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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上书房外,程胜停步,扭头看看几近望穿门扇的崔介,皮笑肉不笑道:“那崔大人,奴才进去通传一下,您且稍候。”


    崔介容色凝重,口吻肃穆:“烦公公向陛下多带一句:今日,微臣无论如何都要见陛下一面。”


    好生轻狂,活脱脱那十公主的样儿,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来!


    程胜万般嫌恶,假模假样笑一笑:“奴才记着。”


    而后推门入内。


    计划成型之日,薛怀义便料到崔介会奋不顾身进宫来了,但他仍旧耐心听程胜汇报完毕,合起手中奏折,闲闲道:“让他进来说话。”


    大门一敞,炽白的天光倾泻而入,崔介便逆光走进,睫毛轻垂,拱手说:“微臣参见陛下。”


    世家大族出来的公子就是不一样,临到这份上,还谨记恪守礼数,薛柔心地不怎么样,看人的眼光却是没


    得指摘。


    薛怀义暗笑,这次没故意晾着他,问:“才下了旨你就找来了。说吧,所为何事。”


    薛怀义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让崔介自己一层层揭开那难以言说的痛处,偏又无能为力。


    他就是要崔介认清楚,所谓美名遍天下的正人君子,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与蝼蚁无异。


    “回陛下,”崔介慢慢端正视线,正面回应来自薛怀义的嘲弄傲视,“阿柔究竟是微臣的结发妻子,长久在宫里不成体统,请陛下准许微臣接她回家。”


    结发妻子。


    薛怀义幽幽一笑:“不错,十妹妹是你的发妻,可同样是朕的妹妹。朕的妹妹身体不好,养在朕身边恢复,怎么到你崔大人的嘴里,就成了不成体统?”


    崔介有理有据,不卑不亢道:“阿柔入了崔家的族谱,现在是崔家人——她先是微臣的妻子,才是陛下您的妹妹。”


    崔介以往不敢妄自揣测,但经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阻碍与刁难后,他大彻大悟:座上那位对薛柔,有着不该在兄妹之间出现的占有欲,那种情愫,是男人对女人的。


    薛怀义微微后仰,下巴扬得更高,眼皮子放得更低,完全彰显着至尊者的不可一世:“哦?那依你之见,理该使薛姓让后,以你崔姓为首,以后外人唤朕的妹妹,非公主殿下,而是你崔家媳妇崔薛氏了?”


    这番话很重,崔介若回答得不妥当,极有可能被打成意欲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


    程胜鬼灵精,听话风不对,积极进谗言,火上浇油:“陛下,刚刚宣旨的时候,崔大人好半晌没动作,奴才前后提醒了好几回,这才接了呢。”


    程胜藏匿着哪门子心思,薛怀义一清二楚,权且斜睨一下贼兮兮的程胜,推波助澜道:“哦?崔大人,果真有这等事?”


    崔介不假思索,坦诚接言:“回陛下,确有此事——微臣家中遭变,尚未得到有效处理,微臣的妻子又与臣相隔两处,见不得面,眼见地成了微臣的心结,微臣委实放不下。”


    倒是坦荡磊落。


    薛怀义不吝啬去欣赏他这份光明正气,但他口口声声称呼薛柔为他的妻子,顽固地同一国之君宣示主权,未免妄自尊大,不识抬举。


    “却是个痴情种呢。”薛怀义阴阳怪气道,旋即口径急转:“先有国才有家,此乃为臣之道,崔大人以君子自居多年,莫非有心为一己私欲而枉顾大局么?”


    崔介不认输,咬紧牙关道:“微臣只是想接自己的妻子回家,如若这算一己私欲,”他直盯着对面两只黑洞洞的眼,“那陛下无视她的意愿,终日将她拘在身边,又算什么?”


    程胜怒斥:“大胆!竟敢数落陛下的不是,崔大人,你好生放肆!”


    长到二十岁,崔介向来检点自身,从未有逾矩之处,今日是初次,大抵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当堂与天子辩论,乃至问责天子。


    “臣不敢。”崔介意识到失态,低眉顺眼作揖,赔完罪,又死咬着薛柔不松:“如若臣提出接家妻还家,算作无礼,从而冒撞了陛下,那臣任陛下责罚,但,臣的想法,不会因此更改。”


    古有傅介子不破楼兰终不还,今有崔介不迎妻归终不退,好一个痴情种子。


    薛怀义突然想笑,也顺势笑了:“原就久闻崔大人的君子做派,今儿竟叫朕刮目相看了。”


    崔介的脊梁绷得直溜溜的,一眼像鹅毛大雪里挺拔的青松,劲节不屈。


    一时,一个内侍躬身悄步进来报告:“陛下,崔家二爷携其夫人在外求见。”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


    崔介几度恍惚不愿领旨,险些酿成大祸,其母余夫人一览无遗,又有母子连心一说,余夫人一动脑筋,推断崔介种种反常,准保是因牵挂薛柔所致。


    结果不出所料,崔介撇下乱成一锅粥的崔家,毫无犹豫地入了宫。


    余夫人心里堵得慌,加上这段时日崔介时而心不在焉,生恐他一时脑子不清醒,进宫惹出什么意外,忙忙同丈夫崔寿商量着追入宫来,尽可能阻止闹剧发生。


    崔介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们当父母的在场,他总会往正经地方思忖些。


    崔介心下一动,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熟谙父母的为人,前后脚赶来,必定是担心他和皇帝为薛柔的来去而抬杠,前来拦阻了。


    有他们在,他得处处考量、忌惮,还拿什么同皇帝相持,凭什么带薛柔离开这座狼窟。


    崔介深谙的,薛怀义同样熟知,抬抬嘴角,示下:“宣他们进来。”


    少顷,崔寿率余夫人伏地叩见,薛怀义懒怠摆手叫他们平身,光就口头上表示:“二位且起来吧。”


    崔寿暗暗扶一把余夫人,薛怀义却真真切切看见了,不合时宜地生发出良多感触:难怪崔介有胆量逼问他,合着是叫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给惯傻了,想当然底气十足,有恃无恐,妄想蚍蜉撼树。


    余夫人捉住崔介的袖子,上下打量,确认毫发无损,那股子揪心感得以消退些许。


    人松快了,嘴巴便管不住,一个劲埋怨崔介:“当着陛下的面,你让我说你什么合适……你可真是痰迷心窍,居然干出这等鲁莽事来!”


    候在外头等觐见时,余夫人从一个太监口里打听来七八成上书房之内的动静,剩余的几成,靠对崔介秉性的了解,大致串联起来,差点两眼一翻原地晕死,万幸经崔寿及时搀扶,并予以慰藉,方强打起精神。


    崔寿也急得厉害,跟着搭腔:“起初你母亲跟我哭诉,我还道不必多虑,你最知进退,结果你竟真的不管不顾到这儿来……”


    “以下犯上”一词堪堪咽了回去,继而哀叹道:“明夷,你太叫我失望了。”


    薛怀义乐得见崔寿夫妇谴责崔介的光景,挂着微笑,不去打断,万分悠闲地旁观。


    父母不理解自己,崔介是可以体谅的,而设身处地思量是一回事,放不放弃又是另一回事。


    “父亲,母亲,原谅儿子不孝——”崔介转眼直视薛怀义,“今日迎不回阿柔,儿子断乎不能离开。”


    这已经是他不知几次来表明自己务必领回薛柔的决心了,对薛怀义的,对父母的。


    他不厌其烦,三番五次强调着。


    余夫人忍不住偷偷抱怨新皇帝:那薛柔已然是崔家的一份子,老被留在宫里成什么样子,竟也猜不透那位打的什么算盘,搅得别人一家子不得安生,真是儿戏!


    “那你大可以冷冷静静地讲呀,陛下是明君,指定会同意的。”


    余夫人心疼儿子,便站到了崔介这边。


    崔寿是个办实事的,直接面朝薛怀义,深深作揖道:“犬子不日将踏上南下之旅,不知几时能归家,请陛下念在人之常情上,恩准公主随我们回家,许他们夫妻最后团圆几日。陛下疼爱公主,草民知道,草民在此保证,寒舍虽远不及皇宫,但家里人一定会竭力照顾好公主的,绝不让公主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一篇话,既点明了薛柔与崔介不可分割的关系,维护了崔介,又考虑到皇帝的脸面,替皇帝强留薛柔在身侧寻好理由——皇帝疼爱妹妹;此外不惜贬低自己,无限抬高皇帝,确保了皇权至上——真真滴水不漏,令人无从反驳。


    薛怀义笑得深了,不觉眯缝着眼:“朕若不答应,倒是显得过分不近人情了。”


    听其口风似有转圜之地,一束阳光随即照入崔介的心房,使他丛生欢喜,拱手说:“微臣谢陛下隆恩。”


    打眼一瞧崔介已有按捺不住之势,薛怀义端起头颅,呈睥睨之态:“崔家现今乱成了一团,属实泥菩萨过河,任十妹妹过去,惶惶度日,朕于心不忍。”


    崔寿不由自主和余夫人对上视线,两人却难得心意相通——无端撂这通冠冕堂皇的说辞,也不痛痛快快松口让把人接走,又在搞哪出名堂?


    崔介墨色的眼眸里,宛如掉入了一个石子,惊破了素日的自矜。


    他举目,安安静静朝那上位者投去凝视。


    薛怀义很是享受见证他人心愿幻灭时残忍,上挑的眉峰流露着自负:“朕给你一个时辰,去和十妹妹好生道个别吧。”


    最后一次以薛柔驸马的身份,道个别。


    第32章


    薛柔和崔介重逢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上午。


    薛柔不久前才服了药,三喜知她最怕苦,备下新鲜蜜饯给她润喉,可她拒绝了——只有纯粹的辛苦,方能起到警醒她牢记现下束手束脚、任人宰割的作用,如若再添蜜饯,她会忍不住陷入那回味无穷的甘甜之中,从而逃避现实的。


    “崔……介?”


    崔介悄无声息而来,薛柔是从面前的铜镜里看见他的,猝不及防地,久违地。


    在望见她的脸以前,崔介注意到了她如蝶翼般的肩背,一触即碎。


    他的目光,便被钉在了她的背影上。


    “你,又清减了。”


    崔介分明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明确感知到,自己的心在不断收紧。


    他离开她的日子里,她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他没勇气深究。


    上一瞬仍在牵肠挂肚之人,活生生降临眼前,本应立马窜起身撞到他怀里,喋喋不休诉说连日思念,但薛柔,偏偏做不到,一直透过面前的镜子和他对视。


    “是吗?”薛柔出奇地平静,平静到一定程度,流入了死寂——她的灵气不知不觉被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耗尽了,“你也是,瘦了,憔悴了。”


    崔老夫人的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吧。


    若将现在的她比作秋日枯萎的柳枝,那他则是冬日结冰的池水,生气全无。


    崔介慢慢向前,站在她单薄的背后,低垂的手无数次想要抬起来去抚摸她的发丝,然而好似断了线的风筝,根本不由他自主,始终难以得偿所愿,总是差那么一点。


    “你怎么说服薛怀义的。”


    崔介的声音清朗悦耳,每每听了,心情会变好,薛柔郁郁寡欢久了,也想重温一下开心的感觉。


    终有这么一刻的,当余夫人死拉着他的衣袖,崔寿拧眉,满含希冀地看着他,他几经犹豫,指甲生生掐在掌心下,做出妥协的时候,崔介便清楚预见,现下面对薛柔随口一问时的愧疚与不堪了。


    “他是不是使卑鄙手段威胁你什么了?”许久等不来崔介的答复,薛柔眉心一跳,快速转身,直上手抓住崔介的袖子,“你告诉我,薛怀义做了什么?”


    崔介沉默不语,眼里翻滚过无数情绪。


    他皱眉,薛柔便随着皱眉,他翕动嘴唇,薛柔便跟着翕动嘴唇,当他终于肯开口之际,换她缄默了。


    “陛下命我随军下西南,平定边陲……我,没理由拒绝。”


    他要去西南,那她呢?


    她该怎么办?


    崔介眼尾流下的泪,猛然刺醒了薛柔,她攥他更紧,语无伦次道:“那我呢?崔介,你告诉我,你走了,我如何自处?”


