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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日暮,产房内迸出嚎啕哭音。


    “为何……”沉默的帝王,终于喃喃自语起来。


    婴孩在哭,所以,她……


    他举步,因站立太久,两腿酸麻,不免踉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此刻恍如古稀老人,步态蹒跚。


    合紧的门扇拉开一道缝,稳婆怀抱襁褓,小心翼翼让出来,却迎头撞上神态冷厉的帝王,他说:“朕不是叫你们保她么,她呢。”


    稳婆大为惊恐,若非捧着皇家血脉,膝盖早就软瘫到地上去了,哪里有现在口齿还算伶俐地回话的场面:“上天保佑,最关键的时候……”


    但似乎这位暴躁的主儿并不想听稳婆的辩解,长腿一迈,直入产房。


    稳婆才不敢多言,抬胳膊草草挥了下脑门的汗,忙忙起身送这来之不易的小公主安顿。


    屋子里仍有一干人照料残局,猛不提防皇帝闯进来,吓得立时跪倒一片。


    岑熠的眼,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床上那个又轻又薄的人影。


    她死了吗?


    不,绝对不可能。


    那为什么她闭着眼,声息全无?


    一定是生产太累,睡过去了。


    他一次次压下脑子里不好的想法,缓慢地靠过去。


    这位陛下德性如何,阖宫皆知,另外,他素来和那十公主拧巴,今儿吵嘴,明儿打架,后儿流血受伤……如果由他去打搅,十公主怎么禁受得起。


    在场众人面面相窥,之中年纪最大、位分最高的掌事宫女甘愿出头,苦心劝谏:“陛下,殿下她才从鬼门关回来,连睁眼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实在不宜……奴婢斗胆,请您多替殿下考虑考虑,等殿下身上好点再来找她说话吧……!”


    岑熠置若罔闻,逼得众人没法子,纷纷磕头附和。


    “朕要听她自己说,她没死,依旧活着。”除了她一个,他谁都不信。


    强吵一个难产好几个时辰,很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弱女子起来张嘴说话,等同于让她再死一次,万万不可取!


    众人齐心协力,将头磕得更响,求情的声音也更大。


    岑熠漠然以对,指尖轻拂过那张苍白如雪的脸,说:“他们说你没死,朕不相信,朕只信你一个人的,你睁开眼,看着朕,然后出声,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骂野种,骂狗奴才……随便什么,朕保证不生气。你听见了吗?听见的话,就睁眼。”


    早产加难产,耗损严重,薛柔不是神,没有刀枪不入的能力,自然无法回应。


    “你又在装聋作哑对不对?”岑熠微微歪头,和她眉毛对眉毛,眼睛对眼睛,嘴巴对嘴巴,视线如一根长长的钉子,一点点刺破她不见涟漪的皮囊,“你又不听话了,你明明知道的,你一不听话,朕就会动气,动了气,难受的是你。……听到了吗,朕现在很不高兴,你再不醒,朕保不齐做出什么事来。”


    数次胁她妥协的招数,不起作用了,威胁来威胁去,只是他无能为力的独角戏。


    “所以,你在逼朕大开杀戒是么?”岑熠寻着她的手腕,拿捏于手心,蓦地,眼尾坠下一滴泪,打在彼此皮肤的融合处,而后慢慢渗入他的指缝,残存着一点温暖,奈何杯水车薪,难以捂热她越来越低的体温,哪怕他燥热的掌心也不行。


    “所以,薛柔,你真的想看朕大开杀戒是吗?”在外头站了快一天一夜,他不曾弯折一下身姿,然而眼前,面对她始终如一的缄默,以及逐渐流失的温度,他堪堪俯身,伏倒于床前,“朕可以给你挽回的机会,一次两次三次……只要是你,朕都可以给你,即使你不要,朕也给你。薛柔,你看看朕……看一看朕。”


    看一看他,哄一哄他,哪怕是违心的。


    “你放开柔姨母!”门猝然开了,一个矮矮的人儿直冲床榻而去,不由分说推搡岑熠,“你个坏人,别碰柔姨母,我不许你碰柔姨母!你起开,起开啊!”


    ——是相宜。


    昨晚岑薛二人爆发争执,岑熠欲拿钟武开刀,冯秀领命去钟府传人,公主驸马情深意笃,决不肯坐视不管,等冯秀那头捉人离开,立即套车绕路进宫,打算跟薛柔求情,而相宜说什么也要跟着,时间紧迫,


    不容耽搁,六公主便把相宜一块带上了。殊不知才望见承乾宫的飞檐,却见一波接一波的宫人慌慌张张跑过,多心一问方知,薛柔出了意外,早产逢难产,里面已然乱成一锅粥,驸马命大,算是躲过一劫。


    十来个时辰里,岑熠不曾远去,相宜亦随母伫立承乾宫外揪心巴望着。


    好在母女平安,只是有个人一直赖在里面扰人清静,相宜心系姨母,暗暗发誓要将那没眼色的坏人赶走,于是就有了当下怒斥皇帝,并对皇帝拳打脚踢这一幕。


    任凭相宜使上九牛二虎之力,仍无法撼动岑熠半步,相宜气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你个坏人,就知道欺负柔姨母……坏蛋,大坏蛋!”


    耳际一惊一乍,衣摆亦被扯得不成样子,岑熠不得已分给相宜一个侧目:水杏眼、秀气鼻、樱桃口,满容愤恨,嚣张极了。意料之外,竟和儿时薛柔有两三分相似。


    “小鬼,麻溜出去,朕放你一马。”像她,纵然只有几分,却足够他动恻隐之心。


    相宜不为强权屈服,抱起他的胳膊,龇牙咬下去。


    “呵。”岑熠没躲,扭头看向安静的她,“瞧,这小鬼多像你——蛮不讲理,自不量力。你说,她冒犯了朕,朕该怎么处罚她好呢?”


    相宜不知眼前这个大坏蛋乃九五之尊,主宰生死,她光知,就是他作祟,害得柔姨母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柔姨母待她好,她也要保护柔姨母,因此无论用什么办法,今天必须把他撵走!


    “朕说,朕要惩罚那个小鬼,你不是最疼惜她了么,怎么还是无动于衷?”相宜下嘴的地方,隐隐渗出丝丝深红,但岑熠岿然不动,相宜吃了秤砣铁了心,亦不退缩。


    “……罢了。”岑熠垂眸,语调随之降下来,多了些许无奈,“来啊,把这个小崽子弄出去,再把门关上。”


    因为与她相似,他下不了手。


    下人们忙拽张牙舞爪的相宜走。


    门一开一关,光亮一通一阻,偌大的屋子,有如一片密林深处的泥沼,幽暗,死寂。


    他抱紧她的手,一瞬不瞬盯住她静悄悄的容颜,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雪夜,当时那个即将僵硬的手替他擦泪,那双干枯的嘴唇安慰他不要难过,天亮了就好了;那是母亲的话,他无条件相信——天亮了,就好了,他是,她也是。


    *


    “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


    薛柔贴在榻上,如一张泡了水的纸,欲烂不烂。


    那个穿宝蓝色的稳婆,快步从外边返回,向大家传达上意:“保大,陛下说保大!”


    “哎!”


    “成!”


    ……


    众人答应着,撸高袖子,转头瞅她。


    “不要大……也不要小……”它死,她也死,是为解脱。


    “您说什么?”她声音太小,无人听清。


    她筋疲力竭,答不上来。


    “……哎呦!”有人惊呼,拉扯众人来看她支开的腿底下,“马婆子,你快看,是不是脑袋出来了?”


    马婆子凑近细细观察,拍手道:“可不是怎么着!哎呦呦,老天保佑哇!”言下,紧招呼帮手过来助力。


    “殿下,最后用一把劲,您就好受了。殿下,吸气,呼气,使——劲!”伴随着马婆子的循循诱导,下身慢慢儿有什么东西流出去了,后来便是七嘴八舌的感叹,直觉告诉她,听清楚它们对她不利,她选择顺从内心,闭上眼,长长地、沉沉地睡上一觉,最好一梦到底,再别苏醒。


    *


    “醒了,真醒了!”


    橙黄的光,被挖去两撮,显出两张人脸,似喜似忧。


    “殿下?”薛柔撑开眼,眼内一片迷茫,跟从前患眼疾的时候大同小异,三喜心怀惊惧,探手至她面前晃晃。


    四庆帮不上忙,嘴巴也不肯闲着,随着轻唤:“殿下,您还好吗?”


    是梦境,还是现实,薛柔有些分不清,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我现在,是死是活?”


    四庆嘴快:“您活得好好的,干嘛老提那些不吉利的词!”


    见她空洞的眼睛徐徐有了神韵,三喜长吁一口气,着忙去倒温水送来,四庆帮衬着往她脖子后头垫个软枕:“殿下,您睡了这么久,口渴了吧,喝点润润喉。”


    确实口干,连饮两杯水后,薛柔摆手示意够了,殊不知一摆手,胸胁连着腹部刀割似的疼,她一阵恍惚,猛低头扫视肚子,是平的,那个孩子……


    三喜体察她心,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讲,不料她主动问起:“它是死了,还是……活下来了?”


    情知不可能瞒住,三喜全盘托出:“是个女孩,取名令仪,才七个月大,虚弱得厉害,前儿就交给奶妈照顾着,太医院也尽心照看,反而是那位,发了一夜的烧,到现在还……”后知后觉失言,三喜忙忙捂嘴。


    令仪?


    是了,当初他自作主张给取的名字。


    薛柔将脸一偏,半晌无话。


    那孩子如何,他如何,她完全不想了解。


    第62章


    产后,薛柔抱恙在床,除却贴身伺候的三喜四庆两个,余者一概不见。冯秀倒是勤谨着守在外头恳求她去看一看岑熠,说他高烧不退,人喂不进去药,他却嘴里直念叨她的名字;薛柔巴不得他赶紧死了,当然心如磐石,一口否决。


    俗话说,祸害遗万年,不过三日,岑熠便衣冠楚楚地出现,冲她浅浅地笑:“让你失望了,朕命硬,痊愈了。”


    薛柔平躺着,并不看他,淡漠道:“如果你是来耀武扬威的,那你可以离开了,如果不是,你也走,我没心气跟你吵架。”


    他怎会听她差遣,三步并两步过来,强行拉她起来,面对自己,字字分明:“令仪,你可见过了?”


    生产遗留的痛苦尚未消弭,他蛮力一拽,引得左肋下抽痛了一下,薛柔不禁倒吸冷气,但绝不在他眼底下流露脆弱,硬绷着脸说:“她跟你一个姓,我见她做什么。”她无法坦然面对那个孩子。


    “是你和朕的孩子。”他悉心纠正她,忽然话头一变:“朕已在拟旨,封令仪为皇太女,来日继承大统。”


    三喜四庆二人悄悄在后边听下来,大觉震惊,自古便有后宫不许干政的规矩,现在突然说要册封皇太女做储君,皇帝敢说,她们都不敢信呐!


    开朝以来,就出了薛柔一个跋扈到欺辱太子的公主,纵是她,也没动过求父皇废太子,册封自己为皇太女的念头,而今岑熠一张嘴,态度笃定,很难不叫她怀疑,要么是自己病得耳朵出问题了,要么是他脑子烧坏了。


    “不敢信,还是不愿信?”她的头发同她一般不安分,时不时跳出来挡她的脸,偏岑熠一点也不想看漏她的脸,于是他拨着那些发丝拢至她的耳后,“朕只要你一个,是以你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无所谓,朕会给足它荣宠。”


    遇上如此个我行我素的疯子,薛柔词穷了,骂他也懒得骂,单敷衍:“说完了吧,那我可以休息了吗?”


