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试一试皇后的威严么?”耳畔添了一个揶揄的声音,下一瞬搁在腿上的手便被用力抓住了,“行啊,你愿意的话,叫他们跪到明早也无所谓。朕之下,你说了算,你仅仅需要逢迎朕一个人就够了。”
薛柔移开向着薛嘉的眼,使力抽了几下手,纹丝不见效果,没奈何,说服自己别在意,然后沉声示意众人平身。
众人谢恩,有条不紊归座,薛嘉随波逐流,坐到了偏僻的角落,很不起眼,倘非薛柔有意使目光追随,十有八九是瞧不见的。
薛柔有许多话想问薛嘉:
近一年来,她去了何处?
兄弟姊妹们过得好不好?
还有崔家,崔介割舍不下的根,有没有事?
……
薛柔几乎要把自己望穿的目光,薛嘉何尝注意不到,她也有一肚子话对薛柔诉说,有关薛氏的,有关崔家的,乃至有关她自己的……可是,那个人在场,他绝对不会允许的。
在座之人,尽为邺朝效力,唯独薛嘉,真正流着同薛柔一样的血,那是周朝的血,凭此,薛柔笃定,薛嘉一定不会做背弃大周、背弃薛氏的事的,是故,她要寻个机会,与薛嘉谈一谈。
突然,腰肢一紧,薛柔没防备,重心一倒,直直跌进一个搂抱中,头顶拂过丝丝缕缕热气:“朕有告诉过你吧,任何时候,眼里只能装朕一人——”
腰侧软肉被人狠狠捏了一下,所幸现场载歌载舞,推杯换盏,口内遗出的惊呼,无人听去,单在彼此之间徘徊而已。
“你又惹朕生气了,怎么是好呢?”
薛柔倦了,提不起劲来跟他重复你追我逃的游戏,他爱抱,爱掐,爱怎么着,通通随便。
“你又不听我的,问我做什么。”她像个傀儡,光嘴皮子张合,神情全无波动。
他能怎么治她,无非是床榻上那点事。
岑熠追着她恋恋不舍的视线,和一双水汪汪的目对上眼,只片刻,对方躲闪开来,低下头来,粉饰太平。
“专心些,莫因一个可有可无之人,再给自己找苦头吃。”他的口吻,轻慢到无以复加。
薛嘉可谓见风使舵的典型,崔家不成气候了,便当机立断跑到他门外,磕头请求取消与崔家的亲事,图谋自保,他日理万机,没空搭理她呢。
今儿恰好瞥着,记起她所求之事,便给她个答复吧。
酒过三巡,已值深夜,应酬下来,大家都乏了,偷摸打起瞌睡来。
薛柔倒一直清醒,心里算计着时辰,再过半个来时辰,则新岁伊始了。
亏往年嫌弃除夕夜无趣,觉得每日和父皇母后待一块,没必要再聚,存着这门心思,悄悄地溜出去逛荡,谁知今年,昔日所腻的,不复存在,身边一下子空荡荡的……
追忆不停,感慨万千,又有泪意了。
熬着散了宴,薛柔站起来准备走,岑熠一把扭住她手腕,带回去,笑道:“急什么。你过去不是最爱放烟花么,走,随朕去桐花台,放个痛快。”
桐花台,那个罪孽开始的地方。薛柔背脊一震,矢口否决:“我不去,你有兴趣,你自己去。”
岑熠挑眉道:“朕不是在征求你的意愿。”
撂完话,拽她出门。
她打从骨子里抗拒故地重游,没完没了地挣扎,闹得他烦了,直接拦腰扛她上肩头,她若继续闹腾,便故意颠她,她倒栽着头,经受不住两下颠簸,顿感头昏脑胀,兀自哑了火。
一路登上桐花台二楼的月台,岑熠才放她下来,却见角落里堆着许多烟花,成小丘状,她歇一歇,稳住心跳与气息,别过头冷笑:“你就不怕我把烟花点着,扔你身上去?”
岑熠径直去烟花堆跟前,显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他抽出一根烟花棒,回眸说:“过来。”
他这个皇帝,倒是当得得心应手,发起号施令来体面不已。
薛柔拧着一根筋,偏不听从,并且出言不逊:“我不喜欢放它,你自个作践不成么?非拉上我,有意思吗?”
烟花棒质地粗糙,磨在掌心,很硌手,如同她,刺在心头,很有存在感。
岑熠回身,同她相隔几步,勾起一个强人所难的笑弧:“你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朕知道。”
薛柔不情不愿迎合他的凝注,一口否定:“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我不喜欢了,说厌恶也不为过。另外,你是你,我是我,你别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嘴脸,看多了倒胃口。”
岑熠举步,向她走来,她没有畏怕,挺起腰板来面对。
“嗯,嘴硬,话多,”他弃了烟花,推住她的肩膀猛地倒退,一直撞上了门框,“欠收拾。”
他很高,单靠他压低索吻,而她吝啬于回应,脖子免不得酸困,所以他手扶她的腰肢,向上一托,后将她的腿分开来,卡住他的手臂,使她全部的重量与主动权,交由他来操控。
当下她的心不对他开放,那好,换她的身子为他绽放、失控。
身和心,总要有一个属于他。
薛柔又恨又耻,自己的身体居然会对他的亲吻与触碰,产生依赖,不由自主地流汗、喘息,如若不是她咬着舌尖隐忍压制,呻.吟也会有。
她真下贱,真该死。
岑熠揽她在臂弯,以宽大的外衫掩住她泄露在外的春色,步态平缓下楼,来至湖畔,小舟停栖处,垂眼向她,戏谑地问:“还记得这里么?”
薛柔闭目塞听,拒绝回答。
那个被编造得有声有色的初吻,一直是岑熠心中的一桩憾事,他忍耐下情.欲,抱她下来,正是为补足当日之遗憾——他抬脚上轻舟,弯腰入舟舱,置她于那方彼此搏斗过的座儿上,有些逼仄,但没关系,横竖她将在他身下快活,换言之,两个人只占用一个人的空间而已,窄些,亦可以容纳得下。
“想跟薛嘉叙旧?”
他爱抚她情难自禁拱高的腰身,欣赏她趋于迷离的面庞。
薛柔将胳膊搭在额头上,遮住半张脸,一声不吭,但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嘴唇堪堪咬出了牙印,她在强忍着身体的变化,竭尽全力一声不吭。
她不答应,岑熠便故意使坏,倏然停止。他感受得见,她正高涨,嘴巴可以骗人,身体骗不了,她会开口求他继续的。
诚然,薛柔自身如何,他料准了,但她无比感谢他不继续,并细细感知着,游走在体内的那种罪恶的空虚,一点点减退,直至瓦解冰消。
岑熠失算了,到头也没等来她的渴求,反是他,盘踞于丹田的火苗愈烧愈旺,体温攀升之余,理智荡然无存,他顺从本能,爆发一场狂风骤雨。
“出声,朕许你见薛嘉。”
他迫切想要听到她断线般的声音,他受够了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交.合,他想给她欢愉,崔介所不曾给过她的——他无时不刻想证明,在对薛柔的拥有上,崔介根本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风雨交加下,薛柔好疼,手不由胡乱摸索着,什么都行,让她借着抓一抓,疏解一下痛感就好……抓到了,炙热滚烫的一块肉,她睁眼,精瘦的胸膛几乎贴上了脸——她的胳膊环着岑熠的脖子,指甲抓挠着他的后背。
“什么感觉,说出来。”岑熠捞起她,按她在怀,“只要你说出来,除了离开朕,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薛柔实在痛,嘴巴再不由她使唤,绵绵嘤咛一声:“薛嘉……避子汤……”
前者意料之中,后者……
岑熠掐住她的脖子送到眼前,阴森森道:“薛嘉可以叫你见,避子汤,想都别想!”
一语了却,复摁她躺下,尽情挥洒情意。
夜幕挂着一弦月,月色晦暗,勉强钻入小舟。
薛柔就着寒酸的一丝光,拾起遍地散落的衣裳,一件件套好。
岑熠先走了,走的时候神色不佳,也留了话,要她随谷雨惊蛰二人回承乾宫,明天薛嘉会去面见她。
宫中处处是守卫,那谷雨惊蛰两个又比死掉的青萍霁蓝更胜一筹,皆会拳脚功夫,拿她不在话下,她存心故伎重演,简直是痴人说梦。
痛失母后,薛柔根本也没了心气逃跑,她现在只盘算明日顺利见上薛嘉,过问清楚薛通及崔介的现况,一心祈愿他们平安。
回宫以后,薛柔吩咐热水沐浴,不准别人在旁服侍,谷雨惊蛰蛮放心,不曾置喙,反正整个承乾宫里,她所能触及到的地方,没有一样可以拿来自尽的尖锐器物,她翻不出风浪来,但仍不敢松懈,一左一右守候门外,时刻察听门里的动静,谨防有异常。
执意支走她们,乃为一遍遍用水清洗下身而找机会。没有避子汤,她只好寄希望于这种穷途末路的法子。
千万千万不要让他的种子在肚子里生根发芽,她死也不想怀上他的孩子。
翌日,薛嘉如期而至。
谷雨惊蛰如两只虱子,必须甩开。
这程子接触下来,薛柔发现,这俩人很是难缠,软硬不吃,独认一个岑熠,若撵她们走,恐怕仅一个发疯可能管用。
她手指前面的墙,咬牙切齿:“出去,不然我立马一头撞死!你们拦不住,除非把这宫里的一砖一瓦全拆了,否则我迟早死了,看你们拿什么和皇帝交代!”
谷雨惊蛰果然吃这套,唯唯退下。
薛嘉旁观全程,唏嘘不住,一阵心酸。
过去的薛柔,像个尊贵高傲的孔雀,不到一年,竟被磋磨成这副市井泼妇的样子……
“你也觉得我可怜吧。”发髻微微乱了,薛柔坐回梳妆台前,揽镜自照,自嘲笑笑,“我时常感觉我是在做梦,一个漫长到无止境的噩梦。”
她抬手抿好碎发,扭头正视薛嘉:“不说这些扫兴的了。这些日子以来,你去哪了,他有为难你吗?”
不提也罢,一提,薛嘉满腹落寞,苦笑道:“我,我……尚可,没人给我难堪。”
薛嘉道尚可,事实恰恰相反。
从打她和崔碌定亲后,舒太嫔便隔三差五数落她不争气、没用,白长了那么些心眼子。
母女俩住一块,她躲不开,只能忍气吞声。
有时候自己一个人静下来,追思往事,懊悔不及,懊悔过了,不禁期盼日子过快一点,快快出嫁,以后的日子再坏,八成也坏不过如今了。
而天有不测风云,薛嘉个挨骂的没憋出毛病来,舒太嫔个骂骂咧咧的反倒抑郁成疾,卧病不起,终日有劳薛嘉一个人掰成几瓣,去忙前忙后照料。
至今半年,舒太嫔病势迟迟不见起色,瘦成一把枯骨,全凭几口药吊着性命,薛嘉累不过,三天两头以泪洗面。
原以为够倒霉的,不承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崔安被革职在家,崔介又莫名其妙成了反贼,举国缉捕他,崔家两个主要人物糟糕至斯,崔家自然吹一吹就倒了。
薛嘉贪生怕死,不想受拖累,豁出脸皮去跟岑熠求退婚,岑熠冷心冷肺,将她拒之门外。
频频受挫,薛嘉几度想一根绳子吊死完事,不意今晨岑熠叫她到跟前,提出一个条件:准她时常来乾清宫陪薛柔说话,如能在崔家守孝一年期满之前,说服薛柔对崔介死心,老老实实呆在他身边,那么,她和崔碌的婚约,就此取消,反之,如期履行。
薛嘉无可选择,为了远离朝不保夕的未来,哪怕所进行的举动是为背信弃义,所规劝的对象是素来相看两相厌的薛柔,她也必须揽下来,从而放手一搏。
“是么,可你看起来并不比我好多少。”薛柔讲话依然刁钻。
薛嘉略转一转眼珠子,扫见镜子里自己憔悴无神的面貌,再觑薛柔,气色不赖,然眼内无光。摸着良心说,她还不及薛柔入眼。
薛嘉不愿提及伤心事,免得狼狈落她褒贬,故一笑带过:“别盘问我了,回归正题吧——妹妹今日指名见我,所为何事?”