    问到后面,赫然成了咄咄逼问。


    过了二十年优渥生活,崔介头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如鲠在喉,也不敢继续直视她,去面对她字字锥心的质问。


    他不言语,薛柔便用力摇撼他的胳膊,他眼神躲闪,她便四处围堵他的目光。总之,不得到回答誓不罢休。


    “你承诺过我,要来带我回去的,那你又说你要去南边……你是要食言了吗?”


    似乎有一双手伸入心窝,狠狠捏住了心脏,叫崔介抽离不得。


    “……是我出尔反尔,我不是人,我该死,我真该死!”


    崔介忽然扬手,照自己的脸打下去,一下接一下,一下比一下狠厉,仿佛使上了毕生的力气。


    “你住手!”


    他折磨的是自己,疼的人不单是他,还有薛柔。


    除却自扇巴掌,将那可笑的尊严踩在脚底之外,崔介做不到别的,所以,他不能停手,不能轻飘飘放过自己。


    薛柔一把拖住他的手臂,抱在怀里不肯松,眼睛像被洪水淹了:“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只要你履行诺言,带我走……崔介,你听明白了吗,我要你带我一起走。”


    拴在这方天地,日日面对薛怀义丑恶的嘴脸……她生不如死。


    崔介去南边,她也可以随他去,吃糠咽菜也好,颠沛流离也罢,但凡能彻底甩开薛怀义,她通通可以忍受。


    崔介就是恼恨自己无法义无反顾地带她走,他的身上系着崔氏一族的未来,他若任性,族人性命难保。


    他,不能随心所欲。


    “对不起,对不起,你恨我吧……”


    薛柔忽然笑了,混着满容泪水绽放笑颜,缓缓张开五指,由光滑的绸缎划过掌心,如一场春雨,从空中落下来,被厚厚的泥土所吞灭,什么都不剩,干干净净。


    “骗子,崔介,你是个大骗子。”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她一直笑着,灿若星辰,“我以为,你是值得信任的。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啊。”


    难怪薛怀义每次来寻晦气都是笑容满面的,合着是旁观者清,他早已看破她会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的结局了。


    崔介无颜用家族使命来替自己开脱,更无颜去奢求她的原宥,错就是错了,过程不重要,没能兑现当初的诺言,玩弄了她的真心,就是罪大恶极。


    “全决定了的事,你又来做什么,专门看我这副狼狈样子吗?”


    薛柔胡乱揩干泪痕,倒后两步,与崔介之间相隔一把椅子,却像隔了一条鸿沟,不可逾越。


    崔介不知理智为何物,只凭本能摇头否认。


    她在等他的解释,他肯说,她就相信,而他选择了缄口不言。


    “所以,是专程与我告别的。”因重聚而热起来的心血,渐渐冷了,薛柔径去床前,自枕头下取出一块翠绿的玉,随后向崔介摊开手心,“我不需要了,还给你。”


    玉承载着对他的期望,如今落空了,便没有用处了。


    天际忽然劈开一道闪电,炸雷紧随其后,雨势见猛,黄豆大的雨滴敲打在门窗上,很响,很吵。


    透亮的玉躺在瓷白的掌心,颜色单调,却刺痛了崔介的双目。


    她将玉物归原主,她不需要玉了,也不需要他了。


    他可恶地伤透了她的心。


    “薛怀义给了你多少时辰来这一遭,”薛柔笑问,“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薛怀义是个睚眦必报的,既不顾风言风语囚了她,那便绝对不会允许崔介与她待太久,一个时辰是他的极限。


    话音落下的刹那,窗外经过几道人影,俄而,门开了。


    三喜四庆守在门口,纷纷低头屈膝:“陛下。”


    掐指粗略一算,崔介进来有小一个时辰了。


    薛柔心里眼里俱起了雾。


    这之后,她注定与崔介背道而驰了。


    薛怀义款款于薛柔身边站定,衣裳擦着衣裳。


    “谈得如何?”


    他在崔、薛二人之间睃一圈,心中已有八成明白,却纵容明知故问的恶趣味愈演愈烈。


    跟他并排站立,薛柔已觉心烦,刚有意躲远些,肩膀蓦地被人按住了,是薛怀义在作妖:“妹妹手里攥着什么,让朕看看。”


    即便与崔介生了嫌隙,但崔介的东西,仍远远轮不到一介下流种子触碰。


    薛柔死死护着,将玉的边边角角亦包裹严实,提防被薛怀义偷看了去,一面冷笑怼他:“你这皇帝当得未免太清闲了,不把工夫用在朝政上,专门探听别人的家事,传出去也不怕遭世人耻笑。”


    “家事”一词,顺理成章地和他划清了界限。


    “你是朕最亲最爱的妹妹,朕花时间在你身上,谁敢置喙?”薛怀义不屑遮掩过多,直白而露骨地盯住薛柔,“崔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崔介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明晃晃踢开他这个驸马,将薛柔剥离开来,归属为皇帝最亲近宠溺的妹妹;


    与其打着妹妹的幌子,不如直接说是皇帝的人。


    薛怀义在对他宣示主权。


    “你脸皮厚,不介意名声,我却要脸。”耳畔的挑衅,终于把薛柔逼疯了,不管崔介如何看待,冷脸贬损薛怀义,“父皇若在,岂能容你这副小人得志的面目!”


    薛怀义在笑。


    他等候多日的,一身反骨的薛柔回来了。


    崔介强烈意识到,薛怀义很危险。


    恐薛柔深受其害,他下意识上前,以身躯掩住薛柔,手自动寻上那纤纤手腕,想用力却害怕她会疼,便收敛手劲握住。


    “你起开,我不怕他。”崔介诓骗她,使她万念俱灰,她再不愿安然接受他所谓的庇护,咬牙摔开他的手,后将玉塞入他怀,“你走吧,莫在此添乱了。”


    崔介捂着玉,上面残存着一丝丝温度,是她染上的,心如一座深谷,空落落的,仅有他自己悔恨不及的声音在回荡。


    薛怀义瞟眼窗外,但见电闪雷鸣,大雨如注,贴心地嘱咐程胜:“崔大人走得急,没带伞,你速备马车,送人出宫。”


    距离崔介踏入这间屋子,不多不少,恰好一个时辰。


    薛怀义是个守时之人。


    这一去,就彻彻底底失去薛柔了,崔介无比清楚。


    双腿如千斤重,他拿不开脚步。


    薛柔逃开斜对过充满眷恋的凝视,板着面孔冷冰冰道:“快走吧,别耽误了你的大事。”


    她知晓薛怀义的逼迫及崔介的无奈。


    崔介有一家老小要照管,进退维艰,所以做出了牺牲她的抉择,反正她在薛怀义身边又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以理解,如果换做是她,她也会重复他的老路,但不意味着原谅,她不会原谅他,至少现在不会。


    崔介是被程胜半拽出去的,到最后一刻,他都未能得到薛柔回头一顾。


    第33章


    六月二十,是王媖十八岁的生辰,也是她入宫以来过的第一个生辰,热闹,隆重,却缺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娘娘,您不胜酒力,别再喝了吧……”银杏皱眉,斗胆按住王媖斟酒的手,殷殷切切道,“大家伙都在,娘娘若是醉了,指不定传出什么来。”


    劝是劝,银杏实在压着火气呢。


    皇后娘娘过生日,普天同庆,偏偏十公主又丧声歪气地给自己折腾病了,引得陛下心急,一刻也坐不住,接信儿就走,全然不管殿内坐着众人,硬生生置皇后无地自容。


    对妹妹,还是半路相认的妹妹,竟赛过正宫娘娘上心,这叫人上哪说理去。


    银杏为主忿忿不平,王媖这个主子倒没有气愤,只有话不尽地酸楚。


    陛下待她冷漠,她待陛下亦无情,貌合神离的两个人,因为种种不可抗力的因素凑在了一起,会有什么好果子。


    假如她不是家世煊赫的王家之女,而托生在一个小门小户下,那以如今这个年岁应当自由许多吧——不用遵守那一条条繁文缛节,尽情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到了年纪,相看一个自己欢心的人,与他做一对平凡夫妻,相守到老……


    醉了,当真醉了,不然怎么多愁善感起来。


    王媖摇摇脑袋,将黏在头上的恍惚感甩开,逐渐耳清目明。


    放下空了一半的酒瓶,右手边有一道幽深沉静的目光,越过幢幢人影,爬上她的面门,渐渐长在了她的眼里。


    是他,是谢琰。


    死去的记忆势不可挡地活了起来。


    他是父亲的学生,同是父亲最得意的门生,与崔介共同殿试,摘得探花荣誉,随后入职翰林苑。


    嫁入东宫后,一心只闻东宫事,他在翰林院如何,是否定下良姻,通通被她闭目塞听在外。


    一年有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再度重逢,明明只隔几个人几张桌子,竟如隔山隔海,遥不可及。


    银杏心细如发,早打听见今日皇后寿宴谢琰也会参与——他凭借超凡才华,及国丈学生的不俗身份,得陛下赏识,扶摇直上,连升两级,戴上了从五品侍讲学士的乌纱帽,自然有资格出席。


    银杏就怕皇后、谢琰二人不经意对上视线,两人毕竟有过那么一段,固然发乎情止乎礼,谁都没挑明,但银杏看得出,皇后一直没放下,素日不打照面尚可,一见上面,保不齐死灰复燃。


    那可是暗通款曲、秽乱宫闱的重罪,绝对不能出差池!


    思及这层,银杏忙倒杯清水奉与王媖:“娘娘,您脸红得厉害,喝点水冷静冷静吧。”


    冷静想想现今的处境,切莫覆车继轨,牢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王媖久梦乍回,艰涩转眸,伸手接了银杏的温水,逼着自己一口又一口饮用,逼着自己心无旁骛。


    这份暗地里萌生的情缘,打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她跟他,皆不可执迷不悟下去了。


    王媖狠心切断对视后,谢琰低垂了眼皮,看着未开口的玉瓶,沉思良久,动手拔出酒塞,白得透亮的浆液泻入青花瓷酒盅内,隐隐散着香醇之气。


    琼浆玉液滚滚流入谢琰腹中,但觉有人在拿刀子一下下割他的喉咙,火辣感沿食道,一直拖曳至胃里,又热又辣,可远不及心脏难受。


    心疼。


    他心疼她。


    谢琰心疼王媖。


    同一时间,乾清宫暖阁。


    青纱帐内,薛柔闭眼侧卧,她没入睡,是眼疾复发,眼里白茫茫一片,好似下雪,什么都看不见了。


    “为崔介伤心?”薛怀义就在床边高高地立着,暗红的烛光将他微微俯视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边,幽微,神秘,高深莫测,“妹妹铁石心肠,倒为一个弃你如敝履的男人吃尽苦头,叫朕十分意外呢。”


    南征军明日开拔,南地凶险,归家无期,崔介、九哥哥,她在意之人,均被薛怀义捏在手心摆布……


    他是冲她来的。


    “崔介没有,”薛柔一动不动,维持背对人的姿势,“他没有弃我如敝履。是你,是你在背后搞鬼,是你在报复我。”


    薛怀义笑了:“崔介非池中之物,朕只是给他一个实现抱负的机会,况且,朕为主,他为臣,朕调遣他,何错之有?是妹妹你是非不分,不识时务,自作自受而已。”


    当初欺他辱他之时,就应做好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准备。


    薛柔冷声讥讽:“我不悔我当初的作为,要悔只悔那时下手太轻,留你一条贱命苟且至今……我错了,我真的错得离谱,居然对你手软!”


    薛柔是块硬骨头,不好啃,但薛怀义有一点一点磨碎她的耐心与决心,当下笑说:“你一再骂朕贱种,那你身为朕的妹妹,你又是什么?”


    薛柔总是学不会忍耐,勃然大怒,费力坐直身子,强忍双目不适,张开空洞洞的眼:“我从来都没承认过你是我的哥哥,我与你,八竿子打不着。你以后少说妹妹两个字,你不配!”


    “是么。”迎着她死寂的怒视,薛怀义伸手捞起她的下巴,指尖的温意同她皮肤的凉意碰撞,厮缠,最终融为一体,“可巧,朕也没只把你当妹妹看。”


    薛怀义是薛柔名副其实的哥哥,岑熠不是。


    薛柔盲目打开禁制了下颔的重量,咬牙切齿道:“你滚开,我嫌你脏!”


    一面呼唤三喜四庆。


    “别白费力气了,”做戏做久了,是会累的,薛怀义也不例外,他索性放任冷血无情的一面,“她们怕死,不敢擅闯。”


    薛柔连身带心一凛,佯装镇定:“你干了什么?”


