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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一日午后,薛柔跟着余夫人去看望崔老夫人。


    昨儿崔老夫人出门遛弯时不当心扭到了腰,立时就扶回去请郎中来看,严重倒不算严重,只是老夫人毕竟春秋已高,禁不住一点闪失,且得卧床静养些时日。


    一路无话,唯有鞋底擦过路面的声响。


    薛柔无所谓,反正平日她和崔介单独住着,余夫人不用她晨昏定省,崔寿更开明,撇开十万火急之事,不往他们院里走一步,谁都不犯着谁。


    余夫人却当真想通了。


    管了这么些年闲事,操了这么些年闲心,抵什么用,真不如安心卸下担子。


    横竖儿子前程光明,大有可为,那十公主还算安生,没怎么折腾。


    这家早晚得交到年轻一辈手里,白费头脑精力纠结什么呢。


    病榻前,排排站着仨人,李夫人、崔碌,及侍奉崔老夫人的大丫鬟碧绦。


    李夫人向呆头呆脑的崔碌丢个眼色,后笑向崔老夫人说:“母亲,听说您伤着了,碌儿一夜没合眼,一大早上托熟人买了回春堂的药膏,对付跌打损伤很是奏效呢。”


    崔碌果然托着一个小瓷瓶,接母亲的话,憨笑道:“祖母,这玩意可灵验,您搽了,要不了几天就生龙活虎的了!”


    觑着崔碌呆头鹅般的表现,李夫人笑不出,但对着崔老夫人,哪好冷脸,便牵强笑道:“话糙理不糙。母亲,这药膏子确实管用,宫里的皇子们练习骑射磕着碰着,全使这个呢。”


    崔介出人头地这两年,李夫人就很少来老夫人房里了,认为老夫人偏心崔介,不吝啬地夸奖崔介,对崔碌,从未做到这份上,崔老夫人为人阔达,不愿跟她计较。


    今日李夫人领着崔碌前来,言语间热情似火,处处是孝敬,崔老夫人看得明白,指定是有事相求。


    当下叫碧绦收起来,淡淡道:“一家人,有话直说吧。”


    李夫人腮边挂着的笑凝固一刹那,旋即干干道:“母亲真是长着一双慧眼,大事小情瞒不过您。”


    连捧,连拍了下崔碌的膀子:“你祖母都发话了,你还装聋作哑,快跟你祖母如是说来。”


    干站着不成样子,碧绦搬来两把椅子,李夫人没坐,崔碌一屁股坐实了,李夫人正准备呵斥没规矩,崔老夫人出言拦住:“别责备他了,你也坐吧。”


    李夫人嘴里答应着落座。


    崔碌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左右转动,酝酿半日,一口气说下来:“我心悦八公主,可否请祖母出面,同皇后娘娘说合说合,那样,我死也值了!”


    薛柔和余夫人正撞上这幕。


    薛柔不禁笑出声,惊得前面的母子俩双双起身回头。


    “崔……大哥喜欢我八姐姐?”薛柔盈盈上前,暗暗打量起崔碌——眉眼间和崔介有几分相像,通身气质却截然不同,崔介宛如天上月,檐上雪,而崔碌充其量是中秋时饭桌上盛放的月饼,俗不可耐,倒和薛嘉挺般配,“这是好事呀。我八姐姐年龄也不小了,舒婕妤日日为她的姻缘烦恼呢。这样吧,祖母才伤了,行动不便,我明儿正好要回宫里一遭,我替大哥向母后提一提,你看如何?”


    余夫人本有心拦阻一番,一寻思大房那摊子烂事,还是少插手为妙,薛柔积极管,就随她去,她有公主的架子,底气十足,谁敢找她麻烦触她霉头,便冷眼旁观起来。


    崔碌眼睛都直了,连连道好。


    李夫人城府深,不信薛柔会这般好心,仍回身去恳求崔老夫人:“母亲,这到底是大事,大意不得,还是由您说道说道为妥。”


    崔老夫人转眼看崔碌,见他压抑不住地雀跃,肃正道:“你老大不小,却要学识没学识,要功名没功名,可谓一事无成,公主们个个人上人,你且估量估量,可否当得起驸马的名头。”


    崔碌尚未怎样,李夫人闻之色变,可耐不住老夫人位高权重,硬生生抗下难堪,笑说:“母亲说得是,崔碌他已经在改了,近来坚持挑灯夜读呢。再者,咱们崔家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人家,何必妄自菲薄……”


    听李氏心比天高,油盐不进,崔老夫人不肯多说,交代碧绦:“我有些倦了,你好生送人离开吧。”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搞砸了吧。


    薛柔边腹诽,便随波逐流出去。


    薛嘉乃崔碌求而不得的意中人,同样是李夫人的一块心病,乃至于心一横豁出去了,挽留薛柔,苦口婆心道:“公主,我才看你是真的热心肠,情愿帮崔碌一把,那就拜托你,跟皇后娘娘张张嘴,劝一劝。能成自然皆大欢喜,我感激不尽;不成,我也认了,绝不犯矫情。”


    薛柔乐得戴这顶高帽子,爽快道:“我尽力而为,待明晚从宫里回来,遣下人给你送信儿。”


    愉快地约定后,隔日,薛柔如约乘轿子入宫,未至坤宁宫,不期冒出一个小太监,碍住前路,她今儿个心情明媚,网开一面,不予追究,那小太监痛哭流涕磕头谢恩,直直往坤宁宫去了。


    “火急火燎成这样,真个是欠调|教了。”三喜没好气道。


    万万料不到,一进坤宁宫,人来人往,毫无次序,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薛柔随便叫住一个宫女,迷茫道:“怎的了,一个个慌慌忙忙的?”


    那宫女刚想答,许嬷嬷搀扶皇后迎面快走过来,薛柔不管那宫女,三步并两步上前:“母后怎么也急急忙忙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走近了看,才看清皇后眼角淌下的泪水。


    “你……你父皇突发急病,昏迷不醒……”


    皇后泣不成声,却不忘拽上呆傻的薛柔同上玄极殿见皇帝。


    玄极殿外,五颜六色排列着许多人,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宫女太监,无不悲色满面,泫然欲泣。


    薛柔随皇后赶到时,一眼见大太监龚福蹒跚而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道:“皇后娘娘,十殿下,陛下他……”


    不满一个时辰,宫里彻底变了样,大家都灰扑扑的、泪眼汪汪的,连老天也说翻脸就翻脸,云层越积越厚,越压越低,令人透不过气来。


    薛柔心里慌极了,不敢听龚福的哭诉,纵身入殿。


    龙榻前,薛怀义静悄悄伫立,闻声,慢慢转脸,冲向薛柔:“妹妹,父皇想见你。”


    薛柔狠狠推开他,扑倒床边,满肚子的疑惑堪堪堵在喉管,化为一阵阵呜咽。


    “和……崔介……好好过日子,照顾……好……你……母……亲……”


    枕头上的人,一点点闭上了眼。


    薛柔不停摇着头,哪怕一个“不”字也变得陌生,难以吐露。


    皇后远远立在门口,伴随皇帝殡天,慢慢合上眼,眼皮的皱褶下,坠下两行清泪。


    薛柔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起来,又如何躺回坤宁宫的,只瞧见崔介双目通红、满脸憔悴地守在自己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说:“我会陪着你的。”


    陪?


    为何要陪?


    是了,是了……


    暂时停止的思潮重新流动起来。


    薛柔挣扎着起身,忙忙找鞋穿,崔介问她干什么去,她一言不发,四处搜寻鞋子的踪迹,一遍,两遍,第三


    遍时,悲痛淹没了理智,她捂脸爆哭不止:“父皇……我再也没有父皇了……”


    崔介无言,伸手去楼她,让她依偎于自己怀里,另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薛柔尽情依靠,尽情撒泪如雨,尽情歇斯底里:“我该怎么办,崔介,我该怎么办……”


    崔介不会安慰人,但此情此景,他相信,无声的陪伴胜过一切语言,并加以笃行,一直伴伴她至她哭累了,靠着他的肩膀,昏昏沉沉入睡时。


    她浑浑噩噩,睡梦中都在流泪,崔介心里不是滋味,将她安顿回被窝,亲自湿了手帕为她擦净脸孔,及欲抽身帮忙料理天子后事之际,手腕被人蛮力地捉住,挣脱不得。


    他哀叹一声,放弃其他念头,专注守护她。


    与此同时,玄极殿。


    皇后钗环尽除,一身素缞,扶额坐于主位,堂下立着太子、几位御前大臣、龚福、邱院判等人。


    “是谁第一时间发现陛下突然发病的?”


    龚福说:“是奴才。陛下才下朝,照往常去御书房,半道上嫌热,就改道回寝宫换件轻薄的衣裳。奴才伺候更衣伺候到一半,陛下捂着心口,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奴才意识到不对劲,急喊人请太医,谁知还是……”


    皇后接问邱院判:“那陛下是什么病症,为何如此迅速,救都救不过来?”


    邱院判回话:“此症乃真心痛,来势凶猛,一旦病发,生死攸关……”


    后文邱院判不忍详说,但皇后已明了了。


    “陛下弥留之际,可有遗留下什么吩咐?”


    皇后逼着自己临危不乱,陛下暴毙,宫里骤然没了主心骨,她再稳不住神,那整个国家必然乱套了。


    龚福一直死守当场,泪眼朦胧道:“留下了口头遗诏,宣任太子殿下继位……”


    皇后心如刀绞,强忍悲痛,一一安排后事。


    当中头等要紧的一件:国丧期间,由太子监国,待二十七日丧期满,正式举行登基大典。


    薛怀义慨然受命,而那沉痛躬低的身姿下,赫然是即将问鼎权力之巅的快意。


    薛柔,姑且由你多逍遥一月。


    第24章


    景帝生前最疼薛柔,是以,守丧期间,薛柔伤心欲绝,几度哭死过去,眼睛肿胀,喉咙干涩,一连好几日不能言语。


    看她情绪激动,恐她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皇后私下和崔介商量,权且安顿她回崔家缓缓,待出殡那日,再接回来。


    每每目睹她心如死灰的模样,崔介心疼不已,不消权衡,立即表示同意。


    两人是达成一致了,但难就难在,薛柔死活不肯离开梓宫半步,多劝一句,就泪流不止,连素日和她不对付的薛嘉看了,都有所动容,长吁短叹道:“十妹妹思念父皇,想最后尽一尽孝心,就成全她吧……”


    若非碍于礼法,薛柔恨不能抱着父皇的梓宫,寸步不离。


    见状,皇后束手无策,崔介亦无计可施。不意这日傍晚殷奠过后,太子约出崔介,说:“孤或可一试。”


    起初崔介没反应过来他的用意,紧接着便听他开口:“十妹妹也许会听孤的。”


    崔介不由持怀疑态度。


    以他二人格格不入的关系,她焉会听之任之?


