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他,由她开始,由他结束。
薛柔微笑,起身,将自己慢慢送出去。
不就是个吻吗,她可以忍受的,只要最后有利可图。
薛怀义单手接住她,拥她在怀,微微垂眸,看她在自己唇畔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很是寒酸。
“这么听话?”他凌空托住她的手腕,调侃道。
俗语说,听话的孩子有糖吃。
薛柔以前不信,兼而不屑,她是何许人,大周的十公主,父皇母后心尖上的人,一众哥哥姐姐疼惜的人,不必听话且呼风唤雨。
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要靠猫儿狗儿般的乖顺才能搏得一线希望了。
“可以告诉我,我母后的近况了么?”
她回避他关于听话与否的嘲弄,后试着抽动几下手腕,反而越陷越深,隐忍罢手,随他作弄去了,大不了等会多搓洗两遍手。
她认清现实,将来且有蒙受耻辱的时候,以一时的忍辱负重,换取来日的海阔天空,值了。
皂角香盈鼻,清淡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薛怀义悦然一笑,姑且还她自由,自行找位子坐定,左手随意摩摩挲右手拇指的玉扳指,闲闲道:“太后很好,像你一样地好。”
像她一样,那算哪门子好!
薛柔冷下脸,眼里烧起了怒火,语中夹枪带棒:“休想糊弄我!你老实说,你把我母后怎么着了?”
还当是长进了,原来不过尔尔。
薛怀义坦然相告:“打发了几个禁军,时时
看护太后的安危罢了。”
薛柔被囚禁那日,薛怀义故技重施,下令撤走原来慈宁宫的人,另换一批精心挑选的宫人及禁军,里里外外将慈宁宫填满,不折不扣把控了太后。
瞧,这就是薛怀义,一个个控制她最亲近的人,一点点踩碎她的信心,然后看她歇斯底里,看她孤立无援,看她心如死灰,最后只能“心甘情愿”地依附于他。
同样的把戏,见一次是新鲜,见两次就提不起劲来了。
薛柔惨笑道:“我想去看望我母后,条件是什么,你提好了。”
薛怀义停下摸玉扳指的动作,挑眉看她,反问:“不论什么条件,你都接受得了么?”
许久的缄默后,薛柔坚定道:“你得让我见到我母后,这是前提。”
她的牺牲与忍耐,是有底线的。
薛怀义不置可否,只勾手叫她过去。
她不上当,站原地,执拗道:“见不到我母后,我一头撞死,也不会凭你摆布。”
“性子太烈,可不是件好事,”她不来,无妨,他过去拽她过来就是了,“不讨喜,招人记恨。”
三两步,她跟着一道牵引,摔到一双强有力的大腿上。
后腰处被那么一按,薛柔匍匐在一人身上,因无力支撑,头侧着贴在他的肩膀前。
二人的衣衫混在一起,没了边界。
短促的呼吸是谁的,骤升的体温又是谁的,已然分不清了。
“今儿把朕伺候满意了,朕就允你见一见太后。”
一头青丝铺了薛怀义一脸,盖住了他混浊不明的眼睛。
情欲勃然,贪心大起,不足为人道地肮脏,可怎么办,碰上她触及她的那日,他就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木已成舟,不如顺应自然——霸占她的视线,占有她的身体,双管齐下。
总之,他没耐心等渗透完全那日了,他反悔了。
薛柔趴在他身上,以一种极致暧昧的姿势,吐出来的音节直入他耳:“怎么,伺候。”
薛怀义笑一笑:“当时怎么伺候崔介的,加倍用心伺候朕。”
脑子里的弦,绷断了。
好想杀了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的那种。
“你,配吗?”薛柔缓慢地向发髻上移动右手,上面别着金簪,很是锋利,插入人的咽喉不算困难,“薛怀义,你扪心自问,你配和他相提并论吗?”
说着,她扭头,正视薛怀义。
跟薛怀义贴得太近了,几乎没有距离,他又异于常人地警觉,必须制造些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要不然簪子到不了手里。
她以恶毒的字眼,单独咒骂他,他不恼,但用崔介来贬低他,不行。
一个翻身,天旋地转,双方变换位置,薛怀义在上,薛柔在下。
他捏住她的衣领一撕,外衫飞离。
“认识崔介区区一年,你就对他投怀送抱,两个人滚到了一张床上。你与朕抬头不见低头见,十年有余,反倒不准碰了?”他扼住她的脖颈,眼里升起狂风暴雨,“一个自轻自贱的婊|子,立什么贞洁牌坊?”
曾经,他问薛柔,眼看他与她出双入对,崔介会是各种心情,不甘,悔恨,还是嫉妒,薛柔固然没有答,他却断定,崔介是嫉妒的,嫉妒得要死。
现下,这种情绪再度席卷而来,侵略着他的四肢百骸——薛柔的初次情动给了崔介,他嫉妒,嫉妒到发狂。
她应该属于他,从头到脚,从身到心,生或死,爱或恨,独属于他。
终于,薛柔拿到了簪子,她藏着那支簪子,眼睛像浸了血般:“我是婊|子,你就是乌龟王八蛋!打自己妹妹主意的王八蛋!”
“刺啦——”
上次悬崖勒马保住的小衣,终是无影无踪。
“你婊子,我混蛋,谁看了不说一句绝配?”薛怀义确实被激怒了,不惜完全暴露阴暗本色。
发现薛柔在抖,他轻蔑嗤笑:“你又不是第一次了,抖什么?或者说——”他放低身姿,凑在她耳际,“你害怕我不如崔介那般怜香惜玉?”
同那污言秽语一齐钻入脑袋里的,是自尊心破裂的声音。
天啊,倒不如给她个痛快吧,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无声的泪水浸透了绝望的薛柔。
她直着眼,从压下来的肩膀探出一半视线,远望红日在蓝天滑行过的痕迹。
“来,告诉我,你和崔介颠鸾倒凤时,他都喜欢从哪里开始碰你。”崔介喜欢哪里,他就更狠地掠夺。
薛怀义一寸一寸打量身下的肌体,有欲望,更多的却是胜负欲,以及占有欲,比火焰更热烈。
薛柔如一条垂死的鱼,除了狼狈地喘息与流泪,再也做不到别的。
最讨厌独角戏了,所以,薛怀义动手,指尖自她的锁骨往下延伸,速度很慢——他在认真地感受她无意识的颤栗,那是因他而起的。
“答不上来?好,我换个问法,你喜欢崔介从哪一处开始触碰?嘴巴,脖子,胸口,还是……更见不得人地方?”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该来的总会来。
薛柔深吸一口气,转眼面对他,轻轻道:“想知道吗?”
恶劣的挑逗未停,不顾一切地伸向了更隐蔽的地方,她小腹一紧,口内不自禁泄出一声惊呼。
“啧。”薛怀义表现得颇为嫌弃,“嘴上清高,身子却是诚实。叫你婊|子,没冤枉你。”
将簪子用力扎入他喉咙的决心,没有比这一刻更明确的时候了。
薛柔强忍不适,挥簪盯紧他直挺的脖子,再瞄准那凸出的、滚动着的喉结,说:“那么,你就做死在婊|子手下的第一个皇帝好了。”
话尽,奋力进攻。
她手里匿着簪子,薛怀义早有察觉,他按兵不动,是为不屑——他当空扣住那来势汹汹的手腕,抢走凶器,把玩在手,藐然一笑:“失败了,怎么办?”
堕落至这一步,薛柔也没腆脸活下去的心气了,将头一昂,冷漠到置身事外:“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总有一日我会要你死在我手下。”
薛怀义手持金簪,若有所思道:“比起杀你,我有一个更好的想法——”他调转发簪,使尖端挨上她的心口,“在这个地方,刻上‘皇兄’二字,怎么样?”
让她平生最厌恶的两个字,永永远远铸在心跳的位置,随她生,伴她死,彻底打上属于他的烙印。
这世间,恐怕寻不出比薛怀义更阴毒的人了。
过去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在眼前闪烁。
当初不择手段折辱薛怀义,后悔吗?
……
不后悔,至死都不后悔。
想看她追悔求饶?
痴人说梦!
不就是刻两个字么?
肉长在她身上,她说了算,他能刻,她就能毁,用刀割,用火燎……
且走着瞧,最后是谁赢!
第42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哪个良民会往皮肤上刺青的,偏是薛柔,公主之尊,眼睁睁看着胸口的皮肤由白变红再变青,堪堪填满横竖撇捺,一段段线条框成了两个难以启齿的字:皇兄。
命人收起带血的银针,薛怀义拍拍手起身,向裸身仰躺在床里的薛柔森森一笑:“很疼,对吧?”
对啊,疼,好疼啊。
想必,再用刀割去的时候会疼到要死的吧?
薛柔不想理会他,瞅着窗外黄色调的天,思索到时割起来,是先从“皇”开始,还是从“兄“开始。
日出到日落,这场角逐持续得够久
了,薛怀义该回去料理正事了——叫来崔安,好好谈一谈崔家的来日。
他立在床前,高高回顾一眼床上的他的杰作,越笑越深:“乖乖的,明儿带你去慈宁宫见太后。”
见了血,还是薛柔心口流淌的血,他高兴,不介意大方些,奖励奖励她。
薛柔保持安静,不回看,不回应。
薛怀义心情不错,姑且由她做一回主,对自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昂扬离去。
深夜,浴房水声迭起。
已经是第五遍清洗了,浑身的皮肤红白交错,红的是搓红的,白的是被水泡白的,尽管这样,还是不够清爽。
薛柔掬起水,浇在胸前,横擦竖抹,黑的依然黑,白的依然白。
脏,好脏,真脏……她再也不干净了。
累了,想睡觉。
薛柔垂下胳膊,向浴桶内坐下去,后脑勺枕在木桶边沿,蒙着水雾,缓缓闭上眼。
薛怀义承诺过带自己见母后,薛柔信了,一大早命人为自己梳妆打扮,越张扬越好,这是她最后的体面。
装束完毕,青萍站身后,夸赞镜中人:“放眼京城,竟无一人能与公主您媲美,难怪陛下……”
意识到失言,忙忙住嘴。
薛柔扶一扶云髻上的金凤凰步摇,眼神犀利:“难怪什么,说下去。”
皇帝乃她的禁忌,青萍万分懊悔,怎么一时嘴快,哪壶不开揭哪壶呢!
“难怪先皇和太后那么疼爱公主……”
按原话继续下去肯定是不可行的,青萍临场反应,编了个没法挑剔的话应对。
薛柔冷笑:“不如我来替你说好了:难怪皇帝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把他的妹妹据为己有。”
青萍尽量镇定道:“奴婢不敢。”
“你嘴上不敢,心里恐怕嚼了不下一百次了吧?”
薛柔原就看身边青萍霁蓝两个不顺眼,两条走狗,跟她们的主子一样两面三刀。
青萍坚持分辩,薛柔不耐,手指一旁的地板:“我是你的主子,你敢一再顶撞我,想是活腻了。跪下,自己掌嘴,我不叫停,就是把这张脸打烂了也不许停!”
没有委屈,没有埋怨,青萍立刻跪倒,举手左右开弓,卖力抽起自己嘴巴子。
但凡青萍表现出少许哀怨来,薛柔心里还痛快些,至少还是个有自己思想的人,知道羞耻,知道疼痛,不至于被薛怀义完全掌控了;反观而今光景,她和个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怕是烙铁烙到身上去都无怨无悔。那即便今儿打死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一个奴婢,一条贱命,他薛怀义不会痛心的。
“够了,够了。”薛柔摆摆手,“出去,别在这碍我的眼了。”
青萍下手快准狠,将将十来耳刮子,两边脸颊已见红肿,凄凄惨惨。
青萍却似无知无觉,起身垂首告退,有条不紊,一气呵成。
听着薛柔在里面发火,霁蓝矜持着,没敢半途闯进去,回住处取来消肿化瘀的药膏,等青萍低头出来后交给了她。
青萍攥着药瓶,四下张望一番,声音里夹带疑虑:“这个时辰了,陛下还没过来吗?”