    头顶的声音悠悠的、闲闲的:“她们是衷心不假,只是衷心用错了地方——”


    声音慢慢低了,近了,巧妙地落在右耳膜上:“私自往外传递消息,视为私通,理应重罚。”


    是了,是她不死心被锁在这鬼地方,抓着三喜的手,凝重交代她用妆奁里的首饰收买门口看守的禁军,试图向母后求救。


    看来,失败了。


    “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她们是授我的意,你觉得不满,尽管对我来啊,欺负两个宫女算什么本事!”


    薛柔自私且护短,自己不吃亏,自己的婢女也


    不能吃亏,哪怕今朝失势,亦不会坐视不管。


    “当然。”与喑哑的回应同时落下的,是脸颊优柔的抚摸,每拂过一点,身上的鸡皮疙瘩便多冒一茬,“朕不昏聩,略施惩戒罢了,闹不出人命来。”


    略施惩戒——把三喜四庆拖去了浣衣局做苦力,既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又拆掉了薛柔的臂膀,叫她彻底死心,安安分分待在乾清宫赎罪。


    薛柔恍而升腾起一种不详的预感,灰黑的瞳仁暗藏戒备:“什么叫略施惩戒,你给我说清楚了。”


    指腹一路摩挲,擦过鬓发,直抵耳垂。


    薛柔猛地僵住,因为自己的耳垂被人捏住了,还在孜孜不倦地揉捻。


    真是……卑劣至极。


    “她们两个不老实,始终靠不住,不如换两个乖巧的来伺候你。”


    耳垂脱离魔掌,紧接着响起两下拍手声,然后是如猫一般轻盈的走路声。


    “奴婢青萍。”


    “奴婢霁蓝。”


    “参见公主。”


    正前面,平添两道柔和轻细的声线。


    静默半晌,薛柔了悟现状,不觉咬紧牙关:“你把她们两个弄哪去了,你最好给我全须全尾地送回来,否则我不会饶了你的!”


    青萍霁蓝受过严酷的训练,明白该听的听,不该听的则装傻的真理,适时默契垂眼,与空气合为一体。


    薛怀义站直,俯瞰着床上那眼神漫无目的,尽显迷茫无助的人,尽情嘲笑:“你连最起码的视物且做不到,拿什么筹码来给朕好看?”


    那对为崔介哭瞎的眼循声望过来,当中淬有人间百味,复杂万千,薛怀义摸不透。


    他痛恨自己摸不透,尤恨看久了,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


    “看好公主,若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


    必须抽身了。


    于是乎,薛怀义迈开腿,大步流星去了。


    青萍霁蓝双双抬头。


    霁蓝接管四庆的营生,外出预备薛柔沐浴的热水,青萍则近薛柔身,温声说:“公主,天黑了,该用药了。”


    薛柔就此失明,薛怀义绝不能容忍,来之前传召过吴院判,重新配了药方,外敷的内服的,先用一个疗程看效果。


    薛柔窝着悲愤之气,盲指着门口,冷脸说:“给我滚。”


    薛怀义安插进来的眼线,不配得到她的好脸色。


    霁蓝身兼料理好薛柔日常起居的使命,不可顺应着撤走,便不退反进,操着如死水般平和的嗓音说:“奴婢来就是服侍公主的,奴婢不能走。请公主上药。”


    漫漫怒火悉数倾注于丢下地的枕头上,薛柔冷硬复述:“我叫你滚。”


    霁蓝镇静自若,拾起枕头,放回原处,稳稳道:“请公主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健康,不要任性了。”


    “你是什么玩意,也敢支使我?”薛柔气极反笑,“不滚是吧?好啊。你既成了我的奴才,那便要有奴才的自觉。”


    霁蓝平静聆听。


    “跪下,掌嘴二十。”


    霁蓝诡异地顺从,当即跪倒,挥手自己掌嘴,响亮,清脆,豪不糊弄。


    够二十以后,霁蓝悉心说:“只要公主不拿自己的身子赌气,奴婢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些天默默泪流成河,薛柔确实累了,疲于和霁蓝耗下去,随便揭揭嘴皮子:“把药端来,你们麻溜滚。”


    霁蓝说:“怕是不成,另有敷眼的,您自个弄不了。”


    薛柔沉默以对。


    霁蓝脑子灵光,知道她这属于默许了,托着衣摆起身取药过来,稳当着动作服侍。


    “三喜四庆,现在何处?”


    心力交瘁之际,薛柔依然关心她们俩的情况。


    三喜四庆去浣衣局,不是秘密,没必要隐瞒,霁蓝如实告知。


    薛柔手指成拳,沉沉打在被褥上,惊起一声闷响。


    他薛怀义真够小人的!浣衣局那是犯了大错的宫人呆的地儿,全年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罪,简直是无边苦海。三喜四庆跟着她没挨过打骂,连句重话也不曾有,如何撑得下去!


    不行,必得想法子将她们解救出来。


    第34章


    十八岁的王媖,做过两件出格的事:喜欢谢琰和在自己的生日宴上酩酊大醉。


    她撑开发沉的眼皮,偏眼看着窗台上的一缕金光,清一清浑浊的嗓子,启齿:“什么时辰了?”


    银杏守在寝殿里侍候,倒了温水端过去,空着的手取了软枕塞到王媖背后好叫她靠坐,不慌不忙安顿完,方才回答:“回娘娘,快巳时了。”


    王媖谨守礼节,每天鸡鸣时分准时起床,贪睡至巳时,简直破天荒。


    王媖非常懊恼,两弯细柳眉将将压住了眼皮:“昨晚,一切都好吧?”


    她没醉到神志不清过,不能保证那时的自己会有像清醒时一样墨守成规、八面玲珑的自信。


    银杏知道她所关注的,不吐不快:“娘娘,您跟那人,自从您被钦定为太子妃那刻起,就没任何可能了,您总该放下了,别再胡思乱想了……昨晚幸好这屋子里没外人,若不然,指定有一场腥风血雨。”


    循规蹈矩十几年的千金小姐,遇上酒,彻底失控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见了无数个谢琰,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他,为什么那么胆小,为什么眼睁睁看她拴上太子妃的枷锁,为什么不来王家提亲……太多太多的不甘,在静谧的空气、萧瑟的月光下流转着,经久不息。


    问了,笑了,哭了,做了噩梦,梦里也在垂泪。


    银杏终于意识到,端庄大气的凤袍下,长满了爱而不得的遗憾。


    烈酒的作用下,昨夜的王媖得到了入骨的麻痹,她脑袋空空,对不久前的撕心裂肺全无印象。


    “我明白……”银杏一阵见血的话,令王媖有些羞愧,不由得抓住了身下的褥子,“我明白的,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与其是向银杏表决心,不若说是喃喃自语,字字敲打自己。


    银杏心疼她,尽管忠言逆耳,但不忍继续,拣了些家常话缓和气氛。


    正絮叨着,打外边走进一个宫女,银杏定睛认了认,不觉讶异:“青萍?”


    乾清宫的宫女,青天白日的,不在乾清宫好好当差,来坤宁宫走动做什么?


    宿醉后,王媖脸色不大好看,偏她十分注重仪容仪表,不愿邋里邋遢的落人口实,转过脸去,心不在焉地听屋子里的对话。


    青萍先向王媖福身,后对银杏点点头,说明来意:“陛下请皇后娘娘过去瞧一瞧十公主,陪着说说话。”


    今早,薛柔说身边空空的,也没个人说话解闷,让青萍霁蓝上坤宁宫请一请皇后;毕竟是姑嫂两个,在一处谈谈讲讲很正常,两人便没支吾,由青萍出面,首先去御前,取得皇帝首肯,之后就造访了坤宁宫。


    银杏相当诧异,甚至觉得诡异。


    那十公主眼高于顶,与皇后不对盘,少得可怜的几次碰面里,或是翻白眼,或是嘴里嗤笑,很是不耐烦,如此讨厌的一个人,主动请皇后前去作伴?


    ……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


    王媖何尝不奇怪,但皇帝张嘴了,总不好推三阻四,便略施粉黛出门了。


    薛柔放弃作践自己,慢慢恢复一日三餐,药剂药膏也正常使着,不为旁的,全为了给她卖命而遭殃的三喜四庆,她千万要救她们脱身。


    王媖来时,薛柔以素纱蔽目,端坐于梳妆镜前,她特别要求霁蓝给自己盘了发髻,点了红妆。


    见王媖,即薛怀义的妻子,她自然要体体面面的,即便而今困顿,亦磨灭不了她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的傲骨。


    因是私事,薛柔便打发走了下人,稍作酝酿,气息下沉道:“三喜四庆被弄去浣衣局了,我很担心。”


    王媖是皇后,但她不承认,索性省去称呼,直抒胸臆了。


    王媖善解人意,体谅薛柔娇纵成性,不追究她的


    失礼,自行就座,道:“那妹妹的意思是?”


    追随声源,薛柔朝王媖的方位转头,头颅端得很正:“皇帝面前,你说话比我好使,所以……”


    她从来没求过谁,况且今朝有所托的对象是王媖,和薛怀义一条船上的人,她真的低不下头,开不了口。


    她半含半露的说辞,王媖领会到了,巧笑嫣然道:“妹妹何以笃定陛下能听我的呢?”


    明明,她才是牵动他神思的人啊。


    薛柔预想过王媖会加以为难,谁让她虎落平阳,人人可欺了呢。


    “你是皇帝明媒正娶的,执掌凤印,你的话,皇帝得听。”


    脑海里闪过过往的喜怒哀乐,恍如隔世,何止悲凉!


    她看不见王媖,无从得知王媖直射过来的视线,有艳羡,有探究,有嘲弄,仿佛盛满了世间百态。


    “那妹妹又何以认定我不会拒绝呢?”


    王媖是个人,有着爱恨嗔痴的凡人,固然以贤淑大方示人,可这不等于她来者不拒,尤其是薛柔——明目张胆夺走她的丈夫关注的人。


    他是皇帝,重重红墙青瓦的主人,主宰一切,薛柔在他的羽翼下,可以不计后果,恣意妄为。不像她,连直面真心也不能够。


    乖顺如王媖,也会抱怨,偶尔也会嫉妒。


    掺着笑意的反问敲打在耳膜上,轻悄,温柔,薛柔自然联想到王媖那张纯良无辜的粉脸。


    所有人都会向着王媖,无理取闹的唯有臭名昭著的十公主薛柔罢了。


    对答如流的本事仿佛随着这遭巨变而丧失了,薛柔无言以对。


    是啊,王媖是薛怀义那头的,有什么立场帮她?


    薛柔抻直的脖颈渐渐弯折了,盛气不复,但王媖并无雪耻后的畅意,胸口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堵得她透不过气来。


    “我会找时间劝一劝的。”王媖起身,“但究竟成不成,且看她们两个的造化吧。”


    应当独善其身的,然而她没办到。


    被围在皇帝丰满的羽翼之下,薛柔不开心,她看得出来。


    她自己何尝不是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帮便帮了吧。


    薛柔不感激王媖,一点都不。


    她是薛怀义的人,他们联手霸占了大周江山,十恶不赦。


    今儿是十五,照理,皇帝须摆驾坤宁宫,陪皇后用晚膳,而后留宿坤宁宫。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薛怀义继承皇位两月有余,向来止步于同进晚膳。


    王媖却也逆来顺受,笑盈盈恭送他离开,笑盈盈回屋吹灯就寝。


    “这么好的月亮,一月也只一次。”王媖在仰头看月亮,银杏有话说,慢慢站过去,举高双目,“娘娘,您给十公主求情,奴婢不敢插嘴,但有些话,奴婢憋了好久了,今儿实在忍不下去了。”


    满月,月色明媚,映在王媖仰起的面庞上。


    “你说,我听着。”


    接下来的话,银杏在肚子里过了无数遍,只欠东风,眼下东风已至,不消耗时斟酌,流利脱口:“老爷老夫人一直牵挂着您,希望您早日有个自己的孩子,前儿个还差人来问了。娘娘,今晚陛下过来,您就挽留一下吧……这个坎,总得往过跨的呀。”


    王媖静静听罢,声音淡如杯中温水:“改日吧,今天我不太舒服。”


    头重脚轻,心情酸涩,不舒服,处处不舒服。


    银杏还打算劝谏,却闻外面通知御驾到了,无法,将就按下,随王媖出门迎驾。


    饭桌上,一如既往静悄悄,不像夫妻间难得的团圆,反像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索然乏味。


    饭后漱口完毕,王媖先一步站起留下打算离去的薛怀义:“陛下请留步,臣妾有些话,想单独说与陛下听。”


    程胜不觉两眼放光,银杏捎带瞥见,暗中牢骚不断:想错了不是?皇后才不是为自己谋算,是一心为那十公主出面呢。


    薛怀义不见意外之色,摆手屏退众人,背手逆向月辉站立,脸面模糊不清:“若是替那两个奴婢求情,皇后便就此打住吧。罚她们去浣衣局,已然是朕法外容情的结果。”


    王媖猜不透薛怀义,反过来,薛怀义要了解王媖,简直到了目无全牛的境界。


    王媖好似被深深的无力感裹挟了,吐出来的音节摇摇欲坠:“陛下不是分外在意十妹妹吗,何故咄咄相逼,就放那两个宫女一条活路,让十妹妹踏实养病不好吗?”