    叵奈眼下黔驴技穷,惟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微臣先谢过太子殿下了。”


    偌大正殿,薛柔孤零零垂首跪于梓宫前,只惨白的长明灯与她作伴,道不尽地凄楚悲凉。


    薛怀义步步靠近,脚步放得极轻,薛柔沉溺于漫漫悲情中,浑然未觉。


    “妹妹,”薛怀义止步,在她身侧站定,挡住了一边灯光,“人死不能复生,同崔介回去吧。”


    语气凉薄,神态冷漠,全然不见失去至亲的哀色。


    薛柔斜仰着头,将其形容准确无误收入眼底,冷冷一笑,欲骂他,可这两日用嗓过度,半点声音发不出。


    她不甘心,无声地唾骂他:我不想看见你,你个白眼狼!


    承继了父皇的宝座,这便急不可耐暴露真面目了!


    她一早看穿,他不值得现在优渥的生活,活生生是个坏种,合该一直丢在行宫,任他自生自灭的!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透露着怎样的心绪,薛怀义了如指掌,胜过对自己的了解。


    “恨一个人,没有力气怎么行?”逆光之下,他的脸隐在昏暗中,但她敢断定,他的嘴角是上扬的,他在笑,小人得志地笑,“妹妹,别犟,我就在这,跑不了——”


    他忽然低下身,同她的视线齐平:“随时等你回来。”


    在囚一只雀儿前,愿意放她最后感受感受自由的空气……他多仁慈啊。


    四目相对时,薛怀义心想。


    他的挑衅,毫不掩饰,薛柔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眼泪横流,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轻飘飘向一侧歪倒,正入薛怀义伸出的掌心之间。


    短短几日,她清减了一圈,肩头硬邦邦的,尽剩下骨头,细细的,薄薄的,像一张纸,占不满一个手心拢下去的空间,如果力气稍大些,仿佛能捏碎。


    臂弯的温热,未持续多久——


    迟迟不见人出来,崔介微微不安,他莫名有一种直觉:放任太子和薛柔独处一个屋檐下,很危险。


    崔介是个理性的人,从不信那虚无缥缈的感觉,而现在,当下,那缓缓沉底的心,不断提醒着他务必破例一回。


    所以,他快步至殿外,瞧见薛柔闭目偎在一双臂弯,两人均侧对着他。


    “太子殿下,”崔介不自觉,自然张着的手指慢慢蜷紧了,“阿柔怎么了。”


    阿柔?


    呵,阿柔。


    薛怀义掠一眼怀里的人,明知她无意识,仍执拗地和她在心中单方面对话:


    他叫你阿柔,何其腻歪的称呼,根本不符合他的性子,他一定很喜爱你。


    可那又如何?


    你现在躺在我的怀中,当着他的面,与我亲密十足,今日是,以后也将是。


    “好多日茶饭不思,又一直在这跪着,身体虚,晕倒了,没什么大碍。”崔介虎视眈眈,薛怀义淡定自若,揽着薛柔起身,并无将人交出去的迹象,“也算歪打正着,三五天内,她是没力气进宫了。”


    崔介关心薛柔的身体情况,更在意薛柔此刻被太子所搂抱着,即使是兄妹。


    “臣这就带阿柔回家,”他上前,与薛怀义正面对上眼光,第一次逾越了君臣之间的界限,对不久后的天子展露出不满,甚至敌意,“还请太子殿下松开阿柔,阿柔的病情不容耽搁。”


    薛怀义说不碍事,崔介说不容耽搁,各执一词,势如水火。


    十年且忍过来了,再多一个月又算得了什么。


    薛怀义坦然松手,目送崔介打横抱起薛柔,大步流星而去。


    后来,薛柔大病一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成日珍稀药材吃着,崔介细致入微地照顾着,至停灵期满的前夕,终见起色,双目勉强可以视物,但不可到太阳光底下去,如若非去不可,须以眼纱阻隔,至于张嘴讲话,到底不能够。


    崔介详细请教过邱院判,说是悲伤过度导致心气闭塞,舌窍失司,一方面少不得按时服药将养,一方面得让病人心甘情愿跨过这个心坎,彻彻底底接受现状,心情舒畅,病症方得消退。


    一夕之间痛失至亲,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迅速走出来呢。


    突闻噩耗以来,薛柔神志恍惚,对时间流逝的感知随之迟钝起来,隔窗望着太阳起起落落,如梦似幻。


    而今日一睁眼,好似有一道惊雷在脑子里劈开,轰隆声中,她猛然记起明日便是父皇出殡的日子,忙抓住崔介的袖子,指指皇宫的方向。


    崔介何尝不知她的心思,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点点头,轻声哄着:“先喝了药,过会我带你去。”


    明日过后,先帝的梓宫便会存入陵寝,那将是她送先帝的最后一程,绝对不可错过。


    月上柳梢时,崔介牵着薛柔款款进入坤宁宫,皇后正等他们共用晚膳。


    见


    眼覆纱巾、弱不禁风的女儿进门,皇后鼻子一酸,悲情无限。


    走了白发人,黑发人也成了这样……作孽啊!


    为女儿的眼睛考虑,皇后有令,屋子里只留一盏灯即可,下人们照做。


    俄而,屋子里暗了一大片,薛柔得以摘去眼纱,与母后执手相看泪眼。


    “才好些,快别哭了,仔细眼睛疼。”皇后自个也潸然泪下,倒不管自己,先拿绢帕替女儿擦泪,“这一桌子全是你平常爱吃的,来,多多吃,吃饱喝足,明儿才有力气……”


    恐更添活人心伤,皇后兜住后话,默默向碟子里夹菜,待堆了小半碟,推给薛柔,弯嘴笑一笑。


    薛柔不肯再惹母后伤心,竭力克服了无生气的胃口,一口一口地咀嚼吞咽完毕。


    出殡日,满城灰白,举国哀悼。


    薛柔依依不舍,一路相送,不顾刺眼不适,脱下眼纱,亲眼目睹棺椁被抬入地宫。


    苦于进不去,她只好靠着三喜,双目空洞,面色麻木,肆意沉溺于无穷凄切中,薛通走上来唤她,亦恍若未闻。


    薛嘉并排所站,不由得吃了一惊,听闻她几乎死了一回,眼睛嗓子都出了问题,恐她叫天光晃坏了眼,赶忙拿手在她眼前,一面左右摇摆,一面出声:“十妹妹,你还好吗?”


    薛嘉算不上大恶之人,她只是不认命,不认自己样样强过薛柔,处处比她刻苦用心,可所有人光能瞧见薛柔,而忽视她的存在的命运。


    她嫉妒薛柔,嫉妒她生来众星捧月,日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像她,千般筹谋,万般算计,最后争到手里的,屈指可数。


    可她仅仅是嫉妒,并不期望薛柔真一蹶不振,而撒手人寰。


    薛柔后知后觉,眼眶干痒得厉害,不得已阖眼,三喜持一方纱巾,举手为其缠绕稳妥。


    “十妹妹,崔大人临时有事,先行一步,咱们一道回宫吧。”


    薛通是受崔介托付。


    崔家快马传讯:先帝驾崩,崔老夫人兔死狐悲,连日精神萎靡,茶饭无心。今晨忽地口喷鲜血,当场晕厥,经各路医者诊断,恐有性命之忧。


    老夫人疼惜崔介,崔介不敢慢待,无奈将薛柔安顿给薛通照料,快马加鞭回城。


    坐上马车后,薛通坦白崔介离开的原委。


    接二连三的噩耗,简直要把薛柔压垮了,可她的泪似乎流干了,单盯着窗子外的连绵黑山发痴。


    三喜同她心有灵犀,和薛通说:“九殿下,公主放心不下驸马,想回崔家看看。”


    不见薛柔反驳,薛通摇头喟叹道:“妹妹,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去了,且好好在坤宁宫养病吧。”


    薛柔仍然偏着头看窗外,手却悄无声息抓住了三喜,三喜心领神会,代为传达心意:“崔老夫人待公主和善,公主舍不下……”


    薛通宠她归宠她,关键时候可拿得住主意,果断道:“旁的事,我全能满足你,独独此事,不行。”


    怕断了念想,她又伤感不住,忙软和了语气说:“十妹妹,看顾他人的前提,是要照顾好自己啊。你还有娘娘,还有崔大人,还有我们这些哥哥姐姐,我们都盼望你早日走出阴霾,做回那个快快乐乐的小十。”


    薛通也是个性情中人,越劝越心酸,隐含哭腔:“妹妹,安安心心养身体,别余的,顺其自然吧。”


    薛通的一席掏心窝子话,薛柔听进去了,慢慢松开三喜,将头枕在内壁上,微末地点点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


    强打精神支应完先帝后事,皇后病来如山倒,无暇照应薛柔,因割舍不下她,便叫来太子妃王媖,虚弱嘱咐:“你妹妹的情况不宜在我这耽误,就让她住去东宫,我知你是个稳重细心的人,把她交到你手里,我心才能安。”


    王媖别无他言,当即命人收拾出漱玉轩,那处明亮开阔,又幽静,适合养病。


    薛柔自然抗拒,然则皇后心意已决,若强硬顶撞,保不齐加重病情;几番权衡,她违拗意愿,答应搬去东宫暂住。


    第25章


    薛柔住去东宫的第五日,崔介方才闻风,一晃神,递向崔老夫人口内的汤匙响当当滚到地上,惊得在院里晒被子的碧绦急忙丢手回屋查看。


    见地上跌着一个勺子,而崔介状如失神地靠榻脚坐着,碧绦便弯腰捡起勺子,凑上前询问:“二少爷,您是不是累着了,要不然就让奴婢照顾着,您回去歇歇吧,好几日没合眼了。”


    实在话,崔老夫人情况不乐观,恐怕就这三四日的活头了,寿衣、寿材等一应丧葬用品也都预备齐全了。


    府里上下都心如明镜,偏偏崔介不信,或是不愿信,没日没夜守护病榻,油尽灯枯之人,哪里喝得下药,可他就是凭着一腔执念,一日三顿,顿顿不落,人人规劝,均于事无补。


    崔介一颗心分开两半,一半留在此处,一半飞越重重宫墙,缠上了东宫。


    她在东宫,与太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无论如何不能安心。


    顺应真心实意,崔介站起,将药碗交与碧绦:“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会尽快回来的。”


    太子不好应付,他无法确定顺利从东宫带她出来需要多久,只好说尽快。


    云澜才牵马出来,未及崔介整装上马,余夫人不知从何处闪出来,一把抱住崔介的胳膊,容色急切:“明夷,家里闹成这副光景,你打算上哪?”