    岑熠微微一笑:“朕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你睡吧。”


    “你赖在这,我怎么休息?”薛柔气笑了。


    “想听故事吗,朕讲给你听。”他油盐不进,自说自话。


    “并不想,”她远远指着门,“我只想你快快消失。”


    凌空的手整个被包住,放回被子里。


    “有些话,朕不想重复第二次,”他全神贯注盯着她,话里有话,“所以,躺回去,合上眼,休息。”


    又在恐吓她。她冷笑点头,侧卧下去,背对他。


    他的视线仿若一把生锈的小刀,一点点地切割着她的躯体,令她不得安生。


    往后半个月,岑熠天天来,薛柔不搭理他,他也不强求,只是在目不转睛监视她这件事上,分毫不让,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是,他竟然会注意她呼吸的频率,据此来推断她是真睡还是装睡;此外,她有梦呓的习惯,他阴魂不散,她委实不敢真入睡,生恐哪次做梦梦见崔介,梦话再带上崔介,又刺激他发疯。


    岑熠的存在,使睡眠都沦为一件提心吊胆的事情,薛柔忍无可忍,将眼光放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孩子上头。经她要求,奶娘抱令仪在承乾宫住下,她对令仪没有血浓于水的疼爱,仅有借


    她摆脱岑熠的利用——


    “你不是说过,你要开始学习当好一个父亲吗?”婴儿床设在暖阁,薛柔现下精神缓回来些,有精力叫上岑熠前去探望孩子。


    “那么,你也准备好当一个母亲了么?”他随手按住她的胳膊,反问。


    他的温度、触碰,她讨厌极了,然而她不曾抗拒,仰高下巴,回应:“你是,我才是。”


    “你知道的,”他含笑道,“骗朕,没有好下场。”


    她泰然自若:“那便先从给她一个清净的环境开始吧——”迎着他的审视,她继续说:“你回你的乾清宫,少来捣乱,令仪受不了。”最真实的是,她受不了。


    他睥睨她,迟迟不作声,直至耗尽她的耐心,她口内冷笑:“区区这点小事就难住你了,你这个父亲做得未免太容易,也太自私了吧?”


    他将唇弯起一个微妙的角度:“好,朕应你的。”


    “另外,”她尽可能多地给自己争取权益,“承乾宫的人过多了,人多口杂,乱哄哄的,对令仪不好,打发出去一些好了,留四五个使唤足够。”


    “可以。”


    “对了,有令仪在,大事小事就多了,不必叫相宜时时往宫里跑了,她累,我也累。”


    “你倒是体恤那个小鬼。”


    出乎所料,拿令仪谈判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当下薛柔单是微微惊讶,晚上躺下来,夜深人静,将白日的对话在脑子里完完整整捋过,方品出丝丝诡异的味道。她头绪乱成麻,赶紧叫三喜到身边来倒苦水:“他几时那般好心过,今儿竟说一样应一样……我总觉得怪怪的,具体的又说不上来。你白天也在场,你怎么看呢?”


    三喜同感,但考虑到她近日精神迷离恍惚,太医私下又叮嘱,说话做事切记慎重缜密,多余捕风捉影的话千万咽回肚子里,少说少错,于是昧心宽慰:“想必是您这程子缺觉,精神有点敏感,您且踏踏实实把觉睡足,那些有的没的,既想不通,那还想它做什么呢。”


    三喜坚称一切正常,薛柔没根据反驳,一来二去的,渐渐淡忘脑后。


    岑熠离开承乾宫的第十日,薛柔正倚在窗边看院中花荫下,奶娘手摇拨浪鼓逗令仪玩,忽闻殿外传来一阵极为沉稳的脚步声。她下意识蹙眉,三喜刚要上前盘问,那人已掀帘而入,玄色龙纹常服裹挟着一股清冽的龙涎香,不是岑熠又是谁。


    “你怎么来了?”薛柔将目光移向窗外蹑手蹑脚走开的奶娘,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不是说好了回乾清宫吗?”


    岑熠没答,只挥手屏退众人,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个白玉小瓶,瓶身通透,隐约可见内里盛着半瓶琥珀色的汁液,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是什么?”薛柔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能让你永远留在朕身边的东西。”他垂眸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热忱,“令仪需要母亲,朕……也需要你。”


    薛柔只当他又在说疯话,冷笑道:“收起你这些荒唐念头,我若不愿,谁也逼不了我。”


    “不是说了,要乖的吗?”他忽然低沉了声音,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鬓角,像在抚摸一个物件。他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廓,声音蛊惑:“你是朕的,令仪是我们的……只要你愿意,朕也是你的,永永远远。”


    薛柔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升腾起她熟悉的占有欲,却又多了些她从未见过的狂热。她心头警铃大作,刚要呼救,岑熠已扣住她的后颈,力道不容反抗。


    “别怕,”他的声音极轻,如一阵风,“很快就好。”


    薛柔挣扎着偏头,却被他更紧地按住,她看见他拔开玉瓶的塞子,一股奇异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像是某种花蜜混合着草药的味道,闻着竟有些昏昏欲睡。


    她猛地屏住呼吸,可岑熠的吻已落了下来,那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撬开她的牙关,舌尖顿时一痛,随即一股温热的液体被渡了进来,带着微苦的回甘,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她拼命想推开他,手脚却忽然软得使不上力气,眼皮也越来越重。


    “你……下了什么……”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岑熠松开她时,她已瘫软在他怀里,脸色苍白如纸。他用指腹擦去她唇角的痕迹,眼底是纯粹的偏执:“这叫同心蛊,从今往后,你我再也分不开了。”


    见她满眼茫然,他低笑起来:“放心,它并非要人命的东西,只要你的人,即自由——你安心守着朕,自然万事大吉,一旦你离开朕,你的五脏六腑将如无数虫蚁啃咬般,先觉痒,然后麻,最后则是疼,生不如死的那种;离朕越远,越要命。”


    薛柔想骂他疯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你不是一直想逃吗?”他抚着她的脸颊,语气温柔得可怕,“现在逃不掉了。令仪需要母亲,朕需要你,我们三个,要永远在一起。”


    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内殿的床榻。薛柔瘫软在他怀里,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液体在体内游走,所过之处传来细微的刺痛,像是有无数小虫在皮肉下钻动。她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她就知道,当时他答应得那样痛快,必有猫腻……该死,该死!


    岑熠将她放在床上,盖好锦被。他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睡颜,指尖轻轻描摹她的眉眼:“别怕,朕会好好待你,待令仪。只要你乖乖留在朕身边,这蛊永远不会发作。”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像是在亲吻失而复得的宝贝。


    而榻上的薛柔,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依旧紧紧蹙着,仿佛陷入了无边的噩梦。


    承乾宫的寂静里,只有铜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第63章


    薛柔一个不爱念书的人,为了查清楚这可恶的同心蛊,每天起早贪黑去藏书楼,与浩如烟海的书册为伴,翻书翻到手疼,看书看到眼花,大半个月,竟一无所获。


    脑子里的弦,终于崩断了,她一把推倒堆积如山的书籍,又跪在地上,发了疯似的扒拉,扒拉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撕扯,边扯便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中午了,四庆提食盒过来送饭,远远地在楼底下便听着楼里的哭叫,吓得不轻,忙飞奔上楼,却见书册散落一地,又有大大小小的碎纸飘散各处,薛柔就瘫坐其中,气喘吁吁,面色潮红,泪流满面。


    “殿下!”看她脸色夸张,四庆当是那什么蛊发作给闹的,大吼一嗓子,丢下食盒跌过去扶人,“……您哪里不舒服,您告诉奴婢,好不好?”


    泪眼婆娑里,薛柔认出来四庆的样子,忽然抓住她胳膊,眼睛瞪得老大:“你陪我念过书,你也认字,你帮我一起找!”


    找,不能放弃,必须找到破局之法!


    四庆记挂她大半天没进食,扭头欲够那食盒:“您先吃点饭,奴婢找,现在就找。”


    “不吃,快找!”让她停下来,等于在她摇摇欲断的神经上踩踏,她接受不了,宁可就地累死,也不要片刻的安逸。


    四庆一个哆嗦,千言万语咽下去,捡起凌乱的书,大海捞针。


    苍穹红轮在缓慢地移动,由东至西,垂垂陷下地平线。


    “情蛊,又名情花蛊、同心蛊,产自南疆……”指纹划过的地方,令人毛骨悚然,四庆嘴巴里抽吸两下,勉强托住书不致


    掉落,随后呼唤一边埋头翻寻的薛柔:“殿下,好像……有眉目了!”


    薛柔迅速抽离,一手夺了书,先囫囵吞枣扫了一遍,后逐字逐句仔细研读:“……以人之心头血饲养而成……破蛊有阴阳二法——阳者,至真至纯之情;阴者,剜心取母蛊……”


    后面的内容,她已无心查看,口里一遍遍咀嚼着那所谓解蛊之阴阳二计。


    阳法,须至真至纯的情意,她恨透了他,哪里来的真情,此法绝不可行;阴法,剜心杀蛊虫,以取他的命为代价……他怎么可能由她下手,所以也无济于事。


    愈想愈绝望,薛柔往前一拜,胳膊肘压地,额头抵小臂,脸窝在臂弯里,呜呜哭泣。


    四庆深感无力,眼圈跟着红了。


    月亮爬上云端,薛柔怀揣那本巫蛊之书,四庆手拎跟送来前一个样的食盒,相伴无言,回至住处。


    令仪又在啼哭,不是饿的,尿布也才换过,也没生病,奶娘急得踱步转圈。


    三喜照惯例提灯巡夜,巡到窗外,耳闻嚎啕哭音,眉一皱,开门询问:“怎么回事,小殿下怎么一直哭?”


    奶娘愁得直摸脑勺:“其他都好好的,就是哄不住,兴许……是想娘亲了?”


    令仪也是可怜,生下来至今两个多月,见爹娘的时候屈指可数。大人之间的恩怨,倒让一个不足月的小娃娃承受。奶娘心软,最见不得这些,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因为薛柔,三喜也对令仪喜欢不起来,眉头锁得更深:“还是你这当乳母的没用,白天哭也就算了,不大能吵着,临睡觉了,倒叫哭起来。殿下本来就心烦,这么一惊,一整宿别阖眼了。”


    总闹下去不是个办法,三喜耐住膈应,搁下灯笼,在盆里洗净双手,而后托令仪到怀里,回忆以前见过的嬷嬷哄孩子的画面,像模像样摇动襁褓,口里轻哄:“不要哭了,睡吧,睡吧。”哄到后头,变成恳切相求:“求你了,快睡吧,殿下她再经受不起任何波折了。”


    棉被里的婴孩,似有灵性,两片大分开的,像她父亲的薄嘴唇,一点点粘合起来,两只随了她母亲的乌黑圆眼,慢慢儿地合了回去。


    哭声停息,三喜怦怦跳的心可算缓和下来,小心翼翼地安顿令仪回摇床,继而小声嘱咐奶娘:“你以后注意着些,今儿若不是我正好过来,整个后宫恐怕要遭殃了。得了,没什么事就休息吧,看你愁眉不展的也不容易,我走了。”


    待挑灯回寝殿,但见薛柔手捂耳朵,神情痛苦,三喜无奈又心疼,倒了杯水,一面递出去,一面安抚:“没声音了,您别怕了。”


    薛柔倒是听劝放下手,但把手捏着胸口,眼睛不停转动乱瞟:“血里有什么东西在爬,腿好多,一直在爬,爬到了心脏上,好痒,好吵,好难受!”