巳时将至,往常这个点,怎么也散朝了。
霁蓝也存着疑心,趁适才取药的工夫差人出去打听了一下,说是退朝后,陛下单独留下崔尚书,一块去上书房议事了,兼屏退所有人,门也关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完不了。
霁蓝向寝殿侧目,薛柔心眼子多,还是不必叫她听着,以免横生枝节,因拉青萍转出游廊,言简意赅说明情况,又嘱咐道:“这也是没办法,你脸不好受,你就躲开吧,我去安抚着公主。”
二人商量好,霁蓝快步折回,却见薛柔不知几时走了出来,靠坐在长廊的木栏杆上,容色黑压压的。
霁蓝沉稳上前,解释:“奴婢差人打探过了,陛下有政务缠身,不是有意要公主等的……公主再耐心些,陛下既答应了,肯定会兑现的。”
薛柔嗓子里哼了下:“是啊,他无论做了什么都不是存心的,就因为他是皇帝。”
她恨啊,恨他狼心狗肺,恨自己无能为力。
越劝越麻烦,霁蓝知趣,转移话题:“天儿见冷,您身子骨弱,要不回屋等吧。”
一面弯腰,比出搀扶的手势。
清透的日光分明照在身上,但不觉得暖和,凉意直从脚底升腾,薛柔抱住肩膀,搓了一搓,无视霁蓝的好意,自行起立。
头顶叽叽喳喳的,仰头一看,一只雀儿正在笼子里蹦来蹦去,时而扑腾翅膀。
“你搬个凳子,站上去把这鸟儿放了。”
真可怜,跟她一样。
雀儿虽为薛怀义命人豢养的,但他早先交代过,在这方宫苑里,一切以薛柔为主,她说什么,听就是。
思及此,霁蓝别无二话,开启笼子,任鸟展翅逃逸,尽情汲取新鲜空气。
薛柔又见,这地方各处悬着笼子,每一个笼子里均关着一条不得自由的生命,于是,她挥霍心意道:“这些鸟儿没昼没夜地叫唤,吵死个人,快快全放了,我耳根子清静,它们也好过。”
放一只没问题,可都放干净,未免太出格,霁蓝不敢擅自应承,及欲尝试进言,薛柔立时丢来一记眼刀子,尖刻道:“怎么,做不到?还是说,这点小事都必须向皇帝禀报过,得到同意,才能办?”
被揭破心事,霁蓝有些窘,秉着不招惹薛柔的原则,应声退下,和两个小宫女张罗着到处开笼子。
一时间,一双双挥动的翅膀缀满了天空,清光被根根软羽分散开来,点点斑驳。
薛柔纵目仰望,心满意足地绽放笑颜。
它们曾同她同病相怜,是她施予援手,还它们翱翔苍穹的权力。
她今日能拯救它们,终有一日也能拯救自己。
红日西沉,御驾光临。
薛柔端坐镜子前,冷眼瞧霁蓝暂停整理妆发,低头迎去门口恭称“陛下”。
一角禇黄漫入镜面,那张阴柔的脸孔随之映现,奔着她的怒视逼近。
“胆子不小。”
他拾起妆台上的木梳,头略略一歪,霁蓝会意,埋头退走。
薛柔无畏无惧,反唇相讥:“你信不信,我还敢做更大胆的事。”
冰凉而生硬的梳齿插入发间,轻缓地移动。
薛怀义迸发调笑:“比如?说来听听。”
理该将他推远些的,奈何梳子勾着发丝,贸然推搡,会弄乱发髻的。
她很珍视今天的行头,饶腰酸脖子困,也不肯躺下小憩,因为怕睡乱装扮,再重新打扮,会耽误去见母后。
现在同样,她极力忍下头顶盘旋的恶寒,以镜子为媒介,同他的轻佻的目光交锋:“将刀子扎进你的咽喉,亲眼见证血流如注的场面。”
她没在玩笑。
沉寂的几个月,她已思虑周全,一共两条路:一、寻求庇佑,能逃则逃,此为首选;二、逃不成,那就和薛怀义同归于尽。
手突然被抓起来,伸去他跳动的命脉前:“血流如注吗?给你机会,试试吧。”
砰,砰,砰……脉搏和心跳同步。
薛柔缩手,像在告诫自己:“不是现在。现在我要去慈宁宫,见我母后。”
合拢的掌心冲入两根手指,触感粗砺,是薛怀义的。
“自作主张放走朕饲养的宠物,很不老实,该罚,不过谁让朕心情好呢,便不和你计较了。”
继王家后,崔家也快销声匿迹了,改朝换代,唾手可得,他十分痛快。
能顺利面见母后的话,忍气吞声些,倒可勉强接受。
薛柔收敛锋芒,安静注视微微松散的发髻在他可恶的手里,一点点精致起来。
夜风卷着二人的足迹经过坤宁宫,但见朱门紧闭,黯淡无光,巍峨庄严不复存在,真似一座深不见底的坟茔。
薛柔驻足,打量为自己遮风避雨十六年的家,诧异、惊疑:“为何,为何变成了这样?”
她转头,纵容薛怀义尖削的侧脸填满视野。
他恨她,恨到不惜将坤宁宫毁掉的地步,可,王媖不是皇后吗,坤宁宫此等落魄,置皇后的体面于何处?
王媖“病逝”,坤宁宫空置的消息,阖宫上下知,独薛柔不知,实为薛怀义授意隐瞒,主要是她病气未除,知道过多不利养病。
如今,王家势力荡清,她又生龙活虎起来,告诉她也不妨事了。
“两月前,
皇后病故。宫无主位,自然荒凉。”薛怀义淡淡道。
薛柔糊涂了,王媖才多大,平时没病没灾,怎么说病故就病故了?
她难以置信,盯着薛怀义半隐在夜色下的脸看了好半晌,他始终一个样子,不悲不喜,这是他说真话时候的模样。
她竟如此该死地了解他。
喉管莫名发堵。
薛柔转身,暗红的墙壁在余光里拖出一道道痕影子,交错缭乱。
眼睛不好受,起初是干,干过了头,开始发酸。她抬手,向眼尾一试,没有泪。
对的,这才对。
死的是他薛怀义的发妻,他且无动于衷,以她的立场,何必动恻隐之心。
总之,王媖,死不足惜。
第43章
太皇太后信佛,寝宫里设着佛龛,终日香火不断,每月初一十五吃斋念佛,一连四十年,横跨太后的大半辈子。
虽然耳濡目染,但太后不信,为此,太皇太后颇有微词。
现在,她自己也六十岁了,和当初令人生厌的太后一个年纪,心境也变了——如果做个虔诚的佛教徒,无边佛法可渡薛柔之苦厄,她愿意摒弃原则。
门外有人敲门,接着有开门声,太后瞑目拨弄一串佛珠,不理不睬。
许嬷嬷叫遣送出宫了,皇帝另挑了个三十来岁的宫女给太后使唤,名叫小水,因资历不浅,大家全叫她水姑姑。
推门进来的正是水姑姑,她接到信儿,得知皇帝一会要过来,想着太后还不知情,特意知会一声:“太后娘娘,陛下和十公主正往咱们这来呢,专程来探望您。”
太后睁眼,收起佛珠,瞧了水姑姑一阵,没言语,扶墙起来,蹒跚去门口。
先帝去后,太后一病不起,悉心调养这些时,病是见好,腿脚却不利索了,略动一动筋就别得发疼,而太后骨子里要强,即便疼得要紧,每天也咬牙下地锻炼。由于日子太短,尚未取得成效。
太后一把岁数,倔得很,日常极少吩咐水姑姑办事,起初,水姑姑深感彷徨,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太后自个做什么,她就在暗处守着,以防差池。
现下照惯例,水姑姑默默站太后身后,一齐等候御驾。
不多时,宫门大开,一列人为首打道,程胜高呼“皇上驾到”。
皇帝不皇帝,太后不关心,她只关心她那厄运缠身的女儿。
豪大的排场下,薛怀义牵着薛柔,款款走入太后双目。
当着母后,与薛怀义手牵手肩并肩,薛柔简直无地自容,无奈使上所有力气,亦摆脱不掉手上的枷锁,好像刚才在路上,她顶风狂奔,最终仍旧被薛怀义后来居上,并无情擒拿一样。
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只要他活着一日,她就插翅难逃。
是吗?她偏不信。
所以她强行举高彼此缠紧的手,朝着他的虎口咬下去,似一头饿狼,遇上了新鲜的食物。
老实说,薛怀义没防备,一下吃痛,手下一松,然后就让薛柔逃出了掌心。
薛柔不假思索,迎着母后张开的臂膀,一头扑过去,泪如泉涌。
抚摸着女儿细弱的后背,太后潸然泪下。
母女连心,哀情无限。
“过来。”
薛怀义不介意再大逆不道一回,让“母女”跟“兄妹”两种关系转个次序,先是“兄妹”,后是“母女”。
此前孤军奋战,薛柔没在怕薛怀义的,而重回母后的怀抱后,一颗心脆弱不已,再也不愿意独自面对了。
“母后,我不……”
从母后轻柔的拥抱中抬头,她不停摇头。
为母则刚,太后拍拍她没几两肉的肩膀,揩去眼泪,直拉她扭头进屋,不管后边气势汹汹的一干人等。
水姑姑授皇帝之意,挺身拦住二人,垂着眼皮说:“请公主回去。”
薛怀义忘恩负义也就罢了,这人算个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的货色!
薛柔怒从心头起,回头对上那抹暗光,怨恨道:“凭什么听你的。我母后贵为一国太后,我凭什么,听你的。”
太后支起微微佝偻的身躯,向前一步,将薛柔护住,不怒自威:“皇帝,她是你的妹妹。”
薛怀义不理睬太后的敲打,慢慢重复那两个字:“过,来。”
病态的占有欲作祟,即便薛柔急切奔赴的对象乃生身之母,他亦不爽。
她这个人,这辈子,只能走向他。
母后在旁,薛柔底气充沛,斩钉截铁回复:“我不,我不过去,死也不过去,听清楚了吗?”
母后可以庇佑她的,一定可以的。
薛怀义气笑了,下最后通牒:“你知道的,朕没什么耐心,所以,过来。”
积极认错,主动弥补,他可以不计前嫌。
直击灵魂的警告。
薛柔不由自主发颤,太后按着她的胳膊,清晰觉察,安慰:“别怕,母后在这。”
声音出奇温柔,宛如回到了小时候,她调皮捣蛋后,生怕皇祖母动气处罚她,躲在母后身边,而母后捏捏她的脸蛋,笑说:别怕,有母后在呢,皇祖母不能罚你。
沐浴着儿时记忆的温暖,薛柔允许自己倒退十来年,以小孩子的姿态寻求母后的庇护。
“哀家的女儿,哀家自己照顾,皇帝且回吧。”
太后摆出皇帝嫡母的款儿,昂首挺胸,威严庄重,凛然不可冒犯。
薛怀义才正眼注意起对面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即他名义上的母亲。
外人看来,她待他仁至义尽,名分给了,体面给了,没有她,当年的太子之位及现在的皇位,哪里敢奢望,理当对她的仁慈包容感激涕零。
感激?
呵……
是感激他的好母后明知薛柔欺辱他,却袖手旁观?
还是感激她生了一个“好女儿”,大度地给她宠爱,独独吝啬于教导她为人处事之道,从而铸就了她的蛇蝎心肠?