    崔老夫人三个儿子,四个孙子,一个孙女,中用的区区两人而已,大儿子崔安算一个,剩下的就是崔介,而泱泱大家,光崔安一个老头子焉能照料得过来。


    换言之,崔介撂挑子一走,那崔家没准就乱了。


    崔介抽手,简单向余夫人解释:“皇后娘娘病了,不便照拂公主,儿子去接她回家。”


    余夫人一摔手,忍无可忍:“公主生在宫中,长在宫中,多的是人给她使唤,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明夷,你是最识大体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


    余夫人遥指着崔老夫人院子的方向:“你祖母没两日了,你这一去,便不怕错过你祖母的最后一面?你也休提进不进宫的,我第一个不同意!”


    说罢,喝令云澜将马牵回马棚。


    云澜进退两难,举步维艰,拿着马鞭不知所措。


    一个崔老夫人,一个薛柔,崔介谁也割舍不下,一时踟蹰不前。


    正是此时,不远处响起四声钟声,经分辨,是崔老夫人的院子。


    余夫人脸色煞白,嘴唇张张合合,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祖母……”


    崔介呆望这丧钟敲响的去处,心里好似被挖空一般,连动身前往也忘在脑后了。


    反而是云澜,平素和老夫人的关系不照主子们那么深,心情起伏不大,尚存提醒余夫人、崔介的理智:“夫人,少爷,别争了,赶紧过去吧!”


    母子俩双双回神。


    余夫人看看崔介,叹道:“孰轻孰重,你自己拿主意吧!”


    崔介强行恢复镇定,转头解下自己随身的玉佩,给云澜,并交代:“你套上车,火速去东宫,把公主接出来。”


    云澜端着玉佩,犯了难:“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崔介冷冰冰且肯定道,“她看了玉佩,知是我的意思,不会拒绝的。”


    她厌恶太子,安肯在东宫住下去?


    一定是顾及皇后安排,不忍违背,才迫不得已为之。


    时间紧迫,崔介不宜逗留,自抬腿而去。


    云澜不敢懈怠,揣好玉,风风火火离家。


    初临帝位,百废待兴,薛怀义日理万机,废寝忘食,无暇其他,连薛柔搬到东宫的消息,亦主动隔绝在外,直至手头上的杂事处理得差不多,有喘息之机,才通晓。


    薛怀义传唤程胜——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程胜摇身一变,接任龚福的位子,当上了大内总管:“十妹妹仍在东宫住着?”


    登基以后,他从东宫迁至乾清宫,并非先帝生前居住的太极宫,只因他发自内心厌恨先帝,醉酒强迫他母亲后又弃如敝履,恨屋及乌,那座宫殿当然安居不下。


    程胜说:“是十公主自己不情愿搬离东宫,太子妃……皇后娘娘她也不好勉强,便由公


    主心意了。”


    新帝承祧,前朝后宫大洗牌:


    尊太后为太皇太后,移居仁寿宫;尊皇后为太后,迁居慈宁宫;册太子妃为中宫皇后,居坤宁宫;先帝其余的妃嫔,按惯例安置。


    前朝则以王中书令为百官之首,另外又提拔了几个官员,分别担任三省六部要职,以分散王中书令之势,谨防一家独大,功高盖主。


    闻言,薛怀义浅露笑弧,褪下朝服,着一袭玄色常服,意欲往东宫探望薛柔。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程胜追着建议:“陛下,坐龙辇过去吧。”


    深剖程胜内心,其实他怀着一层向薛柔昭威耀武的意味:想当初,十公主千方百计凌辱陛下,如今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手握生杀大权,何不摆一摆天子的威严,看十公主怎生是好。


    程胜所想,薛怀义洞若观火,微微一笑:“不必。走一走路,顺带活动筋骨了。”


    昔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乃卧薪尝胆,权宜之计,并非当真怕她。


    今夕身处万人之上,更用不上故意作威作福了,毕竟,她整个人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下,何必多此一举呢?


    当薛怀义漫步至东宫外之际,正碰上云澜掏玉朝守卫说明来意:“我奉我们少爷,翰林院的崔大人之命,接我们少奶奶回家养病。”


    两个守卫面面相视,暗暗一寻思,驸马要带公主回家,合情合理,便让开前路,放行。


    云澜松一口气,收好玉,刚刚举步,身后陆续传来“参见陛下”的声音,心下大惊,急转身行礼:“小人见过陛下……”


    眼前的新帝,以前的太子,屡次三番待崔介不和气,云澜看在眼里,隐约担忧起现下的处境来。


    “朕听闻崔家近日不甚太平,十妹妹身子不好,不可操心,就留在宫中休养,朕会上心的。”一如当时金銮殿外晾着崔介那次,薛怀义游刃有余地无视云澜躬低的身姿,只管动用无上威势安排他自己的,“告诉崔介,十妹妹在朕身边,一切安好,他姑且将心力使在崔家事上好了,翰林院那头,亦不消挂碍。”


    公主引不回去,云澜交不了差,只得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尝试争取:“陛下,要不要回,该不该回,还是少不了征求公主本人的意愿的……”


    程胜凑热闹凑得上头,端的忘记云澜此举,实属冒犯圣意,理应严厉呵斥。


    薛怀义的眉峰挑起一个戏谑的角度:“朕既是一国之君,也是十妹妹的兄长,莫非你认为,这点主朕都做不得么?”


    云澜诚惶诚恐,连忙告罪:“小人知错,小人告退……”


    薛怀义不稀得盯着,信步入东宫,直投漱玉轩。


    太子晋为皇帝,东宫跟着腾空了,各处杳无人烟,单余漱玉轩沾些人气。


    登基大典于五日前举办,薛柔因病缺席,不过这等轰动,纵不参与,亦从头到尾了然于胸。


    父皇一去,她高傲的心气儿随之扑灭了,加上眼、口俱备受折磨,一分的唾弃都表达不出了。


    “殿下,外边晴着,日头大,您少看一会窗外,当心眼睛疼。”


    三喜谨遵医嘱,既叫她每日见上半个时辰天光,又掌握尺度,绝不拖延,定时定点加以提示。


    薛柔挺配合,自行往里间,避开亮处。可喜昨儿把贝贝领了来,得以撩逗一番,消遣终日苦闷。


    贝贝螺旋摇尾,嘴巴张开,舌头耷拉下来,浑然不见哀愁,薛柔心头一痛。


    贝贝是父皇亲手从使臣手里抱过来的,后头这些年,好吃好喝全有它一分,可它似乎不在意父皇已有一月零两天未露面了……


    转眼三十二日,这座皇宫易了主,万象始新,困在过去的人,仿佛只有她。


    眼瞅她又有垂泪之意,三喜忙说:“天儿渐热了,午后容易犯困,殿下小憩一会吧,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四庆同三喜默契十足,叫贝贝出去洗澡。


    一来无法发声,二来薛柔自己封心锁情,自愿沉默寡言,对万事万物心如死水,人说什么,她也懒得争辩,全依他们的。


    她点点头,搭着三喜的胳膊,慢慢卧上床榻。


    将将关上的眼皮子底下,蓦然闪现崔介的脸,她恍然忆起,与崔介分别整整五日,竟一点他的消息也没听到,便和三喜比了他名字的口型。


    三喜全心扑在主子身上,对崔介及崔家,真没用心打听,搔首讪讪道:“您先睡,奴婢马上差人问询打探去。”


    三喜一心二用,一边转身出门,一边盘算着谁去妥当,不料脑门结结实实撞上一个人,原以为是哪个宫女,并不以为意,道句“走路小心些”,准备走开。


    “你睁开眼好好看清楚了,你撞到的人是陛下。”声源来自程胜。


    他一早看不惯三喜素日狗仗人势的样儿,苦于往日无权无势,被迫万般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今朝春风得意,语气当即尖酸起来,那张瘦长脸遍布神气,倘非天子在场,不好出风头,势必刁难刻薄三喜一顿。


    三喜一愣,眼珠子一点点上移,果然瞧见一张似笑非笑的玉面,仅仅一眼,骇得登时伏地参拜:“奴、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参见陛下……!”


    完了,全完了,太子变成了陛下,那旧日的恩怨……


    “你去做什么。“高高在上之人,轻描淡写地问。


    三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用去打听了,”薛怀义望向适才薛柔眺望过的碧纱窗,唇畔漾开薄笑,“十妹妹不得而知的,朕可以一字一句地替她解惑。”


    第26章


    薛怀义屏退左右,独自进屋,却见榻上和衣仰躺着一人,上下眼皮子盖着,小巧的鼻尖下缀一片全无血色的嘴唇。


    她更病弱了,比春日的柳枝更纤细。


    薛怀义走路一贯轻便,犹如鬼魅。


    他直立于床前,垂低右手,虚无地抚摸着她的脸,从眉毛,经过眼睛,鼻梁,最后是像脸一样雪白的嘴唇,手法轻柔细腻,宛如在爱抚一件绝世珍品。


    崔介也似这般摩挲过你的脸吗?