    她这副神经质的模样,自从中蛊以后,每晚都上演,三喜迫不得已见怪不怪,握住她的手,将杯子塞进去,四目相对道:“没有东西爬,也不难受,来,喝口水。”


    谁知她一下掀开三喜,连带杯盏滚落在地:“就是在爬,是虫子!”她忽抬手,死劲儿捶打胸口:“好恶心,我要把它弄出来!”


    三喜站稳,紧紧拖住她,洒泪道:“没有的,真的没有的,您冷静一点!”


    薛柔常常一阵好一阵坏,刚刚一惊一乍,现在又渐渐平复下来,瞧见三喜叫水打湿的衣襟,扶额懊悔道:“只是溅湿,没划着你吧?”


    三喜脚边躺着几瓣杯子碎片,三喜弯腰,徒手拾在掌心,摇头一笑:“奴婢没事,您别担心。”


    薛柔强颜欢笑:“那就好。”


    将地板打扫干净,三喜抱了铺盖在窗台底下铺展。


    “他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身后乍然响起一个沉静的嗓音,三喜回头,恰恰看见一个平静的脸庞,“我想亲身试一试,这世界上是否当真有那等邪乎的蛊术,区区两只虫子,便能制得人死去活来。”


    三喜不觉警惕起来,丢下铺了一半的被褥,去到她跟前,不敢眨眼:“您可不要做傻事。”


    薛柔拉起三喜的手,眼色悲凉而凝重:“若这蛊术为假,那我便有生还的余地,倘若为真……那我也要试他一试,看看到底离他多远算远,所谓痛不欲生,又有多痛。”


    三喜问:“您真的想好了吗?”


    “嗯。”眼中底色由决绝取而代之,“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决不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他随意宰割。”


    夜色如墨,薛柔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看窗外的圆月。三喜的呼吸声在窗下均匀起伏,而她掌心里,还残留着那本巫蛊书上粗糙的纸页触感。


    后儿就是中秋,这两天城里会架起各式各样的花灯,火树银花不夜天,美不胜收。


    白日,她见了岑熠,心平气和地同他提明晚想带令仪去城里赏花灯,她兀自惴惴不安,恐他察出端倪。


    他寂然许久后,摸着她的耳垂笑说:“别贪玩,记得早点回来,朕忙,走不开,便不陪你了。”


    他是忙,忙着处理愈发焦灼的战事。


    他放她自由游玩,很奇怪,但她验证情蛊虚实之心急切,并不想另花工夫瞻前顾后。


    次日,天才擦黑,薛柔便唤人:“四庆,你抱上令仪,咱们该出发了。”


    三喜事先和四庆交过底,因此四庆对今日的计划有所准备,伸手抱稳笑眯眯的令仪,转身先行一步。


    及出承乾宫宫门,薛柔从四庆手里接过令仪,对众人表演慈母的风范,既给岑熠做戏看,亦给自己空着的手寻个归属,不至于生硬不堪。三喜四庆紧随她后,主仆三人果然顺利出了宫门。


    街市上早已张灯结彩,各色花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两眼如星辰。游人如织,笑语喧阗,叫卖声、丝竹声混杂在一起,热闹得让她心头发紧、发颤。


    薛柔却没心思看这些,她妥妥抱着令仪,脚步不停地往前面走。四庆和三喜交换了个眼神,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街上人多眼杂,而且宫里的眼线随处都有,不方便大吵大嚷,因默默跟上。


    “殿下,您感觉怎么样?”走出繁华的街市,四庆忍不住忧心忡忡询问。


    “往前,再往前。”薛柔的声线略见艰涩,手心已沁出冷汗,她能感觉到,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蠢蠢欲动,像蛰伏的虫豸被惊醒,在血脉里缓慢地爬行,隐隐发痒。


    不能停。


    她咬紧牙关,恍觉牙齿如何也咬不紧,存疑松开上下牙,恍觉牙龈木得厉害。


    痒——麻——疼,已经进行到第二阶段了吗?


    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身后的喧嚣渐渐被风声取代。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褪去,夜色彻底笼罩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刺痛从心口炸开,像有无数根针同时扎进血肉里。


    “唔……”薛柔闷哼一声,脚步踉跄,险些将怀里的令仪摔出去。


    “殿下!”三喜连忙扶住她。


    薛柔脸色瞬间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那疼痛并未饶过她,反而泛滥成灾,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长出无数只虫子,逆着血液穿梭,它们的牙齿叮咬在她的骨头、脏腑上,成片成片的。


    “疼……好疼……”她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视线开始模糊。


    四庆吓坏了,慌忙去探她的额头,才探上去,手匆匆缩回来:“殿下,您身上好烫,您……咱们要不回去吧,再这样下去,您撑不住的!”


    “是真的……”薛柔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眼前阵阵发黑。原来岑熠没诈她,这蛊真的能随距离发作。他早就知道她的不服气,所以故意放任,专门让她尝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


    手段阴毒,是他惯有的作风。


    她想笑,嘴角却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痛感加剧,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她体内翻搅,她再也抱不住令仪,手一松,幸好三喜眼疾手快接住了孩子。她顺着街边的一株垂柳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体瑟瑟,像秋风中无家


    可归的落叶。


    “疼……疼……”她含糊地呻.吟着,意识渐渐涣散。


    朦胧中,她好像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夜色太浓,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到那人衣摆的一角在风中微动——那是一袭墨色锦袍,边缘绣着银线暗纹,是岑熠常穿的样式。


    他果然来了。


    他就站在那里,冷眼欣赏这一场早已编排好的戏,瞧她如何为自己无知的自信付出代价。


    黑暗涌来,蚕食着意识,视野逐渐收缩……她终归重重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四庆和三喜围着薛柔哭喊,而远处的树影下,那抹墨色衣摆动了动,随即,岑熠漫步而来,动手捞起她,轻佻的话音在夜风中荡漾:“非得吃点苦头才肯信朕,一次是笨,两次是傻,三次四次就是愚蠢。”


    第64章


    二次出逃失败后,岑熠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自由空间,前朝后宫、皇宫民间,由她走动,反正彼此皆知,身上带着蛊,她插翅难逃。


    寝宫里有那孩子,薛柔心烦意燥,一刻待不住,日日在外面游荡,走过的路,掠过的景,既熟悉又生疏,倒是每天从宫人们处听来的窃窃私语一成不变,全在议论,说那外面的反贼越挫越勇,竟从五万精锐下死里逃生,还反败为胜,一路北上,要不了多少时日就到冀州了,冀州乃京城的屏障,一旦冀州失守,京城危矣!


    薛柔不动声色地听,起初怀疑这些人俱是岑熠的棋子,受他指使,刻意沿道三五扎堆对她散播假消息,借此作弄她的情绪,往后几天她便存着心眼,注意察听,结果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几个落了泪,惊恐万状的模样,不像假的。


    她欣喜若狂,恨不得原地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九哥哥他们终于要回来了!


    事关重大,她喜不自胜,连吐出来的气也是抖的,便寻去御花园,在长亭下坐了一下午,待心情归于平缓,方起身回住处。


    夜,薛柔将三喜四庆二人留下,搓手道:“这两日我反复听外边的人嚼舌,说起义军快打到冀州城了,翻过京城就是冀州,这路,好像没走绝,如果九哥哥顺利,所有的过错就还能弥补,失去的也有机会讨回来!”


    她的世界,阴雨绵绵,不见天日,一切无望,而今厚厚的云层毫无征兆地破开,迎面洒下一束天光,象征希望,她忍不住语无伦次、热泪盈眶:“我就知道,九哥哥英勇无双,打了那么多胜仗,怎么会轻易折进去……这么久了,九哥哥终于要来救我了!”


    于生的渴望,在这一刻,重新点燃。


    偶然一个晌午,薛柔正搂着先前那本巫蛊之书苦心钻研,她依然尝试从几乎倒背如流的字眼间,找出一条可行的破解之道——九哥哥要来了,她不能拖他的后腿。彼时东边暖阁又炸起嚎啕之音,她按下书封,使唤三喜:“你去瞧一眼,那孩子又怎么了。”


    对令仪,她没有人母的怜爱,坦白说,也谈不上憎恨,对那孩子的抵触,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


    不见不闻不理,就可以继续说服自己,那孩子姓岑,同薛柔,毫无干系。


    三喜一口应下,刚至暖阁外,却听啼哭声中有人在喊“陛下”,不自觉心口一紧,偷偷地透过窗子往里瞄,玄色云纹锦袍衬出来的笔挺修长之背影,可不正是龙椅上那位!


    三喜恶他,选择趁无人发现,往远处避些,噤声瞅瞅他在里头做什么。


    “老远就听见令仪在哭。”


    寥寥几字,奶娘品出来问罪的意思,忙不迭跪倒磕头:“是奴婢无用,哄不好小殿下……”


    有红极一时的宦官程胜惨死湖中做前车之鉴,下人们哪里敢张嘴给自己辩护,老老实实认错认罚才是真经。


    “起来。”


    “奴婢真的知错了,求陛下……”


    “告诉朕,该怎么抱孩子。”


    莫说当场的奶娘愣住,隔窗的三喜亦懵懵然。适才那场面,竟不是问责,而是请教如何抱孩子吗?……怪稀罕的。


    皇帝陛下不喜重复说过的话,奶娘记着,却仍不敢站起来,地位卑微,口吻也卑微:“您先伸只手从小殿下身后托住,然后使力揽到臂弯里,叫小殿下面朝您,另一只手再一块托着小殿下后背……”


    少时,令仪腾挪位置,湾在那位怀里,更奇异的是,令仪收敛哭声,咧开红彤彤的嘴,冲他笑起来。


    “血浓于水,小殿下自然亲近陛下,一看见陛下就不哭了呢……”奶娘偷摸抹了把手汗,带笑恭维。


    原以为抱抱孩子就完事了,不料那位慢悠悠问:“你说,令仪是像她多一些,还是像朕多一些?”


    奶娘转了转眼珠子,一碗水端平:“眼睛鼻子像殿下,秀气,嘴巴像陛下您。”


    嘴皮子薄,但愿别似他父亲,长成个薄情寡义的心性。奶娘腹诽。


    三喜在外竖了一身汗毛,不敢逗留,踮脚溜走。


    哭音萦绕,早把薛柔钉坐着一遍遍翻书的专心给打破了,她此时倚在窗台前,推窗晒太阳,正逮着匆匆经过的三喜,便出声问:“干嘛鬼鬼祟祟的?”


    三喜停住脚,做贼似的左顾右盼,后闷闷不乐道:“那位来了,现在暖阁看令仪,不知等会过不过来……”


    正午大把的阳光淌下来,却照不暖薛柔阴凉下去的心血,她随手关窗,回书案边,迅速收藏妥帖那书。手刚闲下来,门口就擦响脚步声。


    “传膳吧,朕今儿得空,在这儿用午膳。”他径直向里边来,熏香同墨香搅在一起,有种别样的气味,实在算不上好闻。薛柔蹙眉,干敌意满满瞪他,并不主动搭话。


    玩味的打量从她的眉眼一路下行,落在案上:“又在研究那本书?”


    “是。怎么,你看不惯,想把它也毁了?”她坦然道。


    那天在长街边,他冷眼睥睨的画面历历在目,无时不刻提醒她被耍了,她就是个跳梁小丑。她记恨他那副卑鄙的面目。


    “并没有。”岑熠挂着慷慨的笑意,“那字小,还密,莫太勉强自己,劳逸结合才是。”


    断定她无计可施,因此屡屡出语戏弄,专为怄她的气而来。无耻小人。


    薛柔破罐子破摔,弯腰从书案下的暗格取出那书,朝他身上砸过去:“你烧,你撕,随你便。闹够了,你就滚,午饭没有你的份,这个屋子也没有你站的地!”