倘若是以上两点,那他的确应当“感恩戴德”。
“看来,是朕近来太惯着你的缘故。”
薛怀义稍抬下巴,手举起来,向后动动指头,立有两个内侍出列,一个箭步,分别押住太后的两边肩膀,告一句“得罪”,继而将人制伏在一侧。
薛柔,暴露在晃眼的灯光之下,无处遁形。
“母后!”薛柔惊呼,刚收住的泪直接决堤,糊了满脸。
那两个内侍钳着母后,静悄悄立在不远处,她举步奔去,首先怒斥:“松开你们的脏手!松开!我叫你们松开,你们聋了是不是?!”
他们视若无睹,听若未闻。
母后年事已高,落在他们手里,两只胳膊被硬别在后边,脸色全是痛苦,就这样,还在宽慰她:“小十,我没事,你不要哭,当心身体……”
太后已是一块朽木,迟早都是死,薛柔不一样,她今年才十七岁,大好的人生刚开了个头,不能再有闪失了。
他们不放,薛柔便抛舍嫌弃之意,亲自上手扒拉,怎敌像是在和两块铁板较劲,她这边努力得大汗淋漓,形势就是不见明朗,母后也因为她蛮力掰扯愈加受罪,眉头越发锁紧了。
薛怀义背负万丈火光,漠视她使上九牛二虎之力抗争,争来争去,穷途末路,不得不记起他的存在,懂事地向他示弱。
自己受辱吃苦,薛柔可以忍耐,搭上至亲,忍无可忍。
她狠狠摔手,大步走向那虎口,含泪说:“我过来了,别为难我母后。”
薛怀义丢个眼色示下,俩内侍同时松手,水姑姑忙去扶住太后危如累卵的身子。
太后心里装着愤怒,恨屋及乌,白着脸推开水姑姑,面向薛怀义:“皇帝,你不该忘恩负义,更不该对你妹妹起歹意!”
薛怀义并不理太后的谴责,深幽的凝视几近将薛柔整个人吞噬。
他语调上扬,反问她:“你自己说,是朕忘恩负义,还是你们有眼无珠。”
母后是他要挟自己的有力筹码,一旦她表现出违逆的苗头,他会毫不手软地折磨母后的,薛柔分外清楚。
清楚之外,无限悲哀。
认输吧,至少是现在,一切为了母后的安危。
“是我,”她抬头,自愿卷入名为薛怀义的漩涡,“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不自量力,一切都怨我。满意了吗?”
她直直地盯着他,心底分明哀戚万状,眼底却惊不起一丝涟漪:“满意的话,请你放过我母后,也请你念在太后娘娘也是你的母后的份上,许太后娘娘安度晚年。”
承认母后也是他的母后,是目前她能做的最大让步。
薛怀义嗤笑:“母后?行啊,那朕的十妹妹,你转过去,亲口告诉母后,这些天,你与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亲吻,抚摸,刺字,只差最后一步,薛柔就真成一滩烂泥了。
诸此种种,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羞于启齿是么?”她羞,她耻,她愤,薛怀义截然相反,对此引以为傲,“那朕替妹妹说好了——”
他转视太后:“妹妹投怀送抱,朕欣然笑纳——亲了,摸了,如果不是她哭得厉害,更深的亦不在话下。母后,您可听明白了?”
脸面、尊严、灵魂,没了,都没了。
薛怀义准确接住颓丧倒下的薛柔,环于胸前,指尖轻捻她鬓边的一缕碎发,像极了柔情蜜意替妻子撩拨碎发的丈夫。
太后做梦也料想不到,自己这些年冷漠以待的怯懦无能的老好人“儿子”,竟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报复,是报复,用玷污她的心肝肉的举动来报复她对他的放任自流……恶毒,实在恶毒!
如太后所想,薛怀义就是在报复。
“妹妹已然和离,复归自由身,而朕,不日会立她为后,她也会为朕生儿育女。”他笑得阴险又恣肆,“不知母后是打算依旧认她作公主呢,还是跟着朕来,将她当儿媳呢?”
一个半路认祖归宗的皇子,一个一步登天的太子身份,终究套住了三个人,儿子不像儿子,女儿不像女儿,母亲不像母亲。
剪不断,理还乱。
太后望天,大悲,偏偏无泪。
“哀家累了,想回去歇下了。”
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必须得闭眼歇一歇了。
孤零零的背影,渐渐被隔绝在关闭的门扇后。
这场闹剧,终将平息。
第44章
初冬,薛怀义出生的日子,一路数下来,今年正正好是整数,他二十岁了。
帝生辰日,举国欢庆,薛柔也跟着沾光,得以踏出乾清宫,见一见外面的景色。
寿宴设在太极宫正殿,现在是傍晚,恰是人满为患时,薛怀义忙着高坐主位,与文武大臣推杯换盏,只交代青萍霁蓝伺候薛柔穿戴齐整,而后引她过去。
这将是他和她第一次以暧昧不明的身份,正式出现在文武面前。
他待昭告天下,但他愿意,妹妹也可以不止是妹妹。
几次三番的对峙,最后皆以薛柔落败收场,不争的现实逼着她按兵不动,另谋它路:
寻一个薛怀义不在的场合,直接到仁寿宫,拜见皇祖母。放眼这皇宫,唯有皇祖母能解救她和母后于水火。而今天,薛怀义正在大殿应酬,岂不是天赐良机?
“公主,您看一看您喜欢哪一身,待会去宴席穿。”
霁蓝指挥几个手捧礼服首饰的宫女进门来,提醒她从中挑选——这些装束尽乃薛怀义特特吩咐尚衣局,按着她的尺寸所裁制,昨日完成,交由他过目后,方送来。
她自己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饰品,由不得自己做主,反由他全权决定,何不谓可笑呢。
薛柔满腹怨怼,碍于大事在前,到底忍下来,横向扫一眼,一身赛一身华美,的确是她的品味,平常穿穿高兴没所谓,一会可是打算避人耳目的,衣服太过繁琐,未免束手束脚,于是乎,她指中当中款式最简单的一件,说:“就这身好了。”
穿完戴完,天色见暗,青萍霁蓝人手提个灯笼,一左一右夹着薛柔出门,竟也不知是提前察觉到她可能有动静而刻意警醒,还是生来就多心,凭本能多留了个心眼子。
不管出于哪个原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是必然抓住的。
乾清宫出来的很长一段路,夹道两侧均矗立着高大宫墙,路面一眼望到尽头,无甚磕绊,自然无甚躲藏之处,薛柔便不动如山。
及行尽这段宫道,眼界开阔起来,路径同时复杂起来。
她暗道,时机到了。
“咦?手帕子好像是落了。”
薛柔站定,在腰间摸了两把,神色茫然。
是霁蓝近身服侍的穿戴,霁蓝说:“应当是带了的,要不您再仔细找找?”
本就是蓄意支走她,自然有备而来——出门之前,趁无人注意,将帕子仍遗失在住处。
薛柔装模作样翻找一遍,蹙眉道:“指定是忘了,你还是回去瞧一瞧,若没有,便拿条新的过来。”
霁蓝一头雾水,心中嘀咕着,看了一眼青萍,答应着去了。
现在只剩下青萍了,得赶在霁蓝返回以前把人弄开。
薛柔也看看青萍,暗暗琢磨借口。
“一来一回挺远的,随便转转吧,等霁蓝回来,一起过去。”薛柔四下望望,找准去处,“前面拐个弯,到御花园。这个季节,湖面雾蒙蒙一片,甚是赏心悦目。”
薛柔近来收敛锋芒,绝口不提其他是非,成功骗过薛怀义,以为挟持太后在手,她绝不敢朝三暮四,不然今晚也不会许她出来见人。
狡猾如薛怀义尚且信以为真,青萍霁蓝两个当然有所松懈,当下青萍没多想,横竖顺路,时辰也不紧张,便依她之意,挑灯往御花园去。
御花园曲径通幽,错综复杂,不失为一个绝佳的障眼之地,薛柔考虑好了:
踩上甬道,直投湖畔,假意喂鱼,一举将青萍推入水。
那湖水不很深,将将齐胸,淹不死人,却可有效拖延时间,趁此空隙,她抄近路出御花园,投奔仁寿宫。
说干就干。
一路穿过甬道,粼粼湖水浮现,薛柔佯装临时起意,叫住御花园当值的宫女,讨一些鱼食,移步湖边。
天色已深,青萍担心她一时失足有个好歹,忙紧随后头,刚准备张嘴规劝此处不安全,还是赶紧离开为妙,忽觉胳膊一闪,随即脚下打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入水下,激起丈数高的水花。
此地人迹罕至,又加上是黑夜,并没惊动人,薛柔气都顾不迭舒,拔腿狂奔,循着记忆,走近路离开御花园。
万幸今夜太极殿才是主场,宫人们大多调到那当差了,而仁寿宫里,太皇太后不喜热闹,宫里头的下人寥寥几个,宫外头一样鲜有人迹,除非必要,绝不打搅其清静,托这几层的福,她一道上几乎畅通无阻,偶尔碰见个宫人,因她去势匆匆,压根没辨认出她是谁来,权当是哪个没礼数的疯丫头,背过骂几句罢了。
非要事,太皇太后必然深居简出,即便赶上事情,以太皇太后至尊的地位,称病推却并非难事,比方今晚,皇帝诞辰就以其病体不便而有理有据地缺席了。
薛怀义原就和这位皇祖母不咸不淡,她真病假病,无意深究,他只在意一件事——薛柔必须到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薛柔气喘吁吁到地方,却见宫门紧闭,宫外空无一人,她不敢停歇,忙把手掌贴上门扇,叩响门扉:“开门,快开门!”
无人回应,她就一直敲,动静大了,总会引人发觉。
果然,里边有个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哪里来的怅鬼,敲敲叫叫个没完!”
骂得极其不堪入耳,然薛柔不气反喜,水杏般的眼眸里,蓄满迫切。
门打开一条缝,刚好够一个脑袋探出来,却是个长脸尖下巴的宫女,原来满面不耐烦,可定睛瞅出来人是薛柔,神色剧变,忙从内挤出来,低头见礼。
薛柔打断她:“废话少讲,快快带我去见皇祖母!”
得抓紧,没准青萍或霁蓝已然脱身去向薛怀义通风报信了。
她态度不容置疑是一回事,她素日脾气暴躁又是一回事,两方面夹击之下,宫女提心吊胆,点头哈腰让她进来,依然关好门,脚下生风般赶往太皇太后的住处。
太皇太后是个忠实的佛门子弟,每日诵经念佛,现下这个点,正对着一盏明灯执笔抄录佛经,香炉里
焚的香袅袅升腾,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气味。
一派祥和。
宫女遥引薛柔而来,陈嬷嬷迎面遇着,严肃的老脸皱起一条条惊疑的纹路:“十公主?你不是应当在……”
陈嬷嬷反应敏捷,忽然间意识到什么,转而诘问那宫女:“是你擅自把公主带进来的?”
薛柔在乾清宫总不安生,三天两头要死要活,阖宫上下谁不知道。上个月又干了桩惊天动地的事,险些把慈宁宫的屋顶揭破。
她当日是想摆脱皇帝,那么现在冷不丁上这来,左右无人,十有八九是瞒着皇帝的。以皇帝那个荒唐的性子,搞不好要出泼天的大事!