    薛怀义暗自发问。


    悬空的手向下,向着那截半露的脖颈移动,相隔衣领,他似乎看见了一个乌黑的痣,镶嵌于一双清晰的锁骨之间。


    想必,崔介也触碰过这个痣吧,用手,亦有可能是用吻?


    继续往下,微微隆起的胸脯……


    薛怀义猛收手,闭眼再睁眼,自持而冷漠。


    “妹妹。”


    薛柔未曾入眠,本以为屋子里的脚步声出自三喜或四庆,她们俩贴身伺候她,进进出出是常事,可这个声音……


    她惊慌张目,眼底尽溺着防备,随手抽出一旁的枕头,掷了出去。


    薛怀义不躲,从容接下攻击,唇线一弯:“只是拿枕头打么?”


    他来得仓促,不曾仔细过问她的病情,故不知她现今口不能言。


    薛柔撑着床铺下地,直站着怒视他,随即张开胳膊,指着门口下逐客令。


    光见她怒然比画,迟迟不闻她尖脆的叫骂声,薛怀义略略存疑,笑意却不减:“妹妹就算厌朕,也不该一言不发。”


    朕?他自称朕?


    薛柔终于肯调动沉寂多日的神智,加以思索。


    莫非,他已经登基了?


    薛怀义对她了如指掌,知她当下因何所惊疑,笑道:“妹妹日后应当改口了,须唤朕一声皇兄。”


    皇兄?他也配!


    薛柔忍不得,扯起他的袖子往外头走,怎敌自身不济,虚弱不堪,而他又无告辞之意,半步腾挪不开。


    她愤恨难耐,回头环顾,照窗台摆设


    的一个青瓷花瓶过去,抱在怀里,正冲前面人模人样的薛怀义扔出去。


    花瓶在薛怀义的脚尖四分五裂。


    “你嗓子怎么了?”


    薛怀义终于察出名堂:她宁肯费力搬花瓶砸他,但就是不开口,不是她刻意回避,实为客观受限——她似乎无法启齿讲话。


    薛柔别过头,嘴巴抿得严严密密。


    “来人。”薛怀义不逼问到底,等程胜进来,惜字如金道:“传吴院判。”


    前朝后宫的大更迭,同包括太医院——三日前,邱院判自上奏,告老还乡,薛怀义慨然同意,并拔擢吴太医继任院判。


    吴院判匆忙到达。薛柔已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按回床榻,隔两层纱帐问诊。


    吴院判虽新官上任,医术却老练精湛,精准道出关键症结,与彼时邱院判的诊断如出一辙,千言万语归作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


    薛怀义容光晦暗,摆手叫程胜送吴太医,他则拨开层层软纱,默然俯视一般表现的薛柔。


    终究是他禁不住一团死气,出言:“斯人已去,妹妹打算自暴自弃到何时?”


    他不希望她就此失声,变作一个哑巴,说是害怕也不为过。


    她多年铸就的罪孽,仅仅用一副身子偿还怎么够?


    他要从她的嘴里,听见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时的畏惧,求饶,忏悔……这世间所有的话语,一个字也不能错过。


    她必须好起来,毫厘不差地为自己的歹毒而赎罪!


    薛柔撇开脸,不予理会。


    薛怀义突然哂笑:“妹妹怕是忘记,你的好驸马仍在崔家苦苦等待你痊愈而归了。”


    她的软肋,又添了一个,慢慢代替了他的存在,一言一行皆牵动她的心肠。


    果然,薛柔来了精神,作势离开去寻崔介,可惜,薛怀义眼疾手快,擒她在手,纹丝动弹不得。


    “娘娘将妹妹托付于朕,朕当顾妹妹周全。”薛怀义脸不红心不跳,抓住那寸皓腕,不费吹灰之力往门外带,“东宫冷清,不宜养病,随朕去乾清宫,朕亲自照管妹妹。”


    薛柔以空闲之手捶打他,发出抗议。


    薛怀义当然知晓她为何而抗拒,停住脚,笑吟吟道:“太后嘱咐的皇后,而皇后与朕同气连枝,由朕来管你,有何不妥?”


    太后,皇后,一个比一个陌生的称呼。


    薛柔心乱如丝,无法坦然接受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物是人非之现状,拼命挣扎起来。


    “啧。”


    薛怀义不屑继续伪善,不顾她扭得红到发紫的手腕,硬拖着人出门。


    今日万里无云,炽烈的日光射下来,刺得薛柔睁不开眼。


    三喜在外头候命,担心哪茬来哪茬,抛开胆怯,迎上去举手替薛柔挡住阳光,挥泪如雨道:“陛下何苦!公主她眼睛坏了,看不得光,难道陛下非要逼公主彻底失明才觉痛快吗……?”


    薛怀义不知情。


    薛柔目不能视,他不知情。


    他撒开对她的桎梏,幽幽看了她很久,冷冷说:“眼睛不好,那便以纱蔽目。总之,东宫住不得了。”


    三喜别无他法,含泪取了纱巾,为薛柔戴好,叫上四庆,随圣驾去往乾清宫。


    奉王媖口谕,银杏上东宫探望薛柔,聊表关怀,不期半道上瞭见前方浩浩荡荡一行人,陛下在,薛柔也在。


    银杏瞠目结舌,趁无人注意,下意识逃开,抄小路飞奔回坤宁宫,一五一十说明原委。


    王媖百无聊赖,正端着绣活消磨时光,闻知之心尖一颤,手下由之出了闪失,尖利的银针偏离轨迹,刺破食指指腹,血点蔓延,迅速汇聚成豆大的一滴,滚落于已具雏形的绣品上,明显污了一块,前功尽弃。


    “你可瞧仔细了,休得妄言。”


    银杏急得直拍手辩解:“奴婢的眼神再不会出错,明明白白就是陛下和十公主!那三喜和四庆还都背着包袱,竟不晓得要干什么……”


    银杏真不懂,王媖却是不敢猜,可先有太后所托,不得不插手。


    王媖无可奈何一叹息,把针线搁回笸箩,起身说:“帮我稍微打扮打扮,我去乾清宫一趟。”


    东宫的对峙落幕,崔家的纷乱刚上演。


    云澜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赶至崔家,前后左右一打听,一道寻觅至正堂,见崔介正同崔安商议老夫人的丧葬事宜。


    崔介整个人俱是万里挑一的,眼神亦然,一眼捕捉到鬼鬼祟祟、犹犹豫豫的云澜,精简语言,加快效率议完事,恭送走大伯崔安,招手示意云澜来回话。


    “公子,小人办砸了……”


    云澜哭丧着脸,如是这般讲清楚在东宫的前因后果。


    崔介面色铁青,一声不吭,唬得云澜触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罪。


    “够了,”崔介说时,眼光转向西北方,那里坐落着皇宫,“备马,我亲自接公主回家。”


    不是东宫那个虎狼窝,而是属于他们彼此的家。


    云澜很是消极,磨蹭着不动:“公子别不爱听,在宫里,谁敢对公主怎么着,倒是您,咱们家眼下可离不开您啊,全等您主持大局呢!您若实在不放心公主,好歹熬过这个节骨眼,不过十来日,您急什么……”


    崔介扶额,重重叹气:“你说得对,是我进退失据了。”


    他顿一顿,继续说:“我不去罢了,但不能坐视不管。你立刻去寻九殿下,拜托他看一看公主,确认她的安危,如果可以,请他将这玉转交公主,并告诉她,我料理完家中的杂事,第一时间去接她。”


    各退一步,云澜答应着去办。


    崔介尽力按下违心的感觉,一头投入焦头烂额的繁忙中。


    薛怀义正端坐暖阁一角处理公务,王媖捧一杯热茶走进来,轻轻放下,温言款语道:“陛下,吃点茶,顺便让眼睛松快松快吧。”


    薛怀义头未抬,依旧挥笔圈点着一本本奏折:“先放着吧,过会再吃。”


    有道是至亲至疏夫妻,可王媖与薛怀义之间,唯有至疏。


    王媖淡淡一笑,坐去他对面,静静看他挥毫弄墨。


    “皇后,”薛怀义顿笔,掀起眼帘瞥她,“想问什么,便问吧。”


    王媖不尴不尬笑笑,字斟句酌道:“十妹妹在东宫宿着挺好,陛下何故接她到乾清宫?”


    “皇后这是在质问朕么?”


    薛怀义平视王媖,面无涟漪,难辨喜怒。


    王媖一时懊悔过于直白,忙澄清:“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关心则乱,毕竟十妹妹如今这个模样,少走动为妙。”


    薛怀义无意问责,见其态度谦卑,倒沾了些许人情味:“你是好意,朕也是好意。薛柔是朕的妹妹,凭她孤零零在东宫,朕不能顺心,亦辜负了太后旧日对朕的教养之恩。”


    伪装君子,这是薛怀义最拿手的,若不然也无法取信于先帝,那么当今这皇位自然成不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的阴暗面,仅对心腹程胜及薛柔展现过。


    前者,拜他所赐得以鲤鱼跃龙门,如想下半生无忧,那必须依附他而活;后者,即日起,会作为他之掌中物,任他摆布,最终了此残生。


    他的措辞面面俱到,王媖若怀有异议,等同于枉顾人伦纲常。


    “那……不妨使十妹妹挪去坤宁宫,她在此生长,住着也习惯。另外,臣妾毕竟不似陛下日无暇晷,臣妾有大把时间照拂她,陛下专心实现凌云之志即可。如此,不失为两全其美。”


    可王媖固执地试图争取一番。


    她已决定彻底了断往昔执念,痛改前非,决意守好皇后的位子,尽职尽责,同皇帝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中间横着一个薛柔,又算什么呢。