问是客套性的,其实薛柔的目的,她已猜测到七八分了。
薛柔报以一笑,言归正传:“那便拜托你,告诉我,这段日子,岑熠做了哪些丧尽天良的事,以及,九哥哥和崔介是否平安。”
岑熠颠覆大周之举,满天下沸沸扬扬,薛嘉身处后宫,耳闻不少,既然她问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恍惚、震惊、痛恨……各种各样的代名词入侵薛柔的大脑,全然控制了她的情绪。
“陷于濮阳,生死未卜……”她喃喃自语。
薛嘉默然良久,总算下定决心做那奸邪之事,涩涩道:“你担心他们的前提,是自己平安……”
她四下睃一圈,确保隔墙无耳,才低声说:“妹妹,九弟和崔介若大难不死,一定会想方设法回来的,你聪明些,在此之前先和那人妥协,温言软语哄着他,他在乎你,你肯和颜悦色,他指定会管你管得松些,那你不就有从长计议的机会了吗?妹妹,你自己个儿仔细掂量,是不是这么个事。”
劝薛柔归顺岑熠的一席话,薛嘉一半真心一半假意。
真心在,眼下以薛柔的处境,甭管真伪,妥协是最优之选,作为血脉相连的姊妹,薛嘉还是希望她活下去的;假意则出于自私,一旦薛柔选择委身于岑熠,那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就不必因为崔家而惶惶不可终日了。
薛柔忽然笑出来:“你是授岑熠的意思来说这箩筐鬼话的吧?”
不容薛嘉解释,她继续挤兑:“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是纳你为妃,还是——”
薛嘉给了她一巴掌。
薛柔捂着半边脸,笑得越欢:“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八姐姐,你可记得你姓什么吗?”
陡然横眉瞪眼:“姓薛!你怎么有脸跑我面前,帮一个姓岑的反贼说合的?!”
她伸手推搡薛嘉,毅然将其扫地出门,稍后用力闭门,差点打到薛嘉的面门:“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我这儿,不欢迎和逆贼沆瀣一气的杂种。”
她骂自己杂种,薛嘉没得反驳,因为自己的的确确背叛了大周,与岑熠为伍。
她骂得对。
倘若应公主的气节,薛嘉理应头也不回地走掉,决不受这份羞辱,可她没办法,她想活命,就得抛却一切荣辱,厚颜无耻地对门里人说:“妹妹何苦把路堵死,不妨放下成见,用心考虑考虑。我改明儿再来陪妹妹聊天解闷。”
薛柔不加理睬,薛嘉无奈灰溜溜走人。
后面的四五日,薛嘉天天拜访,均以吃闭门羹收场,她灰心气馁,一时消沉,足有五六日没来打搅。
正月剩余的日子,屈指可数,薛柔逐渐有了危机感——封后大典定在下个月,假如真册封完毕,她注定摆脱不开同岑熠生同衾死同穴的命运了。
不,太讨厌了,她不要。
她开始坐立难安,夜不能寐。
一个半夜,岑熠从薛柔身上下来,伸手搂着她,一寸寸抚着她的眉眼,笑得神秘莫测:“昨日一早八百里捷报,濮阳城,破了。”
薛柔立时泪眼朦胧。
“美中不足的是,又叫薛通崔介溜了。”他以拇指抹去她的泪,欺下深深的、长长的一吻,当中带着惩罚意味,咬破了她的舌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朕却要看看,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俩能陪朕玩多久。”
以玩弄她的心意为乐,他专属的恶趣味。
天亮,他去上朝,薛柔目送,手指慢慢攥紧,望向他背影的目光,逐渐被杀意填满。
杀了他。
她要杀了他。
第52章
薛柔林林总总盘算下来,只一个方法可行:把闲置的衣裳偷偷剪成条,再接到一块,寻一个岑熠入眠的子夜,勒死他。
有了成算,她便处处留心,包括谷雨惊蛰两个人几时换班、几时空闲;强迫完她以后,岑熠会花多久洗澡,回来以后又需多久才入睡,睡是深睡还是浅眠……等等。
根据多日的观察,她发现,较于岑熠,谷雨惊蛰好糊弄多了,剪衣裳制绳子的计划,实施得成功且神鬼不觉,可岑熠,不管白日处理了多少政务,夜里对着她,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前前后后,一个时辰是折腾得出去的,苦了她,全然挺不到结束,次次半程就累晕过去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南边爆发动乱,动静不小,为了皇位,岑熠不得不专心理会,一连四五日没踏足承乾宫,恰给了她休养生息的时间。
大费心思强身健体的结果,便是这晚与岑熠沉默而激烈的床事中,撑到了最后,连他都表露丝丝意外,挑开她汗湿在胸前的头发说:“几日不见,长进了。”
薛柔真想拍开他的爪子,狠狠啐他一脸,不加掩饰地说:岂止长进,不消几天,你就会死于我手下!
她尚存理性,明知若想成事,务必忍耐的道理,遂扭过脸,一言不发。
岑熠习惯了她不识时务的木讷,加上他最近操劳,有些倦怠,今夜无意强求,姑且放她一马,自行去清洗罢了。
薛柔不敢懈弛,默默数着时辰。一炷香左右,门口有脚步声,她不错眼瞅着,进来的却非岑熠,是惊蛰。
惊蛰伶俐,看出她的疑惑来,近身柔声解释:“陛下有公事要办,今晚不留宿了,交代奴婢伺候好您沐浴。”
偏偏赶在这个时候不留宿,真是坏事。薛柔失望之余,急切起来。
离月底没剩几天,时间紧迫,再不找好机会动手,就该和他同气连枝了……决不能行!
恐惊蛰起疑,她忙冷静下来,搭着惊蛰递过来的胳膊起身,并不多问,单在心里思量。
他肯定还会来的,来的话就有希望,不可冲动行事,以免胎死腹中,再等等。
往后的三天,岑熠不曾露面,薛柔忍不住心急如焚,搓手顿足思考破局之策。
这会惊蛰谷雨擎两个漆盘入门,她远远一过目,赫然是崭新的婚服与凤冠。
有前车之鉴,二人时时提防,未敢将漆盘撂开手,一直端着请示她:“衣饰皆按您的尺寸做的,应该合适,不过您还是亲自试试稳妥。”
呈入目的衣冠,绝世间之华丽精美,可薛柔不喜欢,因为它们为岑熠的分身,扭曲、恶俗,但刚刚灵光一闪,或许可以借它们发挥一番。
“不是婚服么,光我一个人在这试穿有什么意义?”她伸手摸一摸那折叠方正的衣袍,比想象中光滑细腻,确实精致,“让皇帝过来,我试给他看。”
为了取他的命,她愿意做出牺牲,短暂地哄他开心。
俩人默契对视,俱读出对方眼内的惊讶。
同样的默契,还存在于均觉得奇怪但不动声色,保持沉着上。
谷雨说:“陛下正在上书房同大臣议事,禁止人打扰,您且等等,什么时候议完了,奴婢就去回清楚。”
岑熠从未繁忙到好几日不见踪影的程度,结合他之前的傲慢发言——“濮阳城破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朕倒要看看,他们俩能陪朕玩多久。”
莫非,他的消失,和九哥哥崔介有关?
薛柔心神不宁,无瑕纠结当着谁来试衣服,摆手命谷雨惊蛰下去,扶墙移回床前,慢慢坐下,左右手绞在一起,心下不住祈祷九哥哥崔介一定一定万事平安,极致虔诚。
谷雨自记挂着她的意思,向冯秀打听好书房的门已开,大臣们鱼贯而出,即前往禀报。
围剿薛通崔介的兵一波波打发出去,皆空手而归,此乃其一。
赤水以南,纷纷有人扬起诛杀岑贼的旗帜,揭竿而起,如雨后春笋,铲除不净,此乃其二。
岑熠的心情,糟糕透顶,恰逢谷雨回禀薛柔主动要求试婚服给他看,真如一片及时雨,令他胸中的邪火平息不少。
岑熠踏月而来,薛柔一袭凤冠霞帔,娴静迎候。
“站起来。”
她坐着,无法
展现婚服的全貌,不够——远远不够还原两年前坤宁宫外,她红衣红盖头经过他面前的风采。
当时她飘扬的衣袂拂过他的手背,很轻,若有若无,偏他记得深刻,至今难忘。今朝她为他红妆盛服,却静静坐在那,残缺了婚服的原貌,那怎么可以。
当婚服与头冠的重量压在身上那刻,薛柔便做好了承受他审视的准备,故此她从容起身,正面迎上他几近钉入体肤的视线,说:“看得清吗,看不清的话,我可以走近一些。”
她在向他屈服,为了什么呢?
岑熠微微一笑,不表态。
薛柔也笑,动身,缓慢地靠近他。
她满容灿烂,分毫不见强颜欢笑的痕迹:“它在我身上,合适吗?”
当真像一个怀揣期待而询问丈夫的妻子。
岑熠不动如山,轻启唇:“你想不想它合适。”
他按兵不动,只待瞧她会进行到哪一步。
薛柔稍定一定,说:“不是你吩咐人做的么,合适与否,你最清楚,何必再问我。”
她镇定得不像话——等候他的这几个时辰里,她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该摆出何种表情、语气软硬之分寸、看向他的眼神是直白的还是有所保留的……熟能生巧,故而胸有成竹。
岑熠还在笑,眉峰也挑高少许:“朕今晚或走或留,由你说了算。”
“如果真由我说了算,你走,并且把避子汤给我。”他留下来,正中下怀,方便她动手杀他,但越是这个时候,越得冷静,不可露出破绽,引他怀疑,“你,做得到么?”
她明白怎样做会触怒他,她在故意激怒他。
看样子,她很想他留下来。
“这可是你自投罗网的。”
他扳住她的脖颈,提到面前,落吻。
他动了真格,她成功了。
他牵引她,双双倒入床帐,比曾经的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
他疯狂地从她身上摄取慰藉,以此来平复多日以来的失意与愤怒。
她是点燃他的火线,亦是化解他爱恨嗔痴的良药,许多年前就是了。
意乱是他,情迷也是他,薛柔像个局外人,斜眼看床里侧,小小的缝隙底下,藏着她亲手做成的武器,当这场战争结束后,他拥她进入梦乡,防备最弱之时,它就会发挥它的作用,淋漓极致地。
她空前地镇静,透过摇曳的纱幔望向窗外,不知几时,黑夜不再纯粹,掺杂了纷扬的白——下雪了,大抵是这个冬日的最后一场雪。
耳际喷洒而来一声叹息,薄薄的床纱摇啊摇,到底安静了。
他们都洗洁,岑熠去洗,薛柔也去洗,但薛柔动作快些,先一步返回,躺在了床内侧。
他回来了,搂她在肩膀上,说:“朕累了,你也累了,睡吧。”
似乎暗含某种深意。
薛柔没听出来,在明暗交杂下,颤抖地闭上眼。
她没杀过人,有些恐惧,但一想到将杀之人是为岑熠,兴奋又涌上来,占据上风。
她不觉,除却眼皮,她的气息也不安宁,紧贴他肩膀的心脏同样——她非常紧张。
盯着她看似宁和的睡容片刻,岑熠阖眼。
煎熬的等待中,他的呼吸终于清浅,是陷入睡眠的表现。
薛柔一再谨慎,不敢轻举妄动,先尝试于他的拥抱之间动一动身子。没反应,她顺利脱离开来。
她又轻轻唤他的名字,只见他神容平淡祥和,不曾回应。
很好,很好。
她的胳膊一点一点蹭着褥子,探向绳索藏身的地方,而眼光从头到尾为他所停驻。
她怕,怕他中途醒来,撞破计划。
他睡得意外地熟,看来是真的疲惫。
绳子到手,薛柔悄然抻开,然后凑近岑熠,做鬼似地扶起他的头,将绳子穿过去,套上他的脖子,再交叉绕几圈。
只差那么一扯,他就会死。他一死,九哥哥和崔介就安全了,她也解脱了,局势仍可力挽狂澜,天下依旧是薛氏的大周。
没什么可迟疑的,她拽紧绳子另一端,咬紧牙关——手腕突然被掐住,底下人骤然睁眼,低低地笑起来:“原来如此。”
话音一落,地位扭转,他翻身欺上来,手掌按在她的锁骨,没有刻意收着气力,犹如一块生铁,堪堪把她轧碎了。
“朕明明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珍惜。”他的笑自喉管迸出来,宛如野兽的低吼,“现在却想下手?晚了。”
是的,他给过她取他性命的机会,是她错过了。
他也很吝惜的,一次没抓住的东西,绝不会施舍第二次。
薛柔怎么甘心!