陈嬷嬷思来想去行不通,决定拦下薛柔,并劝她原路回去。
“好了,不必解释了。”宫女结结巴巴半晌说不明白,陈嬷嬷可没闲心思陪她空耗,摆手叫停,然后开门见山对薛柔亮明态度:“公主,奴婢虽然不肯定您是为什么来的,但这是其次,重要的是,趁事情没闹得不可收拾前,您赶紧回吧。那位待您不一般,您好好认个错,大家都好。”
薛柔大以为陈嬷嬷只是人过于正经了些,心地不坏,如今真个结结实实地给了她当头一棒。
留给她转圜的时间少得人神共愤,她来不及伤心难过,决然道:“好不好,我要听皇祖母亲口告诉我。你让开。”
趁陈嬷嬷不防,她咬牙拨开她,直闯寝殿。
抄经书需虔诚,最忌讳分神,太皇太后下了苦功,全心全意投入字里行间,未察觉门外的争执及一步步放大的脚步声。
“皇祖母!”门被推开的刹那,一团藕粉色人影快速扑来,于太皇太后面前的书案外跪定,“求皇祖母,出手相救母后脱离苦海!”
太皇太后端直头颅,不觉错愕:“小十?怎的是你?”
此问,非假装。
太皇太后潜心修佛,两耳不闻窗外事,而这程子宫里的乱象,陈嬷嬷又故意避讳提及,太皇太后的确不晓得。
薛柔连磕了三个头,再抬头,前额浮出红红的一角:“皇帝猪狗不如,生囚了母后,拿母后要挟我,若我不与他……不与他苟合,他就要对母后下狠手……求求皇祖母,我实在山穷水尽了!”
言罢,怆然泪下。
消化了一阵子,太皇太后怒然掷笔:“胡闹,简直是胡闹!”
那时王家野心勃勃,利欲的口子越张越大,最后反遭皇帝过河拆桥,太皇太后固然心痛,最终却坦然接受,毕竟权势重要不过性命去。
想如今,连根拔起王家还不够,他皇帝居然荒谬到这步田地,妄想同血亲……如一味放纵不管,这江山早晚毁于一旦!
“……你先起来,容我想一想。”太皇太后愁眉不展道。
终究是皇帝,关乎皇家颜面,张扬得太过,不成体统。
见太皇太后大动肝火,薛柔万般庆幸。
赌对了,兴许皇祖母当真能扭转乾坤!
“不好了,不好了!”陈嬷嬷风风火火撞门进来,半明半暗的脸上遍布惊恐,“守门的宫女瞧见远处火光冲天,正是皇帝的仪驾!”
第45章
太快了,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薛柔膝行,挪去太皇太后身边,扯住一角衣袍,仰头楚楚可怜道:“皇祖母,他定是来捉我走了……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不要走……”
他说过,来日要立她为后,要与她生儿育女,如此令人发指的事,她才不要跟他同流合污,遭受世人唾骂。
她不要。
到底是阅历深,见识过大风大浪,太皇太后临危不乱,示意陈嬷嬷搀她先起来,躲到碧纱橱后。
薛柔心里七上八下,踌躇不前。
太皇太后定定道:“去吧,我倒要瞧瞧,这皇帝揣着什么打算。”
对着她这把老骨头兴风作浪?
拭目以待吧。
本身就是费力出逃来求庇荫的,薛柔不再矫情,听话藏到碧纱橱后。
隔着一扇薄薄的纱窗,外面影像幢幢,倘若待会薛怀义现身,她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少顷,声声重叠的脚步乘风传入。
薛柔实在紧张,手不由抓住窗格子,而同处一方天地,同临一种境遇,太皇太后端身宁坐,背不见毫厘佝偻,可见一斑年少时的贵气与意气——无论前路何如,自稳坐高台,岿然不动。
拖长的吱呀声下,程胜伸进半边身子,飞快瞟过屋里,高呼“皇上驾到”,而后让到一侧。
月光与灯光的重合之下,一袭明黄,头顶玉冠的年轻皇帝闲步而来,他的目光却不带一丝一缕的闲气,如鹰隼,所及之处,尽似透明,可洞悉一切。
陈嬷嬷第一个叫唬住了,如鲠在喉,倒费太皇太后操心,主动发话询问来意:“夜已深,皇帝大摇大摆地闯来,所为何事啊?”
薛怀义近前两步,俯视太皇太后,姿态甚是高调:“下人说,十妹妹跑这儿来了。皇祖母,是么?”
口上皇祖母叫着,举止却无半点尊敬,跟以前,判若两人。
太皇太后不显山不露水,声线平静似水:“你也知道,她是你的妹妹。皇帝,江山不是儿戏,你出格了。”
薛怀义浑不在意,笑一笑:“她确实在此,是么?”
出格?
只要她薛柔放弃顽抗,乖乖出来,他便可以就此收住,否则,他是天子,坐拥万里山河,即便做了更出格的事,谁敢置喙,太皇太后吗?
脖子底下埋黄土里的一个老货,挑衅得起来么。
太皇太后撇着嘴角,尽显不悦:“皇帝,你真当这天底下没人管得了你了吗?”
此时维护的,不止薛柔,更是自古以来的伦理纲常。
“所以,皇祖母,她在什么地方。”
多费口舌正面辩驳,薛怀义不屑,干脆忽略。
于尖锐之意始终轻描淡写,才是上位者应有的风范。
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太皇太后拍桌大怒:“竖子放肆,跪下!”
皇帝不急太监急,程胜抢出来,暴斥太皇太后:“大胆!陛下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这老妇人颐指气使?”
这老贼妇还打量陛下是当年那个看她脸色摸爬滚打的失意太子呢?
程胜冲出来大吼大叫,彻底把呆滞的陈嬷嬷惊醒。
太皇太后对她有大恩,她这辈子誓死守护太皇太后。这份信念赋予她无穷底气,拼将出去,挥手打了程胜俩耳刮子:“少教的东西,不抽你几嘴巴子,可把你狂死了!”
陈嬷嬷出手狠辣,真给程胜抽懵了,挺着眉毛瞪着眼珠子,大半晌缓不过劲来,竟是薛怀义笑说:“皇祖母打哪搜罗来的奴婢,如此轻狂,再不管教,兴许哪天就爬主子头上了。”
一顿,乜斜着程胜:“去,叫两个人,把这老婆子拖下去,挑了手筋,好叫她长个记性。”
薛柔出逃,破坏了计划,又自以为是地藏身于此,迟迟不肯露面,他很生气,唯有见些新鲜的血,方可消消火。
结实挨了两巴掌,程胜恨得咬牙切齿,指使两个内侍将陈嬷嬷拽下去,并亲自监视行刑。
弹指一瞬间,太皇太后孤立无援,她神色紧绷,脸上岁月的沟壑俱被扯平,好似一块半旧不新的绸缎。
她长长地沉默着,开始重新审视跟前高高立着的人。
薛怀义没心情同一个老妪过多纠缠,薛柔不在视线之下,他从身到心不舒服,必须立刻逮她回身边。
“朕知道你在何处,”愠怒的声音响起,环绕在每一扇碧纱窗外,“早些出来,朕可以原谅你。”
薛柔死咬
下嘴唇,瞳底溅起层层苦痛的水花。
那可是皇祖母呀,一定有法子制止薛怀义的……故此,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轻言放弃。
她一遍遍告诫自己,稍后付诸行动,以手掩嘴,屏息凝神,绝不发出半点动静,安静得似个死人。
静待片刻,一切如旧。
“来人,搜宫。”薛怀义连连冷笑。
既然她不识抬举,那么,莫怪他不留情面了。
太皇太后顿时横眉竖眼,拍桌怒不可遏道:“我看谁敢!”
究竟是太皇太后,位分高出好几层,底下人多半被震住,呆立原地,面露难色。
日前西南八百里急报,同蛮夷初次交战,便不慎中人圈套,折了些人马,薛怀义极其不快,朝上与群臣商议对策,朝下也不闲着,废寝忘食思虑,另外还有个屡次三番出幺蛾子的薛柔,这程子可谓殚精竭虑,整个人疲惫不堪,尤其脖子不舒坦,酸胀僵硬。
他左右转一转脖颈,才觉强些,心里却仍然存着不痛快,声音像深冬的湖水,凛冽刺骨:“把太皇太后请去乾清宫坐坐,再把仁寿宫的大门关了,然后,给朕搜,一个个都睁大眼睛,别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藏人的缝隙。”
人多势众,太皇太后无力招架,颤着一双不灵便的老腿,为几个又高又壮的老婆子簇拥着出门,登上步辇,蹒跚往乾清宫坐冷板凳去了。
妨碍一个个踢开,所有人兵分几路,出入仁寿宫的每一扇门,处处留下粗鲁的足迹。
纱窗之后,薛柔满腔无助,目睹大开大合的搜查,她下意识张开步伐,向没人的地方逃走。
哪里黑暗,便向哪里投身。
她提着心,一路弯弯绕绕,临一面高墙住脚。
墙外通往何处,她不了解,但一定能离薛怀义远一些。
她四下环顾,于不远处的墙角下觅见几个圆木凳子,上布厚厚的灰尘,可见是专门闲置于此的。
她左顾右盼,小心翼翼移动那些凳子,旋即上下堆摞起来,确保踩上去勉强够得着墙头。
她幼年顽劣,女儿家正经的琴棋书画荒废不学,专拣上树爬墙之类不体面的营生努力,她若有心攀爬,区区一堵墙何足挂齿。
是以,双足离地的同时,双手摸到生硬的墙头砖,只消用一把巧劲,生门便会朝她敞开。
一蹬腿,膝盖顺利着落,她居高展望,敢情这墙后竟大有洞天——翻过去则是后院,有水有木,皇祖母平常礼佛礼乏味了散心的地儿。
高处不胜寒,薛柔有点冷,也有点眼花。
跳吧,轻省些则崴个脚,严重也不过断条腿,总胜过被薛怀义那个疯狗抓回去泄恨的好。
突兀地,黯然的视野渐渐变黄,变红,最后定格在一片片夺目的白上。
到处是光,到处是人,到处是脚步声,嘈杂,混乱,畏惧与迷茫的情绪不容分说包围了心脏,薛柔绝望地发现,自己早已无路可去。
“公主在这,公主在这!”
是一个内侍率先找着薛柔,他雀跃非常,歪着脖子叫喊,双目始终黏着她,显然生怕一个不留神,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一呼百应,顷刻间,人自四面八方来,前后左右,退无可退。
绝境,不过如是。
身后,一排排人退避三舍,让入一个挺拔的轮廓。
“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
自然是薛怀义,那群乌合之众的主心骨。
云锦纹袖口以下,薛柔的指甲扣着石砖,越扣越深,很疼。
她低垂视线,打眼相看随风飘逸的裙摆,一言不发。
“都退下。”
周围一圈的脸孔,而薛怀义只看得见她分明蜷缩着,却不合时宜地倔强的背影。
众人奉令,四散退开。
将人尽数撤走,仅留彼此,薛怀义并不担心薛柔二次出逃,除非她愚蠢到冒着断手断脚的风险从墙上一跃而下的地步。
“转过来,下来。”下来,面对他,好好算一算今夜的账。
他静悄悄站在她临时用凳子搭的平台边,向她伸以援手。
薛柔不为所动,她无法说服自己,夜以继日筹措的计划就这么以失败告终了。
“朕本来不准备迁怒他人的。”薛怀义话里有话。
他那段弦外之音,薛柔一清二楚,无非是一次次拿母后胁迫她妥协。
“别告诉我,你急着叫我下去,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她回过头,讥诮道。
薛怀义坦率承认:“是。你这条命是朕的,朕许你生,你便生,朕要你死,你才能死。”
“你不是恨我么,”薛柔难得对他心平气和,“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忽然发笑:“你应该像我恨你一样地恨我,无时不刻想割破我的喉管,刺穿我的心脏。死,方是报复的终点。”
事到如今,她才切身体验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真的,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像她恨他一般去恨她,要她以死谢罪——不,死太简单了,而且她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一死并不能了之,他偏要她饱受痛苦地活着。
最关键的时候,薛怀义走神了,薛柔死去的求生欲又勃勃生长起来。
就是现在,跳下去,头也不回地逃,粉身碎骨地逃。
她心一横,纵身跃下。
第46章
情况不算顺利,并非双足先着地,是腰,落地的一瞬间,腰背好撕裂一般,无法挪动,无法喘气。
隔墙飞出一声冷笑:“你最好祈祷你能躲久一些。”
随后,震出一声咆哮:“来人,一炷香内,把她给朕抓回来,若不然,提头来见!”