    薛怀义与薛柔间的爱恨情仇,容不得第三人插足,崔介不行,王媖亦不行。


    “朕意已决,勿再多提。”他态度明确,不容动摇。


    事已至此,王媖且得维护脸面,打住口,表示妥协。


    第27章


    先帝大殓后,薛通便返回军营,以繁重的军务来麻痹自己,缓解丧父之痛。


    手下通报云澜在外求见时,他正在校场射箭,挥汗如雨。


    “让他进来。”


    准许过,他三箭连发,均中靶心,而后搁置弯弓,就地坐


    到石阶上,等候人来。


    云澜风尘仆仆地来,片刻不敢停歇,和盘托出诉求,最后取出玉佩,双手呈给薛通:“殿下,这事只有您出面了。”


    薛通二话不说,向手下讨了干净手帕揩干手汗,郑重接过玉,边走边说:“正好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十妹妹了。”


    手下牵来一匹乌骓,他纵身跃上马背,俯看云澜:“你回去等信吧。”


    言毕,拨转马头,策离校场。


    晌午出发,傍晚拾掇周正上东宫,却才得知,薛柔已随新帝移至乾清宫,于是改路,投奔正经去处。


    薛怀义将薛柔安置在了上书房隔壁的暖阁,可谓来去自如。


    薛通不知内情,瞅着上书房过来。


    程胜接引一路,于游廊尽头停步,说是得先禀报。


    万事得讲究个规矩方圆,薛通安然等待。


    稍时,程胜携圣意折返,引领他拜见龙颜。


    “臣弟叩见陛下。”


    屋子中央,薛通端行大礼,俯首称臣。


    薛通虽年少成名,但贵在待人接物谦逊随和,从不以功高自居,是以,薛怀义并不反感这个兄弟,即叫他免礼平身,兼示意下人奉上好茶款待。


    薛通不敢弗了人情,吃了小半盏茶,方才点明来意:“陛下,听说十妹妹越发不好了,臣弟揪心难安,想去看一看。”


    前有崔介的小厮,后有薛通,间隔不到半日……


    薛怀义暗暗讥笑,这里头大有文章呢。


    “是你自己要来,还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托你来的?”


    作为一国之君,他无须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就是。


    薛通和薛怀义接触不多,对他的印象尚且停留在性子温吞、沉默寡言上,未料及他身负如此高明的洞察力,不由一惊,所幸掩饰得当,仍可自然应答:“是臣弟自己心里忐忑,不立时见着十妹妹就坐立不安,才专程走这一遭的。”


    薛通故意隐瞒的事实,薛怀义一目了然。


    他看了他挺久,看得薛通隐隐发毛。


    “九弟同十妹妹自小要好,你们聚一聚,也是好的。”


    薛通忙起身称谢。


    放薛通夹带崔介的私心见她,并非薛怀义心善,实是他自己拿薛柔的病没辙,而他又太想让她能张嘴说话,嘲讽也好,谩骂也罢,只要她字字有回应,念及此,才做了一回好人——以她和薛通深厚的情分,与薛通团聚,她心情应当很好,有助于恢复身体。


    薛柔现在就是个纸糊的美人灯,受不得一星半点刺激,薛通牢记在心,进暖阁之前,长吸一口气,藏好这些天的颓靡之色,喜滋滋入内:“十妹妹,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薛柔抱腿缩在床角一脸痴色,闻声,双目一亮,松开双腿下地,一脑门扑进薛通怀里,抽泣不止。


    九哥哥,你怎么才来,你可知我如今有多煎熬……


    她没法说话,单在心间埋怨着。


    三喜深有感触,抹一把泪,强颜欢笑地去接薛通手心拎着的纸包,掂量起来有些分量,观其外形,像几本书。


    “我来迟了,妹妹受委屈了。”薛通自己又安逸到哪里去,这段日子浑浑噩噩的,他一个从不弹泪之人,每个午夜梦回时,脸上总挂着泪痕,湿漉漉的,可当着薛柔,他得坚强起来,以兄长的身份为她撑起一片天,“妹妹快别伤心了,你平素最爱看的话本子,我又搜罗了些,可精彩了。”


    为她擦净泪点子,薛通拉她坐定。


    三喜难得机灵,早早拆开纸包,捧一摞封皮五颜六色的话本子近她跟前。


    薛柔随手拣了本,却见书皮上描画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执眉笔为女的画眉,二人眉目含笑,深情款款,十足一对眷侣。


    她顿时一阵伤感。


    想当时,她与崔介不也如这般浓情蜜意的吗?


    可惜,明明同处一座城池,偏偏无法相见。


    是什么在作祟?


    便是他薛怀义啊。


    “妹妹,”薛通情思敏感,十之八九知她为何显露悲切,忙忙取出崔介的玉,“崔大人给你的,他还有话说,要你一定想开些,待安顿完崔老夫人的后事,他立来接你回家。”


    崔介贴身佩戴的玉,薛柔自然识得,攥着光滑的白玉,仿佛重温到那短暂的缱绻,飘摇不安的心随之有了着落,开始有余力关注旁的。


    薛通看出她的疑虑,删繁就简将崔家的变故解释明白,末了沉沉一叹:“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生恐再勾起她的茫茫悲情,及时转悲为喜:“妹妹,别的乱七八糟的事你不要多心理睬,只管保持心情舒畅,按时用药,争取早日康复,我还等着你围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和我拌嘴呢。妹妹,你可记住了吗?”


    薛柔点点头,对三喜翕动嘴巴,三喜会意,代为传递意思:“公主烦殿下向驸马稍句话……”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只待你来接我。”短短的一句回应,几经辗转,终由云澜之口传向崔介,“公子,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崔介垂眸,默不作声,心情既安慰又愧疚,究竟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不过离开一会工夫,崔安便派小厮来寻了。


    崔介收敛发散的心思,前去接应。


    先帝仙逝,新帝井井有条安排了一批后宫的妃嫔,有同先帝情深意笃的,自愿请旨往皇陵守陵,其余的则留在宫苑,了此残生。


    而这之中,有个例外——舒婕妤既不愿意去守陵,葬送下半生,还不满意眼下只拔高一级的太嫔位分,终日怨声载道,坐卧不宁,对薛嘉也没什么好脸色,屡屡指桑骂槐:“当初那一碗一碗的羹汤尽喂进狗肚子里去了!你献那多殷勤管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给你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不闻不问了?”


    薛嘉本就因薛怀义翻脸无情而寒心,舒太嫔又哪壶不开揭哪壶,用词更是轻薄无状,丝毫不顾她的颜面,登时气得双目圆睁,口不择言:“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当初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多去东宫走动的人,不正是母亲吗?今儿翻沟里了,倒不分青红皂白怨我一人,好没道理!”


    舒太嫔同一帮先前不得宠的微末嫔妃凑合在咸福宫里,地方拥挤吵闹,跟从前宽敞明亮的钟秀宫差了远了,当然闹心,闹得厉害,脾气也跟着上来,摔摔打打是常态。


    “好哇你,觉得翅膀硬了,也跟着他们编排我的不是!”舒太嫔气不过,扬手掌了薛嘉一耳刮子,“要不是你处处不如薛柔,好处全叫她占尽了,咱们娘俩岂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薛嘉捂着半边胀红的脸,泣不成声:“全怪我吗?那我还不甘心投错了胎,没能生在皇后的肚子里……”


    舒太嫔暴跳如雷:“你算什么东西,敢瞧不起我?可反了你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个白眼狼!”


    薛嘉挨了不下十笤帚,细皮嫩肉上爬着一道道红痕,触目惊心。


    莺儿看不过眼,死命抱住张牙舞爪的舒太嫔,催促薛嘉赶紧躲躲风头。


    薛嘉一方面实在疼,一方面心灰意冷,噙泪跑走。


    再回去,她不敢,亦不愿,那眼前能去的,仅剩一个地方了。


    “陛下,八公主在外面哭哭啼啼,非要见您。”


    才送走薛通,紧随着薛嘉就来了,程胜嘀咕,今日的乾清宫前所未有地红火啊。


    薛怀义的声音毫无温度:“说朕忙,叫她改日再来。”


    他这个八妹妹心思活络,说得粗鄙些就是不老实。


    一个宫里,不老实的有他一个就够了,再来第二个,败坏兴致。


    程胜原原本本转告。


    薛嘉如坠冰窟,呆望着巍峨的宫门,活活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万万设想不到以前成日在嘴边念叨的人,当真冷血薄情,一丝旧情不念。


    但她确确实实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有忍耻求他垂怜。


    “见不到陛下,我便一直跪着,哪怕跪到死。”她应声跪倒,腰肢挺直,头颅端平。


    程胜没奈何,折返回禀。


    论这宫里,仅一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对薛怀义撒泼,那就是薛柔。


    不过,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喜欢跪,那随她便吧。”


    以往,薛嘉给他的印象是心机重城府深,妄图以小恩小惠笼络他,谋求来日保障,倒


    不算十分惹人生厌。


    今夕,薛嘉竟不惜拿长跪不起来要挟,可她怎么变蠢了,以自身安危去胁迫别人,被胁迫的得是本就在意她的人才可行,他从始至终都谈不上在意她,此等招数安会奏效?


    真是个“处心积虑”的蠢货。


    薛怀义言出必行,从白天到黑夜,从深夜到熹微,薛嘉的计谋可笑地落空了。


    稳住舒太嫔,莺儿得空寻人,兜兜转转,于咸福宫外遇着发髻松散、脸面浮肿的薛嘉,委实倒吸一口凉气,迎上去关心:“您可吓死奴婢了!这一整夜您去哪了?”


    薛嘉六神无主,一声不吭,自顾自把自己关在屋里在憋了一天一夜,痛定思痛,到底做出决定,和没好气的舒太嫔说:“烦母亲托人打听打听,崔碌对我可还有意否。若心意依旧,我同意嫁给他。”


    混到这份上,舒太嫔心高气傲不起来,老实找关系从中游走周旋,得到的结果是:崔碌当场兴高采烈,满口谢天谢地,可谓甘之如饴。


    是日,舒太嫔造访乾清宫,讲明欲撮合薛嘉与崔碌缔结姻缘之念头,顺利取得新帝首肯,有言是:待国丧及崔老夫人孝期过后,便颁下赐婚圣旨,风风光光送公主出嫁。


    舒太嫔为旧日恩怨而愤懑,忍不住多说两句,却被程胜请出门外。


    “太嫔见谅,这个时辰十公主该吃药了,陛下急着照顾十公主服药呢。”程胜笑眯眯道。


    舒太嫔暗中唾骂:


    这薛柔是什么香饽饽么,一个两个不要钱似的倒贴!