    她扔得不偏不倚,他单手接下,抚平书皮,放回案上,清浅地笑:“听说你的长命锁赠给那个小鬼了,朕惦记着,便命匠人照原样重新打了两把,一把才给了令仪,一把现仍给你。”说时,手心多了个熠熠生辉的金锁,果然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薛柔哧笑:“留着你自己戴吧,毕竟冀州局势动荡,战况吃紧,你近日恐怕夜夜难眠吧?有了它,或许能安安你的黑心呢。”她终是忍耐不住,以九哥哥的明朗来刺他。


    岑熠决定送的,不择手段也要送出去。他准确擒住她的手腕,随即一根根掰开她故意捏紧的指头。金锁转手,染着他的温度,与她的掌纹磨合。


    “可巧,朕今日来,不光为了吃你这儿的饭,却有一个有趣的计划与你分享。”他不曾留恋她的手温,干脆拿开手,自去凳子上就座,不远不近地冲她扬眉,“关于薛通和崔介,也就是你的九哥哥和你的前夫的计划,有兴趣过一过耳朵么?”


    第65章


    岑熠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席话,简直令人发指。原


    来,哪里是九哥哥过关斩将,所向披靡,竟是他假意不敌,蓄谋引诱九哥哥往京城来,九哥哥若是上当来了,将有二十万大军里应外合,四面包抄,拒不投降,则万箭穿心。这是他的必杀技。


    “你不是说,只要我好好地呆在你身边,好好地生下孩子,你就不会对九哥哥他们赶尽杀绝吗?”指甲深深掐在掌心里,可薛柔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岑熠摩挲玉扳指,闲闲道:“如若他们归降,并为朕所用,朕自然言而有信。”


    降?九哥哥是薛家的好儿郎,誓死捍卫薛家的江山,绝不会贪生怕死投降,崔介是正人君子,薛周忠臣,也做不出背叛的事来。正因为他们宁死都不会依附岑熠,所以岑熠为他们量身打造的陷阱,一旦踩进来,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你坏事做尽,就不怕遭天谴么?”薛柔哭花了眼。


    岑熠拉她近身,强迫她坐他腿上,指腹带走热泪:“朕只怕你不是朕的。”


    天上地下,他无所畏惧,唯独对一人患得患失,平生的感情与心血全给了她。他自知他的偏执与癫狂,但来不及了,从看见她认识她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属于自己了。


    回头是岸、迷途知返那种东西,他做不到,亦不需要。


    子夜,薛柔寤寐难眠,三喜在下边睡着,听见床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心知她又在为白天的事揪心,暗暗叹了下,坐起来披上衣服,斟酌再三道:“九殿下和小崔大人都是身怀本领的人,定会顺利的。”


    虽然此般宽慰,三喜也是没底气,那可是整整二十万精兵啊,动起干戈来,再坚固的城池,再顽强的军队,又能坚持多久呢。


    薛柔翻过身子来,暗夜里同三喜面对面,三喜看不清她的脸,但也猜到她此刻是愁眉不展的。


    “九殿下那边的情况,也不能光听宫里人说道,那么大的动作,民间肯定传遍了,奴婢明儿找个借口出去打听打听,具体是怎样,明儿再讨论。”薛柔现在自由,随心所欲出入宫闱,她的丫鬟也不大受限制,诌个理由去外头不难,“时辰不早了,殿下歇吧,那事奴婢上着心呢。”


    第二日一大早,三喜出发,一走就是一整天,过了晚饭点才风尘仆仆赶回。


    “坊间各种说法,都不大靠谱,不过有一个消息可以确定,九殿下手底下有十多万的兵马,也挺厉害的……”三喜勉生笑意道。


    十多万的兵马,听起来唬人,可这些人手中,八成的是连路征上来的散兵,和训练有素的精兵相差甚远,何以是岑熠的对手。


    “不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上当,我得尽所能做些什么……”薛柔扶着窗台,却见东南方缓缓升起袅袅炊烟,那是小厨房坐落的位置,三喜奔波劳碌,饭大概也没怎么吃,她便吩咐小厨房炒几个菜犒劳三喜;忽而,她眼中一动,沉吟着:“火,大火……”


    她话音低,三喜站得略远,一时没听真,举步靠近,及欲询问,她冷不防转回来,手抓三喜的胳膊:“我要出去,见到九哥哥,阻止这一切!”


    她自个出宫玩无人阻拦,然和远在冀州的九殿下会面,无异于痴人说梦,三喜面露难色:“不是奴婢扫您的兴,确实是……”


    “有一个办法——”薛柔环视屋里的盏盏明灯,眸间晕开着诡异的光点,“若破死局,唯有一死。”


    三喜惊骇出口:“您疯……”


    “我没疯,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薛柔当即打断三喜,眼光逐渐幽深了,“此死非彼死,前者是懦弱逃避,而我要的后者,是剑走偏锋的反击。”


    她绝不能留在宫里成为岑熠的傀儡,那样即便九哥哥得天独厚,以十万和他的二十万势均力敌,也会因为她身困深宫而乱了阵脚,她必须“消失”,让九哥哥无后顾之忧的同时,将岑熠的诡计传递给九哥哥,好有个权衡。


    “三喜,你和四庆是我最信任的人,你们要帮我。”薛柔按住三喜的肩膀,凝重悲凉却义无反顾,“若成了,我们一起活,若不幸败了,别管我,能逃多远逃多远,横竖他要抓的只我一个。”


    三喜不明白她的计划,单凭一颗耿耿衷心,怆然道:“不管您要做什么,奴婢和四庆都是一样的想法,挨刀子也好,被砍头也罢,都支持您!若有不测……我们绝不独活!”


    薛柔深受感动,潸然泪下,她一低落,三喜更忍不住,泪流满面。一时间,主仆二人哭作一团,好不凄惨。


    哭完,三喜猛然想起一个难题,惊呼出口:“可,可您身上的蛊怎么办?”


    薛柔捂住心口,咬牙道:“它要不了我的命。只要疼不死我,我爬也要爬出去!”


    是日,岑熠又不请自来,冯秀在他身后跟着,手里牵着一条油光水滑的大黑狗。


    “浮生漫漫,就让它回来跟你做个伴吧。”冯秀战战兢兢将狗链子解开,狗一下子朝薛柔奔过去,一头滚到她怀里,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岑熠冷眼目睹。


    “贝贝……”薛柔记不清多久未见贝贝了,手足无措好一阵,而贝贝,得不到主人的爱抚,一腔热情渐渐蔫儿下去,蹲坐在地上,耳朵耷拉着,眼睛耷拉着,委屈极了。


    “高兴吗?”岑熠老是不放弃做个扫兴的人,不紧不慢道:“还有一件事,姑且算个好消息,要听吗?”


    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他嘴里又能吐出什么好消息!薛柔一面摸贝贝的头,一面冷笑道:“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他背着手转向门的方向,纵目远眺东方的天空:“今早冀州来报,冀州城告破,你的九哥哥和你的前夫,很快就要和你见面了。”他回头,轻轻笑开来,于薛柔而言,却无比残忍:“兵临城下那刻,是朕给他二人的机会,唯一的机会。朕,拭目以待。”


    虽为敌对阵营,但薛通崔介的才干,岑熠由衷赏识,若他二人放下屠刀,自愿归顺,他不介意继续重用他二人。


    “这样啊,”薛柔低头,对上贝贝清澈的眼睛,“那就拭目以待好了。”


    夤夜,万籁俱寂。


    四庆从外边进屋,低声说:“奴婢各处看过,都睡了。”


    三喜替薛柔穿一件青黑披风,正值深秋,早晚天亮,她是生育过的身子,寒弱,万万得保好暖。


    “过了东墙,就是御花园,御花园路径错综复杂,一般人也少,可掩人耳目。”薛柔配合三喜抬起胳膊,“现承乾宫四周无人看守,咱们正经住的地方又离东墙挺远,一会收着动作凿墙,应当不会惊动人,但也要谨慎警觉些。四庆,你眼神好耳力好,有什么响动能第一时间发觉,待会你就提着心在旁边望风,余下的,有我和三喜。”


    凿墙是个体力活,四庆从小伺候人,干这个正合适,便张嘴提议,不防备被薛柔立马驳回:“就按我说的来。”


    三喜将披风穿戴妥帖后,未敢提灯,一行三人趁着天上的月亮,屏气敛声移至东墙根下。三喜取出这两日陆续从厨房匿下的锤子、斧头,锤子交给薛柔,道句当心。四庆有眼色,稍稍离开些,随时警戒。


    今年雨水频繁,那墙受雨水浇淋,潮得发霉,墙皮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落,露出暗红色的墙体,脆弱如是,薛柔预计,至多半个月,这墙便会撑不住破开个洞,容不久以后的她们通过,而后逃出生天。


    这晚无事发生,接下来的半个月,也相安无事。


    在东墙上用功的第十七个半夜,墙如愿碎裂,推开散架的砖头,外面别有洞天,薛柔先行钻出去一探究竟,秋风下的东湖寂寥肃杀,不由勾起当年在此处因为一盘芙蓉糕欺辱岑熠的记忆来。


    “八年前腊月初十黄昏,御花园东湖。”——脑海里莫名荡过一个人的声音,慢慢和适才的回忆融为一体。


    哦……原来他那日的话,竟是指那个时候。


    一切俱是从那个傍晚开始的。


    “殿下,天快亮了,咱们该回了。”三喜仰望半明半暗的天空,蹲在洞口提醒。


    不该浮现的片段,终被薛柔再度封锁。


    又花半个时辰将七扭八歪的红砖原路塞回,再挪些杂物来遮挡,三人头顶一缕微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听闻,她和两个丫鬟在为未来暗暗拼搏的半个多月里,九哥哥一直在冀州城内休整,今日凌晨时分,各路人马陆续会师冀州,于是披盔戴甲,正式向京城进发。


    留给薛柔在后宫内斡旋的


    日子不多了,她须尽快安排好后路。


    偌大宫苑,贝贝、相宜和六姐姐,是薛柔怎么也放心不下的,思前想后,她打发四庆向六姐姐府上下了帖子,请六姐姐和相宜进宫一叙——相宜喜欢猫猫狗狗,她家里现养着一只半大的黄狗,把贝贝托付过去,无论来日如何,她心可安。


    相宜一见贝贝便亲得很,对贝贝又搂又抱,简直爱不释手,见状,薛柔十分欣慰。


    “六姐姐,我现今的处境,不适合继续照料贝贝,而我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们一家了……所以,拜托你了。”薛柔握着六公主的手,目光灼灼。


    六公主没有迟疑,却也没有别的话,只是拍拍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临告别前,相宜拉着薛柔的手,小巧的脸蒙着一层忧伤:“姨母别伤心,我一定一定照顾好贝贝,给它喂得胖胖的!”


    薛柔最后望了眼贝贝,又瞧瞧跟前郑重其事的相宜,不禁泛起一肚子辛酸,恐怕多言暴露伤悲,便冲相宜、六公主弯一弯嘴唇,目送她们淡出视线。


    第66章


    薛柔去了暖阁。无来由地,她想认真看一看那个孩子——眉毛是浓密的还是稀疏的,眼睛是圆润的还是狭长的……


    令仪才睡了一觉,现活力十足,奶娘正拿拨浪鼓逗令仪玩,觉察背后开门的响声,将头一扭,很是错愕:“殿下?”