    或许是因为今晚的月亮太完美,而她的心残缺不全,又无从填补的缘故,她开始烦恼,开始沮丧,开始失控。


    月亮缓缓爬升,在薛怀义的脸上留下足迹,明暗交替,神妙难言。


    “打抱不平不是中宫之责。”他哧的一笑,“皇后,你越界了。”


    薛柔是根毒刺,长在他的眼睛里,拔或不拔,如何拔之而后快,全凭他做主。


    越界吗?越界啊。


    王媖跟着袒露笑容,月光未眷顾于她,她的容色惨白如霜:“先不论臣妾与陛下夫妻一体,您的妹妹便是臣妾的妹妹,臣妾多多关照她,乃分内之事;”王媖将腰肢挺得笔直,大家闺秀是她,母仪天下也是她,“光看事实,当初太后将十妹妹托付给的人,是臣妾,并非陛下。”


    “皇后,你失言了。”


    月色如练,一段段勾勒出一个瘦高的轮廓,从头到脚,从躯干到四肢,神秘而危险。


    “陛下是在警告臣妾吗?”压抑已久的情思,轰然冲破禁忌,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着王媖的头脑——她逾越了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规定,开怀大笑起来,“臣妾一直好奇,从嫁入东宫的第一日起就好奇——陛下拿臣妾当什么,是您遮掩有辱人伦的遮羞布吗?”


    当初的太子与十公主,现今的皇帝与薛柔。


    不三不四,不伦不类。


    第35章


    月圆之夜,王媖与薛怀义,有名无实的夫妻,冷漠疏离的帝后,面对面,僵持不下。


    王媖想,自己大约是疯了,竟敢给当朝皇帝扣有辱人伦的帽子。


    月光亮白,薛怀义的眼珠黑不见底,似深渊,一旦掉进去,将万劫不复。


    “说什么,皇后不妨再说一遍。”


    若他的眼神好比深渊,那他的声音则如漩涡,深沉而致命。


    薛怀义鲜少将情感流露在外,他压抑惯了,可现在,水墨画般的眉眼间,迸起点点星火,瞬息燎原。


    王媖一览无遗,大骇,广袖之下的素手止不住震颤,一路牵扯到了脸庞——她不敢同他继续对视,或者说,不敢再接受他的审视。


    “陛下明明听见了,臣妾没有重复的必要了。”


    薛怀义生得高,却不壮,白日龙袍加身,尚可道一句气宇轩昂,眼前头顶月亮,背靠夜色,身上那股子阴郁之气便猖獗起来,活似一个嗜血鬼魅,不苟言笑像,微微一笑更像。


    于是,王媖在胆寒,薛怀义在浅笑:“哦,就算朕有悖人伦,那又如何?”


    他承认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侧面佐证了,在他心目中,王媖以及整个王家,好似脚下的烂泥,欺便欺了,辱便辱了,不值一提。


    “她姓薛,是你的妹妹。”莫名地,王媖笑了,“兄妹逾墙,陛下觉得合适吗?”


    这种丑事,如果被发现张扬出去,整个皇室的脸面就都丢完了。


    兄妹逾墙?她可是从未把他看作兄长,而他亦从未把她当作妹妹,这何尝不算一种默契呢。


    “这天下归朕,朕说合适,就一定合适。”


    薛怀义眉尾高扬,极致自负。


    王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根本难以置信:“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你们简直无可救药了……”


    兄妹之间,失了界限,不嫌膈应,不嫌恶心吗?


    “皇后,你是个聪明人,”薛怀义毫无征兆地冷下脸来,“理当知晓朕最不喜欢有人试图左右朕的心思。”


    王媖终于辨别出在他眉宇间星火燎原的是什么了——愠怒,是愠怒。


    “臣妾……恭送陛下。”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王媖深刻明白这个道理,逼迫自己弯曲脊背,向皇权服输。


    丢弃王家乃计划中的一环,但不是现在,薛怀义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洋洋洒洒离去。


    借酒浇愁也是会上瘾的,正如今晚的王媖,撇走所有下人,自顾自抱着一坛酒往喉咙深处浇灌。


    她有心斩断情缘,回归正轨,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是她异想天开,自作多情……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听闻薛怀义去了王媖宫里,薛柔一夜没合眼,操心到早上,迫不及待推青萍前去邀请王媖到此一叙。


    王媖头痛欲裂,面目浮肿,贸然出门有毁形象,果断回绝,并交代给青萍一句话:仁至义尽,爱莫能助。


    昨夜坤宁宫对峙,仅有限的几个人目睹,这些人口风严谨,没外传半点,薛柔当然不知情,当王媖是惺惺作态,敷衍了事,心里存着气,顺手砸了漱口中药味的清茶,呵斥所有人都滚出去。


    青萍霁蓝不愧是薛怀义的得力帮手,一丝一毫不带慌的,低身拾掇好狼藉,款款问起她中午想吃点什么,好传令下去。


    薛柔牙关咬得死死的,一言不发。


    她们俩有经验,兀自报了几样菜名,在沉默的空气下,约着出去。


    下月初大军开拔,朝廷上下一片忙碌,不过薛怀义很善于一心多用,常常是一面批阅奏折,一面召见大臣,同时不落下听左右报告薛柔的日常起居。


    十公主被软禁在乾清宫的风儿,近来吹到了前朝,招引来不少言论,消极的居多,纷纷传皇帝这是效仿当年的唐明皇,只是唐明皇是对儿媳,他是对自个儿的妹妹。


    新皇帝年轻,手腕可不青涩,上位几个月,由上自下一顿大刀阔斧,朝廷日新月异。众人实际看在眼里,不禁人人自危,自无暇管皇帝的家事,唯私下里嘀咕几句算了。


    一忙就忙到了出征前夕,薛怀义搁置手头上一应事务,款款行至薛柔住处。


    多日未见,她气色好多了,脸也圆润了些。他向一旁垂头躬身的青萍霁蓝侧目,懒声懒气道:“干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薛柔刻薄的话音自青萍霁蓝的身形间穿过,直抵薛怀义耳际:“你还真是赏罚分明的好皇帝呢。”


    后边走的霁蓝把门带上了。


    一瞬间,门里门外被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她眼疾不好,看不见,薛怀义便海纳百川,近她身侧,解下眼纱,以指尖蘸取预先调制完成的棕褐色药膏,纡尊降贵,替她涂抹均匀。


    “抬头。”


    丝丝缕缕龙涎香钻入鼻腔,刺激着嗅觉。


    往昔父皇也爱熏龙涎香,那时薛柔可喜欢闻了,但此时此刻,龙涎香移去了薛怀义的身上,十足变了味,多嗅一丝都令人反胃。


    “这是咱们之间的恩怨,你休牵扯旁人。”薛柔是朵玫瑰,带刺,谁采撷谁扎手,“薛怀义,别让我看不起你。”


    药膏暴露在空气中时间长了,会干的,到时白白脏了手。徒劳用功,薛怀义不允许。


    他略微用力,扶起那尖俏而固执的下巴,湿漉漉的指尖在薛柔眼周碾磨,打转;所过之处,水光潋滟,别有风情。


    “明日大军启程,朕会上承安门饯行,妹妹随朕一起吧。”于他身边,光明正大地送走崔介,斩断情丝。


    他不理会她的抗议。


    大军明日离京,薛柔听说了,打这院子里扎堆交头接耳的宫人们那得知的。


    此地守卫森严,同处一座宫闱的母后的信儿且传不进来,偏偏前朝之事被议论得热火朝天……到底是谁从中操纵,她一清二楚。


    “龌龊。”


    眼周密密麻麻地发痒,心里则绵绵密密地作痛。前者是由薛怀义指腹的薄茧引起的,后者是与即将崔介分道扬镳、恩断义绝带来的。


    她说他龌龊,薛怀义不否认。


    他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而他稍稍弯着腰,目光牢牢摄住她微张的嘴唇,姿势很是暧昧,仿佛下一刻他就要吻她。


    他们好像一对缠绵悱恻的恋人。


    “如此静好的时光,还是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便说说你的那两个婢女如何?”


    薛怀义的呼吸吐在薛柔的唇畔,双方的唇挨得极近,咫尺之距,倘若谁动一下,一定会贴上去的。


    视觉不济事,其他的感觉便敏锐起来,薛柔无比确切地感知到鼻端所萦绕的气息,如苔藓,湿湿润润。


    “你若尚存一点良知,你就趁早放人,其余的七七八八,我没兴趣陪你消遣。”


    她首先承受不住,忍着下颌骨的疼痛,转过头,避开正上方的耽耽虎视。


    她躲,那是她的一厢情愿,薛怀义复把她的脸掰回来,力道蛮横,手法绝情,不照顾她因痛楚而颦蹙的眉头。


    “朕且给你一个拯救她们的机会好了——”他慢条斯理道,“你求求朕,朕便考虑施舍她们一条生路。嗯?”


    求,施舍,一个胜一个自满的词,他真是把自己当主宰天地的神明了,够无耻的。


    “你做梦,”薛柔斩钉截铁道,“要我求你这个贱胚子,我宁肯死了去。”


    普天之下,数次怒骂皇帝以后平安无事的,怕仅有薛柔一人了。


    薛怀义挑眉笑道:“也对,区区两个奴婢,两条贱命,倘不小心残了死了,几两银子打发的事。”


    薛柔抓住关键,无神的双目一眨不眨:“就是贱命,那也是归到我手底下的贱命,要杀要剐,轮不到你越俎代庖!”


    人尽皆知薛柔心狠手辣,教训起奴才来毫不手软,可这些年来,她打骂是打骂,目的只是为了出气,绝不会干出草菅人命的勾当来。


    薛怀义假仁假义地装了十来年,属于是笑里藏刀,杀人于无形,他若起了杀心,那必然见血。


    简言之,薛柔是纸老虎,花拳绣腿不足为惧,薛怀义才是真阎罗,一击毙命。


    薛怀义挠挠她的下巴,恍惚就像她以前挠爱宠的光景:“是么?俗话说打狗看主人,你这个主人且自身难保,你的狗自然是软柿子,软弱可欺了。”


    薛柔竭力扭动脖颈,终敌不过薛怀义的魔掌,下半张脸稳固地困在他的禁锢之下。


    她气笑了:“堂堂皇帝,难道就这点花样吗?有能耐,你掐死我,算报当年在我脚下当癞皮狗的仇,而不是借无辜之人耍威风!”