    就那个病病歪歪的鬼样子,和慈宁宫里那个老货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准哪天这对母女就手牵手下黄泉了。


    哼,那才好呢,否则不解这口恶气!


    第28章


    大周法规,家中长辈离世,儿孙须守丧一年。


    如今,崔家便是同样的情况。


    原来预料,把崔老夫人的丧事处理妥善后,即可动身进宫接回薛柔,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老夫人一走,崔家几房就开始嚷嚷着要分家,属大房呼声最高。


    摊上这等糟心事,崔介只得推后入宫日期,先行解决燃眉之急。


    大房、三房串通一气,非分不可,崔介却是持反面主张,势必守住崔家祖祖代代的基业与名誉。


    放眼京城富贵人家,且还没有一家闹得要分家的,倘若真松了口,一家子掰成好几份,丢脸是其次,无言面对列祖列宗才是要紧。


    俗语说,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其他两房没昼没夜地争吵,光一个二房何以顶得住,崔寿是个不管事的,余夫人心细,爱钻牛角尖,每每所见所闻翻天覆地般的闹腾,终于忍无可忍,拍手咆哮:“分,现在就分!”


    崔介一个头两个大,两边劝,但没人肯听他的,可谓是鸡犬不宁,烦得他顾不上为亡故不久的祖母悲伤,亦分身乏术惦念宫里的薛柔,一颗心全扑在如何阻止平息这长顿闹剧上。


    而薛柔这边,难以忘怀逝者,每日跪坐案前,执笔抄一章《孝经》。


    她不爱读书写字,字自然不好看,可想到将是焚给父皇的,父皇又顶顶计较字迹工整漂亮与否,如果破罐子破摔,就照这歪歪扭扭的样貌烧了,父皇在九泉之下看见,准会不高兴的,于是硬逼着自己对着经书上的字,一笔一画,慢慢地写,力求美观。


    日复一日,握笔的手可见地稳了,墨迹皴染而成的字也有了质的飞跃,三喜四庆端详过,都不免面露惊叹,赞口不绝。


    “殿下,明儿是第三十七天了,身上的丧服可以除下来了。”


    三喜掰着手指头记着日子。


    先帝遗诏,丧期以日代年,原定的三年共计三十六个月,现今守满三十六日就成。


    薛柔犹似做梦,不敢相信父皇的影子越来越淡,终将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她哑然无声,低头望着即将抄录完毕的最后一篇最后一遍《孝经》,横生无限不舍,好似要把她湮没了。


    三喜一边懊恼自己没眼力见,这节骨眼上提什么丧不丧的,一面绞尽脑汁琢磨哄她开心的办法,恰是举步维艰之际,窗外纷纷响起“参见陛下”的声响。


    时隔半个月,薛怀义再次大驾光临了。


    半个月前,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红日西沉时,碎裂的药碗,洒落的汤药,滴血的碎片,愤怒的薛柔,阴笑的薛怀义,历历在目。


    三喜同四庆交换眼神,全看出对方眼底铺着的恐惧及担忧。


    问安声连贯不断,很快延续至门口,三喜何敢怠慢,忙去开门,下巴几乎贴上锁骨,结结巴巴道:“陛、陛下……”


    瑟缩的肩膀,颤抖的声线,这小宫女怕极了他,薛怀义操着作弄之心,偏偏在三喜跟前停下,玩味道:“朕又不会杀你,你害怕什么呢。”


    三喜吓惨了,脸色白里透青,跟棺材里躺着的死人一个样,在“奴婢”二字上磕绊了很久,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薛怀义嗤的一笑,脸冲门外一斜:“都下去吧,没有朕的传唤,不许进来。”


    三喜心系薛柔,偷偷回头,却见薛柔向这头眨眨眼,意在叫自己听话退下。


    三喜咬着嘴唇,与四庆一前一后回避,并遵照吩咐,将门带上了。


    薛柔存好经书,直起身警惕地盯着步步紧逼之人,坏在她嗓子一直不见气色,发不出声音,不然必骂他个狗血淋头。


    “妹妹的下巴还疼么?”


    薛怀义一直走到她面前,仗着身量高,将窗外的暮色全然挡住了。


    那日简直不堪回首,可恨这贱种旧事重提,偏生逼着她去回忆那恶心的片段。


    *


    “朕一概知道,”薛怀义向三喜手托的药碗侧目,“妹妹不肯吃药,无一例外浇了花草。”


    他冷不防笑了:“怎么,怕朕在药里动手脚,从而毒死你么?”


    薛柔两面三刀的小动作,薛怀义早已了解——她的住所,遍布他的眼线,专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也学薛嘉那套,用自己的安危做文章。


    呵,自作聪明。


    既然败露,薛柔索性不演了,扭开脸,当那药不存在。


    “给朕。”


    三喜怯怯递出去。


    但见薛怀义一手捏碗,一手钳薛柔的下颏,然后把碗微微栽倒,强行使黑糊糊的药汤灌入薛柔口内。


    那之后,她的嘴巴连带下巴,绯红夺目。


    薛柔呛得厉害,弯腰咳嗽不住,三喜惊慌失措,急找手绢,好容易找着,不防备被薛怀义夺了。


    “抬头。”


    虽下了命令,然薛怀义了解她,知她高傲倔强,越让往东就非要往西,何况眼前是他这个狗奴才在发号施令,更不能够服软了。


    鉴于此,他干脆再来一次硬的,伸手捞起她的脸,使帕子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划过她的唇,不像擦水渍,反像蹂躏——亲手造就那朵红得妖艳的嘴唇,而后亲眼看着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他压对了,彼此肌肤的触碰令薛柔羞愤欲死,她忍痛推开他,眼睛来回扫视,成功打上三喜手里空碗的主意,一挥胳膊,打碎碗,再挑一块最大最锋利的碎片,狠狠扎入曾触碰过自己嘴巴的手掌里,里外旋转着,速度慢到极致,势必绞碎那些个腥臭的死肉,以此泄适才羞辱之恨。


    痛,是痛的,但痛并欢乐着。


    正是如此针锋相对,你死我活,方才有力地刺激着薛怀义的感官,一针见血地告诉他,他还活着,无比清醒、无比鲜活地活着。


    “恨不得立刻杀了我?”薛怀义没自称“朕”,“可你羸弱至此,同只蚍蜉无异,焉能对我下手呢?”


    他一把拔出深入血肉的碎片,满不在意一丢,刚好是三喜所在之处,惊惶得


    三喜死咬着牙关,才没当场尖叫出逃。


    “这样的小把戏,我见多了,无趣得很,你若有令我耳目一新的招数,我不介意期待一番。”他始终不正视自己的掌心,凭它血肉模糊,“我可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别让我失望啊,薛柔。”


    身负几道迥异的视线,薛怀义徐徐离开。


    那是薛柔第一次切切实实见识到,他堪比阴沟里的臭老鼠的真实嘴脸,比她预想的,更加丧心病狂。


    *


    “躲什么呢?”薛怀义微笑着揭穿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倒退半步的举止,“妹妹是害怕了么?”


    他逼得紧,堪堪将她逼仄在墙角,也领略到了她从前的威风,傲然睥睨着她因愤恼而瞪大的两只杏眼。


    “那日,你在睡梦中,梦到了谁?”他忽然伸手,在距离她抿紧的嘴巴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下,“是我,还是崔介?”


    那日,桐花台,摇曳的扁舟,潮湿的空气,纠缠的吐息,及血腥的啃咬……他忘不掉,且对她为始作俑者却一无所知而怨恨。


    所以,他要挑明,让那个噩梦光临她的梦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占尽她的余生。


    既无法控制地沉沦,那么,便拉她共堕深渊,方才划算。


    目光相对,呼吸相连,诡异地暧昧。


    万分不可思议,薛怀义与薛柔摆在一块儿,会产生恨以外的情愫。


    那日,哪日?


    薛柔听不明白。


    在睡梦中,又梦到了谁?


    更云里雾里。


    “哦,疏忽了,忘了你讲不了话了。”


    薛怀义先笑一笑,之后倏地扣住她的下巴,轻轻向上一挑,下倾的目光仿佛绑着尖利的钩子,死死勾住她的唇,像在端量一个新奇的物件。


    既然新奇,单打量怎么够——下一瞬,他移动指节,悠悠地蹭过那雪白的脸皮,蜿蜒而上,指腹不厌其烦地于唇畔环绕。


    薛柔一阵恶寒,同时伴随着一阵颤栗,忍无可忍,正准备抬手抓走这恶劣且恶心的手,就觉被锁着手腕,连同胳膊肘,反别着摔到墙上。


    墙面冰冷,她的胳膊滚烫,圈在她腕间的手,又是冷的,如冰块一样。


    冷热交替,慢慢地侵蚀着她的神经。


    “疼?”


    上面传来的声音也是阴冷彻骨的,如严冬腊月的北风,横冲直撞地往脸上来,大有割破脸颊的威力。


    唇际徘徊的指尖突然落定了——按在她的唇珠上。


    “那日在桐花台,你醉酒入梦,梦见了谁?”薛怀义带着低劣的笑,问。


    薛柔在思考。


    桐花台,醉酒,做梦,几个零散的词语逐渐串联起断断续续的记忆。


    三喜告诉她,是薛怀义找来背她回住处的,笼统如此,细节如何,竟一概不知。


    看她眼中明明灭灭,薛怀义真情实感笑了:“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他擅长的不止含垢忍辱,还有循循诱导。


    薛柔的心声不能言表,但即便没有语言,亦不影响薛怀义从她的神情中探知一切——慌张,狐疑,以及迫切。


    好极了,正中下怀。


    薛怀义稍稍俯身,同她呈一副耳鬓厮磨的样子,音调故意拖长:“那天,你亲了我。”


    怕她耳背听不清楚似的,又慢悠悠重复:“你主动亲了我。”


    最后强调:“十妹妹,你冒犯了你的兄长。”


    第29章


    只言片语间,薛柔浑身汗毛倒竖。


    什么?他说她亲了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坏到了骨子里,说出来的话有什么可信度,他一定是在诓骗她!