    她从不过来的,怎么今日……


    薛柔远远立在门口,并不前进,容颜清冷,语气淡漠:“路过,顺便来瞧一眼。”


    奶娘按下疑虑,堆满笑容:“那您既来一趟,不若逗一逗小殿下,她现在很少哭闹,可乖呢。”


    薛柔未接言,奶娘心下猜想,寝殿跟暖阁又不顺路,她指定是专门来看望小殿下的,只是嘴上别扭,不肯承认,于是乎自作主张抱令仪起来,侧身送到她面前,笑道:“殿下,您瞅她多漂亮,真招人喜爱。”


    令仪的脸正对着薛柔,嘴里咿咿呀呀,薛柔不解其意,奶娘经验丰富,解疑:“这是想跟您亲近,想要您抱呢。”


    真神奇,明明意识是抗拒的,胳膊却已伸了出去,薛柔从奶娘手里接住令仪,低头同她安静对视着。


    “小殿下的眉眼跟您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怨不得这么大点就是个美人了。”奶娘察言观色道。


    奶娘的话,是奉承也是实话,这孩子的确像她,不仔细看,真看不出岑熠的影子来。委实不算好结果。她宁愿叫孩子十成像他,姓氏随他,长相随他,跟她井水不犯河水。


    当她晃神时,令仪的手不停向上抓着,险些抓到她的脸,是奶娘及时按回去:“这是娘亲,娘——亲——”奶娘在教令仪认人。


    薛柔如梦初醒,怀里的被包变作烫手山芋,她忙忙还给奶娘,转身欲走,走出没两步又顿住:“别将我今日过来的事往外声张。”然后没了依恋,快步而去。


    中午用过饭,薛柔召来三喜四庆,紧闭门户,长吸一口气:“就今晚吧。”


    四庆依然为她的蛊毒而耿耿于怀,愁眉苦脸道:“奴婢不是怕死,是怕您的蛊发作起来,您生受不住……”


    三喜低头丧气,也是一样的心结。


    “如果发作,我撑不下来,你们就把我打晕,想办法拖我出去……只要出了宫,第一步便成功了。”刀子悬在头顶上,薛柔没有退路了,唯有放手一搏,“行了,你们俩回去睡一觉吧,接下来有的颠沛流离了。”


    她意已决,任谁来都左右不得,三喜四庆未再纠结,各自回屋。没心没肺地大睡是做不到的,悄悄地收拾起随身包袱来。


    薛柔一直坐到了红日西沉时,眼见屋里屋外掌起点点灯火,澎湃不安的心潮逐渐归于宁静。


    生理上的痛,可怖,但与岑熠无休止地厮杀下去,见证自己的心性及棱角被一点点磨平而无能为力,更可怖。


    她起身,脚下的光,毫无征兆地暗了下去。


    “把狗送走,你当真舍得么?”调笑的声音盘旋于头顶,经久不散。


    平缓的吐息夹缠在发丝上,潮湿、温热,如一记绵长而热烈的吻。


    太近了。


    “我的狗,我说了算。”最后一个夜晚,薛柔不愿重复“躲闪,被拉扯回去,再挣扎”的老路子,祥和站立,平和仰头,冷淡回应。


    “嗯,你的狗,你说了算。”他缓缓贴下来,使落在发丝上若即若离的“吻”成真。他亲得轻柔而缓慢,丝毫没有往日掠夺的意味,像一个真正的吻。


    薛柔是想推开他的,但攸关生死的计划近在眼前,不容闪失,若顺从心意抵抗,免不得大吵一架,吵架费心费力,划不来,所以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吻。


    他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克制,主动离开她,逆光的面庞,五官若隐若现。她听见他问:“为什么不躲了,这不像你。”


    薛柔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你想让朕听什么?”


    “我说,你便深信不疑么?”


    幽暗的眼里,化开笑意:“看你的心够不够诚实。你若心口如一,朕自然深信不疑。”


    薛柔失笑道:“我的诚心,你配不上。”她一个斜身,脱离他的阴影,整个人为光亮所笼罩。


    “朕很少信任别人,可朕今日想信你一次。”他的眼光追随她的去向,颇有些扑朔迷离,“薛柔,你确定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或许在旁人看来,你的信任是莫大的荣宠,可在我心目中,可有可无罢了。”薛柔已然极力收敛锋芒,否则,在刚刚他亲吻自己那会,便是手起巴掌落的结果了,“做人,要谦卑,即便你是皇帝,若不然,月满则亏,登高跌重——那代价,你终将偿还不起。”


    他凝望她,视线如同以前命她收下的那把金锁,沉甸甸的:“将朕对你开放的信任贬得一文不值……你,当真不后悔?”


    薛柔有些烦了,将冷笑宣之于口:“我做事,从无后悔可言。”


    呵,不后悔啊。岑熠低眉一笑:“明早下朝,朕会过来用膳。早些休息,做个好梦,朕希望看到一个容光焕发、精精神神的薛柔。”


    他的肩膀,带起她的一缕青丝。他走了。


    冯秀跟随岑熠一块来,原本做好了他今晚留宿承乾宫的准备,便自觉躲去宫门外,反正四下无人,因放荡了些,背靠宫墙,手摸下巴盘算待会回去吃点啥好,不意眼前闪过一个黑影,走得极快,脑子一转,反应过来,急急追上去点头哈腰:“陛下不在承乾宫住一宿吗?”


    自承乾宫那位身怀有孕到如今,一年多了,陛下雷打不动地在乾清宫住着,好容易过来了,居然这么一会就出来了?冯秀纳罕,暗暗琢磨,到底百思不得其解。


    岑熠一路缄口,直抵上书房,冯秀忍不住劝:“一连好几个月,从早忙到晚,哪怕是铁打的也吃不消啊,陛下就歇歇吧!”


    下人们的话,岑熠是听不进去的,通常冷脸以对,今儿一反常态,摇一摇头,微笑道:“特意为朕编排的一场好戏,朕若歇了,岂不辜负了她的良苦用心?”


    冯秀更云里雾里,搔首道:“奴才愚笨,不能为陛下分忧……”


    岑熠乜斜他一眼:“去,派几个人,在东西二门处侯着,倘然薛柔出现,带她回来。”


    冯秀暗地推敲一阵子,豁然开朗:听这口风,那位是又谋划着逃跑啊!


    “用不用再加派些人手,以防万一……?”皇宫大了去了,天又黑,光几个人,几双眼睛,万一没看住,那可大祸临头了。出于严谨,冯秀建议。


    岑熠泰然从容:“不必,她跑不了。”


    情蛊,乃是他从容不迫的底气,同是他早知她每夜凿墙挖洞却不管不问的底牌。


    她天真蒙昧,迟迟认不清局势,他乐得迁就——何时撞得头破血流,何时她就会乖乖地回他身边。


    她终


    归领悟且认同,她始终属于他的道理。


    第67章


    书房里燃着安神香,同承乾宫用的是一种,闻着它,似乎她就近在身边,能使岑熠多一分心安。沐浴着日思夜想的清香,他手撑太阳穴,神思渐渐浑浊了。


    “陛下,陛下!”再度清醒,冯秀跪伏脚下,额头挨着地板,岑熠为适才的假寐而懊恼,口吻里揉着浓重的不耐烦:“她如何了?”


    冯秀竟带着哭腔道:“承乾宫……承乾宫……走水了,大家都去救火了!”


    岑熠一度恍惚,无法将走水同承乾宫结合在一起。他不见反应,冯秀接着说:“好大的火,根本进不去人,外边也搜了一圈,没有发现公主……”


    冯秀不敢继续了,闭嘴将脑门贴到地上,塌下去的脊梁骨不寒而栗。


    岑熠一个箭步,冲出门外,眼睛自动锁定承乾宫的方位,但见黑烟升腾,火光闪闪,但闻惨叫惊呼,不绝于耳。


    ……不,不!


    他夺路而走。


    承乾宫主殿外,乱不成样:脚步混杂,身影交错,一桶接一桶的水经过许许多多的手泼洒至火海,分明是灭火之水,却助长了火势,赤红色的火越烧越高,长长的火舌舔舐着梁柱——改变它的颜色,扭曲它的形状,瓦解它的躯体,最后将它彻底吞噬殆尽。


    奶娘怀抱令仪远远地伫望,火光映亮她脸颊上的两行泪:“殿下啊……”


    “陛下!”有一人从奶娘身旁闪过去,直扑火海,又有一人紧追不舍,奶娘辨认出来,前边的是皇帝,后边的是冯秀。


    冯秀一把抱住岑熠的小腿,流泪乞求:“危险,不能进的啊陛下!”


    “朕要找到她,带她出来。”


    冯秀感觉出来他在抬脚,但前面那火,有去无回,因使上浑身的力气抱住。


    “不想死的话,滚开!”


    冯秀整个人趴在石砖上,活似一滩软泥,而胳膊却硬得很,抵挡得住他执意抽离的腿脚。


    岑熠大怒,一个蹬腿,立将冯秀踢出去老远,旋即不管不顾,只身奔赴火海。


    “陛下……”挨了结实的一脚,冯秀口吐鲜血,后歪脸摔入自己的血里,眼睁睁看那急切的背影为蔓延的火焰所吞灭。


    火肆意烧了太久,宫殿也现出颓势,一根根房梁自上塌落,拦住进入的路径,一帮宫人只剩下着急,还是一个侍卫相对镇定,呼喊大伙别停,赶紧灭火;众人重整旗鼓,纷纷豁出命救火。


    黎明之际,火势平息,环顾四周,雕梁画栋不再,唯余断壁颓垣,满目的灰黑,死气沉沉,简直触目惊心。


    侍卫们分头行动,搜寻岑熠,最终,于西北一隅捕捉到一个背对跪坐的孤影。


    “陛下!”


    待走近了,诚惶诚恐,却见一国之君正徒手在这遍地狼藉里又挖又刨,灰烬的颜色不再纯粹,黑熏熏下渗出一道道红流——是血!


    “陛下,陛下!”侍卫斗胆,上前阻止,却被用力推开,皇帝的手依然游离在废墟底下,口内念念有词:“朕一定找得到她……一定找得到她!”


    侍卫束手无策,愁眼看这位以不近人情出名的帝王失心疯般的光景。


    一双手,直将一大半的废墟刨了个底朝天,所过之处,鲜血淋漓。


    “没有她,哪里都没有她……”岑熠沿着一面乌漆嘛黑的墙,滑坐下来,眼里似镶着个无底洞,整副脸孔透着诡异而僵硬的青色,那是死亡的气息,只有嘴皮子还在微微地动,“她死了吗?不,不可能,朕没允许她死,她怎么敢死,一定是漏了哪里……”他忽然蹿起来,用比日光更红的眼睛巡睃四周:“找,给朕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领命,四散开来,地毯式寻找。


    岑熠冷眼而视,脑子里不断回放昨晚与她见面的片段。


    他知道她不死心,又要出逃,万万没料到,她竟决绝到不惜自焚的地步。


    他自诩算无遗漏,以为有情蛊在身,她便会知难而退,偏偏错了,错得离谱。


    她一再指责他目中无人,说月满则亏,登高跌重,终有一日会背负他偿还不起的代价,他向来是不以为然的……如今,她杳无踪影,生死不明,这,便是她所谓的代价吗?如果是,她赢了。


    没有她,他无法承受。


    没有薛柔,岑熠活不下去。


    胸腔内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炙烤着心脏,滚烫过了头,岑熠感觉,自己要被烧焦了。


    派遣出去的手下三个五个汇聚过来,口风该死地一致:“陛下,都搜遍了,什么都没有,公主怕是……”


    左心房阵阵抽痛起来,疼痛好似暗地里的藻,温暖的血液为它供给养分,它疯狂繁殖、分裂、复制,扎根于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它的根是热的,热到了极致,喉咙变得又辛又辣。


    怕是怎么着?死吗?