马上就会有人来捉拿自己,薛柔咬牙忍痛爬起来,漫无目的、一步一瘸地逃窜开来。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只顾跑,直至那弯湖中月显入眼底,丧失的方向感失而复得,她自迷失中解脱出来,知道是到仁寿宫后园子那湾湖前了,这无疑代表,前面已经无路可去,而身后的兵卒不消多时就会追来,届时,薛怀义……
她猛晃头,没勇气再想下去,张皇东张西望,试图找出一条去路。
咚咚咚,成片的踢踏声宛从背后袭来,接踵而至的是音色迥异的“公主!”——来了,他们来了!
“公主,您就打消念想吧,您跑不了的。”
“是啊,您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陛下也许还不至于雷霆大怒。”
“公主,我们的身家性命全系在您身上,您就收收心吧!”
……
那些人在劝告她,恳求她。
一簇簇跳动的火把照亮视线,薛柔同一个个追兵,薛怀义的一条条走狗,面面相顾。
“公主,奴才不想对您动粗,您自己走过来,成吗?”喊话之人正是程胜,口吻怨气冲天。
薛怀义怒发冲冠,连程胜这个当之无愧的红人亦遭受了无妄之灾,被撵来擒拿薛柔,想当然心里不舒坦。
薛柔回眸,后面便是静谧的湖,黑不见底。
是跳下去,亲身感受又冷又腥的水包裹身躯,而后灌入口鼻,慢慢窒息的煎熬与绝望?
或是缴械投降,重新回到薛怀义的阴影之下,承受他的蹂躏与践踏?
她深深吸一口气,京城的冬夜,寒气逼人,流入鼻腔的冷气开始猖狂,直窜脑顶——其实不必犹豫的,跃下去,以行动告诉他,她是生是死,由她说了算。
薛柔闭上眼,纵身投入幽深的水里。
看吧,睁开眼好好看看,最后是谁嬴谁输。
今夜,注定不太平。
太后连日萎靡的胃口突然活络起来,叫水姑姑吩咐下去,送些羹汤来。水姑姑心中欢喜,忙答应着操办。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先帝去后,太后变得畏光,白日不出门,晚上尽量少点灯。
那盏灯设在妆台上,太后坐过去,就着朦胧的光,打开妆奁。镜子里折射出一个素衣素面的影子,她已记
不大请有多少日子未打扮过了。
妆奁内金玉满载,太后光想要金,拣出一粒金稞,凝视良久,终是长叹放下,苍老的眼尾滑下两滴泪。
许嬷嬷被逐出宫前,太后无比郑重地嘱托过一件事:去西南,向九皇子薛通求援,并非救她,而是救薛柔。
许嬷嬷含泪铭记。
太后想,皇帝一再以她来强迫薛柔,即使有朝一日薛通一马当先闯回来,那她留在这,薛柔定不能割舍,会固执地留恋她这个累赘;只有她死了,薛柔了无牵挂,方有一线生机。
以自己的死,换取薛柔的生,这便是太后做为人母,所尽的最后一次责任。
但,时机未成熟。
西南千里之外,沿途凶险,许嬷嬷孤身跋涉,所有的情形俱往顺利思量,也得小半年,薛通启程回来,又得不短的时日,一去一还,一年打底。
这一年,太后要撑住,若不然,薛柔孤苦无依,该怎么办。
夜半,天际降下点点冰晶,屋檐、墙头、树上、地面,莹白的痕迹无处不在。
今岁的第一场雪,悄然来临。
乾清宫内,年轻有为的帝王面向床帐伫立,帐下,阖眼平躺一个人,她的颜色如飘扬大雪,白得不带丝毫血气。
“陛下……”到上朝的时辰,程胜轻手轻脚进门,偷瞟一眼龙颜,简直黑得可怕,霎时心惊肉跳起来,萌生了畏缩之意,却又不好扔下满朝文武不管,他这个大内总管总得起点作用才是,便硬着头皮继续说:“该……该上朝了,陛下……”
帝王漫不经心一瞥,程胜自己个儿心虚,心理防线恭然破溃,砰一下倒身跪下,额头伏地。
“朕是怎么交代你的。”
程胜心里门儿清,为此悬心了一晚上。他结结巴巴道:“好好地带……带公主去见您……”
“很好。”薛怀义说,“那你又是怎么做的。”
程胜快冤枉死了,明明白白是十公主自己硬跳到湖里的,他有多大的能耐拦啊……
可面对的是皇帝,程胜没那熊心豹子胆推卸责任,一边重重磕头,一面哀切求饶:“奴才没用!奴才该死!但……但求陛下念在奴才效忠您这么多年的份上,留奴才一条狗命吧!”
一只靴子直直踩上程胜俯低的脊梁骨,程胜的脊背,随之塌陷下去,下巴杵在地上,粒粒灰尘扑入鼻子,竟连疼都喊不出来,顶顶狼狈。
“当朕的狗,就该有狗的觉悟——”薛怀义“铁面无私”道,“听话的狗是不会拿忠心主人为筹码讨价还价的。做不到本分听话,那继续留着你这条命,显然碍事。”
薛怀义拿起脚,很是轻盈,程胜却难以爬起来了。
“来啊,把他丢湖里。”
——沉塘,活活淹死。
一个自恃有功而到处作威作福的奴才,留着喘气到今天,已然是皇恩浩荡。
薛怀义所需要的,是绝对的服从,生或死,均三叩九拜千恩万谢的那种。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奴才一抓一大把,多的是人为他肝脑涂地。
火把,追兵,薛怀义,湖水……薛柔猛挣扎,看见了灰蒙蒙的天。
原来,死后的世界里,天色是灰白的吗?
“公主?”
霁蓝提半桶银碳,打起门帘进屋来,及至往火盆里添碳,便瞅着两眼呆愣的薛柔,顿时喜之不尽,快步过去细细确认一番,昏迷好几日的薛柔确实是转醒了,忙不迭叫外头扫雪的两个小宫女分别去禀告皇帝、请太医看诊。
吴太医如疾风,照理,薛怀义亦应如骤雨,而前后脚赶来,然而最终到场的仅吴太医而已。
把过脉,吴太医表明病情无大碍,至于那日从高墙上摔下去前胸后背疼痛难捱,是扯着筋的缘故,未伤着骨头,坚持服药静养些时日就成。
送走吴太医,霁蓝悄悄叫上刚刚差去回禀皇帝的宫女,寻个僻静处问话:“你是怎么和陛下说的,陛下为何没来呢?”
那宫女一五一十回说:“我就说公主醒了,陛下只管低头看奏折,口里‘嗯’了一下,就让我出去。我也猜疑,专门在附近等了一会,实在等不见陛下才回来的。”
当时为了公主,陛下盛怒,不惜把个程胜给活活儿淹死,现今公主可算清醒,反倒平静如水。
霁蓝颔首放那宫女走开,一道寻思,毫无头绪。
接连半个月,薛柔这厢无一人打扰,十分宁静,她呢,自从死里逃生以后,较之从前更为沉默寡言,一整天下来,嘴皮子底下零星蹦三两个字就算好的,药、饭也是可着用,一个人跟一撮死灰似的,青萍霁蓝看在眼里,心都快操碎了。
今儿,二人私下计议,趁散朝的空档,去御前表一表情况,天子毕竟是天子,肯定比她们有法子。
霁蓝贴身服侍薛柔,走不开,青萍因掐着点去的。
不和薛柔较真的时间,薛怀义勤勉朝政,当下正坐在书房阅览奏折。
程胜惨死以后,他的干儿子冯秀得以提拔,此人心眼子实诚,每每逢人总是憨里憨气的,青萍等辈对其人印象蛮不错,远超程胜,偶尔打着照面,都情愿同他攀谈几句。
便是冯秀在门外侯着,瞧见青萍过来,低声示意:“陛下不大高兴,要没什么要紧事,改日再求见吧。”
青萍蹙眉,显露讶异之色:“谁惹陛下动气了?”
又解释因由:“我是为公主来的,是万分要紧的事,靠不了后。”
冯秀欲言又止,待说明也含含糊糊的:“具体的,你就别问了。既然是为公主,那你等着,我先进去通报一下。”
青萍点头,目送冯秀入内。
不多会,冯秀带话出来:“今晚把门开着,陛下要过去。”
青萍不好多言,告别冯秀。
夜,门户大开,青萍约着霁蓝伸长脖子望了又望,始终不见御驾,心里起疑,嘀咕起来:“马上子时了,陛下还来吗?”
及待答,远处一闪一闪,赫然是有人手里提着的灯笼,霁蓝忙扯扯青萍的衣边,提示噤声。
果然,冯秀亲自挑灯,后头跟着两个宫女,随薛怀义漫步前来。
经过眼前之时,霁蓝偷摸一瞥,但见俩宫女手中各自举着个托盘,盘里盛着一坨条状的东西,走起路晃到那东西,还叮当作响,怪吓人的。
霁蓝也不敢直眼盯着瞅,默默迎一行人入屋子,面迎光芒,那神秘之物彻底暴露真容——两根手腕粗细的铁链子,估计抖开来足有一个人那么高!
青萍也在场,同霁蓝默契地大惊失色。
薛柔不管他们,裹着被子面朝里而卧。
薛怀义款款走近,忽然一把揭开被子,揪她起来,挑眉微笑:“手脚总是不老实,不妨捆起来,就哪里也去不了了——好妹妹,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
第47章
冰冷的、坚硬的镣铐,那是为薛柔特意铸造的枷锁,势必囚她一生。
“回答朕,”薛怀义将她扯得更近,“是不是只有戴上它,你才能乖一些?”
薛柔哧的一笑:“我跳墙跳湖,摔的淹的都是我自己——这条命是我的,你发什么脾气?”
他因何而恼怒呢?
正是她屡次三番妄想摆脱他的掌控,甚至一次比一次放肆,宁可豁出性命去对抗他。
她是他的,身子是,心灵是,性命也是,未经他同意,妄图寻死,是罪上加罪!
“你的?”薛怀义盲撕开她的寝衣,惊得后面几个人飞快垂头回避,他灼人的视线射在她胸口那两个黑字上,讽刺且轻薄,“你浑身上下,有什么还是你自己说了算的,嗯?朕的好妹妹。”
薛柔破罐子破摔,也不惦记寻衣物遮挡露在外面的肌肤,反手拔下头上的簪子,笑面直视他:“你以为,凭这两个字,你便好对我随心所欲了是吗?薛怀义,你是不是太妄自尊大了。”
薛怀义傲视她,眼中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此刻,他很不满,不满了
就会生气,生气了就要以鲜血来化解。
他丢开她,说:“那你可以试试,试一试究竟是朕妄自尊大,还是你自欺欺人。”
薛柔坦然承下他的挑衅,在他狂妄的注视下,挥簪刺向纹在心口上的字迹。
簪子尖利,她也用力,顺利破开口子,血液凝聚为饱满的珠子,化身为一条血线,扑簌簌堕落。
“看好了,看看你自以为的烙印是怎么被我一点点抹除的。”并不感觉疼,反而前所未有地兴奋,“薛怀义,你可千万别眨眼。”
——看看清楚,他所谓的占有,在她这里,不过是他的一场臆想,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簪子扎进她的血肉下,她笑靥如花。
由浅入深,从左到右,她的胸口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皇兄”二字,他铸下的印记,烂在了赤红之下,再也无法辨别了。
薛怀义伸手,夺走那枚染血的发簪,狠心一掷,竟当场断裂。
“你好大的胆子。”他的手,横在薛柔修长的脖颈之间,指尖挤压出失血的白色,“你是不是以为,你在我这,可以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永远地横行霸道下去?”