    愤怒使然,薛柔热血沸腾,手上好似有无穷之力,挣脱了胳膊上的桎梏,抵住面前之人的胸膛拼尽全力一推:“你胡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去亲你!”


    一切来得太突然,没给她思量自己已然怒骂出声的机会。


    薛怀义笑开了,眼尾翘得活像狐狸眼。


    吴中人如其名,倒算中用,不枉他提拔一回。


    原来,薛柔病情不见进展,急的反而是薛怀义,他厌烦了自己的独角戏,迫切地需要她来作出回应,介于此,他召唤吴中吴院判,逼其走一步险棋:薛柔当初失声,是因极大的刺激所致,那么由此反推,再来一场难以接受的刺激的话,或许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究竟是好是坏,吴中不敢下保证。


    好也算,坏也罢,薛怀义只想尽快看到成效,不惜押上最赖的结果,欣然采用了吴中的主意。


    薛柔承受不了的刺激,这好办,那日小舟之内的“亲吻”,正好派上了用场。


    将恶意满满的啃咬包装成唇齿相缠,薛怀义分毫不觉不妥,更无从谈起会不会心虚。


    “逃什么。”薛柔欲逃出他的笼罩而下的阴影,但被无情抓获——他的手,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比刚刚更大力,“闯了祸,就想着一走了之……妹妹,你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些?”


    薛柔不甘落入他手里,即便痛意作怪,累她紧皱眉头,亦奋力挣揣着。


    薛怀义只管注视她,眼里的戏谑,如同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飞蛾。


    “你滚开!”挣扎无效,薛柔大病未愈的身子也开始累了,姑且僵着拳头,含恨道。


    挑眉,扬唇,发笑,一气呵成。


    薛怀义说:“妹妹,你便不好奇,那个吻……”


    “你给我住嘴!”他的鬼话,薛柔一个字也不想听,放声吼叫,“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比狗还贱的奴才,我是瞎了眼,得了失心疯,岂会碰你一根手指头?我警告你,你胆敢胡说八道半个字,我便……”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流利连贯地说了一车轱辘的狠话。


    她居然能出声了?


    “你便如何?”


    薛怀义很享受从她姣好的容颜上显露的每一个表情的过程,那是为他而生发的,独属于他。


    他将掌中皓腕朝怀里一扯,她顺势跌在他胸前:“所以妹妹,那个吻,你当如何?”


    吻,吻,吻……他的声音不断在脑海里回响。


    “啪!”


    一巴掌落在薛怀义的右脸。


    “要你死。”薛柔恶狠狠道。


    她惯用右手,而她的右手深陷囹圄,左手扇下去的耳光,力道不足,于薛怀义而言,无足挂齿,反倒给他打得喜笑颜开:“妹妹竟还是这般天真单纯。朕是皇帝,朕死了,这大周朝也就亡了。莫不是妹妹想看先帝的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么?”


    自从先帝殡天,薛怀义再未唤过一声父皇,统一称呼为先帝。


    冰冷的两个字节下,蕴含的是他蛰伏多年的野望——脱离薛姓,恢复本来的岑姓,将大周改朝换代。


    不过现在他才登基,根基未稳,且得耐心谋划一段日子。


    薛柔顿时错愕。


    是了,薛怀义不同往日,已经是九五之尊了,轻易撼动不得。


    京城的天变了,她没有靠山了。


    当薛怀义忍不住去抚摸她微张的嘴唇之际,门外程胜请示:“陛下,何尚书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何辉,时任兵部尚书,从前东宫官员,薛怀义心腹中的一员。


    薛怀义啧了一下,仿佛在嫌何辉来得不是时候,打断了他戏弄薛柔的性兴致。


    “朕就来。”说罢,归还薛柔自由身,“妹妹好好养身子,朕会抽空来看你的。”


    薛柔咬牙切齿道:“不消你来假惺惺扮好人,你快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薛怀义勾勾唇,转身出去。


    三喜四庆掐着时机进来,但见薛柔两手成拳,眼神发直,身形道不尽地生硬。


    “殿下,您还好吗?”三喜试问。


    默了半晌,薛柔松了拳头,拿脚就打算出门:“我要出去,我要见母后。”


    薛怀义继位,那母后按理应是太后,太后较皇后更尊贵一等,饶他薛怀义当了皇帝,也该敬着让着。


    去求母后,许她出宫回崔家,与崔介团聚,真是个挑不出错处的法子。


    三喜四庆面面相觑。


    倒是四庆率先觉得惊喜意外,捂着嘴说:“殿下能讲话了?太好了,殿下终于见好了!”


    三喜随后回神,眼睁睁瞧薛柔去了外面,穷追不舍,苦苦规劝:“天晚了,明儿再去吧殿下。”


    并非三喜故意作那拦路虎,实在是心怀苦衷。


    皇帝下令,命禁军在暖阁外围了一圈,守得如铁桶般,连只蚊蝇亦插翅难飞,防的正是薛柔。


    三喜闪烁其词,薛柔没搞清楚状况,当然,纵使三喜全部交代,她也不信以她素日之威,有人敢阻拦她。


    一直到院门前,薛柔终于得见所谓禁军。


    她不以为意,直接往前迈腿。


    “天黑了,外面不安全,公主请回吧。”一个禁军低头拱手道。


    另一个禁军则悄悄按住佩剑,这十公主是个硬茬,不好对付,软的不济事,那免不得来硬的。


    薛柔真个似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横眉瞪眼道:“你们知我是谁,还有胆子拦我?真是放肆!”


    禁军只知效忠皇帝,老皇帝没了,那就认准新皇帝。


    新帝严令他们严加把守暖阁,不使一人钻空子,那他们便是冒着冲撞公主的风险,也必须奉行上令。


    “属下不敢对公主放肆,却是陛下之意,请公主谅解。”


    薛柔偏不信邪,冷哼一下,当即要硬闯出去,不料身前晃过一道白光,细细分辨,居然是一把出鞘银剑。


    “公主请回。”老早准备硬碰硬的那个禁军手握长剑,冷硬道。


    薛柔恰是个刚强的,天不怕地不怕,区区两个兵卒,耐她何如!


    “不想死就让开。”


    对方亦不退让,重复:“公主请回。”


    薛柔不由点头:“好啊,父皇尸骨未寒,你们一个个的就妄图造反吗?!”


    听她越说越严重,三喜心惊肉颤,忙给对面的四庆使眼色。


    二人不谋而合,合力把炸毛的薛柔连拉劝拽地带回屋子。


    薛柔勃然大怒,一回来便拿屋子里的各样陈设出气,叮铃咣当碎了一地。


    三喜四庆两个噤若寒蝉,等她砸够了,一个叫小宫女打扫遍地狼藉,一个动情开导:“已经到这一步了,殿下就别给自己添堵了,先恢复身体,待好完全了,再想办法吧……”


    她肆无忌惮磋磨了新帝九年,新帝怎么能不怀怨恨,说到底,一报还一报罢了。


    可薛柔不认同一报还一报的说法,她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大周最尊贵的公主,他薛怀义凭何与她讨价还价!


    “他算计着我同他认输,做梦!”她怒拍桌角,手心立时磕出一道红印,“见不了母后,我还有大姐姐、三哥哥、九哥哥,还有皇叔,这些人通通向着我,有能耐,他全打回去。”


    三喜倍感无力,再劝不出口。


    纵有那般多的后盾,不也得皇帝同意才进得来吗?


    禁军不撤,一切都白搭。


    薛柔自顾自盘算了一夜,总算琢磨出个计策来,并急不可耐加以施行。


    散朝回御书房的途中,一个内侍跌跌撞撞过来,险些冒犯了御驾。


    程胜先给骂了一顿,才质问他冒冒失失所为何事,他揉着脑门上的冷汗:“不好了,公主闹绝食了,昨儿一日水米不进,今儿早也是,就晕过去了!”


    程胜一时糊涂,反问:“公主?哪个公主?”


    一语未尽,眼前飞快掠过一角明黄色——薛怀义匆匆而去。


    程胜一愣,口内一叹,紧忙招呼随行人员一块去。


    薛怀义走得快,步子也跨得大,一步顶别人两步,没多会已至薛柔住处外,凑巧,一眼逮着三喜在门道徘徊。


    看见他来了,三喜目光一下子躲开,脸上随即浮现做贼心虚后的慌张。


    薛怀义生具穿心透肺的识力,可通过别人近乎不可见的微表情,推断出此人的所思所想,向来十拿九稳,而又特别长于拿捏别人消极的一面,谁做了坏事底虚,一望而知。


    三喜此刻的神态,正符合他对人性不好的那方面的了解。


    是以,薛怀义油然放平心态,信步走去,斜瞥三喜:“情况如何了。”


    三喜埋着头,两只互相紧抓的手隐约打着哆嗦,悄声细气道:“公主她孱弱得厉害,可得用心养护……”


    薛怀义低笑道:“嗯,知道病着还闹绝食,挺好。”


    能当上皇帝,又整日在朝中坐镇的人,有哪个不是精明到了头。


    想在这类人跟前耍滑头,无异于异想天开。


    薛怀义如此表现,昭然传递了一个信号:薛柔以绝食来惊动宫闱,图谋引来一众皇子公主的计策,暴露了。


    “妹妹既喜欢折腾,随便,”薛怀义扫了一眼屋内,四庆正捏着湿手巾为闭目不醒的薛柔擦脸,“哪怕把乾清宫的顶揭了也无妨,朕命人加以修就是。”


    薛怀义转身走了。


    三喜的心凉了大半截。


    这下更糟糕了。


    程胜才喘着气赶来,就迎头遇着黑脸疾行的薛怀义,不觉古怪,凑去小心翼翼询问:“陛下这是已经看过了吗?那十公主应该不要紧吧……?”