    他猛折身,有一股热流自喉管喷涌而出。


    “不好了,陛下呕血了!”所有人惊叫起来,所有人朝他围了过来,他的视线陡然变矮了,天空那么蓝,太阳那么红,和八年前那个下午,一模一样。


    他已经许久未做梦了,不,应该说,他许久未容许梦境蒙蔽他的理智了——每每光顾的,总是在行宫生活的那些画面,他不喜欢。


    而这回,那些记忆甚是猖獗,居然把控了他的意志,他避无可避,唯有用第三双眼去俯瞰那十年光阴的流逝。


    “母亲,我明明是皇子,为何他们都取笑我欺负我呢?”


    “他们是在逗你玩。”


    六岁的岑熠伸出胳膊给母亲看:“他们拿火炭烫我,还拿柳条抽我,这也是逗我玩的吗?”


    那干瘦的女人搂住他:“以后离他们远些吧。”


    又是一年。


    七岁的岑熠同母亲挨着,坐到门槛上,两手托腮:“母亲,皇上什么时候接咱们回去呢?”


    母亲转头,沉沉望他,他有些吓到了,忙找补:“母亲别误会,是芳姨说,京城皇宫里有好吃好穿的,冬天有烧不完的碳火,还不会冒烟,不呛人……咱们若能去那住着,有个温暖的地方,能吃饱饭,您的咳嗽就能好了。”


    母亲拍拍他瘦小的肩:“是母亲对不住你,让你吃了这许多苦……”


    八岁,岑熠学精了,白日躲人,晚上游荡着自娱自乐,偶然一个深夜,撞见池塘边上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二人耳鬓厮磨,男的称女的娘子,女的唤男的相公。


    他不懂,默默记在心里,回过头请教母亲那两个称呼是什么意思,母亲难得有笑脸,款款道:“相互爱慕的两个人,会结成夫妻,你现在还小,不明白,以后长大了,遇到心仪的姑娘,便能体会到了。”


    他一知半解道:“依母亲的意思,结为夫妻的两个人就是互相爱慕的,对吗?”


    母亲却不愿意多说,淡淡道:“待你长大便知道了。”


    回忆陡然定格,耳畔有人在说话:


    “是急火攻心,陛下年纪轻轻,养一养就无大碍了。”


    “吐了那么大一滩血,真的不打紧吗?”


    “老夫觍着脸说句俏皮话,冯公公你的伤势可比陛下严重许多,你现在最好卧床休养,别看这会不怎么疼,不注意保养身子,万一落下病根子,那就麻烦了。”


    冯秀轻易不敢动弹,示意底下人送走太医,瞧了眼岑熠仍然瞑目不醒,暗叹一声,意欲退下,忽闻有人声:“传令,将承乾宫掘地三尺。朕必须见到她。”


    冯秀端的一怔,这期间,岑熠悠然睁眼,冯秀大喜过望,连忙凑过去,一个大意,牵扯到背上的伤,痛得龇牙咧嘴,面目极其狰狞。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岑熠人虚弱,声儿也缥缈,而蕴含在声音里的果决较往日一分不减。


    暮色四合,天将黑透,失去她将将一日,哪怕如此之短暂,他却忍受不得。


    是死是活,必定有个说法。


    岑熠昏迷后,乍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雨势凶猛而持久,他清明的前一刻,方才罢休。此时,又起疾风,厚重的云层随风而动,竟遥向东方,一去不复返。一钩上弦月独悬玉宇。


    淡白的月色穿入门户,将岑熠的皮肤照得越发惨白,殊不知那无血色的表象下,大有可观——因骤然失去她而空寂的心窝,似乎被什么东西在慢慢填满,这


    些不明物仿佛均长着刺,不轻不重地剐蹭着心房,由此带来新鲜且密匝匝的痒意。


    月光在无声地移动,那包裹着心脏的刺挠感,遽然加重,成群结队地剃过心房每一处,痒发展到极点,开始作麻。


    麻痹过了劲儿,刺儿化身为一把把锐利的刀子,从心脏开始发散,无孔不入。


    冯秀不放心,一瘸一拐地返回,不期岑熠滚到了地上,整个人侧着身子窝成一团,脸色白得瘆人,顿时大惊失色,忙忙叨叨令人请太医来。孰料太医院数十个太医到场,精细地诊过,皆查不出病根,场面一时僵住。亏得是冯秀机灵,想起情蛊及那天薛柔蛊毒发作那回事来,一拍脑门将前后联合起来,遂火急火燎请那南疆巫师过来一看究竟。


    南疆巫师操着一口别扭的官话说:“皇帝陛下动了真情,催动母蛊变异,与子蛊寄生者共感共命,子蛊生,则母蛊生,子蛊死,则母蛊死……这可不好办了。”


    冯秀问:“可是公主都不一定……,陛下怎么还会难受成这样呢?再说了,陛下刚刚还好好的,月亮一出来就成这副模样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巫师说:“皇帝陛下会难受,那就代表子蛊还活着。至于公公的第二个疑问,是因为蛊这东西吸食月华之气而生,白天不会发作,到月亮上来,才是最活跃的时候。”


    什么月亮不月亮的,冯秀一头雾水,他只抓最关键所在:“那陛下现在怎么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完了!”


    巫师摇头:“只一条路,把子蛊找回来,子母相遇,一切如旧,要不然,熬一熬天亮,有太阳便暂时相安无事……”


    冯秀看看龙床上因痛晕厥的帝王,再回头望望那冷清的弯月,百般无奈道:“还是等明儿陛下好转些,再做决断吧。”


    这晚冯秀留守病榻,听了一整宿的帝王呓语,前半夜是“母亲”,后半夜是“薛柔”。


    第68章


    城南,同安客栈。


    “小二,劳驾烧些热水,送这屋子里,我们姑娘使。”四庆塞给店小二一串钱,笑容可掬道。


    店小二记得这间上房的客人,一共三个人,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昨儿大半夜来的,两个搀扶着一个,被搀的姑娘生得最为标志,就是样子狼狈了些,眼睛半闭不闭,脸色雪白,一头的汗,所以小二印象格外深。


    “冒昧问一下,你们姑娘是生病了吗,不打紧吧?”店小二怕那姑娘有个不测,客栈跟着遭殃。


    店小二话里藏着话,四庆怎么听不出来,嘴角登时垮下来,但碍于礼貌,不便发作,尽量平心静气道:“只是吹了夜风,有些发热,没什么大碍。”


    房门虚掩着,店小二忍不住,斜眼往里头窥视,四庆防备心重,立即用身子挡住,皮笑肉不笑道:“我们姑娘急等着用,麻烦你动作快些吧。”


    店小二面上讪讪的,揣起铜钱,应和着去了。


    四庆随时提防,走至楼梯口,瞧见楼下空无一人,方转身回房。三喜正倒了半杯清水涮那喝水的杯子,听见动静,抬起眼皮子眉头深锁问:“怎的出去这么久,难道有人起疑了?”


    四庆去床边瞅瞅,却见薛柔仍然昏睡,呼吸甚是微弱,重重叹气道:“是那小二好事,我便多说了两句,眼下应当没事。”


    三喜斟了小半盏水,走去床前,俯身小心喂薛柔喝水,一面哀叹:“殿下这个样子,实在叫人痛心……咱们虽逃出来了,可下一步又该何去何从呢。”


    四庆取手帕沾干净薛柔唇角溢出来的水渍,道:“我总担心殿下扛不住蛊毒,不行咱们悄悄地请个郎中来吧,好歹用些药剂镇一镇这毒。”


    未及三喜张口,薛柔吁出一声呢喃:“郎中……不能……”


    二人闻之惊喜万分,也不敢聒噪,就大眼瞪小眼等她自己转醒。


    “不可……请郎中……”一缕晨曦穿过窗子,晃疼在无尽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的眼睛,薛柔忙举手护住眉目,“我才明白过来,大火可以烧死人,但不会烧得一无所有,他狡诈阴险,早晚看出名堂……得速速出城,趁他还在发愣的时候……”


    她强撑着要起,三喜手快,安抚住她,情知当下情况紧急,便挑最重要的话说:“您身上那么痛,走不得的,硬走,没准还会惊动人,那更棘手了。”


    四庆从旁搭腔:“三喜考虑得有理,奴婢冷眼瞧着,这店的小二就不是个省心的,似乎……盯上咱们了。”


    待双目逐渐适应亮堂的环境,薛柔拿下胳膊,灰白的容颜不知几时积淀了十分的冷静:“适才是难受,刚刚我跟你们插话的时候突然好受了不少,我是认真的。”她偏头望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因安排接下来的事宜,态度强硬:“休多言了,你们俩快快清点东西,不用服侍我,我自己起来洗漱。”


    如她所言,穿衣下地、洗脸梳头,她一气呵成,三喜四庆默契对视,默契放心,各自走开忙活。


    忽而传来敲门声,人声紧随其后:“姑娘,您要的热水准备好了,这就给您送进去?”


    四庆撂下手里装了一半的包袱,举步前去:“奴婢去应付他。”


    店小二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侧着耳偷听房里的响动,心中揣摩薛柔等人的来历。


    四庆陡然开门,险些拍中小二鼻子:“麻烦了,放门口就成。”


    小二摸一把侥幸平安的鼻子,退后半步,若无其事道:“成,那姑娘自个当心着,您有什么差事再喊我。”


    四庆点头示意,稍等片刻,目送小二的背影一节节矮到楼下去,才仔细着将热水桶提回屋,左手握拳一下下敲打右手掌:“果然不能留了,那小二偷听咱们说话呢,幸好已经商量完了,不然……”


    草草把头发挽于脑后,薛柔起身取来披风,又朝三喜讨来冪篱,自个戴好。


    三喜手上利索,不仅收拾妥善自己那份,四庆半途而止的那份也一块打包完毕,并递给四庆。


    “走。”薛柔一声令下,先行一步。


    客栈门户大敞,几个伙计扫扫擦擦,各司其职,刚送水的小二混迹其中,不经意瞥见楼上下来人,定睛一瞅,隐约有了答案,便笑脸相迎,嘘寒问暖:“姑娘的烧可退了?姑娘打扮成这样,是要出去?您打算上哪,这片我熟悉,用不用我帮您……”


    “不必,多谢。”薛柔目不斜视,径直出店。三喜四庆慢一步下来,向柜台算过一应费用,快步追出去。


    多年开门做生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小二心思敏锐,匆忙撵出门口,远远望见一行三人奔出城的方向而去。呆立半晌,越觉古怪,结合薛柔三人不菲的衣着打扮,心下猜疑她们大抵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此行鬼鬼祟祟,是为背着家人和情郎私奔的,于是乎咂咂嘴,自觉没趣,扭头回了。


    前脚回,后脚掌柜的从门外进来,身后雄赳赳气昂昂跟着一群挎刀侍卫。掌柜的低声下气道:“昨儿半夜来的那三个女子就在楼上,还请各位官爷搜的时候轻点,小本生意……”


    “费什么话,误了公事你可是要掉脑袋的!”为首的一挥手,侍卫们齐齐冲上楼,腰间的刀随急速的脚步,摇得叮叮作响。


    小二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掌柜的,这、这是什么情况……”


    掌柜的小声说:“宫里不见了一位贵人,龙颜大怒,半个时辰前下了死命令,今天必须给带回去,这不就顺藤摸瓜查过来了。”蓦地


    想起一茬子来,拍拍小二的肩膀,殷殷切切道:“对了,人还在屋里没动弹呢吧?”