以我自称,是他怒极的表现。
握住脖子的力量不断加大,再收紧,薛柔呼吸困难,却拼尽全力扬起唇,扭曲的笑颜包裹着得意。
他急,他气,他输了。
指节之下,她的气息不可逆转地走向微弱。
她的眼睛通红,凸起道道红血丝,可她依然喜眉笑眼。
她不怕死,反过来,没有一天不想求死的。死了,就是解脱。
薛怀义豁然回神,猛收手,适才捏在股掌之间的人颤颤巍巍跌倒,脸埋在衾被里,肩胛骨起起伏伏,奄奄一息。
如若他未尝及时醒悟,将力度一贯到底,她真的会死的,那绝对不是他乐意的结果。
“好一出激将法,险些中了你的圈套。”薛怀义恢复理智,略一思索,尽然洞察。
他抬一抬胳膊,动一动食指,叫青萍霁蓝过来,平平道:“给公主包扎好。”
二人惶恐照办。
及处理伤口完毕,薛怀义又说:“把链子拴上,每日饭点解开,其余时候不准轻举妄动。”
令是传达给青萍霁蓝两个的,但她们俩闻之,双双惊恐不已,呆傻地杵着没动弹。
“聋了?”薛怀义冷漠道。
俩人浑身一激灵,省去废话,忙托起那粗长的铁链子,强忍不适,先后将薛柔的手脚铐起来。
“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学会了审时度势,明白现如今该对谁摇尾乞怜。”薛怀义仍出去两把系在一块的钥匙,青萍手快,双手接着,“别白白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啊,十、妹、妹。”
最后三个字,叫他故意拖慢压重,极具压迫感。
手脚上铁链子的重量占去了薛柔全身的一半,生生把她整个人压垮了,她缩成小小的一团,驼背趴在榻上,屈辱的泪水闷在松软的被褥里,一呼一吸,鼻子里发酸,嘴巴里发咸,心里发苦。
五脏六腑,没有一样是好的,她如秋日的一个被人遗忘的柿子,孤零零坠如泥水中,摔得稀巴烂。
破碎的她,薛怀义尽收眼底,沉在丹田的气息不禁波动不安——呼吸乱了,眼神涣散了。
此处不可久留,必须尽快离开,若不然,他会忍不住折磨她到死的。
子时的明月,一部分照着薛怀义的肩膀,一部分铺在他的脚底,伴他远去。
伤口愈合的速度出乎薛柔的预料:第二天结痂,第三天发痒,第七天痛感减轻,半个月后血痂开始脱落,数到一个月时,伤处复归平滑细腻——痊愈了,那可憎的字也同消退的疤痕一起,化为乌有,实在可喜可贺。
没了那膈应的痕迹,薛柔心情舒爽,连手脚上的镣铐也觉顺眼了不少,至少可以坦然面对了。
只要绑着她,薛怀义理该不会再向母后、皇祖母发难了,还好,还好。
正漫无边际地胡想着,窗外荡过霁蓝的侧影,一晃而过间,薛柔捕捉到霁蓝惊诧的面容。
霁蓝与青萍,是经过薛怀义严苛训练的,喜怒不形于色乃家常便饭,而相形于青萍,霁蓝性子又更沉敛,城府也更深,这样一个人,焉会随随便便大惊大骇?
这当中,铁定有猫腻,而且直觉告诉薛柔,恐怕还是跟她有关的。
关于她的……
是母后,还是皇祖母?
总不见得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九哥哥和……崔介吧?!
薛柔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揪了起来,反复揉捏着。
她猛摇头,逼着自己把脑子里一茬茬冒头的猜想甩出去。
直觉,虚无缥缈,不可尽信的,一定是想多了,一定是的。
安慰是一码事,飞散的思绪又是一码事——薛柔拖着沉重的枷锁,费力移至窗前,巡睃外面,独见几个洒扫庭院的宫女,不见青萍霁蓝。
她们俩恨不得不吃不喝守在她旁边,如今光天化日,都去哪了?
……
不对,指定哪里出了岔子!
越往深里想,越没着落,越心慌意乱,薛柔想出去问个清楚,可身上缚着链子,寻常活动且受限,自由出入和天方夜谭没什么两样。
她心里恨,不管不顾并起手腕,冲一旁的花架砸下去,花架子是木头做的,镣铐是生铁打的,企图借前者摔毁后者,以卵击石罢了。
薛柔跌坐地上,崩溃恸哭。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过上这般非人的日子,会堕落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哭诉,她埋怨。
太多的怨恨,要花很久很久才能说尽,可惜她没力气了,她把头枕在残破不堪的架子上,手腕脚腕裸、露的一截,一圈一圈的红印子交错难分,乱人眼球。
彼时青萍霁蓝一路无话,满是凝重地回来,一眼发现窝在架子底下的薛柔,霍然吓得魂飞魄散,飞身去扶,边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得多疼啊……”
齐心合力安置了薛柔,青萍默默退出去打热水,等会伺候她细细梳洗一番。
一个公主,蓬头垢面的势必落人耻笑。
左右一阵御膳房传午膳来,霁蓝便拿钥匙,提前打开锁头,叫薛柔好生缓一缓,谁知锁链脱落的一刹那,胳膊乍被她扼住,手力奇大,属霁蓝能忍的一个人,也疼得皱起眉头,嘴里嘶嘶吸气。
“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薛柔神智有些混乱,讲话断断续续、颠颠倒倒的,“是谁?你告诉我,薛怀义又对谁下毒手了?”
并非她疑神疑鬼,这次,的确有变故,兼而棘手——
刚刚慈宁宫报出信儿,太后这几日咳嗽不止,吃药也不见效,越到深夜,咳得越猛,昨晚三更天,突然呕起一口血,皇帝闻讯,立下令太医院上下医治,点灯忙活了一夜,太医院束手无策,直言太后已病入膏肓,恐怕没几日活头了。
皇帝震怒,转头贬了半个太医院的官员,连吴中亦被扣上无能废物的帽子,倒没贬谪,现场挨了一记窝心脚,一则身负重伤,二则那时无数双眼睛瞧着,一张老脸算是丢完了。
皇帝严令所有人闭紧嘴巴,特别不得对薛柔透露,一经发现,无论他家世身份如何,一律杖毙。
谁都惜命,霁蓝亦不例外,面对薛柔的凄厉逼问,心坚似铁,始终保持口风严谨的做派,半个相关的字都不曾说漏,只翻来覆去地说:“您多虑了,宫里一切都好。”
薛柔不信,等青萍端水进来又是一顿威逼,最终仍然一无所获。
心里砰砰直跳,脑袋里也一跳一跳的,惴惴不安到了顶点,她一手打翻水盆,滚烫的水,溅在她的脚背上,热辣辣的,但她置之不理,声称要见薛怀义,纵被给予搪塞也不放弃,一遍遍重复:“我要见他,现在,马上,没得商量。”
若不应她,她便不吃不喝,甚至打碎茶杯以碎片抵项,以死相逼,没辙,青萍急匆匆去请人。
与此同时,泉城城楼。
崔介负手伫立,远眺连绵群山,山峦处北,北边是京城的方向。
昨夜敌军偷袭,薛通等人一早手握情报,纷纷衔枚埋伏,恰将敌军先锋悉数活捉,没费一兵一卒,一雪上月交战败北之耻,士气大受鼓舞,眼下士兵们正磨刀霍霍,准备反将一军,夜袭敌城。
连夜审完俘虏,大有所获,薛通振奋难耐,打听到崔介高立城楼,于是寻觅而来,欲与他详细计议一番。
薛通登楼,同崔介并肩站立:“招了,全招了!别透风了,快快随我回城,何大人等候多时了。”
崔介没急着动身,定定望了半晌北面的崇山峻岭,才支应薛通,随其下了城楼。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他的妻,他定讨还!
第48章
深夜,万籁俱寂,薛柔等来了薛怀义。
他穿一身黑,头发高高束在发冠下,面无表情,似聚着阴气,令人望而生寒。
薛怀义没下令,下人们不敢妄自揭开镣铐,薛柔便曳着铁链,向他姗姗走去:“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说:“妹妹动脑子想一想,你有无质问朕的资格。”
太后不久于世,他不爽,因为薛柔心心念念太后,为了太后,她甘愿委身于他,但,一旦太后断了气,吊着她的念想没了,她还会任他摆布吗?
他了解他,比她自己都了解她,失去了太后这个人质,她再也不会听他的了。
坚固厚重的链子蹭上他的衣袖,薛柔两首抓住他的手腕,眼带无助:“你说实话,是母后,还是九哥哥,还是……他?”
他,崔介,她至今无法释然的心上人。
“他?”尽管她将“他”放在一句话最末尾,薛怀义依旧逮到了,他反扣住她的手腕,“说清楚,他是谁。”
有多久未提起他的名字了呢,她记不清了,连同他的身形样貌也生疏起来。
难以置信,她当初心悦他到满心满眼全是他的地步,哪怕如今,一别两宽,她都忍不住担心他的处境,明明,她已经自身难保了啊。
“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对他们下手了。”
薛柔在刻意掩藏那段感情那个人,在回避过去那个众星捧月的自己。
偏偏,一个“他”,触痛了薛怀义深藏的那份嫉妒心,她的情动不属于他,他始终无法释怀。
点燃他的火线,永远在她手里攥着。
暗暗地,他咬紧后槽牙:“告诉朕,他,是谁。”
薛柔也是个犟的,他越逼迫,她越嘴硬,红着眼说:“你是不是动他们了?是,还是不是?”
她总能轻而易举拨动他的心弦,仿佛他的喜怒哀乐天然为她而生。
薛怀义厌恶这种身心不由己的体验,但坏就坏在,他割舍不掉她。
“谁给你的脸,一次次挑战朕的底线?”薛怀义拧住她的胳膊,拖拽至床前,“想知道那些杂碎如何?好啊,拿出你的诚意来,有得必有失,亘古不变的真理,你说呢?”
薛柔哭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自睫毛间滚落:“我们是兄妹啊,所以皇兄,你当真要对你的妹妹行禽兽之举吗?”
身体里淌着一样的血的两个人,怎么可以做夫妻才能做的事,她死都不能接受。
薛怀义像个冷血动物,笑出声来:“别花言巧语了,你几时承认过薛怀义这个兄长?”
“我不承认,你不也以我兄长的身份活了十多年吗?”薛柔发誓,现在是她过往人生中最坦诚且理智的时候,没有之一,“你我冠着同样的姓氏,喊一样的人父皇母后,不是兄妹,是什么。”
她怕了,怕到了骨子里,她可以死,但绝容忍不得和薛怀义有突破兄妹的关系。
如果,她能早些年认可彼此是兄妹的话,也许不会走到今日剑拔弩张的地步。
可惜了,没有如果。
“真心认错的话,不妨自己乖乖地躺下去,待会少哭两声,叫得入耳些,朕或许——”
“啪!”
空气凝固了。
手腕上的重量拽着薛柔荡下胳膊。
手腕发酸,手心发热,可见适才她扇他的那下何其用力。
“士可杀,不可辱,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薛怀义拿手点点嘴角,指尖带血,胸中霎时有什么炸开了。
他扯着那锁链,将薛柔扯倒在榻,随后欺上她身,眼冒火星:“士可杀不可辱,你是什么——婊子,毒妇,为何辱不得!”