    薛怀义的声音宛如结了冰,寒气逼人:“要不要紧,她自有数。”


    绝食图死?


    她舍得下太后、薛通等人,舍得下崔介么?


    拙劣的把戏罢了。


    第30章


    薛柔豁出去了,是真的来绝食,横竖沦落至此,她也吃不消喝不下了。


    水米不进的第三日,三喜泪眼汪汪,伏在床榻前哀求:“殿下,您不吃不喝,当真会……殿下,您可别做傻事,那么多人都等着您振作起来的呀!”


    薛柔闭上眼把脸歪到一边,声音很细,很轻,却听得出怨恨:“我如今进出不能,不见天日,有什么意思,倒不如……”


    倒不如一死了之?


    不,该死的是他薛怀义,不是她。


    可现今他仗着皇权,将她囚于此,还能怎么办?


    伴她长大,三喜当然明白她的幽怨与无能为力,本意是开解她,自己反而涕泗滂沱,泣不成声。


    尽管薛柔一意孤行绝食,但每日每顿的饭食仍准时送来,是御膳房供给的,食材新鲜,香飘四溢,全是她平时爱吃的。


    四庆忍泪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饭菜,逐一摆设上桌,端起一碟芙蓉糕,恳切道:“殿下不是最喜欢吃芙蓉糕了吗?您睁开眼看看,这糕点多精致啊,肯定香得不得了……殿下,您不要难为自己了,奴婢给您跪下来了,奴婢给您磕头……您好好的,好不好?”


    御膳房归程胜管辖,而程胜又是薛怀义最忠诚的狗,顿顿不缺地往这拿芙蓉糕来,其居心叵测,薛柔一颗心跟明镜似的。


    他什么用意?


    无非是耀武扬威来了——当初她罚他在冰面上跪着,生生忍受天寒地冻,扬言不许再垂涎她钟爱的芙蓉糕,一晃多年,身份对调,芙蓉糕不再是她的专属之物,连她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身不由己,任他宰割。


    何其卑鄙,何其无耻!


    “拿开。”


    时过境迁,这盘芙蓉糕凑在眼前,只会令薛柔无休止地感到恶心。


    四庆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哪里猜得到她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试着继续进言:“人怎么能不吃东西呢……殿下,您就别置气了,当务之急是——”


    “我让你拿下去,你聋了么?”


    换作以前,四庆屡屡忤逆,薛柔哪怕大发善心不对她出手,亦短不了臭骂一通,然今日,她没那气力。


    四庆吓住了,手托碟子不知所措,还是三喜颤颤巍巍站起来,推她出去避避风头。


    那桌子饭菜一直搁着,凉了热,热了又放凉,如此重复,晚膳又摆齐全了。


    薛柔心比金坚,不肯进食。


    她性子烈,何尝遭受过此等屈辱,三喜生怕她因此赔上性命,小跑去大门口,哽咽着和当值的禁军表明事态情况。


    禁军也慌了神,忙去通报皇帝。


    薛怀义正忙于安排下个月率军南征的人选,程胜在侧,洗耳恭听。


    “九弟有勇有谋,是个难


    得的将才,不派他去,未免白白浪费了他的本事。”御案上置有一本平摊开来的花名册,上记本朝文武大臣的名姓及官职,不过薛怀义一眼不曾正视过,他记忆力过人,心机深沉,朝里时局如何,各官员归属于哪一派,他通通明晰,“但他到底年轻,战场瞬息万变,非同小可,且此次南征,不容有失,便由何辉这个兵部尚书挂主帅,九弟为副,崔介为军师好了。”


    崔介?军师?


    程胜一怔,面露迟疑之色:“崔大人年纪也轻,而且崭露头角没两年,更没有征战的经验,会不会有些欠妥啊……”


    薛怀义嗤笑道:“你忘了崔家如今的荣华是靠一桩桩战功堆积起来的?崔家虽一代不如一代,却实打实培养出了崔介这么个英才,颇有崔老太爷的遗风。南征军师,他担得起。”


    崔介是块美玉,才华横溢,薛怀义从不否认,委任他以一军之师,正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此乃其一。


    其二,崔介太碍事了,此人留在京城,薛柔永不死心,无法认清眼前只能委身于他的现实,干脆打发走崔介,就此斩断薛柔那一丝妄念。


    其三,崔家当今都指着崔安、崔介这伯侄俩,崔安是个老滑头,顶顶贪生怕死,不值一提;仅需支开崔介,那崔家便如一盘散沙一般,难成气候,届时拔除崔家这股盘踞几朝的势力,堪称不费吹灰之力。


    不止崔家,京城几大世家,薛怀义均要逐一铲除。


    没了这几颗又臭又硬的顽石阻碍,改朝换代,指日可待。


    恰是这时,一个内侍急忙忙进来,代暖阁外驻守的禁军传递讯息:“陛下,今儿第四天了,十公主仍旧倔得很,一口东西也不肯吃,人已经起不来床了,说话也费劲了,请您快去瞧一眼吧!”


    薛怀义是万万不相信薛柔会不识时务到这一步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么?


    好,好极了。


    她肖想着一死解脱,薛怀义可不同意。


    她就算死,也应待他讨完这十年来的债,再由他动手了结她。


    薛怀义当真动气了,沉着脸,嘴角下压,走得飞快,如冬日漏夜的一阵阴风,所过之处,寒意森森,凛冽逼人。


    三喜出来通风报信前,千叮咛万嘱咐四庆看好薛柔,她眼跟前脆弱得一捏就碎,万不可出什么纰漏。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堕落如斯,皆因皇帝而起,这个死结,或许只有皇帝才能解开。


    时值初夏,气候暖人,三喜却觉背脊生寒,煎熬不堪,只因身边立着一个罗刹,俊美的容颜密布阴云。


    松软的床铺上,合眼湾着一个人,纤细,轻薄,像山野之间的一簇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


    薛怀义冷眼俯视,却怒从心头起,恨不得把她揪起来,剖开她的肺腑看一看,崔介究竟占多大分量,值得这么一个自私自利、蛇蝎心肠的女人念念不忘,哪怕为崔介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偏偏,他不能。


    她病弱,易碎,禁不得一点揉搓,倘若她一命呜呼了——在还清所亏欠他的债之前,他会疯的。


    千言万语,终究融为一句话:“一心求死?好啊,你可以死,那太后、薛穹、薛通,还有崔介,这些人将何去何从,朕就无法保证了。”


    这尘世间将薛柔由内到外都洞悉之人,不是去世的景帝,不是正在慈宁宫多灾多病的太后,也不是疼爱甚至溺爱她的薛穹、薛通,更不是与她合二为一、水乳|交融的崔介,恰恰就是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薛怀义。


    恨到极致,他已经陷入扭曲、病态的泥沼,自愿将仇敌的生活习性、喜乐好恶、所思所想,精准无误地把握,更将她的性命看得比他自己的还重。


    薛怀义对薛柔所倾注的情感,正是“恨比爱来得更深刻,更长久”的真实写照。


    薛柔果然没能逃脱他的拿捏,倏然睁眼,临到嘴边的咄咄逼问,因阳气严重耗损而软绵绵下来,气势全无:“你拿他们威胁我?……薛怀义,你真够卑劣的……!”


    薛怀义并不认同,逼近半步,视线不客气地在她发青的脸上横扫,狭长的眼睛里泛起青黑色的涟漪:“贼喊捉贼的伎俩,你倒是不嫌腻。”


    突然感觉没必要和她就此争执不休,她若是个心肠好的,怎会一手毁了他的人生。


    “下贱也好,卑劣也罢——”上位者的傲慢与笑意在薛怀义眼底疯狂滋长,直蔓延至整张脸,“想保他们平安无虞,妹妹且自己掂量着办罢了。妹妹可是知道的,朕从来言而有信。”


    过往被薛柔欺压时,是唯唯诺诺,现今手握滔天权势,则变成了言而有信。


    “三喜,我饿了,扶我起来。”


    薛柔割舍不下那些视她为珍宝的人,忍辱妥协了。


    *


    圣意已决,程胜即刻传令翰林院,连夜起草南征调兵遣将的圣旨,经皇帝御览无误,次日一早,传达给各人。


    薛通胸怀壮志,庄重接旨,立誓不辜负天子青睐,与何辉、崔介强强联合,平定西南一带,彻底将其收入大周版图。


    崔介可高兴不起来。


    丧期未满,家宅未宁,薛柔未回,他如何抛得下,去安然随军南下,又坦然搅弄风云。


    觑他没马上领旨,崔安急了,喉咙里闷咳了一下,头也朝后偏了偏。


    “崔大人可是对这圣旨持有疑问,意欲抗旨吗?”


    崔介和薛柔是一条船上的,程胜鄙夷薛柔,不忘捎带着挤兑崔介。


    崔介始终清醒,然而因为太过清醒,一切可能性纷纷在脑子里成型,不限于皇帝任用他是否别有用心;他这一走,少说一两年,多则五六年,那庞大冗杂的崔家该当和如何从;薛柔至今都呆在乾清宫等他去接,他若食言,她怎么办……


    崔介有些呼吸困难,看着面前一水的宫靴,陷入两难。


    李夫人心里恨,架不住宫里人在场,唐突不得,没法咒骂崔介居心不良,企图坑害整个崔家。


    崔碌同崔介是同辈人,挨得近,微微转头,压低的嗓子下饱含惊慌:“二弟,你搞什么,还不快点接旨,难道你想拉大家下水,到时候排着队上断头台吗?!”


    费尽千辛万苦,薛嘉才答应嫁给他,他喜欢了她那么多年,决计不能功亏一篑!


    程胜等不耐烦,掂掂卷起来的圣旨,讥笑道:“看来,崔大人这是打算抗旨不遵呐?”


    一家上下几百口人的命,全自己的一念之间,崔介逼着自己上前接下圣旨。


    程胜暗暗翻个白眼,及吆喝一干人撤走,崔介冷不提防伸手拦路:“我也准备进宫面见陛下,程公公不介意的话,搭家里的车子回宫吧。”


    崔介铁定心,不论怎样,今日他定要见上薛柔,然后,带她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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