她放下一切顾忌,手脚并用,抵死反抗,同时大喊:“你死,你死,你死!”
岑熠是疲倦,但制伏一个她,不在话下,他单手钳住她的两个手腕,再以她用来勒死他的绳子,缚上去,紧紧缠绕,令她尝尝作茧自缚的滋味。
“既然你不想歇了,好,满足你。”他俯身,近她的耳边,冷眼看她眼尾滑下来的一行泪,“顺便看一看,今夜要死的人,究竟是朕,还是你。”
第53章
谋杀失败后,薛柔又失去了自由出入的权力,谷雨惊蛰奉岑熠的命令,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流贴身服侍,夜里也不松闲,若他来留宿,则搬铺盖在廊下值夜,若因国事绊住脚过不来,则在屋里的外间值守。
如此高强度的监视看守,将持续到下月完婚前夕。
自尽不得,杀他不成,薛柔委实穷途末路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良辰吉日近在眼前,她心灰意懒,切实感觉生活无望,谁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兜头砸下来:
南边一带频繁爆发动乱,纷纷扯起直捣黄龙,诛杀岑贼,反邺复周的旗帜;最要紧的是,崔介薛通两人越挫越勇,飞书与各地誓死效忠大周的子弟达成一致,兵分各路北上,约定终于冀州汇合,势必一举诛杀逆贼,还政治清明、山河无恙。
一个两个硬茬造反不足为惧,如此之大规模地起义,必须重视起来,故岑熠不得不下令推迟婚期及封后大典,待叛乱得到镇压,再举行。
薛柔大喜过望,重燃求生欲望,无时不刻祈愿他们可以逢凶化吉,早日兵临京城,将岑熠绳之,扭转乾坤。
怀此心境,她开始旁敲侧击向每一个踏入住处的人打听外界局势,承乾宫上下皆是岑熠的好狗,自然不会依她的,倒是薛嘉,三天两头过来进那些个“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谗言,为了打动她,不惜私下里且殷勤传递战况,末了语重心长地说:
“妹妹你看,我不是害你,我真是为你着想。你也别急着骂我狼心狗肺,横竖你想重获自由的话,等九弟和崔介顺利打进来是一条明路,而暂时和那位低个头,让他对你放松警惕,进而从长计议,这是一条暗路,也是退路。你不妨权衡一番,我说的有没有几分道理。”
她的歪理邪说,薛柔多一个字也不想听,冷笑嘲讽:“好个八姐姐,你既一心向着那狗东西,不若你也改姓岑好了,你们继续哥哥妹妹亲热。”
薛嘉究竟演不下去和颜悦色劝说的戏码,蹭一下站起来,铁青着脸说:“你以为你现在还是谁,一个关在笼子里日夜和男人媾和的娼妇,又比我高贵多少!我若不是迫于无奈,你是死是活,我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沾惹!”
薛柔从不惯着她,板着面孔回怼:“哦,我说呢,你成日跑得这么勤快,敢情是有什么把柄在岑贼手里攥着,才从我这儿做文章,给自己盘算呢。薛嘉啊薛嘉,你真真对不起父皇十几年来对你的疼爱,更配不上皇室的教养。
依我看,你和那姓岑的,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
薛嘉脸面胀得通红,气得哑口无言。
薛柔怎么辱骂自己,她都无所谓,偏偏将她和岑熠挂上钩这件事,她无法容忍,因为她真实地对他产生过好感,倘非他无情无义,将她推给崔碌,她恐怕于今也断不了念想。
“你懂什么!”薛嘉难以自抑,垂泪满面,“你自从出生起,就是所有人眼里的宝贝,丢一个眼神动一根手指头,天底下的奇珍异宝就推到你面前,随你挑选,哪怕这样优越的待遇,你还不是不学无术,烂泥扶不上墙?而我呢,我处处比你努力,样样比你强,却都看不见我,都拿我当透明人……凭什么,凭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我吃的苦太多了,够了,我不想再被崔家连累,只是求自保,有什么错?反倒是你,因为你一个人,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家!崔家如今家破人亡,不正是被你害的吗?你有什么资格谴责我?!”
薛嘉陈辞密集,薛柔插不进话,然纵使插得进去,亦百口莫辩。
岑熠的恨起始于她,她得到报应,天经地义,那旁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却也身陷囹圄,不得善终。
她,薛柔,是个害人精,罪该万死。
她不搭茬,薛嘉也慢慢平静下来,抹干净泪,复跟个没事人似的说:“事到如今,弥补已是空谈,你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的,不要惹是生非,他是连你一根头发丝都舍不得碰的,对别人可十分果断狠辣,别指望留一点情面。薛柔,你就好吃好喝、穿金戴银地当你的金丝雀,少整幺蛾子,从此息事宁人,成不成?”
薛柔肯不肯听从,薛嘉没底,该当留下来继续磨一磨的,但她自个儿着实待不住了,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落荒而逃。
这天,薛柔想了很多,脑子乱成一锅粥。
晚间岑熠没来,她早早关上眼帘,乱哄哄做了一整宿的噩梦。
梦里岑熠抓着她高居城楼,下面刀光剑影,浮尸遍野,崔介和九哥哥仍在挥剑浴血奋战,一眨眼,城楼上万箭齐发,他们俩身中数箭,成了刺猬;她哭着喊着,岑熠则掰正她的脸,逼迫她瞪大眼看清楚那两个“刺猬人”是如何倒地的,又如何死不瞑目的——
“你不听话,他们便是这个下场。”他笑吟吟地说。
这个梦境,如同一缕幽魂,由此缠上了她。每每惊醒以后,背上冷汗涔涔。
日复一日地熬煎下,她养成了半夜洗澡的习惯,然而,洗得净汗珠子,洗不净内心深处的惶恐不安——真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日,不是岑熠死,便是九哥哥和崔介亡,可她居然帮不上一点的忙……真没用啊。
那种悚惧,起初仅在黑夜光顾,后来愈演愈烈,白日也不放过薛柔,渐渐地,她畏光,畏人,更有甚之,畏各种响动,时时躲在床角,捂耳埋头,觳觫着吼叫:“滚!滚!都滚!”
搞成这样子,当然惊动了整个太医院,架不住她根本不许人进来,非要进,就哭,就叫,严重点会当场晕过去,不过祸福相依,她不省人事倒方便诊脉。
太医院上下一致认定,她患的是心病,老关在屋子里十分不利于恢复,必须出去见见天光,也逢人说说话。
岑熠同意了,他是有心亲力亲为的,苦于国势动荡,稍有疏漏,可能出大乱子,因交代给谷雨惊蛰办。
薛柔死活不准人近身,强来吧,又恐闯下祸端,很是棘手,谷雨惊蛰举步维艰,每天睁眼便是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又商量不来,唯好灰溜溜地去她跟前费唾沫星子。
是日,听说她过去爱看各种话本子,惊蛰便去托冯秀搜罗,试图从这上头突破僵局,谷雨便先过来报道,不及张嘴请安,却见她爬至床沿折腰呕吐起来,唬得谷雨顾不迭收拾,急去拍她的背顺气。
她早晨没进食,只饮了半杯水,吐到地上的唯一小块黄水,谷雨看在眼里,愁上心头,叹了口气,转头使唤小丫鬟将秽物清扫妥善,又另差人去请太医。
“不,不要太医!”薛柔冷不防出声阻止。
谷雨换一副哄小孩的面孔,说:“太医来了,您就不难受了,得请的。”
薛柔从榻上站起来,杏眼圆睁:“我说了不,你们为什么都不听我的,为什么!”
以免一直耗着耽搁病情,谷雨赶紧使个眼色依然打发人去太医院,自己则待在此处任她打骂出气。
少顷,新任太医院郑院判前来问诊,薛柔二话没有,直接抄起枕头乱打,枕头扔完了,就扔被子毯子褥子,短短一阵,床榻被揭得一干二净,而地板上乱七八糟,无处落脚。
谷雨见怪不怪,等她糟蹋累了,再请郑院判诊断明白。
郑院判万分慎重,左右手的脉全把过,沉思良久,扭头问谷雨:“殿下上次来癸水,是什么时候?”
谷雨贴身伺候,自然是明了的,掐指默默一算,回:“上月初六。到今天是延迟了几天,但殿下近一年来身子弱,总是不准的。郑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吗?”
郑院判飞快瞄一眼薛柔,见其偏头背对着他们,靠坐在床头,似乎刻意逃避着什么。
郑院判定一定神,停止揣度,一本正经道:“这就对了,以往推迟是气血虚弱,这一次——是喜脉。”
第54章
其实,薛柔隐隐有预感怀了身孕。
月信推迟的同时,食欲降低,明明没吃什么,但老是犯恶心,那会教引嬷嬷传授过怀孕的症状,和她最近的感觉相差无几。
她没办法接受。
同一个白日,岑熠久违地出现,薛柔抱着肩膀蹲坐在墙角,低头没看他,不知他疲倦不堪的容颜上却孵着浅笑。
“地上凉,起来。”
换做从前,他会直接揪她起来,今日,温柔起来,朝她伸出援手。
薛柔兀自默不作声,亦不动作。
“朕不碰你,你起来。”
他在跟她商量。
薛柔依然安静,宛若一个出着气的活死人。
他默了一瞬,脚尖再进一步,玄色的衣袍触及她苍白、瘦削的手肘,沉声说:“所以,你非要朕动手抓你回床上,是不是?”
薛柔这才仰头,眼里赫然一片汪洋:“达到目的了,你,终于得意了。”
他的种子,不顾一切地长在了她肚子里,吸着她的精气,吞着她的血,终将瓜熟蒂落,认她作母……世间还有比这更恶劣的存在吗?
扪心自问,当下人将她身怀有孕的消息报与自己知晓那霎,岑熠脑子是发懵的,一个个熟悉的字连在一块讲出来,堪比天书,逼得传信的下人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四五遍,方组织完全语句的含义。
他以为,同她生儿育女,他是极其开心的,但,真正等到这一天,他为何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了呢?
那是难过吗?
未必,但绝对谈不上得偿所愿后的满足与痛快。
不知不觉中,他陷入了诡异的沉静中,却是冯秀在侧提醒该去承乾宫看望,他幡然清醒,起身出门。
他告诉自己,有了那个孩子,她就再也跑不掉了,而且岑邺也后继有人,应该高兴。
“你自安生养胎,朕会倾尽所有地待你。”
岑熠俯身,一点点擦去她的泪。只要她是他的,他会给她所有。
薛柔猛打开他的手,破声尖叫:“你想得美,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这个祸根孽胎,我绝不容许有生下来见天光的那一日!”
岑熠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咬牙问:“你想做什么?”