    无须小二回答,侍卫们纷纷肃着脸下来,当即逼问掌柜的:“人去哪了?”


    掌柜的稀里糊涂,倒是小二躬身低头说:“刚、刚走,看起来是往城外去了……”


    *


    晨辉将街道染成蜜色,而往来行人脸上都带着惶惶之色。守城的士兵比往日多了三倍,每过一人便要翻查行囊,盘问籍贯。薛柔将冪篱的纱帘又往下扯了扯,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削尖的下颌。


    “姑娘,怎么是好?”四庆目光扫过前面被拦下的两个货郎,欲哭无泪道。


    薛柔默不作声,依稀探出纱帘外的眼神却裹挟着无限悲哀。


    他已经识破了她的障眼法。


    呵……果然在卖弄诡计上,他是登峰造极,令她难望项背。


    前面突然起了骚动,一个头戴乌纱帽的绿袍官员率领侍卫挤开人群,手中高举一幅画像,挨个儿比对行人的样貌。相隔一层素纱,薛柔隐约辨别出那画像上自己的脸,此为触目惊心,然画像上自己的不谙世事、没心没肺的笑脸,着实荒唐滑稽。


    一意孤行将她包装成天真烂漫的模样面对世人,他有够无赖的。


    “先离开这再说!”三喜忽然拽着她拐进一条窄巷,巷子里堆着半车干草,几个孩童正围着石碾子玩耍。可没走几步,巷尾竟也站着两个挎刀的士兵,正盘查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薛柔闭一闭眼,喉管里泄出声声嗤笑,既是讽刺岑熠大张旗鼓的癫狂,更是自嘲即将前功尽弃的结局;笑尽,极其平静道:“别管我了,你们俩赶紧走。”


    三喜四庆当然不肯撒手,及待争取,却见一个黑影从干草堆后跃出,不等她们惊呼,那人已攥住薛柔的手腕,将她拽进更深的巷弄。


    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脱手,亦未曾弄疼手腕,莫名感觉熟悉。


    是谁?


    “你是什么人?”眼泪无端不听使唤,夺眶而出。


    “是臣。”


    有一双手臂慢慢将她圈起来,鼻尖萦绕着皂角与露水混合的气息,朴素而清爽,只在记忆里有。


    纱帘被风吹起一角,薛柔抬眼望去,坠入一片款款深情下。


    “崔……崔介?”


    “是臣。臣来迟了。”


    固然面部轮廓更见瘦削,面色不再莹白如玉,多的是风尘侵袭后的疲态,然而那对眼睛里处变不惊的坦然沉静,不会变。


    真的是他——崔介,崔大人,崔明夷。


    “崔介。”


    “臣在。”


    “……崔介。”


    “臣一直在。”


    ……


    她一直唤他的名字,像一个嗜甜的孩童,他则是甜到掉牙的蜜饯。而他心甘情愿做那蜜饯,不厌其烦回应着,给她足够的慰藉。


    “公子,时间不多了,得出发了。”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个披麻戴孝的人影,薛柔盯了一阵,讶然称:“云澜?”


    云澜向她拱手:“公主。”又提醒崔介:“公子,不可再拖了,否则会被困住的。”


    崔介颔首:“你先去准备。”


    云澜依言走开。


    “臣会对公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不是现在。”环在薛柔肩膀上的温度倏而退却,随即爬上了她的小臂,于她手腕以上围了一匝,“臣带公主出城。”


    第69章


    城门下,长长的队伍后,蹒跚过来一溜人,分成三节,均披麻戴孝:打头的持招魂幡,抛洒引路钱;后边跟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悲声阵阵;最后的是几个壮汉,合力推拉一辆平板车,车上载着一副棺材。这是赶上送葬的了,周围人多嫌晦气,往前挤往后稍,尽可能躲远些。


    “排好队,一个个来,别挤!”见人群骚动,守城士兵高呼,接连喝了几嗓子,不起作用,当机立断拔刀恐吓,见者霎时安静下来,老实巴交地排起队列,等候检查。


    秩序井然,盘查起来十分迅速,不多会,轮到那送丧一伙人,当中一个中年高个阔脸男人出列,堆笑向士兵说:“军爷,我们是城南周屠户家的,老父亲昨夜去了,赶着回乡殡入祖坟呢。”


    “回乡?”领头的士兵扫一眼送葬队伍,面带狐疑,“回什么地方去?”


    中年男人答:“我们一家子祖籍是青州的,爷爷那辈上京来的。”


    领头的摆摆手,不愿听男人攀扯老掉牙的事,直说:“你们这么多人,保不齐里边混进去什么贼人,得仔仔细细地搜过,确认无疑,才可通行。”


    男人识时务笑笑,不动声色往他手里塞了个钱袋子:“那当然,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打死也不敢妨碍公务,就是请求各位军爷略微抬一抬手,毕竟死者为大,还有家里的女人和小娃娃,没见过世面,恐怕……”


    “行了行了,婆婆妈妈的!”领头的暗暗掂掂钱袋子,挺沉,继而极其自然地收藏好,挥手示意其余人搜查,嘴上铁面无私地说着:“认真搜,一个犄角旮旯也别错过。”


    其实众人全瞧见他得了好处,皆心照不宣。挨个对照完现场的活人,士兵们本打算就此应付,谁知有个愣头青,走到棺材旁边,用手拍拍棺椁,说:“我看这里头也能藏人,打开看看。”


    原本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可现在挑到明面上,没奈何,不好糊弄,那领头的说:“你们自己人开。”


    没得法子,中年男人扭头叫人将棺材推开一个缝,苦苦央求:“各位军爷体谅,实在不能再开了,不然家父灵魂难安呐!”


    有两个士兵聚于棺椁边,探头往棺材里瞅一眼,却见仰面平躺一白发老人,脸色发青,的确是死人相,便退开来,表明一切正常,可以放行。


    停滞不前的队伍开始前进,随着一声洪亮的“走——”,车轱辘转动开来,于粗糙的路面上,徐徐碾下通往城外的印迹。


    彼时轻轻震颤的棺椁内,巧妙被隔作两个空间,上面的是那长辞于世的“周屠户”,下面的则是紧紧依偎着的一双大活人——薛柔浑身蜷缩,嘴唇真切感受着另一个心脏的温度:“没动静了,是安全了吗?”


    那颗心脏失衡地跳动着,一下一下蹦在她嘴皮子上,她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公主怕吗?”


    “怕,”刚刚气都不敢出了,怎么不怕,“但有你在,我可以直面不安与恐惧,因为你说过,会带我出城,我信你。”


    不原谅他当初食言,没带自己离宫,却依然信任他,自愿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


    薛柔不由得扪心自问,莫非到如今都还喜欢着他吗?回答她的,是一片沉寂。她不知道。


    “公主……不恨臣吗?”她无条件的信任,崔介自愧担不起,如果不是他当时的懦弱,这抛不下那舍不掉,她这两年来,想必会好过许多。


    薛柔深思半晌,认真道:“不恨。我应恨的,另有其人。”


    害她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是曾经的薛怀义,现今的岑熠。她恨他。


    “臣对不起您。”崔介想拥抱她,却横生怯意——扔下她的人是他,他有什么资格再触碰她,故此勉强抬起的胳膊,始终同她保持距离。


    薛柔未作回应,头枕他的臂膀,闭眼倾听车轮一寸寸滚过大地。


    “前边的人站住!”乍然的呼喝,惊走昏昏睡意,薛柔不由捉住身边人的手,期期艾艾道:“怎么办,怎么办,肯定是他的人,他又来抓我了……”


    弹指一挥间,崔介已有了决断。他终于有理由回握她的手,先柔声安慰:“有臣在,臣定护您周全。”后沉淀感情,无比郑重道:“待会无论发生什么,您都不要出声,臣自会善后。”


    不容薛柔详细询问,突闻外爆开打斗声,紧接着有人大喊:“公子,快走!”


    “公主,有人会替臣保护您离开,您只管走,别回头。”头顶的木板倏然破开,崔介揽起晕头转向的薛柔


    ,一跃而出,二话没有,拔剑加入厮杀。


    “崔介!”刀光剑影下,薛柔后知后觉,声泪俱下。三喜四庆忍悲拽她奔向疾驰而来的马车。驾车之人正是云澜,云澜及时刹车,伸手接薛柔等人上上车,旋即快马加鞭,扬尘而去。


    云澜两耳不闻车内薛柔的哭闹,按崔介提前交代的,驱车飞驰,于当天夜里,驶入冀州下辖的合阳县,起义军暂时驻扎于此,薛通也在等她。


    夜幕星河,残月高缀。


    薛通接到薛柔的时候,她面无血色,绵软无力,行动且靠人搀扶,眼下顾不及发问,先把人安顿回住处,又请军医过来诊治。军医一眼识得作祟者为南疆蛊毒,便原原本本将此蛊发作时惟有硬忍的特性告知薛通。


    薛通震怒,这才从三喜四庆口里得知蛊毒之来龙去脉,忍无可忍,提剑出门,作势号令将士,即刻行军攻打京城,诛杀岑贼,不意迎头碰上派出去支援崔介的曹将军;曹将军满头满脸是血,神情何其悲壮:“弟兄们死的死俘的俘,崔大人也……是属下无用!”


    薛通顿感一阵头晕,剑拄着地,才稳住重心。一时,暗夜里冲出个人来,乃余夫人,她死钳住曹将军的胳膊问:“为何只你一人,我儿明夷去了何处?”


    曹将军将脸一撇,无颜面对余夫人,哑口无言。


    曹将军这儿问不出,余夫人换个人,目光摄住薛通:“九殿下,你说,明夷究竟怎么样了。”


    薛通满心愧疚,沉重道:“崔大人被俘了……”


    “被俘了?”余夫人音量骤然拔高,“什么叫被俘了?你给我说清楚!”


    薛通无奈,一五一十道明原委。


    余夫人腿一软,当场没站住,幸亏云澜出手及时扶住。余夫人一把甩开云澜,仇恨的眼光依次经过云澜、曹将军,最后黏住薛通:“你自己的妹妹,你怎么不去救?你们明知道再回去是送死,就任他去了?好啊,真好啊!”忽而视线转向面前的屋子,将腿一迈,一面说:“我要亲口问问薛柔,问问她是怎么有脸面扔下明夷自个儿出来的!”


    “你就别添乱了,成不成!”崔寿风风火火追来,扯余夫人回去。余夫人不甘心,指着亮灯的屋子口不择言:“你知不知道明夷是为了救薛柔出城才被抓的?都是她,她害了崔家不够,现在连明夷也不放过了……她哪里是公主,分明是个祸国殃民的种子!”


    自己亲妹妹被骂得如此不堪,薛通不能容忍,吼道:“我是主帅,崔大人陷于敌手,错在我,我来弥补,别攀扯我妹妹!”说罢,怒而举剑,叫上曹将军回营,即刻制定营救之策。


    薛柔昏迷之前,嘱托给云澜一件事,云澜谨记在心,忙忙追上薛通的步伐:“殿下,公主拼死逃出来,不止是为了远离岑贼,主要是为了给您传递消息——京城现埋伏着二十万大军,就等咱们过去,好把咱们一网打尽!那岑贼留着我们家公子是当人质去了,决不会轻易下手的……殿下,不可鲁莽,还需从长计议啊!”