骂完,压下一张脸、两片唇,世界由之变暗,暗中是一方压倒性的侵占。
津液与血气交融,泛滥着古怪的味道。
“你姓你的薛,从来和朕不相干。”上衣撕裂并飞落的一瞬,耳畔萦绕着喑哑的声音。
腰上猝不及防一紧,薛柔恍然,使昏花的眼睛迅速恢复清明,却见直立床沿,擒着她的腰,往外拖了好远。
“抬腿。”
又是这个声音。
眼睛清晰起来,脑袋还昏昏然,薛柔一时没动作。薛怀义没耐心,亲自动手掰开她紧紧并拢的双膝。
“今晚过了,你就是皇后,大邺朝的皇后。”
王崔两家倒台后,薛怀义快刀斩乱麻,软硬兼施安排好其余几个世家,耗时不过几月,放眼朝野,无一人有成为绊脚石的资格,故此,他趁热打铁,着人拟好为自己正名的圣旨,不日将恢复岑姓,彻底使江山易主。
那贯耳魔音,薛柔无力深思,她需要赶快阻止他的不轨之举,恐吓也好,哀求也罢,总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你敢碰我,我就咬舌自尽!”
他轻蔑一笑,俯身堵住她的唇,从根源上断绝了她自尽的念头。
恐吓不成,她舍弃自尊,低低呜咽起来:“不要,不要,求你……”
“崔介能给你的快意,朕可以加倍给你。”凄楚的抽泣意外成为助兴的工具,薛怀义伸手替自己宽衣解带,“所以,听话些,痛了主动说,朕可以照顾你的感受。”
心底的那头困兽终究挣脱牢笼,拦不住了。
“陛下……陛下!”
将将冲破隔阂之际,外边又是拍门又是高呼,显而易见地急切。
好端端的兴头,就这么被打断,薛怀义舌顶腮帮子,不打算理会,反把薛柔的腿抬得更高,直接勾在自己腰上。
“陛下,太后她……陛下,您快去瞧瞧吧!”
冯秀在外头心急如焚,眼泪都下来了。
薛柔听见了太后二字,乍然警觉,瘫软的身躯有了主心骨,铆足劲儿挣扎,一面哭喊:“我母后怎么了!”
啧,没兴趣了。
薛怀义撂开她,穿好衣裳,衣冠楚楚地准备走,薛柔心系太后,顾不上衣不蔽体的处境,扯住他的袖子不放,声泪俱下:“你去哪,我也去!你不带我,我就死给你看!”
回顾被揉皱的一片衣角,以及那副可怜的容颜,薛怀义默了许久,久到冯秀又开始敲门念叨。
“求你,带我一起……”
以命相逼不起作用,薛柔便果决地放下身段,凄婉哀求。
他褪下外衫,扔给她,神色莫测:“……自己穿上。”
子夜,慈宁宫。
窄窄的一方榻前,跪了一圈人,有太医,有宫女,个个垂头噤声,空气里弥漫着死气。
皇帝还没来,过会来了,他们这群人恐怕凶多吉少,是以他们怕。
这也是人之常情,天底下,有几个人不怕死的呢。
“母后……母后!”
焦急的呐喊由远及近,旋即一个人影抢入门,直扑倒在太后病榻跟前,是薛柔到了。
薛怀义不远不近地随后,一地的人紧忙把脖子压得更低,不敢出声,都不敢充当出头鸟。
“滚出去。”
满屋子的脑袋、手脚,喘出来的气也杂,视觉嗅觉全不好受,挑剔如薛怀义,片刻将就不得。
众人如临大赦,纷纷压抑劫后余生的狂喜,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倒不敢就此散了,挨在一块侯立廊下。
薛柔拿起母后只剩骨头架子的手,搁在脸颊,好凉,跟那日灌进嘴巴的湖水似的。
她止不住啜泣:“母后,你醒醒,你醒醒,不要睡了,不要丢下我不管,我害怕……”
很长一段时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人的哀求,好生寂静,毛骨悚然的寂静。
“……啊……”其实,太后全听见了,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应,可眼皮子厚厚地沉沉地盖住了眼睛,她睁不开眼——挣扎,竭力挣扎,终于,窥见一丝光亮,小小的一点光下,缀着一个瘦小的人,那是她的女儿,哭得好可怜,一如十七年前呱呱坠地时,“小,十……”
第49章
贴在鬓边的手微微移动着,母后想替她擦泪,她却哭得越凶了。
没力气没血色的母后,跟当初躺床上的父皇一模一样……母后终究也要离开她了吗?
太后攒了好一阵的气,艰难道:“不能陪……你了,你千万……照顾好……自己,不要难过,不要寻死……好好过,一定好好等……”
游丝般的嘱咐,戛然而止,将后事交代完整,到底成了奢望。
右脸的凉意在流失,母后的手,缓慢却无可挽回地滑了下去,薛柔空洞呆滞,眼看着那个皮肤松弛的手摔落,陷入被子里面,扭曲了被面的一道道纹路。
同时砸下去的,还有她对生的渴望。
父皇没了,母后没了,她亲眼目睹生她养她的人变为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现在的薛柔,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呢?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薛柔跪坐在地上,目向死不瞑目的母后,竟没有伸手为母后合拢双目的想法,似乎母后一直张着眼,便一直陪着自己,“我什么都没了,得到了报应,你,可满意了?”
“薛通,崔介。”
轻描淡写、漫不经意的几个字。
薛柔突然回头,死死盯住上方的脸孔,掷地有声道:“你敢!你敢伤害他们,我跟你拼命,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薛怀义伸手扯她起来,按她去看清楚太后断气时的面庞,阴恻恻笑道:“你再不安分,薛通和崔介就是这个下场。所以啊,你可得管好自己,做一个合格的棋子,让朕看见你的价值才行。”
她的眼正对着母后的眼,母后的眼是浑浊的,从里面折射出的她的面貌,崎岖不平,似悲似惧。
好似闻到了腐朽的气息,嗓子眼开始紧缩,口水肆无忌惮地分泌着。
想吐。
生理上想呕吐,可心理上不允许,这是疼她爱她的母后啊,她怎么可以觉得恶心。
她强压着蠢蠢欲动的喉咙,夺眶而下的一颗泪滴进母后的左眼内,那干涸枯败的眼球略见湿润。
此刻,胃变本加厉地叫嚣起来,它在翻腾,在舞动,不击溃这具躯体的压制,誓不罢休。
须臾,胜负已分,薛柔扭开身子,脸对着地板,黄水淅沥淋下——她这一整天滴米未进,只勉强饮了一盏水,水化为泪水,淌了又淌,再挤不出来多余的东西了。
*
遵照上意,太后的丧礼一切从简,横竖最后殓入皇陵就算,因为薛怀义准备在此之后,彻底颠覆薛氏的大周朝,并正式追封他那奴婢出身的生母为太后。
往后的两个月,薛怀义做了几件大事:
其一,改薛周为岑邺,改元泰和;
其二,颁布圣旨,春节之后,正式册立薛柔为皇后,执掌凤印;
其三,用非常手段解决了一些忠于周朝的顽固分子,也安顿了一批所谓的薛氏皇族子弟,另派一支精兵强将,远赴西南,控制崔介、薛通,确保无后顾之忧,全方位稳固统治地位。
至此,朝野上下在他的雷霆手段底下,表现出绝对臣服。
惊天动地的两个月里,薛柔被囚于乾清宫,不得出入,不见天日,全然与外界隔绝,就连母后的葬礼都未能参与。
日升日落,昼夜循环,今夕何年,她已无法识别了。
是日,两个尚衣局的宫女造访,青萍霁蓝二人殷勤接待。
原来,她们是奉皇帝的意思,将裁好的凤袍送过来给薛柔试穿,若有不合身的地方,尽快提出来,好拿回去改,争取赶在除夕前整饬妥善,以喜迎年后的封后大典。
青萍等笑纳,礼数周到地送走她们,忙到薛柔跟前娓娓说明来龙去脉。
薛柔一把打翻盛凤冠霞帔的托盘,怒斥:“做梦,做梦!滚,都滚!”
二人惶恐,先不安抚她,先拾起衣饰,翻过来调过去端详,确认无脏污及损坏,悬着的心放下来。
霁蓝近身侍奉她,和她熟稔,平时也能说得上话,便凑过去有商有量道:“公主,这是何必呢,您瞧这衣裳多精美,指定衬您。再说,您试了合身,陛下那边高兴,没准就许您自由些,您仔细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全明白,只薛柔别那么认死理,迎合着些皇帝,那这世间独一份的尊荣与体面,就归她了,偏生她倔强,非和皇帝对着干。
归根究底,他们两个人谁都不好过,一个执着于强扭的瓜不甜也得甜,一个万念俱灰,想死又有太多牵挂,致使终日饱经精神于肉、体上的双重摧残折磨,生不如死。
薛柔声音沙哑,依然歇斯底里:“痴心妄想,做你们的春秋大梦!滚!滚!”
霁蓝手足无措,求助性地看向青萍。
她们这干人中,属霁蓝同薛柔熟快,她且黔驴技穷,旁人又有什么招,青萍摇摇头,局面一时僵住。
薛柔吼着,两眼通红,像极了以前被贬入冷宫的妃嫔发疯时的模样,假使没有铁链束管着,叫她不得随意动弹,青萍霁蓝两个都忧心她会冲过来撕烂她们的嘴。
“……先出去,出去商量。”
薛柔目眦欲裂、张牙舞爪的样子委实可怖,青萍叫上霁蓝,静悄悄关门出去。
她们一走,薛柔就不咆哮了,她转移注意力,打上了那凤袍凤冠的主意——毁了它们。
铁链子稳钉在床的四角,延伸出去挺长的一段,她可以勉强够到搁置服饰的柜子。
她从床里侧的缝隙之下,捞出前些日子藏的一把剪子,徐徐挨近柜子,抓起那集世间华美于一身的礼服,张开剪刀,照着就是一通乱剪,边剪边笑,姿态癫狂,活似个疯子。
真痛快,恍如隔世地痛快。
随着华服的损毁,薛柔浑身的骨血沸腾起来,她将残破不堪的凤袍踩在脚底,狠狠碾转狠狠跺塌,之后盯上那顶金碧辉煌的凤冠,拿起来,感受它的重量,然后,举高,砸下去。
咚!
——上缀的东珠各奔东西,逃窜开来,有一个滚得最远,去向门口,与门槛撞个正着,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仿若见证了一场滑稽戏,薛柔扶着柜子边角,笑得前仰后合,整个屋子萦绕着她的欢声笑语,屋外也是,便惊动出主意未果的青萍霁蓝,火急火燎跑回来查看。
断壁颓垣,一目了然。
两人整个头都麻了,青萍惊叫一声,冲过来手忙脚乱拼凑四分五裂的凤冠,霁蓝则搂起大大小小尽是口子的凤袍,哭得乱七八糟。
完了,全完了。
这两样东西耗费重工,不知熬瞎了多少绣娘的眼睛,一晃眼的工夫,烂成这样……君王一怒,伏尸百万,当日程胜的下场,就是她们的来日!
现在,换薛柔举高轻视这两只惊弓之鸟了,她乐不可支,轻轻笑起来,更是残忍反问:“信不信,薛怀义会让你们不得好死的。”
薛怀义的情绪很珍贵,他亦吝啬,动容只给薛柔,毫无保留,那分给其他人的,可想而知就剩凉薄与绝情了。
没错,得罪他的,一定会不得好死。
二人定在原地,各有各的惆怅与绝望。
薛柔挂了丝怜悯,但稍纵即逝,浓重的鄙夷翻涌上来,继续说:“为那么个丧尽天良的坏种赴汤蹈火,真够愚蠢的。”
她咯咯发笑,扭头坐回床上,闲中含有幸灾乐祸的意味:“等着吧,看你们的好主子知道了会赏你们哪种死法。”
她们幡然醒悟,这位关在樊笼里的公主根本不可怜,她除了没自由,应有尽有。
她同高位上的君王,是一类人,冷血薄情、高不可攀。
两个人不愧有多年形影不离的情分,心有灵犀,
皆抬头望薛柔,她坦然自若,凭她们看,笑吟吟道:“怨我毁坏了凤冠霞帔,连累你们送命?”
