慢,犹如一尊没有灵魂的木雕。


    目睹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岑熠心中的妒火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更添一层热油,有冲天之势。


    为了两样死物,不惜出言顶撞他,乃至不惜以身涉险……崔介是她的命,崔介的东西是她的宝贝。好,很好。


    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冲毁了所有的理智,令他将太医苦心叮嘱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猛地低下头,以吻堵住她的唇,来势凶狠而霸道,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去。而她,不反抗,不回应。


    岑熠将她打横抱起,且吻且靠向书案。他一把扫开案上的兵书和奏折,“哗啦”一声,东西散落一地。然后,将她摁倒,由她后背同冷硬的案面贴合。吮.咂与啃咬此消彼长,于白皙的脖颈间铺陈开来。


    薛柔依然一动不动,只管望着头顶的横梁,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身体。心已经死了,身体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在她身上肆意发泄着心中的嫉妒、愤怒和占有欲,如洪水猛兽,将将把她拆散了。支离破碎下,疼痛和麻木交织,前者反应在生理上,后者反应在心理上,哪个都没饶过她。


    “你的爱属于朕,爱屋及乌,亦属于朕。”他的话音打碎了凝固的时间,使之重新流淌起来。他喘着粗气,俯视身下面如止水的人,心中忽然涌上一丝慌乱和悔意,但终究不过是昙花一现。他冷哼一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拉她起来:“你说,你爱朕。”


    薛柔呆呆面对他,承受他摧人的审视,一言不发。


    “你爱朕,薛柔爱岑熠,爱到无可救药——”她的眼里填满了他的面孔,执拗到痴狂——明明是他爱她爱到无可救药,“大声说出来,朕想听。”


    是不是说出来,他就会消停一阵了……?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凝聚出一个充满期待的人脸。薛柔张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爱你,爱到无法自拔。”


    肩膀突然被抓住:“你爱谁?”


    “爱,你。”


    “‘你’是谁,说出名字来。”


    “岑,熠。”


    “谁爱岑熠?”


    “薛,柔。”


    “……连起来,从头说一遍。”


    “……我爱你,薛柔爱岑熠,爱到无法自拔。”


    后来,岑熠放手,许薛柔一步步走出上书房。


    这场初


    雪,连绵三日,尤属今日壮观:鹅毛大雪,纷飞飘扬,天地万物尽在这件雪衣之下,苟延残喘。


    寒风如刀,一下下刮在脸上,生疼。薛柔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足迹绵延,漫无尽头。


    压抑的痒意不甘落败,奋起抵抗,钝钝地磨着喉管。残破如薛柔,支撑不住,弯折腰身,喘嗽不止。


    “咳……呃……”倏尔一口血痰自口中呕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竟比园子里的红梅更耀眼。


    舒缓半晌,喘嗽平息,薛柔撑着膝盖直起身。用帕子擦过口角的血迹,她若无其事,继续在皑皑白雪中印下沉默的足迹。


    而那抹鲜亮的红,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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