薛柔连哭带笑:“做什么?当然是想办法把它弄干净啊。”
“你敢!”他又在她的挑拨下,失去自控,他一把提她起来,阴柔的眉眼尽被戾气浸染,“你敢胡作非为一下试试,试试看朕发起疯来,会有什么结果。”
又来,又来,又逼她!她崩溃瓦解,甩手跺脚大叫:“你杀了我,杀了我!我不想活了,多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迫到她声嘶力竭的境地,岑熠流失的耐心复归,他一手按她的胳膊,一手扣她的后脑勺,将人纳入怀。
她的脸闷在他的胸膛,溢出来的泪也添上了他的温度。
“你乖乖地跟朕在一起,乖乖地把孩子生下来,朕就赦免薛通和崔介的死罪。”
他看似在柔
情蜜意地哄她,实则在用一张更大的网牢她,她若应了,赔上的是她的一生。
薛柔一直哭,哭来哭去,晕在了他的怀里。
没完没了的梦,又找上薛柔了。
一个明媚的下午,父皇托着一幅画看得津津有味,母后在一边煮着茶水,是父皇平时爱吃的六安茶。
“小十,你傻站那里作甚,快过来,瞧瞧你父皇新得的画怎么样。”母后招手叫她过去。
哦,原来她在门外边啊。
她答应着上前,眼神自然地转向方桌上,却见那画上有几个小童欢笑着放风筝呢,天是澄澈的蓝,各色各样的风筝挂在天幕上,意趣十足。
“朕和你母后啊,只盼着你日后养个贴心的娃娃,可别像你,调皮捣蛋,油盐不进,让人操碎了心。”父皇笑嘻嘻地说。
母后也随即接话:“可见陛下是有偏见,小十现在长大了,顽劣劲儿改了,她可懂事着呢,知道报喜不报忧,宽咱们的心呐。”
她热泪盈眶,欲去拉母后,却不愿落下父皇,两头为难。
“哭吧,畅畅快快地哭出来,”父皇拿自己的帕子给她,“但出去以后可得收敛着,毕竟是快做母亲的人了,老哭鼻子,羞不羞。”
做母亲……
她顺势抱住父皇的胳膊,摇头:“父皇,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母后捧茶缓缓走来,搁下茶盏,得以腾出手来替她揩泪擦脸,叹气道:“它是你的骨血啊,是你以后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怎么能赌气不要呢。”
“不,不是!”她反对,“我最亲的人,是父皇和母后,不是别人!”
泪干了,脸颊母后手心的温度也散了,怀里父皇的胳膊也没了。
梦,碎了。
惊蛰觉察动静,忙唤一边给香炉铲香灰的谷雨:“快去请郑院判,殿下睁眼睛了!”
没多会,薛柔同郑院判相隔一层床纱,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
郑院判说:“殿下切要注意身体啊,您目前是两个人,溺于忧思愁绪,吃不消的。”
薛柔未理会。
郑院判加重语气,煞有介事道:“殿下,以您现如今的身体状况,若您心里还一直打着结,不肯和解,老臣不得不说句不中听的——您腹中的胎儿,恐怕难以……”
难以存活么?岂不正中她下怀!
薛柔唇齿间流出一声冷笑:“保不住,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哪里不中听了。”
她和皇帝的恩怨纠纷,郑院判如雷贯耳,打从人性的角度上,他不太肯定此胎儿的存在,但打从医者与大邺臣子的角度,他必须一万个认同,且力求它安然无恙,待十月怀胎期满,顺利降生。
郑院判花甲之年,薛柔的年纪,当他孙女绰绰有余,他怀一份长辈的怜惜之心,推心置腹道:“殿下,人最重要的,是得和自己过得去,得善待自己,那样,往生之人,方能安心啊。”
薛柔不由得想起适才那个梦。
她糟成这个样子,父皇母后肯定痛心不已吧,可她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她坦坦荡荡地接受,岑熠的骨血压榨她十个月的生气,然后从她的血肉里呱呱坠地,再到牙牙学语时,被所有人指着她反复教习,应当喊她作母亲吗?
薛柔纵使不认,岑熠也自有手段应对——再调两班禁军,驻守承乾宫外,每天进出之人,需严格排查,谷雨惊蛰便在宫墙内,警醒着打点相应事务,双管齐下,确保她与腹中孩儿万无一失。
常言道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他前脚派人看严她,后脚却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抬入承乾宫,她心情好,穿戴上身自然是好,心情不好,想撕着烧着玩,也没问题,反正宫里有的是玩意供她消遣。
她不客气,扯的扯砸的砸焚的焚,毁成狼藉,有谷雨惊蛰收拾烂摊子。
日子一长,以物排解趋向无趣,薛嘉闻讯,便自告奋勇,前来陪她谈天说地度日。
薛柔恶心她,一个正视亦不屑给她,她呢,与无耻之徒的名头磨合得不错,持之以恒地倒贴——同崔碌的婚事定在夏天,而今暮春,说服薛柔,迫在眉睫。
薛柔烦薛嘉,告诉下人以后不准给她开门,谁擅自放人进来,谁就跪在院子里自扇嘴巴子,不把牙齿打脱落,不准停手不准起来。
下人们从此乖觉不少,对薛嘉再没得好脸色。
可笑的是,薛嘉不在耳根子边假惺惺念叨,薛柔反倒有些不适应,好几次想寻个人说话,放眼四下,清一色全生着奸人嘴脸,登时打消念想。
她每一天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是对岑熠公开的,赶上日前杨冲跟薛通等人狭路相逢,薛通那边吃亏,折了不少兵马,连同崔介中了箭,他自乐乐陶陶,便打算带她出宫外散散心,顺便见两个她朝思暮想的熟人,算作她最近还算规矩的奖励。
第55章
京城东,圈子胡同,一座平平无奇的院落内,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立在屋檐下,互相给对方整理仪表,恰是回乡去的三喜和四庆。
四庆吸了吸鼻子,极力憋住泪意,故作轻松道:“昨儿那个太监,也不知是真话还是骗咱们呢,你说,今儿公主当真会过来吗?”
三喜同样半信半疑,但仍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咱们两个尘埃一样不起眼的小人物,想也没必要诓咱们。”边说,边仰望日头,“也不早了,若不假,公主该到了,快笑起来,咱们出门口迎一迎。”罢了,她自己牵起嘴角,其中的苦涩之意简直藏不住。
笑容,于今夕的三喜四庆,是为奢望。
去年,替薛柔传递消息不成,她们俩被逐出京城,她们打心眼里是不想走的,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出城沿路都有侍卫看管,胆敢使心眼子就是一个死,只好出城来另做打算。
彷徨多日,认清这样下去始终不是个办法,便在城外三十里,以仅有的盘缠赁了一间房子,不大,凑合安身。有了落脚之地,又在一家客栈里找了两个打杂的营生,一面维持生计,一面设法从各处偷偷摸摸打听宫里是什么情况,薛柔过得好不好,说不完的辛酸。
谁知,风起云涌,天下不姓薛了,姓岑,她们俩日夜啼哭,丧了好一阵子,又商量着,留在这也是干着急,干脆去南边,寻九皇子,眼前只有他有可能救薛柔于水火了。
寻思清楚,拾掇包袱,才搭上往冀州的商队的车子,就有一群披盔戴甲的士兵层层追上来,将她们俩绑到这胡同里软禁起来,说是皇上有令。
前有颠沛流离,后有陷身禁锢,生死难料,叫她们如何笑得出来。
胡同路窄,车子挤不进来,因此薛柔是被岑熠扣着手腕到的,院门口伸脖子站着两个人,容貌清秀,似曾相识。
三喜四庆一眼认出她来,齐齐跪在地上磕头喊公主。
薛柔仍自怔愣,见状,岑熠嗤笑:“怎么,不认识那会不惜拼上性命捞出来的人了?”
三喜抬头,膝行至她脚下,轻轻扯她的裙角:“公主,奴婢是三喜,她是四庆啊,您不记得了吗?”
四庆随后爬过来,也牵住一撮裙摆,怕她看见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闷头隐忍。
停滞的思绪由此流动起来,薛柔垂目,喃喃:“三喜……四庆……真的,是你们?”
三喜用力点头,四庆闻声,胡乱抹把脸,昂脸,点头如捣蒜。
“你们,不是已经回家乡了吗,缘何出现在这里?”薛柔不禁将眼光对准身旁缄默的男人,神气口吻都是防备,“你答应过的,你会放她们去……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她就知道,以他奸诈狡猾吃人不吐骨头的做派,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地带她出宫来逛,合着是设计好了圈套,专门等她来踩呢!
三喜四庆登时脑门贴地,噤若寒蝉。
岑熠轻轻按住她不自觉耸动的肩膀,宠溺笑道:“急什么,带她们回来,是她们还有用处。”
他故意卖个关子,看她自愿地向他全神贯注。她的瞳孔里全部是他的影子,好极了。他仗着身量高,摸一摸她的头顶,逗弄意味明显:“你不是很想身边有个人说话么,她俩依然回宫服侍你,难道不好么?”
三喜四庆听进耳朵里,心怦怦然,惊喜参半。
他所谓的好
心,薛柔一点也不信,举臂盲撇开脑顶令人烦躁的揉抚,冷声冷气道:“你以为,我是傻子么。你以前造过的孽,你自己不记得了,我却一笔笔牢记在心。我明白告你,我谁都不需要,你大可不必屡次三番使出威逼利诱的戏码,既无聊,又滑稽。”
那两只黑眸缓缓压低,岑熠的注意力锁住她的小腹,格外露骨,仿佛她身上的袄子根本不存在。
“不必疑神疑鬼,两个小喽啰,不值得朕提起动手的兴趣,朕打发人弄她们过来,是为了你——”慢条斯理道,“这是你这段日子乖巧懂事的奖励,朕所给予你的。”
非强调一遍,即便叫作奖励,那也是拜他所赐的。
奖励,不过是他不可一世的施舍而已。
薛柔从来都不稀罕这份“奖励”,皆是他一厢情愿,嗤之以鼻道:“那这奖励,不要也罢。”
她怀着身子,心绪不可波动太过,岑熠沉一沉气,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可动摇:“你犯不着跟朕犟,就这么定了。”转头训三喜四庆的话:“当心着伺候,有任何差池,朕拿你们是问。”
话题进行到这一步,二人才真正相信不是在做梦,喜极而泣,连磕三个头回“是”。
他拍板,薛柔没得反抗。
他们是乘车出宫的,返程岑熠大发善心,大行善举,特许三喜四庆随薛柔同车,他则自个骑了马。此乃她规规矩矩养胎的奖赏,才不是他良心未泯的弥补,如是小恩小惠,休想叫她感恩戴德。
路上,三喜四庆尽可能从一万分的艰辛中挑一二轻松的、好玩的经历讲给她听,她这两年来太苦了,需要平凡生活中的确幸来调节,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们在民间这些日子,可曾听闻九哥哥那边的景况?”薛柔放不下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蹙眉问。
三喜掩不住失落道:“都说九殿下那边虽然人手一天天增多,但大多是些没什么头脑,只有一腔蛮勇的匹夫,跟……跟这边实力悬殊,长远来看,仍旧是……”
三喜遮掩与吞吐的内容,薛柔心里门清,咬牙道:“没到最后,谁说了都不作数。九哥哥神勇无双,一身正气,苍天有眼,绝对会保佑他的。”
回宫以后,谷雨惊蛰退居屋外做活,三喜四庆顶上来,贴身照顾薛柔,同时,承乾宫外的禁军撤走一半,她的处境,略微自在了些。
他在以行动告诉她,乖巧听话便有糖吃。
日子似乎平静下来,令薛柔有心里去感知身体里那些细微的变化:不怎么呕吐了,原本平坦的腹部稍稍隆起,开始嗜睡,容易倦怠……它,开始影响她了。
人一闲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而她的思想,满是岑熠的阴影--他本身的、他的血脉的,她想甩开他们,哪怕是一时的、自欺欺人的麻痹也好。以往做了错事,皇祖母总会罚她抄佛经,一卷一卷的,翻不到底,她当时看似在对着一排排的字抄录,实际上脑子早就不转了,犹如一碗浆糊。时过境迁,她非常非常想回到那些个糊涂的傍晚。
她的日常起居,皆被订成册,隔日呈给岑熠过目,由此可见,她欲抄经书,是瞒不过他的。他倒是支持,派遣冯秀送来经书与笔墨纸砚,后者是他日常爱使唤的,价值不菲。她光收下经书,对后者表示拒绝:“我要用父皇之前惯用的笔墨纸砚。”
父皇是个狂热的文房四宝收集者,自皇子那会,便费心搜集各式各样的笔墨,一并珍藏于御书房的大柜子内。小时候她好奇想碰,父皇宝贵得很,亲手取下来,单掌在手里叫她看看过眼瘾,伸指头碰是绝万万不行的。
她猜测,父皇那些宝贝,岑熠一定舍不得丢。
冯秀很为难,急忙回去禀明。岑熠少有地未将笔端投诸于一本本奏折,竟是手托一本诗经在默默地看,旁边赫然还摞着剩下的四书五经。“明日早饭后,让她到书房来等朕。”
他在位以来,心里眼里,朝政与薛柔各占一半,读书之类的活动,不曾关心过。冯秀心下奇怪,差点嘴巴不听使唤问了出口,得亏有程胜心眼子过多、太爱察听的前车之鉴警醒着,终于忍住,点头哈腰地去转告薛柔。
薛柔明显不悦,半晌不语,难受得冯秀大气不敢出。
“呵……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冷笑道。
她还是如期去了。
许久未踏足御书房,入目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薛柔站立门外,胸口异常憋闷。昔日父皇在时,她最怕来这里,因为会被父皇监督着读书写字,她无心与此;今朝也怕,怕触景伤情,夜里做梦梦见旧人旧事,梦醒以后却是自己一个人。
泪眼朦胧间,薛柔慢慢地走进去,父皇生前打造的柜子杳无踪迹,书桌后的墙上悬着的匾额亦无影无踪……通通不一样了。
低垂的手,无意触及书桌一角,光滑柔顺,全无以往趴桌上偷偷打盹时的粗糙不平——这桌子也被岑熠另换了。
垂落的一滴泪,坠于桌子上,微微模糊了暗红色的桌面,隐约倒映出她将手伸向一本本奏折的身姿。
一张泛黄的纸,经由薛柔的拉扯,显出全貌。是一幅丹青,画着她自己的丹青。
太过分了。
将将撕烂之际,忽瞥见脚下散落着一张纸,上有密密麻麻的字迹,看样子是被那丹青一起带出来的。她不得不分神,弯腰捡起它来。
——岑允升、岑令仪,以红笔勾勒,于成百上千的笔画中脱颖而出,吸走她的注意力。
是……名字吗?