    薛柔没来由地断定,薛怀义不会手下一用力掐死她。


    可巧,薛怀义与薛柔,另类地心有灵犀,薛柔看似无端的笃定,其实蕴含着无穷底气——薛怀义会选择蹂躏她的身,践踏她的心,独独不会选择杀了她。


    “妹妹心地歹毒,脑子却蠢钝如猪呢。”鬼使神差地,薛怀义用手指撬开她的唇齿,任由指纹同那柔软的舌尖及透明的津液不分畛域,他细细观察她因不适而晕红的脸庞,这让他忍不住发散思维,想到了她同崔介春宵依偎时的场面,情欲满面,孟浪淫|贱,“罢了,谁让妹妹这副蠢相儿,偏偏深得朕心呢。十妹妹,朕予你仔细思量的时间,几时想通彻了,告诉朕。那两个奴婢的死活,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薛怀义抽手,倒不急着擦指尖混沌不明的水渍,低眸瞧了阵子,吃吃一笑,方以帕子揩干。


    那帕子顺势成了无用之物,如敝履般,被随意一丢,然后,朝上的一面烙上了一个大大的脚印。


    门一开一合,薛怀义走了。


    第36章


    翌日天不亮,薛柔便被摁在菱花镜前盛装打扮一通,隆重程度不亚于大喜那日。


    过后,由宫女搀扶,出乾清宫,手再次辗转至一个硬得硌人的手掌中。


    她知道,这手的主人为薛怀义。


    薛怀义攥着她,不如说是擒着她,上了马车。承安门离此且有一段路,步行前去显然侮辱了他皇帝的身份。


    薛柔十分庆幸自己现在看不见,既隔绝了薛怀义的下流嘴脸,又躲避了一会儿与崔介的遥遥对


    望。


    都说时间是抚平一切创伤的良药,可放到她身上,完全不抵用,时间的流逝,只会不厌其烦地提醒她,今日过后,她和崔介真的有缘无分了。如此,叫她怎能安然无恙呢。


    伴随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面前响起一个懒洋洋的人声:“开心些,毕竟这是妹妹最后一次出现在崔介眼里了,妹妹总不希望他到了沙场上与敌人硬碰硬时,因为忘不掉你而分心走神,最后——”


    “说够了没?”他的后文,薛柔一点也不感兴趣,冷冷打断,“他是天之骄子,上天永远眷顾他,哪里像你这等小人,自以为坐上皇位就从此高枕无忧了?哼……早晚有你跌得头破血流的时候!”


    “哦?”薛怀义口上玩味,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他很不悦,“那妹妹就日日在朕身边祈祷上苍一直眷顾崔介吧,千万不要懈怠,战场瞬息万变,万事皆有可能。”


    薛柔恨不能就地踩死他:“你把这江山当什么了,取悦自己功利心的工具吗?还有,崔介是为谁卖的命,是你,你反倒张着一张嘴胡说八道!你还是人吗?”


    她怒火滔天,薛怀义怡然自得,眼梢瞥过车窗外,一笑而过:“到了。”


    薛柔兜不住愤恨,从下车到登上城楼,上下牙紧紧咬合着。


    城楼下,风声卷着兵器、盔甲冷的冷硬碰撞声于耳畔呼啸而过,炽热的火把,乌泱泱的士兵,昂首挺胸的烈马,以及阵前披盔戴甲、意气风发的薛通崔介,逐一在黑漆漆的世界显现。


    薛柔捂住心口,拼命护住那颗沉沉浮浮的心脏,尽可能装得云淡风轻。


    “可惜了,”肩膀忽然跌入一团温意,薛怀义自作主张搂住了她的肩,迎着楼下阵前崔介的仰望,“他在看你,多么依依不舍,而你依偎在朕的怀里,浑然不觉。好妹妹,你猜猜,他的心里是何种滋味,伤心,悔恨,亦或是嫉妒?”


    薛柔在抖,由肩膀至整个躯体,甚至上下嘴唇:“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拆散她和崔介,棒打鸳鸯,看她爱而不得吗?他已经做到了。可,仅仅这样吗?


    大军在做最后整备,独独崔介身骑大马,举目仰视城楼顶端的两抹颜色,犹如谁家府邸大门口蹲着的石狮子,一动不动。


    薛怀义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他搂她搂得更紧,肆无忌惮地毁了兄妹边界,向崔介,向所有人,宣告他对薛柔的支配权。


    “弃了崔介,来讨好朕,如何?”


    她问他打的什么算盘,这便是他的回答。


    上面的风景过分刺眼,多看一眼都是折磨,但崔介死也挪不开眼,他生了贪念,贪念在一步步扩张,蛊惑他把双眼睁得尽量大,将今日夺妻之辱牢牢印在心里。


    一时,薛通提醒该出发了,崔介没接茬,也没收回意味深长的视线。


    薛通又说刻不容缓,必须走了,崔介终于舍得眨眼,勒紧缰绳,腿夹马腹,调转方向,踏上茫茫征途。


    崔介走了,眼中钉除了,薛怀义勾唇扬眉,暂时忘却适才抛出去的问题无果,畅意鸟瞰这恢宏城池、万里山河。


    他得意忘形,薛柔没有,反反复复咀嚼过他的话,骤然寒毛直竖,奋力推搡包围自己的这堵人墙:“你怎么敢……怎么敢垂涎我?你不止卑鄙,你是下流!你真恶心!”


    她已经语无伦次了。


    她不认薛怀义是兄长,可抹不去他体内确实流着父皇的血的事实。


    同有一个父亲,怎么可以……他果真是疯了,不惜违反人伦道德来拖她下地狱!


    男女力量悬殊,薛柔的抵死反抗,于薛怀义不过是中看不中用,他都不必使力,只消维持原状即可将这个搂抱推上牢不可破的境地。


    “妹妹不觉得,兄妹逾墙才更刺激么?”黎明之际的空气混杂着他周身清淡的龙涎香,向颈窝洒下来,一枚潮气满满的吻覆上了薛柔侧颈上缀的黑痣,“押上你,赔上朕,不死不休——听起来就挺令人心动的呢。”


    这枚吻相当有存在感,迟迟不肯离开她的皮肤,仿佛有更深一步的想法。


    嘶……凉意卷着痛感来袭,薛柔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竟然生生咬破了她的脖子!


    “妹妹,你走神了。”


    以她的鲜血惩罚她的不专心,薛怀义实在做出来了。


    薛柔猛抬手按住脖子上的口子,费力地抽离他的环抱,靠感觉甩出去一巴掌,未及落在实处,手腕被当空扼住,随即听见了一道填满戏弄意味的语音:“乖一点,朕并不喜欢叫外人窥见妹妹红着脸却宁死不屈的样子。”


    给他一人看就足够了,多余人瞧见,他会忍不住命人挖出那些人的眼珠子的。


    他并不想做个暴君。


    “呸!混蛋,无耻!”摆在眼前的现实:以薛柔现今的落魄处境,根本无力与他对抗,唯一能做的,无非拣些翻来覆去用过的词痛骂他而已,她当真被拨不开的绝望围堵了,“要我委身于你,除非我死了,否则,想都别想!”


    她生而高傲,征服她,并不轻松,薛怀义早有心理预期,但他最不缺的就是耐性,足以耗到她输得一败涂地那日。


    他坚信,首先求饶的人,一定是她。


    “无妨,”他舔一舔唇边沾染的血迹,咸而涩,意外地不反感,“你我,你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醒了薛柔。


    她才不要和他来日方长,他愿意发烂发臭,随他,她要逃,不顾一切地逃,逃得远远的!


    深夜,王媖又在对月酌酒,一杯又一杯,一瓶接一瓶,而白日城楼上那亲昵拥抱的人影始终清晰。


    酒不起作用了。


    银杏放心不下,枉顾王媖禁止入内的命令,推门进来,一把抱住王媖新开封的酒瓶子,苦苦哀求:“娘娘,别喝了,很伤身子的!”


    争不过,王媖索性伏在小几上呜咽不休,素日引以为傲的仪态万千抛诸脑后,颠三倒四地诉说:“伤身子,伤的是我自己的身子,无人在意,无人在意的……”


    银杏跟着心痛,抱住王媖的胳膊热切道:“娘娘,有人在意,有人在意的……”


    “家里人只关心我能不能坐稳中宫,至于我高不高兴、如不如意,他们不闻不问……”王媖坚强的外壳在日复一日的残酷摧残下,裂开一条沟壑,弥补不及,“他也是,只顾自己的前程,冷眼看我在这红墙内浑浑噩噩……他们,都是一样的,狠心,薄情。”


    他指谁,王媖自己有数,银杏亦有人选。


    “既然如此,”既然日子过得一团糟,使上九牛二虎之力也圆不好,“那我何必死守着那些书本上的禁忌,去自欺欺人呢。”


    这一时刻,王媖想见谢琰的冲动达到了顶峰,无法自控,无可救药。


    银杏闪着两团泪光,大惊失色道:“娘娘,您可别意气用事,万一铸成大错,就全完了呀!”


    王媖噗嗤一笑:“错?皇帝且欲染指自己的亲妹妹,我不过是忘不掉一个人,想见一见他,何错之有?”


    忠于真心,忠于欲望——如不能酣畅淋漓地疯一次,人世间这遭,岂不白来了。


    王媖就着梦魇艰难入睡了,银杏手握一支百合花翠玉簪,持凝重之色,踱出门外。


    谢琰爱花,独爱百合,王媖仰慕他,渐渐对百合花青眼相加,因特叫工匠打磨了那百合玉簪,天晴了戴,天阴了也戴。


    王媖曾说:虽然他不一定看得见我佩戴时的模样,也一定不知我的倾慕之心,但能日日戴着他钟意的花儿,好似同他有了交集,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了。


    其实,谢琰遥遥见过王媖头戴百合花簪子的倩影,也后悔万分当时没有鼓起勇气当面对她道一句:它很衬你。


    某日散朝,谢琰被一个小太监迎面撞到,谢琰秉性温和,不予苛责,反俯身拾起他的帽子,物归原主,并浅笑询问其有无磕着碰着。


    那小太监毕恭毕敬接来帽子,颇有深意地看看谢琰的右侧腰身悬挂的香囊,说:“咱们娘娘欲往家中寄封


    家书,有些字句拿捏不定,而大人文采飘逸,又是国丈的学生,和咱们娘娘熟稔,娘娘有意向大人请教一番。今日傍晚,娘娘有空,届时娘娘会于坤宁宫静候大人。”


    薛怀义成日或是在金銮殿上朝,或是在上书房日理万机,或是到回乾清宫和薛柔死磕,除这三个地儿以外,东西六宫活活成了冷宫。


    所以,王媖不怕将谢琰请去坤宁宫说话。


    香袋子里陡然变得沉沉的,加上小太监点到的这码子事,谢琰当时就有了论断,干涸的心突然涌入一股活水,焕发起无限生机。


    他又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好。”


    第37章


    黄昏,当谢琰同王媖久别重逢时,薛柔正被薛怀义逼仄于书案前,为一封和离书而口角不断。


    “名存实亡的婚姻,留着有何用,不如早做了断。”薛怀义亲自研好墨,狼毫业已蘸匀墨水转移至薛柔掌中,只待她点下笔尖,“妹妹,莫负隅顽抗了,嗯?”


    薛怀义不是个完美的猎人,做不到对猎物一视同仁,忍耐力时有时无,或者说,不疾不徐的一面只为薛柔开放。


    比如眼下,因此迟迟未有决断的和离书,他已跟薛柔费了许多口舌,浪费了忙里偷来的一炷香。


    薛柔浑身绷紧,尤属示人的一张面皮,光光滑滑,一丝情绪的波动起伏也不见,宛若一尊被抽干灵魂的木雕。


    “我不,”她说,“我不了断,不和离。”


    薛怀义向不打无准备的仗,此番为有备而来,力求快准狠,万无一失。


    “宣人进来回话。”


    他打个响指,程胜会意,引一溜人进屋。


    “二嫂嫂……”


    “弟妹……”


    “十公主。”


    最后的声音很冷漠,搅和在里头异常突兀。


    薛柔辨别出来,适才呼唤的,逐一为崔家三房的小女儿崔斓、崔家长孙崔碌,以及她久未谋面的婆母余夫人。


    薛柔嗓子里哼出一声凄惨的笑:“来得挺齐全。”


    快赶上她和崔介成婚那日的排场了。


    薛怀义似不经意般掠一眼脸色比其身上素缟更惨白的余夫人,悠哉悠哉道:“妹妹公主之身,自然受众人敬仰,便是把整个崔家的人召进宫来回话亦合情合理。”


    她现今的境遇,怕是都不如街上叫卖的摊贩吧!薛柔掷了笔,正正好掷入了砚台中,墨水顿时四溅,斑斑点点沁在她烟柳色的衣裙上,十分醒目。


    “你大费周章叫他们来,意欲何为啊?”