是了,她们俩的确是有怨念,且挺深。
“真是的,你们不是我的奴才么,早该做好死于非命的心理预期啊。”
她浑然不在意,漠视生命也好,草菅人命也罢,无所谓,她已经疯了,被薛怀义逼疯的,对一个疯婆子,要求出淤泥而不染岂非强人所难?
今日疯,亲手促成两个奴才人头落地,明日疯,保不齐就是要薛怀义不得善终了。
做不成贞洁烈女,便一退到底,当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女人又有何妨!
薛柔笑得花枝乱颤,恍惚间,又是过去那个鲜妍明媚的十公主。
思来想去,青萍霁蓝决定主动去御前认罪。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俩人现下正是倒霉透顶的真实写照:抵达御书房门口,恰逢君王雷霆震怒,从不摔打物件的君王,一反常态,掀桌子、踢凳子、踹书架、捶墙,活生生把个宽敞明亮的书房搞得遍地狼藉,难以下脚。
“一群废物!”能摔能砸的无一幸免,薛怀义的盛怒却仍未得消解,他要出气,自然瞥见了手跟前埋头瑟瑟发抖的冯秀,长腿蓦地一蹬,冯秀右肩膀受力,整个人被掀了起来,飞出去老远,屁股着地,两条腿也跟着瘸了,轻易移动不得,“眼皮子底下叫人跑了,朕养你们这些蠢类有何用!”
西南之乱本告捷在即,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大周易主之讯,口耳相传与薛通、崔介,二人闻讯,痛定思痛,快刀斩乱麻,斩杀何辉,后率手下将士,合计五万有余,调头往东,去往濮阳临时驻扎,正正好避开了派往边陲的精锐之师。
此前,薛通奉旨往濮阳剿匪,于此混迹过大半年,对此地比较了解:三面环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眼下最合适的去处。
“……速去把杨冲给朕召来!”
固然怒发冲冠,应有的冷静依旧存在,薛怀义转身回书案前,摆正书案,提笔笔走龙蛇起来。
冯秀疼得肝肠寸断,硬生生爬起来去传召。
此等了不得的军国大事听在耳朵里,青萍霁蓝顿时魄荡魂飞,顺势起了退缩之意,刚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走,里面薛怀义发话:“你们,滚进来。”
第50章
薛怀义是冷着脸过去的,一到地方,用一个“滚”字赶走所有人。
旧账新账,今夜,他要清算到底。
薛柔意外地善待自己,用一方鹿皮褥子将自己盖起来,后腰处垫个软枕,懒洋洋靠在床头,静静向来人投诸于目光。
无言之下,满是讥讽与嘲笑,仿佛在说:你既不让我好过,那好,那便互相折磨,几时折磨够了,几时同归于尽。
“本来打算名正言顺对待你的,”薛通、崔介叛逃在先,薛柔破坏婚服凤冠在后,全在挑衅薛怀义的耐性,不得不说,他们成功了,这一刻,是他二十年人生中最为恼火的时候;他走得很慢,每次踩下的步子却格外沉重,“如今来看,名不正言不顺也没关系。”
语毕,他的身影罩下来,笼住了完整的薛柔。他宏观地打量她,说:“自己来,或者朕帮你,选一个。”
来什么,他虽没挑透,但极具侮辱性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薛柔不甘示弱,冷然回击:“从你嘴里说出名正言顺这个词来,你是真不嫌惭愧啊,薛、怀、义。”
全天下都知道薛怀义不是薛怀义,而是岑熠,唯独她不知道——没有人给她窥探外界的机会,她的时间,仍定格在两个月前,母后的手从她的脸上滑下去那瞬。
薛怀义哧的一笑:“看你可怜,告诉你好了——这天下,早就不姓薛了,姓岑。”
他很久没回忆往事了,拜薛柔所赐,二十年前的种种,如潮水般冲刷着二十年以后的双目。
记事起,母亲总是孤身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垂泪,他问过很多次,均以石沉大海告终。
他骨子里争强好胜,不甘囿于无能为力的境地,当母亲流泪时,哪怕在一旁递个手帕也行,至少有他陪着母亲,母亲不那么孤单了。
于是乎,他开始付诸行动,母亲拒绝,他也不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持之以恒。
到六岁那年,母亲有所动容,接了他的帕子,并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告诉他:他不是外人口中的野种,他有父亲,父亲很疼他,同母亲一样,无比期待他的降生。
他追问母亲:他的父亲,不应该是京城皇宫里那位受万人敬仰的皇上吗?
母亲摸着他的头,容色悲愁地否认,但更多的,决不愿告诉他了。
他生下来所受的嘲讽与取笑,全来自于那年皇上途径行宫,而母亲处心积虑,趁此机会,算计着偶遇皇上,并以那沉鱼落雁的美色引诱宴席后醉酒的皇上春宵一度,然后怀上了他,可母亲是个低贱的奴婢,且心术不正,根本登不得高台盘,所以,纵然身怀有孕,也难逃被抛弃行宫的命运。
如果他的父亲并非真龙天子,那这许多年以来的耻辱与谩骂又算什么?
小小的他,已经长成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六岁之后的每一年,他都坚持询问母亲当年的真相,母亲只是摇头不语。
十岁上,母亲病了,所有人都说治不好,后来果真应验了。
母亲奄奄一息那晚,他守在病榻跟前,听了整整一夜母亲呓语般的絮叨。
黎明之际,絮叨声停了,母亲死了,困扰他许多年的真相,亦被他从这夜母亲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拼凑完整。
偌大的行宫内,有一对有情人,一个是梅园内修剪梅枝的宫女,一个是把守行宫的侍卫,他们因一支红梅相识。
起初只是点头之交,可情缘这东西,总是来得悄无声息而且刻骨铭心。
两年里,他们从相识走到了相爱,寻常恋人有的,他们都有——肌肤之亲、山盟海誓。
再有半年,宫女就年满二十五岁,可以出宫了。
一个深夜,侍卫将毕生积蓄尽数交与宫女,并许下重诺:他已请求加入不日南征的队伍,必定挣得一份家业,而后风风光光地求娶她,给她后半生的安稳。
侍卫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那日,皇上驾临行宫,吃醉了酒来梅园吹风解酒,恰撞见貌比西子的宫女。
酒兴上头,春心大动,遂强了宫女。
宫女想过死,是侍卫的承诺支持她活下去,他会平平安安归来,并兑现诺言的,她深信不疑。
正因此,半年后侍卫战死沙场的传回来,宫女怎么也不信,生下孩子不信,孩子一天天长大也不信,直到油尽灯枯那晚,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侍卫死了,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侍卫有名字的,他叫什么来着?
哦,岑渊,是岑渊。
这段泥泞的过往,讲述者平静,聆听者麻木,共同呼吸的空气里,每一分都是诡异的味道。
薛柔翕动着嘴唇,淌下泪来:“说一千道一万,你是在炫耀吗?岑、熠。”
这算什么,薛家的江山,拱手让给了一个侍卫宫女私通所生的下贱胚子吗?
太好笑了,太荒唐了!
他吃吃笑起来:“朕是在让你认清局势,你已经不是人人捧着的大周十公主了。”
他抬高下颌,话锋一转:“但,你可以是大邺的皇后,只要你肯花心思讨朕欢心,朕容许你与朕一起,名垂青史。不愿意也不要紧——”
他锁住她惶惶然的双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要你愿意,你没得选。”
他不仅要她,还要她给他生个孩子,姓岑,立为太子,日后继
承这万里山河。
她情不情愿,不重要,反正,她没得选。
他伸手,准确无误地扣住她的小臂,拽到身前,随后挑起她的下巴,俯身落吻。一个近乎凌虐的吻。
她是呜咽,是咒骂,是求饶,皆不可闻。
薛柔手里藏着剪子,他泄、欲得忘乎所以,一时失察,给了剪子刺入他胸膛的可乘之机,彼时他在亲吻她曾经刺过字的地方。
血水滴沥,染红了她的手,不可避免地,也在她的胸前留下了痕迹,腥膻难闻,黏膩恶心。
他被迫停下来,摸上剪子的尾端,冷笑一下,生生拔了出来,扔开双方的视线范围。
“朕的血见到了,现在,轮到你了。”
夜深沉,红帐下的角逐,不过刚刚开始,谁赢谁输,谁哭谁笑,谁昂扬谁挫败,那均是后话了。
青萍霁蓝办事不力,险些延误婚期,帝大怒,勒令杖毙。
据传,行刑场地的地砖都变了颜色,血深深渗进了地底下,一帮宫人趴在地上哼哧哼哧洗刷了三天三夜,又晾了三天三夜,味儿依旧散不干净,后边是命人将那一片地砖底朝天揭开来,重新铺好,方才清新如初。
供使唤的人比比皆是,立刻又来了两个宫女伺候薛柔,一个叫谷雨,一个叫惊蛰,此二人跟随她,从乾清宫搬去了承乾宫,准备下个月的封后大典。
薛怀义,不,岑熠,交代尚衣局尽快照着上回的礼服,再制一身,完事呈去他面前,由他带给她试穿。
除夕夜,宫中设宴,岑熠携薛柔盛装出席。
想她所着之华服,是经由他的指尖,一点点裹上去的——
“痛的话,叫出来。舒服的话,也叫出来。”床帐在晃,他握着她小腿的手,却不受影响,一直稳当。
破戒后的每一日,他都会来找她,床上的纱在摇摆,纱外的烛光在跳动,她的身体在他的支配下冲锋陷阵。
他反复问她痛不痛,她坚持不懈地闷不吭声。
他知道她痛彻心扉,可她不应声,他不满意,因而他选择丢弃人性的良善与克制,做个禽兽,将床笫之欢变为刑场酷刑,逼她服输,逼她就范。
薛柔真的犟到了骨子里,始终坚守自我,一次也未尝出声,连唾骂都不曾有过。
每每高高看着她遍体鳞伤的模样,他兴致全无,终究抽身离去。
受苦受难的分明是她,到头来挫败颓丧的竟是他。
但,那又怎么样,一次不成,就来十次,十次不成,就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人生漫长,他耗得起。
况且,他是发自内心地想与她有个孩子,拴住她的同时,也困住他自己。
今夜乃家宴,然世间已无薛怀义,独剩岑熠,无父无母,遑论家人,是以,他一声令下,改独乐乐的家宴为众乐乐的群臣宴。
先前他为改朝易代,接连铲除几大世家,后又杀光异己,手段着实狠绝,文武大臣们不是傻子,明白该效忠谁,纷纷跪拜表忠心,故而现存的大臣,尽是为他出生入死亦无怨无悔之辈。
辉煌大殿,座无虚席。
众目睽睽之下,意气风发的君王牵着珠围翠绕的“前朝公主”,款款登上主位,扫视殿下。
高呼完“陛下万岁”,群起四顾,究竟拿不准当唤薛柔什么。
公主殿下?大周都垮台了,薛氏皇族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哪里还有公主之说。
皇后?她跟皇帝尚未成亲,封后大典也尚未举行,无名无分的,不合适。
岑熠明察秋毫,看穿他们的为难与顾虑,笑得很是亲切友善:“诸位,这是皇后。”
众人不敢有疑义,唯唯诺诺,恭敬参拜皇后娘娘。
薛柔心下难受,不想理会这起狼心狗肺的东西,而身边坐着岑熠,更是黑心肠,多睬一眼也属苛待自己,便偏过眼睛,谁料此无可奈何一瞥,居然得见故人——她的八姐姐,披一身素朴的青衣,混在诸多官眷之间,正等她这个皇后示意平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