第56章
是名字,还以岑为姓,薛柔大致了解了。
“陛下,殿下到了有一阵了。”是门口的侍卫在禀报。
那纸仿佛烧着了,薛柔一瞬间感觉烫手,本能地丢了出去,而那张印有自己面容的旧纸,则被她重新青眼相加,纵横撕裂,后揉作一团,攥于手心。
岑熠进门的时候,正正好撞上她紧着双手,僵着胳膊,怒视自己的模样。眼风略略一扫——弄歪的折子,桌角下的一片纸,以及桌上细末的一丁点碎屑,什么都明白了。
“看见了是吧。”他走上前,目光于她紧绷而尖俏的下巴上打转,“这两个名字,可合你的心意否?”
薛柔向他偏过去脸颊,语气很冲:“你当真觉得,它的到来,应该受到期待吗?”它起于孽,滋生于恨,天底下最不该被期待的东西,就是它。
“朕,希望它有朝一日睁开眼看看这个尘世,“他投过来的眼神深邃而神秘,“朕,是认真的。”他在学着做一个父亲,同她一起,为人父母,养育它,如果可以,呵护与疼爱,他也愿意给……如果,他可以给得起的话。
仿若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薛柔大笑不止:“拜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她猛收住笑,松开拳头,食指一下一下戳他的心口,“你问问自己,配不配迎接它的降临,又配不配叫他唤一句父亲。岑熠,我也是认真的,你不要糊弄地问问自己的心,你究竟配不配。”
他突然擒下她的手,重演她刚刚的咄咄逼人:“它源自于朕,你说,朕配不配。”
薛柔尝试抽手,结果一如以前的每一次对峙——非但抽不开,且越抽越紧,遂放弃抵抗,锲而不舍地予以嘲讽:“你还引以为荣了是吗?你要它出来见见世界,经过谁的同意了,我的,还是它的?”
岑熠一时未语,后蔑笑道:“朕要它来,它没得选,你也一样。”旋即话锋一转:“是男孩,就叫允升,是女孩,就叫令仪。薛柔,告诉朕,你希望它是
男是女。”
“你问我啊,好,那你竖起耳朵听好了——”她的笑靥渐渐消失,“我希望它死了,越早越好,最好惨烈一点,让我从此无法生育,让你的美梦落空。”
岑熠对薛柔以外的女人,没有欲望,这是他埋藏了三年的秘密。他的欲念,起始于她与崔介大婚之夜,那个难以启齿的梦。那天往后,他就知道了,今生今世,唯有她能带给他快感,各种意义上的。这辈子,他再也碰不得其他女人了,而她对于她自己恶毒至极的诅咒,重重击中他最脆弱的地方——她求一个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要他断子绝孙,没了羁绊,她会毫不犹豫、头破血流地逃离他为她量身打造的金笼的。那怎么可以。
“它若死了,薛通崔介,你所在意的所有人,都得死。”他的声音完全坠下来,像一记铁锤,砸在她的心上;见她面色凝重,他将眉头挑向一个自负的角度,“别试图挑衅朕,不然到最后,丢盔弃甲的,只有你。”
她的软肋,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同他的针锋相对中,再一次落败了。薛柔惨笑道:“随便。你爱取什么名字,通通随便。”
岑熠却不依不饶:“你还没回答朕,你希望它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反问:“是男是女,这很重要吗?”
他道:“重要。”如果是男孩,他不希望他重蹈自己悲惨凄苦的覆辙;如果是女孩,他不希望她像她的母亲,对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野男人倾心,自以为是地为其吃尽苦头,更不希望她同她的母亲一样,养成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薛柔不愿意搭理他的无理取闹,转开话题:“我父皇的东西,你弄哪去了,还给我。”
有那么一刹那,岑熠真的想动用武力,逼她不要逃避,给出一个正面答复,可转念一想,她已是三个月的身子,金贵得紧,纵心怀火气,终归忍耐着不发作,说:“自然给你,待会叫冯秀送过去。”
“……最好如此。”她望了他片刻,欲拂袖走人,他出手拦住,顺势把人箍入怀,阴沉的目光落在她轻巧的睫毛上,问:“手里藏的什么,拿出来。”
薛柔荒谬地做贼心虚起来,转动下颌,避开迎面扑下来的鼻息:“你管不着。松开,我要回去了。”
话毕,又后悔,明明是他龌龊不堪,私藏她的画像,她在遮掩什么啊。心中不忿,于是举起胳膊,摊开手心,现给他看,并冷脸质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心怀不轨的。
岑熠早猜着了她藏掖的东西,她绝口不提时,一切都好,当她摆到明面上来,五脏六腑忽然痒痒的,像是才下了一场春雨,潮湿的气候,孕育出绵绵密密的苔藓来。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他微笑道。
薛柔没好气道:“你说呢,我既打开天窗说亮话,难不成是奔你的连篇鬼话来的么?”
哦,想听实话啊,巧了,他也想叩问自己,究竟是从哪年哪月哪日开始的。他望着她的眼,却又不止望她的眼,他在透过她深褐色的眼,寻找多年以前的自己,试图揭晓一个真相。
十年前,同她在坤宁宫正殿初见,她满身敌意,拿花瓶打了他。当晚,他垂眸注视裹得玉米穗般的右手掌,平心静气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才刚开始,会好起来的。
九年前,她背着人,将他领到御花园的一条小径上,指使她的爱犬,第一次咬伤了他,还是右手,比去年更血腥骇人。那一天,无人替他包扎,是他自己用盐粒搅和了些温水,一遍遍冲洗患处。他的心声不知不觉颤抖起来:没关系的,才过了不到两年,一定会好起来的。
八年前,只因他不好驳皇后的面子,依其邀约,吃了一块芙蓉糕,被她撞见,冒着隆冬寒气,在冻结的湖面上从早跪到晚,彼时她脚踩他近乎无知觉的膝盖,为所欲为地释放恶意。他忍受着双腿钻入骨髓的痛楚,将一盘一盘的芙蓉糕塞入口内,手在哆嗦,胃在反抗,他凌虐着意识,没有吐。他不喜欢甜的,可在那一刻决定改变自己,为她改变自己。
苦难不会走,生活不会好,他足足用了三年的光阴,认识清楚。
何年何月何日开始迷失自我的?是了是了,从吞下第一口芙蓉糕那一瞬间起,他便已堕入深渊,永无翻身之地了。
回忆停止,时间回转,岑熠从十七岁的薛柔眼底,窥见了二十岁的自己,他眉目舒展,意气风发。他说:“八年前,腊月初十,黄昏,御花园东湖。”
几个不明意义的词,连成一句话,薛柔当然不明所以,讽刺:“你是不是觉得,故弄玄虚很有意思。”
岑熠眯一眯眼,狭窄的视野漫出危险:“你忘记了。”
“住口吧,我不想跟再你胡搅蛮缠下去,”薛柔抬起手腕,“放手,如果你想让你的种平平安安在我肚子里的话。”她一受气,肚子最先难受,饱胀——恶心——疼痛,她现下处于第一步。
岑熠对她了如指掌,立马领会到她的弦外之音,动作比思维诚实,堪堪打开深深嵌在她腕上的指节。
薛柔眼疾手快,轻轻护住紫青了一圈的左手腕,夺门离开。
她以为他适才在发疯说胡话,实则不然,她所提问的,他均条理清晰地作出了回复,甚至更加慷慨:何年?八年前。何月何日何时?腊月初十黄昏。何地?御花园东湖。
——他所确定的,她真正走入他心中的时间。
第57章
是日午后,冯秀张罗一干人,送来好些绫罗绸缎、金银珠钗,薛柔有些烦,阴着脸说:“回去转告他,以后别在这上头使劲儿了,这些俗物,我看腻了。”
冯秀尴尬挠头,环顾依序陈列的箱笼,堆笑道:“殿下可是忘记了,月底就是您的生辰了,陛下命奴才送这些过来,是提前给您的正头日子做准备呢。”
她的生辰?薛柔目视远方随风飘行的云彩,空洞洞的头脑渐渐满起来,她怅然若失道:“是啊,又是一年了……”
去年这阵大家齐齐全全的,都聚在一块给她庆生,现今……
伴随御驾这几个月以来,可把冯秀憨实的脑袋锻炼得灵活了不少,他确切地察觉薛柔地怅惘,以及怅惘的原因,不敢再嬉皮笑脸,谨慎斟酌道:“殿下,奴才这就先退下了,您……您多多珍重。”
薛柔没应声,三喜四庆在一边悲愤交加,因忌惮谷雨惊蛰,一忍再忍,终归憋出一缕好气,三喜牵头询问:“殿下,这东西怎么办呢?”
“抬去库房,上锁。”她多一眼也不愿见它们,何况穿戴它们!
静夜,上书房灯火通明,明亮的窗纸上暗下两抹影子,一高一低,高的是躬身回话的冯秀,低的是危坐聆听的岑熠。
“奴才宫里宫外打听了一圈,一半对情蛊一无所知,一半虽是有所耳闻,但不曾深入了解过,更不知具体的制作方法。”漫说别人,领这门子差使到处探听的冯秀本人亦一窍不通,什么情蛊,光听着就瘆得慌!
“扩大范围,继续找。”月中饱满的月光打量岑熠的一边身子,即使是暴露在光之下,他的五官仍然无可挑剔,难以置信,如此一副完美无瑕的皮囊下,竟包藏一颗执拗到扭曲的心,“天南海北,天涯海角,一个地方也别放过。”
冯秀汗流浃背,唯唯诺诺:“是,奴才记下了。”
几日后的一个晌午,门外乍然热闹起来,听得出其中三喜惊喜的问候:“六公主?真的是你啊,奴婢恍恍惚惚的,还以为是眼花了……”
六……六姐姐?薛柔猛翻身从床
上下来,通过窗格瞧见三喜快步迎两个人往屋里来,走前头的身材苗条,容貌清丽,跟在后面的身形低矮,膀大腰圆,手里还牵着个几岁大的小娃娃。
“六殿下,您请。”珠帘分开,探入一张略施粉黛的容长脸来,浅笑着唤:“十妹妹……”
十妹妹……好久没人这么唤过她了。薛柔略略歪着头,眼色茫然,缄默不语。
“这里好漂亮呀!”珠帘之后,飞出一个稚嫩的童声,紧随着,一点鹅黄色溜进来,指定薛柔,粉扑扑的小脸化开笑意:“咦,还有个漂亮姐姐呢!”