    同薛柔愤慨的模样大相径庭,薛怀义全程春风满面,举手投足间,依稀有先帝和蔼宽柔的影子,旁观者来看,不禁会怪罪薛柔不知天高地厚。


    余夫人明事理,赶忙前进半步说:“是我有话对公主说。”


    并不是担忧薛柔屡屡口出狂言触怒皇帝而遭罪,皇帝不会冲她发火的,若怒,那么最后也是崔家倒霉。


    皇帝对薛柔心存不轨,前有扣下薛柔之举,后有逼走崔介之实,自那日城楼上二人旁若无人拥抱低语起,余夫人便一颗心分明了。


    这会程胜轻步进来,向薛怀义耳语两句,薛怀义颔首,目光于余夫人、薛柔转了个来回,说:“朕有事处理,你们……慢慢聊。”


    言下,昂扬而去。


    崔碌胆小,害怕薛怀义,刚刚一直埋头偷摸着察言观色,薛怀义一走,脖子可算敢伸直了,藏在袖子里的手也敢抬起来抹脑门上的冷汗了。


    “……弟妹啊,你……你真的是受苦了。”


    崔碌心眼子不坏,想起自个儿只跟皇帝呆了一小会便吓个半死,那薛柔日日夜夜被囚在这鬼地方,可想而知有多煎熬。


    这么久以来,崔碌是第一个设身处地替她着想的人,薛柔不禁失笑,遥想当初,她还特瞧不上崔碌来着。


    “你们来,也是准备劝我与崔介和离吗?”


    她粗枝大叶,但该明晰的糊涂不了,薛怀义大张旗鼓搞这出,不正是人多势众来给她施压,逼她与崔介划清界限么。


    崔碌藏不住事,抢白:“弟妹啊,那位逼得紧,非要你……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


    对不同人,薛怀义采取了不同手段:以薛嘉要挟崔碌,以崔介威逼余夫人、崔斓,成效显著。


    拿捏不得薛柔,那还拿捏不了崔家几个小喽啰么?


    余夫人喟叹一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夷的命攥在那位手里,而明夷是我和老爷的命根子,全指望他苟活,不能有任何闪失……十公主,你行行好,放明夷一条活路吧!”


    活路……呵。


    薛柔隔一层眼纱望天,可惜天空是什么颜色,有没有鸟群飞过,她一概不得而见。


    她的世界,荒凉、恓惶,没人会来救赎她的。


    “你们真的以为,我与崔介一别两宽后,崔家就能安然如故了吗?”


    薛怀义步步为营,薛柔也不痴不傻——崔家效忠父皇,薛怀义容不下,必然寻个由头将崔家击垮,早一日晚一日的事罢了。


    那些深明大义,余夫人不懂,更不想管,她眼皮子浅,只要自己的心肝肉平平安安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公主若体体面面放手,起码现在明夷的安全有保障了。”


    崔碌心系薛嘉,双手合十跟着恳求:“是啊,是啊!弟妹,你和二弟伉俪情深,指定舍不得推他入火坑的。另外,八公主也是你的姐姐,你们姊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委屈些,大家就都有救了。弟妹,算我求你了!”


    牺牲薛柔一人,以息事宁人,始作俑者薛怀义赞成,崔介及崔家人也同意,可有谁尊重过薛柔的意愿吗?


    ……没有。


    连她自己也开始动摇了。


    “你们果真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呢。”薛柔哭了,泪水洇湿了纱巾,但在场几人默契十足,皆选择视而不见,“余夫人,你一口一个为明夷考虑,那和离这事,你有询问过他的意思么?”


    崔介愿意同她一刀两断么?他应当是被瞒着的。


    假设他知情,应该是拒绝的吧。可拒绝有用的话,他便不会放弃她远赴西南了。


    余夫人哑口无言。


    此事关系重大,崔介那孩子又是个倔驴脾气,知道了保不齐头脑一热原路返回,那可真真儿是天塌了。


    薛柔就没想着要个结果,她爱慕崔介,即便他背弃于她,她亦不愿让他涉险。


    “和离书,我会写的。”她的声音没有一点重量,几乎与空气不分你我,“你们可以走了。”


    走吧,留她一人和龙椅上那个疯狗斗智斗勇好了,看看是他的手腕硬,还是她的骨头硬。


    临来前,余夫人本以为薛柔那般胡搅蛮缠,绝不会轻易接受牺牲小我换取大义的提议,遂打定了死缠烂打磨到她缴械投降的决心,孰料,三言两语间,她竟答应了……


    余夫人心里莫名堵得慌,是哪种心情一时半会说不上来,单是难受,特别是看见她裹着眼纱,摇摇晃晃坐到椅子上,四处摩挲那根才被她愤然丢弃的笔时,难以言说的感觉到达巅峰——余夫人将将要窒息了。


    余夫人见识过曾经的十公主,大摇大摆,嚣张跋扈,然短短几个月,再没了公主的架子,说起话来飘飘浮浮,比那寻常人家的女子也不如了。


    以前的她为天上云,现今的她,简直和地上泥没两样了。


    怎么不叫人唏嘘呢。


    崔碌和薛柔交情浅,不信她如此爽快,再三确认:“公主,你没诓大家玩吧?这事可太要紧了,马虎不得的!”


    刚刚还弟妹挂嘴边,一转眼将界限划得清楚……薛柔自嘲,亏她生发感慨,觉得从前不该草率地把崔碌看扁了,他脑子蠢,人却是个实心眼。


    多讽刺啊。


    “不信吗?”薛柔摸到了笔,因笔尖朝向手心,半干的墨水戳了满掌,


    很黏,很腥,实在恶心,但远不及屋子里这几个崔家人道貌岸然的面目恶心,“那你一头撞死吧,好早日为崔家陪葬,也表表你作为崔家长孙的孝心。”


    这群人是不是忘了,薛柔是个刻薄成性的人,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舍生取义!


    如不是崔介,凭薛怀义把崔家扬成灰,她眼皮子亦不会眨一下的。


    崔碌恼羞成怒,作势硬气起来同薛柔对骂,余夫人及时拦下,缓了缓,说:“万望公主一诺千金,我在此先替明夷及崔家上下几百口人谢过公主的大恩大德了。”


    薛柔不语,素纱之下的脸似盖了一层密不透光的黑布,阴极。


    余夫人等人悻悻的,相约着出去。


    崔碌兴冲冲的话音隔窗传来:“二叔母,您只管拉我作甚!这事儿牵扯广,我问清楚了,又不止我一个人受益,咱们家……”


    声儿渐渐缥缈了。


    说无所谓那是假的,薛柔挺心寒的,归根结底叫自己千挑万选的驸马一家子给摆了一道。


    青萍霁蓝见缝插针,盈盈进来伺候笔墨,全睁着眼看见薛柔满手的墨迹,偏生连句场面话都不肯应付,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立着,把薛柔夹在中间,称职地敦促她尽快写就和离书。


    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这程子,薛柔切身领受过了,发火的意气也使不出,管她们催不催,就握着笔杆在脑子里斟酌遣词造句。


    作为了结这段婚姻的凭证,她会像彼时择选缔结良缘时赠崔介的信物一样慎重,方不负夫妻一场。


    与此同时,坤宁宫偏殿。


    王媖斜坐在外间的矮炕上,面前的炕桌上平铺一张信纸,上头空空如也,按理,她投往来人的眼神里也应空洞,哪怕未必,好歹得清清白白的,但她抬眸望过去,一直望入来人眼底,笑靥如花,仿佛在饱满而热烈地诉说着这些年压抑的爱意。


    见面的第一眼,谢琰的心便动荡不安了,她再一笑,冲他甜美热情地一笑,所有的镇定自持就一去不复返了。


    谢琰徘徊在失控边缘,他想,她一出声,他一定会一往无前地奔赴于她的。


    “谢公子,久违了。”王媖起身,含笑道。


    谢琰的心防,刹那间坍塌,他已然溃不成军。


    “娘娘……”


    无数个梦醒之后,他都会擅自唤她阿媖,情难自禁地回味那一幕幕羞于启齿的梦境。


    王媖在靠近,谢琰也在靠近,终是王媖突破底线,往他宽大的手背上落下柔荑:“别叫我娘娘,我不想做娘娘,琰……哥哥。”


    她早就想喊出这三个字了,很早很早以前。


    谢琰闭上眼,陷入天人交战中。


    他心悦于她,可她是皇后,不允许藏匿任何私情的皇后……


    “琰哥哥,”王媖驱身更前进了些,抓起他的手,轻轻放在心口,“别拒绝我,好不好?”


    第38章


    三喜四庆仍在浣衣局受难,薛柔没忘,她很清醒,胜过亲笔写下那封和离书之时。


    寤寐难眠了三个夜晚,她差霁蓝,向薛怀义投去橄榄枝。


    她得救她们两个出来,一定。


    薛怀义大驾光临之际,天色将晚,屋里廊下尽掌起了明灯,亮如白昼。


    薛柔双目闭合,端着脖子挺着脊梁于床沿坐定,双手交叠安放大腿上,自成一派贵气。


    她即便跌落云端,那也是万众瞩目、不可亵渎的存在。


    “薛怀义,”盲目的日子长了,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薛柔慢慢练就了调动其他感官察觉周遭动静的本事,此刻薛怀义就在她眼跟前站立,大约是带着玩味的笑俯视她的脸呢,“你放人,有什么条件,我一个人承担。”


    权宜之计,只此一次。


    薛柔不停安慰自己。


    一份重量倏然压在她肩头,是薛怀义的手:“这便撑不住了?原来妹妹远比朕所预料的不堪一击啊。”


    薛柔真想一巴掌拍开他,无奈把柄在他手里,只得忍气吞声说:“省去拐弯抹角的劲儿吧,给个痛快,放人的条件是什么。”


    肩头忽而传来轻缓的点触。


    薛怀义翘起食指,随意地敲打她瘦削的肩膀,语调也很随心:“先喊一声皇兄听听。”


    薛柔是个吝啬鬼,十数年光阴,无数次碰面,一次都没有以“皇兄”二字指代过薛怀义。


    薛怀义呢,愈是棘手的事物,愈能激发他的勃勃兴致。


    她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要紧,他会让她慷慨起来的,一声接一声的皇兄,就是开端。


    他在羞辱她。


    薛柔暗中握紧拳头,无法打他,则闷闷磋磨自己——手指更用力,尖锐的指甲深陷掌心,切出一排红痕。


    “这样,妹妹的心还是不够诚啊。”薛怀义审视着她,坚决不给她任何细微的表现从眼皮子底下溜走的空子。


    并非出于本意,薛柔一阵毛骨悚然,声音很细很低:“你发誓,我若按你说的做,你即刻放人。”


    薛怀义付之一笑:“妹妹似乎没有与朕讨价还价的资格呢。”


    短短一句话,如当头一棒,薛柔沉默了。


    “看样子,妹妹尚未想清楚。”薛怀义手里提着一根鱼线,线的另一端钓的正是薛柔,他是操控全局之人,所以而今,他不打算继续惯着她了,“如此,妹妹慢慢地考虑,左右浣衣局没长着腿,跑不掉。”


    他欲转身离开。


    浣衣局一直存在,可三喜四庆就未必了。


    薛柔给逼急了,扬声说:“我想清楚了,我想清楚了!……皇兄。”


    尾音收束,她倍感悲凉。


    就这么被薛怀义玩弄于股掌之间……


    薛怀义两腮漾出心满意足的笑弧,侧身乜斜她,见她略垂着脸,说不完地灰心,笑得更开:“朕没听清,再说一遍。”


    一声,远远不够填补欲壑的。


    自叫出那个称呼起,一切就不可挽回了,这是薛柔自己的抉择。


    “我说,皇兄,”脊背弯了,她复挺直,维护最后的尊严,“你什么时候放人。”


    老实说,她身上这股傲气真够令人生厌的,可怎生是好,她那张可憎的面目早在多年前就已经于眼里心里生根发芽,至今已然长成苍天大树,郁郁葱葱,坚不可摧,再也除不干净了。


    他当真病入膏肓了。


    “不够。”


    接到邀约后,薛怀义直直出门,金銮殿上依序排列的文武大臣毅然叫他舍弃,他全心全意装着薛柔。


    薛怀义紧挨着薛柔站定,多进一寸,膝盖便会贴上她的膝盖。


    感到迎面而来的压迫,薛柔的左右手不由厮缠起来,难舍难分:“还存着什么龌龊,且别藏掖了,一码露了吧。反正你有何等丑陋下流,你知我知。”


    那日城楼上,他无耻的话语与行径,她永世难忘——


    “弃了崔介,来讨好朕。”


    “兄妹逾墙,才更刺激。”


    “押上你,赔上朕,不死不休。”


    ……


    他待何如,呼之欲出。


    该收线了。


    薛怀义降下眼光,垂怜那芙蓉面,而他的手,亦不消停,悠然爱抚那片薄厚适中的粉唇。


    “还记得小舟上那个吻么?”