    薛通驻足,远远回顾背后那个光点,低吟着:“这个时候了还在为别人考虑,真是个傻瓜……”


    *


    人都走干净,余夫人才捂着胸口呜呜咽咽,崔寿心如刀割,强打精神搂她离开,道上款款地说:“不怨公主,也不怨九皇子,是明夷自己铁了心要去的。”


    昨日子夜,崔介领一队人,乔装打扮混入京城,直接摸至崔府,灭口禁军,搭救崔家人。当时宫中失火,薛柔生死不明,岑熠吐血晕厥,城中乱作一团,崔介趁机顺利将崔家人转移出城。


    一路互送到安全地界,崔介暗暗地同父亲崔寿说,薛柔尚处险境,不论如何,他要回去助她脱困。


    薛柔乃他的心病,崔寿心知肚明拦不住,便拍拍他宽阔的肩,叮嘱万事小心。


    余夫人身体本就不好,那会经历攸关生死的逃亡,惊悸不已,一出城就晕了过去,并不知那父子俩的谈话和崔介义无反顾的折返。


    “这傻孩子……”余夫人呆呆听完前因后果,支撑不住,哭倒在崔寿身上。


    安慰的话,崔寿不想再提,只循着星斗绵延的方向,纵目远眺,那是崔家曾经的根脉所在,也是崔介万死不辞的地方。


    第70章


    天明,蛊毒又饶薛柔一回,使她有力气去见一见崔家人。崔家人恨透了她,毫不犹豫将她拒之门外,她灰心落寞站了好一阵子,准备掉头走之际,门轻轻开启,门扇中间探出来的竟是薛嘉:“先进来再说吧。”


    薛嘉一直引她至这座院子的北屋,崔家主要人口都在那。除开遣散的奴仆,崔家现剩十来口人,全挤在这座一进院里,毕竟逃亡在外,今非昔比,不能讲究许多。


    瞧见她,余夫人第一个甩脸子,冷言冷语道:“你又来做什么?”


    她到底还是公主,不可太过造次,因此崔寿按住余夫人,比手势示意她坐:“公主莫怪。”


    薛柔惭愧不已,无颜就座,低眉道:“就是我的错。我若不让崔介带我走,或许他便不会……是我拖累了他,对不起……”


    余夫人冷笑道:“错已酿成,光对不起有什么用?”


    崔寿理性,一面安抚余夫人,一面向薛柔说:“即便公主不同意,明夷也会想方设法帮助公主的。明夷他是心甘情愿的,公主不必自责。”


    自己的丈夫,胳膊肘老往外拐,余夫人心中愤懑,打开崔寿握住肩头的手,径直到薛柔跟前说:“明夷便是自愿,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得记着他对你的付出,你得帮他。”


    崔寿拧眉,出言阻止,薛柔却直接接余夫人的话:“如果可以换他脱险,我责无旁贷。”


    余夫人一牵嘴角:“你也晓得,姓岑的扣着明夷所图为何,你有办法的。”


    崔介的落网意味着什么,岑熠最终的目标又在谁,诚如余夫人所言,她再清楚不过了。可她搞得遍体鳞伤才逃离,甚至还没见上九哥哥,她如何舍得,如何甘心放纵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毁于一旦。


    默默旁观的崔碌看不过眼,站出来提:“似乎也没那么糟糕,既然姓岑的是拿二弟做人质要挟公主,那指定不能凭着心意伤害二弟,有这时间,九皇子应当商量出个对策来了,并非必须牺牲公主才……”


    薛嘉嗤然失笑:“你没那智谋,就不要乱出主意。岑熠的手段高明着呢,凡是他盯上的,可以为了得到手,无所不用其极。”她转目朝向薛柔,语调戏谑:“以你和他相处的这几年,你理应比我了解,如果你执意躲着,不仅崔介,我们这些人,更多无辜的人,都得成为刀下冤魂。是你的自由要紧,还是大家的性命要紧,你自己考量吧。”


    觉薛嘉言辞略微刺耳,崔碌私下拉扯她袖子,却换来她一记瞪眼,崔碌不敢招惹,灰溜溜闭嘴。


    薛嘉的话刻薄,但在理,薛柔难以反驳,垂头不语,黯然神伤。


    三喜护主,挺身而出,忿忿不平道:“你们光难为我们公主算什么本事,就好像当年死皮赖脸要公主写和离书一样,和离书写了给你们了,一直受苦受难的都是公主,那么艰难的时候,谁又帮过公主,谁又心疼过公主?合着好事全是你们的,坏事全赖公主头上,我说,你们真是够够的了!”


    薛嘉不理三喜,一双眼直视薛柔:“我早就奉劝过你,你安安静静地跟他一起,他不会动你的,尤其你还生了孩子的情况下。不过现在回去也不晚,他对你向来是包容的,如果你肯做小伏低,崔介也会相安无事。”她笑了下,“话说,你不是在意极了崔介吗?他也在意你,肯为你送死,那你又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呢?”


    薛嘉的问题,犹如鸟喙,一下一下啄在薛柔的心上。


    “公主别听她胡扯,若论自私自利,这些人中,她排第二,没人排第一。”薛嘉之


    前卖国求荣的事迹,薛嘉自己揭过不提,三喜可历历在目,朝她啐一口,挽薛柔走。薛柔为方才的讽刺所木讷呆滞,就由三喜摆弄着出去了。


    薛柔没回去,而是去了军营。她想见见九哥哥,再问问他,该如何营救崔介。


    议了一整夜的事,薛通和部下达成一致:假意在军中制造一起内乱,向外界散播而今起义军军心不稳的消息,岑熠生性多疑,却也好大喜功,兼而他现在寻回薛柔之心迫切,难免不理智,八成会趁此机会,主动出兵,届时薛通会将起义军分为几路,四处引诱迷惑敌军,为他亲率五万将士直捣黄龙擒拿岑熠争取时间;所谓擒贼先擒王,一旦挟持岑熠,又何惧于那二十万大军。


    崔介被生擒,倒是个引发内乱的好理由。薛通决定,今晚便将这出好戏抬上场。


    薛柔来时,薛通正同曹将军并肩步出营帐。望见她来,曹将军道一句“属下这就去安排”,抱拳走开。


    “你不好好养着,来这干什么?”薛通迎面过来,上下打量她,面带嗔怪。


    薛柔自然握住他的胳膊,眼里水汪汪的:“是因为我,崔介才……他们说你在营里商讨对敌的法子,我也想出一份力。九哥哥,拜托你告诉我,你们可有明确的计划了吗?”


    薛通为崔介的不幸而痛心,也为妹妹不停的自愧而心疼。他回握住她,对计划三缄其口:“你尽管把身体养好,其余的事,有我。”仇恨的火焰在他眼里越烧越旺,“崔大人,我会救出来,这皇城,我会夺回来,伤害你的人,我也会一刀一刀地将其手刃。”


    薛柔摇头道:“我试过了,逃避没有用,只会让情况更糟糕。九哥哥,我承受得住的,求你别瞒我了。”


    以前的她,纵是旁人上赶着来求她,她且嫌烦,又如何会乞求旁人。薛通心如刀绞,但他是哥哥,是她当今唯一的依靠,决计不可叫自己的悲情再影响了她,遂铁面无情吩咐三喜:“带公主回去。”


    薛柔紧紧抱住他的胳膊不松开:“我不回去。九哥哥你信我,我能帮上你的……我能的,你信我。”


    薛通按下她固执的手背,抽走手:“妹妹,你把自己照顾好,别胡思乱想,安心等我回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薛柔秉性执拗,断不肯轻言放弃,又抓上薛通的手腕,三喜在侧苦劝,然无济于事。见状,薛通无奈,只好使出非常手段——趁她不备,伸手在她的后颈点了一下,她随之缓缓阖眼。三喜瞅准,牢牢接下她。


    看她无知无觉后仍然蹙着的眉头,薛通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探过手去,轻轻抚平她眉心的皱纹,而后交代三喜:“我会留一些可靠的人,守在她院子外头。另外,不管她依不依,别让她见崔家人,特别是薛嘉。”


    薛嘉同薛柔之间的过节,薛通统统明了,他偏是护着薛柔,担心薛嘉会尖酸刻薄于她,所以才特意嘱咐。


    三喜拍着胸脯保证做到。


    薛通点点头,深深凝望过薛柔,心无旁骛而去。


    同一时刻,皇城天牢。


    微微摇动的宫灯开路,灰黑的石砖甬道上,一双玄色宫靴款款而来。


    “开门。”一声令下,厚重的牢门被拉开,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崔介靠墙坐着,仍着昨日的衣裳,上头血迹斑斑,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左臂直直下垂着,手肘处黑红一片,是当时在城外和敌人搏斗时落下的刀伤,虽然岑熠命太医过来包扎处理过,奈何是新伤,又伤在惯用的左胳膊上,他不可能不动如山,一旦动弹,鲜血便丝丝缕缕渗了出来。


    听见动静,崔介慢慢抬眼,眼中孤寂无波:“你来做什么。”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岑熠举高垂看于他,嗤笑道:“朕来,取一样东西。”


    崔介别过脸,默不言语。


    “关于薛柔——”岑熠刻意拖长了语调,果然看见崔介猛地回过头,眼里翻涌着怒意与担忧,“她倒是有本事,一把大火烧了半座宫,险些骗过了朕,可惜,她骗得了朕,却骗不了体内的蛊。”他扫一眼心脏的位置,似是自说自话:“朕和她,现在是真正的生死同命了——她欢畅,朕欢畅,她痛不欲生,朕痛不欲生。”


    有关她,崔介第一时间重视起来,冷声问:“什么蛊,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以什么身份问这种问题,”岑熠微笑道,“前夫么?”


    崔介一时语塞。


    “她是朕的人,与朕连孩子都有了,轮得到你来叫嚣?”岑熠陡然变脸,神色森森然,“你以为送她出城就相安无事了?笑话!朕说过,她生生死死都属于朕……她会乖乖回来的。”


    巫医说,是他对她心生爱意,情蛊才变了作用。爱?原来他爱她啊。


    他爱她,爱到恨里长出了爱,爱到要不顾一切抓她回来,拷在身边一辈子。


    他的话像一排排银针一样,生生扎进崔介的心里,那些过往的无力与悔恨瞬间将他淹没。她这几年的痛苦,都源自于他当年的优柔寡断。是他害了她。


    岑熠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知道朕为何好吃好喝对待你,还许太医给你包扎伤口么?”


    崔介从失意中找回自我,冷硬道:“我为薛周臣子,宁死不降!”


    岑熠拍手叫好:“朕欣赏你这份骨气与魄力,但此为其一,其二——”他丢个眼色给牢门外的冯秀:“去,把他身上的玉取下来。”


    冯秀立刻领人上前,按住崔介。崔介负伤,且经历生死一战,已然筋疲力竭,再无招架之力,眼看着腰侧的玉佩被拽走,呈至岑熠手中。


    岑熠把玩着玉佩。他记得这玉,是当年崔介交给薛柔的信物,承诺一定会带她出宫。她宝贝它,像对待命根子似的,时时藏着掖着。


    “这块玉佩,薛通应该认识。”他将玉又丢给冯秀,“派使者,快马送去薛通营中,转告他——”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崔介,玩味之意十足:“想要崔介活命,就把薛柔还回来。拖着也无所谓,朕拖得起,就怕明天砍手后天砍脚的崔二公子拖不起。”


    崔介被两个侍卫押着,动弹不得,他目眦欲裂,仰头盯着岑熠,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士可杀不可辱!岑贼,你不得好死!”


    岑熠理都没理他,转身就走。牢门“哐当”一声关上,重新落锁。


    暮秋之风呼吼咆哮,卷动天上的浮云汇聚成片。


    天光晦暗。今晚,没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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