后边的胖女人忙跟上,弯腰欲牵小女娃退回,一面悄悄地说:“快随奴婢回去,当心你母亲生气。”
小女娃被吓唬住了,耷拉着脑瓜子往回走。
“十妹妹,”六公主嗔一眼小女孩,从嬷嬷手中接过她的小手,带她靠近薛柔,“她叫相宜,乳名然然,今年满三岁了,是你的侄女。”
六公主为德妃所出,秉性温吞寡言,在众姊妹里没什么存在感,长到十六岁上便嫁了人,驸马是个武将,和九皇子共事过几年,为人忠厚可靠,诚然,成亲以后,驸马对六公主百般疼爱、千般体贴,一年光景诞下爱女。
这些事,薛柔偶然听他人提起过,只是马虎,因为她和这个六姐姐接触不多,甚至不太熟,便没放心上,目下冷不丁见面,真真儿有些犯糊涂。
六公主说话间,相宜偷偷冲她咧嘴一乐,两腮凹下去两个酒窝,散发着孩童专有的天真烂漫。
其实,薛柔不大喜欢小孩子,他们动不动就哭闹,吵得人心烦意燥,但适才相宜那纯真的笑脸,分外打动她,以至于她破天荒地回以一笑,还夸赞:“不愧是六姐姐的姑娘,生得可爱,性格讨喜。”
六公主鲜少和她交流,几年前出嫁,她正好骑马摔坏了胳膊,安在寝宫里养伤,没参与自己的婚事,成婚之前共同以皇宫为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尚且生疏,婚后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便越发陌生了,当下听她夸奖相宜,下意识觉得她是抹不开脸面客套两句,故笑一笑,一语带过:“这孩子也就对着生人文静,回家去淘气顽皮得令人头疼呢。”
相宜扭头吐吐舌头,不太服气的样子,恰收入薛柔眼底,她牵起一个苦笑:“调皮点也挺好,证明六姐姐你和六姐夫宠她。”
六公主共情到她的苦涩之意,想了想,到底岔不开相宜了,招手叫相宜过来,说:“这便是我同你常提起的柔姨母。”
相宜甜甜一笑:“柔姨母好,柔姨母长得真好看,好像画里的人!”
不掺任何攻击性的热情,倒使薛柔一时招架不住,怔了片时,笑道:“你饿不饿,我……姨母这有好多好吃的。”
一直以来,她都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小十”“十妹妹”之类的听惯了,乍然被人唤姨母,萌生起一种她不再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小孩子了,也是一个应当爱护小辈的长辈了的怪异感。
眼看中午,相宜仍没吃饭,肚子瘪瘪的,听说有好吃的,双眼放光,猛点头:“饿了,我饿了,姨母。”
六公主无奈摇头:“这孩子,馋起来真让人哭笑不得。”转而对薛柔抱有歉意:“十妹妹,给你添麻烦了。”
薛柔似笑非笑:“谁不是从嘴馋的时候过来的呢,没什么麻烦的。”
六公主此行拜访,是带着任务来的,相宜陪同,是起个锦上添花的作用,这时她由嬷嬷带下去吃点心,正好让出说正事的空子。
薛柔的直觉蛮准,隐隐约约察觉六公主来意并不纯粹,便直言:“是他逼姐姐你来的,对不对?”
薛柔眼光犀利,六公主早知瞒不住,唉声叹气道:“是……妹妹,我是没办法,请你体谅……”
设身处地,薛柔很体谅她的苦衷,还算和颜悦色道:“那么,你也跟薛嘉一样,劝我放下国仇家恨,好好跟他过日子,是吗?”
六公主恐慌不已,摆手否认:“不,不是的……”
薛柔不言语,静待下文。
“那位,让我今后常带相宜进宫,和妹妹你作伴,至于有什么深意,我没敢细想……”六公主左右手不停揉搓,看得出来,紧张极了。
薛柔就是该死地太了解岑熠的秉性了,六公主想不通的,她不费吹灰之力看透——相宜那么大点,话都说不大明白,特意绑她到自己跟前,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让她多与相宜接触,潜移默化,心生怜爱,最后不舍得伤害腹中胎儿,从身至心,彻底认同母亲的身份。
手段够阴毒的。
“相宜长到三岁,我这个当姨母的竟未馈赠于她一针一线,太不称职了。”相宜有个干净无瑕的灵魂,薛柔既害怕又羡慕——怕透过她瞧见以前的自己,而艳羡她无忧无虑之余,更希望她能一直快乐下去,存着如此矛盾的心情,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深究岑熠的用心,使唤三喜:“我记得,及笄那天,九哥哥送给我一个金锁,不记得放哪了,你现找找,找着了送过来。”
三喜免不得犹豫,那金锁是长命锁,岂有转送他人之理。
长命锁何其贵重,又是及笄礼物,六公主有分寸,万不敢收受,忙替相宜回绝。
“这是我的一点迟来的心意,六姐姐,你若执意拒绝,我会伤心的。”薛柔半开玩笑道,随后眼神黯淡下来,小声道:“再者说,我自己的东西,没剩几样了,金锁是最拿得出手的。”
她今天穿的戴的,全靠在岑熠身上,俨然成了他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她想赠给相宜一个干净的礼物,配得上她干净的灵魂,手边的珠宝首饰,俱沾染着腌臜恶俗之气,会脏了相宜的。
被玷污的人,有薛柔一个足矣,千万别再添一个相宜。
寻见金锁,相宜也水足饭饱,由嬷嬷带回来。
老远望见那只金灿灿的锁头,相宜好奇,直跑到薛柔眼前:“是长命锁耶!”
六公主百感交集,欲拉相宜,却顾及薛柔,生恐惹她多思伤感,便说:“快给姨母磕头,谢谢姨母送的长命锁。”这东西不亚于薛柔的命根子,生受下来,怎么也得磕头感谢方不辜负这份厚礼。
相宜听母亲的,就要跪,薛柔伸手扶住:“磕头就免了,你好好地戴着它,姨母便没有遗憾了。”替她将金锁的寓意传承下去,健康喜乐,长命百岁。
薛柔亲自为相宜戴上的金锁,黄橙橙的,衬得相宜益加雪白通透。她将碎发别到小姑娘耳后,温柔到不敢置信:“姨母这里好吃好玩,你多多来看姨母,好不好?”
腹中的孩子,牵涉着无数人的性命,她不能任意妄为,惟有妥协——向曾经拥有的皇权,向那个口口声声要学习做一个父亲的人。
但,她不会狼心狗肺地忘掉国仇家恨,不会沉溺于安宁的假象,总有一日,她要他付出代价!
六公主欲言又止,念头一转,自己一大家子的安危且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哪里敢草率行事,痛心着目睹相宜欢欢喜喜道:“嗯!姨母人美心善,姨母这边的风景也漂亮,点心也可口,我会经常来的,姨母不要嫌我烦哦!”
薛柔久违地敞开心扉道:“不会,姨母不会嫌弃你。”
相宜人小鬼大,举高胳膊,伸出手指,扬着下巴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六公主感觉不妥,拍拍相宜,口吻又好气又好笑:“姨母堂堂正正,焉会和你一个小娃娃反悔,你休耍无赖了。”
薛柔俯身,眼睛同相宜齐平,将手指勾上她短短的肉肉的指头,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相宜心满意足,小嘴一张,笑哈哈。旁边几个大人亦忍俊不禁,笑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欢声笑语,岁月静好。
冯秀悄悄地从门框缩回脑袋,快步往书房汇报情况去。
第58章
十八岁生日这天,原定要宴请群臣,但薛柔几番表示不喜欢、不需要,岑熠稀奇,居然真顺从她的意愿,取消原定计划,不过更坏的是,换成了他陪她庆生。
孕四月,肚子已然略略显形了,她极其反感,不愿面对现实,立夏的天气,坚持着宽松的衣衫,如此遮住身材,便又可掩耳盗铃下去了。
因为她的生辰,岑熠罢了一日早朝,昨晚本欲来乾清宫留宿,她当着他的面,逐字逐句道:“我不要,你不要碰我,你走。”
他默了一阵子,颔首说:“好,你不喜欢,朕不强迫你。”
实际上,他是冷心冷情不假,为稳固朝纲,杀了许多人、毁了许多家庭,却不至于为情欲冲昏头脑,连怀孕的她都不放过。他只是单纯地想她了,想看看她的脸,想听
听她的声音,想感受她的呼吸喷洒在耳畔,想与她共枕而眠……仅此而已。
薛柔确实为他的好脾气而错愕了一刹那,而转眼又想清了,他何尝是尊重她,是为这个不久后冠以他之姓的孩子考虑罢了。他依然忘恩负义,依然自私自利。
红日满窗时,岑熠才闲庭信步地来,薛柔彼时才起床,三喜正给她梳头,从镜子里瞄见来人,手上一哆嗦,忙忙见礼。
三喜不小心,扯疼了薛柔的头皮,她也没怨她,只是瞅着镜中长身鹤立的他,语气不善:“我身上不爽利,今儿哪里都不打算去,你可以走了。”
岑熠不动如山,听而不闻,置之不理,微微笑道:“今日不在宫里,去外边逛。”
她从小就嫌宫里规矩多,时不时往宫外跑,乔装打扮成男子,跑出去走街串巷,与人厮混,她的这些“光荣”事迹,岑熠知根知底,先皇有好几次问起,他均不假思索地替她遮掩,如同一个无底线溺爱妹妹的哥哥。
出宫,梦寐以求,但他作陪,不要也罢,薛柔当即表示:“不必,我不想出去,光想在屋子里呆着。”
不许他留宿,依了。不许大操大办生日宴,也依了。不和他出宫,不成。岑熠直直站立,似笑非笑道:“为什么又不听话了。”
讲道理讲不过,便以权压倒人,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偏生,薛柔抵御不住,闭一闭眼,不冷不热道:“去哪里。”
他如沐春风,高深莫测道:“去了就知道了。”
岑熠显然是有备而来,先叫她轻装打扮,自己也是一身常服,后指挥马车一路出宫,驶过十里长街,在一条窄巷外停车。
薛柔打眼一睃,脱皮的院墙,低矮的屋檐——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些不悦:“这种地方,有什么好来的。”
岑熠侧目,笑而不语,却把手伸过来,她视而不见。
他的手在空中悬了会,自然垂低,竟没气急败坏抓她,反而叮咛:“注意脚下,才下过雨,路滑。”
“少来假惺惺卖弄,你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大家一清二楚。”她拒不领情,并话中带刺。
搞什么?恶贯满盈的人,企图说两句好听话给自己洗刷罪名吗?真有意思!