    薛柔毫无记忆,即便有,亦抵触回忆。


    她绷紧脸皮,沉默是金。


    “没印象也没关系,”没关系,他记得,潮湿的,微热的,血腥的,“再来一次,你知,我知,我们共同铭记。”


    重点落在“我们”上。


    薛柔想痛骂他,但自己的嘴巴正为他所冒犯着,她不敢贸然启唇,万一他趁虚而入……那她将无颜苟活于世!


    “不愿意也没关系,朕不摘强扭的瓜。”


    薛怀义在一步步进犯她的底线,横竖他捏着两个棋子,她会自投罗网的。


    失去父皇母后的庇护,薛柔可谓四


    面楚歌,退无可退。


    出卖皮囊,换取三喜四庆平安,抑或是冷心冷情,明哲保身……


    怎么办?


    她在动摇,自荐枕席只在一念之间,薛怀义乐得推波助澜,幽幽道:“朕的耐心是有限的,机会也不是次次都有的,妹妹。”


    千钧一发之际,三喜四庆的脸接连涌现,她们在流泪,嘴皮子一张一张的,她听不见,因为头顶可恨的声音将其盖过了:“程胜,去浣衣局,把那两个奴婢的手剁下来,一左一右凑一双,装盒子里拿过来。动作要快,毕竟妹妹亲眼看不到,只能上手摸,放凉就不好了。”


    分明唾手可得的东西,怎么能任之逍遥呢。


    他后悔了。


    程胜候于门外,原地转了不下几十圈,有心提醒皇帝赶紧回去议事,可别一直晾着那些大臣们,免得最后不好收场,然则窥得里头唇枪舌战的,自觉胆怯不已,顺势打了退堂鼓。


    刚得喘息之机,又闻里面吩咐剁手,当即魂不附体,呆愣原地不知所措。


    “愣着做什么?还是说你可怜她们,欲代她们受过?”


    一记眼刀子不偏不倚飞向程胜,惊得他赶忙领命,就去办。


    “不,不行!”薛柔自震慑中抽离,厉声大喊。


    程胜猛刹脚步。


    “妹妹可是想完了?”薛怀义闲散道。


    薛柔滴下憎恨的泪水,每一个字皆担负着千斤重量:“我依你,你让他滚!”


    程胜巴不得逃开这是非之地,接下薛怀义允准的眼色后,一阵疾风似的溜之大吉。


    薛怀义关了门,步履轻盈,款款于床帐前站定,一双墨玉般的眼眸为薛柔调整至一个合适的方位。


    薛柔想,不必万夫所指,她自己头一个唾弃自己,顺风顺水的日子过得这等惨败,九泉之下的父皇还能闭得了眼吗?


    “我恨你。”


    伴随此椎心泣血之言,薛柔起身,嗅着那缕龙涎香,抓住一片衣料子,顺滑中粒粒凸起,有些粗糙,大抵是袖口上的云纹。


    手指一蜷,果然抓住了一节手臂,很烫,比她此时流注于心脏的血更烫。


    薛柔踮起脚,眼睑处持续拂来腻腻的气息。


    真是……失算了啊,当年骨瘦如柴的薛怀义竟生得如此之高,踮起脚亦做不到同他平视。


    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窥伺这么多年,只待今日一雪前耻了。


    后腰乍然被人一推,紧接着结结实实撞到一个怀里,干脆利落地掐灭了懊悔之意。


    “那妹妹可务必把这份恨意延续到你断气那日,多一天不嫌多,少一天不准许。”


    后脑勺被牢牢扣住,有什么东西衔住了嘴巴,蚕食鲸吞口内的空气,薛柔欲惊呼,猛觉一个手扼住了脖子,力量不算大,但足以控制自由。


    面门而来的攻势随之加剧,一下较一下深,残忍剥夺了她的招架之力。


    像溺水的人,薛柔渐渐迷糊了,身子软绵绵,浑然不知进退。


    侧颈冷不防一疼,她一激灵,才觉察到嘴巴能动了,未及庆幸劫后余生,右肩膀忽冷忽热起来——冷的是从窗户钻入的空气,热的则是上下游走的一只手。


    薛柔的衣裳坏了,叫薛怀义撕坏的,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力,更低估了薛柔的魅惑力。


    山雨欲来风满楼,身体内的那头困兽,即将失控了。


    “薛……怀义,停下!”


    薛柔寻回理智,殊死挣扎,然而无济于事,一个人一旦为欲念染指,什么伦理道德,通通踢到一边去了——薛怀义越欺越深,两人双双跌入床铺,勾得两边扎起来的纱帐摇摇荡荡。


    后背有些疼。


    薛柔哭了,并非疼痛引起,是怕。


    “不可以……不可以……”


    身上的人走火入魔般,湿哒哒的啃咬遍布每一处暴露在外的皮肤,她整个人,已经被他围堵得插翅难飞了。


    外衫的口子一裂再裂,赫然面目全非,下一个得见天光的,便是守住她最后一丝尊严的小衣。


    仅需轻轻一扯,完整而真实的薛柔将映入眼帘,这意味着,薛怀义再也不需要从每一个难以启齿的梦境中去认识、感受她了。


    多么诱人的好处。


    薛怀义原先是笑着的,当他用手指接下自她眼尾溢出的一滴泪时,他不笑了。


    果真……难办啊。


    “那两个奴婢,明日会有人送出宫的。”


    才宁静下来的纱帐,随着床上一轻,再度摇曳出幢幢影子。


    薛怀义走了。


    第39章


    翌日,“皇恩浩荡”,三喜四庆有机会同薛柔拜别。


    具体说了什么,薛柔已经记不太清了,光临别前,她自己咬牙说的那句“我不会坐以待毙的”,萦绕不绝。


    是的,即使逆水行舟,她也要百折不挠。


    她绝对要争得一具自由身!


    后来霁蓝告诉薛柔,程胜给了三喜四庆丰厚的盘缠,要求她们或是回老家,或是去天南海北,哪里都好,就是不能继续呆在京城,倘若使那两面三刀的伎俩,自有好果子吃。


    也是凑巧,三喜四庆是同乡,当年逢饥荒,家里人活不下去了,没办法才把她们卖给人牙子,得了些银子救济,阴差阳错地就进了宫,到薛柔身边当差。


    十多年了,她们能回家去和家人团聚也是幸事,总强过跟着她朝不保夕的日子。


    营救出她们两个,了却了一桩心事,接下来,薛柔可以心无旁骛地筹谋下一步了:养好身子,然后伺机离开这乾清宫,去慈宁宫寻求母后的庇佑;再不济,则上仁寿宫,求皇祖母垂怜——皇祖母位高权重,但凡她肯出手相帮,薛怀义就拿薛柔没辙。


    拿定主意,开始付诸行动,于是乎,众人眼里,仅仅一夕之间,薛柔便移了性情,不哭不闹,按时用餐服药,还会主动和青萍霁蓝搭话,前所未有地随和,搞得二人疑窦丛生,私下讨论了好几回,究竟没个所以然。


    薛柔性情大变,薛怀义一早听说了,她乖巧柔顺到不像话,论理,他必得过来探一探虚实,但微妙的是,自从上次爆发的长吻后,他开始抵触同她相关的事物,不愿耳闻她的消息,不愿看见她的人,偏偏心意和他对着干,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总有她白腻的身体以及她凄哀绵长的哭音作伴。


    想来,他真是药石无医了。


    一日,程胜瞻前顾后、鬼鬼祟祟来找薛怀义,操着煞有介事的腔调说:“陛下,才刚一个小黄门来和奴才说,远远瞧见银杏引着谢大人进了坤宁宫,走的侧门。”


    朝里众多谢姓官员,薛怀义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一个个操心,便问:“哪个谢大人?”


    程胜说:“就是王中书令的学生,单名一琰字,现在翰林院任职。”


    皇帝不喜人称王中书令为国丈,左右掂量轻重,统一口径,仍照其官职称呼。


    王家及其干连的是非,薛怀义上心又敷衍。


    上心在,恐王家自恃外戚的身份怀揣不臣之心,这就须要无时不刻地留意其动向;敷衍在,跟王家的瓜葛,不过是逢场作戏,只待过河拆桥、鸟尽弓藏那日来临,至于无辜的王家人,一颗废棋,不值得他多心考虑。


    “今儿什么日子了?”薛怀义像是随口一提。


    “三十了。”


    “嗯。”薛怀义眼光渐渐深邃,不可捉摸,“明晚记得提醒朕去坤宁宫陪皇后用晚膳。”


    名义上乃吃饭,实际上,或可称之为兴师问罪:他待审一审,这位义愤填膺指责他有悖人伦的皇后,到底不安分多少时日了。


    新月伊始。


    银杏围在方桌外布菜,余光依次转过缄默的帝后,心底无端发怵。


    近来,王媖被情爱的雨露滋养灌溉着,无心其他,整个人钝了不少,一星半点也没发觉今夜饭桌上的氛围和其余时候有何不同,倒是在一心两用,思忖下一次待月西厢的日子。


    “都退下。”


    薛怀义不耐,放了碗筷,背往后仰仰。


    一众宫女唯唯诺诺,单是银杏,心惊,碰掉了一个空碟子,正正好粉碎在薛怀义脚边。


    “奴


    婢……奴婢这就打扫干净……”


    银杏着急忙慌蹲下,徒手去捡碎片。


    骨肉匀称的手上,蓦然踩上一只靴子,没有很用力。


    “别人都乖乖走了,你却在这六神无主的,莫不是……”薛怀义斜低着眼,“心怀鬼胎?”


    将王媖的发簪传递出去以前,银杏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她不会欲盖弥彰;一切又来得太突然,没给她钻研撒谎的真谛的时间;她欲哭无泪,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呀!


    鬼胎是王媖怀的,她尚且沉得住气,牵出几分笑打圆场:“这丫头就是笨手笨脚的,前儿剪坏了一盆花,臣妾还说她来着。银杏,你快出去叫个人来收拾利索,你就别再进来伺候了,洗把脸梳个头清醒清醒。”


    期间不断给银杏使眼色。


    银杏何尝不愿走,奈何自己这头一抽手,手背上蹬着的脚便更使劲,她疼得不敢轻举妄动啊。


    “哦?”薛怀义怡然欣赏着银杏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她帮皇后鞍前马后时,可和笨手笨脚挂不上钩呢。”


    他说得含蓄,扫过皇后银杏的眼神也暗昧,其实,就看她们主仆谁先撑不住露马脚了。


    秽乱后宫是杀头的营生,银杏万万不敢轻易交代,额头同别得发硬的胳膊一同塌在地上,死咬牙关。


    银杏坚持得下去,王媖就能挺住,冷静中暗含讽刺:“陛下是从哪吃了炮仗,到臣妾这儿来败火了,揪着一个宫女开刀。”


    与其说王媖是胆肥了,非但有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与人暗度陈仓的能耐,且事到如今还敢讥讽皇帝,倒不如说她一直有颗叛逆的心,只是被前十几年的森严礼教压住了,等时机一成熟,宣泄与爆发如期而至。


    反叛心太重的人,薛怀义不喜欢。


    显然,王媖在玩火自焚。


    “朕竟不知,皇后伶牙俐齿至此。”眼睛一眯,脚下一使力,“嘎达”一声,银杏的手指骨断裂了,旋即,凄厉哀嚎响彻正殿。


    薛怀义一掀脚,冷眼相看那个滚成一团撕心裂肺的人,薄薄的唇承载着寡淡的笑:“欺君罔上,千刀万剐——你们,是在找死么?”


    当他残忍地踩断银杏的手骨那瞬,东窗事发已成定局——王媖腿肚子一软,瘫坐在地,旁边是惨叫不绝的银杏。


    错了吗?


    她与谢琰,错了吗?


    ……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薛怀义掸掸衣摆,此处挨过银杏,他嫌脏。


    “来人,把谢琰叫过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生气之余,他看到了更具价值的东西:欲除掉王家,然苦于一时寻不到合适把柄,而皇后的背叛,恰如久旱逢甘霖,如若对此做一做文章……妙极了。


    程胜办事得力,神不知鬼不觉地领来了谢琰,以至于进门看见王媖及银杏的惨状之前,谢琰都始料未及是图穷匕见了。


    银杏疼晕过去,王媖也麻木不仁,脸上一会哭一会笑。


    谢琰的心顿时碎成了一瓣瓣,心灵的痛苦映现到面部,他的两条乌黑剑眉低低地压在眼睛上,无限哀伤。


    “心疼了?”


    谢琰堂而皇之地眉目传情,薛怀义一览无余,碍眼,不为他染指皇后,实为这对男女公然挑衅他手中的皇权。


    谢琰被慑住了,顿了顿,摇摇坠到地板上。


    求饶?不,到这节骨眼上,求饶是最没出息的。当初既承了她的情,现在便该护着她,哪怕折了这条命!


    “是臣一人肖想,陛下要杀要剐,尽冲臣来吧!”


    这话,有些耳熟,对了,薛柔曾发表过。


    “好一个痴情种,朕若不成全谢爱卿的一片痴心,不免显得朕铁石心肠了。”薛怀义拍手叫好,神态口气却急转:“来呀,把谢爱卿的眼珠子剜了。”


    谢琰认了,深深望过失魂落魄的王媖后,以额贴地,叩谢隆恩:“臣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门外鱼贯而入三个内侍,一个拿尖刀,一个捧漆盒,一个抱绳子。


    一幕惊醒梦中人,王媖手脚并用,爬去薛怀义脚下,含泪求:“陛下,陛下,是臣妾引诱的他,他是受臣妾所迫……要罚,只罚臣妾吧!打入冷宫、白绫赐死、毒酒鸩杀……臣妾通通接受,求陛下,饶了王家,饶了谢琰!”


    薛怀义满面傲然:“不然你以为,这个皇后之位你依然能稳坐么?”


    凄厉哀鸣惊飞屋檐上停栖的几只鸟雀,鸟雀振翅,躲去乾清宫,竟觉哀嚎依旧,吱吱叫唤两声,展翅飞往更远处。


    薛柔正准备就寝——因决定养身体,平时在吃睡上花的心思就多了,务必好吃好睡,今忽闻屋外尖叫不住,心里纳闷,遂叫青萍进屋来询问:“哪里的动静,怎么回事?”


    青萍今晚当值守夜,才在廊下铺好铺盖,就被远处的哭叫吵怔住了,细细分辨一阵子,隐约是从东边传过来的声响,具体是哪处,不得而知。


    “公主别管了,歇吧,奴婢守着您。”


    薛怀义教给青萍霁蓝的第一个道理是,探究欲不可有,故此,无论发生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她们须要操心的,仅安分守己。


    青萍霁蓝犹如两个死人,多的话套不出来,薛柔习以为常,摆摆手命青萍出去。


    那悲啸,来得猛去得疾,约摸一炷香,消停了。


    薛柔将胸前的被子整平些,瞑目入睡。


    经历一桩桩一件件惨痛的变故,薛柔学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得保存精力,为将来的计划铺路,至于今夜是谁死去活来,明夜又是谁痛不欲生,皆和她无关;若非要怪,只怪那些人时运不济吧。


    第40章


    谢琰的眼睛被挖了,装在精致的木匣子里,王媖抱着它,鲜血从四周的缝隙钻出来,滴滴答答,淋满了她的双手。


    东方熹微,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好像刚开始。


    遵圣意,两个太监合力抬生生疼晕过去的谢琰下去医治,后有人迅速将遍地狼藉清扫干净,但仍旧弥漫着血腥气。


    王媖想吐,可萦绕鼻端的气息出自谢琰,她心上人的血气,她不能吐。


    晨光洒进窗棂,薛怀义半偏着身子,迎着光明,迎着乾清宫的去向——昨晚闹得不安宁,她应当被吵着了吧。


    “哐当——”


    盒子滚落,王媖伏地,张嘴狂呕,纯粹有些粘稠的黄水,没别的,因为这一夜她已吐过好几回,胃已挖空了,生气也榨干了。


    “想不想去陪着他?”


    她肯定叫吵到了,那么,她害怕吗?


    薛怀义一边哂然思忖,一边展开这场迟来的宣判。


    耳朵里嗡鸣不止,王媖的世界,好似退化成了一条线,一条没有尽头的线,不知从何处生发,也不知会向何处延伸。


    薛怀义的审判太迟了,王媖听不见。


    “朕在问你话。”


    那条无趣的线,渐渐有了起伏,一上一下,奔腾不息,然后向王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皇帝在问她想不想去陪谢琰,她听清了。


    “别动他,别杀他!”


    想,铺天盖地地想,但她去了,他会死,王家也会遭受灭顶之灾,她……不能。


    惊恐万状的咆哮中,薛怀义转头,优雅从容,并且孵出轻薄的一点笑意,却充满操纵风云的恶意:“放心,朕不杀他,也不杀你。”


    两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凑成一对,倒碰撞出了不可替代的火花,他怎么舍得取了他们的性命。


    泪夺眶而出,掀起两行凉意。王媖问:“那,你想做什么?”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还没准备好。


    好看的嘴唇一开一合,薛怀义说:“朕不介意成人之美。来,告诉朕,想不想和谢琰双宿双飞?”


    极致蛊惑。


    王媖猛一哆嗦,泪流得更凶。皇帝当真会轻拿轻放吗?


    “想必,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暂停话锋,俯看王媖。他在等羊入虎口,心甘情愿地。


    掌控人性,操控欲望,薛怀义一贯精通,胸有成竹的意气自面容洋溢开来。


    一再为谢琰冲昏头脑的,是王媖。他是她的软肋,二人之


    间的感情是她一生的期许……如果可以,她想再自私一次,仅此一次。


    “那王家……”


    旭日东升,朝阳慷慨地眷顾着薛怀义。


    “王家若有功成身退的觉悟,朕自然不会加以为难。”


    所谓“不会为难”,指留王家族人一条命,仅此而已。


    “只要王家……识相,陛下就绝不动干戈,我可以这样理解,对吗?”


    昨夜之血色阴霾历历在目,王媖不敢轻易相信皇帝会不以见血收场。


    慷慨的天光下,薛怀义似乎也变得慷慨起来,爽朗道:“当然。血,腥秽之物,黎明百姓忌讳,万里山河亦忌讳。”


    血光于江山百姓无益,他立志励精图治,名垂青史,权衡利弊,嗜血本性倒可抑制得住了。


    王媖仍抱有质疑,但沦落如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没得选,只能听任皇帝的安排,圈在这座美梦崩塌的宫殿内,与日出日落大眼瞪小眼。


    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夜,程胜到访,附上一碗黑不见底的浓汤,不咸不淡道:“陛下有令,叫您喝了它,沉沉地睡上一觉,再睁眼,就好同谢公子重聚了。”


    毫无音讯前心焦,有确切消息后,反而胆怯了。


    王媖犹豫不决,恐这碗来路不明的汤水下肚后,迎来的并非欢喜团圆,而是一命呜呼。


    程胜大大方方展露鄙夷:“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再说,王家那边都快安顿妥当了,您如果临阵反水,啧啧啧,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时至今日,对外放出的消息是,皇后突感恶疾,太医院上下正竭力施救中,但情况不大乐观;王媖父亲那头,也已见过皇帝,彻夜长谈后,王父遣散家仆,以“爱女身患恶疾时日无多,深感痛心无力朝政”为由,递上辞呈,皇帝拒而不受,王父再递,皇帝再拒……现已进行到第三个回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媖势必成为一个弃子——婚姻上,亲情上。


    程胜慨然告知一切,笑看王媖承受命运的作践。


    “那我可以安心做我自己的事了……”王媖泪眼婆娑,端起碗一饮而尽。


    谢谢,谢谢父亲的绝情,让她对这段满是虚情假意的亲情彻底死心。


    深秋,万物萧瑟。


    薛柔久违地做梦了。


    梦里,父皇执狼毫,墨迹潇洒,仿佛是察觉她来了,抬脸欢笑着朝她招手说:“小十,快来,瞧瞧朕新写的字。”


    她依言移过去,却发觉那桌子很高,和双目齐平,即使她努力踮脚伸脖子,依然看不见父皇所指的字。


    她急了,牵着父皇的袖口摇撼:“父皇,儿臣看不到,怎么也看不到。”


    头顶塌下来一个手掌,划圈揉着,父皇的声音也好温柔:“是朕疏忽了,你个头小,够不着桌子,自然不好看。”


    肋下伸进来一双手,双足随之离地,她坐在了一双臂弯里。


    “好了,小十,你再看看朕的字。”


    视野油然清澈,金丝楠木方桌上,平展一大张宣纸,上书四个大字,铿锵有力:正大光明。


    梦境戛然而止,薛柔缓缓睁眼,一束金光直打下来,刺得她忙举手挡在额前。


    还处在梦里吗?


    她咬一下舌尖,是痛的……


    梦中父皇的话适时回荡:小十,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薛柔拿下手,半眯着眼感受阳光的照耀。


    这般澄澈的天光,真的是恍如隔世……不枉她忍耻发奋的辛苦。


    眼角一片冰凉。


    是父皇重新给她带来了光明,父皇一直在九泉之下守护着她……父皇,从未远离。


    霁蓝打热水进来,照惯例服侍梳洗,见薛柔眼睛欲闭不闭,以为是眼疾又犯了,忙搁下脸盆凑去细问:“公主可是眼睛不舒服?要不要请吴太医过来看一看?”


    昔日,薛柔大概会回绝,吴中为薛怀义鞍前马后,跟这种人接触,倒她胃口;而今日,她一改常态,欣然表态:“嗯,去吧。”


    仔细查一查这失而复得的光明能维持多久,一天,一月,一年,还是永无后患。待查清楚了,她好制定相应的计策。


    有皇帝罩着,吴中不敢慢待薛柔,提上药箱速至现场。


    经过详尽的检查,吴中喜不自胜,连叹连笑:“奇迹啊,真乃奇迹啊!”


    既是奇迹,怎么少得了那个人——薛怀义快步赶来分享喜悦。


    吴中嘱咐了一条条注意事项,薛柔认真聆听,薛怀义更加上心,肃着一张脸听完。


    霁蓝送吴中出去,屋里又剩下两个相对无言的影子。


    “我母后怎么样了?”薛柔问,问毕转开视线。


    那一天的强迫与疯狂,像恶鬼般缠了她数十个昼夜,好不容易淡忘,他又出现在面前,不是记忆幻影,是真真实实的薛怀义,被她从小到大作贱却一朝东山再起的薛怀义……她不能直视下去,不能让他的样子荼毒心目,否则,那窒息的片段就摆脱不掉了。


    天知道她重见光明这刻,薛怀义等了多久。


    他厌倦目光空洞的她,因为她瞧不见他,一番纠葛下来,却只有他自己如痴如醉、逼近癫狂的注视。


    那怎么行?


    好了,现今她能视物了,又急不可耐地躲?


    “看着朕,薛柔。”


    薛怀义并不动手掰她,有前车之鉴,她会示弱的。


    另外,他没叫她妹妹,是叫了她的名字,其中蕴含深意的:


    几大世家里,王家倒了,崔家也岌岌可危了,此二者拔尖,将它们釜底抽薪,剩余的何足挂齿,那距离他恢复真实身份,改朝换代的目标,仅仅一步之遥。


    届时,他要薛柔以妃子的名义,堂堂正正地承他的欢与恨,现在的直呼其名,算作令她提前适应来日生活的恩赐。


    果然,薛柔一点点扭正面孔,承接他不可一世的注视。


    “很好。”薛怀义夸她,今天的她,的确比上次讨喜,“以后,眼里须时时刻刻装着朕,没朕的允许,不可看别处,看别人,懂了么?”


    为何不要求她的心中也只装他呢?


    他有数,崔介在她心中扎了根,一时铲不掉。


    无碍,一个人的心是千变万化的,届时她的眼里全是他的痕迹,自然而然渗透内心。


    “矢志不渝”这词,不适合恶贯满盈的薛柔,见异思迁才是她的本色。


    薛柔答非所问:“我母后的病好了没有?”


    “想知道的话——”薛怀义负手站立,窗户洒进来的光芒不够去中和他眉目间的凌厉之气,“过来,吻朕。”


    看着彼此瞳仁内逐渐放大的自己的容颜,是羞愤,是忿恨,是动情,细致地、清醒地感应唇齿依恋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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