巷子太狭隘,堪堪容得下两人通过,薛柔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怎奈地方有限,无处可躲,只有同他并肩而行。好在到第一家宅院跟前,他便驻足,叩响木门,也不自报家门,神神秘秘的。
不多时,里面有人答应着出来开门,是个两鬓斑白的老妇人,个子矮小,身材干瘪,脊背佝偻,看他们一行人,需要把脖子尽量仰高,混沌的视线于薛岑之间转了两周,忙退至一侧让他们进:“哎……原来是小殿下啊,殿下快请进。”
殿下?指她,还是指他?薛柔心怀疑问,不由转头盯上岑熠。
“别看我,看路。”他忽然握住她手腕,有惊无险踏上一层台阶,进入屋内。
炎热的天,燥热的体温,无一不令她心烦,她摔开他的触碰,放慢步伐,同三喜走在一块。
三喜悄声嘀咕:“也不知这是哪,那老妇人又是谁,看起来和……和那位挺熟的呢。”
老妇人引岑熠落座,本准备下去泡茶招待,冯秀一把搀住,满脸堆笑:“您请坐着,煮茶这事儿交给我办就成。”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几时对人谄媚到这份上?看来,那老妪来历不凡。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薛柔不过离开一阵,岑熠便不满,以命令的口吻叫她过去,她不情不愿,故意挑把隔他最远的椅子入座,正面相迎他阴沉沉的凝视。
“殿下,这位姑娘是?”那老妪询问。
岑熠移目,直面老妪,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她啊,她是我的妻子。”
他竟然会对人笑,还是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妪?薛柔看在眼里,一阵恶寒。
闻言,老妪又投来打量,随后含笑道:“真是位妙人,跟殿下非常登对呢。”
薛柔反驳:“我不是他的妻子,也和他不登对。”
老妪耳朵背,她坐得有些远,没听清楚,只顾扭头对岑熠叹气:“春蕊姐姐在天有灵,看见殿下幸福美满,定会欣慰的……唉!”说着,滴下泪来。
岑熠一瞥三喜,三喜不知所措,岑熠不咸不淡吐出两个字:“帕子。”三喜恍然大悟,慌慌张张送帕子给老妪。
那帕子是新的,老妪怕弄脏,推着不肯接,单拿自己的袖子抹泪。
“芳姨,今天是她的生日,你给她下碗长寿面吧,多沃一个鸡蛋。”岑熠又看过来,两只眼睛像冬天的湖,不见丝丝涟漪。
芳姨抿嘴点头,慢慢起身,最后留意一眼薛柔,轻轻离开。
“……我有说过我要吃长寿面了吗?”难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薛柔看不下去,将矛头直指闲然随意的始作俑者,“另外,那老人家是谁,你们话里话外的,在作什么鬼?”
春蕊,在天之灵……到底怎么一回事。
恰逢冯秀煮好茶,刚露半截身子在门口,就被岑熠寥寥几字打发回去:“茶放下,人都退下。”
冯秀和三喜不敢吱声,垂首告退。
薛柔鼻子里哼一声:“怎么着,我而今连吃什么不吃什么也做不得主了么?哦,合着在宫里装处处关心体贴我,做得天衣无缝给众人看,让众人夸你是个明君,出了宫,没人认识了,丑相毕露了。”
“生日,要吃长寿面的,”岑熠似乎是对她说,似乎是自言自语,“不吃,不圆满。”
他声量低,薛柔耳朵尖,一字不落收入耳,破口大笑,旋即抓起茶杯朝他扔去,无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是挨了打,她自个儿的手也被淋落的热茶烫红了,可她不在乎,只管咬牙痛骂:“你一手毁了我的人生,现在红口白牙地扯圆不圆满,你为人的廉耻呢?这么多年来,你的佛经全抄狗肚子里去了!”
她骂他骂得一无是处、狗血淋头,他却反过来问她:“被水烫了,疼不疼?”恬不知耻!
肚子隐隐作痛,薛柔撑在椅子扶手上,心里恨壑难填。这孩子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忽视不得了,情绪经不得一星半点的波动,一场大喜大怒,临到头吃亏的人还是她自己。还没出世呢,就学它畜生爹折磨她,真真儿上梁不正下梁歪,活脱脱就是个天生坏种!
不知不觉,额头的汗铺了一层,肠子好似扭成麻花,又反方向脱开,再拧在一起……周而复始,疼痛难捱。她微弯腰,手护小腹,细声细气道:“你该死,它该死,通通该死……!”
发.泄完,眼前天旋地转,身子愈来愈重,耳畔依稀响起一个低吼:“薛柔,你别!来人,来人!”
好吵。
“你给朕睁眼,睁眼!”那吼叫依然持续,当真聒噪。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咆哮转为低语,断断续续。
又吵又累,她,不想听下去了。她放空思想,纵容黑暗将自己一点点吞没。
第59章
“陛下,您歇歇吧,都熬了一天一夜了,再这样下去,您……”
“出去。”
“陛下,您就听一句劝……”
“滚出去。”
声浪渐渐平息,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开始下坠,一切随之变窄,越来越窄,失重感与窒息感交替袭来。
“唔……”红日,蓝天,鸟语……醒了。
未及回思往事,胳膊忽然被一个力量拔起来,身子接着悬空,再直立,再前倾——撞到了一片胸膛,坚硬,带着丝丝温意。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拢在脊背的手,一再使力,仿佛要把她生生摁入那个胸膛里。
薛柔呼吸困难,喉咙里又痒又辣,干咳不止。
“呵呵呵……”索命似的拥抱终于见松,两边肩膀却复被死抓着,瞳底映入一副双目猩红、森森发笑的脸孔,“你没死,它也没死,你还是朕的,永远是朕的。”
肩膀好似给抓烂了,连
呼吸也是痛的,薛柔喘嗽着:“你干什么……你疯了!”
“疯?”对面的男人,静止了须臾,随即又狂笑不休,“是啊,朕大概是疯了——”
他猝不及防黑下脸来,血丝横亘的眼眸,浸染了傲慢:“因为你一次次不听话,痛到死也不吱声,总是强忍着,妄图寻死,妄图摆脱朕。”
他扳起她的下颏,恶狠狠盯着她:“朕告诉你,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生生死死,生生世世,休想离开朕!”
太可怕了,阴间的牛头马面都不及他恐怖一分。薛柔低下视线,不自觉摇头,声若蚊蚋:“不,不,我才不是你的人,才不是……”
“你是,”他抚去她无声中流落的泪水,动作轻柔,语调温缓,却说着天底下最狠毒的诅咒:“朕说你是,你就一定是。”
又伸胳膊将她圈入怀,说:“累吗?累的话就睡吧,朕就在这守着你,哪里都不去。”
或许是惊恐使然,依偎在他怀,薛柔慢慢有了困意。
芳姨送参汤进来时,正撞上岑熠小心翼翼放薛柔回床榻的一幕,芳姨抿一抿嘴,忍不住劝:“薛姑娘睡着了,她现在也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殿下您也该躺下休息休息了。”
冯秀求之不得的善待,岑熠给了芳姨,他掖一掖被子,使它于薛柔身上尽量平整,后说:“芳姨你把汤搁下吧,我看着她,等她醒来亲手喂她喝。”
芳姨安置好参汤,但没走,而站到他身边,叹道:“殿下这些年没怎么照顾过人吧,大热的天,薛姑娘被子盖得那么严实,会中暑的,她又是个病人,添不得灾病了。”
岑熠短暂地失神,芳姨则动手将齐至薛柔脖子的被子拉下去一截,正到胸口,又把她两条胳膊拿出来,不禁皱眉惊呼:“哎呦,这孩子的手臂瘦得太厉害了,一丁点肉也捏不着,可怜见的……”
换个人来指摘,能否安然活命都成问题,但芳姨非但好端端的,岑熠还同她搭话:“她自找的。”
不按时吃饭,不悉心呵护自己的身体,心思全花在盘算如何离他而去上头……如今瘦成人干,是她自找的。
芳姨举头仰视高高的人影,不吐不快:“可在老身看来,殿下明明比任何人都担忧薛姑娘,衣不解带、水米不进地守护在这。如此用心,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的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岑熠不肯承认的温情脉脉,芳姨这个局外人,一目了然。当时,他口口声声喊的是薛柔,太医赶来,他交代的也是无论如何,她要活着,至于那生死难料的孩子,从头到尾未得他的只言片语。
——他在乎她,胜过一切。
“芳姨,你不懂。”岑熠没来由地烦躁,而费口舌向别人解释,他向来不屑,索性一刀切断相关话题。
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念在过去的情面上叫你一声姨,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顺杆子往上爬,没完没了地说教,那是大忌,芳姨深谙此道,没再纠缠,蹒跚离去。
薛柔感觉自己睡了好久,一觉醒来,眼前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又回承乾宫了。
三喜就在屋里守护,及时发觉她转醒,亦心有灵犀她有疑问,便凑过来伏到床沿井井有条地说:“今儿白天您睡得沉,直到傍晚都不见醒,也赶巧,几个大臣火急火燎地求见那位,秘密地谈了半晌,那位就吩咐回宫了。这不才回来没多会,您就清醒了。”
默默消化片刻,薛柔问:“他说那孩子没事,可是真的?”
那时肚子那么痛,痛到她人事不省,她发自真心地希望它死了,对她对它,都是解脱。
她的心迹与诉求,三喜一清二楚,乃至感同身受,鼻子一酸,哽咽道:“是真的。”
“呵,死皮赖脸,跟他如出一辙。”薛柔移动手掌,触及小腹,隔一层柔顺的绸,她好似感受到了某种跳动,微弱、规律,同她的心跳节奏一致。她五指握拳,重重砸在身侧的毯子上,瞑目垂泪。
果然中了他的圈套,她做不到亲手扼杀它。
可恶,可憎,可耻。
薛柔险些小产的消息,口耳相传,飞到相宜耳朵里,她少不更事,并不晓得小产代表什么,只知柔姨母身上不好过,于是缠着家里人带自己进宫探望。六公主及驸马,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架不住头顶圣谕,推脱不开,便挑一个阴天的下午,六公主携相宜,动身入宫探病。
相宜来得突然,薛柔毫无准备,一个人坐在栏杆上撕一朵芍药花虚度时间,自然没注意个草青色身影窜过来,直至胳膊爬上两撮暖意,恍然回头,不觉惊喜:“相宜?你几时来的?”
相宜小嘴一撇,气呼呼道:“我来了有一会了,是姨母只顾着掰花玩,不理我。”
六公主忙出言:“刚过来。她听说妹妹你病了,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插两个翅膀立马飞进来看你。也怨我,该派个人提前对你说一声的。”
薛柔随手丢开那光秃秃的花,借三喜的搀扶起身,笑对相宜:“你真是有心了,姨母很感谢你惦记我。瞧这一头汗,定渴了吧,中午厨房煮了酸梅汤,让他们端一碗你解解渴,好不好?”
相宜笑嘻嘻答应。
固然是阴天,暑气不减,屋里设着冰盆镇暑,大家便结伴回屋凉快。
方坐定,相宜扭头问六公主:“母亲,嘉姨母也在宫里住着,怎么这一年来从不见嘉姨母的面呢,她也生病了吗?”
六公主不动声色看看薛柔,不尴不尬笑笑,含糊其辞:“嘉姨母好着呢。你快喝你的酸梅汤,放久了不好喝了。”
相宜拢圆嘴唇“哦”了下,埋头专心喝汤。
“六姐姐,薛嘉她依然在宫里吗?”多亏相宜提醒,薛柔记起,今值盛夏,如不出意外,恰是崔家守孝期结束,薛嘉和崔碌完婚的日子,她也挺好奇,薛嘉费上九牛二虎之力讨好岑熠,究竟能否逆天改命。
六公主目光躲闪,怪难为情的模样,薛柔猜测,多半是相宜在场,不方便直言,故待相宜碗里见底,使唤四庆,领她去拆孔明锁、九连环玩。相宜素爱捣鼓这些个物件,蹦蹦跳跳随着去了。
没了忌讳,六公主咋舌道:“论起来,蛮令人唏嘘的……”
十日前,舒太嫔病情见好,身边不再需要人时时看顾,莺儿一人忙得过来,薛嘉脱开身,去求见岑熠,就解除婚约一事求个说法。
“朕当初许你的条件是什么。”君王笔墨未停,于字里行间行云流水。
薛嘉勉强平静道:“说服十妹妹,放下前尘,活在当下。”
“结果如何?”
“可,可十妹妹她已经没有再逃跑的想法了,怎么不算我的一份功劳……!”薛嘉急为自己辩护,言辞激昂。
小小的一声“啪”,岑熠合上奏折,施舍下去一个正眼:“你的功劳?”
薛嘉手心直冒汗,强硬的行不通,打起感情牌:“陛……下,我给你送了十来年的粥,没有功劳,总有苦劳,明明你抬一抬手指头,说一句话,我就得救了,可你为何非要断我生路呢?”
一时,情不自禁啜泣:“……从前是我胆大包天,和十妹妹有过几次争执,我知错了,求求陛下,赐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求你了。”
尊严在保命面前,不值一文,所以再求一求他,又有什么所谓。
“朕喜欢言而有信的人,”高位上的人,面无表情,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她跑不了,与你毫不相干,因此,你也跑不了。”
薛嘉一个箭步冲上前,目眦欲裂:“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还不够报应的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为什么啊!”
冯秀后脚上来,将薛嘉拉开,岑熠淡淡道:“该给你的嫁妆,一分不会少,你,自求多福吧。”
那日,尖锐的哭嚎从乾清宫响到了咸福宫,惨绝人寰。
“算起来,”六公主掐指一算,“明日就是婚期。”
薛柔静默听毕,眉开眼笑,光明磊落地幸灾乐祸起来:“那明日我得起早些
,决计不能误了薛嘉的大好日子。”
在宫里活动的话,岑熠不太会管了,是以翌日黎明,薛柔一道畅通无阻,直抵咸福宫。宫门口停着一顶轿子,四个轿夫垂手站立,相觑无言,场面寒酸,气氛凝重。
临出门前,三喜低调着向人打听一二,便低声谨慎道:“因为小崔大人,崔家丢了官爵不算,还被禁军层层把守着,本来娶亲是喜事,现狼狈至此,只有低调行事,十里红妆是没有的,听说到了崔家外头,正门也没法开,因为大门上贴了封条,只能走侧门……”
薛柔一笑:“那崔碌呢,也不进宫来迎亲么?”
三喜答:“他倒是吵着嚷着来迎,可惜崔家有禁令在,他出不来,除非……不要脑袋了。”
正闲聊着,莺儿扶一身火红嫁衣的薛嘉出门,后边慢慢走着舒太嫔,原本苦大仇深的舒太嫔,一眼锁定薛柔出现后,眉毛倒悬,眼睛直立,飞也似的前伸着脑袋扑过来,口里磨牙凿齿地叫骂:“你个丧门星,你还敢来!”
谷雨惊蛰双双出手拿下舒太嫔,舒太嫔万般不服,越骂越欢,各种粗鄙不堪的字眼往外蹦,犹如闹市泼妇。
薛嘉撇开莺儿,疾步赶来,也不解舒太嫔的围,光直视薛柔道:“不久前我还看你万念俱灰的笑话,今天就换你来取笑我走上绝境了,真是造化弄人。”
“怪你蠢啊,把未来押在一个丧心病狂的人身上,现如今这样,自掘坟墓而已。”薛柔让开一步,示意谷雨惊蛰放人,然后容颜粲然,“吉时快到了,快别耽搁了,出门吧。”
薛嘉深吸一口气,端正姿态,从她面前经过,回笑:“十妹妹,改日我倒要看看,你是以何等样貌,嫁给一手摧毁了大周的凶手的。”
薛柔说得不错,她确实愚蠢,轻信于那个刽子手,如今潦倒不堪,往后度日如年,是她活该。那自诩清白高贵的薛柔,将来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呢?
新娘入轿,轿夫起轿,宛如一条深红色的小蛇,迤逦而去。
阵风过境,耳际嗡鸣。
“哎呀,起风了,看样子要下雨,殿下,咱赶紧回吧。”
薛柔颔首,登上步辇,行过薛嘉才走过的宫道。
她会让薛嘉失望的,在薛嘉信誓旦旦她会嫁给岑熠这件事上。
第60章
最近,宫里人议论纷纷,说前线又打胜仗了,一连夺回两座城,士气高涨,军心鼓舞,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局势就会平静下来,薛柔听在耳里,明面上闲适松弛,唯有两个贴身丫鬟晓得,每一个不眠夜,她背转过去的面孔,被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滚了个遍,头底下的枕巾都能拧出水来,咸而苦。
对不日拿下反贼一事上,岑熠志在必得,遥隔千里,搅弄风云,几近废寝忘食。他有真龙天子的气数,在他英明的调遣指挥下,薛通痛失一万兵力,被困一巴蜀小城,可谓四面楚歌。岑熠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分从四方调兵,共计五万,使一出前后夹击,势必生擒之。
动兵增援的诏书,自御书房捧出的那晚,岑熠记起怀胎六月有余的薛柔,散着步,随然去往承乾宫。
近七个月的身子,已见沉重,困住了一多半的薛柔,令她行动受限,不得不减少下地活动的次数,安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提前适应人母的角色。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在变化的同时,情绪也在发生微妙的转变——对这个孩子,她的厌恶感在不可控制地减轻,最可怕的是,偶尔,猝不及防,会思考它的性别、模样,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往往怔愣良久,然后掩面痛哭,痛恨自己变了,又畏惧这种改变会将她,将十公主薛柔,彻底泯灭,进而成为岑熠口中的妻子,大邺朝的皇后。
昏暗之下,步入一个长影,薛柔未眠,辨认出来来者身份,横揩泪迹,冷冰冰道:“你来做什么。”
即便迫不得已对它有所改观,但对他,她依然不欢迎。
来人未语,直逼床前,袍子一撩,坐在床边,手眼同步,一齐落于毛毯之下那凸起的孕肚上。
“是时候重启封后大典了。”松快的声音。
薛柔早知,延迟典礼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凡战事有所好转,他便会将其重新提上日程。他不会放过她的。
“你就那么有自信,如今的国家能禁得起一场奢靡浪费的庆典吗?”她仍旧不想认命。
“至多三个月,朕将重还大邺一个太平盛世。”胎轻轻地动了下,恰好在他的掌心以下,他笑不达眼底,“况且,它也等不及了,朕为他父,必予它一个父母双全的美满家庭。”
活捉崔介薛通,他志在必得。
真是极致自满的发言啊。
薛柔往后坐一坐,尽可能离开他的魔掌。
“我不愿意。”她一直望进他的眼底,直触他污浊不堪的灵魂,一字一句地重复:“当皇后,我不愿意。”
“你说什么?”瞬息,自负的笑消散,鬼气从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一张脸,触目惊心,“朕给你重新思考的机会,来,再说一遍。”
何必重新考量?薛柔不假思索且斩钉截铁道:“我说,我不愿意当你岑熠的、当所谓邺朝的皇后,够明白了吗?”
她在拿自己和孩子为筹码,挑衅他,他若动怒,那极有可能是一尸两命。
“……你不愿意的事多了,莫非,朕都要听你的不成?”岑熠及时转过弯来,不怒反笑道,“下个月初,趁你尚可行动的时候,朕迎你入主中宫,许你执掌凤印,名正言顺地产下这个孩子。”
薛柔静默片刻,脸上蒙上一层视死如归的决绝:“你非要逼我的话,好,你便等着给我和它收尸吧。”不给他发疯的机会,她接着说:“反正它在我肚子里,究竟能不能活,我说了算,你防不住的。它死了,我也就死了——如果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岑熠猛抓起她的手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明显动了肝火:“你敢乱动一下试试。”
薛柔不吃这套,手指渐渐弯曲收紧,漠然道:“除非你答应我,取消封后大典,就此打消封后的念头,若不然,我和它一条命,一块死。”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威胁到朕。”他如此嘲讽,面子上的自负却不自觉逃窜一空,多明显啊,他的软肋已经暴露了,可他浑然不觉,即便觉察也不会承认,一如既往地以上位者的姿态欺骗自己,仍可掌控她的思想与举止,“你不妨试一试,是你死得快,还是你所在乎的人死得快。”
薛柔咬紧牙关回击:“不相信?好啊,我现在就用事实证明,我和它的存亡,攥在我的手里。”
于他轻慢的俯视下,她抬起空着的手,对准高出一截的肚子,握拳,狠狠打下去。
行动先于意识,千钧一发之际,岑熠迅速出手,扼止她的攻势,阻止惨剧发生。
“这就是你的手段?”他两眼胀红,额角的青筋暴起,完全化身为阴司里的恶鬼,“谁给你的胆子,一次次以命要挟的!是不是,朕不真正杀一个人,你就永远没有你的命由朕做主的觉悟?”
他怒极,要见血,是她亲手点的火。
“你敢!”薛柔流泪尖叫。
岑熠并不理会她,轻而易举控制住她的双手,向门外下令:“去,把钟武传进宫来。”
钟武,六公主的驸马,相宜的父亲。
恍惚须臾,薛柔放声恸哭:“王八蛋!混账东西!你给我住手,住手啊!”
他只用一手,却将她箍得逃脱不掉。
他轻轻笑着:“不见点血,你不长记性啊。”
不,不,不!
薛柔振作起来,拼命挣扎。
“啧。”岑熠不耐烦,伸长胳膊强搂她入怀,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怕?怕就抱紧朕,听话。”
薛柔不放弃,豁出命推他,不遗余力地往床下爬。
“朕早就提醒过你,别跟朕对着干,对你没好处,你怎么就屡教不改呢?”他按回她努力伸向外面的胳膊,圈紧她的肩膀。怀里的人慢慢不闹腾了,他的征服欲得到了满足,打算施舍她一些怜爱,故而用手拍着她的臂膀,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知错了?知错了的话,向朕认个错,真心实意的,朕可以饶过这次,让钟武的脑袋在他脖子上继续呆着。”
没有怒骂,没有反抗,唯有一句气若游丝的话:“肚子……好痛……”
蛰伏多年而后上位的敏锐的洞察力,使岑熠低下头来查看怀中人——与煞白的脸庞相对,素色毯子上的块状殷红万分刺目,并且那红,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扩张着。
“来人!”
夜半,宫院内,长廊下,人来人往,形形色色,有领着稳婆跟太医跑断气的,有端着血水一趟趟往外送的,有强装镇定维持秩序的,也有哭倒在门外的……目不忍睹。
乱象四起,有一个影子独立其间,朝向影像幢幢的门扉,目不转睛。
多年以前,宫里有个静嫔,怀胎满八月时,受野猫惊吓,半夜腹痛难忍;屋子里的蜡烛,从漏夜烧到了早晨,又从早晨续到了傍晚,稳婆同太医跌跌撞撞出来,泪如雨下说,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十年前,有个陈昭容,重蹈静嫔之覆辙,子夜早产,一样的走向,不太一样的结局:小孩活下来了,大人没了。才七个月的婴儿,体极弱,即便用心呵护,数到两岁上,还是夭折而亡。
如果陈昭容的孩子命大挺下来的话,薛柔还会有个十一弟的。
岑熠以薛怀义的身份蛰伏在东宫那些年里,静嫔同陈昭容殊途同归的命运,在下人们中间,一直是个玄之又玄的话题,纷纷传言,陈昭容生前的住处是静嫔住过的,而静嫔早死,怨气冲天,徘徊在那地儿不肯走,陈昭容的死,正是静嫔的冤魂索命导致。
他不信鬼神,小时候不信,现在也不信。哪里是冤魂索命,不过是她们两个运气不好,皆在午夜横生枝节,太医稳婆等人来得不及时,错过了最佳救治的时机而已。
今时不同往日,太医与稳婆提早按他的差遣,在承乾宫住下,时时待命,今晚薛柔一出事,他们便火速到场。人员齐备,也没耽搁时间,薛柔,定然不会步那两个嫔妃的后尘,绝对会毫发无伤的。
“陛下!”一个稳婆开门出来,浑身是血——薛柔的血,“胎位不正,现在是早产加难产,整整一夜又半天了,殿下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请陛下早做决断……”
经稳婆一点,岑熠方觉日光刺眼,中午了,原来,他已然在此站了不下五个时辰了。
“什么决断。”腿是僵的,脚是麻的,话音是沙哑的。
稳婆犹豫不决,沉了几沉,艰难吐出几个字:“保大,还是保小……”
巧合地,一个尖细的声音荡过脑海——“它死了,我也就死了。”
“陛下,请您快快决断,殿下她……耗不起了!”迟迟未得到答复,稳婆心急如焚催促。
稍有不慎,一尸两命,换成谁来,谁能不着急!
岑熠自回忆里抽离出来,眼内一片清明,干脆利落道:“保大。”
它可以死,她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稳婆如释重负,拔起打着哆嗦的双腿,掉头回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